《少听她胡说八道》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1节 少听她胡说八道 作者:且墨 第1章 阎王点卯 融融春意,三月勃兴。偃甲街上行人摩肩擦踵,多数都追逐着官兵往金玉堂的方向赶去。 金玉堂居于闹市,原是辛朝樊京城内一座再平凡不过的小酒楼,前年突然开设讲坛,供说书匠常驻,又得一神秘说书人,自写话本,竟语惊四座,一时名声噪起,吸引无数闲客。 平民听个趣儿倒罢了,后来就连位高权重者也忍不住光顾,听到尽兴之处,纷纷掷银撒果,老板赚得盆满钵满,不到一年就翻修重整,如今金玉堂雕栏玉砌,富丽堂皇,一跃成为樊京酒楼翘楚。 要讲这说书人讲的内容为何备受民众青睐? 无他。只因这个世道对八卦谈资的追求,从来都是越隐秘,越能激发人的窥探欲。 说书人艺名隐笑,天文地理,她不一定通晓,但大到宫闱秘辛,官场授受,小到世家子弟流连花楼,欠下情债,甚至牢房污吏牙缝的犄角旮旯里抠出来几个菜,她都清楚得很。 平民百姓往日里哪听得到这些,有钱些的,一场不落地听完了,没钱的,靠着街坊邻里也要把完整的话本打听出来。 至于高官为何要常常光顾?要么是也很好奇同僚们的私生活,要么,是怕她开口讲的,正是自己的私生活。 譬如上月底,大理寺判决一起杀妻案,认为嫌犯丈夫在妻子死时正于梦中酣睡,凶手必定另有其人,于是判其无罪释放,并大肆宣扬大理寺秉公执法,从不错冤好人。 听着很正直,只是这位没有被“错冤”的“好人丈夫”,是户部尚书的公子,事情就蝇营狗苟了起来。 于是隐笑次日就讲道:“二月廿八,夜来风正轻,杏花乘月明,子时三刻,李少倾正冠出府,次日尽兴而归,驾行马车辙痕深重,原是揽回白银万两,与一身狼狈奸气。 “只见少倾兄面色酡红,艳香扑鼻,俨然嫖也醉也。赠金同行者何人?尚虎步是也。青楼何处?樊京红袖招是也。白银万两何处?已藏于少倾兄府上古玩字画之中。 “据知情人士透露,那夜莺歌燕舞后,少倾兄就出现了罕见的梅形红疹,奇痒难耐,为此食不下咽,夜不安寝。疑似缠染花柳,现下四处求医,不敢为人知道。” 常听她开讲的客人立即便知“李少倾”是何许人。 彼时在高座上吃茶的大理寺少卿顿时如坐针毡,咬碎了后槽牙。 收钱了吗? “首先,这个你别管。” 到底有没有收万两之多? “不是,这事儿不应该有第三个人知道啊!” 去嫖了吗? “胡说!他胡说!” 当真染上花柳了吗? 大理寺少卿拿手指头戳死了桌面坚称,“上次问过大夫了,是寻常湿疹!” 但当夜,少卿就顶不住舆论压力,称原杀妻案审判有误,下令重审,改判丈夫有罪流放。户部尚书病倒,从此与大理寺少卿交恶。 再譬如去年底,樊京中强盗贼寇肆虐,且十分猖狂,有时竟然毫不避讳于人,光天化日就入户明抢。 无计可施的老百姓报上兵马司府衙,衙门却以“数量庞大,顺延等候”为借口,暗示百姓们“交钱排队,钱多插队”,百姓们赔了棺材本,衙门却草草了事。 最后钱财尽数落进了指挥司知事韩大人的口袋。 半月后,隐笑讲道:“正月十五,元宵灯会,鄙人有幸于游街时,偶遇韩大人乔装打扮,与一妇人携手同游,眉来眼去风流靡靡,大人净是猥猥灿笑,毫不避讳。 “二人领一及腿小童,初步揣测小童年有四岁,戴璎珞项圈,上挂有一枚长命锁,写着偌大的‘韩’字。据知情人士透露,此子乃是二人亲生。 “又见韩大人身后跟随女子众多,皆身姿绰约,簪星曳月。只可惜风大迷眼,鄙人瞧数不清。后有知情人士稍加盘点,报数十八名之多。” 十八个,不至于。有孩子,也不至于。 但的的确确养了一名外室的韩大人当即汗流浃背。家有将门悍妻,此事若是传开,他无疑是死定了,遂听完讲堂就没敢回家。 三日后,隐笑又开讲了:“据知情人士透露,日前,曾于‘长尾巷小璋楼外,自西而东数第二棵梨树下’与韩大人巧遇,又见其纠缠一女子,形容猥琐,姿态龌龊,被女子掌掴后仍不知收敛,推搡拉扯,实在有损朝廷威严。 “报信者唯恐识错面孔,特于‘小璋楼’等候多时,直到在‘三楼廊上’与大人相互照面,才敢确认是他本人无疑,最后目送韩大人走入了‘廊尽处,朝南向,靠北面的风字号雅间’,亲自为大人点了一名姣美侍女,以慰大人掌掴之痛,确信大人笑纳后,方才放心离去。” 他到底有没有和女子拉扯?不知道。有没有笑纳侍女?不知道。但落榻之处,真的不能再真。 因为那一夜,韩夫人提着长枪去了长尾巷,韩大人整整三个月都没能上朝。 匪盗案被移交给了他人,朝中给事们也以“作风不检”为由,弹劾了韩大人,吏部顺理成章地将他调到了刮不了半点油水的新职位。 隐笑好一出釜底抽薪,得了民心。 她高明,趁此时机,将这一年多来的讲本编撰成一本野史,名曰《辛官·一卷》,由金玉堂印制发售,民心所向,勋贵也来凑热闹,直接发了家,名动天下。 自从陆陆续续有高官们被裁制,大家无不起早,准时到金玉堂,听隐笑开讲,以应及时之便,生怕谁没来,她就说谁。 时间一长,官员最恨听到下属通知“金玉堂又开讲了”几个字——说是阎王点卯也不过如此。 难道从来没有被她“坑害”的官员制裁她吗? 没有。 凡事找上门,她皆让手下人以三语应答: 装痴扮傻:“听不懂您在说什么,还有,您牙上有菜。” 理直气壮:“你急了。” 反客为主:“拿出证据来证明我说的是你,否则我请讼师告你诽谤。” 更不要说隐笑进出门都有密道可通行,单说她说书时,从来只站在三楼雅间栏围的一方高堂帷幕间,隔着玉屏,不露真容。 外边,金玉堂还派了数名护卫把守楼道,铜墙铁壁,闲人根本无法靠近,带兵硬闯还差不多。 倒是有两回被硬闯过。 一回,是官员以“造谣中伤朝廷官员,扰乱樊京治安风气”的名义来抓捕她,结果前脚踏进门,后脚就被上面以“无故私自出兵”的名义,给私自出兵镇压了。 官员若要说清自己不是无故发兵,便要说清她到底造谣你了什么,上面将你背调一番,若你属实清白,那才能准许你去抓捕她。 但大多数官员都是经不起背调的,更何况有时候吧,她也没有指名道姓说自己讲的是你,你非撞上去,又给她提供素材,私下里她还不知道怎么乐呢。于是只好不了了之。 还有一回,是官宦子弟带着打手来,什么名义借口都不找,摆明了砸场子揪人,结果连她的衣角都没瞧见。 次日官宦子弟嚣张的恶少行径,倒是被言官记在了奏报上,言官们以“教子无方、治下不严”将他那倒了血楣的爹一顿弹劾,再转交吏部处理。 经过这么几遭,大家好像有点回过味了。这人背后有高人,有靠山!嘶,难道她所作所为……皆是天家授意?!这么一通揣测下来,还没制裁她,先把自己给吓退了。 抓不了隐笑,还治不了金玉堂吗?迂回作战总可以了吧! 举报吧!举报金玉堂! 却又有王侯公伯的女眷们喜欢在此吃茶听书,谁也不敢妄动。 商战吧!搞垮金玉堂! 却又有富人砸钱、百姓拥护,资金口碑双不倒。 听说她最近应女眷和富商们的要求,打算出一本“单人向·风流情债类”的闲话读物,正在考虑拿哪一位贪污腐败的高官勋贵开刀。 这个消息一传开,樊京城的鸡都不敢多吃鸭碗里的一粒米。 散了吧!明哲保身! 今日偃甲街人流涌动,嗑瓜子的大娘笑着指指点点: “瞧见没有?这个阵仗,金玉堂又开讲了。” 旁边摊煎饼的小哥笑说: “我去看过了,隐笑到是到了,但是刚发了公告,今日休讲。” “那这是干啥?” 背着行囊的酸腐书生们把双手拢进袖子,顺势讲出自己刚探听到的八卦: “两年前老忠勇侯暴毙,他的独子虞斯袭位后,不是立即被陛下遣去北境打仗了么? “今日一早,虞侯爷凯旋回京,见侯府尚未打整好,便临时决定落榻金玉堂。 “兵马司的副指挥使郭遣早就派人将金玉堂重重包围,说是要清堂,不得让任何人惊扰功臣……” 另一人看出端倪,便问了:“清堂只是借口,去金玉堂探抓隐笑才是兵马司的目的吧?” “郭遣与那大理寺少卿交情匪浅,怕是受了大理寺的托。” “别忘啦,兵马司上任知事韩大人也是隐笑揭发的,副指挥使这是给同僚报仇来了。” “也不知这回隐笑跑不跑得掉……” “真要是被抓到,进了大狱,点不出罪名也要脱一层皮吧!” “这忠勇侯怎么偏偏选在金玉堂下榻呢?” 身后传来咬牙切齿的怒声:“都无事干?把道让开!” 众人猛一回头,见到凶神恶煞的副指挥使郭遣,领着兵杀到了眼前,吓了一跳,一边让道一边直犯嘀咕:“凶甚么呢,今儿个你就搜吧,明儿个隐笑就讲穿你的老底!” 郭遣充耳不闻,昂首远眺,人潮中官兵行迹蜿蜒,一直延续到金玉堂门外,他抬手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 一名小兵逆流而来,在他身前跪下,“大人。” “如何?” “禀报大人,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咱们的人了,只要密道出口没有设在另一条街上,便飞不出去一只蚊蚋!” 郭遣兴致高昂,“很好!” “已按照您说的押住了堂倌和散客,若有与进门时的登记名册对不上号的,便以‘身份不白,形迹可疑’的名义暂押。” “非常好!这次忠勇侯宿在金玉堂,真是帮了咱们大忙了!若发现隐笑,便先套一个‘疑似谋刺功臣’的罪名给他,抓进牢里再说!” 稍作一顿,他又握紧拳泪流满脸:“都放聪明点!咱们只有这一次宝贵的机会,必须要抓住隐笑,铲除祸害!” 小兵不解:“大人,您哭什么?” “隐笑睚眦必报,抓不住,也许咱们的底子过几天就被摸得清清楚楚,齐整地放在金玉堂的讲案上了。” 金玉堂的偏隅,一间隐蔽清幽的雅厢内。 少女画彩挽着鬟髻,身穿碧衫,正蹲在香炉前烧毁一沓书稿,她的眉心点了一逗朱砂,衬得皓肤粉腮,玉雪可爱。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2节 “姑娘的男装已让风来穿上了,讲稿也都烧掉了。”画彩抬眸,透过屏风看向后边一道朦胧的身影。 焦侃云捋着一缕青丝,从玉屏后款款走出。 璧人生就一对绻尾绵邈眉,狭长丹凤眸,鼻若悬胆,朱唇挽笑,举手投足间老神在在,姿容清逸,浑如绿玉君下风,清瑶池中水。 青丝以一根银簪挽成随云,顶端牵留些许斜垂如柳条,康貌高挑,穿着朱红色缂丝海棠纹锦裙,笼着似烟似雾的银色薄罩衫。 她向来喜爱穿红银二色,此刻立在玉屏边,挑眉端颔,眼神犀利,活脱脱一杆红缨长枪。 “好,把香灰埋仔细了。”一开口,却是粗糙低沉的音色,“风来,进来吧。” 被称作风来的男子敲响外门,“大人唤吾?” “嗯。”焦侃云端起桌上一盏清亮的茶汤。 风来推门而入,他内里穿着黑衣劲装,外边却套了件青色长衫,腰间左右各佩一环首刀,长身玉立,躬身抱拳,“大人有何吩咐?” 焦侃云呷了一口茶汤,不紧不慢地将口中滞舌涩嗓的药粉混着茶水吐在痰盂中,再开口时,音色恢复了她原本的清脆沁冽,“现在是什么情况了?” “兵马司的副指挥使郭遣方赶到,堂倌便已清点完毕,正逐一比对散客在登记册上的名姓。 “哦,走时还听到副指挥使命人上楼敲门,请各雅间内的贵宾们下去比对,应该马上就敲到这了。” 先清点堂倌,防备金玉堂的人与她会面,助她离开,又押住最易浑水摸鱼的散客,以防她混淆其中,最后才“请动”这些雅间内设座、让人得罪不起的贵客,慢慢查探。 焦侃云心中有数,笑了笑,低声道:“这次有忠勇侯下榻的名头,金老板也不好阻拦,得靠我们自己应付。你们也不必担忧,不过是报上名号,走个过场罢了。” 话音刚落,房门被敲响,门外传来官差的声音,“奉上首之命,为即将下榻此地的忠勇侯清堂。不知房中是哪位客人?” 见画彩净完手,焦侃云才坐下觑了一眼风来。 后者领悟,打开房门,冷着脸说道: “我家大人,乃是吏部尚书府焦昌鹤焦大人与贠国公府福康郡主阮慈之女。 “四岁便入东宫为太子殿下陪读,十三岁时更是承蒙圣恩,领东宫詹事府丞1一职,而今已有三年。 “忠勇侯的爵位是挺矜贵,但再如何,仅仅下榻一晚,便要请早地将满堂的客人都驱逐出去,阵仗未免也太大了吧。” 第2章 我? 焦侃云扶额,风来从太子的身边到她跟前护卫,也足有一年了,怎么依旧看不懂她的眼神,也不懂说话的弯绕。 她只让他开门报上名号,配合查探,没让他把响当当的一长串拿出来吓人。 小吏听后大惊失色,慌忙请罪,“原来是詹事府的小焦大人!小的唐突了!还望大人不要与属下一个听差的计较!” 焦侃云拂了拂袖摆,起身时立刻换上笑脸,走到门边虚扶了对方一把:“不必多礼。北境苦寒,忠勇侯又是初次带兵行军,要打赢一场胜仗不容易,功臣为先,咱们理应配合。” 官兵松了口气,“多谢焦大人。”他的鼻翼翕动,探着脑袋嗅了嗅,又问道:“大人屋里烧的不是寻常的香么?” 稿纸烧完后烟雾缭绕,还有难以散开的炭焦味,焦侃云早已嘱咐画彩在烧稿纸时,将香囊中的药草取出,一并烧了,掩盖味道。 画彩上前一步,“我家姑娘风寒初愈,大夫说要时时熏艾点香,莫让病气在房中依附滋长,故而随身携带香药,方才燃完一团。” 焦侃云偏头淡笑问:“这味道熏不着忠勇侯吧?”被驱逐已恼人至极,她还扯块裙布给他把香灰拾掇走不成? “啊不、不会。”小兵挠了挠头,“那请大人随小的下楼吧!” 焦侃云道:“有劳了。”风来抱臂,跟随在她和画彩的身侧,垮着脸警醒周遭生人勿近。 大堂内,半数散客们已被遣出酒楼。依次请下来的贵宾们有亮明身份的,也带着随侍离开了。 老板和几个堂倌,在官差摆的案条前站着侍奉茶点,见她下楼,遥遥地看了一眼,焦侃云余光轻扫过,并不相会。 引着焦侃云下楼的官差迅速跑到案条边,在郭遣的耳边说了几句,后者便立即起身向她迎去,满脸歉意。 “小焦大人,今日事出突然,万望见谅。” 焦侃云微抬手,“郭大人辛苦,不知何时能收工呢?” 郭遣眉头紧皱,“快了,我的手下来传话说,忠勇侯已经面圣完出宫了,不出一炷香便能到此处。” 留给他抓隐笑的时间已经所剩无几,而此刻尚未出现极度可疑者! 焦侃云故作不知,关怀了两句,“哎呀,我见此番清堂送客井然有序,应是处理得极好的,怎么郭大人还愁眉不展呢?” 郭遣一愣,顺势将眉展开,“哦,呃,近期绝杀道猖狂,我奉命为功臣清堂,是唯恐金玉堂中有刺客埋伏,担忧排查不出罢了。” 绝杀道,是埋藏在辛朝根部的一脉杀手组织,只是近年因涉及刺杀朝中官员,才被掘到些端倪,露出一角。 朝廷苦苦追查,得知其总坛设在北境,外通异族。 忠勇侯刚打了北境的胜仗回来,确实有被刺杀的风险。郭遣找这个作借口,很合理。 “听闻忠勇侯身负绝世武功,英勇善战,又有哪个不怕死的敢谋刺于他?单打独斗,未必是他的对手吧。”焦侃云点到为止,不再继续挑明他的心思。 以公谋私查隐笑,连寻常百姓都看得透的事,官宦子女又怎会看不破?不说出来,是向来以八面玲珑著称的焦小姐给他留了颜面。 郭遣面露尴尬,抬手请她往候堂走,“小焦大人这边请,待手下清理好雅厢,确认没有刺客潜伏等可疑行迹后,便可在名册上签字离去。” 候堂就在大堂东边,隔着屏风,设了几张干净宽阔的八仙桌,还有几位贵宾同样在等候。 放眼望去都是熟人。焦侃云在京城贵女圈中出了名的人脉广、人缘好,远远地见她走来,一众姑娘们都起身相迎,七嘴八舌地笑开了。 “侃云,你何时来的?怎么也不约我一起?” “原来你也爱听隐笑说书,左右今日是没得听了,下回可要叫上我。” “你在太子府上当差忙吗?成天见不着人影。” “听说你要议婚了,我爹说,年前陛下有意让你入东宫,这消息可属实?” “可我爹说焦尚书没应,不入东宫是不是你的意思?” 焦侃云逐一作答,最后一问着重言明,“我与太子彼此间并无男女之情,他与我都没那个意思。”随后拉着几人落座。 她爹倒是想应,是她没应。 她和太子楼庭玉青梅竹马,众人皆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可偏生两个当事人彼此都看不上对方。 她嫌楼庭玉清瘦文弱,不够英武,楼庭玉嫌她佛口蛇心,太过虚伪。这么多年,两人近水楼台,但凡哪一方有点心思,也不至于到现在还要各自相看。 待身侧的姑娘们三两散开坐下,焦侃云才发现,同一桌侧边还坐着一位她不认识的女子。 女子肌肤虚白,墨发也生得细软,难以绾卷,于是结辫缠带,绾双鬟髻,搭配织金的绿衫粉裙。看起来年纪不过十四或五。分明是稚嫩的装扮,柔弱的气质,眸底却有拒人以千里之外的疏离与忧郁。 看她穿的料子织金勾银,身旁也有丫鬟和侍卫作陪,应该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奇了,焦侃云掌握贵女中所有人的名姓样貌,竟一时想不到这位姑娘是何方府上。 此刻这位姑娘正垂眸盯着果盘里剥开一半的石榴,露出费解的眼神。 石榴虽是异域传来,却在中原繁殖有百年之久,贫民食用不起,也不至于完全不识。这姑娘倒好似从未见过此物。 焦侃云抬起的手伸入了她的眼帘,拿起这半石榴。 姑娘回头看了她一眼。焦侃云并不说话,另只手从签桶中捻起一根银签,将果粒一颗颗剔落到鎏金鱼子纹银盏中。 待银盏里堆起红润的小山,她把盏子推向了那位姑娘,偏头扬起标致的温和笑容,问道:“一起吃吗?” 姑娘一怔,不知如何作答,看向身侧的丫鬟。 丫鬟朝焦侃云施了一礼,向姑娘介绍道:“这位是吏部尚书府的千金焦姑娘。焦姑娘,这是我们寿王府的三姑娘,自幼体弱多病,不外见人。” 寿王府?焦侃云秀眉一挑,脑子里的资料调得更快了。寿王府何时有行三的姑娘? 寿王是陛下的皇弟,并非一母所出,向来只爱闲云野鹤之趣意,有一位王妃,一房妾室,王妃仅有一儿一女,从颖字,皆已成婚,而妾室被王妃看得紧,一直没能生下孩子。 “我唤侃云,不知三姑娘闺名是?”焦侃云轻声问道。 姑娘好像对自己的名字不太熟悉,慢吞吞道:“思晏。” 并未排入颖字辈。 看来“体弱多病,不外见人”,只是为了掩盖真相,对外一致口径后的说辞。楼思晏神色恹恹,像是十分避讳提起此事。 若真是寿王三女,论起来还是楼庭玉的堂妹。相交一番总是错不了的。 焦侃云戳了一颗石榴籽送入口中,“四月本不是石榴红火之季,想必这颗石榴是由暖室悉心催育,才提前几月结果盛盘。味道也不差,你尝尝吗?” 不着痕迹地为她解答了这不常见的果子。 楼思晏眼底有一丝跃跃欲试的触动,却摇头无声拒绝了。 焦侃云不在意,接着笑说:“说起暖室,我的闺院中也辟了一间,种了不少奇花异株,你若得空,不如寻个灿阳日子,上门来同我一起赏玩?” 这回楼思晏回答得很快:“我不喜欢花。” 焦侃云又笑道:“樊京郊的风景也是极妙的。我喜爱约着姑娘们出去走动,躺躺草地,放放纸鸢,与我同游一次,保准心旷神怡,比药石的效果好上千百倍。” 楼思晏毫不犹豫:“京郊太远了。” 焦侃云兴致盎然地介绍,“桃山也行,那里近些,策马不过小半时辰……哦,你的身子若是不便策马,坐马车也只是再多个一炷香的时间而已。 “路上咱们聊话山水,剥果尝糕,实在闲得慌,樗蒲一把也行的。 “若是你的父亲不让你去,这也好办,你只消说是焦侃云邀约,他必然会同意。” 楼思晏露出古怪的神色,似乎是想不通她为何如此热切,也似乎是因为她妄自揣测的模样实在是自信异常,于是认真地看着她,给了标准答案,“我只是太懒了。” “……”焦侃云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欣赏的神色,好一个无懈可击的姑娘,竟然能在她的交友攻势下撑过三个回合。今日邀不动她,明日自己的江湖口碑都要大跌。 遂朝她坐近了些:“我从前也惫懒得很,后来发现人生趣意不过吃喝与山水,只要踏出第一步,车马固然劳顿,但在见到奇山俊川那刻,所有的疲惫都会消失。” 楼思晏与她仅有一肩之隔,侧过脸看向她,四目相对,她的呼吸都能听见。 想了一会,她也偏头道:“焦小姐,是有什么任务,让你今天非得要交我这个朋友不可吗?” “话也不能这么说。”好吧,焦侃云失笑,她确实习惯了逢人便笑,处处结交,这楼思晏不善言辞,却直率得可爱,“有道是人生何处……” 还待要说几句,那厢郭遣带着官兵前来通报,“小焦大人,雅间已查探完毕,并无不妥,可以离开了。” 画彩递来丝绢,焦侃云慢条斯理地擦过指间零星的石榴汁子后起身,走前向诸位姑娘们别过,楼思晏学不来众人的热络,只向她颔首致意了番。 她回以笑容,转身离开,画彩附耳悄声问:“这姑娘好生奇怪,要不要让风来今晚去寿王府查探一番?” 焦侃云回忆方才楼思晏讳莫如深的样子,“不必了。” 在案条上签完字,郭遣亲自将她送至门口。 马车被遣出了金玉堂的厩院,停在偃甲街上,同看热闹的人群一道将长街堵得水泄不通。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3节 艳阳上了三竿,照得街上人们的脑门灿灿,眼神晃晃,却没有离去的意思。仿佛都心照不宣地等待忠勇侯抵达,宣告郭遣这场声势浩大的抓捕行动,以无疾而终的方式失败。 焦侃云垂眸掩去眼底的笑意,侧首吩咐风来去拉马,转过身与郭遣道别。 “驾——!”咬字有力的呼语,和着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叹,像潮水一样推耸至耳边,让焦侃云侧眸一怔。 一阵驰如闪电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化为一道长嘶袭来,惊醒了道旁被晒得神形疲惫的看客。 街市哗然俱起,焦侃云转头,再定眼瞧去时,策马的男子已过了俯身驰骋,穿越人群的劲头,正好勒住缰绳,让马蹄扬起。 灰尘落下帷幕,渐渐显出男子的神貌。 宽肩窄背,颀长挺拔。墨眉却如柳叶锋,锐而长延,瞳眸又似映月水,透而清亮。除却颧骨处有一晕经历过两年霜雪的斑驳红痕,处处都生了精致的俊美相。 以金冠束发,着织金紫缎蟒袍,气质好似天神手中握写大地琳琅山水的玉骨龙须笔。 此刻,他微微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盯着郭遣,眉宇间尽显不悦。 郭遣愣了片刻,才干巴巴地唤了一声,“虞…侯爷?” 看客们嘘声一片。这是忠勇侯?不是说今晨在城门外时,凯旋队伍极其壮观么?怎的如今一个随行将士都没有? 虞斯迅速翻身下马,沉声道:“堂内的官兵撤走。” 撤走?!郭遣看向角落里尚未调查完的宾客,一时踌躇,“这……” 虞斯驻足,转过头看他,“这?这里若是有郭大人一早清道,我的心腹随行便可迅速与我抵达金玉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还要本侯亲自策马开道。 “本侯且问你,这些官兵不在外面清道,反而待在金玉堂内,作什么把戏?” 他的声音不似凡俗武夫那般粗犷,咬字清晰,如涧水击岩般朗朗,却又威慑人心。 郭遣面上有些尴尬,看了眼旁边淡然看戏的焦侃云,掩饰道:“金玉堂向来人多繁杂,万一有刺客潜伏,下使也是怕侯爷晚上睡不踏实。” “你觉得,本侯长居北域军帐,会在意金玉堂是否清净吗?如此大张旗鼓地搜捕,引起百姓恐慌,你担罪得起?”虞斯的长眉微一挑,神情添了几分轻蔑,“郭大人究竟是本末倒置了,还是借了本侯的名义,另行目的?” 看来忠勇侯虽身在北境,不知隐笑祸乱樊京的内情,却实在英明,利用不得。郭遣讪讪地拱了拱手,“这就撤走。” 恰巧风来将马车牵到了门前,焦侃云见郭遣垂头丧气地回身指挥,不禁垂眸低笑了声,招呼画彩,“我们也走吧。” “请留步——” 焦侃云顿住脚步,回眸看向身侧不过一肩之隔的虞斯,眨了眨眼,“我?”她方才可一句话没招惹。 他与她对上视线,微微一怔后,迅速别过眼,蹙起眉,眼底的疑惑转瞬即逝。 “姑娘在堂内烧过香了。”虞斯的声音微沉,“准确的说,是书纸。” 饶是见过大风大浪,焦侃云也忍不住露出一瞬的讶然。 且不说画彩只是衣物沾带了些许香灰,单说烧灰的时辰,这味道飘散了这么久,他竟还能从被药熏气掩盖的香味中,嗅出近似于无的纸烬味? 好灵敏的嗅觉,像狼一样。 第3章 你,很好。(我记住你了 画彩有些紧张地看向焦侃云。 后者却兀自定了定神,反问道:“这紧要吗?是审问?虞侯爷可吓着我的侍女了。” 虞斯侧首轻垂眸,似有意避开与她相交的视线,解释道:“如今绝杀道的罗网遍布樊京,密文通讯,阅后即焚也是常有。” 焦侃云舒了口气,“画彩是我的贴身丫鬟,不过是烧了些我用过的废纸。听堂记笔,更是常有。” 虞斯抿唇点了下头,微抬眼,视线扫过画彩,略审视片刻即收,余光不知瞥到了什么,转而落定。 焦侃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索性摊开说了,“虞侯爷何故又一直盯着我的护卫看?” 虞斯说奇怪,“姑娘的护卫为何身着锦衣?若遇敌袭,待要出手相护时,岂非行动不便?” 他一句话,引得走开的郭遣等人迅速又踏回来两步,调转视线到了风来的身上。 从旁窃听已久的老板瞬间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那身行头,是焦侃云说书时会换上的装扮! 风来回看向虞斯,表忠心似的即答,“属下习武多年,断不会被区区衣物束手束脚。小姐赏赐了绫罗绸缎,不穿浪费。” “可你身长八尺,衣裳又十分合身,袖口腕下为何会有几寸时常翻折才会留下的褶皱?这倒罢了,衣摆处也有曳地的污痕。”虞斯并不计较他的态度,淡淡道:“这是你的衣物?” 为了防止有人从屏风的影子窥见身形上的端倪,焦侃云有意将衣物按照风来的尺寸订制,当然也是为了在每次说书结束,换装离开时,让风来能合身穿上。 而她穿套时,自然会挽起长了寸许的袖口,也自然会拖曳及地。 倒是从未有人在意过衣角折痕和污渍这等细枝末节。这位小忠勇侯观察入微。 风来答不上来,便冷着脸抱臂,凹出高冷且不屑于回答浅显问题的风度。 焦侃云一笑,从容地接过话,“虞侯爷方才不是已有解答了么?锦衣华服袖口宽阔,行动极为不便,我这护卫一根筋,非要穿上,做事时只好挽袖露腕,时间长了留下褶皱也不是什么怪事。至于曳地污痕,他守夜时多站于高处,许是上房走梁时蹭带的。” 说着又转过头看向风来,佯装叱责,“穿久了也不知道洗一下,污了侯爷尊目,回去就等着我严肃批评你吧。”又转回头来嗯哼一笑,“侯爷见笑了。” 虞斯目光微凝,意在点她的说辞牵强,“非要穿上?” “是,非要穿上。”焦侃云咬死说辞,抬手朝虞斯的身姿比划了下,“侯爷也是从武之人,想必在武堂时多见过男子袒胸露乳,一个个宽胸紧腹,肌线合度,这等身材若是锦衣加身,当然更衬得英姿勃发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的侍卫无法免俗,侯爷也有此等身材,不也是锦衣加身,英姿勃发吗?” 众人立即顺着焦侃云的手审视虞斯,嘶,英姿勃发,是英姿勃发,宽肩窄背,腰细腿长,胸还挺大!哪里牵强了?哪里牵强了!穿着锦衣打打杀杀,格调更高也没错呀!袒胸露乳?武堂?武堂还有这种好事?这虞侯爷在武堂也袒胸露乳吗?说来怪不好意思,一时都有画面了。 风向调转太快,虞斯一怔,环视众人不怀好意的抿笑,霜斑尚未褪尽的脸颊,噌地血红,最后那双清亮的眸子熠熠地逼视向她,一时满是对危险人物的戒备,仿佛在怨她怎么光天化日下,把他的衣服给扒光了。 焦侃云偏头回以一个坦然的眼神和笑容,大辛民风开放,她用的也只是夸奖武将的寻常词调,况且都不过是为了给他戴顶高帽,转移视线。神威赫赫的忠勇侯,总不可能是个薄脸皮吧? 难道是英姿勃发这话太受用了?看她作甚啊?夸声俊不用钱,再说了,拽模拽样的如何亲民,既然他心系百姓,那还不得感谢她三言两语就将他的形象调转得和蔼可亲了不少。 虞斯收回视线,恢复端肃的神态,迅速低回了一句,“我在武堂并不这样穿。”一顿,又特意拿着横平竖直的语调向她强调道,“我在武堂要穿衣服的。” 焦侃云笑,“原来如此,失敬了。” 虞斯挑眉一哂,“你,很好。”语毕,朝她微微点头便作告辞,进了厅堂,不再追问。 马车双辕滚走,焦侃云顺利离去。待远离是非之地,才略掀起车帘,朝后一探。 官差们自金玉堂鱼贯而出,很快便排列齐整,一分为二,将人群拦在两道边。 自觉无戏可看的百姓们倒也不用他们清,纷纷退场了,结伴离开时窃窃私语,嘴上皆挂着笑,不消多想也知道,是在笑副指挥使这一出高举轻落的戏码。 “姑娘,方才真是吓死我了!咱们都放松警惕准备走了,突然把我们截住!但凡早一些,我也不至于在神色上露出什么破绽!”画彩拍拍胸口,片刻又笑道:“不过还是我们小姐魔高一丈!” “此人不仅敏锐,还很会把握审查时机,而且十分警惕,竟然连随侍都要留心一番。”焦侃云忧心忡忡,这并不是好兆头。 画彩点点头,“姑娘是担心他帮郭大人找你吗?” “那倒没有,今日我与他初次见面,这两年他又远在北域,我自认隐笑这个身份也从没招惹过他。”焦侃云想起方才他与自己视线相会时,无端一怔的神情,又有些古怪。他认识她吗?言语间不大像。 她自幼在东宫陪读,喜好花会歌宴,游玩踏青,去的地方很多。但老忠勇侯还在世的时候,只喜欢把他儿子弄到军营和武堂历练,是半点没让他踏足过闲会。因此两人没得时机相见。 焦侃云对他的所有认知,大半都来源于太子楼庭玉之口。 太子初学武艺时,每每去武堂,都被揍得鼻青脸肿地回来,身旁近侍眉飞色舞地同她描述,那忠勇侯世子虞斯,小小年纪,一个抬腿便把太子爷撂翻在地,太子爷久爬不起,挨了十几下。 还说什么,“我奉陛下之命陪殿下习武,哪怕背上以下犯上的罪名也绝不会敷衍,须知今时我若手下留情,来日殿下遇敌袭谋刺,对方可不会手下留情。” 后来楼庭玉想找回场子,抱着书本与虞斯比拼智力,两人以十拳揍为赌注,从默背诗书三百,到辞赋文章好采。楼庭玉回来的时候,都被揍得面目全非了。 太子幼小的心灵不堪重负,终于弃武专修文道。抱着一种“他文武双修,我专修一种,不可能还不如他吧”的美好曙愿。 说回来,所以焦侃云忧心的也并非是两人见过面有过招惹,而是虞斯侦查绝杀道的谨慎态度。 “郭遣只是借用‘勘察刺客’的理由搜堂,但这位忠勇侯,是真的在勘察绝杀道的刺客。”焦侃云分析道:“他连随侍如此留心,可见,绝杀道确实越发危险了。” “去年杀了一名朝廷官员还不够,难道今年又有什么动作?”画彩恍然大悟,“姑娘是觉得,或许这位虞侯爷知道一二内情,才会这般留心。” 焦侃云点头,“绝杀道总坛远在域外,难以绞杀殆尽,但愿樊京不要有什么变数。” 坐在外边驾马车的风来闻言也接过话,“大人,这个忠勇侯,我与他对视片刻,丝毫觉察不到他的气息,他的武功就算是在勋军中,怕也是不低的。” 这世上能让风来夸赞武功的没多少人,太子也是看中这点才将他指来护卫。思及此,焦侃云追问:“比你如何?” 风来沉吟片刻,“很难说,要打过才知道。”他默了下,“有些手痒,若有机会,真想打过。” 凡事做到极致太久,总有独孤求败之心,焦侃云答应他,“若有机会,我会促成。” “多谢大人。”风来的语调明显轻快了不少,“方才拉马车时,有小厮来通传,说是太子殿下让您去他那里一趟。大人现在去吗?” 焦侃云放下帘子,“去吧,我正好有事要找他。” 楼庭玉出宫立府方满一年,朱漆描金的匾额崭新,门口侍卫如石狮般怒目圆睁,坚悍岿然,不见一丝一毫的惫懒。 远远地见到焦侃云的马车驶来,侍卫提步相迎,与风来致意后,将她请下,问候道:“见过府丞大人。” 焦侃云抬手免礼,跟随侍卫登堂。 尚未踏入门槛,便听到楼庭玉用慵懒的语调调侃她。 “稀客。” 焦侃云抬手示意其他人都留在门外,随后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双手环胸,“不是你叫我来的?” “是啊,可我是越发使唤不动你了,你能来,真是稀客。”楼庭玉正伏案作画,不甚在意地说,“我是怕你被活吃了,特意让心腹去通传,好将你快些拉走。” 看起来不像是害怕她真的应付不了。 焦侃云倜笑,“郭遣可吃不了我。” 楼庭玉这才抬头,一手撩起执笔手下轻盈的罩衫袖摆,清隽的面庞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只那双凤目乜着她,“我说的是虞斯。 “在父皇那里见到他,得知他要去金玉堂,便猜到你有麻烦。他耳聪目明得很,我怕他都不晓得隐笑是谁,便能一眼识破你的伪装。” “谢谢,下次早些,我在那都喝完半壶茶要走了,你的人才来。”焦侃云往后一倚,“至于虞斯么,交过手了,也不过如此。” “你惯是得心应手的。”楼庭玉一顿,状似不经意地问,“既然这么神通广大,前几天我让你帮忙找个人,这么久了都找不到?” 焦侃云并未放在心上,“既无名姓,也无画像,我上哪给你找啊?我去向杂耍的学一学大变活人或许还要快些。” 楼庭玉有些失落,“没有人承认那日去过落雪院吗?”他又兴致颇丰地拿起书案上的画,“我试着将她画了下来,或许有几分神貌,你再看看?” 焦侃云起身走到桌边,凑上前去一看。只见画上女子青丝高束,寥寥几笔墨色勾勒出背影,无正脸,衣装也无特征。她不忍说,这和没画没甚么区别。 “你将此事秘派给刑部或是大理寺,动用朝廷力量,不行么?他们能查擅断,毕竟专司此道。” 楼庭玉的神色晦暗莫名,眉间皆是犹豫之态,最后只是笑了笑,放下画,搁下笔,“罢了。你肯来烦扰我,是有什么事?” “你添了个新妹妹。”焦侃云开门见山,果然见楼庭玉也顿步一怔,蹙眉疑惑地回看她,她笑吟吟:“寿王府行三的姑娘,名唤思晏。” “思晏?没人跟我提起过。”楼庭玉抬了抬下巴,“你又提前查过了?”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4节 焦侃云摇头,“今日初见,小姑娘生涩怯怯,我暂时不打算查她。但是,你得留心寿王府。” “怎么说?” “前几日忠勇侯凯旋的消息传到樊京不久,寿王妃便广发请帖,请各世家、官宦子女共赴春尾宴,其中也包括忠勇侯府。寿王凭空出现一个庶女,很难说不是为了用姻亲拉拢忠勇侯。” 楼庭玉肃然道:“可寿王向来只有闲云野鹤的志趣,从不参与党争。” 焦侃云道出事实,“虽不参与党争,却与二皇子交好。不过此事疑点颇多,我也不敢断言。寿王清闲多年,若真是为了帮二皇子招揽这样的人物,掺和进党争,会值得么?” “二弟乖戾大胆,让人捉摸不透,却能与喜好游山玩水的王叔交好,我稳坐东宫多年,他还紧盯着这个位置不死心,有意无意搞些小动作出来惹我头痛,此事一直是我心头一根刺。”楼庭玉抿唇沉思良久,只道:“楼思晏,虞斯,不如一见?” “想见当然容易。”焦侃云笑道,“月底,寿王府的春尾宴,你来,我安排。” 楼庭玉舒了口气,抱着臂噙着笑看她,“你总借詹事府事忙,遮掩自己去金玉堂的行迹,确实该做点府丞应该为我做的事了。不谈正事了,最近怎么样?可有找到话本人选?我等着看呢。” “今日前尚未。而今嘛,我倒有个想法了。”焦侃云直勾勾盯着他,“你。” “我?”楼庭玉挑眉,“可别搞我。” “你看你,长得好,衣品好,人才无双,风靡樊京城,本就自带热度。只是差一个故事。 “妃位空悬,皇后娘娘为你筹选多时,你却在找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神秘女子,还茶饭不思地在此作画。 “女子就在樊京城中,你能与她相遇,却找不到她。她并非官宦世家出身,你却有意为她的样貌名姓遮掩,连帮忙找人的我都不能告诉。 “这故事还不够怪异奇诡,引人入胜吗?” 焦侃云说完,兀自笑了起来。 “这么明显看得出我在向你遮掩吗?”楼庭玉有些恍惚。 焦侃云得意,“不明显,我也是刚刚才确定。原来你真的知道她的名姓啊?” 楼庭玉顿时恼羞成怒,“你正事说完了?说完快走吧!我是斗不了你了,你这恶人自有人斗!” “好凶啊,真是久留不得!”焦侃云神清气爽,拂了拂衣摆起身,“我走啦。” 焦侃云下阶时,画彩与风来各抱着一箱珍宝走来,春风满面,显然是被楼庭玉的手下拉去赏了好处。 她转过头,又倜笑着看了楼庭玉一眼,“我最近可在忙活你选妃的事,你既有秘而不宣的心仪之人,帝后若问起我来,我还真是不好办。” 菱格门外,碧绿阶上,杏花疏影后,楼庭玉负手目送她,嗔怪地瞪她一眼,意在警告她得了好处,便不许外传,“我奉你为毕生唯一知己,还要不要我这个朋友,你看着办。” “放心吧,我哪回不是站在你这边。等着喝你真正儿的喜酒了。”她随性摆摆手,“再会。” “再会。” 此刻的焦侃云也不知道,这杏花疏影后负手一笑,便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见到的楼庭玉了。 第4章 大贪官。你好。 回到吏部尚书府,焦侃云先去永益院拜会母亲,来得是时候,几名仆侍正在摆午膳。 而焦母福康郡主阮氏就躺在白玉桌旁的贵妃椅上,阖着眼晒太阳,身旁两名丫鬟握着一把团扇轻轻打着风,季嬷看见她来,笑着点了点头,示意她坐。 焦侃云走到阮氏身边坐下,唤了一声。 “阿娘,您在等我?” 阮氏眼皮子都没撩一下,“知道你要回来用午膳。” 焦侃云拿起桌上荔枝剥着,“您怎么知道?” 阮氏睁开眼乜她,“小忠勇侯落榻金玉堂的事已经传遍大街小巷了,必有人伺机清堂抓你,你那闲书还讲得成?” 听及此,焦侃云唉声叹气,也不知他究竟要住几日,还带着数名身手不俗的侍从同住,也不是不能去讲书了,只是碍于功臣身份,金玉堂少不得要对他鞍前马后,她少人把守,行事多少有些不方便。 她吃着荔枝,嚼巴两口,皱眉道,“他那忠勇侯府是一点住不得人吗?住营地不行吗?” “不比在北境,而今虞侯时常要入宫,营地离宫远,梳洗整装也多有不便,御前觐见总不能失了态吧。忠勇侯府么,说是要翻修。”阮氏浮上笑意,“与其说是翻修,不如说……” 见她故作一顿,焦侃云探身过去,把手比在耳边,“阿娘知道什么内幕?” 阮氏敲了下她的额,见她吃痛皱眉,笑说,“讲给你,回头你又给人写进话本里?你爹知道了,又要不高兴。” 她爹身居高位,却从不仗着身份行事浮夸,朝堂上人人都夸焦昌鹤是清风明月的正人君子,哪怕是意见相左的政敌也都对他的为人赞不绝口。 这也直接导致,很多人都喜欢和他结交,官场上一旦结交了,就要拉出去喝酒,喝多了,就要敞开心扉说说亮话,这亮话一说,就要抖落出好些秘密。 一个人知道的秘密太多,憋得久了总要憋坏。焦昌鹤倒也不往外说,全当乐子说给自家娘子听。阮氏也憋不住,便全当八卦讲给焦侃云听。 焦侃云就不一样了,支棱个摊子,挑挑拣拣,讲给全城的人听。 自从焦昌鹤猜到她在外说书,搞得满城风雨,那是严令禁止阮氏再把这些事说给她。 但焦侃云身为詹事府丞,手下有心腹书吏,有时借太子名义查一查三司档案便能收获颇丰;太子也是嘴上没个把门的人,两小无猜一旦聊开,多的是素材;更莫说她最拿手参与的花会歌宴,同交好的闺秀们打听打听内宅趣事,便能通晓各府家主又有什么新毛病。 当焦昌鹤意识到事态严重性的时候,焦侃云已经成为金玉堂客众们传封的辛朝第一说书人了。 一众丫鬟们摆好了饭菜,焦侃云讨好似的拉着阮氏入座,接过季嬷盛的汤,又吹又喂地送到阮氏嘴边,“好阿娘,你说吧,反正近日我也去不成金玉堂了,等我写出来,再讲出来,这事儿或许已经无关紧要了。” 阮氏意味深长地摇摇头,“你可天真,这事儿,还真没法无关紧要,或许那虞侯爷要遗臭万年。” 那她就更得知道了!焦侃云立即放下碗,伸出三根指头,“女儿发誓,绝对不外传,否则收笔回家,随您寻人相看待嫁。” 发这么毒的誓?阮氏知道她对成亲一事向来是讲究随缘,最不喜与人相看,更难以安分在家待嫁。 她发这样的誓,倒是可信,阮氏便松了些口,又不放心地问她,“你既然不外传,这么想晓得做什么?” “八卦岂有不听之理? “再说了,既然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找找他旁的弊病说出来,让老百姓们娱之,唾弃之,避而远之,也算为国锄奸了。女儿有时还同太子串通拉人下马,桩桩件件恰到好处,哪回不知分寸了?又有哪回暴.露身份,影响阿爹了?” 阮氏想了想,“也是。”于是左右张望一番,放下碗筷,挥手示意所有仆侍都下去,“你爹也只是与我说了个大概,含糊地说此事乃是陛下遣人调查发现的。” “陛下?”焦侃云微讶。 阮氏点头,“忠勇侯府说是翻修,实际高墙围帷下,正偷偷处理着数十万两赃银!数十万啊!也许待他翻修完毕后,墙上、地底,处处都是镶金藏银的赃气了。” “您是说,他收受大笔贿赂?还被陛下知道了?”焦侃云抿出了一丝诡异,“刚回樊京不过半日,哪里来得及?再说了,若真收受贿赂,不知低调,居然大张旗鼓地翻修侯府?” “还哪里来得及?!北境是陛下心头之患,自灭西匪以后,朝廷武将锐减,陛下苦武将久矣,他小小年纪头回领军,竟一路杀进敌营直擒首脑,这消息一传回京城,侯府的门槛都被踏烂了!什么拜帖、邀贴、媒人贴!守府的管事都赚了不少! “虞斯的母亲出身历阳皇商,本来早都与老侯爷和离分了家,居于樊京偏隅,竟也不堪贵妇们登门频频打扰,前儿个都被烦得回历阳了。你说,给虞斯送钱,用等得到他回京么?” 焦侃云仍是觉得不对劲,“历阳皇商不缺钱,老侯爷也不缺,虞斯更不会缺,怎么会在这个当口受贿呢?” “绰绰,你爹娘我们不怎么沾手污秽之事,害得你也没个准儿。”阮氏轻飘飘落下一句,“这世上,大部分有钱人,都不会嫌钱多的。” 绰绰是焦侃云的乳名,凡事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自可余量无边,且又携自在舒缓之意,可映照侃山侃水侃云,更添悠哉貌。 她倒也不是不晓得阮氏所言,只是一时抿不出虞斯的为人,不好判断。 “何况,老侯爷当初执意要娶历阳皇商家女司若锦,军财相结可是一个不察,便能颠倒皇权的事,这则姻亲本就让陛下不爽,老侯爷还在世时,陛下便释收过他手中忠勇营的兵权,甚至不惜用各种方法削弱了他的财权。 “侯府看着荣耀,实则无兵无财多年,直到两人和离,两年前老侯爷又突然去世,虞斯被指派前往北境打仗,这才从陛下手中要回了忠勇营的兵权,如今一朝扬眉吐气,可不得回一回血么?虞斯这一步,叫富贵险中求。” 这番话,才说服焦侃云几分。 是啊,如今他风头正盛,是大功臣,就算心里清楚知道陛下已派人调查到他私收贿赂,也无须害怕,因为陛下拿他没办法。这个当口,何止是合适收钱,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别说是大张旗鼓地翻修侯府了,就算扩建到大街上去又能拿他怎么样? “这事儿你可千万别写啊。”讲完秘密,阮氏憋闷心头的那口气终于舒坦了,拿起筷子边夹菜边又叮嘱了一番,“陛下都不能拿他怎么样,你若将此事掰扯开,不仅不能让他把收的贿赂还回去,还引火烧身。” 这事太隐秘,有关朝堂格局,自然是写不得、讲不得的。焦侃云让阮氏放心。 只是此刻她再想起,初见时,虞斯怔愣躲闪的神情,被她戴了高帽后,脸红心虚的神情,便有些旁的味道了。 既然贪污数十万两赃银,如此胆大包天,更不可能是个脸皮子薄的人了吧!却在女子面前作出那幅模样,莫非是想以纯情人设方便行僭越之事?真是越想越有道理。 待她再好好查证一番虞斯的品性,一经落实,话本不就有人选了吗? 那兵马司的郭遣算什么,若将虞斯这等炙手可热的人物写出风流故事来,才要火爆樊京城,届时也好让所有姑娘避而远之。 入夜微凉,焦侃云去见过下值的焦昌鹤后,便坐在闺房窗台前翻看詹事府的事务折,近日太子府最为要紧的事务,无非是楼庭玉的择妃之事。 原本皇后下旨筹办宫会,要请适龄女子入宫游园,但楼庭玉觉得,请进宫相看,天家意图露得太过明显,他就不好推脱选妃之事了。 便请她想法子劝说皇后撤销游园会,换一种方式相看,最好办在宫外,将他淹没于一干男男女女中,这样就算敷衍了事,陛下和皇后都不会晓得,来参会的姑娘们也可自择郎君。 正好寿王妃要举办春尾宴,焦侃云觉得这是个绝佳的机会,午后便写好了折子送进宫中,请求将太子选妃之事挪到寿王府春尾宴上,悄悄地做,姑娘们要不要与太子结交,关看各人心事,也更显男女双方真性情。 此时宫中回话,让她就按这个意思,着手去办,若有情况随时向宫中汇报。 焦侃云照做,提笔写了封书信联络寿王妃,告知此事,待晾干时,唤来画彩,“去我的花房,选一枝开得最好的君子兰,小心剪下来。” 画彩先去取了匣盒,择花装好,片刻即回,递到焦侃云手上后才问,“小姐,为何要附花一枝?” 焦侃云打开匣盒仔细检查,见枝叶错折,花艳香盛,才合盖向她解释。 “我在信中让寿王妃就近几日通知各位贵人,随意剪枝一朵,附字几句,不留名姓,送至寿王府上,再将顺序打乱,交错送还给各位贵人。待入宴时簪戴头上,或是拿在手上,若心中有意,便可上前交谈,如此一来,多人相互牵连,以花为题,不怕会冷场了。” “寿王发帖给虞侯爷,许是有意结交,或是替二皇子拉拢。此时太子殿下突然要去,寿王免不了要揣度他此行目的,就算不揣度,两位尊贵的皇子皆在场,难免剑拔弩张,届时好好的花会,搞得没人敢说话就不好了。” “原来如此。”画彩恍然大悟:“太子殿下不希望宴会专围着他一人,这法子将男男女女都撺掇起来,便成了太子殿下想要的相看宴,帝后那头也有交代。那姑娘为何要送君子兰?” 焦侃云笑了笑,“算是代表太子殿下给寿王的提醒吧,君子高洁淡泊,寿王一向清闲自保,如今莫要急着站队帮人。更是告诉他们,此番宴会太子到来也很纯粹,彼此就不要搞政事那一套了。” 盛春至尾的这段时间,百花开得最灿,焦侃云的信送出去没几日,寿王妃便已将换花一事落实好了,甚至还差人回了焦侃云一枝。 她正坐在詹事府写奏报,小厮将花送到她桌案前,她感到莫名,自己实名送花,意在警醒王府,其实王妃大可不用回她。 剔透如冰的玉质匣盒触之温凉,上方雕刻着蜿蜒瑰丽的花纹,一看便价值不菲。 一旁同僚探身过来瞧了一眼,登时睁大双眼,惊呼道:“侃云,这可是北域外极为罕见的材质,水灵玉!非极寒之地不能有,就算是在北阖王庭也十分珍贵!” 她略有耳闻,且在楼庭玉的府上见过,阿玉平日里赠她金银珠宝毫不眨眼,唯有水灵玉宝贝得很,不肯送她。 是谁这么阔绰,不过是盛放一枝春花,赴一场不打紧的春尾宴,竟然用珍贵无比的水灵玉作匣盒? 打开方盒,铺底的锦缎如月光倾泻洒于湖面般,浮光跃金。锦缎上面静静躺着一枝被透胶涂层细致地封好的春杏。 透胶晶莹如水珠滴悬,在阳光下映着锦缎的光泽,白色的花瓣便泛出淡淡的银来,枝尾端被斜切削尖,添了几分凌厉,花银萼红,如一杆红缨银枪,插在被月辉洒照的冷冽冰崖间。 恐怕寿王妃是有意挑了所收匣盒中最为名贵的给她,一是回应“君子兰”,表达赞同换花之法,二则是借花献佛,看似以名贵之物讨好她,实则安抚太子,表达寿王并无参与党争的想法。 就是不晓得寿王妃这出献佛,究竟借了谁的花。 匣内还蜷着一小卷绯笺,她拿起打开,淡淡的冷冽香气扑鼻而来,纸笺是用酴醾汁子沁过,再拿藏春香薰过了,酴醾汁和藏春香,都是近期风靡樊京贵族男子间的高雅之物,笔者应该是位精致风雅的公子。 这是要一把将女子心拿下啊,焦侃云甚至做好了瞻仰名仕文采的准备,一展到底,却见上面朱砂笔墨龙飞凤舞,只郑重地写着两个大字: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5节 “你好。” 焦侃云当即翻过背面来回又看了一遍,确实只有这两个字。且“你”字的第一笔用墨极浓,想来就这两个字还是对方斟酌良久写下的。 水灵玉、月织锦都拿出来了,以为是什么撩人能手,就写个这?颇有种打开神兵宝箱,里头是把锈菜刀的感觉。 她匪夷所思,“这谁家少年头一回参加花宴么,如此寡言生涩?” 同僚笑出声:“诶,别这么说,人家多有礼貌。” 第5章 好诡异的人啊 “如此贵重的礼貌,我也不好装聋作哑,春杏和月织锦倒是其次,只这水灵玉,哪有可与其匹敌之物,让我还礼呢?”焦侃云支颐,寿王妃一个铜板不出,人情送到位了,还要她来还礼,实在不知是哪门子歪理。 同僚猜到她在想什么,并不认可,“寿王妃定不是要你还人情,没准是想给你牵段好姻缘。想来送得起水灵玉的,人家也不缺这三瓜俩枣,既是年轻男女往来,你不如送些别出心裁的,不求价值,只求心意。” 焦侃云大呼算了,“心意?心意可比价值还难想。我不过是陪太子跑腿,又不是真去相亲。” 同僚说,“不相也得回礼啊。水灵玉价值千金,且有钱都难买,不送心意,你还得起?” 焦侃云诚实道:“还不起。”隐笑赚的钱倒是可以还得起,但这笔钱不能用得太张扬,一是怕暴.露身份,二是怕让人以为尚书府受贿。 “所以咯。”同僚点拨她,“你说有钱人能喜欢什么,那不就是越猎奇,他们越喜欢吗。前儿个金玉堂发售的《辛官》,写的都是猎奇的东西,如今已经卖断货了,那也是有钱都买不到的玩意。” 焦侃云干笑两声,大觉离谱:“你意思是,这种场合,让我送他话本?里头净是些贪官污吏的丑事,他送我水灵玉已让我怀疑此人也是贪官一枚,我送这个,专程来点他的?” 同僚却点头,“点人也未尝不可啊,送玉者若真是个恶人,你搬出詹事府丞的名头,送此物便是替太子行事,敲打他,周全得很。 若对方不是恶人,必然与你我一样,仰慕隐笑揭露官场丑恶的美名,那就送到了心坎上。再不济,现在这话本多少人巴巴地求着拥有者出手,高价收购的也多了去,他不喜欢,转手卖了,总不会亏。” 焦侃云乜他,笑道:“若是他手里已有一本了,不稀罕我的呢?” 同僚立即说,“送限量版嘛!金玉堂说过,只有卖出的前一百本有隐笑的金玉印记,如此珍贵之物自然多多益善。你不就是珍藏了两本吗?” 焦侃云笑盈盈道:“再如何珍贵,说书匠也不过是五花八门的行当,用来回礼终究上不得台面啊。” 同僚肃然抬手止住她,振奋道:“住口,我不允许你这么说隐笑,五花八门怎么了?英雄不问出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可是我们官场正道的光。” 焦侃云点点头,“你比我还要疯魔些。” 同僚说当然,“若有一日他被群起而攻之,我是要替他上战场的。别说这个了,春尾宴你就听我的吧,没有一个好人会不喜欢隐笑写的话本,因为他是天才,他是神。” 焦侃云自信心瞬间膨胀,完完全全被说服了,拍案道:“好,就送这个。倘若此人与你我志趣相投,相交结缘也未尝不可。” 这一茬敲定,再与寿王妃互通完毕,便须得筹备起来。 确定好赴宴女子的名册,供太子相看便宜,宴席间呈上的瓜果糕点对应食谱,百花图册,把控好太子的喜恶,寿王府局观图,供太子行路方便等,一式两份,送进皇宫和太子府过目。 三月廿九雨濯春尘,春尾亦有不俗的光景。 临宴前,焦侃云依旧挽了随云髻,不比那日简略只能簪银,今日特意缀珠玉,垂朱丝流苏,发间绕系红带,同样穿了红衣银衫,只是裙角的海棠花变成了大簇的朱缨,花瓣丝绦如银枪上的红缨一般。 “小姐要插上那枝春杏吗?”画彩取来玉匣打开,“与发髻很搭呢。” 焦侃云看了眼旁边用精致匣盒装起的话本,高兴地说,“簪上吧。” 春尾宴差不多从未时开始,用完午膳后片刻不能耽搁,得抓紧地去。 以前阮氏贪懒,自焦侃云得了詹事府丞的职位能独当一面开始,她就不爱领着姑娘赴宴,但今日心底也报着能给焦侃云看出个良配的想法,早早地拉着她上了马车。 寿王府和焦府相隔不远,不消多时便停在门口,但有比她们来得还要早的,马卸了车,侍从们一茬接着一茬地往厩棚里牵。 管家亲迎上来向两人见礼,焦侃云站定后环视了一圈,增派来迎接楼庭玉的护卫还在,便问道:“太子殿下还没来吗?他一向是最早的。” 管家急忙说:“尚未,王妃也正奇呢,想派人前往太子府上相问,又怕您带了信儿来,再去就唐突了。” 焦侃云指了指几个侍卫,“让他们去吧,快马加鞭,若是他自己不想来了,也不必纠缠多劝,早些回来禀报。” 管家先将两人迎过仪门,才唤了侍从引路,穿过合抱成群的院落,一路带到观园的正门前。 这不是焦侃云头一回来寿王府了,观园葱郁成林,悬瀑绿池边奇花闪灼,只是远远瞧着便觉心旷神怡,她阖眼深吸了一口气,被阮氏一把拽住。 “哎哎,风景何时不能看,你好好看看,有没有中意的公子哥,婚配不想提,先说上两句话处处感情也是好的。”阮氏眼波流转,遥遥瞧见一个人。 焦侃云说大实话,“我日日陪着阿玉见公侯王孙,接触的公子哥还不多么?要看得上早看上了。”剩下半句没说透,没看上那就是看不上。 阮氏乜她一眼,“癫子,不许人家新长起来了一批?”说着,挽起焦侃云走进人群,寻了个美男环伺的坐处,“哎呀,这地儿好。” 焦侃云简直要求爷爷告奶奶了,美男是美男,瞧着年龄左不过十岁,正被各家姐姐携在身侧,教训说不许去爬那棵新栽的石榴树。 “我一时竟拎不清阿娘你是要我去挑拣嫩白菜,还是要让我少走十年弯路直接给人当续弦带孩子。”焦侃云直言不讳:“你于心何忍?” 阮氏挑眉,“下手要趁早,押宝要押好。你爹小我六岁,我头回与他说话时,他还在穿开裆裤呢,后来不也照样成了探花郎,栽给我了吗?” 焦侃云说:“像您这样猎奇的倒也不多,女儿没有意愿成为其中的一个。” 小辈们见到阮氏,纷纷过来行礼,尚未变声的稚气音色齐整喊道:“福康郡主姨姨好。” “你们好啊。”阮氏捏起嗓子,笑吟吟问,“多大啦?从文从武啊?父母在哪里高就?家中可有婚配了?” 苍天,阿娘厚颜至此,比她还癫,难怪能拐来正经的阿爹,她是真心不嫌丢人,焦侃云掏出绢帕抖开,迅速遮住脸,“我这就主动去找个能看得过眼的儿郎说说话还不行吗?” 阮氏立即收起这幅面孔,拿着绢帕的手遥遥一指,“快去吧,池对岸杏树旁,光是背影瞧着,就十分英武。你娘的眼光错不了半点,说他容貌倾国,少倾一座城池都算我输,去处处。” “您是早就看好了吧?”图穷匕见,这才是阿娘真正的目的,到底是多吃了几十年的盐,焦侃云甘拜下风。 “快去啊。”阮氏一边握着四岁奶娃的手晃来晃去,一边催促她,“你看,又有小娘子先过去了,你再不去没机会了。” 谁要这机会,她这分明是挟幼子以令闺女。 算了,池塘对岸不远,从折桥走过去,左不过数十步路,去一趟全当应付,比在这里丢脸强,等应付完,她也要去找一找那位送春杏的公子了。 焦侃云迅速捋了一遍衣袖,掂了掂手中的话本匣盒,昂首阔步朝折桥走去。 由远及近,男子飘在空中的衣袂与发丝都变得清晰了,笔挺的身姿倒映在水面,垂下的柳条拨弄涟漪,扰乱了紫衣华服的长影。 走到折桥尽处时,方才过来与他谈话的小娘子已满脸晦气地离开,与她正面撞上,认出了她,还提点道:“侃云别去了,人家说是有要等的人,等到了,聊完了,不合适才轮到下一个呢。” 什么?世上还有这么遵守相看规则的远古人? 不会是在等互赠花枝之人吧?那不过是个聊天借口,有容色好看的便互相先聊起来才是正经流程吧!她简直要笑出声了,安抚了小娘子两句,她倒要看看此人是谁,便说去去就来。 小娘子走远,焦侃云过桥,清了清嗓子:“这位公子,怎的来相看还要躲清闲、避交谈?若是对宴席有何不满,可以对我说,我是詹事府丞,也是这场春尾宴的……” 话未落尽,倾国兄微侧身一顿,只轮廓便已有一半的俊挺显山露水,待全然转过身来,斑驳的杏影天光为他满身添彩,熟悉的面容直接把焦侃云没说完的话噎了回去。 好家伙,阿娘还信誓旦旦说眼光错不了半点,简直大错特错,这不是虞斯那个大贪官又是哪个。 他撩起眼帘,立即挑起了一边眉毛,“是你?” 焦侃云心底频频倒嘶凉气,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报以浅笑,“是我,真是凑巧啊,失敬兄。” 失敬兄?虞斯微蹙眉,立刻便想起那日…… “我在武堂要穿衣服的。” “原来如此,失敬。” 当即倒吸了一口气,移开话题,“詹事府丞,你是太子的人?那日并非休沐,这么说,是太子吩咐你到金玉堂听堂记笔?” 点她逃工呢,焦侃云面不改色,“当然了。” 虞斯便挪回视线看向她,还待要说些什么,略抬眸,看到了她头上那枝春杏,微微一怔,又慢慢调转开视线,不知在想什么,许久后,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甚至有点硬着头皮的意思了。 他不接话,两人便没了话题,原地杵着有点尴尬,焦侃云悄悄转过头看向对岸,阿娘伸得老长的脖子暗中窥探。她要是晓得这人是虞斯,纤美的脖子怕是要扭断。 回过头来,恰与虞斯重又对上视线,她心头一跳,他过于锐利的眼神,搞得她心虚了一瞬,这窘境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遂立刻稳住心神,准备告辞。 没想到虞斯先开了口,依旧是横平竖直的语气,“我姓虞,名斯,字朝琅,今年方满十八。” 焦侃云皱着眉、抬起脸、望着他,发出了肺腑之言:“啊?” 啊,好诡异的人啊。他该不会是在跟她一板一眼地相看吧? 第6章 一次热情换来永远的自闭 见她神色复杂,虞斯不得不再找话题,引她相聊,“朝阳朝,琅嬛琅。不过除我父母与祖母外,没人唤过我的字。家父已故,我袭忠勇侯位不过两年,家母而今远在历阳,我独居樊京,从未婚配。”板正从容,自我介绍完毕,他问道:“要…一起走走吗?” 明媚的春光照在身上,焦侃云却一阵阵发寒,好冷的笑话。 究竟是哪位人才的幕僚给虞斯出的主意,让他一个贪污几十万两的将军在女子面前树立纯情形象?太不严谨,丝毫不贴合他原本狂蔑的气质,又怎能让她相信? 再说了,既然陛下已经知道他的行为,收拾他是迟早的事,自己要是和大贪官逛观园,他下马的时候,少不得也要带她惹上麻烦。 但若是直白地得罪风头正盛的他,也不大好,还得寻个理由,让他体体面面的。 思及此,焦侃云信口道:“虞侯爷盛情,我本不该拒绝,只是方才来时已与人相约漫步中庭,哦,便是这次赠我髻间春杏之人,情深义重,不敢辜负,大家本也为了此事来的,所以……” 虞斯抿着唇看了她半晌,沉声道:“这是我送的。” 焦侃云干笑:“……这么巧啊?” 虞斯言语间淡然,“就是这么巧。” “哈哈,真是,一猜就是。”焦侃云笑惯了,尤其窘迫时,下意识出声只为化解尴尬氛围,但见虞斯的神色不太好,又立即收住,“酴醾汁与藏春香可是京城贵公子时兴的花样,侯爷远在域外,也懂这些…看来是费心了呢。” 虞斯调开视线,“为了不与我相看,你更是颇为费心。” 她都不动声色地揭过去了,这人还要绕回来,谢天谢地,周遭没有旁人,尴尬只尴尬这一瞬间。 焦侃云还想圆些什么,或是再找些什么理由遁走,但被他那双直勾勾地眼睛盯着,实在理亏,只好放弃:“我姓焦,名侃云,今年十六了。” 她连家门都没报,虞斯心中也明了了,“不必勉强,何况焦姑娘看起来很忙,就先走吧,不耽误你了。” 本以为要再应付三番才走得掉,没想到他这么果断,焦侃云并不打算与他再客套,立即告辞,“多谢侯爷。”掂了下手中匣盒,心思一转又调头回来,展颜道:“侯爷阔绰,水灵玉价值连城,寿王妃借花献佛,我托太子殿下的福,平白占了便宜却也不敢不回礼。” 虞斯端肃凝视她,“这么说,你是以太子殿下之名回礼?” 这人真是敏锐!她有意说得模棱两可,便是想借太子的名号敲打他,他却非要掰碎了说清楚。 焦侃云只是意味深长地摇头一笑,便颔首示意,迅速离去,不再给他留询问余地。 待焦侃云走后,虞斯身子一仄,单手倚着树长叹了口气,一次热情换来永远的自闭,他果然不讨女孩子喜欢。 哪个龟.孙跟他说的只要靠脸,加一些真诚有礼的自我介绍,此事便成了一半,回去让他的狗眼好好看看,成了吗?成了吗?天杀的幕僚,敢耍老子,今天有够丢人,幸好没人看见,他再动与人相看的心思他才是狗。 那厢,见焦侃云绞着绢帕独自回来,阮氏满脸失望,“没有为娘当年谋嫁你爹的半分风采。” “阿娘,您知道那人是谁吗?”焦侃云慢悠悠坐下,仿佛掌握了惊天八卦般自得,喝了口茶,才示意阮氏附耳,压低声音说:“便是那位赠予水灵玉的阔绰显贵,忠勇侯虞斯。”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6节 “是他送的?”阮氏捂嘴一惊,忙说失策失策,“那确实不要沾上关系的好,不比旁人,咱们晓得内幕,更要谨慎些。”她话锋一转,“不过,真是没想到,虞侯出落得比他爹还要英俊挺秀,啧,可惜了,可惜了啊。” “可惜吗?”焦侃云转过头远远地又瞧了一眼,他已负手提步离开柳边,往更深的树荫去,春浓花重,几步便不见踪影,那卓然出尘的气质不似武将,倒似转身即可隐入蓬莱仙雾中的神君。 眼帘中嵌入一人,切断了她的视线与思绪,寿王妃携着长女颖妙疾步而来,“福康郡主,小焦大人,下人真是招待不周,怎么教你们坐在这?快,跟我去疏影亭坐坐。” 几人相互见过礼,阮氏便热络地与她拉手说无碍,“寿王府我还不常来吗?疏影亭我都坐腻了,只这里的石榴树瞧着有几番新鲜。” 颖妙笑说,“郡主好眼力,确实是前几日刚栽下的,还不是三妹妹想要。” “三妹?”焦侃云抓住时机,“可是唤作思晏呢?那日在金玉堂有过一面之缘,是个直率可爱的美人。” “是呀!”颖妙笑道:“母亲和胡姨娘都宠爱她得紧,这石榴树还是从忠勇侯府运来的树栽,若非如此,现在这个时节,上哪里去找呢。” “忠勇侯送的?”那厮果然是有意作出那副模样便宜行事,竟处处留情。焦侃云本就怀疑寿王是借楼思晏,帮助二皇子拉拢虞斯,如今看来,在春尾宴前,王府就与忠勇侯有所往来。 寿王妃脸上的笑意却滞涩了一瞬,侧头看向颖妙,想捂嘴已来不及,急忙拉住焦侃云,“小焦大人,借一步说话。” 寿王妃示意颖妙招呼好阮氏,便亲热地拉起焦侃云,避开了人群,屏退了侍从,直往合抱的女眷院落里去。 “大人,此事绝非大人揣测那般。我为王爷打理后院,从不敢置喙朝廷之事,但此事已然关系到王府安危,我必须说几句了。” 焦侃云故作不懂,安抚她道:“王妃也是看着绰绰长大的,论辈分,论地位,绰绰都得尊称您一声姨母,姨母有事吩咐便成,何必这般,倒显得我不懂事。” 寿王妃恳切道:“姨母同你说心里话,那夜你送了君子兰,我便知晓深意。因此哪怕王爷与二皇子有些交情,我也并没有将二皇子一并请来。 “此举或许已有几分得罪二皇子,但王府必须这么做。这么做,王府的态度也分明了。自古立嫡立长,太子殿下稳坐东宫,无人动摇。太妃婆母去得早,王爷早年又与陛下不睦,还能保全自身已是万幸,如今清闲自在,绝不会自找苦吃,我更是不敢。” 这就有些让人糊涂了,“绰绰从未疑过王府,也知道寿王殿下一心山水自在。只是隐约记得老忠勇侯与寿王殿下早年有过交情,后来不知为何渐渐疏远,如今小忠勇侯继位,寿王殿下怎么又……” 寿王妃将她要说的话按在手心里,“绝无私心!思晏的出现也只是巧合罢了,摁住了说,她就是胡姨娘那体弱多病的孩子。姨母希望你明白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王府与忠勇侯绝无结成姻亲之意!更不可能为二皇子拉拢!” 她言辞恳切,不像说谎。但话语间总有遮掩,实在难以琢磨真相。 焦侃云思绪百转,浮起一抹安抚的笑,“姨母不必着急,绰绰本也不是为了帮殿下探听消息才来的。幼时殿下与我甚是顽劣,屡屡挨先生的板子,还记得一次,是姨母在宫中赏花瞧见了,为我们说情才免罚。” “这事儿还记得做什么,只是一句话的事。”听她拉起家常,寿王妃的神色松懈了些,拿披帛擦了擦额间的汗,“话说回来,你与殿下青梅竹马,怎么也没个信儿?” “姨母见笑了,感情这种事,只有自发的,才会真切。”焦侃云随手指了指外边,笑说,“就说那棵石榴树吧,忠勇侯府的东西那么金贵,竟也教你们挪来了,看来是有些真切在的。” 寿王妃刚放下去的心又吊了起来,“不不,这……这叫人怎么说呢!只是侯爷心善,那日手下人上街找树栽,刚巧遇到侯府小厮,听说了一嘴,恰逢侯府在翻修,格局要大改,那棵石榴树不大用才给的。” 确实能自圆其说。但尚未回樊京时,虞斯的府上收到的拜帖已有许多,若非有缘故,怎的还要眼巴巴来赴一场相亲宴呢?不可能真就是为了相亲吧? “原来如此,姨母费心与我这小辈解释这许多,实在辛苦了。”她既有遮掩,焦侃云便也不打算再来回绕着盘说,便转开话题,“说了这么多,还没问姨母,方才观园里怎么不见思晏呢?榴花含苞欲放,她不来观赏,可是还在闺房梳妆?” 寿王妃一愣,又即刻失笑掩饰,“哦,她惯是懒得,待会我让侍女唤她出来。” 焦侃云疑惑,赶忙说,“何必这么麻烦,王府女眷的院落鳞次群抱,咱们这厢走过去也就几步路,想来唤她一同去观园也是顺道的。” 她只是顺势邀约,没想到寿王妃立即露出了慌张的神色,为难道:“这会儿怕是……” 怕是一时编不出来个理由搪塞她?焦侃云挑眉。 “有何不妥?那便是我鲁莽了,若有不方便之处,也不为难姨母。”焦侃云当即笑吟吟地将话封死,“只是姨母有所不知,金玉堂那日,我一心想与思晏结交,奈何她腼腆,不愿与我多聊,而今好不容易有现成的说话机会呢。” 若是说不便,还要被追问为何,届时一切只会显得更可疑,寿王妃只得道:“…没有不妥。” 于是两人相携往楼思晏的院落走去。寿王妃缓步压着焦侃云的疾步,一番拉拉扯扯,总算是到了。 门口两名侍女把守着,见到寿王妃携着焦侃云一道过来,脸都绿了。 “快进去通报一声。”寿王妃抬起下巴示意侍女,佯叱急说,“思晏一贯贪懒,别是还在睡懒觉,让小焦大人看笑话。” 焦侃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心下微了,倒也没阻拦。 侍女步赶步地进去,又步赶步地转出来,一脸菜色,“怕是……依旧不太方便。” 第7章 忠勇侯竟是个登徒子 依旧不方便?焦侃云心思百转,面前的侍女,就是那日陪伴在楼思晏身侧的丫鬟,看穿着,应该是她的贴身丫鬟,是如何不方便,将贴身丫鬟都遣到门口望风了? 可若真是这般不方便,侍女何必要这么快出来禀报,须知她方才没有阻拦,便是默许两名丫鬟进去拾掇好这遮遮掩掩的篓子。 若是个聪明伶俐的,在里头拖得久一些再出来回绝,方可万无一失。托辞也大可以说些“还在睡觉、不打算起”,附和楼思晏作风的,她又不会硬闯。 却是去去即回,这么短的时间,走到楼思晏面前了没有啊便折回来了,说什么“依旧不大方便”。这不是勾得人心里痒痒吗? 寿王妃也很奇怪,看似推诿,却步步惹她来到此处。 先是颖妙提到忠勇侯府,后是寿王妃借一步说话,便借到了与楼思晏的院落毗邻的后院,现在门口的丫鬟又作出看似遮掩、实则敷衍的模样。 这群人是围绕着楼思晏,给她摆了一台戏啊。 金玉堂时楼思晏第一次对石榴感兴趣,没几天虞斯便为她栽了石榴树,而今虞斯专程赴宴,难道就是为了见楼思晏的? 寿王妃说王府与侯府绝无姻亲之意,不会帮二皇子拉拢,但若是让她看见这两人是自己先有私情的,那王府便能推得干干净净!怪不得王妃既引着她过去,又有意拖延时间,是将侯府也设计进去,算好了让她看见两人木已成舟之象? 焦侃云一时生出些担忧,若是王府当真行事如此龌龊,她就不得不进去了,“妹妹怕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吧还是进去看看得好。”楼思晏才十五岁,还那么小!这些人怎么能让女子做这种事! 见她肃然沉声,疾步闯入,寿王妃立即跟上,“绰绰,等等姨母,哎呀,你走太快了!里面没什么,真没什么,她就是贪懒怕你笑话!”两名侍女紧跟其后,“大人,不太方便啊!” 好在院落不算大,三步并作两步便看见了雕花门,她猛地推开,急切唤道:“思晏?” 雅室的幽暗被门破开,春光霎时涌入,楼思晏端端坐在桌边,眼角发红,泪水尚未凝干,见到几人却不惊奇,只有些狐疑的神色,此刻也被天光照亮。 室内并无他人,但周遭环境甚是狼藉,花瓶破碎,桌椅翻倒,窗户大开,两杯盛水的茶杯也拖流一地,焦侃云见她哭过,发丝略有凌乱,立时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问:“你没事吧?” 楼思晏一怔,一抹疑惑从眼底滑过,微微抬眸,凝视寿王妃。 她也正环视房中,蹙眉侧身,急声低问侍女,“人呢?” 侍女惶惑摇头。 焦侃云回身看向寿王妃,“姨母在找谁?” 寿王妃赧然看向别处失笑一声,又面露急色说道:“护卫,找护卫呢,我瞧这房中如此繁乱,怕不是有贼窃入!从前拨了两名护卫给思晏的,怎么也没看见,该不会是到哪里犯懒了吧?还有这盗贼,若是不揪出来,观园里的女眷们该要坐立难安了!我这就多叫些人来找找……” 楼思晏漠然道:“主母,不用了。”她抬眸看向寿王妃,已然瞧不出什么情绪,“是我自己弄乱的,房中没有人。” 寿王妃一愣,深深凝她一眼,眼底满是愁绪,“思晏,其实我……” 焦侃云将楼思晏挡到身后,“姨母,妹妹瞧着不大好,外边芭蕉展开了,许是昨夜骤雨敲打,听得烦心没有睡好。我既然来了,便与她多说几句,看看能不能解一解这忧闷。” 寿王妃并未犹豫,反而兴然颔首说好,“你们且聊。”便带着两名侍女出了房门。 焦侃云目送几人走远,将门紧闭后才回到楼思晏身边。 她觉得思晏肯定是受了欺负,但此事也不好说得太白,怕惹她伤心,便握紧她的手,“不必害怕,没什么大不了的。如今没让他们得逞,更要保护好自己,万事朝前看,不必回头。” 楼思晏木讷地呆坐着,反应了片刻,听懂她言外之意后,狐疑地“啊”了一声,与她对上视线,便又赶忙垂眸,一边慢吞吞地把她掌心里的手往外抽,一边回道:“嗯。” 得到她的肯定,说明此事确如自己揣测那般,焦侃云将她握得更紧了,“你今日瞧见了,那忠勇侯急不可耐,甚至不惜登堂入室败坏你的名声,王妃更是狡诈,既想拉拢侯府,又想把王府摘得干净,才叫我来看这出戏。 “寿王若想将你推出去联姻,当作牺牲品,你一定不要答应,也不要做傻事,于情于理我都会想办法救你的。” “救我?”楼思晏沉吟须臾,黝黑的眸子微微转动,“如何救我?” “你应该晓得,寿王与二皇子私交甚好,但寿王不得势,保全自身已是万难,若真借你联姻,帮二皇子拉拢忠勇侯,少不得就要看太子的脸色。 “我是太子手下做事的人,只要你愿意,我以太子之名,救你离开王府。” 焦侃云见她眸光一亮,温声循循道:“但我以詹事府丞的身份做事,便要对整个东宫负责,我救你,就要知道你的所有底细。我知你不是王府三女,你究竟姓甚名谁?又是如何来到王府的?有何长处,寿王为何会选中你?你绝对可以信任我,若有不白之冤,我会为你做主。” 静默良久,楼思晏避而不答,只缓缓道:“算了,这是我的事情。没有我,也会有第二个思晏,第三个思晏。” 她的态度转变得很快,焦侃云眉心微蹙,柔声安抚,“想来你现在心情不佳,不想说也罢了,过些时候,等你心情好些了,我再问。今日寿王妃抬了戏,却没教我撞见,一时不会再起心思了,但你也要警醒些。” 楼思晏终于把手从她的掌心抽了出来,好像松了一大口气似的,整个人都安全了,“嗯。” 雕花门再开时,楼思晏将焦侃云送到了门前。 焦侃云回身,“该愧疚难安的是罪恶之人,你只须护好自己。” 楼思晏点了点头,便转回身关上了门。 焦侃云还想与她多说几句,往前走了一步,恰逢关门,她险些撞到门上,无奈地摸了摸鼻尖,却不想走下阶后,身后又传来门开的声音,她转过头看去,楼思晏的半只眼睛从缝隙里露出来,闷声开口。 “下次找你赏花。” 语毕,门又关上了。 倘若不说赏花,焦侃云险些以为这是从地狱发出的邀约声,大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声音也闷闷的,瞧着怪吓人。她笑了笑,兀自走出院落。 寿王妃尚在院外等待,见她走过来,便满脸期许地迎上去,“如何?她同你说了些什么?” “姨母,有些事,明知不可而为之是义气,但还有些事,不可就是不可。”焦侃云言辞恳切,“我算是晓得你打什么主意了,但你盘算错了,就算真让我撞见忠勇侯在她的闺房,我也不会嚷嚷出来,更不会觉得他们是情投意合。换作任何一个女子,都不会。” 寿王妃满脸晴天霹雳,“她就同你说了这个??” 焦侃云偏头,“难道姨母还有什么要同我说的吗?” 寿王妃却不说了,面露难色,“这…这……哎,绰绰,姨母哪是这种人啊!只是此事还不到能说的时候,我也十分为难。” 焦侃云淡然笑着,“姨母有没有,待我查证,必定还王府清白。既然您说无意与侯府结亲,那就请您护好思晏,我瞧这虞侯迫不及待地深入闺院,怕是有意得很呢。” 话落,她先行离去。 两名侍女扶住将要栽倒的寿王妃,“王妃,怎么办啊?小焦大人这是要禀告太子啊?” 寿王妃绝望地望着她去的方向长叹了一口气,“罢了,既然揽了这个活儿,此身是分明不了了,我也算是为王爷努力过了。” 待走出后院,行到偏隅,风来现身,“姑娘。” 焦侃云沉声问,“可看清了?确是忠勇侯吧。” 风来点头,“身形很像,但吾并未追上。他太快了…我第一次见身法如此高明之人。” “行了,不是听你吹他的。”焦侃云抱臂,“你去查一查楼思晏的底细,方才我说要救她时,她的神色便有些不对了。有所隐瞒,不可尽信。待一切分明了,我才好以太子名义出面,赶紧救她离开。 “但今日之事也不能当做没发生,忠勇侯竟是个登徒子,我得先行缓兵之计,拖住寿王府,让寿王不敢将思晏嫁去侯府。” 风来说是,又疑惑道:“这要如何拖得住?” 焦侃云自得笑,“风评败坏之人,谁敢把女儿嫁过去?不怕被百姓戳脊梁骨,也要怕看客们猜到他非要顶风嫁女的意图吧!” 风来立刻领悟,“我这就去查证忠勇侯离开樊京之前的所作所为,搜集他品行低劣的证据,太子殿下过目之后,立即用我们的渠道公之于众。” “嗯,动作快一些。”焦侃云稍作一顿,“说起阿玉,他怎么还没来?” 风来满面愁容,“传来消息了,说是太子殿下昨夜忽然病倒了,卧床休息,谁也不见。”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7节 第8章 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 楼庭玉虽然文弱,却因自幼习武强身,几乎没得大灾小病,弃武后也时常挽弓御马,怎会到了一病不起的地步?且他从前哪怕被揍成猪脑袋,颜面尽失了也是要专程见她的,这回竟然谁也不见,实在奇怪。 焦侃云忙追问,“太医看过了吗?可知道生的是什么病?” 风来摇头,也担忧得很,“殿下连太医也一律不见,皇后娘娘得到消息,可急坏了,圣上派了人去,现在不知如何了。姑娘,宴后去看看吧。” 太医都不见,这是自己诚心不想好啊。但若是真得了什么重病,阖宫上下的辅臣也不会任由太子胡闹,除非不想要脑袋了。许是心病,医不得,症结又不好开口。焦侃云琢磨着,难道与他让自己找的那名神秘女子有关? “不等宴后了,现在就去吧。我本也是为了太子来的,他不在,我离席慰问实属正常。”焦侃云边走边吩咐他,“你去牵匹马,门外等我。” 风来应是,转瞬便消失在树风下。 宴间,寿王妃神色无常地招呼着众人,颖妙也热络地与一众闺秀们聊话,仿佛方才的作局并未发生。 侍女们端着果盘,捧着茶点,顺着池畔款款走来,在客人们面前驻足片刻,逐一奉上吃食。池畔几名稚儿正投饲喂鱼,嬉笑间吸引了一旁折花别簪的娘子们观看,又呼朋唤友地招来一群姑娘。 离池塘远一些的姑娘们,正蒙目相捉,粉绸遮住双眼,系在脑后,一把抱住了从旁路过的焦侃云,“捉住了!” “是侃云!” “侃云一起来吗?” “来嘛来嘛!”便有姑娘起哄让她加入。 焦侃云无奈地向众人抱歉,“我还有事,得先走了。” 阮氏过来解围,一把挽起她,“怎么去了这么久?王妃先一步回来,还等着你呢。” 待远离人群,焦侃云同阮氏说明原委,“王妃那边,就请阿娘陪着吧。” “去吧,只是走之前,你怕是还要应付一个人。”阮氏抬抬下巴指向不远处提步而来的玄衣男子,便摇摇头走开了。 焦侃云转头看去,绷了半天的笑容戛然而止。 男子身材高挑颀长,身着玄色织锦长衣,缕金蝶纹翩然似真,银冠束起墨发,长眉入鬓,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一切都是那么的干净利落,唯有左手戴着满指的银戒,长链相接,再与银镯相连,拇指处有一精致复杂的银械,似乎可以发射暗器,焦侃云只见他用过一次。 楼庭柘的折扇开合间,已走到她的面前,见她一幅要吃人的模样,不由得笑道:“又怎么了我的大小姐?看到我永远是这幅吃了苍蝇的表情。” 焦侃云耐着性子向他施礼,忍不住问,“二殿下怎么在这?寿王不是没邀请你吗?” 楼庭柘耸肩,挽起唇角,“他没邀,我就不能来吗?我脸皮向来厚些。” 焦侃云淡笑回敬,“可以,只是怕旁人觉得二殿下不请自来,甚是讨厌。” 楼庭柘偏头失笑,又看回她,“哦,我又讨厌了?你一年要讨厌我八百回,连带着皇兄也讨厌我,就是你在背后挑拨我与皇兄的关系吧,你才讨厌呢。” 这人自幼就混不吝,与他说不通,焦侃云只问道:“你知道阿玉不会来,所以才来的?阿玉生病与你有关?” 楼庭柘拿折扇指指自己,提高嗓门,“又是我?你和皇兄青梅竹马,和我就不是吗?怎么对我偏见这么大?” 偏见?此人一幅笑相,却阴险歹毒,七岁时便收买东宫厨子,以相克之物入食,险些害掉阿玉的命,焦侃云上下打量他,“好,不是你,我还有事。”话落转身就走。 “哎哎,怎么要走?”楼庭柘用折扇抵住她的手腕,示意她止步,“我刚来你就要走,我还有话要说呢。” 焦侃云皱眉,“我赶着去太子府,你要真闲得没事,喏,就去那边喂鱼。” 楼庭柘用折扇示意身后的侍卫,“听说这次春尾宴要备花一枝,我亦有所准备。”他环视一圈,“看来看去也没什么熟人,顺手送你好了。” 侍卫打开匣盒,里面盛放着一枝用胶封好层的云实。指甲盖大小的花朵比邻生长,结成一串,花瓣灿黄,如骄阳,似琼星,总是最耀眼的那一个,此刻透过封层折出一匣春光,明媚极了。 “这花么,玲珑巧致,甚是好看。”楼庭柘伸出手指,给她亮出指尖处缠绕的素白绷带,“就是不太好折……因为,她浑身都带刺。” 焦侃云睨着他的手指,却将视线放在了绷带下的银械上,“不好看,我不要。你还有空给别人送礼呢,天天拿着把破扇子装风度,有点闲钱把你的扇子换一换吧,也难看。” “哪里难看了?”楼庭柘破防,低头迅速打开扇面看了一眼又合上,“这不是我九岁生辰时,你送来的吗?我的东西,都很好看。你盯着看的银械,便是我自己的审美打造的。” 焦侃云这才调开视线,“不多说了,花你自己留着吧。” 语罢错身离开,不再同他扯皮。 待她走后,楼庭柘身旁的侍卫重明才站出来,怒目飞眉,“殿下,小焦大人对所有人都和和气气,唯独一直这么冲撞您,是不把您放在眼里啊!咱们到底什么时候给她几分颜色看看?” “这么喜欢给人看颜色,你去开染坊吧。”楼庭柘乜他一眼,“我就喜欢被冲撞,管得着吗你。”又随意地吹吹受伤的手指,“这口子疼得真是上瘾。” 重明咂咂嘴,不敢再提,想了下又说道:“说起染坊,上次那个隐笑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就把咱们的人弄下了台,刑部搜查的时候,顺带还把韩大人名下的染坊也给查抄了,那可是咱们好一笔入账啊,如今大理寺少卿和韩大人都等着您做主呢。” 楼庭柘沉眸,“隐笑说书看似无意,句句指向的却都是朝中暗党,他的背后必然有朝廷的人。盯紧金玉堂,下次他再开讲,我也去凑个热闹,只有揪出他的身份,咱们才好动手剔除。” 重明应是,“那殿下现在作甚?回府吗?” 楼庭柘摊开折扇,扇了几下,“天气这么好,回去作甚。去买一把好看的新扇子吧。” “是。”重明一顿:“啊??” 太子府前,侍从哈着腰,疾步走到焦侃云面前,满目忧色。 “小焦大人,殿下不见。” 焦侃云蹙眉,“连我也不见?你跟他说了,我已经到门前了吗?” 侍从点头,“据实说了。属下也是隔着门说的,殿下连禀报之人也不见。” 看来真不是什么小事,焦侃云又问,“听说圣上和皇后娘娘又增派了太医来,太医怎么说?” 侍从回道:“太医说,殿下并无大碍,只是郁结在心,多休息就好。问完诊便立即回宫复命了。” 与她所想不差,许是心病,“殿下病倒前几日有去见过谁吗?” 侍从思考片刻,“没有出去。前一日还在房中兴致盎然地看您送去的春尾宴册子,入夜时二殿下来过一次,之后便闭门不出了。” 果然与楼庭柘有关,焦侃云叹了口气,“多谢你了,那我隔几日再来。你好生瞧着,若他心情大好些,出了房门,便第一时间叫人来通知我。这几日好好盯着各司,仔细些吃穿,不得有差池。” “是。” 风来还想多说些什么,焦侃云按住他,打马离开后,才道:“我知道你很担心,但他连我都不见,你说什么也无济于事。这几日,先去调查忠勇侯和楼思晏,下次见面,我禀给他,比起他那小火慢煎的心病,思晏那头怕是更急一些。” 风来急切道:“可刚才那侍从说太子见过二殿下……” 焦侃云丢下一句,“他那个人最沉得住气,今日见我时神色如常,就算去逼问也问不出什么的。”随后便打马疾奔起来。 几日后,太子府递来了消息。楼庭玉给她写了一封信。 春雨收尾,雾涌云蒸,信中也不过是只言片语,让她次日到府上相聚,他有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说,说来又十分令人伤心,最好带上她新话本的纲要,让他开心开心。 虽说他字里行间都透着疲惫气,但好在人开阔了,晓得寻开心。 与此同时,风来也向她回禀这些时日探查到的消息。 “说来姑娘可能不信,吾险些将整个樊京城的消息所翻过来,竟是没有一人知道这寿王府三女的来历。” 焦侃云讶然,“连真名也探不出?” 风来点头,又递上一封报告,“但忠勇侯的事迹,探听到不少。” 焦侃云接过,一目十行地看起来。 风来徐徐道:“其一,两年前,老忠勇侯暴毙,虞斯尚在戴孝期,去了青楼,待到天亮才出;其二,忠勇营的兵权被陛下释收后,又归还给了虞斯,虞斯接管后,为了排除陛下耳目,滥杀了十余人。其三,虞斯行军时,有一能谋善断的女子跟随左右,他亦逢人便说自己在军帐中藏有一宝,靠此宝所向披靡,最后却将其留在了北阖,所有人都猜测,他是始乱终弃了。这些事本就少人知道,而今他凯旋而归,便又埋没在功绩里了。” 第9章 立刻揭发忠勇侯! 焦侃云愈看愈惊火,忠勇侯虞斯竟还滥杀无辜,戴孝嫖.娼?真是要讲公法便犯贪污大案,要说私德就行始乱终弃!原来登堂入室欲施不轨还不是他最可恶的地方。这白纸黑字上的桩桩件件,分明写着此人由表及里,除了战功便一无是处。 她又通读了一遍,亲眼瞧见他于戴孝期去青.楼的人证竟还不止一个,“他去青楼作甚?” 风来据实回答:“一整夜点了七八名姑娘。姑娘们都说是去慰藉他的丧父之痛。” 焦侃云讥讽道:“好得很,痛彻心扉倒是搞不垮他如此旺盛的精力!嫖就是嫖,还借口丧父之痛?满口胡言,龌龊至极。” 风来正气凛然,“可不是么!” 焦侃云又问:“忠勇营的十余人是什么情况?” 风来从袖中拿出一份文书,“这是被忠勇侯遣出营的士兵所述口供,里面详细写了忠勇侯再次执掌军营后,排除异己的全过程。 “陛下当初释收兵权,本就是为了防止老侯爷拥兵自重,虞斯接手后,却担忧士兵不能效忠他一人,很快便借口以下犯上杀了十余人,只为杀鸡儆猴,遣散大批旧兵,复又招新。若非被陛下派往北境打了胜仗,他此举便是囤养心腹,居心叵测。” 就算打了胜仗,也不可掉以轻心,焦侃云思索须臾,“可能找到北境时,随侍于他身侧的那名女子?” 风来沉吟道:“如今忠勇营都是他的心腹,要打探此人踪迹,只怕不容易。但他身旁跟了一名女子,是连营外士兵都看到过的。若硬要打探,吾的手法,可能会有点极端。” 焦侃云摆手说算了,“她若非自己现身,便极有可能不愿再提起前尘恩怨,莫去扰人清净了。侯府你亲自去看了吗?贪赃藏银可属实?” 风来点头,“饶是巡防森严,也教我钻到了空子,只要不是虞斯本人阻扰,以吾的轻功,进去一窥不成问题。确实瞧见工匠们将后.庭池塘的水尽数抽干,塘子大的窝里乌压压全是人,吾换装蒙混,乘人不备,凿开了一隅,看见了黄金。” 说着,他又从怀里摸了摸,“吾还拿了一块,想着当罪证用。” 焦侃云接过来仔细观察,“这贼子倒是挺会藏,就算来年被抄了家,任谁能想到赃银藏在池塘下头?他的母亲出身历阳皇商,这块金子上并未刻有司家印记,也并非官银,家中藏有不白之银,已是贪污铁证。你做得很好。” 风来笑着松了口气,“那咱们这就去禀报太子吧!” “三更天了,阿玉约我明日与他府上相聚,你随我一起便是。”焦侃云将有风来字迹的文书放在火上烤透。 豆大的烛火将薄纸烫出一个窟窿,橘色的火不断吃咬着边沿,慢慢扩散,终于吞噬了独属于黑夜的隐秘。 人命比纸薄,危险似星火,也许隐秘的,不止于此。 楼庭玉想听新话本,她却觉得,这些都不如忠勇侯的事迹好听,于是挑灯夜战,写下了新的公文。 虽然楼思晏的身份尚未清晰,但已然确定侯府是一潭水深火热,绝不能嫁,除却政务不能言明,其余能昭显他私德有亏之事,应立即揭发。 夜雨连绵至天明,连檐上青苔都格外湿沉。 画彩端了水来服侍焦侃云梳洗,对于她打字仗打得鸡血充沛,整宿不眠的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大人!小焦大人!太子府有急报!”门外疾步声掠来。 焦侃云刚在水盆中扎了猛,立刻仰头,水珠挂了满面,焦急问:“怎么了?可是阿玉又病倒不见客了?” 书吏拖拉着一身的水扑倒在门前,颤声哭喊道:“大人,太子殿下……猝然薨逝,无力回天,此时已由仵作验尸,盛身入棺了!” 天水轰然倾泻,崩裂了满院春色。 从尚书府到太子府,这条路她不知走过多少回,策马疾驰不过一刻钟,可这一刻钟,她竟离奇地将往昔十三年的无忧岁月都在脑海重过了一遍。 也不知何时到了府前,圣上出动了御林军护送太子遗体,阖府的凄惶被雨水浸贴在门前,供许多人观看指点。军差恐吓,才将人都拦到了数步之外。 一名佐事的大公公认出了她,上前劝道:“小焦大人,您也多节哀吧。” 焦侃云木讷地盯着虚空一点,“怎么去的?为何这般突然?病故?”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8节 “殿下身康体健,是有歹人谋刺!”公公抹了泪,“仵作说,三更天时便已经去了,不在府内,离府不过数百步,殿下又有吩咐,并未遣人跟随身侧,只去了短短半刻钟,便丧命了!” 她听见自己从嗓子里挤出些断断续续的字句,“我要见他最后一面。” “怕是不得。”公公叹了口气,“太子殿下被一刀穿喉,刀口捻转,血肉模糊,死状…甚为可怖!不让您见,也是为了您着想。更何况陛下御令,不允许任何无关人士靠近,影响判案,有违者杀无赦。” “无关?”她冷不丁一笑,凄声自语,“我与他十三年莫逆之交,到了了竟只有一句无关。”是了,生死面前,总是人人无关的,焦侃云双眸涣散,唯有语气坚定道:“我要见阿玉的随侍们,我与他们交情匪浅,待我问几句话便好。” 公公满面不忍,“随从看护不力,陛下怒极滔然时,已下令将阖府上下所有的侍卫奴仆处死了。” 她不可置信地将虚散的视线集中到公公的脸上,声色喑哑,“你是说,全部…?” 便听得雨声繁闹中,公公尖细的嗓子扯出纤薄的转音,听得人汗毛倒竖,“是啊,陛下执意要东宫陪葬,若非念在小焦大人您的面子上,东宫各司府的小吏们也全都逃不了。” 焦侃云猛地闭上双眼,不忍再晓得下文分毫。 好像有一根笔直的竹刺从她的心口处穿过,不带半点犹豫,毛剌倒起,钩刺刮得她十指尖的缝隙里都锥疼起来。 原本喧沸的街道顿时静谧无声,只言片语依序灌入耳中,本是窃窃耳语,此时却清晰可闻。 “东宫之主这才离宫不到两年,便倒了?太子府修建时说是铜墙铁壁,天呀,看来天下真的不太平!” “小点声!此事也是咱们可以议论的?东宫上下都陪葬了,你也想掉脑袋?!” “太子的辅臣们这下才是难办了,虽然捡回一条命,可该如何另从新主呢?” “那要看圣上另立何人为储了,若是个有容人之量的,许是挑拣一些还能用,若是立了二皇子……” 焦侃云只是呆愣地站在太子府前,望着她踏过数次的玉阶,军差的铁鞋踩在上面发出铿铿的声音,她才恍然发现,其实那台阶是最冰冷的材质,只是往回她来时,楼庭玉有意为她铺了茂绒的华毯。 匾额上的字是她题的,阿玉喜欢她狂放不羁的大字,私下里说将来君临天下,她便是一品辅官,还要为他的明正堂题字,届时一笔一划,镶银描金,悬于高处。 她今日腰间佩的,还是最后见他时,他赠的玉坠,坠名为渊渊友,取自“渊渊其渊,浩浩其天”1,我有一友智如水渊,聪慧渊博。此玉磨成时,唯有两坠,另一坠由皇后娘娘亲手赠给了她的闺中挚友。 为何今日愁雨不断,落珠成线?往年这会子的天气明明最是晴好,本应该向阳外出的。焦侃云会约楼庭玉出去放纸鸢,他扯线的手蹭出个红印也要鬼吼半晌。 一刀穿喉时,怕是想叫也叫不出了,利落的一刀,本可以霎时斩断他的人世牵挂,兴许连走马灯都不会有,刀锋却偏偏又在喉口捻转。 他该有多疼啊。 阿玉最怕疼了。 她看见风来跪在太子府前撕心裂肺地哭嚎磕头,他想为楼庭玉送行,可力所不能及,又跪行到她的脚边,“大人!是不是我的错?若是我一直留在殿下身边,便不会发生此事了!大人,你想想办法,殿下救我孤苦一命,请最好的教习让我学武,我有今日尽数殿下所赐,我尚未来得及报答,只想为他磕头送行啊……!” 绵柔雨像裹挟着绣花针,一尖一丝扎入风来的身体,浸湿衣衫后,又穿透四肢百骸,惹得他频频战栗,泪容虚白。 风来的名字,亦是楼庭玉取的。他说“风来风来,瞧着就是英雄不问出身的名字,潇洒不羁,好风借力凌云直上,以后你可要做我的一等侍卫呀。” 细数从前旧,事事彻骨痛。 焦侃云深吸一口气,“好,我定让你为他送行。” 公公在旁听得双眼圆睁,“小焦大人,圣上发了话,您可莫要胡来啊。” 焦侃云沉眸瞥他,“出了后事由我一力承担。你只需告诉我,此案谁是主办?” 公公欲言又止,想了好半晌,才低声说道:“刑部和大理寺哪里敢担这个责,若是查不出个子丑寅卯,是要掉脑袋的,陛下钦点了人来办理,便是那位刚回樊京城的新贵,忠勇侯虞斯。” 焦侃云思虑片刻,“你进去告诉他。我焦侃云,手上握有此案机密,事急从权,让他开门,请我,与我的随侍一同入内。” 第10章 救。 公公眼珠一转,便晓得这说法饶是信口雌黄,自己也是断然不敢耽误的,便向她颔首示意,匆匆入内禀报。 焦侃云扶起风来,“你不必自责。太子府能人众多,依旧保不下阿玉性命,只说明此案必有隐情,你就算跟在他身边,也抵不过你们在明,行凶者在暗。 “进去后磕头送行,想哭便放声大哭。如今圣上动怒,殃及池鱼,你因拨给了我还能活着,也是阿玉保佑。 “风来,你要记住,从今往后,你不只是阿玉拨给我的侍卫,你跟了我一年多,已是我焦府的侍卫了,我在哪里,哪里便有你的家。我会为你挣个好前程。” 风来方起身,闻言痛哭流涕,膝间一软又要跪下去,被焦侃云用力扶住了,“大人,可是我心中悲痛……!” 焦侃云哑声道:“忽闻噩耗,我又何尝不是如遭雷劈,肝肠寸断,但如今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放弃自责,振作起来。兴许,有些事还要我们完成呢。” 府门开合,公公躬身出来请她进门,身后还跟着一名唇红齿白的少年,“忠勇侯在后堂等候大人。这位是侯爷的得力随从,由他负责引路。” 后堂是太子府最深一进院落前的厅堂,引路少年解释道:“太子殿下的棺椁此刻还停放在那里,仵作检验已毕,侯爷正领人仔细搜查府内,待搜查结束,御林军便要先将棺椁护送入宫。” 天家威严是如此薄情,饶是人已经死了,也要人去见他,而非他来就人。 途中,焦侃云侧目观察,如少年所言,虞斯搜查得很仔细,阖府上下都已被兵差占满,刑部与大理寺都出了人手,却只有忠勇营的兵差,搜起来连石缝和瓦隙都不放过。 穿过长廊,几寸洞门,已能依稀窥见四四方方的长棺形貌,围绕棺木,数名御林军笔立把守。进了后堂,棺木逐渐清晰,可终究是见不到合盖下之人的面貌了。 风来急切,足疾步掠间膝弯一软便扑倒在地,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军差严词不许他靠近触碰,他怕给焦侃云惹事,便也没有硬闯。 焦侃云抬眸看向军差,“棺木阴冷,唯有真心人愿意自损。”后者便为难地看向一旁的虞斯。虞斯抬手示意他退后。 军差们让开一条道,焦侃云抚着棺木,默然哀悼半晌后才迟迟低喃道,“哪知道那日一别,竟是永诀。不知你会否有遗愿未得,若是有,便托梦告诉我吧。我真后悔,昨夜三更没来看你……” 风来这才正襟拭泪,端端地朝向棺木行二十四拜,“风来为太子殿下送行,此生能得殿下赏识,已是三生有幸,还请殿下一路走好,福祉升天。” 此处并非奠堂,官府尚在搜查,不宜伤感多留,但风来迟迟不愿离开,焦侃云收拾心情,看向虞斯,“还请侯爷与我借一步说话,留下你我的随侍,在此处等候就好。” 她的眼尾与鼻尖通红,饶是此刻神情如常,脸上斑驳的泪痕却不会骗人。春尾宴上,她走过折桥,自豪地同他说自己是詹事府丞,太子的人。 其实他早就知道二人交情匪浅,幼时在武堂,楼庭玉常常提起她。 贵为太子,受了委屈不提父皇,开口却是:“你岂敢拳拳到肉地揍本宫?!本宫长这么大没受过这等羞辱!你有种留着这幅熊胆,本宫这就让本宫的辅官过来规训你一二!” 与他比文输了诗赋,楼庭玉说:“你虽赢了我,却比不上本宫的辅官绰绰。” 与他吵架吵不过,楼庭玉也是哭着说:“你给本宫等着,本宫这就让绰绰过来骂你。” 他很好奇“绰绰”究竟是谁,便对楼庭玉说,“那你叫她来吧。” 楼庭玉想了会,窝囊地说,“我才不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想把她也骗来,连她一块儿打。” 这个不必上朝的六品辅官,让全京城的大小官员都敬重,圣上会看在她的面子上放过东宫各司府的小吏,皇后娘娘会准许楼庭玉将另一块渊渊友送给她,楼庭玉会把东宫事务都放心地交给她。 想必是因为,她以真心待人,随侍要送恩人一程,她也尽力相助。 让人忘了她只有十六岁,比楼庭玉的年纪还要小一些。 茶室清净,焦侃云刚坐下,听得虞斯狐疑地问道:“你是真有此案机密要说?”他以为只是入府送行的借口。 焦侃云虽然在心底厌恶极了眼前这道貌岸然的人,但无法否认他对待正事的敏锐与严谨。 大理寺官官相护,内里腐败,刑部出了事则只会推诿责任,这桩案子交给他这个新回京的生人办,才有得查。只是他受贿贪赃,仍须试探。 “有的,不过在我说之前,侯爷能否先将殿下留在房中的所有丹青墨宝都拿给我看看?” 只见虞斯思考了不过弹指间,略微抬头,高声唤了句,“阿离,去拿来。” 焦侃云眉心一蹙,掀起眼帘扫视一圈,房中没有旁人,她只听见屋瓦间有一声清脆的碰撞,门口就多出了一个人。 方才唇红齿白的少年就是阿离,此刻他抱着一堆字画走进来,放到两人面前的桌上,努努嘴,“都在这了。” 虞斯乜他,低叱道:“差点没把房顶掀了,轻功退步成这样,回去等着挨收拾吧。” 阿离气愤,“又挨收拾,又挨!你这个铁石心肠的男人!怪不得他们说你在春尾宴上相亲,却被人满地找借口拒绝!” 焦侃云:“……” 虞斯许是没想到他突然捅出这茬,还刚好撞上当事人在场,一时脸上有些挂不住,迅速瞄了一眼身侧,见她神色无常,才咬牙切齿地对阿离说道:“你给我滚出去,再多说一个字我把你的嘴撕烂。” 阿离哼声离去。 焦侃云默默喝了一口茶,蹦出一句:“侯爷的治下之法还真是严苛。” “我若治下不严,哪来的铁血军功。”虞斯轻咳一声,算是揭过了方才的尴尬,指了指桌上,“你看看吧。” 楼庭玉喜好风雅,素日里书画甚多,但总因不满意成品,几日后又付之一炬,如今桌上留存的,也不过七八幅丹青了。焦侃云逐一看过,摇头道:“没有我要找的那幅。”她也不确定,是被楼庭玉自己烧了,还是被他收进密室珍藏了。 “你要找哪一幅?”虞斯沉眸凝视着她:“或者,你若记得画中大致内容,可否复刻出来?他的密室已被我找到,搜遍整间,并无其余珍藏了。” 那许是烧掉了。焦侃云并不回答,转而言之,“殿下丧命之处,可有令人疑惑的细枝末节吗?我与他有些默契,或许带我去看看,能找到些被忽视的线索。” 虞斯抱臂,“你可知圣上御令,不许与此案无关者靠近办案重地。” 焦侃云直视他,“我知道。但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带我去的。” 虞斯掀起唇角一哂,“哦?为何?” 焦侃云坚定道:“你绝不会放过任何能找寻蛛丝马迹的机会。” 虞斯起身,“跟我来。” 距离太子府后百余步,一棵傍水柳树旁,有数名军差站岗围驻,除了直起直落地搬运过阿玉的遗体,周遭未动分毫。 焦侃云盯着地上那一滩血迹半晌,只看到,血水边,连一半都不曾写完的颤颤歪歪的“救”字。自下而上书,用笔顺序倒错,是他们两人幼时常犯的反写习惯,为此太傅罚过他们数次。她的眼眶倏然泛红。 虞斯在她身旁说道:“如你所见,除了这半个字,别无细节了。此字笔画反写,我推敲后才知是一个‘救’字。反写,有什么说法吗?” 焦侃云摇头,“只是幼时我误教他的,他见我这么写,便学了去,每回被太傅看见,两人便齐齐挨罚了。” 虞斯侧目看她,“你们后来写这个字,也是这样反写的?” 焦侃云沉吟片刻。 不是。 所以,这个字是专程写给她看的。阿玉在向她求救?可是一刀穿喉,再如何都是活不成的。他为何要求救? 焦侃云思索片刻,“虞侯爷,此事又要麻烦你了。我要去阿玉的书房看看。” 虞斯终于忍不住了,“究竟是你审,还是我审,你一直在从我这头套听消息,关于机密,却只字未向我提起。如此谨慎,可是有何不便言说之处?” 第11章 好个厚颜无耻的贼子。 若想查出凶手,她必须将阿玉那位神秘的心仪之人和盘托出,可虞斯对女子的态度,前有始乱终弃,后有登堂入室,可以说是并无半分怜惜尊重。想必就算找到了那名少女,盘问起来,她也要吃好些苦头。 “我只去书房求证一件事,若成了,自然尽数奉告。”焦侃云赌他想得到这条机密,不会拒绝。 没想到虞斯反问,“我若是不让你去呢?你若不说,那便是虚报线索,影响判案,届时我禀明圣上,你落不到好处。” 脑子好使的人果然欺瞒不了太久,焦侃云却也不慌,“侯爷,陛下钦点你主审此案,你可知这是为什么?” 虞斯微扬起下颚,“太子金尊玉贵,如果不是位高权重之人在背后操控,怎会清楚他何时随从离身,太子府又是何时警戒最松呢?可辛朝的高官之间结党严重,官官相护,若有蛛丝马迹,必定顷刻消灭。所以只有我这个离京两年的侯爷与朝堂无甚关联,又有赫赫军功,既能清查,又能服众。”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9节 “没错。”焦侃云漠然盯着他,别有深意道:“不过侯爷离京两年,倒是很清楚朝堂有结党贪腐之风。” 虞斯从容道,“因为我看了你在春尾宴上送给我的那本《辛官·一卷》,里头虽是些野史闲闻,却与朝局暗暗呼应,辛朝贪腐重臣被挨个数落个遍,还能看不出贪腐之风吗。执笔之人有几分谨重,我倒想结识一二。” 好个厚颜无耻的贼子。 她送话本意在点他贪污,他却一丝心虚也无,还说想要结识她?便是这些官官相结的蝇营狗苟之辈害了阿玉性命。她还不知眼前人可不可靠,他倒先夸起来了!说她写得谨重?严谨?慎重?可给她等着吧,她乱写起来自己都要发笑。 焦侃云端肃面容,“陛下信任侯爷,可侯爷是否真的值得信任呢?今日,我豁出决心禀报机密,若来日反倒因此害了这一条人命,又该当如何?” 话里话外…这是担忧他也与朝中官员相结?怕他把身负线索之人灭口,所以才不敢告知机密?她怎么会这么想?? 虞斯狐疑地微眯起眸子,思考半晌,难道是初见那日,他太凶了?可她当着众人的面回敬时半分不像怕他的样子啊。春尾宴上更是毫不留情地拒绝同游。究竟是怎么跳跃到觉得他是那种灭口的人了? 莫非是女子会格外提防些一脸凶相的?而这两年北阖王庭给他冠上的杀神名号终于传到了樊京,她晓得后就觉得他杀气太重,十分恐怖?想来是这样了。 “圣上密切关注此案,我岂敢阳奉阴违。”虞斯嘴角掠着一丝戏谑,看上去不像不敢,但他自己丝毫不觉得,只以为这样的笑意能让人觉得他生性幽默,和蔼可亲,“既然如此,你随我来书房吧,我便等你确认完。” 秘密跟随两人的阿离看不下去了,忽然现身道:“侯爷,有求必应,多么窝囊,这样不妥吧。” “放你……!”虞斯轻蔑地吐出两个字,看了眼满脸提防他的焦侃云,紧急撤回,只对阿离道:“放你一马,不许再多嘴。” 焦侃云的目的达成,也不管虞斯的心理活动究竟是怎样,谢过后立即与他离开。 书房中多数重要物什都被提走,等待着研究,焦侃云径直来到书架旁,找到一本毫不起眼的载册。 楼庭玉有个习惯,若是烧过什么书画,定会在册子上记一笔日期,再配以寥寥几字以表遗憾。她翻开最新一页,年月停在了上月中旬。也就是说,那日给她画的神秘少女图,并未被烧掉。 没有被烧,却不见了。 要么是被下人弄丢,但太子府的侍从不会这么不仔细。要么还是被阿玉烧了,阿玉没记录,但阿玉的习惯万年不变,亦不会如此。 那只剩一种可能,被外人拿走了。 是被凶手拿走了。 若真如此,只说明此案后续极有可能与那名少女有关。阿玉留下一个“救”字让她看,是让她救谁?救那名少女?难道少女知晓此案内幕,会有危险? 现在可以确定,女子的事必须要上报给虞斯了。 “我确认好了。”焦侃云看向虞斯,“但请侯爷将你隐藏在暗处的侍卫全都撤走,此事关乎女子名节,也关乎太子殿下的隐秘,暂且不可上报。”她担忧圣上知晓阿玉有心仪之人,会不明不白地叫人陪葬。 她忽然比方才还要严肃三分,虞斯没有犹豫,看向窗外微偏头示意,便听得有人勒令军差往后退,齐整的脚步声离书房愈来愈远。 焦侃云走到桌边,展开一张画纸,冥思须臾,提笔画下了那日阿玉所画内容。 “二月中旬,殿下于城南雪院遇见了一位姑娘,一见倾心,但姑娘离去得匆忙,他忘了询问姑娘家住何处,便央托我帮忙找寻。 “我找了半月也没有下文,最后一次去见太子时,才得知他其实知道姑娘的名姓,逐一查过后,晓得姑娘并非京中贵女,可太子不肯告知我,姑娘姓甚名谁,只画下这幅背影,让我继续寻找。” 虞斯亦点破:“毫无特征,无从找起。” 焦侃云点点头,“可是现在必须要找到她了。我怀疑太子殿下反写一个‘救’字,是写给我看,便是要我救她。侯爷可知这是何意?若太子猜到这位姑娘有危险,只说明此案与她也息息相关。 “或许找到这位姑娘,便能侦破此案。但请侯爷隐秘搜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名女子是太子的心仪之人。” 虞斯一想就通,“好。我这就让人彻查上月去过雪院的女子。” “还有一事也很奇怪。”焦侃云继续补充,“春尾宴前后几日,一向无病无灾的太子忽然心疾病倒,谁也不见。如今阖府上下能够问话的奴仆都被赐死了,我想,兴许是有人向圣上进了谗言,激得圣上悲痛怒极,才至于此。” 她是想说,有人利用皇帝的丧子之痛来灭口。虞斯与她想到一块去,“我已有决断,会查清今日都有谁进过皇宫。” 见他是有上心的,焦侃云略放心几分,也无甚好说的了,只轻声道:“我回去便将所有能想到的都写成一封密函,让风来给侯爷送来。侯爷若有不解太子所行之处,可随时问我。至此,便请侯爷利用好风来的手脚,与我时时互通,我等着侯爷查清真相。” 虞斯一怔,明白了她的意思。她要风来参与此事。一是为了监督,二是为了给风来谋一份功名与前程。 渊渊友。楼庭玉诚不欺他。虞斯挑眉看向别处,兀自轻笑了声。 各府司惶然一片,焦侃云离开太子府后便辗转去了各司,将众人安抚好,排好未来几日的事务。太子不在了,东宫各附属司,要么会废除,要么会易主,高官主司大多身兼数职,倒不必担忧,那些末官书吏却无所适从,最好的去处是被新主看中重归仕途,她希望是后者,所以众人不可闲停。 再回到尚书府,已是傍晚。浅月初见,茶饭难思,焦侃云只是立在庭中,不知所措。 风来送了密函回来,她才回神将人引入房间。 “姑娘…您该何去何从呢?”一切禀报后,风来轻声问她。 她与各司府的书吏们不同,她是由陛下钦点,独独辅佐楼庭玉,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十三年情谊,关系密切,新主断然不敢挪用。 焦侃云却并不在意,“詹事府事务一向繁忙,如今空闲下来,总算有机会写新的话本了。本想将虞斯的罪行交给阿玉,由他的渠道揭发,如今看来,只能由我的法子了。总不能因为伤心,就不去救思晏了吧。” “您是说,金玉堂的新讲,那个风流情债,要写虞侯?”风来微讶,不禁皱眉,“可他如今正着手太子殿下的案子,咱们这样,会不会扰乱他?” 焦侃云解释道:“今日,我三番四次套听线索,要求虞斯带我辗转重案场所,又多次出言试探,我观察他的一言一行,虽是恶官,却心性坚定,不会为外物所扰。反倒是我们,恐怕只有这一次能救思晏的机会,也只有这一次让樊京女子都看清他的机会。” 闻言,风来焦灼地问,“为何只这一次?” 焦侃云冷静地同他分析,“如今他一心扑在重案上,一来,必定无暇顾及其他,那就方便了我们在金玉堂讲他的话本。 “二来,若是等到他侦破此案了,便是攘外安内的功臣,必然受到陛下重用,届时樊京城更要嫁女攀附,贵女们被他的表象迷惑,许会头也不回地扑入水火。” “已经这么累了,不如趁此时机休息吧。”风来见她满眼疲惫,“方才回来时,老爷和夫人都很担心姑娘。” “写一些东西,反倒能遣怀,否则一直陷入思绪,才是真的停滞不前。”焦侃云安抚他后吩咐道,“你先去歇息吧,这一月,我要钻研话本,便不打算出门了,若外头有什么事,来通知我。” 风来缓缓应是,临着出门时,又多留下一句话才离开,“也许像吾一样痛哭出来,会好受些。” 方才他看见焦侃云一个人握着腰间的渊渊友,在庭中滞然张皇。 她不说,不代表不痛。丧友如撞沉钟,厚重的钟声,只一下便震痛心脉,扩散全身,五脏六腑无声惊惶,芥子在振颤中,将密密麻麻的悲痛钉在最深处,让她的心海频繁地浮现那人的音容笑貌,与他书不尽的前尘往事。 “你要开始写话本了?写好了给我看,写得好有重礼。” “为何要去那地方说书?是我的詹事府容不下你了?罢了,你做什么总有自己的道理,你去吧,我支持你。我想,不论你做什么,普天之下,我都是第一个支持你的。” “喏,你上次问我要的改变嗓音的茶粉,我废了好大功夫,让人将药粉改配成茶粉,生怕吃多了毒了你。” “我去听了,对,包场的人就是本宫,怎么样,是不是很感动?” “我终于明白你为何要去那里说书了,这法子简直天才之想,今日在朝上,那几个老东西气得脸都绿了。” “你放心讲,出了事咱俩一起背。问为何不是我背?我哪背得起,还不是借个身份,然后靠你。” “我有一友,渊渊其渊,浩浩其天。我央了好久,母后才答应将另一块渊渊友给我,下次你带着新话本来,我送你。” 早知道那日是真要送她渊渊友,她就带着新话本来了。 焦侃云坐在桌前,慢吞吞地在炉中点上楼庭玉送她的金兰香,拿起他赠的玉骨龙须笔,沾了与他一同改制的杏香墨,就连展开的澄心堂纸,也是他从圣上的御书房里顺了一摞专程给她的。 寂静的深夜,灯火摇曳,烧破了伪装。 她终于再也忍不住,掩面而泣。 窗外凄风穿树,吹得声嘶力竭,一度呜咽,至天明。 第12章 谁又淫了?我童子身呐! 仿佛是为了祭奠阿玉,接连几日庭中雨水倾泻,下不完的哀绪。阮氏每日都到她院中瞧上数次,劝她进食用水,出来走动。暖室的花也枯萎了,她不费心料理,旁人总也养不好。 半月后开始放晴,满院的花木被滋得四处窜起,已是云随竹动,石暖苔生,焦侃云终于决定打开房门晒晒心事。 书桌摆到花栅里,蝶舞丛中,偶尔绕着她写书的手翩跹半晌,却不扰她分心,墨字落成就干,花香须臾便转,不浓不淡,恰到好处,清风也从不翻乱她的书页与青丝,一切都是那么的清爽。 手中这本《忠勇侯虞斯不得不说的隐秘情史》已完成了全部纲要,依旧是疯癫狂放的笔法,着重记录了他以一己之力骚扰八家女子的刻薄情.事。 得到三个弃一个,弃一个再追三个,永无歇止,是这本书的核心。为的就是让所有女子明白,被他追求,或是与他相恋,是没有出路的。她现在手中写的,只是他不择手段地追求第一个姑娘时恬不知耻的嘴脸。 当然,关于女子那方的角色构造,就比较模糊了。毕竟是借素材虚构出来的,她不希望与现实对应,给姑娘们平添麻烦。所以这位姑娘究竟是谁,不重要,只需要神秘就好。 她吩咐风来去通知金玉堂老板,半月后开讲,届时虞斯追求第一个姑娘的事迹大成,她要让所有人都知晓此人情话说尽后始乱终弃、登堂入室后妄图生米煮成熟饭的真面目。 倘若她一直在金玉堂写下去、讲下去,便也有种阿玉一直支持她、陪着她,为辛朝尽余生、创盛世的感觉吧。 如果不是画彩突然过来禀报楼庭柘登门要见她,焦侃云的心情能再晴美一些。 若私下找她,还能避而不见,如今朝罢后与她的父亲一起入门,再如何都是要见的,“去请吧。” 她把话本合上,以镇纸压稳。 楼庭柘身穿红衣朝袍,墨发一丝不苟地梳冠于顶,更衬得俊秀挺拔,五指上的银戒依旧满满当当,唯独没戴那只银械,合起的折扇在他的指间流畅地翻转。 他见到她,敛起指上吊儿郎当的玩法,见她似乎憔悴了许多,温声问道:“你还好吗?” 焦侃云请他在玉桌边坐下,给他斟了一杯茶,递去时说道:“多谢殿下关心了,你若不来,我会很好。” 她不呛自己两句,反倒让人担忧,楼庭柘心中舒坦了些,接过茶,“我知道,皇兄去世,你头一个怀疑的便是我,想来你不愿看见我,我特意缓了这些时日才来找你的。” “二殿下应该不是来探望我的吧。”焦侃云的确怀疑他,但无凭无据,他又惯是虚与委蛇之人,她只好单刀直入,“有什么事,你直说吧。” 楼庭柘将茶杯抵在唇畔,“我想让你来我的府上,做我的辅官。” 焦侃云以为自己听错了,蹙眉反问他,“什么?” 楼庭柘放下茶盏,又郑重地一字一顿,“我说,我需要你。” 焦侃云多打量了他几眼,“殿下不会是觉得我无处可去,想可怜我吧?还是说,你想看我的笑话?待查清阿玉之死,面过圣后,我自有去处。” “你心性至坚,谁能笑话到你。”楼庭柘见她神色戒备,满目狐疑,忍不住和盘托出,“其实我已经向父皇求了你,你来我的府上,直接从政务处理起。” “求我处理政务?”焦侃云觉得甚是可笑,她是辅佐太子的,“二殿下是觉得自己一定会成为储君,才去陛下面前口出狂言的吗?阿玉虽然去了,但三皇子骁勇善战,五皇子贤德仁厚,就连幼弱的八皇子,也是博闻强识,大有前途。你凭什么去求我?” “我年长啊。”楼庭柘懒散一笑,反问她,“我若是口出狂言,那么你猜,父皇为何会同意我的请求?” “圣上同意了?”焦侃云一怔,可阿玉刚去,圣上怎么会同意她去二殿下的府中?她有些糊涂,敛起担忧的神色,冷声道:“待陛下召见,我会请辞的。届时我去哪里,陛下定有决断。” 楼庭柘挑眉,几乎要骂她了,“官场瞬息万变,皇兄之死何时能查清尚未可知,要等父皇召见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你不是不明白,见到你,父皇便要想起皇兄,悲从中来,不如不见,他哪里会主动见你。你告诉我,他若数年都走不出悲痛,数年都不愿见你,这么长的时间,你甘愿被冷落?” 焦侃云亦提高声量,“我父亲是吏部尚书,管辖百官的任用调度,就算操心,也轮不到你。” “是,轮不到我。”楼庭柘又服软了,放低声音,“可皇兄之死必是朝中黑手,你我心知肚明。你去问过焦尚书了吗?连太子都被谋杀了,他愿意再看着自己的女儿入局?他只愿你平安,借此时机退出朝堂。难道你想嫁人吗?我知你不想,才去向父皇求了你。” 稍作一顿,他又自嘲地问:“你别告诉我,你宁愿嫁人,都不来给我作辅官?” 焦侃云偏头淡笑:“你猜对了。你若当上皇帝,辛朝才是真的完了。你手下多少贪官污吏,想让我与你狼狈为奸?真是可笑。” 楼庭柘折扇一开使劲扇风,愣是气笑了,回头看见她满眼清高傲慢,不知想到什么,扬唇朗然:“好啊,你若要嫁人,我求父皇赐婚。嫁给我,一样是我的辅官。” 焦侃云立时肃然,径直起身,二话不说甩了他一巴掌,轻飘飘落下一句,“你做梦。” 没想到她这么上火,楼庭柘脸疼得要命,心底却十足兴奋,抬眸不可置信地瞪着她,“开个玩笑也不行啊?殴打皇室子孙,你胆子够大的!……手劲也够大的!你和皇兄的亲事传得满城风雨也没见你这么生气,是我,就不行?” “这是尚书府后院,谁打你了?谁看见了?倒是二殿下走路不小心,一脸磕在了我的巴掌上。”焦侃云淡定自若,“我不知你求贤若渴到了这般地步,甘愿赔上自己的一生,也要把我收归麾下。可惜我是个清廉的人,恐怕与殿下手下的官员们行事作风相左。” 楼庭柘哄着她,“我让他们改。谁再敢受贿,立刻死在我面前。”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10节 焦侃云说:“结党营私便已是大罪。” 楼庭柘说,“我让他们少往来,往来必谈正事。” 焦侃云又说,“淫.邪之风不去,何谈正事?” 楼庭柘眉一蹙,“谁又淫.邪了?我从来不嫖的,我童子身啊。懂了,以后谁再去嫖,我就……不是,这是私德,我也管不上别人吧。好好,以后哪个青楼敢招待我手下的官员,我便让人把那座青楼查封了,解救满楼的女子,这样行吗?” 焦侃云双手环胸,“言出必践,你若真能做到,我可以考虑。” “我真是……”楼庭柘欲言又止,偏头用舌头顶了顶被扇过的侧颊内里,绷得有些疼,他抚住,轻笑道:“活该被你拿捏。” 焦侃云高声喊,“送客吧!” 楼庭柘拿起茶杯又放下,“我茶还没喝完呐。” 焦侃云不由分说,“那也送客。” 话说到这,三分薄面也不给了,楼庭柘只好起身,“行,若你有主意了,就来找我。”他清了清嗓子,似是难以说出口,压低了声迅速掠过去一句,“咳,我会一直等着你。” “说什么呢?”焦侃云皱眉,有意敷衍,“听不清。” 楼庭柘俯身,蜷起食指,用银戒的蝶头撩起她耳畔遮鬓的一缕发,“我说,你若想清楚了,随时来我府中。楼庭玉给你什么,我便给你什么。你要天上的星辰作灯,明月作帐,我也想尽一切法子给你摘。你只须帮我处理好府中庶务,就像辅佐皇兄那样。” 话落,他拨下那枚银戒,拽起她的手放在掌心,漫不经心道:“下次我再出言不逊,你戴上这个打。我必然,回回都磕准在你的掌心。” 焦侃云低头看去,华丽的银戒上停落镂雕的玉腰奴,蝶翼拼凑成一张神色讪谲的人脸,极具美感,另一面有大小数个短浅的突刺,瞧着就是他那徒有其表又阴毒的风格。 待他远去,风来现身询问她,“姑娘真的要去二殿下府中做事?” 焦侃云摇头,“先拖着,待他整顿好手下,我再去请辞。” 那厢走出尚书府,楼庭柘抚着脸露出兴味的神色,随侍重明见他五指少了一戒,讶然问道:“殿下最喜欢的那枚刺戒呢?” “送给一个手劲颇大的女人了。”楼庭柘轻描淡写:“没看到我被扇了吗?记得,不准说出去。” 重明习以为常,恹恹地说是,“对了,方才传来一报,殿下上次让属下提醒的那件事。” 楼庭柘敛起笑意,沉眸问,“金玉堂要开讲了?” 重明点点头,“就在半月后,金玉堂已经张贴了公告,讲书人是那个让咱们吃了不少暗亏的隐笑。据说蛰伏这一月,是带着新的话本来了。” “既然他不怕死,那咱们就去听一听,他又要惹谁吧。”楼庭柘冷然道:“去定个房间,要正对着他讲书的那间雅厢,把蝎子叫上,若是讲得不合我的意,他知道该怎么做。” “您是说,咔——直接杀了?”重明压低声音,“太子刚死,皇城若是再出一条人命,许会惹来麻烦。更何况,此人在朝堂中定有靠山,更麻烦。” “麻烦?惹了我,他才是真的摊上了麻烦。”楼庭柘毫不在意地说道:“先挟持来见我,若是为我所用,另当别论,若是不愿为我所用,杀了。” 第13章 侯爷,好歹毒的文字啊! 半月之期足以令夏季的暑气疯长,腐啃一切,悬案未破,太子仍未出殡皇陵,遗体只能被存放于皇宫一室冰窖中。 听闻帝王愈发阴沉易怒,而皇后哀思过度,将自己禁足于冰室旁的寝宫,日夜以泪洗面。整座樊京都被笼罩在一片湿沉闷热的压抑下。 唯有金玉堂得了妙法,金老板不知祭拜了何方雪神,竟将堂内打造得仿若冰鉴,一旦步入,有如置身寒月。但凡落座,便有堂倌呈上一盏酥山,巴掌大的青釉透瓷盛满冰,端在掌心,瞧着就十分畅爽,酥山入口即化,清凉合宜。 楼庭柘自以为来得很早了,进门时,却见座无虚席,重明甚至得护在他身前开道落脚,金老板竟还亲自在堂中招呼客人们。 “只因隐笑今日重归讲堂,贵客尽数要来捧场,我斥巨资将堂内修成冰鉴一般,生怕怠慢了谁。诸位也请随意,若有招待不周之处,万望海涵。” “难怪不论隐笑说了什么,风言风语转瞬便能传满樊京,这放眼望去,全是口舌啊。”楼庭柘轻笑,将新买的折扇敲在右手掌心。 金老板耳目极好,鼎沸似的人声中听见这话,立刻回头望了一眼门口。 只见出言者执扇的左手戴了四指银戒,缺少一戒的无名指,以朱、墨二色画满了瑰纹,连笔至腕骨,红黑双线勾勒出泣泪的蝴蝶,泪线引之,好似要飞入袖间,兴许长线一直连至臂上,只是被长袖遮住,旁人是瞧不见的了。 四指戒间银链勾连,冰冷的链条与繁线交错,仿佛牵连着朱墨蝶的心脉。 把整个樊京城翻过来,也唯有二皇子的左手,如此诡异。 金老板立刻迎上去,“二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雅间已为您备好了。” “不必如此高宣,久闻隐笑大名,来听个趣罢了。”楼庭柘抬了抬下颚,示意他带路。 他在三楼入座,雅厢直对着讲堂。打开窗,掀起帘,可以看见对面围栏间的屏风,此时尚且没有人影。 “何时开讲啊?”楼庭柘拿起酥山盏旁的小银匙,舀了一勺送进口中,眸光微微一亮,又尝了一口,“你这儿的酥山不错。” “请二殿下再稍候片刻,隐笑先生已经到了,会于未时三刻准时开讲。”金老板恭顺地笑道:“殿下若瞧得上这口,草民让人以冰鉴封存备好,直接送到殿下的府上。” “让人送到吏部尚书府上吧……等等,还是算了吧。”楼庭柘转念一想,焦侃云那脾气,怕是倒了都不吃,他又问道,“郭遣说,上次搜堂时,在你这里遇见了吏部尚书之女。怎么,她也时常来此处听说书吗?” 金老板几不可察地一怔,顺势自如道,“哦,确实如此,小焦大人偶尔就坐在您这个位置。” 楼庭柘右手摩挲着左手的无名指,语气轻快,“那她今日可来了?” 金老板满怀歉意地笑道:“金玉堂向来都是不透露贵客们来往行踪的。” “是怕让人晓得金玉堂背后究竟与哪些贵客们互相勾结吧?”楼庭柘微抬眸,凌厉的眸子削着他,“如今隐笑说的书,轻易就能搅动官场风云,金老板若只是一介商贾,最好将此人身份姓甚名谁,背后何人操纵,都从实招来,否则来日被牵连,你的性命不保。” 金老板微微一滞,又立即笑开了,“殿下说什么,草民怎的听不懂。” 楼庭柘勾唇,垂眸敛起沉色,“素闻金老板不惧权贵,果然是铮铮铁骨啊。看来你是承认,自己并非纯商了。怕是我的身份,还不足以镇得住你背后那位,所以得罪我,也无伤大雅吧。细想这世上还有几人与我平起平坐,又有几人越过我去呢?莫非……呵,太子已去,金老板应该不会是他的旧部吧?” “二殿下说笑了,金玉堂不过是俗商,隐笑也不过是讲一些难登大雅之堂的俗本,哪里敢攀附权贵,又岂敢得罪殿下呢?”金老板看了眼外间,“时候不早了,二殿下既然急着要听话本,那草民就去催促一番,不让您久等。” 话落,他躬身一拜,在楼庭柘的睨视下镇定地退出了厢房。 “你暗中跟着他。”楼庭柘抬手微勾双指,吩咐道:“蝎子留下。” 离开房间,金老板已料到身后会有尾巴,特意下楼绕行一圈,吩咐护卫扰乱视线,趁机找了个心腹去给焦侃云报信。 看完纸条,焦侃云让画彩烧了个干净,“姑且不用理他。今日又不讲他部下做的那些好事,他能同我算什么账?” 前些天,风来从虞斯那传了消息,阿玉走的那日清晨,便只有楼庭柘进过皇宫,她很难不怀疑是他激怒并唆使圣上,将东宫所有仆侍处死,斩断一切线索。 她也不得不担忧下一个要被杀掉的线索,就是那神秘少女。可虞斯说,去过落雪院的女子已查过三轮,依旧没发现形似画像中人。 好在樊京并未传来女子的无故死讯,这算得上焦侃云近日唯一的慰藉。毕竟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原本虞斯也没有必要把这些情报事事都讲给她,这一点上,她很感谢虞斯。 但一码归一码,今天这场讲堂,来听说书的人格外多,她还是要讲得比往日更大声、更白话一点,在座但凡有一位女子没听清或是没听懂,都是她的失职。 穿戴好男装,喝下涩嗓茶,打开窗门,走入围栏之中。屏风后人影晃动,堂下哄闹声乍起,一方醒木拍桌,焦侃云便成了隐笑。 “许久不见了,诸君,别来无恙。 “盛夏暑热,想来唯有樊京娱事可解各位乏意。不知道大家是否记得,几月前,在下就曾说过,要为某京官权贵记一笔《风流情债》,届时由金玉堂的言倌们听堂记笔,整理成章,堂下尽可分章回买入传阅,也可以等一册话本全部讲完,装订成册,再购入珍藏。 “几月来,在下为践行此诺苦寻贵主,四处搜刮素材,始终不得妙趣。直到在北阖王庭所向披靡的忠勇侯凯旋回京,樊京城这才露出了些令人心潮澎湃的风月端倪,在下幸不辱命,为大家探得一二,这便说与众人一听。 “小忠勇侯,承袭爵位不过两年,姓虞名斯,如今方满十八,文武双全,容貌俊美之余,身长八尺,生得那教一个宽肩窄腰,伟岸修挺,据小道消息称,某在武堂窥见,此子胸肌厚如墙,腰腹紧似壁,身强体壮,英武悍硕之处比比令人惊叹。凯旋回京至今已有月余,此月余间,侯爷可谓风光无限,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一时羡煞满朝文武,樊京的女子们也多有倾慕不已,芳心暗许者。 “然而,这忠勇侯看似完美的外表下,果真值得托付吗?不尽然。 “据知情人士透露,虞斯此子,十分自恋,很会撩拨。那夜的事情,是这样的——” 日暮傍晚,楼庭柘从偌大的金玉堂走出来,有点找不着北。 这场说书给他的震撼,不亚于焦侃云那日给他的一巴掌。 他大袖敞敞,抬手扶着额,站在夕阳下,回头问重明,“就这个?那几个窝囊废就被这种烂俗话本搞下去了?什么强吻,什么狂扇,什么什么悍硕魁伟……?就这个?” 重明着急忙慌地跪下认罪,“殿下,平时他不是这么讲的!他、他换风格了!” 楼庭柘重重指了指他,欲言又止,想了会又给自己笑得呛了下,“我都多余把蝎子带来,本欲坐他对厢,一针暗器将其制住……今日他讲这些,我若把人制住了拉来,一时还真不知道聊些什么。” 重明满脸羞愧,“那咱们下次还要捉他吗?” “你留意金玉堂的动向和樊京的风言风语,这个隐笑突然将笔向对准了忠勇侯的情.事,实在让人摸不透意图。虞斯不过是刚回樊京的功将,尚未招惹谁,为何要揭露他的私情?” 而另一边,忠勇营内。 阿离疾奔,捏着一摞印有金玉印的记纸飞掠过好几个营帐,递到了幕僚章丘的手中,“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 章丘拿到奏报,一目十行地看完,咬着手指沉思了很久,很久。 他不懂,“好消息是?” 阿离没憋住笑,“这是侯爷的乐子啊……我能笑他一整年!” 两人面面相觑,同时哄然大笑。 章丘突然握拳,示意他停,严肃问,“那坏消息是?” 阿离肃然道:“侯爷若是看到,咱们也别想好过。” 两人由衷地“啊”了一下,表示确实如此。而后,是良久的沉默。 阿离问他,“怎么说?谁去禀报?” 章丘轻咳一声,“上次侯爷去春尾宴与人相看,被拒绝了回来,把我揍了一顿。阿离你长大了,你应该担起这个责任。” 阿离哭丧着脸,“上次侯爷去查案,我不慎发出些响动,回来也没吃好果子啊。章大哥,你是大哥,应该体恤小弟。” 章丘皱眉,“你与侯爷从武,挨些打算不了什么,我是文人。” 阿离不屑地睨他,“文人,就是你们文人写的玩意儿。哎呀,左右不过是些胡乱编排的废纸,金玉堂也不会真让说书的讲完一整本吧?哪里有那么多事迹可讲啊?” 章丘摇头,“你太小看文人,说不准。我要有侯爷这张脸、这身材、这身份,高低给自己编上八十回,从出生到入土,写多少情债都有人爱看,嚼舌根也嚼得津津有味。” 阿离惶然,“啊?那怎么着?实在不行,不禀报了吧!侯爷英明神武,不拘小节,如今一心扑在案子上,也没工夫在意这些。” “不禀报不行,侯爷的风评,与我的考评息息相关,怎能不禀报?…等着,还是我去吧。”章丘深吸一口气,将纸藏到背后,视死如归地走入营帐。 虞斯正坐于上首查看密报,修长的两指执起茶杯,还没喂到嘴里。 “侯爷,属下现在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您想先听哪一个?” 虞斯头也没抬,蹙眉道:“坏的。” 章丘迅速抬手说不不,“还是先听好的吧!好消息是,侯爷你的伟岸形象,终于被写入美好的爱情话本中了,现在全樊京城的女子……都很在意你。” 虞斯挑眉,放下奏报,“坏消息呢?” 章丘慢吞吞地把纸拿出来,小步挪到虞斯的桌案前,小心翼翼地轻放下,“坏消息是……话本出了一点偏差,它居然,是这样写的。” 虞斯用手指按住,挪过来,狐疑地低头看去,率先撞入视线的,就是这样一句: “虞斯一个箭步冲上前,对着姑娘一顿猛亲,一时间,天雷勾动地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姑娘反手欲甩他巴掌,被他强按在头顶,而后,虞斯歹徒竟对她进行了长达一刻钟的狂吻。吻势如雨点般密集,姑娘招架不住,险些放弃挣扎,还好灵机一动,做了一个违背虞斯祖宗的决定——她抬脚上踢,好彩,竟然正中靶心。” 旁边,一边皱着眉佯装同情,一边俯身细读字句的章丘,脸快笑烂了,颤抖着声音说,“天呐,侯爷,好歹毒的文字啊!”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11节 第14章 什么腌臜东西?! 不仅歹毒,而且用词既罕见又精准。譬如那句“违背祖宗”,你立即便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再譬如那句“正中靶心”,脏字不提你也晓得他说的是踢中命脉,更譬如那句“好彩”,你完全明白他抒发的是一种什么样幸灾乐祸的感情。 虞斯看完这段,如遭一道旱天霹雳,万年敛藏的气息此刻竟控制不住地颤抖外露,明显到章丘这个文人都能听见。 他强忍着怒意,迅速看完第一张,翻开下一张。 “夜黑风高,梦生时分,丑恶狂徒掠院翻墙,潜入姑娘闺房,俊美的面纱下是一张过分狰狞的脸,窃玉偷香是他的目的,不择手段是他的风格!他口中大叫着:‘美人哪里跑!’,姑娘于睡梦中惊醒,秉持着‘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优秀品德,说时迟那时快,一个鹞子翻身从床榻弹射而起,抄起价值百金的花瓶便往虞斯的头顶砸去,飞身遁窗,高喊救命,终于引来无数家丁,虞斯见状大呼‘不妙!’,轻功一架便消失于暗夜无形。” 再下一张,有更为醒目之段。 “此子去惯了青楼,耳濡目染之下,软磨功夫已然见长,武堂操练时,乍见姑娘围观,立刻宽衣解带,袒胸露乳,企图用最直白的孔雀开屏之式勾.引,前话提到,此子的确容貌昳丽,身材魁伟,长衣一解,说他是腿上长了个头也不为过,身长八尺便有五六尺在两条毛裤般的长腿上,腰腹无一丝余赘,肥胸硬硕,纤秾合度,看得人脸红心跳,确然生出几分心动。” 最后一张。 “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一脚踏上三条船!姑娘厉声叱问后,拔出一把虎头金刀,今天不是忠勇侯死,就是虞斯亡!忠勇侯自诩何等刀光剑影没有见过?小瞧了这怒气冲冲的女子,仗着忠勇营人多势众,命人列阵排开,将其困围,并戏谑说:‘姑娘何至于此,我们共度的那些良宵,就不算真情了吗’,话音刚落,姑娘手起刀落,将他的发冠斩下,杀神虞斯竟披头散发,毫无招架之力,颜面尽失,索性以‘护主不力’之罪,杀了在场十余人。如今,他杀人的口供,还在在下的手上。” 又倒回来看第一张。 “虞斯一个箭步冲上前,对着姑娘一顿猛亲……” 章丘见他看得这么快,看完还要倒转回来看第一页,忍不住问,“您也觉得写得很引人入胜吗?” 引人入胜?分明是不知死活的癫狂! 虞斯大掌将一摞纸尽数拍在桌上:“这是什么腌臜东西?!” 章丘一板一眼:“回侯爷的话,这是金玉堂说书匠隐笑近期编撰的话本,《自恋的忠勇侯虞斯不得不说的隐秘情史(上册)》第一章 。” “上册?第一章 ?你是说,这么好些污言秽语,只是个开头?还有下册?”余光里那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幕僚还在龇牙咧嘴地笑,屈辱感油然而生,虞斯一个斜眼飞过去,“很好笑吗?” 章丘立刻闭嘴强憋,疯狂摇头,随后道:“侯爷也莫太生气了,您看,这段不是也夸了您吗?” “说你腿上长了个头便是夸了?” 章丘睁眼说瞎话,“这是夸张写法,说您腿长。” “还有什么毛裤肥胸,我看是明褒实贬,以油腻的形容,教人分毫都提不起浮想联翩的兴趣。”他琢磨了片刻,回过味来,“好个癫狂犀利的说书人,想要讲堂兴旺,赚两个黑心钱,便把主意打到我的头上来了?” 章丘摆手,“不不,依属下看,您曾经潜入闺院是真,戴孝时进过青楼是真,虽然都是为了另一回事儿吧!但杀忠勇营内十余人也确然落过人口供。 “更别提您近期在武堂与人相较拳脚时,确实有数人暗中围观。话本虽博噱头,但透露出的个中信息是实实在在有的。这写话本的人,必然是将您的事迹都调查了一番,是不是为了钱,还很难说。” 虞斯何尝没有考虑到话本背后透露的信息,昭示了此人胡编乱造下的慎重之处,但除了为钱,他想不到谁会多管闲事,拿他开涮。 “隐笑是吧?是上回詹事府丞送的那本《辛官》的编撰者?”此人谙熟朝局,忽然将笔锋对准他,莫非是为了扰乱他查办太子案?莫非此人与背后凶手有关?虞斯思考片刻,“你让人盯着金玉堂,再有新的章回,记笔后立即拿来与我过目。” “是。”章丘恭敬应声后,顿了顿,抬眸瞥了他一眼,“属下以为侯爷会立即去抓人?” 虞斯抖着嗓音,“我还没这么沉不住气,不过是些流言蜚语,还能把我说穿了不成?且看看他要做什么,透露出更多的信息,咱们才好拿人。 “不过,我在春尾宴时,去见思晏的事,理应只有寿王府的人知道,那日寿王妃引人进来,险些把我卖了,看来如今更是另辟蹊径,卖得彻底。” 章丘沉吟道:“那……要去接回思晏姑娘吗?” 虞斯想了想,“待太子案后再去,她如今是不愿见我的。” 两人围绕此事背后牵扯的各种可能□□谈了有小半个时辰,终于,虞斯说自己有些乏了,先回自己的檐房休息,晚上就不回金玉堂了。 章丘一路将他送至门口,目送他进去后,阿离和一众看完话本的随侍赶到,问他事态如何。 章丘欣慰地说,“小侯爷到底还是侯爷啊,泰山崩于前也会面不改色的。” 此时门内忽然无端发出一声撞击响动。 众人一惊。 章丘立时又打开门看了一眼。 章丘又退出来把门关上,慢吞吞地说: “小侯爷到底还是只有十八岁啊,唇红齿白的少年怎么受得了这种淫词滥调。” “啊?侯爷不会哭了吧?”阿离有些担忧。 “那倒没有。”章丘摆手,见他放心,又补了一句,“快要哭了。” “啊?”阿离皱起眉,噘着嘴憋笑,“嗯……那怎么办?” “没事。这也算半个好事吧!”章丘高兴地说,“我方才进去的时候,看见侯爷满脸通红,正拽开衣襟,露出半边胸膛,对镜自照。 “还可怜巴巴儿地问我,话本中的形容,属不属实?恶不恶心?想来,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确颇有几分姿色了!并在认识到此点的同一时刻,产生了自卑。” 阿离大喝,“这算什么好事啊?!” 章丘安抚他,“此言差矣,夫人将小侯爷的亲事交予我分忧,上回我想教他的,便是这份矛盾的美感。自我认知清晰,才能展现优势,自卑,才能让姑娘家油生怜爱。” 阿离道:“说得轻巧,这话本一出,以后谁还愿跟小侯爷相看啊?已经有好几家跑来退相看帖了。虽说自上次春尾宴的打击后,小侯爷也不再愿意和人相看吧,但现在连个机会也没了。” 倒也是,想到这里,众人又是一声长叹。 风靡樊京的从来不是隐笑,而是位高权重者藏在阴暗角落里的龌龊。焦侃云一场下来倾尽心血,讲得口干舌燥,金老板给她递了杯茶,相约下次开讲。 “不会隔得太久。”焦侃云想到今日楼庭柘忽然来听堂之事,“金老板,我记得开堂时,我便吩咐过,屏风须得是顶好的隔材,银针铁刺也穿不透的。” “是,一直如此。”金老板让她放心,犹豫了下,将自己的担忧告知,“只怕二殿下是冲着上回大理寺和兵马司的事来的,如今太子已去,我……” 看来大家都默认阿玉死后,二皇子便是储君人选,焦侃云低声安慰,“你放心,近几月,金玉堂只会出忠勇侯的话本子,暂且不会招惹到二皇子的势力。二殿下若执意要见我,清算旧账,我手中有关他的事迹,足以制他。” 金老板松了口气,“姑娘这么说,我便放心了。只是那忠勇侯也不像善茬,姑娘怎么会敢招惹他的?他有忠勇营兵权在手,没人敢以‘无故出兵’的名义去捉他啊。” “辛朝又不止他一个侯爵,他风头正盛,多少勋贵等着看忠勇侯府的笑话,他若为了情情爱爱的事,出兵金玉堂,更是落人口舌,届时自有想看笑话的人保你。”焦侃云说完,拂袖起身,“天色不早,告辞了。” 待换回女装,回到府中,小厮将送来的一封拜帖交到她的手上。 “是寿王府的三姑娘,说是之前约好的,要到焦府来找您看花。” 金玉堂传播流言蜚语之快,堂倌记笔,更是边听边记边往外发售,传到思晏的耳中一点也不奇怪。或许她也猜到,只要忠勇侯的风评传得离谱,寿王府就不敢那么快地把她嫁过去,惹人猜疑。 思晏有空闲找人玩,许是听完话本后,心境开阔了。 打开拜帖,上面写了她将上门拜会的时辰,旁边,还用拙劣的笔法,画了一朵云。 第15章 你长得很像银绯。 火序如猛虎,楼思晏还专程挑了最热的时候来。 花房的琉璃瓦罩已被焦侃云撤下,前些日子无暇顾及暖室中的花草,聚顶的阳光烧蔫儿了一片,此刻也被除尽,偌大的院子从里到外重新梳整了一番,瞧着又是生机勃勃的模样。 将楼思晏迎进去后,请到槐树下小坐乘凉。老槐树旁有一瓮陶坛,水面浮着圆盘似的莲叶,下头点缀了几尾碧红相间的锦鲤,焦侃云递了一盒精细的饲籽给她,她无精打采地摇摇头,看了身侧的丫鬟与侍从一眼。 焦侃云心领神会,指着不远处的一隅,打发这寸步不离的两人去除草,“上回二皇子来做客,说那一角辟出来,可以学你们王府观园里的蔷薇角,种些攀墙的花,我不知要怎么打理,倒是有些种子,你俩在王府当差见惯了的,去帮帮忙吧。” 丫鬟和侍卫两人相觑一眼,二皇子与王府交好,焦姑娘成心搬出来,他们只能应是。 待两人走远,焦侃云才问道:“思晏,王府在监视你?” 楼思晏点头,“从春尾宴开始,就是如此了。自太子去世,皇都不太平,便又添了好些,如今暗处还有许多。他们怕我逃跑。” “就是因为忠勇侯独独看中了你,所以他们决然不肯放过吗?”焦侃云直视她,观察她的脸色,“你来找我,是为了那日,我说可以帮你逃出王府的事吧?” 楼思晏再度点头,与她视线相接,“只有你对我说过,想帮我。” 焦侃云微一沉吟,故作懊恼般叹息,“很遗憾,思晏,如今太子已故,我暂且帮不到你了。” 她想通过这样的说法,逼迫楼思晏交底,说出更多有关于她本身的信息。果然,楼思晏单纯,一听到无法助她逃脱,立刻急切地抬眸望向她,更露出几分绝望。 焦侃云趁热打铁,“倒是可以为你想法子,可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会想得出适宜的法子救你呢。如今没有太子依仗,我若行差踏错,得罪了忠勇侯,得罪了寿王府,或是得罪了二皇子,怕都是不能善了的。” 楼思晏垂眸,还真把她的话听进去了,细细考量着。 焦侃云接着道:“你应该有听到这几日外头传的话本吧?听金玉堂说还有好几章要讲,待到满樊京的女子都晓得忠勇侯的为人,寿王府必然不敢轻易再将你嫁去。你应该能料到,可还是来找我了,可见,你要跑,不仅仅是不想嫁给忠勇侯。你怕是本就不属于寿王府。那么,你究竟是谁呢?” 她轻声细语地诱劝,并未紧逼,却字句都压在她的心头,楼思晏忽然叹了口气,坦白道:“焦姑娘,你十足聪明。我确实不是寿王府庶出的女儿,我只是混迹北域边陲的一名孤儿,常年与戏班为伍。是忠勇侯回京时,捡了我,强行将我带进樊京的。” 焦侃云琢磨着她话中真假,见她摊开的手掌上的确有一层薄茧,也许就是舞弄戏械留下的,“这么说,忠勇营的人,都认识你?” 楼思晏点头,“他的心腹,大抵是都认识的。” 焦侃云又问,“他带你回樊京,是为了迎你入侯府的门?” 楼思晏迟疑着说,“差不多吧。” “差不多?意思是,不是正妻?那便是为妾了?可若是为妾,怕是不需要什么门当户对,何必要将你放到寿王府,安置一个三女的身份呢?难道是……想让你做侧室?”焦侃云挑眉,“我查过你的底细,樊京城的人都没见过你。你既是跟着忠勇侯来的,他入城那天声势浩大,怎么会没人见过你?” 她的问题密集,楼思晏挑拣了重点说,“其实他并非那日入城的,他提前了好半月带我潜入,就是为了先送我入城去寿王府。寿王与老忠勇侯曾有交情,后来渐渐疏远,但未曾还尽的人情还在,虞斯功勋在身,求他暂且做我的父亲,也是小事一桩。” 焦侃云捋了一遍,说得倒通,便又紧跟着往下问,“那日寿王妃在我面前演了一出戏,想教我自己发现你和虞斯之间早有私情,为何?” “因为寿王妃不想揽这个活。”楼思晏看了她一眼,解释道:“是因为你。” “我?”焦侃云指自己,稍一顿即刻想通,“因为我怀疑他们是想帮二皇子拉拢虞斯,才找了个庶女来攀嫁,但其实,他们只是为了还忠勇侯府的人情,才替虞斯收留你,借你一个胡姨娘所出庶女的身份出嫁。他们并非真的想参与党争。” 难怪那日寿王妃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反复强调王府本身和忠勇侯府绝无姻亲之意,寿王也绝无参与党争之意。 楼思晏点头,“你的政.党嗅觉灵敏,寿王却是远离朝局是非许久,你想到了他不曾想过的问题,那便是王府的立场问题。 “也是你送了君子兰后,寿王妃才忽然意识到,帮虞斯这个忙,收留我,再让我进侯府的门,那是蹚了一趟十足的浑水。所以她想让你知道,此事不是王府主动的。故意挑了虞斯与我相见的时候,请你一观,她想着,抓了现行,届时我就不得不陈明原委了。” 焦侃云终于明白前因后果,一时竟有些无奈,“你倒是沉得住气,寿王妃都快气晕过去了,特意留了我俩独处的时间,谁曾想你是只字不帮她解释啊。她畏惧虞斯,不敢将他强掳民女的首尾尽数说与我听,平白吃了个哑巴亏。” 一想到寿王妃那句“她就跟你说了这个??”配上一幅吃了惊雷的表情,焦侃云就觉得好笑。初见只觉得楼思晏惯是慢吞吞又疏离的性子,果然来日能急死个人。 “那日,虞斯潜入我的闺院,我方寸大乱,实在不敢透露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且我那时也不知你可不可信。 “是你走时劝我的那句话,让我觉得,你应该是个好人,我才与你定下花约,想着来日或许能再见,求助于你。”楼思晏看向她,“你有什么办法,助我逃离王府?我身边,都是虞斯派来盯着我的人。” 焦侃云思索一阵,如实道:“老实说,听你讲完因果,我便毫无头绪了。 “原本我想,你可以佯装与我要好,借住在我家里,待我出游时便将你带出京郊,你再伺机逃脱。但现在以忠勇侯对你势在必得的态度来看,一来,我不想被监视,二来,风来一个人,打不过这许多。这个法子行不通。” 楼思晏眼神黯然了一瞬,“这么说,我最终的归宿只能是侯府了。” “你可千万别这么想。”焦侃云一吓,劝道:“忠勇侯在北境时金屋藏娇,那女子智谋无双,为他出生入死,后来也没有被带回樊京,虞斯也仅仅是逢人便说自己曾在军中藏有一宝,助他所向披靡,最后却将其留在了北阖。跟了他,可没什么好下场。饶是我现在没办法,你也不能放弃希望啊。” “出生入死?”楼思晏不解,想了片刻,“你说的是不是银绯?” 焦侃云讶然,“你认识她?”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12节 “认识?”楼思晏狐疑地偏头想了半晌,明白关窍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犹豫了下,她说道:“哦,是,算是吧。银绯救过我。其实,你生得,便与银绯有几分相似。虞斯也同我说过,觉得你很像他的银绯。” “我?”焦侃云低眉失笑,瞥见茶汤中倒映出的脸,不由得多看了会,轻细的嫩芽浮跃,破开茶面,荡起一圈涟漪,犹似她被脑中一线点醒。 难怪虞斯第一次见面,看到她便怔愣了一瞬,还露出了些许疑惑的神色,那时她还很奇怪,自己分明从未见过此人,怎么他却好像认识她。 春尾宴上她拒绝邀约,下了他的面子,嗜杀成性的战神居然没有半分为难,让她随意离开,更没有记仇,如今太子案的每日进展,条条线索,都同她共享。 原来是把她当作银绯了啊。 这算什么?想弥补失去的亏欠?还是想博她的好感,重温旧玉? 最可恨的是,竟还将此事说给自己信誓旦旦要娶进门的思晏听? 楼思晏抱着茶杯低头浅抿了一口,不与她的视线相交,“我大概此生都不能逃离侯府了,还请焦姑娘不要让他知道此事是我说的,否则我难有好日子过,姑娘心底晓得就好。” “你且放心,我必定想法子救你逃离,也绝不会出卖你。”焦侃云柔声安抚她,心底冷笑,她只会将这等祸害女子的人渣加倍报复在金玉堂的话本里,届时厌恶他的樊京女子一人一口唾沫也能将他淹死。 不将他拟作飞灰齑粉,随手便能让人扬了,她就不是第一说书人隐笑。 楼思晏眸子微转,“你上次说得对,我的身体不好,多出去玩是个强身健体的好方法。盛夏炎炎,你有什么避暑纳凉的好去处,可以约我同去?” 焦侃云一顿。楼思晏还是起了随她出游,再伺机逃离的心思。 她也没有拆穿,顺着说道:“桃山不错,桃树连绵大可遮阴避阳,只是山头偌大,容易迷路,当然,若用来捉迷藏,想必是有些好玩的,要找上好几个钟头。 城南的落雪院也十分僻静,傍水而建,白玉亭银装如覆雪,立在一望无际的碧湖上,听说碧湖深不可测,若是谁不慎落水,顷刻就能消失无影。” 她的弦外之音句句有意,楼思晏听懂了,“那便去落雪院吧,听闻那处春杏繁密,丝毫不逊色于桃花,也近许多,无须准备多少时日便能出游,况且我会凫水,不怕落水的。”她亦意有所指。 刚答应了定会救她,此时她想放手一搏,焦侃云着实想给这个机会,但又怕失败了,她再想跑,会更难,“你容我想一想……”她忽然一怔,“春杏?你听人说……那里种满春杏?” 楼思晏有些不自在,“不是吗?” 焦侃云凝视着她:“是。可是,落雪院由太子出资修建,由我构思,秉循花神之序植栽,一月亦分为上中下三旬添换不同的花样,樊京城的女子们皆知。怕是没有哪个会告诉你,落雪院经年不变地种植春杏。你知道,那里什么时候才种春杏吗? “二月中旬。” 第16章 她就是那名神秘女子 楼思晏闻言,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抖,带得掌心的杯盏碰得当啷响,她那一剪秋水眸瞬间沉了下来,正如茶水中被那一震,荡得下落的针叶。 “你分明去过雪院,方才与我说起时,却刻意隐瞒。想来,是因为你知道太子殿下也于二月中旬去过雪院,还在那里遇见了一位姑娘。”焦侃云微微俯身凑近她,迫声确认道:“你就是他要找的女子,你也知道他在找你!” “我不知道。”楼思晏蹭地起身,冷然丢下一句,“我想我该走了。出游的事以后再说吧。” 焦侃云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我受阿玉之托,寻找你的下落,你不想承认去过雪院,我明白,是你不知我们搜查的目的,且你身困王府,身份特殊,所以不敢认。” “你既然明白我境遇尴尬,就不该点破。”楼思晏垂眸看向她握来的手,顺势上移至她如渊的眼眸,轻叹道:“其实我不知道他要找的人就是我,我在雪院时并未见过他,我只是路过那里。” “若是阿玉没死,我绝不会点破。但他去世前画下有关于你的画像被凶手拿走了,阿玉死时写下了一个‘救’字给我看,我暂时只能想到,他想让我救的是你。关于他的死,你知道些什么?” 焦侃云殷切的眼神落在楼思晏的脸上,强使她与自己视线交错,“你若不说与我听,我只能将你送到忠勇侯那里了。他是此案主审,我别无选择。” 话音落下时,楼思晏手腕上的脉搏急速跳动起来,她轻摇头,抑制心绪,腕骨处的青筋都突了出来,紧张、惶恐?她怎么会怕成这样! “那我换个问题。”焦侃云终究还是不愿逼她太紧,“忠勇侯彻查了三次去过雪院的女子,都没有查到你的头上,既然他寻了暗卫护你左右,为何没人知道你去过雪院呢?” 几乎是毫无犹疑,楼思晏脱口直言,“我说了,因为我当时只是路过。而且,在春尾宴之前,我身边并没有限制我行动的暗卫,只有一个供我差遣的随侍护卫。那时我沉浸于白来的新鲜富贵,并不知忠勇侯是不可托付之人,还没那么想跑。” “那你后来是如何知道,太子在找你的?”焦侃云将她的手腕又捏紧了许多,“他死前伤心病倒,是否与你有关?” 楼思晏无奈地摇头,“我压根不知道他生过病,也不知道他在找我,不论是你,还是虞斯,我只晓得一直有人在查去过雪院的女子。 “那时我刚被虞斯带到樊京,独居小院,穿着打扮也不似今日大家闺秀一般,我只是路过那里,当然不会上报。后来从虞斯的一名心腹口中得知他们找的女子身穿黑衣、高束长尾,遍查京中贵女无果,我才想到,或许是在找我。 “我只想赶紧离开樊京,回到我的北域小镇,所以一直没有告诉虞斯我就是,我也不想看见他。 “关于我是否独居小院、身旁何时被安插了暗卫、还有进入樊京城的时间,你尽可去问虞斯,若有分毫对不上,你再将我押去和他对峙。” 她表以最大的诚意,焦侃云逐渐松开手,“可凶手拿走了你的画像,你怕是危险得紧。恕我收回要帮你逃走的话,我可以尽全力拖延你嫁到侯府的时间,直至凶案告破,但绝不会让你现在就走。凶手也许会杀你,尽管没人知道为什么。” 怎会呢?楼思晏欲哭无泪,长叹了一口气,“一个‘救’字,也许是救命,也许是救别人,怎么能确定,就是说要救我?”说至此处,她竟哽咽起来,“我不需要你担忧性命,若我回不去北域,真不如死了。” 多么可怜的孩子,已经忌惮虞斯到了宁死不屈的地步。焦侃云心想,虞斯再如何杀千刀,都是此案主审,楼思晏即是神秘少女的事,必须告诉他。 “我必须将找到你的事告诉虞斯,他若来盘问你更多细节,你受不受得了?”焦侃云拉住她的手,炎热的外境下她的掌心竟然冰凉一片,“你若需要,我可以陪你一同受审。” 楼思晏沉默须臾,仿若一潭刚被日头照耀到一角的死水,试探地求助说,“他来问,我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更何况,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了,谁问都是一样,麻烦你来替我转告吧。” 以虞斯的性格判断,纵然她答应帮忙转达,最终决策也在他的手上,或许依旧会去盘问一遭。 她点头,“好,我尽力一试。”只作安抚楼思晏。 不远处的丫鬟和侍卫眼见着楼思晏站了起身,日头也愈发毒辣了,便收拾好手上的铲头种子,朝这边走来,询问是否要回去。 焦侃云吩咐画彩端了两碗清凉的酸梅汤来,给二人解暑,趁着二人喝汤时,对楼思晏说,“以后你要想找我,随时可以来。但莫选这么大的日头了,晒得人烦闷,暑气惹得你眼睛都红了。” 楼思晏下意识抹了下眼角,反应过来是方才她哽咽欲哭惹的猩红并未褪去,这么说是不想让她的丫鬟侍卫起疑。她抿出一抹笑,“好。” 将人送出照壁,焦侃云唤来风来,询问忠勇侯近期查案的进展。 这些时日,他跟着忠勇侯的确查到了不少线索,缕缕线索都指向了绝杀道。 “忠勇侯说,陛下钦点他来查探此案,或许也有这个原因。整个朝堂,唯有他在北域和绝杀道打过交道,深谙他们的手法。陛下怀疑朝中有人勾结绝杀道,谋害太子性命,是为了制造混乱。” 若真是勾结绝杀道,那便不止是勾结绝杀道本身。绝杀道的总坛在北阖,此人勾结外族,妄图祸乱樊京,颠覆朝纲。 太子一死,足以引起轩然大波,储君之争又要翻开序篇,明争暗斗,各个关窍都要花钱,一旦贪腐,内耗朝廷。陛下若不愿让北阖有可乘之机,当务之急必是再立储君。难怪楼庭柘那般胸有成竹。 “是谁与绝杀道有来往,可有一些眉目?”焦侃云细想一番,楼庭柘是此事获益最大之人,且他钱财之巨,要向绝杀道买太子的命,买得起,要与北阖谈共赢条件,也谈得起。 只是没有证据。 “明面上的来往没有。但自从查出二皇子在太子死去的那日深更入过宫,忠勇侯就在追查二皇子的各种行踪。他发现二皇子每月都会去一家名为罗蝶轩的裁衣铺两次。” “他惯是喜好些别出心裁的衣饰,司衣局却秉承着规制千篇一律,他向外求索,倒是不奇怪。”焦侃云一顿,又补充道:“正是因为不奇怪,便也不易让人察觉。忠勇侯可是有何发现?” 风来迫切地点头说道:“嗯!内阁大学士陈徽默大人,也曾去过这家衣铺两次,就是那位擅长北阖语的学士。” “别急。”焦侃云知道他报仇心切,可无凭无据,仅仅因为一处巧合,就硬说这两人勾连北阖,实在太牵强,她思索了会,“忠勇侯将二皇子查到这个地步,倒是可信。” 看来他虽然贪污,却比她想象的脸皮还要厚些,竟是个拿钱不办事的。更或许,他贪的赃里,没有和楼庭柘勾结的一厘一毫。 “我如今有个想法,打算与他商量一番。你陪我去见忠勇侯,我刚好还有别的事要和他说。”想到思晏,焦侃云细斟慢酌,“我先走一步,你派人去北域一趟,查一查常在那里驻扎或是游走的戏班子,着重盘清几月前是否有一名帮工女子跑丢了,问问跑丢的女子姓甚名谁。” 乘马车两刻钟,通至偃甲街,刚好申时正,浓日未歇,焦侃云戴了幂篱避晒。风来说忠勇侯今日去了三司查档,刚回金玉堂。 进去时便有人拦住她,询问姓名。堂倌们大多与她相识,想来是虞斯安插在门前的守卫。 “忠勇侯可在堂内?詹事府丞焦侃云有事要禀,事关太子案。”她撩起帷帘,看向守卫。 斜刺里飞出个人影,从她眼前掠至二楼翘角,蜷曲一膝坐好,“是你啊?”一气呵成。 她望向少年,“阿离,你家侯爷可有空?” 阿离生得清秀,笑起来更似粉雕玉琢,“空倒是空,但是么,他最近有点磨蹭。你先上楼到隔间等他,我帮你问问。” 此刻的焦侃云还不太明白阿离口中的“磨蹭”是何意。 直到在隔间喝完了一壶茶,仍不见忠勇侯的身影。 阿离来安抚了她四五趟,终于在第六趟时,焦侃云起身,“若他不得空,我改日再来吧。”话音将落,听见廊上传来脚步声—— 虞斯如今见人,都要在心底怀疑对方是否也听过金玉堂的话本,并时不时地注意自己的形象。端肃且清爽,是第一要务。至少不要让人看到他就联想到话本中的腻滑之辞。 这几日,他时时净面剃须,沐浴更衣,待人接物时看似从容,实则如履薄冰。更是听从章丘的建议,丢弃阔余的宽袖大衫,换上修身锦裳,遮胸掩领,窄腰束紧,勾勒出挺俊的身形。 此刻听闻焦侃云求见。女子求见。他少不得又在心底想,该女子是否也听闻了坊间话本,遂更注意形象,立刻沐浴焚香,换了一身月牙白锦袍,袍角的花纹,还是一双彩羽陇客,于霜岚间振翅。除此外,他特意将本就没有显现的胡须又刮了一遍,一丝不苟地修了眉尾与鬓角。 他负手入堂,神色蔑蔑深沈,嘴角抿着一抹轻狂,仪态却很是端方自矜。郎朗如日月之入怀,眼烂烂如岩下电,端的是丰神俊朗,展如新月。一生要强,看上去竟似没有被话本伤损分毫。 焦侃云回头一望,却愣住了。 这谁? 洗得好崭新的人啊。 好像有什么发着光朝她走过来了。 如此意气风发,看来是第一章 回的力度还不够啊。 第17章 蠢蠢欲动。 虞斯忽略她审视的目光,朝座下略一抬手,字正腔圆地吐出两个字: “请坐。” 话落在她对面轻撩袍坐下,衣摆翻飞,彩羽陇客栩栩如生,颜色鲜亮得甚至有些晃眼。 焦侃云缓缓地坐回位置,视线在他身上不曾移转。 好厉害的对手,难怪楼思晏怕他怕成那样,又难怪他十七八岁便能打得北阖跪地求饶,果然是心性至坚。都说人言可畏,他竟是化流言蜚语为养分滋养己身,蔑视一切。 “小焦大人急着找本侯是有何事?”虽说今日听他说话总觉得有点做作,但也正因为此,焦侃云真切地瞧出了几分英武少将的霸道。 她迅速措辞,将楼思晏请求她代为转达之事尽数告知,随后道:“她性子胆怯,不敢自己和你说,我想,许是侯爷威风八面,说话做事压迫十足,总让她觉得喘不过气吧。” 虞斯尚在消化楼思晏就是神秘少女一事,听她话里另有深意,难道思晏将心事尽数说给她听了?一时怔住,倒真自省起来,眼底流露出些许焦躁和为难。 观他神情,净是思而不得的烦躁,她很想破口大骂,可查太子案还少不了要来往,焦侃云不能直接挑明他骚扰深闺的勾当,只问道:“近期金玉堂传出好些有关侯爷的闲话,想来对侯爷的婚亲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吧。” 虞斯嘴角一颤,转瞬又作嗤之以鼻状,“无稽之谈,翻不起什么风浪,本侯行端坐正,影响便影响了,左右不过是少了些上门邀约相看的过客,若本侯遇到自己心仪的女子,自当全力以赴求之。” 还想着全力以赴求思晏入门,果然是厚颜无耻。焦侃云一番自省,立刻在心底将第二章 提上日程。 “受教了。”她淡然一笑,换了个说法,“那思晏的事,侯爷怎么看呢?她若与太子案有关,便少不得要被保护起来,暂时什么都做不了了。”成亲自然也不行了。 虞斯却作矜傲状,仿佛世间没有他做不成的:“本侯会加派人手护她,必要时,本侯亲自紧随左右。你放心。” 我放心什么放心。好啊,焦侃云心底嗤笑,他还能变着法地给自己制造机会。 “只是不解,凶手究竟为何要拿走她的画像,她当真不知道太子之死的原委吗?”虞斯狭了狭眸子,“或者说,她自己还没意识到,无意中窥见了会招致灾祸的天机?” 这一点,焦侃云倒是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楼思晏并不把“可能被凶手追杀”的事放在心上,许是没有意识到严重性。 她若晓得,追杀她的极有可能是闻名北域的绝杀道,不知还会不会只想着逃离樊京,回到北域小镇。 “风来说,侯爷追查到二殿下可能通过罗蝶轩在与陈徽默相往来。陈徽默精通北阖语,谁都知道绝杀道的总坛正位于北阖。二殿下若想与北阖勾连,光是联络樊京内潜伏的绝杀道怕是不够的,他必然会联络总坛,正好用得上这位学士。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13节 “想必侯爷也正想辙,如何证实二殿下确有勾结吧?” 焦侃云洒洒一言,说来全中要害。 楼庭玉那些年吹的辅官果然为他筹谋了半生,虞斯微露出几分倾羡,轻声问,“你如此自信,是已有法子,来找我商讨?” “算不上法子,只是想为阿玉一试。”焦侃云眸光黯然,随即又坚定地看向他,“二殿下邀我到他府中作辅官,我原本要拒绝的,如今得知你查到这番首尾,便打算顺势而为,借机潜入他府中,寻找罪证。” 细想片刻,虞斯摆出观点,“这很危险。我是这样想的,若是无关紧要的往来密信,必定在看过之后就被楼庭柘销毁了,府中不会有,所以你去了也是白去,但…… “若有紧要到不能被销毁、必须留存在府上的密信,一定会放在楼庭柘的近身之侧,且一定是重要到,一旦泄露,他就要杀人灭口的地步。你去了,成了,带着罪证跑出来了,倒还好,若是不成……知道是什么后果吗?” “我知道,这些我都细细考虑过。包括府中也许根本没有罪证,我也考虑到了。”焦侃云直视他,神色间轻描淡写,语气却掷地有声,不容置疑,“我说了,我愿意为阿玉一试。” 风月不相关,只是他死后,没有来过她的梦中,想来,只有查到真凶,他才能安息,自由来去。 虞斯怔然凝视着她,许久。 她声如戛玉敲冰,字句清冽,像是从剔透的骨肉中钻出一般。 头顶的幂篱未褪,绡纱迎光,泛出五光十色,散如星子,整个人挺在镂花窗边熠熠生辉。未时已过,日头渐歇,一阵爽风进窗,掀起轻帘,撩动了她的发丝,钩挂在眉下,山眉海目顷刻揉作春水。 虞斯十足留意,她的眉毛很特别,眉尾微微向上蜷起,长眉流畅飘逸,就像北域冰崖间,他留在那里的银枪上,一缕被风吹扬的红缨。 他微叹低眸,执杯浅抿了一口茶,细思慢量。茶水怪是清甜的,甘意在心胸气海里蠢蠢欲动。 若放在以前,焦侃云或许会觉得虞斯是满目欣赏,如满朝文武对她那般。但如今既知道他是将她看作银绯的替身来对待的,他方才的眼神,意义便大不一样了。 想必是在她身上瞧见了故人的影子吧。大概银绯也曾这般为他出生入死。 想起来一肚子气,她焦侃云举世无双,竟教他拿去重叠了他人身影。可恶的贼子。她端起茶杯也灌了一大口水,好苦涩的茶,她皱眉,“金玉堂没有好茶了吗?来人。” 高声唤了堂倌,却无人进门,虞斯道:“我吩咐过,近期办公,无须有人侍候门外。也是怕被窃听机密。” 正好将话题拉回来,焦侃云问他,“那我的窃密行动如何?” 虞斯摩挲着杯盏上的青花:“你既然对我开口了,想必是有条退路要我配合。需要我做什么?” 焦侃云徐徐将计划展开,细说:“辅佐初期,事务繁忙,留宿新主家中常有。此去为期半月,半月后,不论能不能找到罪证,我都会托辞离开。期间,我需要人接应,最好日夜不同,早晚轮班,以防因疲惫而出现的差池。” 虞斯应允,“好。我会配四名得力之人给你,日夜各两名,若有意外,一名通知忠勇营,一名闯门救急。” 焦侃云接着说,“我主动展开搜查行动的,一日中有两段时间。 “据我所知,楼庭柘朝罢后都会游街闲逛一番,或是与朝中党友相聚寻欢,总之一时半刻不会回来,第一段,便是他早朝到回府的这个空隙,府中肯定有人盯着我,所以白日,我只会以辅官身份行便利,着重搜查表间,譬如他的书房、谈舍。 “第二段,是深夜,他与府上侍卫小厮大多熟睡时,我可以搜查内间,譬如他的卧房、衣室。” 虞斯喝水呛了一口,挪移视线至她的脸上,“若是被抓住现行?” “我自会寻个借口,待实在无法蒙混,便让守夜者闯门,以忠勇营查案之名,将我带走。就说,太子案有线索查到了我的头上,必要时给我扣上一顶嫌疑凶犯的帽子,拷走就是。” “好法子,若是找到了密信呢?” 焦侃云说,“我们拟定暗号,先让接应人把东西转移。若情况紧急,我掂量后不能转移,我会立刻背下来,只要你的接应人每次都能闯入,顺利将我带走,那么来日我将内容复刻,也是一条线索。” “若你不幸遇害呢?” 焦侃云别过眼,“我堂而皇之进他的府门,楼庭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敢杀我,顶多是囚困,但吏部尚书之女在他府上失踪了亦是大事,真的囚困,也不会太久。我有八成的把握,他不会杀我。剩下两成,再分一成给你,也许你能救我。最后一成听天由命。” 虞斯衡量后,“好,晚上,我会亲自在府外守着你。” 他的轻功信得过,毕竟那日在寿王府,院门到内室的几步距离,人就从思晏的房中消失得无影无踪,风来去追都撵不上。真有什么事,必然能第一个冲进来。 焦侃云松了口气,又与他校对了一番细节才离开。 金玉堂外,风来坐在马车前沿等候她,见她出来,询问下一步打算。 焦侃云环顾周围,确认无人后低声道:“忠勇侯这般不畏人言,想必要借保护思晏之机强行与她紧待一处。你去告诉金老板,后日开第二讲。去时小心藏匿在堂内的忠勇营兵差,他们都神出鬼没的。” “是。”他领命遁去,从密道入。 回到尚书府,焦侃云让画彩寻了一张拓有花蝶的信纸,她要给楼庭柘写一封邀约信,那日自己拒绝的态度过于强硬,现在说要去,实在令人怀疑,所以她须得先约他出来玩,铺垫一番。 但是两个人针锋相对这么多年了,实在不知道约他去哪里玩比较不突兀。 第18章 破碎的忠勇侯。 画彩苦思冥想一阵,笑说,“姑娘,我记得幼时你与二殿下常去天水镇玩,夏夜的蝴蝶谷边有一条鹿溪,就是这几日,天水镇要祭鹿踩水,许多男女都私约好,赶到那里踏水玩呢。不如就去那里吧!” 天水镇啊,焦侃云回忆,也不能说是常和他去,在他没有谋害阿玉之前,确实由他的母妃带着,同阿玉一起去过那么几回,三人齐整地在谷中埋了东西。 “那便不要写信了,徒惹怀疑。你直接去他府上,说我过几日要去蝴蝶谷,挖当年和阿玉一起留下的东西,但是不记得埋下的地方了,他若还念在与阿玉的手足之情,就将具体地点告诉我。” 画彩认真记下,顷刻理解了这番托辞的高明之处,当即去办了。 她不去信,画彩回来时,却带了楼庭柘郑重的回信。 信封上写着“侃云大小姐亲启”,这么多年他一贯是唤她大小姐的,仿佛全世界她最为矜贵与麻烦。墨水用的是掺了青蓝两种金粉的朱红,信纸用的是澄心堂的,底面拓的是流云。 字很丑。也是故意用这么丑的字。只因幼时楼庭柘的字极似狗爬,她说他的字丑,“字如其人,字若是不练好看,以后人也好看不了”,一向对美很有追求的少年苦练多年,终于写得一手好字。 但回回写给她看的,还是那手烂的。仿佛是一脚踩在她坐的椅凳上,拿折扇敲在掌心里,头顶着她的头,贴脸在和她说:字好不好看,我说了算。 字里行间扯东说西,一会聊起幼时盛夏的蝴蝶谷,彩蝶翩然总落在她的手上,似乎偏爱她;一会谈到天水镇里人人身着钗环琳琅的银装,走起步来叮铃作响,他也好想穿一次;一会又突然转到清澈的鹿溪,说那么多人踩水,不晓得会不会染足疾。 最后闲聊完两页,堪堪写不下了,才在末尾挤了一行小字。 说左右无事,愿意陪她去一趟。 焦侃云翻了个白眼。 时辰约在祭鹿节当天,焦侃云已经猜到他会选此日,只因为祭拜鹿神时,天水镇的百姓们都会穿着成亲时才拿出来的华美银装,而楼庭柘是只花蝴蝶,肯定会喜欢那绚烂盛大的一天。 因此,如她所料,在那天之前,还可以去一趟金玉堂。入夜,她挑起灯,把话本第二章 回的底稿翻出来,想起楼思晏说的话,便又将一些关键信息添了进去。 金玉堂第二讲开谈时间宣布得很匆忙,当天,为了卖座,金老板花了些银钱,雇人到老贵客的府上挨个通知。 去之前统一培养了一下话术,“尊敬的贵客你好,《忠勇侯虞斯不得不说的隐秘情史》第二话将在今日未时正开讲,金老板恭候诸位的大驾。” 雇佣们在大堂内齐声练读时,毫不意外地将落榻此处的虞斯本人给吵醒了。 他站在二楼廊上,面无表情地睨着大堂内宣读话术的一干人。 章丘仿佛听见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满地找不到,抬起头看了他好几眼,问他要不要直接把人拿下,这群人已经到了猖狂的地步了,完全可以都关进大牢去。 虞斯挑眉,“拿下?今日是这一批,明日还会有另一批,我是出资帮忙阔建刑部大牢,还是擦亮银枪挨个捅死了事?此事闹大了,让陛下着人来查我侯府,翻出数十万赃银,外面可就太高兴了。” 他说是这么说,章丘瞧着他雾水儿迷蒙的眉眼,倒觉得,这小子洁身自好多年,此刻心里八成在想,与其被人胡乱编排感情,还不如被坐成贪官,蒙冤入狱呢。但虞斯仍在自言自语地絮絮,仿佛也在说服自己,都是小事。 “且不说堂内坐着多少权贵,鼎力支撑金老板,单说今日我若表现得在意,明日他们会否召集更多文手,在各处支个随时可撤的摊子,杜撰出我更多离谱的情史来。就算教我拿了人,我改日又要费心费力费时应付多少等着话本后续的贵宾? “此事不拿住罪魁祸首,是不会结束的。但世人皆知说书匠妄言浮夸,我若当真与他计较,岂不成了笑柄。” 他神情淡定,讲得也很有道理。只是章丘听着,虞斯的尾音拐得有些奇怪,许是觉得,自己已经是个笑柄了。 这孩子自幼心思敏感,还是劝两句吧。章丘干巴巴地劝道:“您别放心上,风靡满朝的大人物嘛,谁还不是个笑柄……呃,我是说,谁没被编排过感情呢。” “外间揣测我贪赃也好,腐败也罢,哪怕我潜入敌营多日未归,揣测我叛降投敌,我也受了。”虞斯乜他,怒叱道:“唯有感情之事,非我一人受之,事关未来与我成好的女子,若我有情场污名,她与我结合,亦少不得要被非议!” 冲他吼那么大声作甚,章丘瞥了他好几眼,此番壮志豪言,看得出老忠勇侯确实生出了个情种,但他作为幕僚还是得说实话,“哪来的与你成好的女子,这没影儿的事,说它干啥,以侯爷你如今的污名,未来很难有愿意与你成好的女子。” 虞斯便不说话了。 到底哪里传来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谁能想到,在战火连绵的北域把外族打哭的杀神,如今在樊京,快被一个言情话本排哭了。章丘没忍住,“扑哧”笑了一声,回头看见虞斯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最好是已经想到应对之策了才笑这么开心。” 章丘敛起笑容,“左右今日在金玉堂内给咱们撞上了,不若也留下来听一听,待他讲得过分时露面,直冲三楼拿下祸首,如何?” “说得轻巧,真这么好抓人,还等得到他写我的话本?” 虞斯忆起初来金玉堂时,郭遣借着为他清堂,打算瓮中捉鳖,里里外外盘了一遍都没抓到人,“金玉堂内定有密道,地利占尽。上至老板,下到堂倌,皆训练有素,人和有了。挑在休沐日开讲,好这口的官宦世爵都来撑腰,天时亦算到。怎么抓?” “这…确实要从长计议啊。”章丘又说道:“或者,在他讲谈时,由我坐在下方与他呛声,好生澄清一番呢?您只需要从旁坐镇就好。” 虞斯斜觑他一眼,怎么澄清?他是没在戴孝时去青楼?还是没在寿王府潜入闺院?是没杀营中十余人?还是没有胸大腿长的好身材?这些事的各中隐秘,都是不能说的,无怪乎人揣测纷纷。 当然,衣服更是不能脱的。 再说了,让他留在这里听人把那样龌龊的话本绘声绘色地讲出来,然后让所有宾客哄堂大笑,指着他议论?听他近似于“狡辩”的澄清后,笑得更加狰狞? 岂不教幕后黑手乐见其成吗。 一想到这,虞斯握着的那截栏杆顷刻化为齑粉,他深吸一口气,合眸缓缓吐出,而后负手睁开眼,睥睨下方。 章丘终于找到了碎响来处,不禁啧啧两声。阿离啊,差事办不好,未来这就是你的脑袋啊。 栏杆碎烂,引得楼下的人都顺着金老板的视线上移,看了一眼,嚯,苦主?金老板轻咳一声,示意大家赶紧四散忙去。 待人都走后,金老板才朝虞斯哈腰示意,“侯爷今日怎么没一大早就走啊?” “编排朝廷重臣,金老板是当真不怕入狱啊?”虞斯咬牙切齿地说道:“真惹急了我,我将你抓回牢里审问,失手打死也不过多背一条人命。你不怕?” 金老板苦丧着脸,“侯爷饶命,此事决计与草民无关,是那些贵人们要听,专程点了隐笑的本子讲,草民烂命一条,却是两头不敢得罪的。 “隐笑所讲侯爷您的事迹,多是被人坐实过的,百姓们本就对内情猜测颇多,早就传得风言风语了,这也不能是金玉堂起的头啊。至于那些浮夸之言,您放心,常年浸在讲堂里的客人们都清楚,戏谑居多,听个乐,您千万别放在心上。” 虞斯无法辩驳,自古帝王之行都被文人揣测编排,成神之路上哪里没有民众的非议?只是这些非议他有点受不住。抿紧唇,他径直甩袖回房。 “侯爷,要留在此处听完吗?”章丘跟在身后追问,不等回答,就见他穿戴好了锦披,又往外走。可怜的孩子,哪里敢听得下去。他二话不说随行,只吩咐人留下来记笔。 未时正,焦侃云来了。 依旧是座无虚席,只是今日多了忠勇营的兵差立守,还有几名眼熟的侍卫,是楼庭柘的手下。 她并不露怯,从密道通至讲堂,依旧按照平日的流程走完。 墨客们运笔如飞,将她所讲戏本一字不差地记录下来,供卖给高呼好彩的贵人们。 忙碌了一天的虞斯甚至没敢回到金玉堂歇息,他宁愿次日起早进宫,也要睡在忠勇营的檐房里。 但章丘还是遵循他的吩咐,把第二章 的记笔交到了他的手上,甚至贴心地用红墨摘了重要段落: “是日,忠勇侯乍见一女子,三分容貌,七分气质皆似故人,十分有十二分的像那北域军帐里,曾与他朝夕相处的女子。传说女子夜夜为他笙歌起舞,日日为他出生入死,可谓文武双全世间殊奇。跟了谁不好,一时头昏脑涨跟了忠勇侯。 “此子极擅情话,诱骗与之偕老,极喜影随,磕求与之欢好。面对该女子,猛亲猛亲,还是猛亲,没有感情,全是技巧的猛亲!不愧是流连花丛片叶不沾的忠勇侯啊,任谁也想不到,此人堂堂仪表之下掩藏着的,是颗狂热狂野甚至狂狷不羁的内心! “追求时近乎骚.扰一般全力以赴,使对方迅速坠入爱河,与他出双入对,密不可分,女子一心‘妾拟将身嫁与’,却不想,忠勇侯只是戏玩而已,凯旋回京时,无情将她独自弃留在北阖冰域。如今见容貌相似者,又思之如狂,竟欲使其作前人替身,羞矣!” “胡说八道!我连女子的手都没有碰过!”虞斯怒不可遏,重拍桌板,吓了章丘一跳,只见他面红耳赤,“那等荤事纵情滥欲,伤精榨气…本侯根本不稀罕!” “这个这个……侯爷可还记得,当时吧,阿离确实为了布局诱敌,身着女装,与咱们同进同出过一段时间,军中底层传出谣言,我俩隐约知道,一时不曾放在心上,确实是我俩治下不严了。”章丘分析道:“根据我多年的经验啊,隐笑应该没有别的居心,只是将您调查过后,愤慨至极,想让您被女子们嫌恶,孤独终老。”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14节 “孤独终老还教没有别的居心?”虞斯捏碎稿纸,眉眼猩红:“章丘,今夜拿出你指挥部署的本事,随我制定围剿计划,待下次金玉堂开讲立即抓捕隐笑归案!这破烂玩意儿,老子不想再看见第三章 ! “还有,立刻让阿离去跑二十圈校场!”想了想,他又偏头指向章丘,“你也去。” 章丘一凛,还想着救阿离一命,“他都睡下了。” 虞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叫醒。” 第19章 他偏偏不想承认。 天水镇位于樊京与邻城接壤的山脉脚下。风景如画,民风淳朴,一条鹿溪自西而东,从宽入细,孕育了傍水林间的呦呦鸣鹿,和种满百花的涧谷中缤艳的蝴蝶,鹿神的光辉普照天水,护佑了这一方小桃源的世代平安。 所谓祭鹿,虽然盛大,倒也没有那么庄严苛刻,阖家上下穿起出生时便由长辈缝织的银装,舀一瓢溪水盥手,捧出家中晾晒的鲜草素食,最后排着长队,等着去鹿神的庙台依次祭拜,奉上素餐即可。 祭拜时,一拜谢天地孕育,二拜谢鹿神护佑,三拜谢实打实地为天水镇付出的村民们,此处便借拜身侧同行之人。拜天地,高堂,身侧之人,犹似婚嫁。所以久而久之,不少男女们都来此处,求鹿神护佑姻缘。 策马去一趟也要耗费一个多时辰,焦侃云并不想被颠这许久,遂与楼庭柘约好,清晨他乘马车来尚书府门前接她。 她挑了一身清透的薄裙,桑蚕丝作经、黏胶丝成纬勾织而成的料子,名为天香绢,虽是绛红,还隐约藏晕着常磐绿这等重色,却依旧能一眼看出它的轻盈柔美。青丝尽数搂起,交拧成凌虚髻,入乡随俗,戴上了叮铃作响的流苏银簪和银珠耳珰。 重明驾着马车四平八稳地驶来,焦侃云抬手示意他不必下车摆凳了,便利的衣裙让她一步跃上,菱格门后,楼庭柘正素手添香,小巧的博山炉中,烟丝刚起,他闻声抬眸看来,盈盈目光一赏,唇边便露出了一抹笑意。 “我就知道,你要穿红色。” 他今日亦穿着绛红,心膛与下摆皆绣着偌大的青蓝蝶,衣襟袖口处亦有蕊蝶勾缠的暗纹。玄色长带将窄腰束起,坠了塞满草木的香囊,与散着幽微青光的石佩。他不爱美玉,只爱木石。 无须细看也知他精心打扮过,所有墨发在脑后结成一脉粗径的长辫,卷曲后以银簪挽紧,只为露出他在双耳后向下延展而画的朱墨蝶,平日左手满指的银戒可算是找着了用武之地,除却画过朱墨二彩的无名指,其余一指各套上两圈,式样不同,精致之极。 “我穿红,是因为天水镇尚红,祭鹿神是大礼。”焦侃云打量完毕,坐于一侧,“倒是你,描眉熏香,是要留在那里当下一任大祭司?” 楼庭柘无视她的戏谑之意,自然地将沏好的甜茶递过去,“我倒想。说是长得好看的不给当,怕司祭时引起混乱。”言之凿凿,毫无羞愧之意。 甜茶以玲珑盏盛一半,是清鲜的柑橘味,珍品雨前龙井只作茶底,添了几颗生津的青梅子,一片窄细的竹叶漂浮面上,怕她觉得涩,还灌了些许蜂蜜。她幼时很爱喝他调的甜茶,也是许久没有喝过了。 若他七岁那年不曾害过阿玉,也许他们今日同乘一车,她会像初入宫遇见他时那样,欣然唤一句“柘哥”。 可惜,饶是事迹败露,当初的他也没有辩解半分,对陛下承认自己顽心乍起,害阿玉受苦,自己甘愿受罚。陛下赐他棍罚十杖,禁足半年,素衣淡餐,不得见人。 楼庭柘小小年纪处变不惊,不哭不闹地领罚,只是受罚前,看着目露防备的焦侃云,低声说了一句: “他是庭中绝尽藏之的美玉,我不过是随处可见的木石而已。可人心不是木石,我心亦是良玉。” 之后便有整整一年没有再见到他。再见时,两人只比往日愈加针锋相对,没有一丝顾念青梅竹马之谊。 是从何时开始,楼庭柘忽然对她生了男女之情,变得温和起来的?哪一刻?哪一日?哪一年?她不知道,他不承认。她也不想知道,他好像……也一直不想承认。 尽管在她面前,情已足够明显,可若有人问起他,他偏偏就是不要直言承认。 花蝴蝶此刻垂眸认真地摆弄着一堆茶器,挽着笑问她,“好喝吗?” 焦侃云多饮了一些,“还行,若是没有青梅和竹叶,会更好。” 楼庭柘偏头,挑眉撩起眼帘,意味不明地盯着她。焦侃云亦坦然地与他目光相接。气氛僵持了片刻,他忽然又似想到什么,失笑一声。 “算了,我今日心情好,大小姐的批评,照例全收。” 焦侃云这才垂眸继续饮茶。却从余光看见他脉脉缱绻地望着她的一双眼睛,她别眼状似不经意地看回去,楼庭柘便抬起手,微握拳抵在唇上,偏过头左顾右盼,另一只手的指尖轻轻敲打着小桌上的锦垫,仿佛在心底哼着什么小曲。 双辕疾驰,重明挥鞭驾得像策马一般。绕过鹿山,就到了天水镇。凉爽的风穿过两身之间,不同于樊京的沉闷,这里的湿润挟着旷怡。 楼庭柘将重明留了下来,“不必跟着,徒增打扰。”重明应是。 刚入镇,已看到不少穿红佩银的年轻男女,在街边小摊上挑选踩水用的物什。 楼庭柘拽了下她的袖子,“买点吧,来都来了,不去踩水吗?” “你不是怕染足疾?”焦侃云很不愿意跟他踩水,因为此人洁癖严重,从幼时起,就恨不得把鹿溪抽干了重新灌上井水进去,踩水时,每踏一步,前路便有两拨小厮,一拨拿着瓢子把被人踩过的溪水往外舀,一拨拿着桶子把新水倒在他即将要踩的地方。 纵然所有人都知道水是流动的,这么做只不过是装模作样,诓哄安慰罢了。 天水镇的村民眼看着他作,有苦不敢言,只在他走时说,希望二殿下每年盛夏能换个地方玩。 楼庭柘的视线轻轻掠过物什,“我可以忍受一回。这次可没带那样的随侍了。” 踩水用的物什,有挽袖的攀脖和系裙的弹绳,还有互泼的瓢子和撑驻的长竿。 两人说好先去蝴蝶谷,趁晴好有光亮时,将埋的东西挖出来,入夜后再去踩水。 蝴蝶谷位于鹿神庙之后,男女们排着长队,蜿蜒的队伍占满了长道,要想去蝴蝶谷,必须祭拜完鹿神。 可他们一没有供奉品祭拜,二没有舀溪水盥手。 一位阿嬢见两人难堪,指了指身后孩子端着的一瓢清水,热情地同他们说道:“我这里有,你俩要去蝴蝶谷,就姑且当是我家的幺幺儿,随我一同祭拜吧。过来,先洗个手。”随即不由分说地拉起两人的手按在瓢子里。 盛情难却,焦侃云笑着谢过她。楼庭柘不喜旁人触碰,神色略滞后才微扬起下颚领这份情,“很好,帮了我,你家算是发财了。” 阿嬢只当他拿脸换了脑子,笑问道:“你俩是外地来求鹿神庇佑姻缘的?” 两人异口同声:“不是。”随后面面相觑,楼庭柘挑眉,半噙着笑道:“我是她的义兄,亦是她的贴身护卫,她是我家大小姐。” 瓢子不大,两人的手放在清水中,免不了触碰。楼庭柘的手很烫,碰到时似乎还能感受到鼓鼓跳动着的脉搏,焦侃云与他一触即分,说道:“他满嘴胡言,我们只是结伴来此处办事的。” 队伍瞧着拥挤长杂,一人三拜也不过是几个弹指间,几刻钟后,终于轮到两人。阿嬢让他们先拜,分了一些素食递去。 两人眼瞧着前头的拜过,轮到自己拜时,依样画瓢。 站上祭台,便有青年们欢喜地议论起两人的好皮囊,楼庭柘仿佛习惯了众星拱月,也知道自己生得貌美,见此情形,只是抿唇怯怯地侧眸看向她。他若留在这里当大祭司,没准真是个好去处。 一拜天地,日月好生之德。 二拜高堂,鹿神庇护之恩。 三拜,楼庭柘转过身,朝向她,见她纹丝未动,便戏谑道:“我可是皇子,拜我不吃亏。这么多年,没有我大力宣传天水镇,他们也没得这样发达。同样,我拜你也不亏,毕竟你是我那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没有你之前的力保谏言,天水镇也活不下来。” 当年圣上想遣散村民,拆屋毁镇,在此处修一座行宫,是她力排众议,又领负责主办的官员亲至此处领略风光,才令陛下改了主意。 焦侃云却忽略他的发言,正色看向台下百姓,“若没有天水镇的村民,便没有辛朝安居乐业的世外桃源。第三拜本就应该遵循原意,向台下村民施以重礼,何须借拜身侧之人。” 端肃一拜后,她才转头朝向他,“该你了。” 楼庭柘正浅笑凝视她,仿佛猜到她会如此,他拂了拂袖摆,毫不在意似的自得道:“我可是皇子,拜天、拜地,拜父、拜母,拜神、拜堂,都行。教我拜庶民?”说完,迅速拉起焦侃云的手腕,从台下老百姓的一片骂骂咧咧声中大步流星地离去。 骂人的村民听不见他的话,只知道他拜礼未成就跑了,好没素质。 这个人还是一如既往地令村民讨厌啊。 万物疯长,涧谷花攒绮簇,枝繁叶密。彩蝶翩跹撩拨清风,翅上的闪鳞扑向寸寸灿光,仿若空中洒金。焦侃云只是试探性地伸出一根手指,便有一只青蓝相间的彩蝶落在了她水葱根一般的指尖。 楼庭柘立在她身侧,微微松开拉住她的手,唇角几不可查地扬起,略略拿余光瞥过去,“果然,这世上所有的蝴蝶都偏爱你。” 第20章 心啊。 盈满眼幕的玉腰奴谱成了纵横天地的妙曲,肆意地在明媚之下舞弄盛大的狂欢,不远处三两结伴的少年少女们张开双臂,妄图拥抱溪涧绿林吹来的一阵阵清爽的风。 “是吗?我已经许久没有抱着游玩的意图来过蝴蝶谷了,上一次同你一起来时,还是六岁那年,彼时你也这样说。”焦侃云的红裙同样猎猎作响,衣袂与风缠绵,飘到了楼庭柘的眼前。 他伸出手,想要握住,又觉不妥,屈起指尖犹豫片刻,只得任其从指间拂走,似是微叹了口气,他望着张扬的衣袂,缓缓说道:“总记得幼时第一次见你,你穿得就像只扑棱蛾子。” “你才像扑棱蛾子。”焦侃云眉心一蹙,这人到底会不会说话。 楼庭柘勾唇,继续叙道:“你唤我柘哥,奶嬷说你是来给皇兄伴读的。说来好笑,年幼的我,还以为所有的伴读都如宫人一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就和母妃说我也要伴读。结果,来了个无趣的童子,我一看,就说我不要,我就要那天的小扑棱蛾子。 “母妃说,那是给东宫挑选的伴读。送入东宫的,就算剩下来也不会给我。那时开始,我真的很讨厌皇兄,以及陪在他身边的你。” 楼庭柘的母妃是后宫中最得宠的女人,柔嘉皇贵妃,盛宠经年不衰,地位可与皇后平齐。焦侃云侧目瞧他一眼,“贵妃娘娘诓诱你自幼学着争权夺位的话术罢了,我那时也不过是个识字小童,以娘娘的地位,若是去求,皇后根本不会相争,东宫也不会将我放在心上。” “是啊,我被关禁闭那年才反应过来。她是后宫最受宠的女人,便想让我也做最尊贵的。所以不论是可心的伴读,还是精细的餐食,哪怕只是个普通的玩具,她都会告诉我,只有东宫有,而我,只输在长幼有序。” 焦侃云及时纠正,“贵妃娘娘看自己的儿子自然是最好的,分明不是还输有德行?” “你不要打岔啊。”楼庭柘无奈地笑笑,本还想接着与她追忆从前,念及她方才的话,又认真说,“这些时日,我可是改正很多了。” 有没有改正,焦侃云前几天也没有时间查证,她忙着给虞斯只剩下三瓜俩枣的破茅草房拆砖撤瓦,倒是漏阅了另一茬殃苗。 许是年轻男女们看涧谷起了风,不忍辜负和畅,纷纷放起纸鸢,两人同时随着高升的筝图望去,蓦然发现,天边有一线遥遥牵着一只朱墨蝶。就像楼庭柘在耳后画的那两只一般。 “我见你耳后和手指上的蝶尾延线一直画进了衣内,落到了哪里?”焦侃云问道。 楼庭柘举目看向别处,赏这无边景色,自朗风惬意中轻飘飘落下一句,“心啊。”是心啊,不过,“不是自朱墨蝶延至心脏,而是自心脏延至朱墨蝶。我可没你那样被蝴蝶偏爱的魅力,一向都是我追着蝴蝶。” 焦侃云指尖轻晃,引走蝴蝶,“也许蝴蝶不是偏爱我,只是悠游于天地身无所栖,误将我当成美眷良花,停驻片刻而已。可惜与我道不同不相为盟,哪怕殊途同归,也是需要时间的。” 暗语交锋,两人自来如此。可今日是来挖童稚闲趣的,楼庭柘不想同她激辨论道,便提出带她去那个地方。 当年深埋的东西皆用玉罐密封,纵然时隔久远,庞然之物在标志之处,要找起来也不算太麻烦。楼庭柘将她带到一棵云杉树下,“大约是在此处吧。” 焦侃云并非是不记得在这里,所以知道他指的没错,就近捡了根粗实的木棍,蹲下身准备开始挖,见他站着不动,“你不想挖一挖你埋的东西吗?” 彼时阿玉邀他一同埋入一罐中,他偏不要,一个人抱了个新罐子,将藏揣于怀的物什迅速塞进罐中,随后又背着他俩,埋到了三步之外的坑里。 问他埋了什么,他不肯说。 楼庭柘眉眼间净是淡然之意:“陈年旧物,何必追忆,是追忆旧物,还是追忆陈年?左右都是刻舟求剑罢了。”但低眸瞧她一眼,见她挖得满手脏污,眉心轻轻一蹙:“你这手,打我还可以,挖东西太差了些,我屈尊,替你挖一会吧。” 焦侃云丝毫没有犹豫,料到他会帮忙,给他腾出个位置,将木棍递去。她想看看,他能撑到几时。 湿润的土壤很快就将楼庭柘的指尖塞满泥屑,他抬起手,盯着指缝,不可置信地低语了几句。像是念毒咒,又不敢大声。一刻钟后,地坑不过深了寸许。 遂嫌恶地皱眉,高声唤道:“重明!…重明?!”无人回应,他冷笑一声,在焦侃云开口之前抬手止住她,自顾自地说,“不用,你给我歇着。”而后一声不吭地挖了小半个时辰,才终于露出了青玉头。 这时候焦侃云才说:“我刚才只是想说,你挖得实在是太慢了,两个人会快许多。” 楼庭柘丢了木棍,慢条斯理地接过焦侃云递来的锦帕擦拭十指,高贵地发言:“我倒也想两个人,重明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回去有他好受的。”他半点没想让焦侃云动手。 焦侃云拨开玉罐盖,伸手去掏里面的东西。 是一块珍贵的玉石料子,和阿玉的雕花玉柄刻刀埋在一起。 记忆霎时涌上脑海,如涓涓细流淌过心河。彼时阿玉说,埋下一枚金兰种,义结十年,磐石无转,十年后共赴此地再一同开启,若两人无忘金兰之约,他便将她的玉石料子拿去磨成友牌,而她就将他的雕花刀拿去,在友牌上刻上二人名姓。 今年,正好是第十年。 年初时,阿玉就约她盛夏来此了,可他偏偏死在春尾。焦侃云的呼吸略微颤抖,轻叹出一口气,拿巾帕将玉料和刻刀擦拭干净,悉心地包起来,揣入怀中。 天色将落,鹿溪边人头攒动,已是俊男靓女群聚,彼此嬉戏打闹,扬起欢声笑语。闲听水声泠泠,淌过浑圆的卵石,双足涉水,划开澄澈的玉流,手中的瓢子舀起一洼,毫不客气地朝身侧之人泼去,就是踏水的乐趣。 他们赶到时,恰逢林间萤灯初起,男女抬眸露出惊艳之色,眸底倒映出星点,哗然一片。焦侃云绑上攀脖,用弹绳束好裙摆,几乎是片刻都不等地脱了鞋袜下水,冰凉的溪水漫过足踝,她向前踩了几步,凉意在足边堆得更高。 岸边净是褪下的鞋袜,横七竖八,若是不察,被穿错顺走也常有,楼庭柘便在后头给她提鞋揣袜,两指勾着她的鞋子,抄手看着她,倜笑问:“凉吗?”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15节 “你下来就知道了。”焦侃云回身看他,“不敢吗?” 楼庭柘抬手示意自己正一手提着她的鞋子,一手握着她的袜子,“我怕你这么好看的鞋被旁人趿拉走。” 话音未落,一瓢水冲他脸上泼过来,他一怔,用袖摆拂过水痕,抬眸见焦侃云身后一陌生少年正露齿一笑,挑衅地看着他,似乎得意地昭示方才那盆水正是他的手笔,楼庭柘眉间愠怒骤起,“你死定了!” 少年见他两三下脱了外衫皂靴,露出挺拔的身姿,怕不是习武之人,此刻还气势汹汹地朝他而来,瞬间黑脸遁跑,“非君子只许动手,不许动武!”被楼庭柘一把薅住衣领,一瓢水兜头淋下,吓得吱哇乱叫,“来这里就是玩的!你这人怎么玩不起啊!” 少年过分可爱,焦侃云也笑着趁乱舀了好几瓢水泼在他的头上,被旁边见义勇为之士发现,“好啊,这姑娘更鬼祟!泼她!” 一时群攻猛起,楼庭柘嘴上说着“大小姐可要当心背后”手上却乘势泼了她好几瓢,瓢子不够大顺手拿了旁人的木盆,见她躲闪不及,频频回击,不禁握拳抵唇低笑。 有人不慎推搡到她,楼庭柘吓一跳,怕她受伤赶忙拉了一把,被以叛徒处之,一起围剿。 过了会,又是焦侃云独占上风,拿起旁人的桶子,恨不得把方才泼她之人的脸尽数给摁进桶里,最后兜头浇了身边离她最近的楼庭柘满身。 “我帮你,你如此恩将仇报?” 楼庭柘气得好笑,目不转睛地盯着焦侃云,一手拽起她的皓腕,迅速将她拉到面前,俯身凑近,几乎贴着她的脸,一手拿起盛满水的盆,在她尚未来得及反应的惊诧中,自两人额间浇下,与她同淋。自始至终,楼庭柘一眼都不肯移开,垂眸见她闭眼惊呼,呼吸皆在鼻息间,从她身上飞溅的水滴落在自己的胸膛,嘴角便抑制不住地上扬。 见这边玩得颇大,又有三两男女加入,泼到后头终归是更心疼结伴而来的人,于是几方相组,一致对外,混战正式拉开序幕。 水光飞转,浓夏泼彩,幽深的、长长的溪涧,在林间框住了一幅青蓝蝶倾尽余生也飞不出去的水墨画。 直到天边炸开绚烂的烟火,众人都被声音吸引,兴奋地抬头望去,闹剧才停止。 “好美的烟花!”有人惊叹。 楼庭柘满脸不屑,“就这个?我家有更好的。”他侧眸看了一眼焦侃云,拿起自己放在岸上的外衫,将她兜头罩住,见她自己扒拉下来笼住身体,才转回身抿起淡笑。 他身上单薄的衬底素衣被水打湿微透,显现出白皙的肌肤和棱山似的肌线,也显现出画在身体上的朱墨线,精美的繁纹翻过棱山,牵至心间。他的心间,画了一朵红云。 繁闹之后归于宁静,心情本该有几分旷然,焦侃云望着穹顶灿烂,想起往年陪自己看盛夏烟火的阿玉,满身湿意让她在风中更加清醒,怀里的玉石和刻刀也愈发硌硬,她只是倍感寂寥。 她还没有忘记,自己陪楼庭柘来此处游玩的目的,轻声说道:“翌日,我会去你的府邸。” 饶是并未看去,也能感受到身侧之人一瞬怔愣,“做什么?”复又狡赖,“看我家更好的烟火?” 焦侃云收回仰望的视线,转过身来正对着他,认真说道:“做你的辅官。”楼庭柘的眸底漾起了一抹欢喜,她接着说道:“二殿下,我愿意辅佐你试试看,也许你并非顽石,亦是良玉。” “他是庭中绝尽藏之的美玉,我不过随处可见的木石而已。可人心并非木石,我心亦是良玉。” 她记得这句话,来自十年前的,他对她说的话。楼庭柘满目讶然,视线交错之际,不知所措地捏住了衣襟,焦侃云知道,他是为了遮住胸口画的云。 他神色复杂,风花雪月,难得糊涂。他们今日玩得很开心,也许她真的觉得,他人也不差。其实也无须说服自己,因为楼庭柘只听见一个声音,低喃似的反复对自己说: 心啊,可是心啊,我真的好愿意。 第21章 世上还是好人多啊。 也许是因为夜深人静,并无车马轧路,回程时畅通无阻,比去时还要快上许多。两人的衣裳已在岸边的篝火中烤干,只是湿发难以尽数烘透,楼庭柘就把外衫给她,让她裹住青丝好生搓揉一番,夜晚湿冷,容易头痛。 回到尚书府,分别时,焦侃云将衣衫还给他,见上面揉起数道折痕,一时赧然,“我帮你丢了。多少银子,我付。”除了朝服,他一件衣裳,几乎瞧不见会穿第二次。且据她所知,但凡有一丝勾线折痕,教他烦乱,以后与这件衣裳相似的纹样,他都不会再穿。实在是很挑剔的人。 可楼庭柘却眼疾手快地截住她要收回的动作,迅速接过后挑眉道:“近期我手下之人推崇节俭,风气颇佳,便是我起了个好头。还给我吧,洗洗还能穿。勾线不要紧,折痕也不要紧……好了,你不用多问了,我就这么喜怒无常一个人。” 谁问他了?焦侃云心底啐他,无奈地同他约好明日到府上的时间,“烦请二殿下为我收拾一间房,清净简洁就好。” “你要住?”楼庭柘仿佛被惊喜砸晕了脑袋,一时恍惚,焦侃云已经告辞离去,进了府门。他站在原地望着高门,眸中是缱绻不舍,亦是教人看不懂的失意落寞,许久后才牵起唇角,对着门前空景释然道:“好啊。” 明灯骤起,衣绢摩挲声在幽凉的夜里格外清晰,满室水雾氤氲,焦侃云沐浴更衣后,坐在梳妆镜前,任由画彩绞弄湿发。她找来一方匣盒,将玉料和刻刀装进去锁好。 风来自暗影中浮出,递来一份简报,“多日前,吾派往北域那边的人已经赶到,飞鸽传书带回了消息。” 焦侃云连忙拆开细看。 “北域边陲有一个小镇,因常年有雪狼出没,所以名为狼漠,狼漠镇里也确实有一个叫胡元的戏班,时常被遣去军营,给无聊的军差们说戏解闷。吾派的人一到狼漠镇,片刻不敢耽误地开始调查,查到这个戏班,他们说年初时确实跑丢了一个帮工,是个细瘦的小姑娘,无父无母,自幼在镇上长大,名叫漠归女。” 漠,是狼漠镇的漠。归,是当归盼归的归。思晏无父无母,许是无人为她取名,这两字,隐隐也算作她与故乡的一种联系。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跑丢的吗?”焦侃云想起思晏的说辞,边带着疑问一目十行,边问道:“不是忠勇侯回京时堂而皇之带走的?” 风来说,“班主说漠归女虽是帮工,却没有签长契,有时在戏班,有时逍遥自在他们也管不着,所以她不见了压根没人放在心上,以为过几天自己会回来。没想到好几月都没有音讯,他们这才知道是跑丢了。 “班主又说,在漠归女消失前没多久,他们还一起去军营搭了台子,庆祝忠勇侯战胜北阖。侯爷赏赐了漠归女很多东西,夸她长枪舞得很好,但仍是有些花架子,于是将人留到很晚,说亲自指点一番,最后派了亲卫送回。他们都以为漠归女尝到了这行当的好处,准备和戏班签长契子了,哪晓得会跑。” 看来楼思晏所言属实,至少她说的身份可信。虞斯以“指点枪法”为借口,与她密切接触,让思晏倾慕他的武力,也许极尽诓哄,又以琳琅赏赐吸引,让几乎没有怎么见过世面的思晏为他的财力倾倒。最后在回京时,将她带走。 时间有限,简报中也翻不出什么重要情报了。焦侃云微叹了口气,楼思晏这条线,自出现到如今,若说清晰,分明已没有可疑之处,但她总觉得哪里欠了一些。若是不弄清欠的东西,就不能解开阿玉为何写下“救”字。 如果自己这边没有错漏,那是不是虞斯有关键情报没有和她共享? “风来,你跟着忠勇侯寻觅情报,他的各种行为,可有令你不解之处?生过一丝疑惑,也可以说出来听听。” 风来闻言,冥思苦想好一阵,只说道:“有一件事,同为习武之人,确实有些在意。但想来,大人会觉得吾小题大做。” “无碍。”焦侃云抬手示意他直言。 风来脱口道:“武器。大人,不知你有没有在意过,忠勇侯从不佩刀佩剑,按理说,习武之人武器该是不离身的。” 焦侃云确实有些不解,“战事已罢,他时常要面圣,进宫必会缴械,不带兵器有何不妥吗?” 风来却道:“就算因为在樊京,他不怎么用得上,可像吾等强手,有时也会有炫技之心,更视趁手之兵为天赐珍宝,恨不得时时炫于人前,他的趁手之兵助他破甲杀敌,擒住北阖首将,难道他一点也不为此自豪吗?不面圣的时候,譬如在武堂,也该露一露吧!” 焦侃云忽然想到,方才密报之中,虞斯借口指点楼思晏的枪法,将她留下。这也算是一种炫技吧!可见忠勇侯的确是那种会将强兵炫于人前之人。 “但是,”她缓缓道:“他在武堂时,最常使的是刀、枪、剑、鞭四种兵器,听说前三种都随他上过战场。而在武堂时,他用的都是堂内寻常质地的兵器,从不拿出自己的神兵。还真说不好哪一个最为趁手。” 风来颔首,“那吾就不知道了。不过,这件事看起来,与太子案,或是思晏小姐无甚相关啊。” “看起来,的确是这样。”但焦侃云不想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虞斯毕竟是受贿之人,就算没有维护楼庭柘,焉知有没有隐瞒其他官员的相关情报?也许可以借武器之事逼问虞斯,“风来,你之前不是说,很想和虞斯交手试试看吗?” 风来眸光一亮,“对,大人说,若有机会,会为吾促成。” 焦侃云笑道:“机会来了。你可以使出全力,用你最趁手的兵器,倾尽毕生所学,与他决一死战一般酣畅。” 风来跃跃欲试,“可有何目的?” “我自有目的,但也给你一个目的。你的目的,是逼他使出他的武器。若是不敌他,便以嘴硬之姿笑骂他,然后逼他使出他的武器。” 风来并不多问她的目的,只关心:“何时?” 焦侃云想到明日要去楼庭柘府邸,便说,“且等我一等,就这几日,会很快。” 风来应是,待要起身离去时,又想起一件事,“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是金老板托吾传的一个消息,城西一位老板说,他的妻子之前十分迷恋忠勇侯,许是两年前忠勇侯出发去北境时,妻子在墙头看了一眼,便深陷了进去,从此以后,妻子一直嫌弃这位老板生得不够英俊,除了会挣钱一无是处。 “忠勇侯凯旋后,妻子更是迷恋得一发不可收拾,看多了话本子,还觉得此人英武不凡,必定用情至专,简直视自己的丈夫如无物。可那老板又爱得死去活来,不愿与妻子和离,只能日日以泪洗面。 “他说如今出了这等为民分忧的话本,可见世上还是好人多,妻子近日很给了他些好脸色看,好像也没那么痴迷了,所以那位老板愿出高价,请您于五日内开第三讲,届时他出钱包场,请全城的人看,金老板设座多少,他便付两倍的银钱,哪怕将座设在楼梯处,也算数。似乎是这笔银子数目不小,金老板说,希望大人你帮这个忙。” 金老板虽与她一心,却也一直忍受着权贵威胁的压力,这次更是顶着被虞斯揪入大牢的风险。不过同她合谋,倒也不全是因为金老板守信,更多的还是因为金老板是个极有野心的商人,他也想赚钱,更懂得富贵险中求。 “说到底,金老板还是帮过我们许多的。”焦侃云干脆地道:“你去回他,我愿意让他赚这个钱。再麻烦他转告那位老板,隐笑说,愿意让他的妻子死心得更彻底一些。” 更深露重,长风喧嚣,人自散去。 白日里颠簸赶路太过劳累,一夜好眠。月落参横之时,焦侃云被画彩唤醒,时辰较早,想来楼庭柘尚未下朝,她收拾了些轻便的东西,与阮氏道过别后乘马车出发。 楼庭柘是去年底出宫立府的,尚未至弱冠,也没有成婚,但见楼庭玉刚过了束发之年就可以出宫,自己也不愿屈居于后。皇贵妃为他求了圣上旨意,破例封爵立府,赐府名“澈园”,且建府所用,挥霍无度,因此他的府邸极尽奢华。 门口有数名侍卫把守,另有陆总管携着几名等候通报的侍从,和接待的侍女。见她的马车过来,动作利索地上前迎接。 “小焦大人请先进府喝茶,殿下平日下朝后,要到巳时三刻才得回。如今还差一刻才到巳时。”陆总管抬手迎她进门,“给大人的住处都安排好了,就在东厢,窗外可观竹院花篱,很是清幽畅意。” 据焦侃云所知,楼庭柘的卧室也在东厢。这点心思,就差写在明面上。她没有拒绝,这样也好,很方便她夜半行事。 “今日因大人要来,殿下已将所有辅官召至府上,如今正于天机院处理府中事务。待小焦大人喝完甜茶,用完早膳,休息得十足好了,再去指点一二。”陆总管指着竹林小道另一边方向,“这边就是天机院,咱们现在要去的是殿下的茶室罗芳间。” “不用了,待我回房放下东西,就带我去天机院吧。”焦侃云不想给他们时间把任意一笔糊涂账遮掩过去。 总管却笑说:“殿下吩咐了,大人若是来了,便先请去罗芳间用茶点,茶是殿下上朝前新煮的,一直用小炉温着,糕点是出自一品堂的师傅之手。” 焦侃云维持浅笑,婉拒道:“我用过早膳来的。” 总管依旧劝她,“大人可以尝一尝。” 焦侃云轻叹了口气,“多谢总管费心了,倒也不是想驳你的好意,实在是因为,我不喜欢一品堂的糕点,有点腻。茶么,等殿下回来,我与他对谈时总能喝上。” 总管额间微微发汗,二殿下走之前可是兴高采烈地嘱咐他说要让焦侃云尝尝新茶和糕点的,“殿下知道大人不爱吃太甜,已经嘱咐过了,一点也不腻。” 今天这个茶点她是必须要吃了?焦侃云想也晓得,不是总管不会变通,而是因为楼庭柘素日里说一不二,所以哪怕只是个茶点,总管也不敢忤逆。 她微蹙眉,静默片刻,正打算应承,忽然背后传来一道挟着疏懒笑意的声音。 “谁又惹我们大小姐生气了?” 第22章 对不起了两位。 三刻钟后才会出现的人,突然提前回来了。焦侃云转身看去,默然记下他日后回府的时间,侧目见总管小厮齐齐跪了一地,面露惊惶,便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玩笑道:“我没有生气。硬要说谁惹我的话,当然是你。也只有你,堂堂二皇子才惹得了。怎么,你的茶叶是掐了天上宫阙里的树尖儿,喝了能成仙?” 楼庭柘眸底的不悦之色顷刻散去,抬了抬折扇,倜笑着让众人起身,顾左右而言他,“你们这些奴才真是不会变通,大小姐要去天机院,带她去就好了,我的话算什么,大小姐才是金口玉言,连我都得听她的,以后在这府中,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众人齐整地应是,总管抬眸觑了一眼楼庭柘的神色,长长地松了口气,又指引着身后众人,“多谢大小姐。”救他们的命。 府厮们随楼庭柘唤一声“大小姐”,倒是取悦了他,偏了偏头示意焦侃云走那条通向天机院的小道,“大小姐,随我来吧。” 总管很有眼力,等候两人走出一段距离,撤走大部分侍从,只遣了两人跟随。 天机院内,四座事务楼拔地而起,呈田字排列,每一座都如琼楼玉宇般灿然,虽不如阿玉手下各司府独立门户,却远比阿玉奢侈得多。从支窗看进去,只见小吏们忙碌得身影。院中雕花桌一字排开,正晒着一本本笔墨未干的簿子,旁边还有数名官员执笔查阅。 辛朝皇子挂朝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阿玉自幼便由圣上亲自教导,又跟随内阁学习处理政务,年长些便至内阁任职。楼庭柘后来居上,同样是由内阁教辅。 不同的是,十三岁时圣上将楼庭柘指去了吏部文选司那个捞尽油水的地方。三年时间,他果然幸不辱命,还真赚得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同样积累下来的,还有四通八达的人脉。 与她爹这个清廉的吏部尚书一对比,圣上都颇为不好意思,毕竟钱都教他儿子吃了,有时见到她爹,甚至会劝一句:爱卿多少贪点儿吧。 在圣上眼里,长子须教培国事,行端坐正,次子却是拿来宠爱的,想来,就算有一日他被举报,圣上迫不得已要将他贬为庶人,他也能一生衣食无忧。 去年将要立府,圣上不再让他待在吏部,却将管辖各国贡使互市的市舶司部分权柄交予他,后又让他至枢密院见习,彼时得到消息的焦侃云真是两眼一黑又一黑。 也是那之后,她相继写了楼庭柘的党羽大理寺少卿和指挥司知事的事迹,又写了野史《辛官》,于今年初发售,配合阿玉的手笔,才对朝中官员有了些许牵制。 如今阿玉去世,圣上逐渐将内阁事务分拨给楼庭柘,天机院更是忙起来了。 远远见到人来,辅官们迎拜。 “近几月的账本,拿给我看。”对不起了楼庭柘,焦侃云不说废话,伸手管他要。 为首的辅官一愣,立刻看向楼庭柘,后者勾手,“去拿。”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16节 不消多时,小吏搬来一个箱子,摆在焦侃云的面前,打开来看,账簿整齐摆放其中。她拨开面上的,随意挑拣了一本,翻开查看,又拿来算盘,在院中坐下,细细算了几页,“帐倒是做得挺平的。一时也算不尽,不过看来看去,开支确实小了许多。” 不知何时有人给楼庭柘搬了把摇椅,他跷着腿坐下,边打扇子边看着她,笑道:“我说了,这几月我很节俭。” “开支俭,不代表收入也俭。”焦侃云起身,将周身之人都看过一遍,“想来偌大个府邸,入库之物必然是按时间、来由细分过的吧。那么,我给你们十天时间,购入也好、送入也罢,把近一月所有出现在澈园的东西都重新点算一遍。 “时间、来由、价值几何,据实写清,交给我过目,这几日,我会一直坐在这方院中,点一样记一样,逐一细查,若有一丝错漏,打回去重算。且我会查出是谁出了纰漏,为何纰漏,按罪处之,若有谁包庇隐瞒,直接连坐。 “另,将这一月递入府中的拜帖、邀贴,都找出来给我看,整理一份往来名单,我要知道都有谁与澈园关系密切,上门、下邀又是所图何事。此事交给四座事务楼的主领操办,最后呈上的四本名单若有出入,那必然是有人刻意隐瞒。想来这么简单的事都写不详细,也没有留用的必要了,直接踢出府去,永不任用。 “最后,今日时辰尚早,把你们的名字、家世、府中职位以及调动经历都写下来,配合画像报给我,戌时前,我要看到一份详细的、崭新的名册,逐一点到,一是方便日后行事,二是由我来剔除一些赘余之职。 “哦,还有一件小事。想来诸位都是由二殿下精挑细选的辅官、幕僚,崇敬二殿下的为人品行,才入府做事,手下小吏也必然是忠心耿耿之人,既然大家不为财来,那么我实在想不通,为何诸位的月银数额比往日太子府的辅官还要多近两倍。那么就请总管将诸位的份例减半,若有人要离开,送一锭银子请好。” 她一口气说完,温声细语,却听得人汗流浃背。 无论是份例减半,还是由她剔除赘职,都代表着会有人离开,一旦有人离开,一向紧密的事务关系网便会断掉。好比在剪除天机院的羽翼。如此,要在几日内将账目和往来名单落实,就无法迅速串通勾扯,只能据实禀报。 看似只查近一月,但二殿下财力之巨,做账时难免会拿往月里的碎隙添平,将一月的查清,就会牵出陈年烂账,届时被发落的,还不是他们这些辅官。 众人心惶惶,赶忙望向楼庭柘。 后者好像沉浸在焦侃云把他抽筋剪羽的巧妙心思中,笑得无奈,但半分不带犹豫地说,“听她的。” 辅官们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指令下达后,众人只能立刻忙起来。焦侃云要了市舶司和枢密院的事务折,让人直接搬到她的住处,随后对楼庭柘道:“二殿下若是闲得没事,就带我逛完府邸,介绍一番吧。” 这是防止他留在天机院发号施令啊。楼庭柘轻笑,从摇椅上起来,“很乐意为大小姐效劳。” * 她的住处名叫旷心院,小厨房、膳堂分明一应俱全,午时楼庭柘依旧将她带去了他一贯用膳的地方。厨房做的都是她爱吃的菜,其实焦侃云未与他进食过几次,楼庭柘要打听到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想来要么是宫宴上留心过,要么就是问过她爹。 再一细想,一生清廉的她爹得知二殿下看上了自己闺女,晚上恐怕要做噩梦。所以还是希望楼庭柘是因为留心过宫宴吧。 日暮时分,用过晚膳,琐事也告一段落,楼庭柘把她送到院门前,“方才说过了,我与你的院落相邻。院落相夹之处,是我的书房,你随时可以去用,但有时我也会在。如今有两张书桌摆放其中,倒也不冲突。” 焦侃云记下,又提醒道:“以后我自己在院中用膳就好了。” 楼庭柘满口应承,“好啊。只是需要等几日,还未找到另个可心的厨子。” 焦侃云看他一眼。这厨子怕是找不到了。 这人脸皮很厚,非要赖在她的院子里,又多转悠了几刻钟才走。 夜幕降临,也不知道虞斯的人在哪个高处蹲守,她说要看折子,不喜欢有人在身侧,便打发了几名侍女去前厅的花院里,采集她指名要的新鲜花瓣,等着沐浴用。 待周围清净,她才到院中四处张望,此院是府中最深一进,院外有三棵高树,视野都很好,但她并未看见虞斯的人影。说好第一日待她的住处落定,要与她碰头的,这人不会是失信了吧? 开门回房,茶桌前却赫然多了一个笔挺站着的人,握拳抵着唇,微红着脸,垂眸紧盯地毯,不敢张望。焦侃云吓一跳,立刻关上门。 “你怎么进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虞斯这才抬眸看她,“窗户。我看你在找我,就进来了。据我观察,院外有耳目在高处巡逻,不方便碰头,房内隐蔽一些。” 竟然还有隐蔽处巡逻的高手,难怪楼庭柘这么放心地让她进府,看来她行事要万分小心了,焦侃云压低声音道:“我已熟悉了府邸,今夜先缓一缓,楼庭柘大概会被我白日里对事务楼的安排,折磨得睡不着。明日开始展开行动。白日里谁在外头蹲守?” “阿离带着他手下的侍从。”虞斯犹豫片刻,仍是对她说道:“你自己小心,真有什么事,往屋外跑,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语毕,他在房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焦侃云转头去看,果然是很注重细节的人,他竟还贴心地帮她把窗户关上了。 几个弹指间,风一顶,左边一扇又开了一条缝隙,焦侃云刚走过去要关,便见它自己复又轻轻合上,认真地与另一扇严丝合缝地对整齐后,窗外传来一本正经的低喃,“今晚的风很大,注意锁好门窗。” 焦侃云一怔,而后不由得笑出声。回想他前一句话,实在是不怪思晏,这人是有些道义在的,所以欺骗性很强。 对不起了忠勇侯,她焦侃云见过的有道义的男人多多了,这并不能抹杀或掩盖他们贪污与奸.淫的事实。她已经遣风来为几日后的第三讲做了安排,明日听了大街小巷敲锣打鼓的歌谣,晚上睡不着的,可能就是虞斯了。 第23章 敲锣打鼓,打鼓,打鼓。 翌日,烈日当空,黄土地面蒸出了暑气,熏得人足底烹水一般。 忠勇营的气氛十分凝重。哪怕是艳阳顶头的校场也好似笼罩在一片凶煞的邪云之下。 一向披靡的雄兵们今日蔫儿得像刚榨干的咸菜,在校场拖曳一路,耷眉拉眼,大汗淋漓。 末尾的士兵抬头望了望仿佛没有尽头的道路,拿胳膊肘碰了下旁边的人,低声问:“跑第几圈了?” 旁边的弟兄苦笑,“二十多吧,有种马上就要跑到十八层地狱大门的感觉。” 另一人正头晕眼花着,闻声抬手虚空一摸,轻喃一句,“我好像都看到我祖爷了。” “你们有没有觉得,校场无端向下塌陷了几寸?” “无端?你刚才白跑了?不就是我们这些个冤种踏的?” 众人听及此,开始探究缘由,“侯爷到底受什么刺激了?你看他,在前头领跑,片刻不歇,生生超了咱们大半圈,唇线崩得笔直,像是有心事。” 几人朝侧向看去,虞斯刚好跑到校场另一边,与他们所在处平齐的对面,只见他高束长尾,穿着黑衣,平视前方,跑起来时整张脸都绷得纹丝不动,甚为阴沉。 “咱们都赤膊光膀了,他把自己捂得跟个粽子似的,汗浸出来都透了也不脱?” “我听阿离大人说了一嘴,今早上不知哪里来了商演队,大街小巷里敲锣打鼓,还请了舞龙舞狮,前排几个小童打头,唱出了一首歌谣。” “什么歌谣?” “朗朗上口的,一听就会背。”那人便想了一阵说,“金玉堂,满堂芳,说书匠,耿介行,话本详,书不尽,薄情郎,邀全城,好女娘,大暑日,未时正,赴讲场,免银两,闲听赏,备冰食,沁意长。” “据说短短一炷香的时辰,就传遍了整个樊京城,如今不论富贵贫贱,女子们都相约大暑之日一齐去金玉堂凑热闹,这童谣一唱,老板摆明了态度,不挑客,尽管来,坐到坐不下、站到挤破窗为止。” 好算计啊,话本并未直言那日要讲谁,因此就算敲锣打鼓地高宣,他们也不能当街拿人,但谁都知道近期风靡樊京的薄情郎是哪位,自然有人应和,口口相传。 且从前只是关起门来给贵客们讲,而今却免了银钱邀全城的女子共赏,不喜喧闹的贵宾们必会早早地出高价争抢僻静的包厢,老板看似无私酬客,实际上是拿权贵的钱,补贴了百姓,自己还狠狠捞了一笔。 而忠勇侯就比较可怜了,从前话本只在贵宾之间流传得起劲,老百姓虽靠着打听抄本知晓,到底不能亲临讲堂。 须知与人实时同享同乐的氛围,和私下阅览过抛在一边是完全不同的。后者看过作罢,当乐不当真,前者却会随众人起哄,深信不疑,指指点点。 都说隐笑从前的话本是健笔一支,哀梨并剪,虽有不知死活的癫狂,但胜在犀利,针砭时弊,如今却像是真的疯了一般,逮着忠勇侯一人的情史薅,颇有与民同乐之感。看来是一早开始写忠勇侯时,就埋下伏笔,来日要宴请全城了。 好算计啊,当真好算计。 话音落时,众人皆恍然醒悟,哗然一声。 “谁在说话?!回了樊京连基本的军纪都忘干净了?”那头耳力极好且对该童谣内容十分敏.感的虞斯瞬间停下脚步,乜了过来,“你们几个,给我出来做足五十个俯撑!加负重后再归队接着跑!” 几人倒吸一口凉气,纷纷肃容应是,却咬牙切齿地压低了声: “我恨隐笑。” “我也是。” 跑在前头的人在心底啧啧怜叹,却不敢回头看一眼,生怕对上视线后就被拉出来一起领罚。此刻,侯爷心中的痛楚他们完全感同身受了,放心吧侯爷,豁出一条命他们也势必要把隐笑逮捕归案,剥皮抽筋。 章丘实在看不下去,提着铜壶,边走边为虞斯倒茶,“侯爷,再跑下去会死人的,属下知道你心中悲屈,咱们这不是已经布好天罗地网了吗?正好大暑之日,众目睽睽之下,要那书生隐笑栽在咱手里,教人瞧见他獐头鼠目的真面目!” “只敢躲在帷幕之后兴风作浪的鼠辈,如此不敢示人,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等形貌!”虞斯冷笑一声,“你那破计划最好是真能逮住他,若是逮不住,我连你一块治!” 章丘一吓,赶忙保证,“放心吧侯爷,属下还暗中联络上了以往被他打压过的大小官员,行动当日,必会合力拖住隐笑潜在朝中的后援暗力,保准万无一失。” 虞斯听后,却蹙眉不悦,“那些贪赃枉法的丑貉,在我这里都有案卷交底,本侯与他们不同,何必同谋。” 章丘据实道:“姑且一谋罢了,目的一致,便是短暂的盟友,侯爷且忍耐一番,一切只是为了抓住隐笑,事成之后,谁还理会他们。” 虞斯被说动几分,往营帐内走去,章丘背着他悄悄打信号,示意外边的人休息,此事才算作罢。 接连几日炎热。 楼庭柘在澈园引了一条溪道,水车浇弄的流水滑过天机院的冰石,满院清凉。焦侃云连着点了几日的册子,白日脚不沾地地忙,晚间又仅眠至夜半,大把时间都拿来写话本和翻找罪证,此刻已有些头昏。 一想到连日提心吊胆,搜寻证据却一无所获,她不仅头昏,还头痛。如今只剩楼庭柘的卧房,还没有去翻过,她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只因她来到澈园才知,楼庭柘还有个令人语塞的破习惯,那就是睡至夜半,非要爬起来再沐浴一回,且没有固定的时辰。说是晚夜总做噩梦,梦见幼时被禁足关幽闭的事,醒来发了一身汗,他不喜欢,所以沐浴。 做噩梦?他才是她的噩梦。生等了几日,都是熬至夜半,听见隔壁唤水,小厮们鱼贯而入,奉上花瓣、膏露、新衣。 一想到这,焦侃云都气笑了。 抬眸见小吏又抱来了一摞帖子,“大人,这是近几日与澈园有过往来的官员名帖。” 焦侃云让他放下,随手拿了一夹翻开,墨色赫然,写着“大理寺少卿”之名。紧接着向下阅览,令她怔然的却是此人来澈园所禀之事。 忠勇侯的幕僚章丘主动约见了他。 她有些许不解。按照那日与忠勇侯密谈的内容来看,虞斯和楼庭柘绝无勾结,怎么他手下的人会去约见楼庭柘一党的人呢? 心中隐约有个猜测,她不动声色,又拿了几帖,翻开一看,果不其然。 前指挥司知事韩大人,还有数名被她在金玉堂坑害过的官员,齐整地上帖禀告楼庭柘,章丘私下约见了他们,恐有耳目,便请楼庭柘寻个时机与他们相聚,他们再将约谈内容如数禀告。 焦侃云琢磨须臾,立刻想明了来龙去脉。 这里的“恐有耳目”,恐的是“一向神通广大的隐笑的耳目”,而章丘约见这些人,想必是因为,他们都如忠勇侯一般,都是被隐笑摆过一道,迫切想要抓隐笑归案的人。 明日开讲,这个时间早已公布,并非休沐日,虽然是下朝的时间,但众官员须得在职理事,不可随意离岗,若有这些官员层层把关,见机截获,或是在路上拖延对抗,即可将她递入司府求救的消息封锁,让她一个救兵也找不到。 这是要联起手来对付她了啊。既是几日前的帖子,楼庭柘大概已经看过了,以他的性子,肯定会助虞斯一臂之力。 看来明日两人在金玉堂为她布好了天罗地网,她若是去了,深入龙潭虎穴,真不一定能完好无损地出来。可若是不去,金玉堂宴请全城的童谣已传遍樊京,缺了主讲,一场戏弄,惹怒的是民众,更落不着好。 如今教她看见了这帖子,猜出首尾,她唯一的优势就是,忠勇侯并不晓得,她已经知道他们布好了局。看似他们在暗,实则,她亦在暗。 焦侃云自得一笑,去,当然要去。不仅要去,还要送虞斯和楼庭柘一份大礼。 她将帖子放回桌上,心中已有算计。只是头实在疼得不行了,须得休息一番,反正她也是要借口回家两日的,想着去看看楼庭柘回府没有,好告知他此事。 谁承想方一起身,一阵天旋地转,痛意自头顶向下侵,教她不能站稳,向一侧踉跄了一步,险要栽倒时,被人环住双肩,霎时卧入男子的胸膛。下一刻,膝弯被提起,整个人浮空一横,被抱了起来,只觉此人疾步流星,心急如焚。 耳中充斥着此起彼伏的“传太医”,怕是整个天机院的人都在传话,只是渐行渐远,才听不清了。 她嗅到了一抹幽香,知晓是楼庭柘,便就着闭眼蹙眉的面貌倚着他,有气无力地说,“你回来了正好,我有事和你说,明后日我要回家一趟,你每夜换水沐浴,吵得我睡不着,我要回去好生休息一番,过几日再来。” 楼庭柘无话,一路将她抱进卧房,刚想将她放到床榻,见榻上玉簟满铺,想来实在寒凉,便抱她在怀,自己坐到床榻,垂眸看她蹙眉,有些不知所措,只问道:“你怎么突然就晕了?若非我回来得及时,你的脑袋要磕出花。” 焦侃云掀起眼皮看他一眼,“还能因为什么,太累了啊。你今日下朝好像还要早些,近日没有聚会了?” “你来了就没了。”楼庭柘迅速掠过一句,又提高声量质问,“你是个傻的,自己不晓得休息吗?” 焦侃云轻叹一口气,闭着眼不言。 良久。 她感受到异常炙.热的目光,睁开眼,便见楼庭柘垂首低眉,认真地凝视着她,自眉眼,到唇角,款款脉脉,仿佛用视线描摹出了她的容貌。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17节 室内幽静,能听见他微重的呼吸声。他的帐中熏着时新的香,此时萦绕在鼻息之间,缭拨心绪。手中捏着的衣襟皱乱,指背抵住的胸膛透出热意。手腕刚好比着他的心口,脉搏与心跳相接。 怦怦。 怦怦。 怦怦。 好重的情,像在她的耳边跳。 见她睁眼,楼庭柘只是脸颊与耳尖烧得通红,却并未移开视线,反而看得更为专注。她枕着的手臂一动不敢动,青丝绕在手心,像乱盘在心尖。 好喜欢。 须臾,焦侃云抬手,面无表情地遮住了他的眼睛。 第24章 猫捉老鼠。 纤瘦的手掌,隔断了满室缭乱的情丝。 楼庭柘从中抽离,蜷起手指,拿银戒上的蝴蝶拨开她的手,轻笑道:“你别误会了,我可不是要亲你。” 想得美。焦侃云板着横平竖直的语调,“没有这个误会。二殿下这么多年都在为将来新妇守身如玉,想必与从前针锋相对的女子同处一室,更不会轻狂。” 她的眼神分明就是不信。楼庭柘挑眉,倨傲道:“亲吻不过就是相濡以沫,口水而已,难道稀罕吗?” 这个说法倒是与她所想不谋而合,焦侃云望着他,偏头目露古怪探究,“我也想这个问题很久了,为何有情.人总是钟情于相濡以沫,口舌之交当真比得过千言万语?话本里的男欢女爱固然教人一看便通,可真有人这般缠绵悱恻吗?” 她在说什么?坦坦荡荡地和他探讨尤云殢雨之事? 楼庭柘愣住,握拳抵唇,不知想到什么,瞥向她的唇,微顿,又眨眼瞟向别处,“你问我,我去问谁,我又没和钟情.人亲吻过。你那么想知道相濡以沫是何等滋味,与人试试…不就知道?”他脱口便后悔,又含着些许期待,小心翼翼地回首看向她。 焦侃云冷眼瞧他,锐利的眸子犹如一盆凉水兜头把人浇下。她探讨的是话本的严谨,谁想试那玩意。 便见楼庭柘抿唇无奈,再开合轻叹时,薄嫩红润的唇瓣微微覆上湿意,瞧着鲜妍欲滴。她漠然避开视线,却一眼看见了枕下掖着的红衣。是他那夜问她要回的深红外衫。 对于楼庭柘来说,那些字眼和着满室的氛围无异于一种天真的撩拨,焦侃云突然就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确有些口无遮拦,别过眼去,垂眸蜷缩起来,装作头痛到极其不适,无法说话。 反倒逗笑了楼庭柘,他红着脸心领神会,心情大好。 太医赶来查看过后,称不过睡眠不足,并无大碍,只须休养几日即可。楼庭柘想起焦侃云的告假,“你好生回去歇着吧,我这两日配一碗迷魂汤,往后夜间灌下去再睡,待你回来,保证再也吵不到你。” 焦侃云心思悄转,因祸得福,她这一晕,楼庭柘紧紧就着几步近路,把她放到了他自己的卧房,教她有机会先一步熟悉环境不说,待她回来,还自愿灌安眠汤,他若真能安稳睡下,自己便能探入他的卧房搜查了。 思及此,倚在他撤了玉簟的床榻上,也不着急出去,趁此时机,暗自打量房间。楼庭柘就坐在床边,正低眉伺弄汤药,轻吹慢舀,刚要递过去,焦侃云一把接过碗仰头闷了,她已记好屋中陈设摆放位置,将需要着重翻查的可疑之物在心底过了两遍。 汤药安神催困,喝下去一会有了睡意,竟一觉眠至申时。 自阿玉去世后,她没有睡得这般沉过。楼庭柘还坐在床边守着,手里捧着本书,故作从容地浏览。只是她睡时见他翻了两页,醒时还在那两页罢了。且不说他一整日不办公,荒废日头,单说他就这么静坐一边将她看了几个时辰,倒也不嫌厌。 时候不早,楼庭柘已打点好马车同行送她回家,风来来接她,与她同回。分别时,楼庭柘忽然问她,“你会回来的吧?” 焦侃云回眸点了点头,“嗯。”卧房没搜,她必然是要回来的。 待她进府后,重明才现身至楼庭柘身旁:“章丘让属下向您禀报,明日金玉堂那边都安排好了,殿下只需要按照原计划露面。” 楼庭柘抬手示意知晓了,“看起来忠勇侯比我还要憎恨隐笑,若抓到了人,怕是不会交予我们处置,留着后手,届时去抢过来,本殿要亲自会一会。” 月如银盘,细黑的流云在穹顶梭着,焦侃云坐在院中树下,将亟待办好的事吩咐下去。风来逐一记好,刻不容缓地出发。 大暑之日素来潮闷,今日更是乌云蔽日,暴雨骤然。雨帘冲掉了街道上的人影,尖瘦的锥子雨下得人身子乏痛,金玉堂却臃肿得像在另一片天地,宾客们交错重摞,砌成人墙,险些将匾额给挤落了。 虽定于未时开讲,但清晨来此处占席位的便多不胜数。 更早些的,还有这几日,将五层楼的包厢全数订满的权贵官眷们,昨夜大半就宿在此处,以防次日与人相挤进门。 权贵官眷们自有府卫私兵,为求清净与清誉,宿在此处的第一要务,就是将楼上随处可见的忠勇营兵众都“请”下楼。 章丘神色有些凝重,“一夜之间,五层楼里的包厢都入主了大半,咱们原本加派在三楼的暗手,尽数被这些权贵的府卫们驱逐,虽然如今又潜回暗处盯着隐笑的房间,但周围已有护卫排开把守,隐笑怕是已经趁着几方冲突之时,进了那间厢房了。” 虞斯今日尤其在意衣装容貌,特意穿了一身雪青色弹墨雪狼纹云锦长衣,玉带缠束,垂落膝间,很是飘逸清俊,墨发以一雪枝簪绾起一半,神容仙姿飒飒,教人不敢亵渎。 此刻一双招子剜到章丘的眼睛上,见他缩起脖子,又收回视线,喝了口茶,“本也没指望他一进门就能抓到他。进了就进了,守好那扇门,待到未时里头的人开讲,确认无误,再按计划行事。” 实则焦侃云并没有进那间雅厢。她特意约了之前说要和她一同来听堂的几名闺秀,大清早地携着风来和画彩,光明正大地说笑进堂,由堂倌们分别送至不同的厢房。 堂内的人渐多,金老板想招呼宾客都无处落脚,忠勇营的一兵一卒只能潜在楼廊或是梁上。 堂倌们顶案侧身,勉强来去,给各桌端上茶点,午时一过,众人的视线纷纷飘向三楼雅厢,帷幕屏风之后,熟悉的人影一直没有出现。 未时正,雨水怎也倒不尽似的,众人高谈阔论的哄闹声融于天地,堂倌们吆喝关门,这是要开讲的前兆,只是今日刚触碰到门板,才使了一点力,就有狂风拍来,猛地将其关上了,客人们回头哗然,头顶却传来惊堂木落定声,“宕”的巨响,教人抖擞,弹指一愣后,立刻喝彩。 抬头望去,同样的位置,清瘦身影,青丝高束,折扇挽花。 出现了!二楼一间厢房内,虞斯站在大开的窗边,侧身藏于窗扇后,略抬眸,盯紧正对着的上方屏风,微屈指示意身边的人行动。 屏风后的人匆匆问候完在座宾客,便谈笑着步入正题,一开口,依旧是让人恨得牙根发痒的淫词滥调: “说来玄妙,这几日,忠勇侯像是突然转了性子,不知寻欢作乐,亦没有追求新鲜的貌美女郎,安分守己如稚鸡,端午佳节,鄙人与其偶遇街头,见他独自一人提酒漫步,怅然失落,竟不似寻常轻狂模样,实在奇怪。 “遂遣人暗中打探,才知他是平日里穿着太过招蜂引蝶,顾盼做作,不避勾.引.诱.惑之姿,致使无数有夫之妇垂涎三尺,茶饭不思,数十对琴瑟和鸣的夫妻一夜之间感情破裂,令人哀惋!其中,更有一名妇人的丈夫发现妻子端倪后,痛心疾首,生不如死,于是剑走偏锋,派人上门以棍棒问候之。 “可忠勇侯是何等人物,哪是棍棒可敌?三拳两脚将人打发,痴心丈夫心有不甘,花钱从我手中买下尚未讲传的《忠勇侯情史(上册)》全本,日前已印成百份,打算于今日随机抽取一百位宾客免费赠送,只为将虞斯的情场丑闻宣扬出去,好教全城女子都识清此人真面目。 “虞斯得到消息,辗转反侧,不敢受千夫所指,遂收敛德行,裹紧衣衫,哪怕盛夏炎炎,亦不敢袒胸露乳,教人拿住话柄,因此有近日反常之行,可是,他真的舍得放弃樊京千红万艳吗?据知情人士透露……” 短短一段热场,将他近日修容整衣的行为描得更黑,手拿把掐,已教虞斯捏碎了手里的茶杯,他低叱,“一层楼要上这么久,还没到门口吗?都在等什么?等着他讲完?!” 阿离疾步前来禀报,“侯爷,出了些意外!我们的人钳制住了门口守卫,金玉堂增派的护卫也确然与我们打了起来,真正伏击的兄弟从另一边成功潜入,可是……” 他一顿,虞斯垂眸瞥他,迅速冷静,“说。” 阿离面露惊惶,“可是,房中没有人啊!” 章丘一懵,“这怎么可能?!在行动之前我们绝无打草惊蛇啊!更何况……若是没人,外头说书的声音哪来的?” 玉屏后人影依旧,说书声在金玉堂这座六角楼内回响,和着纷乱的雨声,鼎沸的人声,混乱出一片振奋人心的热闹。 话本恰讲道:“敌志乱萃,不虞,坤下兑上之象,利其不自主而取之1,忠勇侯想要暗渡陈仓,焉知他人不会声东击西呢?”仿佛正是说给他听的。 虞斯沉眸,执杯抿了口茶,忽然勾唇一笑,“隐笑,有意思。” 第25章 掉马预备备(含入v公告) 他从容的话音方落下,外头紧接着又放了一段大招: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鄙人访问左邻右舍,所有被坑害的丈夫皆声称,自己婚姻的失败固然很可悲,但忠勇侯采花的成功却更令人心寒。只因妻子们都曾信誓旦旦地对自己的丈夫说,她们只求一副皮囊,不求半点真心。 “哪怕忠勇侯确实是个浪.荡淫.邪的登徒子,可生得如此英武,她们也就浑当是嫖了他一通,调转思维,将自己置于地位高处,一切道德人.伦尽可迎刃而解,她们有夫之妇看中的,正是他的彪猛,而非其他。正如少女情怀总是诗,追求美色无须自惭,实属正常。 “说至此处,丈夫们怆然涕下,悲从中来竟昏死过去,访问被迫中断。依鄙人愚见总结,夫人们有豁达胸襟,豪放爽朗之深思,一妻多夫指日可待。 “然而事实上,忠勇侯此人不识好歹,向来只会腆着脸追求清白的闺阁淑女,只因她们懵懂好欺,不似夫人们看人眼光毒辣,经验老道,个中高手甚至能够反过来将他忠勇侯给玩弄于股掌之中。 “而他在北阖战场上统领大军,一向喜欢掌控全局,怎甘愿被他人掌控?是故,柿子专捡软烂的捏,淑女专挑天真的爱,很不要脸。” 几段说来,既安抚了内心对忠勇侯有过向往的女子们之心,肯定了她们本身“爱好美色”并无过错,无须自责,又将夫人们因垂涎男子容貌而红杏出墙的事迹表彰为“爽朗豁达”,劝抚丈夫们实在长不开,那就看开,最后,将忠勇侯本人专挑少女下手的丑恶行径与原因娓娓道来,提醒年轻女子们多加提防。 有意思吗?现在这还有意思吗?阿离上觑虞斯一眼,嗯,双眼通红皮笑肉不笑,一贯是侯爷发疯杀人的前兆。所以,如今看似面不改色,其实是不是已经疯了有一会了? 虞斯颈线绷得笔直,声音沉冷且尾音发抖,“阿离。” 阿离一哆嗦:“我们这就去房间再找一遍……” 虞斯反掌,将新的茶盏也拍碎在桌面,起身时微扬起下颚,眼神中已显露出几分窥破一切的轻蔑,“跟我走。” 金玉堂乃是六角楼塔状建筑,一面一层就隔有厢房数间,共有六面五层,合围起大堂,厢房临堂那边开窗作栏,方便听堂,另一边是房门,出去就是长贯的内廊,内廊另一边有一墙之隔的外廊,可凭栏观瞻外景风光。 三楼内廊上,大堂瞧不见的精彩之处,已有两方势力交手过几个回合。 金玉堂的护卫虽是强手,但要与行军作战的精锐们兵戈相见,讨不到什么好处。虞斯携着穿甲戴盔的士兵们赶来,直接押住了打得精疲力尽的两方人。 护卫首领拿出一向用于装傻充愣的托辞,“草民领薪办事,守护金玉堂平安,这些人身着布衣,来历不明,上来就要闯入贵客厢房,我等不知其身份,出手交锋,忠勇侯以何名义押人?” 虞斯偏头一哂,睨他一眼,“今日二皇子在场,尔等持械斗殴,已然冒犯皇室。本侯承袭爵位,封号忠勇,自然要将威胁天家子孙性命之人统统缉捕归案。你若不服,可敢与我,再多说一句?” 最后几字咬得既缓又重,教在场之人肃容默然。 首领识趣,眼珠一转立即看清形势,这厢一计暗渡陈仓,光明正大地与他们械斗,除了掩护暗方潜入,更多的是为了而今的黄雀在后,有罪名加身,不可莽撞。今日二皇子又有意把金老板呼来唤去,致其无法理会这厢闹事,便是两人联手安排。他低眉顺眼,任由士兵押住。 房门大开,先前潜入房间的几名暗手上前禀报:“侯爷,搜过了,没有。也没找到传闻中的密道。” 虞斯大步流星,径直走到尽头,衣摆扶风,身姿翩翩,而后又不发一言回身,走到隔壁房间,在宾客错愕的眼神中,以同样的大步径直走到尽头,无视窃窃私语,回身出去,还礼貌地给人关好了门。 再度回到隐笑的房间时,他双手环胸坐下,低骂蠢货:“隔间自门至窗距离九步半,此间自门至窗却仅有八步之遥,所有陈设摆放分明与隔间别无二致,可见是精心尺量后做短寸许,若不摆在一处对比,肉眼看去,大小难以分辨。白墙素净,尤显辽阔,装饰从简便可瞒天过海!” 语毕,他略抬起下巴指了指嵌窗那面墙,“不过是锁住一扇破绽百出的窗,再在前边放一扇玉屏,搭上帷幕,便教你们都失了神智?真正的讲堂还在那后面,搜出开墙机关,搜不出就把墙砸了!” 众人恍然大悟,谁能想到隐笑此人竟兵行险招,在最易捅破的窗后作夹层,砌墙时留下空隙,推窗时频频晃动,可以听见大堂内的喝彩声和就近回荡的说书声,教人误以为这扇窗,就是直与大堂相接的那扇真窗! 阿离催促,“动作快点!” 此刻坐在玉屏后岿然不动的焦侃云听见动静,只是挽唇轻笑,喝口茶润了润嗓子,翻过一页话本,接着讲。 不过须臾,三楼雅厢墙破洞开,屏风后的说书人不逃不避,转过身去,谄媚地堆起笑容,恭顺喊道:“侯爷。” 说书声依旧。 章丘疑惑渐深,“不是此人?!”转瞬反应过来,“李代桃僵,行拖延之策,从一开始隐笑就不在这里!” 阿离立刻吩咐,“找到藏于夹层内的密道,追出去看看通向何处!”说书未落停,说明隐笑还在大堂,既然就在这里,那总要突破堂外合围出去吧?探清密道出口,有益无害。 有人不解,“可声音明明就是从这个方向传出去的!如今依稀仍在耳畔,怎么会不见隐笑真容呢?” 阿离沉吟片刻,立即询问虞斯,“侯爷,难道是倾盆暴雨声混淆了方位?开讲前堂倌有意高声吆喝关闭门窗,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而后惊堂木一拍,众人再回过头时,三楼此间便拉开了帷幕,出现人影,加之寻常隐笑一贯是站于此处说书,所以教我们先入为主,认定声音就是从这间房传出!” 好一个声东击西! 章丘找到阿离话中不甚严谨之处,“但听声辨位对于咱们侯爷来说犹如家常便饭,并非暴雨声就能混淆得了的。除非……” 虞斯果断道:“一队去搜查五楼,其余的,随我去四楼。” 除非不是声源方向的问题。同一面,还有不同的楼层。 金玉堂的六角楼设计,六面环围,下宽上窄,天顶封声,为的就是将说书匠的声音扩至最大,多面回响的同时,由上至下皆可层层递进传声。这样一来,饶是清楚方位,也很难听清声源所在楼层。 唯有说书匠自己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几成声量,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哪里是声音最大的地方,其余的人,只要不频繁移动至不同楼层和方位,便都只会觉得声音如在耳畔,不分强弱。 然而他们强硬闯入隐笑雅厢的行径,已教一直盯着屏风人影的宾客们发现,众人认出忠勇侯,转瞬就炸了锅似的沸腾起来,见他要领兵上楼,权贵们纷纷以“不可扰官眷们清幽”为借口,出动府卫阻拦。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18节 一时,双方就在内廊的楼梯口打了起来。 好热闹,焦侃云都想出去看看了。 既然已经这么乱了,她不介意再乱一些,“看来今日想要将话本说尽,是难以如愿了。隐笑只好与诸位暂且别过,咱们来日方长,改时再约。开讲前承诺赠送诸位的话本,立即便有人奉上。若有说讲模糊之处,敬请于话本中一观。” 话落,令章丘五雷轰顶的一幕出现了。 自一室窗洞向外观,可见四楼无数窗扇大开,槛内皆设屏风帷幕,屏后皆有身形相似的人影,真假隐笑藏于其中。 此刻人影将大手一挥,无数张话本底稿向外洒落,纸质轻薄,落下时在空中翩跹飞舞,立即就有成千上百双手绷直了指尖去接。 紧接着,堂倌们又站在二楼,将百份已然印制成册的话本一个接着一个抛往不同方向。 偌大的金玉堂霎时犹如菜市一般,毫无纪律和素质可言,一拥而上,伸手哄抢。 成册的话本刚落入人群即刻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细看才知,是被抢夺的人们撕得粉碎,各自揣进了怀里,而那些散开的稿纸也与成册话本混入其中。 难怪!难怪他们这么大方说要送百份话本出去,也不怕人誊抄私印,原来是这么个送法! 利用民众争夺之心,让他们自己弄巧成拙,撕开话本,好教稿纸与话本页混在一起,就算有幸抢到大半,也捋不清完整的册本。 半截话本,拼凑不全,若是一张也没有抢到手倒罢了,越是有希望补齐其中一段,就越发抓心挠肝地想要。那么待下次发售,便会毫不犹豫地一掷千金。 章丘尚在感慨好计谋,再回过头,楼梯也坚守不住了,民众们乌泱泱一片冲了上来,竟是想要硬闯四楼,从那些个屏风后的“隐笑”们手中明夺。他恍然大悟,竟是这样的一石二鸟! 底稿浑水摸鱼,隐笑也要浑水摸鱼!现在此人若是穿上寻常衣物,谁还找得到?! “他是天才啊!”章丘惊叹。 可恨忠勇营一心为民,不敢伤民半分,此刻只有挨揍被挤的份,阿离艰难地从人堆里飞身上梁,“你还有心情夸别人!快想办法啊!” 章丘这才回过神,抱着柱子,抬头寻找虞斯,见他在梁上蹲着,不失风度仪态,阴沉的脸却委实教人不敢直视。 民众们每每经过,抬眼看见,便满脸扭曲地指指点点,“天爷,这就是那个多情浪.荡的忠勇侯啊?”偶尔用词不堪,难以赘述,配合调侃的眼神,以及并不清白的上下打量,对此刻进退两难只能在梁上供人观瞻的虞斯来说,无异于一种酷刑。 最可恨的是,都贬低至此了,还有妇人满脸戏谑,“生得真俊。” 少说两句吧!孩子才十八岁啊! 章丘赶忙道:“侯爷!堂外还有咱们的人蹲守,按原计划,堂内发生械斗,即可将堂倌上下尽数收押!如今民众混乱,必招致踩踏之灾,我们也有理由将老板缉捕归案,审问闹事源头!或者,如今咱们草船借箭,就借这股民众一拥而上的势头,强行入房探查!” 阿离附和,“手底还有些人,倒是能破开一条路!若是用后手,抓捕老板或堂倌亦是合规合矩!” 话方尽,远远的有一人轻功飞檐走壁,转瞬来到几人身侧,“侯爷,侯府忽然来了一批官差,说是近期侯府翻修所购入的植木,乃是诡贩从朝廷明令禁伐之处调来的,唯恐侯爷上当受骗,不知情时冒犯天颜,这才拿了令信,要搜检侯府,将画有皇标的植木移栽原处。听说澈园那边,也被寻了个由头搜查了。” 章丘震惊,“他居然还有后招,这是围魏救赵啊侯爷……” “另外,金玉堂为感谢侯爷的大驾光临,把装订好的《忠勇侯情……呃,上册的首印版送到了侯府,说是以便侯爷时时翻阅。” 章丘慢吞吞补充,“这招我也知道,侯爷,是杀人诛心。” 半晌,虞斯看也不看他,眉眼猩红着挤出一句:“章丘,你现在在本侯眼里,就是个死人。” 章丘不敢说话,阿离却说,“他的计划倒也不烂,原本简单有效,只是不知究竟哪一个环节打草惊蛇,教隐笑做了这么多手准备。如今也只好先撤了,侯府那头还得要侯爷您亲自去处理。” 虞斯冷笑:“把人召集起来,待我处理完侯府的事,一同将今日之变复盘,抽丝剥茧找出线索,届时出动忠勇营全部兵力搜捕樊京,掘地三尺也要把隐笑给我找出来!我要亲自将他剥皮抽筋、吃干抹净!!” 第26章 掉马! 闹剧散场,金玉堂颇费了一番功夫,才将宾客遣散,尤其是堵塞在四楼迟迟不肯离去,只想见隐笑一面的狂热之众。 他们以为这些真假皮囊里,必然有一个是真正的隐笑。殊不知,焦侃云之所以老神在在,除了奇招层出不穷之外,更重要的是,她今日并未换装,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掺入这群真假隐笑之中。 倘若一时不慎,赠送话本并没有引起民众狂欢,或是让虞斯借了民众一拥而上的这股东风,进到四楼房间查探,那她掺和进去,就是死路一条。 索性就在同一东方位面找了间普通雅厢,慢悠悠地坐着讲书,而位于其他厢房,站在屏风后的人,只须配合她的话本,时不时摆出一些讲谈的姿势掩人耳目,正如阴阳双簧,并不难做。 今日她只带了第三章 的讲稿,走之前画彩问她要不要烧掉?焦侃云刚吐掉茶粉,恢复音色,开窗观察一番,虞斯尚未离去,正坐在大堂侧方的楼梯旁,似乎并不为官差即将搜检侯府之务着急,反而以逸待劳,暗中审阅下楼的人。 果然是心性至坚呐,她自以为拿出了十分的狠劲,他还跟没事人一样,顶得住来往之人的侧目打量,这倒罢了,这般稳如泰山,竟是不担心官差搜检时会搜出侯府的赃银。 谨慎起见,她还是说道:“烧了吧,旁人听堂记笔,可没得我写得这般详细的稿底,若是携于身侧,不慎被拿出来,几相对比,多的也解释不清。” 最重要的是,上次她听堂记笔烧掉了稿纸,这次若是没烧,身上不带纸烬味道,对虞斯来说,总有些不同,他若兴之所至问了一嘴,也是麻烦应付。 画彩这才将一沓写满墨字的纸张扔进香炉中,看着它全部燃尽,而后熟练地铺平香灰。 同行的姑娘们也收拾好了,前来敲门,焦侃云与她们一道下楼,自然地与虞斯打了个照面。 不出意外的,虞斯见到她在此处听堂,表情可谓精彩纷呈。颇有一种被群殴倒地时突然遇见熟人的尴尬。 转瞬想到两人初次见面,她就是到金玉堂听隐笑开讲的,出现在此处并不奇怪,才又敛起了讶然,只是红着眼鼻,故作深沉地问,“你都听过了?” 焦侃云欣然回,“从一至三,一字不落。家中还有一二章回的手抄本,可惜是堂倌记笔,字迹略潦草了些,等我有空,打算誊抄一遍,届时会好好地再阅览一番,欣赏侯爷不为人知的风姿面貌。” 就见虞斯低垂的睫毛狠狠一颤,如狂风骤雨中被摧折的霸王花。他深吸气想说些什么,抬眸见有旁人在,觑了一眼,就闭上了嘴。 同行的几位姑娘见到虞斯,避之不及,纷纷托辞此处湿闷,先走一步。 待与她们挥手告别,焦侃云才朝虞斯意味深长地一笑,“初见时我只知侯爷身材极好,竟不知还有人将侯爷的容貌与姿态也研究得如此彻底。从前没有认真看过,今日细瞧侯爷眉眼,确如话本所言……” 那薄唇被他紧抿,几不可查地咬住,像衔在齿口,弹滑可破。眼尾拖曳一抹猩红,似是肌肤敏症,生气时眉下尾后亦有红痕,鼻尖更是揉开了一片霜斑似的红晕。分明这般惹人怜爱的模样了,高挺的鼻梁,锋锐的下颚,紧致的颈肌,山棱川线皆硬朗得分明,他的俊美,大气如山川,如星穹,自成狂妄。 她有意拖长了尾调,迟迟不肯说完剩下半句,“所言……” 虞斯既难堪又羞惭,瞪着她,低唤她的名字,“焦侃云!”她特意停下来打招呼,就是为了羞辱他的? 焦侃云凤眸戏谑,一字一顿,补齐了尾句:“十、分、诱、人。” 虞斯猛然起身,面颊红如滴血,一路烧到耳尖,尚未开口,又听她貌似称赞地慨叹: “想来当今贞安公主的面首齐聚一堂,也不及侯爷半分风采。可正如话本形容,侯爷魁伟英武,怕是远比面首要彪猛许多。” 她不仅拿他与男宠相提并论,居然还用了整篇话本里他最厌恶的字眼:魁伟彪猛! 仿佛贴着脸在说他胸大! 她怎么敢的? 虞斯气得倒笑,“没想到啊,你好样的,焦侃云,素来玲珑八面,瞧着是端庄沉静的女官典范,私底下竟是这种人!你明日不要我替你蹲守房梁了?”关窗也不要了吗? 焦侃云微抬手,毫不在意地说:“嗳,一码归一码,可不能公报私仇啊。再者说,夸赞之辞,侯爷为何要怒啊?话本自第一章 回起,我就一字不落地看过,早就对侯爷的品行知根知底,与你密谈起公事时,不也是神色如常,未曾有一丝芥蒂吗?” 她这番话真正儿地会戳虞斯的痛楚。那日密谈,她果然是故作淡然,与他寻常处之,其实心底早就看透他防线崩溃的事实,那他一直以来故作的坚强算什么?落在她眼底净是可笑吗? 所以她那天还偷偷笑了吗?! 虞斯越想越崩溃,一时难以自控的酸涩涌上心头,眼前竟隐约有些水汽朦胧,可在北域行军,挂在冰崖间九死一生时,反倒一滴泪都流不出。他自幼便是这般,极其看重他人不太在意的问题,且有时会莫名的泪水失控,屡次皆是咬着牙生忍了回去。 如今瞧着面前灵动地调侃他的女子,他竟然一边想要流泪,一边又感觉心头有一丝陌生的悸动之感,堵塞得喉咙发酸,他蹙眉垂眸,只好握拳抵住唇口,掩饰接不住气的低喘。好狼狈。 好快活!焦侃云心底狂笑,难得看见这大贪官吃瘪,她才终于有了一丝打了胜仗的快意。不过两人还要携手调查阿玉的案子,不能得罪太过。 思及此,焦侃云敛了戏谑之色,关心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痛改前非,还是一条好汉。阿离,扶好你家侯爷,今晚回去让厨房煲一罐滋补鸡汤,若是忠勇营没有得力厨子,去一品堂买现成的汤煲也行,他家的糕点一般,鸡汤倒是鲜美,喝了养一养神。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语毕,颔首与他别过,潇洒离去。 阿离扶住虞斯,目送焦侃云,口中啧啧称奇,“焦姑娘人真是不错啊,您都被话本编排成这个形象了,她还肯与您走得这般近来劝慰您。” 虞斯睨了他一眼,“你还有闲心看热闹?人都走光了,让你翻进去查的东西,查完了吗?” 阿离点点头,拍了拍胸口,“都在这里了。” 东西到手,虞斯领着忠勇营兵差们收队,同样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酉时三刻,偌大的忠勇营异常安静。 虞斯自处理完侯府事宜回到营帐,就再也没有笑过了。是的,连冷笑都没有了。 倒不是那伺机搜查侯府的官兵难缠,而是管家交到他手上的话本上册,明明只有三章,怎么会那么厚。隐笑居然有这么多破烂东西可以编。 章丘等人召集营众开完会,将今日缉拿失败的过程从头到尾复盘了一遍,期间虞斯一直捧着话本,目不转睛地看,不晓得在想什么。 章丘苦着脸,一边焦急地给他打扇子消气,一边出言安抚,“这人是个高手,绝对的高手,没准以前从过军,至少是个副将军,深谙兵法!” 虞斯盯着虚空一点,面无表情地偏头,颇有几分疯戾的意味,“尸体在说话?” 章丘一噎,想起他说自己已经是个死人了,赶忙转移话题:“侯爷,您要金玉堂数间厢房里的香灰,阿离他也给您带出来了,您倒是说一说什么用处啊?” 虞斯这才合上话本,将其递给章丘,“你仔细闻一闻,这上面印书所用之墨是什么味道。” 章丘接过话本,与阿离等心腹侍从挤在一处,低头细闻,“老字斋家墨的味道吧?金玉堂虽富贵,但到底是商人当家,印书耗费之巨,自然要节约成本,他家的墨经典又便宜,且混有特殊的香,味道也好闻。” 虞斯看了眼阿离,后者领悟,拿出包好的几包香灰,分给众人。 “金玉堂的听客们素有记笔的习惯,因此堂内长期备有墨条,随取随用,都是老字斋的,一来便宜,可以节约开销,二来,香味独特,如标志一般能让客人们印象深刻。那些人到了金玉堂,自然是用金玉堂一早备好的墨汁和同一材质的稿纸记笔,若有废纸,便用香炉烧烬。那么,同一种墨和稿纸,余灰的味道必然都是一样的。” 虞斯点到为止,章丘已了悟,“哦——可隐笑的话本定是一早写好,而非在金玉堂时用他们的特制墨水书写,所以若是隐笑走时为了掩人耳目,烧掉了底稿,那他留在香炉中的余灰,气味必定和其他人不同!” 可要分辨已经燃烧过的味道,他们都没有那样的鼻子,只有虞斯能够分辨! 阿离一拍脑门,大呼:“坏了!早知道就把每间房的香炉都偷出来了!明日再去看,气味定然消散殆尽,香炉怕是也被金老板清理过一轮!该如何找啊?” 章丘沉吟片刻,迟疑地说,“侯爷方才留在大堂审视时,怕是已经将人的衣带上沾惹的味道都记过一遍了吧?” 虞斯不屑地瞥他一眼,“算你聪明。不过,大堂终究太过嘈乱,味道纷杂缠绕,除却纸烬味,还有不同的熏香气,要摒却杂味,不是件容易的事。我只隐隐记得,确然闻到了几次不同的纸烬味,想必燃烧前,上面的字用的都是掺了香料调配的上等油墨写出来的。” “不能想到是哪几人了吗?”阿离急切问道:“哎呀,可是矜贵的人很多,自己从家中带好墨来金玉堂记笔的,应该也不止一两位吧?就算想起来,要筛选也要些时间。” 的确如此。但虞斯冷声哼道:“有多少算多少,我说过,此仇不共戴天,哪怕动用忠勇营的全部兵力,把樊京城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隐笑!” 章丘赶忙附和,“对!” 虞斯懒得搭理他,“给我一夜的时间盘忆,我一定想起身上有特殊气味的人究竟都有谁。明日辰时点出一百精锐,校场集合,整装待发,届时兵分多路,与我把樊京城给翻过来!” 语罢,他起身离开,正撞上牛高马大的厨子给他端汤,“侯爷,一品堂买来的鸡汤热好了,喝了再走吧?” 不提还好,一提鸡汤,虞斯瞬间想到焦侃云让他痛改前非,喝汤养神,分明就是听信话本之言,认为他滥淫无度,损耗严重,遂转过身来瞪了厨子一眼,“本侯身体好得很,看上去是需要滋补的样子吗?!” 厨子噎住,朝虞斯远去的背影喊了声,“您不喝,那我喝了?” 只听远远一个声音传回来,“谁说我不喝!端我房里来!” 夜深人静,月圆心明,人也更容易惆怅。 一品堂的鸡汤味道的确很好,浓郁鲜美的香气盈满鼻间,喝得心胃皆暖意融融。虞斯躺在床榻,努力地回忆储存于脑海中的各种味道,却总是想起焦侃云下楼看见他时,意味深长的眼神和笑容。 拿他和面首比?竟然拿他和承欢讨宠的面首相比?!焦侃云是类比话本,讥讽他“追求女子时”腆着脸不知羞耻地讨宠吗?“魁伟彪猛”“英武诱.人”皆是话本所用描述,她身为闺秀女官中的典范,居然把如此艳.俗、毫无水准的话本听得这么仔细? 她每回听堂都听得这么仔细吗?? 难以想象焦侃云一字不落地通读了《自恋的忠勇侯虞斯不得不说的隐秘情史(上册)》后,每次见到他,心理活动是什么。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19节 难想,也不敢想。 虞斯大掌一拉,将被子举过头顶。为何偏偏焦侃云说这话,那么让人生气?为何她只是照本宣科地说了话本里的词,却险些将他逼得在大庭广众之下流出眼泪? “忠勇侯悍硕魁伟,英武彪猛。十分诱人。” 他好像听见嗓子眼里有东西在跳,掀开被子喘了两口气,才发现是莫名的心悸。与帐顶摇来摆去的红缨流苏一样令人烦躁。“诱人”二字从她的口中说出,像璎珞敲冰一般轻灵。是有虫蚁爬上了身体吗?为何他的心口与指尖都异常酥麻。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痛改前非,还是一条好汉。” 他要痛改哪里的前非啊?十八年来不是练武,就是打仗,唯一的一次相亲,还惨被她本人拒绝,他那般赤诚地把水灵玉和月织锦送出去,落在她眼底算什么了? 当然是算忠勇侯“柿子专捡软烂的捏,淑女专挑天真的爱,很不要脸”了。 对啊。算这了。很不要脸。 虞斯讷然盯着帐顶,忽然,脸上两行清泪机械地滑落。他抬起手臂遮住,心浮气颤,却依旧能听见两个字从他口中流泻而出,“隐笑……!” 饱含情绪。 尽管情绪是恨意。 一夜无眠,虞斯强制自己摒除杂念,终于在天色将明时,盘出了一些可疑之人。 更是因为辗转反侧想了一夜的焦侃云,他才记起,她的侍女画彩的身上亦有特殊的纸烬味,并非外间风靡的矜贵香汁墨,而是调和了杏香的油烟墨。 之前他送焦侃云的玉匣中放置了一张绯笺,为了给她留下好印象,他特意去挑选了风靡樊京城的时新香,虽然最后选的是藏春香,但杏香他也闻过,记忆深刻的是,老板介绍说,此香常用来调制油墨,创意出自太子和小焦大人之手。 所以他可以肯定,焦侃云的侍女,用了杏香墨,而非金玉堂的墨。 难道隐笑会是画彩?若真是画彩,焦侃云是否知情? 总不可能是焦侃云吧? 虞斯心底逐渐升起滔天的怒火和诡异的悸动,随即又冷笑着排除了这个想法,“怎么可能?她对我虽不至于和善,但素来也是有礼有度的,隐笑字里行间却是恨我入骨,将我编排得一无是处。” 一顿。 昨日,她可是奚落再三,面貌全然不似寻常啊。 他又红了眼眶,咬牙切齿:不会真的是她吧?! 辰时已到,虞斯将所有可疑之人的名字分别写在一张纸上,发给分好批次的几路人马。 随后翻身上马,任意选了一方出发。 浩浩荡荡的队伍在城中乱窜,还要上门搜人盘问,并不能太过嚣张,否则会被有心人参上一本,因此除了虞斯亲领的一队外,各路人马都谨小慎微,缓步慢行。故而从辰时一直查到了申时,樊京当真快被翻了个底掉,仍是没有让虞斯满意。 日落将歇,消息不胫而走,几乎所有去过金玉堂的贵客们都晓得,今日忠勇侯发了疯似的在搜查隐笑。看来昨日确实被伤得不轻,恐怕还伤到了脑子,竟然以为市井说书匠会是某位权贵。 如今只剩下寿王府和焦尚书府不曾去过,阿离问虞斯领哪一路,便是在问他最怀疑哪。 此刻的虞斯已被仇恨和即将报仇雪恨占满心绪,心潮澎湃得很,不出意外,结果就要从两家之一诞生了。被问起后,迟疑了一瞬,说道:“你和章丘带的人马随我一同去寿王府!” 他终究还是觉得,不是焦侃云。 两人应是。 然而队伍跑出了百十来步,虞斯又突然调转马头,似要爆发雷霆之怒,风驰电掣间往另一个方向打马跑去。 他终究还是觉得,极有可能是焦侃云!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了一个尤为关键的线索! 为何章丘说自己不曾打草惊蛇,但隐笑却备有后手?!他们的抓捕行动本来只有忠勇营的人知晓,是章丘联络了楼庭柘的党羽一起筹谋,才教此事泄露,但楼庭柘的心腹党羽将隐笑恨之入骨,亦不太可能主动泄密,唯一让消息走漏的途径只有—— 这些官员要将此事禀报给楼庭柘时,送至澈园的帖子,被正在澈园当差的焦侃云看见了! 好啊!焦侃云!!他为她的不当言辞哭了一整晚算什么?!还要算他很不要脸吗?!原来这些不当言辞本就是出自她之手! 阿离等人赶忙招呼队伍跟上。 根本跟不上。 虞斯已经疯了。 待他们跟到焦府大门前,却见他驻马停滞,双眼气得血丝乱爬竟也没有冲进去。 再一看,门口小厮疾步出来,说已经通禀过了,请他进去。 他还是那么有礼貌,居然还敲门了。阿离暗啧,分明怒发冲冠,面色已凶悍至极,浑然以为他要屠府呢。 虞斯翻身下马,阿离跟在后头,义愤填膺,“侯爷!是不是藏身在焦府的幕僚?进去把他剥皮抽骨!” 章丘一拳敲在掌心,“吸血食髓!” 可怜被折磨多日的弟兄们:“拿出您的威严来!狠狠给他几分颜色瞧瞧!” 还有一人掏出家伙:“卑职把脊杖都带来了!您一声令下,卑职必定打得他皮开肉绽!” 小厮听着这才有几分不对劲,刚想问,“你们究竟想……!”尚未说完,被架着肩膀捂嘴拖到一边。 虞斯衔着一抹隐含怒意的笑,带领着军差,气势汹汹地进去,列兵在侧,直捣后院。 焦侃云正想要启程回澈园,在院中石桌边坐着喝茶,等候出去办事的风来,小厮方才来通报说虞斯有事找她,许是今夜行动之事,她便给虞斯也倒了一杯。 忽然听见铁鞋踏地之声,不禁一愣,疑惑地起身,转过头,恰与怒气冲冲的虞斯视线相接,好陌生的神态……怎么还提着刀?她一惊,冷汗直冒,“何意?” 视线下移,只见他另只手中正拿着她昨日遣人送至侯府的话本,壳皮已被捏碎,可以想见,面前之人是何等的气愤啊。 虞斯的怒笑顿时变得讥弄起来,“焦侃云!昨日你在金玉堂听书记笔,为何烧掉的稿纸灰烬里,净是杏香墨的味道?!你最好给我一个除了你是隐笑之外的解释!” 焦侃云恍然大悟,既然已被识破,她反倒镇定了些,蹙着眉头反问,“你是狗吗?” 虞斯向前两步,直逼到她的面前,怒驳道:“我是狼!我是恨不得把你嗜血啖肉的狼!!” 阿离和章丘这才反应过来,隐笑不是什么焦府幕僚,竟然就是焦侃云本人! 一刹那,仿佛大厦倾颓,阿离的认知也崩塌了,他站出来,气得跳脚,“亏我昨日还夸你人不错!” 章丘却不合时宜地皱眉惊叹,“原来是你这个天才啊!难道一品堂的鸡汤也是你计划中的一环?”被虞斯睨了一眼,才换了一幅指责的嘴脸,“小小年纪怎么想出那样歹毒的连环计!把人耍得团团转?!我们侯爷哪里得罪过你,竟被那般编排情史?!” 虞斯将上册话本往桌上一甩,指着它,激动地道:“来,你给我把下册写了!就当着我的面写!本侯倒要看看,还有什么龌龊字眼是你焦侃云不敢用的!” 面对千夫所指,焦侃云确然有一瞬的慌张,今日父母皆不在府中,风来也没回来,虞斯正在气头上,发起癫来保不齐会对她怎么样。 但听忠勇营众人言之凿凿,颇有为虎作伥之意,竟无一人鄙夷虞斯始乱终弃还要强抢民女的行径!一丘之貉罢了!她既有保护思晏的使命在身,怎可露怯退缩?! 想到此处,焦侃云也向虞斯走近两步,几乎是贴在他身前,望着他,眯了眯眸子,冷笑道:“当着你的面又如何?你以为我会羞愧欲死?不,你错了!” 虞斯被她突如其来的凑近骇得一怔,睫羽轻闪,下意识扬了扬脑袋。第一次有女孩子凑他这般近,教他连呼吸都忘记了,只是低头懵然瞧着她。 焦侃云掷地有声:“下册我不仅要写,还要配图!届时不仅有龌龊的字眼,更有龌龊的插画!”她本想说他敢做不敢当,但若是虞斯教她举例,难免会牵扯进思晏,她只好隐去,“金玉堂想赚得更多,我便教下册的内容更为劲爆!届时你的身材面貌,可不是扯紧衣裳就能遮掩的了!” 巧设插图未免也太歹毒了些!章丘匪夷所思,“无冤无仇,姑娘为何如此啊?” “呵,那便请忠勇侯独自去想吧!什么时候想清楚,知道错,收手了,再来找我,我立刻改笔为你澄清!你若要将我的身份捅出去,我换个地方照样将你的事迹写得风生水起。 “但请忠勇侯心中好生计较一番,如今你我还在携手侦查阿玉的案子,若你真要与我撕破脸皮,我拿不到罪证,你也要焦头烂额!若是我被你坑害但侥幸平安无事,自此之后拿到了罪证也不会给你! “退一万步来说,你不屑于我的帮助,但你总还要自己的脸皮吧!我的身份若是教旁人知晓,顶多就是让人揣测当初在金玉堂的所作所为乃是东宫授意的党争手段,而你呢? “他们会觉得,我作为东宫辅官,接触高官权贵,三司档案,消息灵通,原本作为市井话本的《忠勇侯情史》,立刻就会变成十足可信的事实情报,你再想澄清,就是痴心妄想!” 她一口气说完,神采飞扬。 虞斯却是怒极反笑,“焦侃云,我当真是小瞧你了!” 焦侃云挑眉,淡然一笑,“彼此彼此,我才是小瞧了侯爷,竟然凭借一丝灰线,从千百人中查到了我这里。我自负于昨日计策缜密,没想到百密一疏,一年多来,想揭开我脸皮的人多不胜数,却不曾有人有这个能力,侯爷,你耳听八方,嗅觉灵敏,真是失敬啊。” 虞斯不屑地冷嗤,“少跟我来这套!好,我不揭你的脸皮!但你要真能当着我的面,面不改色地写完下册,我便认了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且你上册话本中尚有不甚严谨之处,你既这般理直气壮,我若为你指正,你可敢认?” 焦侃云略一思量,“小事一桩,有何不敢?”她亦嗤笑,“我怕的是,我敢画敢写,侯爷不敢看!” 虞斯掀唇,“澈园行动后,金玉堂,我日日等着你!也好舍了风来日夜为你我奔波传信!” 语毕,他转身收队,焦侃云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我现在要去澈园,今夜会展开行动。” 虞斯回头看她一眼,目露一丝戏谑的笑意,仿佛是将昨天她的戏谑奉还,就连语调也如出一辙的悠慢,“知道了,本侯会去给你蹲守房顶,还有关窗。” 出府时,虞斯虽然脸上还挂着怒意,但不知怎的,心中的气消了大半。他让众人收起兵刃莫教人瞧见,给焦府平添是非。 阿离皱眉,“侯爷,难道就这么算了?!” “谁说算了?今日本就只是来对峙的,如今找到了人,本侯往后自有苦头教她吃!”虞斯翻身上马,轻蹙着眉,“再说了,她也没有对我造成什么实际的损伤,难道非要在朝中重臣的府邸前搞得血流成河?” 章丘看破一切,笑说,“侯爷不是说等找到了人不论如何也要将其剥皮抽骨、吸血食髓吗?” 虞斯阔视前方,挥鞭打马,“那是什么血魔行径?本侯的浮夸之言罢了。” “可卑职带的脊杖还没用到呢!” 虞斯瞥他,“脊杖用在十六岁的女子身上未免太过分了些。赶紧收起来!” “说好给她点颜色瞧瞧呢?” 虞斯轻描淡写地说:“我今日穿的是紫色,她瞧过了。” 阿离噘嘴不满,“侯爷,我看不起你!” 虞斯乜他一眼,“来日方长,本侯自有心术折磨她!我被编排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待一队人马远去,焦侃云长松了一口气,画彩原本在房中收拾行装,闻声都吓坏了,方才被焦侃云打了手势躲在屋内,此刻人走了,赶忙跑出来扶她。 “没想到竟真教他找来了!光天化日不惜带兵入府捉人,真是胆大包天!”画彩泪眼盈盈,“姑娘你可还好?” 焦侃云很不好,但赶着去做下一件事,只得整理好心绪,“你留在府中,若是爹娘回来问起,你如实禀报就好,倒也不用他们担心,我自可应付。” 画彩点头记下,主仆二人又在石桌边坐着休憩了须臾,风来才回来。 去澈园的路上,焦侃云将发生地事如数告知风来,“往后不必频繁地奔波两地了。” 风来听后倒也没有十分惊讶,他这些时日看着虞斯慢条斯理地处理公务,侦查线索,其心思缜密,聪慧机警可与焦侃云相当,已料到迟早有一日,他会找上门。 这一耽搁,等他们赶到澈园,夜幕如约而至,楼庭柘在门口等候多时,满面不悦,垂眸把玩指间银械,听见马蹄声,抬眸见到她,才轻轻地松了口气,舒展了眉眼:“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焦侃云拒绝了伸手过来接她包裹的侍女,“听闻你昨日被人摆了一道,官差来搜查了府邸。我生怕搜出赃银,牵连到我,思量许久,这才来得迟了。” 楼庭柘知道她是说笑,“金玉堂的手笔,我昨日与人同谋抓隐笑,教他跑了。你可在场?” 焦侃云点头,“我常去听。” 楼庭柘瞧了她一眼,折扇轻敲手心,“哦?既然如此,那我便缓一缓再抓他吧。我去听了两回,总是听不懂他在讲些什么,下次,你陪我去听,给我讲一讲。” 焦侃云垂首沉默,不置可否。两人便一路无话,赏着朗风清,月光明,慢悠悠地走到了旷心院。她来之前用过膳,也差不多是入睡的时辰了,侍女已为她打好热水,准备了香露与膏夷。 “今夜不会吵到你了。”楼庭柘颇为自得,“你要不要也来一碗?安神助眠之效显著,昨晚我都昏死过去了。”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20节 焦侃云摇头,“是药三分毒,你总是从噩梦中惊醒,当然要调理,待调理好也是要戒掉的。我又没有起夜的习惯。” 楼庭柘便意味深长地笑了,“哦?”他挑眉,抬首望了望天顶,畅然舒了口气,“真是令人高兴啊,大小姐居然破天荒地关心了我。” “我一向很喜欢关心身边的人。”焦侃云提醒他,“倒不用觉得意外。” 楼庭柘忽然认真地看向她,如一只警醒的猫,轻声喃喃,“那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吧?” 焦侃云装作没听见,捂住嘴打了个呵欠,说要沐浴睡了。楼庭柘才放弃与她没话找话一般的闲谈,离开旷心院。 静谧夏夜,知了嘶鸣。 浅合眼宿至半夜,焦侃云起身,摸黑出了房门。侍女在耳房酣睡,她要路过那头,只能轻手轻脚地缓慢行进,一墙之隔的院落,不知走了多久,她手中只拿着一颗散发幽微光芒的夜明珠,大半时间揣在怀里摸黑走着,只因不敢照得太亮,唯恐将巡逻给吸引过来。 楼庭柘晚上,会将他的侍卫小厮都打发到耳房睡觉,只因怕这些人发出动静,将好不容易安眠的他吵醒。 轻推开他的房门,他喜静,下人便常以油膏润滑门缝,开门也没有声音。 偌大的卧室,她只来过一次,仅凭记忆潜行,回想之前记过的,需要着重翻找的可疑之物所在处,确定好方向,再拿出夜明珠探视。 纵然楼庭柘喝过安眠汤,但他既易惊醒,想必对声音和光芒都极其敏感,焦侃云一边注意床榻动静,一边摸到案几。 这里有一方被机关锁住的匣子,掩藏在重重叠摞的书本之下。她借着光芒,仔细地将匣子上的机关看了一遍。一时半会不能解开。 时间有限,她只好先将其放回原位,翻找下一处。 熟稔地将室内翻过一遍,依旧没有任何疑似罪证之物,除了机关匣盒外,便只有那里,值得一窥了—— 从床帐顶端垂坠至中空的,可以打开的缕花银熏香毬。 她曾在书中看过,有人会在镂空的香毬中再放置一枚圆球,用以装纳纤细的隐秘之物,因垂于床帐之中,似她这般夜半行窃之人实在难以接触,且外层镂空,一般不会让人想到它竟可以用来藏物。 轻轻地深吸一口气,焦侃云将夜明珠揣进怀中,蹑手蹑脚地摸到楼庭柘的床榻边。不可借光,生怕晃了他的眼,只能一点点往上攀摸,尽可能不要碰到他。咫尺之距,她悬着一颗心,竟挪得汗水淋漓,不知过去多久,才终于找到了支撑点,跪立在空置的床沿处。 她将夜明珠从衣襟中掏出一些,只让其发出极为幽微的暗光,垂眸迅速看了一眼,幸而楼庭柘睡觉没有乱动的习惯,端端正正地躺着,乖巧得与平常判若两人。 她在空中探了片刻,摸到垂坠的银色长链,顺着链子向下摸索,总算找到了下端的熏香毬,略小于掌心的香毬,刚好一手握捧,另一手打开。 纵然她已开得十分缓慢谨慎,银扣依旧发出了“咔”的清脆声响,她额间一滴汗渗了出来,再看身下的楼庭柘一眼,他的眉心微微蹙起,呼吸也重了许多。 焦侃云一动也不敢动,静静地观察他的动向,只见他捏着枕下红衣的手,无端地紧了一紧。 待到室内默却,她才掏出香毬内的小银球,将其掰开,往里一挖,指腹传来纸张的手感,她拿出叠成了药丸大小的纸笺,正要打开之时,听得下方传来了楼庭柘缱绻百转的低喃声: “绰绰…给我,好不好?” 焦侃云顿时冷汗狂流,下意识便握紧了纸笺,一时慌乱,不知他究竟是醒了,在索要香毬,还是在说梦话,待要查看时,腰间一紧,嘴被人迅速捂死,整个人腾空而起,身后的人将她单手环腰挪下了床,下一刻,又一同滚入了床底。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若非风声灌耳,过程中一丝声音都无,当她再睁开眼时,就见虞斯的大掌从她的嘴上移开,而他本人,正好促狭地盯着她,摆出口型说: “他,喜欢你?” 第27章 你别急。我很急。 恰此时,床上传来窸窣的声音,焦侃云屏住呼吸,静待片刻,满室无声后才松懈。 她并不是第一次听旁人说楼庭柘喜欢她了,但在这般危急的场合下如此冒昧的,虞斯自是头一个。 他到底是身经百战,一眼就能看得透情爱。焦侃云被他点破,却有些羞恼。 只因“喜欢”二字从虞斯的口中说出来,不怪人揣测他带着些暗示滥情纵欲的深意,且方才楼庭柘梦中所唤,又似乎是些索求予取的字句,十七岁的少年郎情窦初开,会梦到什么难以自抑之事,想也知道,她有些难堪地红了脸,蹙眉垂眸,展开纸笺认真看上面的字句。 虞斯轻怔住,焦侃云会脸红?写他时动辄“狂吻猛亲”,还以为不会害羞呢?他只是见这些时日楼庭柘对她有求必应,事无巨细,方才又听见他梦中唤她的乳名绰绰,才敢肯定。 所以她也喜欢楼庭柘吗?可若是喜欢,怎么舍得欺骗,还要一心寻找他的罪证呢?也许,是有些懵懂好感吗?他不得其解,探究地瞧着她,瞧了一会,只觉得焦侃云脸红羞怯的模样,有点好笑。 焦侃云看完纸笺,抬眸见他仍旧“戏谑地”瞧着自己。楼庭柘的象牙床虽宽阔,但床底要容纳两个高挑的人,犹显得狭窄,因此黯淡如萤光的夜明珠在两心之间,亮似银盘,清辉在他脸部棱线上覆了一层薄霜,赋予瞳眸盈盈碎光,看起来秋水神漾,矜傲又疏狂。 狂什么,笑什么。焦侃云微微不悦,决定回答他,便用口型对他说:“对,但喜欢我的男人,很多。” 言下之意,发现有人喜欢她,既不必感到惊讶,也应该收起戏谑的打量。相比之下,虞斯更不必为他自己放浪形骸才招惹来的虚假“追捧”感到自傲。尤其是将她当作银绯替身,想要扩她入麾下的自傲,可以先放一放。她看不上楼庭柘,当然也看不上一个真心都不肯付出的烂人。 虞斯挑眉。 很多。 无声的两字,竟教人觉得振聋发聩,焦侃云自信十足的神采熠熠生光,和在贵族们面前那般圆滑的自信不同,也和在官吏们面前那般从容的自信不同。 她好像知道自己很有魅力。 可这与自己又有什么相干?虞斯忽然敛起笑意,喜欢她的男人多,她就可以把自己这个不喜欢她的男人胡乱编排,玩弄于股掌吗?说来说去,她究竟为何要编排他? 焦侃云晃了晃手中已按折痕恢复原状的纸笺,将虞斯拽回神,摇头示意他里面并非罪证。外边天快亮了,此地不宜久留,只得把东西放回去,择夜再行动。 两人配合行动,物归原处。越是临近日升,早起忙活的小厮侍卫越多,虞斯便直接揽着她掠树穿院,迅速回到房间。 焦侃云一声不吭,找出纸笔,画出机关匣的模样,“比起香毬,他放在桌上的这个东西,更难解。光明正大地坐在那里研究解法是不可能了,光有外表图纸,要知道内部结构也不容易。我目前想到的办法是,拿这个图纸做个外表相似的,把里面的偷出来。” “好,机关术我略有涉猎,交给我吧,我找人按图纸打造相似的,七八分真应该不成问题,不过,得要好几天的时间。”虞斯算了算日子,“为期十五日,已去一半,你继续留在这里,还能应付吗?” 焦侃云说不必在意,“我没什么问题,好吃好喝,只是翻查东西费些心神,澈园各处我都伺机找过了,待匣盒打开,确认过后,无论是不是罪证,我都可功成身退。” 她也想过直接拿走机关匣,但若是里面并无罪证,冤枉楼庭柘事小,怕就怕他是藏得太深,打草惊蛇过后还有什么行动,他便不会再信任。 虞斯点头,双手环胸,“香毬中是什么?没有一丝线索吗?” 焦侃云滞涩一瞬,而后坦然道:“我儿时给楼庭柘画的小像,很丑,就不拿给你看了。” 似乎有两根狗尾巴草挠过心尖,自胸腔传来奇异的感觉,虞斯觉得痒酥酥的,又有些毛刺硌乱。他想,这两人饶是针尖麦芒,终究也是青梅竹马,她怎么幼时就喜欢通过给人画像来气人?他将心底的奇妙的感觉都归咎于焦侃云傍晚时也说要在下册里给他画像。 本来今天被她气得就烦,晚上好不容易把自己哄好了,又说到了画像的事。等等…… 虞斯松开环臂,急声质问,“你画人像很丑?你要在下册里给我也画那么丑吗?上册中诸如‘肥胸硬硕’‘毛裤长腿’一般的形容我还没跟你算账,你画起人像来,也是与这般明褒实贬的风格一脉相承的吗?” 焦侃云宽慰他:“你别急。” 虞斯冷笑:“我很急。” 他向焦侃云逼近一步,把话挑明,“是,你坚决要写下册,我没法立即与你鱼死网破,但你答应来我面前坐写,可见你也惧怕我做出极端之事,黄昏时我们看似话赶着话,相约金玉堂,实则各有忌惮,是为了彼此各退一步息事宁人,你我心知肚明。 “既然你也怕和我撕破脸,那你最好现在就说清楚,究竟要把我画成什么鬼样子?这直接决定了你在我面前写下册时,我会对你做些什么!当然,你也可以现在就认怂,向我道歉,写一封致歉书承认之前胡乱编排我是你错了,而后公之于众,为我澄清。” 看来此人真的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形象啊,文字描述尚且能忍受她写下册,说到要给他配图,可能配得还很丑,立时就急了。 傍晚时两人确实是各有忌惮,她怕滥杀过十余人的忠勇侯真发起飙来什么都不顾,而他怕惹了焦侃云他自己当真永世不得清白,因此双双行缓兵之计,约见金玉堂。 虞斯想秋后算账,来日方长,慢慢折磨。焦侃云却想着携风来在侧,近水楼台,探清虞斯在太子案中究竟对她有无隐瞒。 她拿起机关匣的画稿,用指背弹了一下,轻快地说,“我画工很好,师承宫廷首席画师,楼庭柘的小像画得丑,是依如今笔法成熟的眼光倒回去看而已。师父说我擅点神采,笔触细腻,人像更胜山水器物。所以你放心,就算为了金玉堂,我也保准将你画得秀色可餐。” 包括脸上淫.邪的神情,她都不会少画半分。 便见虞斯双颊红云聚拢,想来还是气的吧,本该在正史里流芳百世的少年将军,陡然被人画进情爱俗本,供人观摩,自然会在意,“秀色可餐?你究竟是说话本的,还是画春.宫的?!” 焦侃云挥手上下扇动,示意他小点声,继而从容笑道:“珍藏版里夹藏美图,是众人皆通的事情,我并非开辟者,侯爷这般以惊世之风流、骇俗之姿貌被画入‘批判话本’的,恐怕才是头一个。侯爷没看过话本?” 虞斯的声音发颤,“托你的福,昨夜看了一整宿!你脑子里乌七八糟的东西一箩筐,可真能写啊!三章扩写成三十章似的,灯都挑瞎了我都没看完!”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的委屈劲又要上来了,恐怕是想到以后不好再以纯情面貌骗到姑娘,一时有些伤心吧,“你最好画的不是什么下作的图!” 焦侃云清浅一笑,“那不是。”那必然是。 “只不过,既是情爱俗本,夹图当然少不了博人睛目的噱头,大不了,侯爷你最满意自己哪个部位,我就着重画哪个部位,也许大家看了,依旧会为您的风姿所倾倒?”才怪。 画得越露骨,内容越劲爆,传播得就越快,只会教更多人晓得他的浪子事迹,耻笑还来不及,谁会喜欢一个荒淫滥欲到登上春宫图的主人公啊? 她看似句句奉承安抚,实则嘴脸虚伪,总让人觉得留有后招,教人睡不安寝,心惊肉跳。原来这才是焦侃云的真面目,一个佛口蛇心的癫子!虞斯薄唇轻启,“我受的奇耻大辱,皆是拜你所赐,我若此生孤独终老,你也别想嫁予良人!你的婚事我见一桩拆一桩!” 快说谢谢吧,这真要好好谢谢了,届时阿娘在卜卦堂磕破脑袋,怕是也想不明白她为何嫁不出去。 焦侃云摸了摸鼻尖,想了想,实在没忍住,竟然冷不丁地笑出了声。她这样歹毒的人,还遇得到这种好事? 虞斯立即看破她的心思,不可置信地讥问,“求之不得?”他气得红云缠眉,血丝爬眼,遂脱口而出,“很好!那我便反其道行之!你若将我覆于船底,我便拉你下水一起沉沦!赫赫军功可换一道圣旨,你每每下笔写画我半点龌龊,都要小心本侯将来娶了你!” 话落,两人俱是一怔。 一声鸡鸣割破黎明,白昼霎时出,天光自大亮,夏荷盘叶垂腰倾倒水珠,落塘涟漪圈圈画画,风物潇洒,闲云潭影,一切皆随意动。 焦侃云回过神,羞愤至极,楼庭柘那厮有贼心没贼胆,说说讨打便罢了,虞斯这浪荡子可能真做得出来!相似的话,自然要赏相似的巴掌,但虞斯于情场上要更恶劣一些,遂起重手,甩重耳光。 虞斯愣愣地盯着她,尚且懵懂,手却极快,一把就接住了。 没打着。 两人又是齐齐一怔,颇为尴尬。 皓白的腕握在掌中,虞斯觉得,像握着一枚软玉,回想方才将她抱起,细腰不过他的手掌长,一把就能揽过,像端在手里的,还有捂住她嘴唇时,只觉得她的脸和唇皆在掌中温软成一片,挠着他手心的痒。 可自己威胁说要“娶她”的话是有些混账,显得他轻浮。 虞斯想找补两句,慢吞吞地解释,“我是说,三媒六聘,明媒正娶的娶,你再歹毒我也不会轻慢了你……阖府金银财宝,我的私产,还有整个忠勇营,都是你的……我也不是真的要娶你……我是说,如果你真那么画我…还有写得太过分的话!……其实、其实我只是气头上胡说的……我根本做不出来这种事…你放心好了……算了。” 好苍白。虞斯合眸轻叹了口气。他只是想解释就算真娶了,也会认真对待,不会轻慢,以表达自己并非话本中那般人,但不是真想娶她!此番磕磕绊绊说下来,她大概会觉得他有病吧! 还是让她打吧。 思及此,虞斯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随后觉得哪里不太对劲,霎时红了耳廓,在焦侃云狐疑的目光中,握着她的手放回到半空原位。 最后松开她的手腕,“打吧。” 这人为何总作一幅赤诚懵懂的模样?话本出来多时了,章丘还没给他换战术吗?不应当啊,他应该马不停蹄地研究新路子才对吧。 方才掌心贴在他的脸上,必是他有意为之。樊京城的风水养人,他从北域回来这些时日,脸上的霜斑尽数褪去,原来的皮肤,竟是这样细滑紧致,靡颜腻理。 他的脸触之滚烫,看来是铁了心要把羞怯装到底了。 既然让她打,焦侃云便没有和他太客气,冷声一笑,接着出了重掌。反力在她掌中,痛得她沁出眼泪,故作镇定地望着他。 虞斯被扇懵了,回神问她,“……有没有人说过你手劲很大?”他的脸上赫然留下了鲜红的五根手指印。 焦侃云甩甩手,“有,上一个因为出言不逊被我扇的人。” 时辰不早,准备伺候梳洗的侍女打着呵欠朝这方走来,虞斯耳力好,老远便听见了,不再与她闲聊,拿过图纸,走至窗前。 忽然,脚步一顿,回过身看向她,抬起一只手,用另只手的指尖轻点了点自己的手腕示意,她亦跟着抬手,视线挪至手腕。虞斯微微红了脸,若无其事地平移视线至一边,清了清嗓子,轻声说:“我也没用力……不知怎的,就留下这样鲜红的痕迹了。想来你也在我脸上留下了,此番你我算作扯平。” 说完,消失在房间。 焦侃云反掌,观察自己的手心,隐隐还有些疼,半边都麻了。早知道拿书扇。更为醒目的是虞斯握腕留下的红指印,在白皙柔嫩的肌肤上尤为明显,她扯下袖子遮住,待侍女伺候完毕,离开房间,她才得空去梳妆台找铅粉涂抹遮盖。 仿造机关匣并非易事,一连等了好几日。澈园的防守近期加重了许多,她找人来问,下属都说只是照例巡逻,请她安心。可她坐在天机院中时,特意数了数府卫巡回次数,一日比过一日的多,面色也一日比过一日的凝重。 她想找时机问问楼庭柘是怎么回事,可在潜过他房间那日后,他就突然被陛下召回皇宫。走之前还与她说笑,问她要不要随他一起进宫拜会母妃,想必自己也没有料到会留宿宫中。次日专程遣了重明回来向她说。 因楼庭柘不在,夜晚时,他院中的小厮侍卫都会守到很晚,巡逻也毫无顾忌地从他院前走来走去,焦侃云没有时机作什么,只好早早就睡。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21节 临近十五日之期,清晨她用完早膳回来,看见阿离抱着一方机关匣,出现在她的房间。 “这是侯爷让我送来的,今晨匠人刚做好。”阿离睡眼惺忪,眼下乌青跟倒霉蛋似的。 焦侃云问他,“你昨夜没睡?” 阿离这才告诉她,昨晚守夜的人是他,虞斯被紧急事务绊住了。 “出什么事了吗?”焦侃云忙问了一嘴,“可是阿玉的案子有进展了?” 阿离摇头,“不是太子案,但也有点关系吧!”他仔细思考要不要告诉她,略抬眼,见她殷切地盯着自己,侯爷没说不能告知,索性就说了,“前几夜,有绝杀道的暗手在樊京城内现身,训练有素地集结却并不行动,似乎在等什么,侯爷发现踪迹,一连追查了好几日。” 焦侃云这才将澈园内的防守和此事联系起来,她还不知道楼庭柘和绝杀道之间是否有关,若是无关,增强防守自是理所当然,若是有关,那么绝杀道的此次行动,他也不知晓。 等什么?绝杀道素来干净利落,若是停滞不前,想必是行动受阻,他们会等什么呢?“思晏……?”她在寿王府,又被忠勇营重重守护,轻易无法接触,所以绝杀道才集结了这么多人准备行动?极有可能! 焦侃云心中惊疑,追问阿离,“抓住那些刺客了吗?” “抓住两个,两人皆是死士,立即就自尽了,救回一个,控制住了,但是嘴很严,所有刑罚都用了遍,一个字都不肯说。且这些人十分嚣张,报复心极强,就因为侯爷抓到了人,昨夜侯爷往澈园来时,便被他们埋伏偷袭了!侯爷说他们没有一击必杀,应该是在试探他的深浅。”阿离无奈地说,“现在侯爷还在刑部大牢里审犯人呢。” “那思晏呢?她身边可有再加派人手保护?”绝杀道从不失手,就算有忠勇军守护,双方必有一战。 焦侃云忧心如焚,她这厢和虞斯还未解出思晏究竟是怎样一条需要被“救”的线索,绝杀道那边却已经分析出思晏就是他们要必杀的人了。 失了先机,只能转攻为守。 “增派人手了,可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是双方不拼杀起来,绝杀道的刺客总要聚集在樊京等候时机,白日里有意搞出动静,频繁消耗兵马司的人,闹得人心惶惶,谁又能安寝呢?思晏小姐也是的,她居然说……”阿离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突然把嘴一闭,将仿制机关匣塞给她,“小焦大人,你先专心自己的事吧!” 焦侃云抱住匣子,不过接着他的话茬思考了片刻,便一语道破,“思晏是不是说,她想去当诱饵,请君入瓮,一网打尽,速战速决。” 阿离目露惊讶,即刻龇牙赧笑道:“你可别跟侯爷说,是我多嘴的。” 这倒不难猜,焦侃云只是觉得,思晏是想通过当诱饵找时机逃跑。她点头答应阿离,又问道:“你家侯爷没有同意吧?” “当然不能同意了!多危险呐!”阿离有些恼然地多说了一句,“可绝杀道白日里的行径太过张扬,他们成批地潜入樊京准备杀人的事已教圣上晓得了。圣上召了不少重臣入宫密谈,侯爷审问完后也会去,我想,思晏小姐是太子心仪之人的事,快要瞒不住了。若陛下问起绝杀道此番来意,侯爷只能和盘托出。” 焦侃云轻叹,虞斯确实瞒到头了,毕竟思晏对他来说很有分量,不到万不得已,他肯定也不想说出此事。 难以想象,陛下若是知道了,思晏会怎么样。 赐死陪葬?还是将她关入大牢以非人手段逼促她想起阿玉被杀的关键线索?或是就让她做那个诱饵,将这批入京的刺客活捉? 前两者太过残忍,唯有最后一条有缓和余地。可若是陛下来布局,想来是不会管顾思晏死活,届时她这个诱饵是生是死也很难说。 “你家侯爷什么时候去皇宫?我要见他一面。”焦侃云急忙说,“商量思晏的事。” 阿离一滞,“巳时须入宫,你现在想见恐怕不行了。为防止那名刺客跑掉,或是有其他刺客潜入,刑部大牢被严密封锁,这种时候,就连我都进不了,没法传话。等侯爷出来,恐怕会直接在刑部更衣,出发去皇宫,中途没有可以耽搁的时间。” 真是一件事比一件事不凑巧。焦侃云心思百转,忽然想到楼庭柘那日的打趣之言,立即说道:“我知道了,我有法子。既然宫外见不得,那我就去宫里找他。” “啊?”阿离讶然,“没有陛下传召不得入宫,你怎么去?” “我不去见圣上。辛苦你了,今日你先走吧,我要收拾一番。”催促阿离离开,藏好机关匣,焦侃云唤来侍女为自己梳妆,并吩咐小厮:“劳烦你帮我跑一趟皇宫,让黄门向内通禀,年前皇贵妃娘娘邀我入宫品尝琼华宫新厨子做的糕点,不知今日是否得见,这些时日我住在澈园,承蒙二殿下关照,想去拜见娘娘。” 她若借口见皇后娘娘,想必也是可行的,但自从阿玉去后,皇后日况余下,且没有主动召见过她,应是怕勾起心中悲痛,她便也不好去打扰了。最重要的是,柔嘉皇贵妃的琼华宫,距离圣上常用作密谈的御书房更近一些。 第28章 修罗场。 红墙如鲜血,长门像铡台,焦侃云第一次来皇宫的时候,就这么觉得。彼时她步子小,一道宫门要走许久,一道宫门后,又有一道宫门,遥遥无尽,深深几许。 她很想问身边的宫人,这里像不像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能吃人?他们生活在这里,像不像被野兽盘蚕后,为野兽的五脏六腑奔波劳命的养分?不榨干,没得休止。 但焦府的性命悬于她口,天真的话只得由一个三岁的幼女咽下。如此,比起像野兽,这里似乎又更像是吞噬一切的深渊之沼,没得张牙舞爪的啃剠,唯有静谧无声的包裹,沉闷压抑得教人透不过气。 阿玉就像宫闱里一息鲜活的气口。她第一次见阿玉,不知怎的,长长地舒了一大口气,深吸、吐出,紧绷的弦立即松了下来。阿玉让她不必唤他太子殿下,“我略长你一岁,唤我‘玉哥’吧。” 后来遇到楼庭柘,阿玉说那就是他的弟弟庭柘,与他同岁,她便唤了一声“柘哥”。她看见楼庭柘满目惊讶,随后通红着脸叱她放肆,她立即跪下来改口二殿下。阿玉带她走了,说他气量小,不跟他玩。 认识柔嘉皇贵妃,是在半年之后,阿玉领她参加皇后娘娘为他举办的诞辰宴,阖宫的娘娘们都来了,贵妃的视线掠过众人,许是见她眉眼陌生,视线便在她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最后轻轻地笑了一下。 她霎时觉得满目生花,耳侧仿若有清风拂过,周身皆是暖意融融的。无疑,柔嘉皇贵妃是她见过最美、最优雅的女人。 可这么美、这么优雅的女人,仍然只是贵妃,不是唯一的妻子。皇帝,有太多女人了。 阿玉与她纯粹的风月不相干,尚能被帝王曲解为儿女私情,随意就要赐婚促成,误她一生,那么楼庭柘的爱慕,于她来说,更是镜花水月。所以她永远不会对天家子孙动情,永远不会。 年前阿玉就说,皇后娘娘请求帝王收回乱点鸳鸯谱的心思时,柔嘉皇贵妃也在,两人难得地阵营一致,所求同一件事。是啊,皇贵妃当然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谁,若非如此,也不会时时关照她,邀她来宫中走动。 而今楼庭柘在宫中,午时前必会去琼华宫准备用膳,焦侃云之前算准了时辰,若通禀中途没有耽搁,皇贵妃得到她的消息,就会立即传她入宫,她脚程快一些,进宫便恰好是巳时。运气好,能和虞斯遇上。 如她所料,时辰刚好。只是没想到皇贵妃会派近侍公公们抬着轿撵来接她。 她坐在轿撵中,于行进时看见了在宫道前方穿着绯红官服的虞斯,却不敢叫停。 皇宫内的轿撵经过,官员须驻足退避道旁。焦侃云取下耳坠,在路过虞斯时,迅速地扔在了地上,叮铃一声脆响,只会惊动那位耳辨八方的忠勇侯。 虞斯的耳梢轻动,一眼锁定于耳坠,后微抬眸向上觑,与帘后半露的焦侃云相接视线。一刹的惊讶后,轿撵便从他的面前划过。他捡起耳坠,镂空的银枝扭曲裹缠,包裹住了一颗指甲盖大小的红玛瑙,像被藤蔓缚住的心脏一般。 他稍沉吟须臾,挽唇一笑,眉目染上几分无可奈何。焦侃云,世间属你最大胆。 焦侃云觉得,在宫道只有虞斯的情况下,自己以“耳坠丢失”为借口下轿,绝不会是上策,贵妃的近侍必定是人精,理由太牵强是会被看出意图的,况且就算下轿,他们也没有说话之机。 只求这一眼,教虞斯明白她的深意。 宫人健步如飞,没有给她太多的时间将所有心思都放在忧虑此事上。琼华宫内点着馥郁的凤团香,陡然一踏入,奢靡之气扑面而来,琼装华饰琳琅满目,将她的神思拽回眼前。 高位之上,皇贵妃娘娘轻倚着攒花团枕,握着一本金壳书,半张脸都被掩在书后,只能瞧见低垂着的眉眼,眼尾拖曳着一抹青金色的华彩,像凤冠上的点翠。听见声响,贵妃不疾不徐地放下书,缓缓抬眸,嘴角挽着和煦的笑意,眸底却无半分情绪,一双美目已将人心窥破。 焦侃云心中一紧,不敢再偷觑,径直走到身前跪下,“臣…”避开东宫辅官身份,如同避险,“臣女……” 贵妃却并未纵她说完,抬手虚扶起她,“侃云,不必多礼。”她的声音温柔而有力,却教焦侃云一点也生不出亲近,只觉如蛇盘耳。她想过,楼庭柘是因为喜欢她,所以显得尤其好说话,可他平时对待党羽与侍从,与他的母亲待人一般无二。 “一路赶来辛苦了,坐吧。”贵妃拉着她坐在自己身侧,吩咐手下的宫人侍奉热茶,再回过头静静地打量她片刻,视线落到她的耳畔,一顿后,竟轻笑了一声,“怎的这样匆忙,左耳的耳坠都忘记戴了?” 焦侃云目露讶然,抬手摸了摸左耳垂,便要下跪请罪,贵妃按住她说不必,她感到歉意,“娘娘宽厚,臣女出了此等疏漏,实在愧对娘娘的盛情。只是隐约记得出发前,衣装佩饰皆得当,许是入宫前车马过街,路途颠簸,落在哪里了。” 她本意是想说入宫前掉了,首领公公却忽然轻唤了一声娘娘,为焦侃云辩解道:“入宫时,奴才瞧着,是在的。”又侧目朝手下人睨去,微怒着低叱道:“你们几个,连轿撵都抬不稳?怠慢了客人,还不快赔罪?究竟要脑袋不要?!” 三言两语,不动声色地便将她的过错嫁接给了他人,末流的宫人们没得人权,只得认下,颤抖着伏低身子,磕头求饶。 焦侃云惶惶地看了贵妃一眼,贵妃淡然地垂眸喝茶,不发一言,喝完茶转眸看向她,抚着她的耳垂浅笑。仿佛在说,既然出了这个主意入宫办事,当然要有人付出代价。这是后宫中最聪慧的女人,她无法硬碰,只能服软。 “娘娘的轿撵已足够平稳,如同步入凌霄宫殿的神舆一般。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十拿九稳亦有意外如影随形,谁又能预料得到旦夕祸福呢?耳坠终究不过是锦上添花之物,娘娘与二殿下盛邀臣女步入琼华,坐赏凌云之心,才是臣女要格外珍惜的。” 句句深意,暗指东宫易主。 此话落,贵妃的眼底才流露出了一线愉悦,“既然侃云开口为你们求情了,本宫若是不近人情,倒寒了人心。出去吧。” 焦侃云心底暗松了一口气。 “只是可惜了,今日打扮得这般漂亮,如此白皙柔美的耳垂,若无华饰点缀,如何相得益彰。”贵妃略抬手指示嬷嬷,“去把陛下送本宫的那副‘碧海鲛珠’拿来。” 焦侃云几不可查地一抖,立即坐直了身子,涩然开口,“娘娘…太贵重了,臣女当不起。”那是太上皇征战时自东海掠夺而来,传闻鲛人唯为挚爱垂泪成珠,帝王多情,哪来挚爱,本欲世代传于中宫皇后,没想到教当今圣上赠予了皇贵妃。 她了解贵妃之意,一时骇然,背后已覆了一层薄汗。 “你当得起。”贵妃从容一笑,风轻云淡地端起她的下颚,捧定在手心,另只手取下她右耳的坠子,随后接过宫人递来的鲛珠,亲自为她佩戴好,“戴上了,便不要取了,下次见本宫,可别再掉了。” 掠夺之物,光彩照人。 “鲛珠贵重,陛下的心意更甚,臣女不敢夺娘娘所爱,更不敢湮陛下对娘娘之情。但臣女亦不愿驳了娘娘雅兴,今日便借鲛珠一用。臣女叩谢娘娘锦上添花之恩。”说着,焦侃云不给她任何堵话的机会,迅速跪下拜谢。 这般分说,为她戴鲛珠的意图,便大不一样。 贵妃喜欢聪明人,也愿意与聪明人周旋。她若高高兴兴地生受了,反倒不配。 遂拉起焦侃云,将取下的那只红石坠子放在她的掌心:“说让你来尝尝糕点的,这会儿快入午时了,一起随膳用过吧。陛下在御书房与人议事,一向是这个时辰放人的。柘儿也在那里,还不知你来了,不如你替本宫送一盏翠峦沁过去,与他同回。他出来,看到你戴着鲛珠相迎,应该会很高兴。” 已然驳了皇贵妃两回,再二不再三,不可再驳,焦侃云识趣地点头应好。也好,陛下遣散群臣,一般会将皇子留在最后再说上几句,若是先遇上了虞斯,还能找机会问他事情。 焦侃云清楚从琼华宫去御书房的路,贵妃指了个宫人替她提屉盒,并嘱咐宫人跟到殿外,而后离开就好。她不愿宫人从旁煞风景。 到了地方,焦侃云接过屉盒,目送宫人远去,偏午的日头刺得头皮发麻,每回入宫又都要穿得端庄规整,几层衫子捂下来,她热得受不了,找了个比人高的铜狮倚着,躲在阴影下,用手狂扇起风。 不消多时,御书房的门咧开一隙,渐渐有窃窃私语声传出,放人了。她探着脑袋望去,眸光一亮,猜对,果然是虞斯先出来。 辛朝官员,四品以上皆穿绯袍,只以图腾细分品阶。 绯红将虞斯的少年意气衬得恰到好处,甫一出门,他便偏头褪下冠帽,抱在手中,高束的马尾又长又直,墨发垂坠在劲细的腰上几寸,若是细看,还能发现他将额间的碎发都用线夹别了起来,此刻垂落几丝,被风拂起,他迎着风微眯了眯眼睛,立于凡俗之间的俊挺神官,便有了动人心魄的鲜活。 “咳。”焦侃云轻咳一声,虞斯面无表情地朝前走,眼珠子却立时平移,侧目向她。下一刻,扯了扯唇角,端着下颚淡定地走了过去。 焦侃云轻问,“怎么样?陛下可有说什么?” 虞斯挑眉,“你不先问问我,到底有没有懂你的深意?” 焦侃云蹙了下眉心,“忠勇侯若是连这都领悟不到,我便要怀疑那日戳穿我的另有他人了。” 虞斯轻笑,“红石作心,隐之于藤。如今太子既去,谁能知道他的心意呢?谁又敢揣测他生前要找思晏,是因为喜欢思晏?我将太子心仪思晏之事隐去,只同陛下说了太子在找她。便是我不敢揣测先太子之心,只按实情禀之,算不得欺君。” 他听焦侃云说太子心仪思晏,所以一直代入太子的视角,认为太子找人是因爱慕。可若是不知太子心仪,那太子找人,便只是纯粹地找人。焦侃云也是急中生智,想起阿玉从未直言过喜欢,既然如此,她不禀这份真情,也算不得欺君。 陛下只会关心太子为何要找思晏,思晏身上又有何线索。不会教她陪葬,更不会将失子的悲切加诸在思晏的身上,那么,陛下想用尽法子折磨她来拿到线索的可能,便小了许多。 焦侃云赶忙追问,“还有呢?如何让思晏作饵的说辞呢?” 虞斯接着道:“你那颗被层层束缚的玛瑙,隐喻当真是奇多。我说,我将安排思晏作困兽之饵,使其被绝杀道围剿,但为了留存住她这条线索,不会真教她死,只会安排她诈死,如今已有布置。如你所料,陛下说,一切交由我安排,务必拿下这批潜入樊京的杀手,且要护住太子案的关键线索。” 焦侃云放下心,是她要说的意思,“行。如此既不算欺瞒圣上,也拖上了一拖,待出宫后,我再与你协商下一步。对了,我的耳环呢?” 虞斯双手抱臂,“看过之后当然是给你放回原位了,否则你遣人来找,却从本侯的身上落出来了,本侯岂不被你害死?” 焦侃云咬着极为清晰准确的音,吐出两个字,“什么?”她不可置信地望着虞斯,“你知道那条宫道每日会有多少不甚贪婪的宫人经过吗?那可是银色与红色式样的,我十分喜欢的一对耳环。” 虞斯狭了狭眸子,笑睇着她,“是么?小焦大人一向慷慨,既然是自己丢的,别人捡到当然是别人的了。人家每日在宫中提心吊胆,要攒银钱也不容易,怎么好说人家贪婪呢?” 他分明是故意。焦侃云气得牙根痒痒,“旁人不贪,属你最贪!” 虞斯心情大好,颇有扳回一城的惬意。 那日,他顶着巴掌印回去,忠勇营尽数一幅天塌了的表情,询问缘由,他总不能跟人说自己对焦侃云说了些什么讨打的话吧!遂同人讲:“不方便说,总之是,与武人的一些切磋。” 最后还是章丘把五指伸出来比划了一下大小,“这也不是男人的手啊?焦姑娘打你了?” 这么明显?怎的就不会是其他姑娘打的?虞斯赖在楼思晏身上,“思晏吧,传出去好听些。” 那厮忍笑忍得都快把桌板给抠烂了,“想要维护姑娘家的名声还不简单?” 隔日,整个忠勇营都在传,侯爷被全樊京愤懑不平的姑娘们套着麻袋揍了一顿,浑身上下都是伤,幸而护住了脸,只落下一个最浅的巴掌,没有破相。 如若不是发生了绝杀道潜入樊京之事,可以借故忙碌,离开忠勇营,他都不敢想,营众看他的神情,将是何等的幻灭。 如今,他侧目瞧了吃下暗亏的焦侃云好几眼,抑制不住地嘴角上扬,最后清了清嗓子,看看天,“出宫么?本侯顺路,可以送你。”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22节 他顺什么路,无论是忠勇营,还是金玉堂,都与澈园两个方向,且平白多绕半个时辰,无非是想奚落她,亦或是制造与替身的独处机会,焦侃云看着他都来气,“不必了,我等人。只是同你打个招呼,你快走吧。”她还要等下一个看了来气的人。 虞斯思考须臾,视线落在她的耳垂,抿了下唇,仍是问出口,“等谁?你不是借了探望皇后娘娘的名义入宫,又提着屉盒,帮皇后娘娘给陛下送茶水的吗?”他隐约知道,东海鲛珠,一向是给皇后的。 焦侃云心道,早知道就当真这般了,走一趟琼华宫,险些把婚姻都搭进去。正要开口回答,身后传来了不适时的唤声,“绰绰——?” 她略慌张了一瞬,没想到楼庭柘会这么快出来,若是看见她和虞斯交谈,会否联想到她入澈园的缘由?幸而也有些心理准备,即刻恢复了如常模样,抿出一丝淡笑。虞斯略耷拉下眼,挑眉观她神色,又撩起眼皮看去。 楼庭柘不疾不徐地从玉阶走下来,只是越发临近,步子迈得越发大了,他的嘴角噙着一抹玩味的笑,眸底隐约透出一丝阴沉的深色,掩饰得很好,仿佛不过是遇见了熟人,兴之所至过来闲聊的,“侯爷先一步离开许久了吧,竟还没走?” 虞斯尚来对危险的嗅觉灵敏,亦换上虚与委蛇的嘴脸,勾着一抹敷衍的笑,“与小焦大人素来有些缘分,之前一同约在金玉堂听过说书,今日遇见了,总是要打声招呼。” 焦侃云险些翻白眼,那么多有过交情的理由,随意胡诌一个也好,怎的选了金玉堂听说书这一茬,不用猜也知道,必是有意点她编排话本之事。 她转过身,在宫中循宫规,向楼庭柘行礼,“二殿下,下官奉皇贵妃娘娘之命,在此处等您。这是娘娘让下官带来,为二殿下解暑的凉茶。”说着,她将屉盒放在一旁,拿出里面的茶壶和盏子,倒了一杯,递过去。 楼庭柘接过,盏子放在手心,如他沉入冰窖的心一般,冰沁一片。她没否认,所以,她真的和虞斯去过金玉堂,相约听书。可自己央求她作陪,她都不稀罕回应。 他抬眸看向焦侃云,目光炙热,半晌,视线微微一偏,落在她的耳垂。 鲛珠烂烂,夺目绚绚,他一怔,喉头一滞,久久不能言语。 阴霾顷刻烟消云散,楼庭柘别过眼,扯起嘴角,按捺不住的欣喜若狂后,竟有些无措,低头抿了一口饮子,企图消散两颊与耳廓的绯红滚烫,亦图消散掉心尖的滚烫。 像赢了胜仗一般,楼庭柘忽然就看回虞斯,状若幽怨地对焦侃云说道:“绰绰好狠的心,金玉堂的书,编排的净是一些侯爷的浪子情事,竟还亲自带侯爷去听,岂不是扎人心窝子吗?” 楼庭柘自幼跟人吵架,除了输过焦侃云,都是输不了阵仗的,朝堂上舌战群儒,更是教人拜服,一出口,便总能拿捏命脉,戳人心窝,如今贴着脸就给虞斯放了一招杀人诛心。 焦侃云都为虞斯捏了一把汗。 可谁能想到,一向受不住流言蜚语的虞斯,今日像是先吃了药来的,竟然将双手一环,面无表情地就回敬道:“本侯是不是浪子,小焦大人一清二楚。听闻前几月金玉堂还在为二殿下的党羽点卯,若非本侯替殿下受了一劫,以殿下的所作所为,手下皆被贬为庶人亦是指日可待,想来二殿下背地里汗流浃背过数次了吧?如今应该感到庆幸。” 输人不能输阵,焦侃云这个罪魁祸首就站在面前,一想到日后天天能见面,倍加折磨,虞斯的心情好得很,心态也稳得很。谁还不会吵架?除了焦侃云,谁还能大庭广众之下把他气哭了? 楼庭柘冷声一笑,偏头乜着虞斯,“侯爷无凭无据,可莫要空口污蔑,而今正是平步青云,风头无俩之时,若陡然被冠上大不敬之罪,锒铛入狱,那才是真正的得不偿失。本殿与绰绰相识十三载,如今又在澈园朝夕相处,怎么未曾听她说过,十分清楚侯爷的为人?倒是常听街坊说,侯爷生性淫.荡。侯爷可要小心了,这等闲言碎语一旦传开,可是无力反驳,只能在夜梦里掉小珍珠的。” 虞斯用舌尖抵了下唇角,兴味地说,“哦,那是我记错了吗?与小焦大人相识十三载的,不是先太子殿下?还以为二殿下与小焦大人只是同朝为官之情呢。梦里掉珍珠是什么?本侯从未有过,倒是觉得,像二殿下这般有情之人的夜梦,更有意思。也许,得不到的,梦里会有。” 楼庭柘却似了悟:“是吗?这么说侯爷知道我晚上做什么梦?难道是绰绰告诉你的?她住在本殿隔院,想来是与本殿心有灵犀,或是夜半梦游入室听见了。啧,绰绰,你若有梦游症可要告诉我,我即刻为你敲墙通院,我的门你光明正大地入,清清白白。不像忠勇侯,为了窃玉偷香,硬闯后院女宅。” 停,停停停。焦侃云拿出另个杯子,一边倒一边说,“二殿下再来一杯吧,要不然侯爷也来一杯,彼此消消火?”这俩人话赶着话,别把事儿给她抖落出来了。 楼庭柘慢条斯理地从她手中拿过茶杯,“我的茶,凭什么给他喝?” 虞斯抬手一哂:“无碍,今夜你我本就相约茶堂,届时再对饮也无妨。” 楼庭柘嗤道:“可巧,今夜她与我也有约了。” 两人看向焦侃云,几乎异口同声,“是吗?” 焦侃云看看天,她本来确实和虞斯约好,共商楼思晏之事,但皇贵妃娘娘必然会教她晚夜与楼庭柘同回,也不知哪个更赶巧,“呃……” 第29章 情。什么情?热。哪儿热? 虞斯是不能见光的盟友,她必定不能承认自己与他有私约,楼庭柘却是她这几日的雇主,这一点,她和虞斯早已达成共识。况且,而今尚在宫闱,她当然要给皇贵妃脸面。 也不知道虞斯上赶着和楼庭柘争这口气作甚么,当真是一生顺遂的天之骄子,处处要强。 她无须再犹豫如何抉择,朝虞斯欠了欠身,“只是客套之言,侯爷若是想与下官饮茶,可至澈园。只是茶谈不过闲趣,下官深知侯爷近日公务繁重,待彼此时间宽裕,择日再约吧。”话头移转至另一人,“二殿下,时候不早了,皇贵妃娘娘还在等着您随下官一同回宫用午膳。” 虞斯的嘴角如常勾着得体的浅笑,凝视着她,负在身后的拳却暗暗攥紧。 果然是玲珑八面,何时何地都掂量得清轻重缓急啊,焦侃云,这个过河拆桥的活阎王,刚合作完,就一脚踢开,是一点颜面不给他留,纵然是不见光的盟友,也不至于连同他相约喝口茶都不可承认吧? 明明是故意挟了几分他丢耳坠的报复。 他的心海波涛汹涌,一抹不易察觉的酸意翻将上来,如鲠在喉,好半晌都没说出话,鼻尖也灌了水似的微微涩痛。他并不清楚这是什么,但是,他隐约记得,这个感觉,和焦侃云那日在金玉堂奚落他时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心浮气躁之下,是不为人知的悸动。 楼庭柘却如听仙乐一般畅快,稍抬起下颚,生怕脸上的得意之色不够明显,还故作疑惑地笑出了声,“想来这回无事耽搁,侯爷应该能很快出宫了吧?若是脚程仍旧快不了,要不要本殿派专人相送一程?” 虞斯微偏头,看回楼庭柘,略挑起的眉下,一缕发丝被风吹横,刮过鼻尖,平添肃杀之气。他想,是因为此人或许与绝杀道有关,所以自己才起了敌意。他抬手指了指焦侃云,“好啊,那便请小焦大人相送吧。” “也不熟,倒是爱邀得很,她可不行。”楼庭柘赢下一场,并不为言语所动,放好盏子,提起屉盒,眉眼深幽不再掩藏,“她要陪本殿用膳。侯爷,还是请自行离去吧。” 说完,楼庭柘看向焦侃云,小心翼翼地确认,“我们走吧?”他向来对焦侃云的偏颇之心没有把握,只因从前楼庭玉和他之间,自己从来都是不被选择的,所以心底也怕焦侃云忽然说一句“我去送送”。 焦侃云点头,回身向虞斯请好,后者与她对上视线,眼尾红得吓人,这回真是想把她剥皮抽筋了,仿佛在问她,是不是真的不跟他走?她一醒神,半分没有犹豫,赶忙转头跟着楼庭柘离开。 送是不可能送的,她怕有命去,没命回来。皇贵妃明察秋毫,如今已知晓她入宫是另有目的,若再窥破这个目的的内情,揪扯出来的可就多了去了。 虞斯又何尝不晓得这个道理,他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看着两人远去,心境竟像在北阖悬崖上,最后一次,长风扬起的红缨,轻拂过他的侧颊,于是隐秘的心隅,暗暗滋生了一丝一缕酸涩的不舍。 别以为他不知道,楼庭柘平日里大小姐前、大小姐后地唤着,今日当着他的面,唤起了绰绰。生怕谁不知道他们青梅竹马。 “嗤,绰绰?……绰绰?”他无意识地将楼庭柘唤焦侃云的乳名咀嚼着,忽然想,她为什么要叫绰绰?“绰绰……”心神一晃,竟觉唇齿衔香。 他好像——突然嗅到了独属于焦侃云的气味。 是春时樊京城外桃山上一瓣落飘的幽微,是夏夜蝴蝶谷傍一流溪涧的轻灵,是寥秋落雪院湖畔一倾月色的朦胧,可这些地方他都未曾去过,只是听闻。此刻画面皆随嗅觉而生。 隆冬,他行军北阖,仰叹天地鬼斧,举目所见,是玲珑剔透的冰山。她的气息,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冷香,也是世间万物中最不易察觉,又最是摄魂夺魄的轻细之妙,当你喟叹美好时,已被侵入四肢百骸,因为那是无处不在的自然香气。侃山侃水侃云,绰绰宽裕,无边自在。 绰绰。绰绰。虞斯眨了下眼,摊开手掌,冰冷的红石耳坠静静地躺着,香气似有若无,萦绕鼻尖,他脸颊绯红,“吏部尚书两口子,还挺会取名字的。”对,这就是他在心底恨不得作赋一篇后,得出的结论。 回宫途中,焦侃云绞尽脑汁思考对策,虽然以“借用鲛珠”的理由搪塞过去了,但要如何开口归还,仍是个难题。她想让楼庭柘亲自为她归还,这样皇贵妃才不会为难。 琢磨许久,眼看快到琼华宫了,她不得不硬着头皮开口,“二殿下……” 几乎同时,楼庭柘似是与她一样将吞吐的话在腹中拆解了一路,终于开口,“大小姐……” 两人一滞,焦侃云心中暗喜,打算见招拆招,“你先说。” 楼庭柘耳梢炙炙,顾左右而言他,“忠勇侯是情场浪子,你既在金玉堂听过隐笑说书,应该再清楚不过,同他走得近不是什么好事,可莫要被骗了。” 哪里用他提醒,焦侃云知道,他想说的并不是这个,便囫囵道:“我与他泛泛之交罢了,自有分寸。二殿下没有旁的要同我说了吗?”问鲛珠,问啊,你问啊。 楼庭柘与她期待的目光相对,满腔的勇气卸了劲,握拳抵唇,哑声道:“……没了。”他确实想问,鲛珠为何会在她的耳朵上,但他知道结果一定不会教自己满意,不敢问,索性就这样吧。就这样,多一时半刻也好。 可叹,琼华宫外皇贵妃亲候多时,远远地就朝他们两人望过来,宫人挪着轻快的小碎步相迎,甚至没有给焦侃云驻足与他分说清楚的机会。 焦侃云先请礼,这回,被贵妃用手实实在在地扶起。 “母妃。”楼庭柘恭顺地拜见后,扶着贵妃笑问,“怎么站在宫外亲迎?” 皇贵妃浅笑,左右手各握住一个,却只看向脸色煞白的焦侃云,弹起弦外之音,“出来瞧一瞧郎才女貌。华饰添彩,侃云耳上这副鲛珠,足以引得阖宫所有人为之侧目。但若是换他人相配,想必也是没有这般效果的。” 什么都瞒不过她,焦侃云知道自己今日想要归还鲛珠,已然无望。 皇贵妃将两人的手重叠摞放,焦侃云感觉到楼庭柘覆盖在她掌背的手,触雷一般颤了一下,继而变得僵硬滚烫,耳侧是贵妃温柔的絮语,“侃云,你觉得,本宫的柘儿如何?” 楼庭柘一惊,侧颊顿时烧得通红,忍不住微微张口喘息,起伏的胸膛里怦怦打鼓,他轻转瞳眸,以余光窥伺。 这个问题,不能夸得太多,欣赏之情太过,便给了贵妃请旨赐婚的可乘之机,亦不能不夸,或是夸得不好,惹怒了贵妃,同样难以收场。 分寸不好拿捏,焦侃云亦暗自张开唇齿,轻呼出一口气,此刻她的手心已汗湿一片,只是掌心朝下,无人发现。细想过一阵,她貌似自若地回道:“二殿下才智过人,神勇矫健,文可定国,武可安邦。龙章凤姿非一日可成,十七年蓄势待发,今为阖宫皇子之长,都是陛下与娘娘教导得好。” 贵妃喜欢听什么,她就说什么,避开意指情爱的倾慕夸辞,还有对储君才能的赞许。 楼庭柘睨了她一眼,流露出一线调侃的笑。 焦侃云啊焦侃云,口是心非的玲珑子,什么话都能信手拈来,倒是拿出那日说他“若是当了皇帝,辛朝才是真的完了”的气势来啊。现在倒捡了那日他说自己“年长”而必入东宫的优势,实在……很有趣。 很怕被赐婚吧?也就敢跟他横吧? “母妃,您就别为难她了,儿臣平日里素爱与她拌嘴,一贯是惹得见面眼红,打打闹闹过来的。心底虽然晓得她的话是发自肺腑,但若教儿臣站在这里,听她说个干净,倒十分不自在。也不知是在为难她,还是在羞臊儿臣了。”楼庭柘握了握她的手,引得焦侃云侧目,片刻即松,仅作安抚。 贵妃的脸色由柔煦,转为不动如山的沉肃,两人的话左右不了她的心思,焦侃云的答案她更是置若罔闻。没人能猜到她到底想做什么。 几人相携步入中庭,宫人细致地摆盘布菜。 贵妃亲自夹了一片蒸糕,放到焦侃云的碗中。后者谢过,咬了一口后,又听贵妃徐徐道:“柘儿在出宫立府前,琼华宫内的膳食,一直都是按他的口味来做,今日,本宫命人做了他最爱吃的几样。想必,这些也都是你喜爱的菜色吧?” 澈园内的菜谱亦是如此,怎会教人不知,他爱吃的,都是她爱吃的。焦侃云点头,“承蒙二殿下关照,是臣女的荣幸。” “你知道,本宫方才问的,不是治国之能。”将真情摆出来后,贵妃忽然回马一枪,顺势将话题调回,“本宫再问一次,侃云,你觉得,柘儿如何?” 宫人们不敢停下动作,碗筷碰撞当啷,十足显闻,仿佛所有人都屏着呼吸,侧耳倾听。 楼庭柘红着脸,抬眸觑她,满目隐忍。其实他也很想知道,皇兄已经死了,他们尽可以抛却从前的身份,这么多年,她分明看到了他的爱慕,那么,究竟觉得他如何? 倘或有个地缝,焦侃云恨不得钻进去,楼庭柘从未咄咄逼人,所以只要他不开口言爱,她大可以冷漠之态装傻充愣,他定能明白,这是她作为重臣之女,作为对立党羽政敌,对皇子的婉拒,他若有点自尊心,必会退却。 可这么多年,他像是没有自尊心。 哪怕将婚嫁以玩笑脱口时,她给了他一巴掌,他还是不退。不明白一向以没有耐心闻名的楼庭柘,怎么唯独对她这么有耐心。 而现在,他的母妃咄咄逼人了起来。她若是直言拒绝,惹怒皇帝最宠爱的皇贵妃,也许不仅要嫁给楼庭柘,做的还是侧室。 “二殿下是人中龙凤。”焦侃云微叹道:“娘娘,二殿下很好,也很像您,有天人之貌,神君之姿,据臣女所知,樊京城内有无数女子为之倾倒,心慕已久。” 她仍是不谈自己的心意,扯到容貌身姿上。楼庭柘挑眉,也算她机智。 可似乎这样就够了,贵妃欣然开口,偏头问道:“既然如此,再过几月,待时机得当,本宫就为你们请旨赐婚可好?”像是随手捏起了一只蚂蚁。 话音随着宫人的动作一道停落。众人意识到在窒息氛围下,缺少碗筷磕碰的鸦雀无声,亦是一种窃听的罪过,顿时一惊,齐整地跪下来求饶。 阖宫上下的战战兢兢,让焦侃云的喉咙发堵,她仿佛能听见滴漏嗒嗒的声音,像落下的汗,算着她的命数。良久后,她徐徐呼出一息,先起身拜过,而后镇定地一笑应对:“娘娘,臣女……” “儿臣不愿意。” 这下,连阖宫的仆侍们战战兢兢的声音都没了。 焦侃云一怔,她已做好了得罪人,让父母兜底的准备,转头竟见楼庭柘不悦地放下筷子,站起身来,随后又一脸玩味,“潇潇洒洒,几回年少?儿臣不愿意成婚,朝朝暮暮与人相守有何意趣?儿臣就喜欢……爱而不得,纵情恣睢。我本皇室一烂人,愿为情字修己身,只是这个情……” 他凝视焦侃云,收获她满目的震惊后,回过头轻笑了下,“是滥情的情。儿臣收不了心,修身守欲不过是为了谋夺更多,行端坐正,更是为了吸引更多有用之人倾慕折腰,儿臣享受众星拱月,还不愿为了一人卸下光芒。” “儿臣已禀过父皇,午膳后会离宫。可今日这顿饭,母妃教人吃得好不是滋味,若是以后走动,皆是如此,那也没有唤儿臣同桌而食的必要了。” 语罢,他拉住焦侃云,肃然道:“你,跟我出宫。”走出去两步,又在皇贵妃冷漠的眼神中退回来,无视她的目光,用锦帕顺手揽了她的几块糕点走。 焦侃云仍是规整地拜退,而后云里雾里地被楼庭柘硬拽出了琼华宫,轿撵抬到宫墙之外,无异于死里逃生,下了轿,呼吸到宫外的空气,紧绷的弦一松,膝弯发软,险些跪下去。 被楼庭柘两手合揽,一把架住,他挑眉嘲讽,“吓坏了吧?教你夸我几句好,东扯西扯,惹怒了母妃。” 焦侃云站直身,揉了揉鼻梁两侧,蹙眉道:“今日算欠你一个人情。我实在是精疲力尽,有什么回澈园再说吧。” 坐上回程的马车,楼庭柘假寐须臾,睁开一隙偷窥,见她仍旧出神恍惚,索性睁眼,摊开手递到她面前,“饿了吧?喏,吃吧。” 他走时拿了几块糕点,匆忙间竟然还挑了她最爱的三样。焦侃云心念一动,捧在掌中,小口咬了起来,“我欠你一个人情,一定会还你。” 楼庭柘下意识想把玩手指上的银戒,掩饰无措,摸到指间,才想起入宫没戴,便搓了搓手指,“知道了大小姐,说了两遍了。那我可要好好想一想,将来究竟会有何事求于你。嗯……不如,莫等将来了,我现在就有两个问题要问你。你认真且诚实地回答我,便算还了人情了。” 不会是问她去澈园的目的吧?焦侃云有些迟疑,但诺字千金,她也只得认栽地叹道:“好。”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23节 楼庭柘轻咳一声,撩起马车一边的帘子,望着外头,刻意没有看她,“第一个,你方才夸我的,是真心的吗?” 就这?焦侃云耷拉眉眼,一时语塞,倒也不需要多作思考,如实道:“你文武双全,自幼聪慧博闻,毅力之坚,又擅奇技机关之术。人中龙凤自是真的。”默了下,深知他想听的是什么,补充道:“也的确袭承了皇贵妃娘娘的容貌,生得俊美无俦……特别好看。” 饶是唯见侧颜,焦侃云也能看到他嘴角频频上扬的弧度。是,她从未承认过,他楼庭柘就是长得好看。 “第二个,我和虞斯。”楼庭柘忽然转回身,摆了个自认为倾国倾城的角度,睨着她,“谁更好看?” 沉默须臾,焦侃云慢吞吞地去摸车门,下车,她要下车。实在不行,跳车也行。 楼庭柘的大掌摁住门,倜笑道:“不许下。大小姐,这可是你答应过我的,快回答。” 焦侃云歪着头冥思苦想,救命,她还不如死在琼华宫,虞斯?作甚要和虞斯比?教她一时脑中充斥的,净是自己给他写的判词:悍硕魁伟,英武彪猛。 他生得么……焦侃云不想违心,虞斯的俊美,当真是一种诱人,是天地万物这等自然磅礴,对人最纯粹的吸引,猛烈又甘爽,让人想征.服。而楼庭柘的俊美,是一种由他本人趋引的欲.色,是绚烂的蝶,妖娆的蛇,总是美艳缤纷,让人不敢靠近。 这两人可相匹,却不可以相比。 但依旧是那句话,焦侃云深知他想听什么:“你更好看。” 楼庭柘抿紧唇,压住嘴角,毫不掩饰地审视她,仿佛在思量她说的是真是假,但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仅仅是寻个借口,正大光明地在看焦侃云而已。看焦侃云。好喜欢,焦侃云。 “啊,我反悔了,回答问题算什么人情,这么简单且显而易见的问题,饶是不作人情,难道你还会诓我不成?”楼庭柘握拳,用指背敲点着鼻梁,状若沉思,“记得,你还是欠我一个人情。别这么看着我,我就是厚脸皮,反复无常,你也不是头一天认识我了。” 焦侃云恨不得坐近捅他两刀。 琼华宫内,待两人走后,皇贵妃才终于一收冷漠,露出了满意且戏谑的笑容,身侧的嬷嬷笑着递上茶盏,她执盏抿了一口。柘儿,你谋情,竟不会谋心,这么多年倾心付情的工夫,都不如今日这一瞬,教她记忆深刻,眷赖心动。 嬷嬷轻道:“娘娘料事如神。只是焦姑娘瞧着对情爱之事净是冷眼淡漠,恐怕没那么容易…” 皇贵妃不在意地抬了下手指,“饶是不会心动,欠下的人情,总要还吧?落得到好处,便不算亏。情这个东西,若是没有缘分,不就是有执念的那方图个揪扯吗?柘儿执念太深,不肯放手,那本宫便让他揪扯,揪扯累了,落得到些甜头,也算慰藉。随意吧,他都说自己是皇室一烂人,愿为情字修己身了,本宫哪里还管得到他?” 她曾经也有钟爱的人,可在深宫中,唯有智谋算计,潇洒几回年少,都被磨平了。 黄昏为忠勇营的檐房镶了一层金光。 章丘也不太懂,为何虞斯自宫中回来后,心情便不大好。他审讯办公,按部就班地完成了一天的公务,临近夜幕,忽然唤水沐浴,一泡就是一个时辰,他在外间看着云雾缭绕,熏得都快厥了过去,虞斯还没有出来的意思。 有些担忧,便敲门询问,“侯爷,时辰不早,您不去澈园换阿离啦?” 虞斯没有回应。 尽管可能性很小,但章丘还是担心虞斯晕过去了,便自作主张地推开门,“侯爷?您没事吧?” 眼前一幕,令他狠狠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虞斯仅着一身素白的亵衣,裹着满身水汽,倚着墙,上下颠倒。也分不清是不是因脑部充.血,他满脸通红,眼尾湿意潋滟,却蹙着眉,满目疑惑。 他在作甚? 他在倒立。 倒立作甚?! “侯爷?您不会告诉我,您倒立了整整一个时辰吧?啊??”章丘歪着身子看他,“您还能听到属下说话吗?不会是傻了吧?” 虞斯冷然:“滚犊子。” 章丘放下心来,又问道:“您这是做什么啊??” 虞斯抿了抿唇,脸色微红,哑声道:“不关你的事。” 章丘上下打量他一番,思考方才他都做了些什么事情,“……侯爷,你是不是在宫里受刺激了?不如说道给属下听听,也许能为你解惑。” 虞斯瞥他:“不是,我只是有点热。” “热?”章丘心道,热和倒立,有什么必然联系吗?热,就倒立,让浑身的鲜血都流入脑子,等死了,就彻底冷静了?还是说,另有热血需要凉一凉?随即上下打量他一眼,视线落到隐禁处,慢吞吞问:“……哪儿热?” 第30章 心热。 这个时辰,暑气已随着夜幕四沉,虽不至于说是寒凉,但他裹着湿气,斜窗里风一吹,应该感到几分畅爽才对,怎么反倒热? 哪儿热? 虞斯回想一阵。 气血下涌的热。 少年郎君的热。 沐浴时,握在掌心的耳环抵触鼻尖,其上残存的冰山香海,随着氤氲热雾催发,弥漫进肺腑的热。 他眸光微黯,涩声喑哑,“无法形容。” 章丘却茅塞顿开,换了个说法,“心热?” 恰到好处,欲.色朦胧却毫不淫.荡的说法。 虞斯眸光微亮,“嗯。” “哦——”章丘了然一笑,这个年纪,实属正常,和虞斯比起来,他是精明干练的叔叔了,虽过了“春心撩拨思满腹”的年岁,但年轻时总也这么过来的,只是,他原以为虞斯真是固心禁.欲的大罗神仙转世,行军两年,撞见过他天赋异禀,却没撞见过他难以自持到有这种烦恼,今日倒是有趣。调侃少年郎,是过来人的一贯恶趣,“那你得用凉水啊,倒立能冷静下来吗?实在不行,我出去,你自……” 虞斯及时打断他,“闭嘴,我没有那么龌龊。” 行行行,你最清贵,他们凡俗男子都龌龊。也不晓得他怎的忽然就这么浮躁了,章丘垂首低低笑了一声,余光忽然瞥见桌上闪烁的银红光芒。 他慢悠悠走过去,用两根手指捻起耳钩,蹙眉纳罕道:“这是谁的耳环啊?” 人影疾扫,倒立的人竟是慌乱不已,转瞬就在眼前,一把夺过,抬眸恰与章丘视线相对,章丘眨眨眼,滞然盯着他,他的脸便与耳梢连卷绯云一片,欲言又止好半晌…… 章丘等着他,抬手请道:“不急,你慢慢说。” ……仍是没说出话来。 虞斯想,他是要还给焦侃云的,只是彼时为了戏耍她,才握在手心,结果她又随楼庭柘走得快,一时忘记还了,要是让人误以为他私藏女子的环饰,像什么样子。而且,焦侃云的名声也须保护。 遂在章丘狐疑的目光下,四平八稳地解释:“我的。准备学北阖人,打个耳洞,有什么问题?” “给自己挑这么别致的款式啊?”章丘果然觉得没问题,低笑道:“这怎么看,都是女孩子搭配裙衫的长链样式吧?不如属下给你挑一挑,嘶…上次去尚书府,小焦大人耳廓上那枚夹着的绯色流云钉扣,恐怕比这颗珠子适合男子一些。” 无疑已被看穿,虞斯强调道:“她落在我这儿的。入宫的时候……算了,跟你说不清楚。” 章丘学他平日里双手环胸高高在上的模样,审视道:“哦?那侯爷怎么不还给人家呢?回来时瞧着心情也不大好了,该不会是因为担心还回去的时候,又要被小焦大人逮住为人轻浮的把柄,写下新的话本吧?” 虞斯都想不出如此严丝合缝的理由,恍然大悟一般点了点头,“对。”原来他还在生这个气啊。 “这么说,为了不被小焦大人逮住把柄,侯爷是不打算还了?”章丘窥破一切,笑道:“那可不行啊,您现在名声扫地,若是东窗事发,被旁人瞧见您私藏了她的耳环,还不侮了她的名誉?您不要紧,焦姑娘的清誉可不容有失。不如属下给您出个主意吧!” 虞斯挑眉,“什么主意?” 章丘两手一摊,佯装正色:“很简单,扔了啊,以您的轻功,路过河道,顺手一丢的事。”说完见虞斯神色犹豫,又恍若惊讶:“侯爷不会是舍不得丢吧?这值几个钱,和您藏在府里的赃银不值一提,不用舍不得。抑或是,您舍不得的……另有其事?” 虞斯终于抿出了被消遣的意味,瞥他,“你想死?我都说了,是她落在我这的,我会还给她。”说来说去都怪焦侃云!如果不是她写了那么厚的话本,他怎么会起这般私藏耳环捉弄她的心思?如果不是她选了楼庭柘,没跟自己走,耳环怎么会砸在他手里? 越想越觉得,不能就这么放过她了!他现在就得立即去跟她吵一架! “我去替阿离了。” 他迫不及待地将屏风上搭着的衣裳揽下,一顿,低头看了眼,玄色,行进于暗夜中神采减半,闻了闻,久压箱底的沉香味,少了些许清新旷怡。 章丘仄了下身子,探头过来欣然插了一句嘴,“侯爷穿紫色最好看。最近京中好像又开始盛行荷月香了,我房间里有,书桌旁的匣子里。” 去吵架穿好看点不输阵仗怎么了?虞斯不以为意,悠然道:“谢了,此番我去归还耳环,必有一架要吵,我若同她吵赢了,赐你重赏。”话落大步离开,找衣服去了。 好鲜活好有意思的郎君。章丘踱步许久,哧哧低笑,他得赶紧去修书一封,告知夫人这桩奇事,最好直接教人拉着聘礼到樊京来,炙手可热的姑娘慢了一步兴许就被别人家求娶了。 刚走了两步,眼前一晃,虞斯忽然回马枪,一根修长的手指戳在他的眼前,“不许写信去历阳胡说八道。更不许在忠勇营宣扬。本侯若是听到谁提起‘耳环’两个字,拿你是问。” 交代完,这回是真走了。章丘揣着满腹的八卦不能同人说,好生憋屈!他忽然就理解了,小焦大人为何要隐匿身份将朝堂那点乐子讲给老百姓。这谁憋得住啊?啊? 月晕础润,澈园风声喧嚣,巡逻未撤,樊京夜色都绷在弓弦之上。 楼庭柘回来后一直在书房忙碌,焦侃云听到他和下人说今夜就在书房办公,灯挑得亮一些。即是说,他的房间没有人。她在犹豫要不要趁着他的随侍此刻都在书房和厨房伺候,立即去换走机关匣。 如若等到深夜,随侍候在院外或是书房门外,再要行动,经过那处,总是不方便。 今天是第十五日,是她最后的机会。不能再迟疑了,她今天必须要拿到机关匣一窥究竟。 她在入澈园那天起,就有意多次于沐浴时,泡上至少半个时辰,睡过一阵,才唤人进来,为的就是哪天尚未夜半便要行动且要离开许久的情况。她吩咐侍女去准备宵夜,自己则揣上仿制的匣盒出了门。 算好巡逻来回的时辰,寻了个与之错开的间隙,焦侃云驾轻就熟地潜入楼庭柘的房间。 出奇的顺利,却教她心神不安。案几上的机关匣依旧被压在书册之下,她替换了匣子,又将书原封不动地放回去。 要出去需要多等一刻,下一批巡逻快要来了,她得在房中待到下一批巡逻离开。这个时间,她摸索到楼庭柘的床榻,将他的丝枕被褥都掏出来找了一遍,没有藏东西,又给他塞回去。 利用这琐碎的时间,她藏在榻后,借着夜明珠的光解匣子。 忽然想到,金玉堂的密道是由她一手设计,其中夹层的巧思出自一本名为《奇技》的书,楼庭柘擅机关,好奇技,会不会他自己的房间,也有夹层呢? 她打量宽阔的内室,如果是她,会把夹层放在哪里?转瞬想到,便走到床后的墙边,侧耳贴上,一寸寸地试探着敲过去。 触碰实壁的笃笃声中,忽然反传回一声“叩叩”的空响。 她心中一喜,满屋地寻找开门机关。 半刻钟后,并无收获。金玉堂的夹层机关通道,就在最突兀显眼的地方,俗称灯下黑。所以,她也将视线落定于悬挂于床帐的香毬,这个让她第一次进门就注意到的东西。 走过去伸出手,有些紧张,这一扽,若是机关还好说,若不是机关,断了,可就打草惊蛇了。 顾不得许多,她的时间本就不充裕。放手一搏吧!闭上眼扥了一下,只听“咔哒”一声,她朝声源处看去,果然就见床后,一扇窄门绕中轴翻转。她的心顿时提到嗓子眼,果然有夹层! 蹑手蹑脚地小步跑过去,往内一探,是通往下方的密道。竟然不是夹层,而是密室。 如此,新的抉择来了,去?不去? 一方面,这样的机会可不多,错过也不知还有没有,下去亲探,只相信自己亲眼所见,谁也隐瞒不了她,另一方面,密室内也许有会让她受伤落网的机关,她大可作探子,把澈园的地图和不便细查之处全部交给虞斯,让他派武功高强的人再来一趟,那就需要相信虞斯不会对她有所隐瞒。 正游移不定时,她略抬眸,隐约看见甬道的石壁上,刻画着什么令人觉得眼熟的涂鸦。 不知为何,心底升起一股教她羞恼又气愤的预感。楼庭柘……该不会这么无聊吧?可他本就是个无聊的人! 去。 是此刻心底唯一的念头。 她迅速进去,看见墙壁上的涂鸦,正是她幼时为楼庭柘画的小像,旁边还有楼庭柘不知何时为她画的小像,如出一辙的丑陋笔法。 下到底层,偌大的密室内,只摆放了一张书桌,一张靠椅,桌上卷轴摊开,画着一个拆解掉的机关匣盒,旁边用排线和文字介绍了解法。匣盒花纹样式与她手中的别无二致。 她略看了会便融会贯通,三两下解开机关匣,仿佛预料到了接下来要看见什么。楼庭柘,这个男人对她的耐心未免也太好了吧! 里面藏着一张写着墨字的纸。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24节 这次却不是故意写作的丑陋字迹,反如行云流水,十分的清隽端正。 “经年狂诩,愧怍兰因。恶俗狡斗多逞。心山之巅,云霄仿佛倾颓。一念绰绰愁眉,忆从头,孽障足真。便改正,便改正改正。改正改正。”1 他是真的闲呐,既然早就知道她来澈园别有所图,竟还敢把天机院交到她的手上,铺垫许久,就为了请她入瓮观这一阙。焦侃云默然许久,实在气不过,提笔蘸墨回应,搁笔时又计上心来。 怎么说,她来一趟,被戏耍一般,总不能教楼庭柘以为自己尽在掌握吧! 将纸折好,置入匣中,走出密室后留给他。 正打算离开,外间突然爆发出长箭破空的尖鸣,就在耳畔!她猛然回头,箭矢果然就从她的耳边嗖地掠过,径直截断了耳边一缕发。 她猛地蹲下,惊魂未定,慌忙之间仍记得去探落在脚边的箭矢,迅速找到关键线索,上面写着一个红字,像是北阖语的“杀”字。 是近期在樊京作乱的那批绝杀道杀手! 怎么回事?竟然会到澈园动手?难道是来杀楼庭柘的?可他们若是踩过点,便应该晓得澈园近几日都戒备森严,也该晓得忠勇营盯上了他们,为何要冒这样的险?不,应该不是冲着澈园来的,一箭过后并无打杀的动静。 思绪有些混乱,她一时无法捋清,只听得外边有侍卫们追逐的脚步声和喊叫声。 “焦侃云?!” 楼庭柘在唤她,颤声焦急,听着像是从书房那边传来。 她想,反正两人已借局开诚布公,也没有隐瞒行踪的必要了,当即要回应,却不想门窗先一步大开,陡然出现在眼前的虞斯一把环住她,飞身就跑,“跟我走!” 哎??她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在房顶上了。夜风吹得她发丝乱拂,她打了个冷战,虞斯稳稳地将她横抱在怀中,拧眉,锐眼紧盯前方一棵巨树,蓄势准备跃到下一个落点。 焦侃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大惊失色,慌忙问他,“你轻功带过人吗?这么远都跳?他们不是冲着澈园来的,我大可留在这里……”风来可没跳过这么远的地方! “你放心。”虞斯的声音沉静如水,“章丘那么重,我都抱他从冰崖上去了。今天是第十五日,说好要走的。” “绰绰!”楼庭柘朝房顶望来。 焦侃云伸长脖子,从虞斯的肩侧看过去,虞斯侧过脸,睨视着,与他的目光相接。便见这位紫袍神君微微张口,有意呵气轻嘲,下一瞬,嘴角勾出了一个得意的笑。 消失在了夜色中。 楼庭柘咬牙,幽深的眸子要掀起腥风血雨般可怖。 疾掠之时,焦侃云用手指叩紧他的肩膀,“等我一下,我要做一件事。” “走水啦!” “天机院账楼走水啦!” 如巨石砸入池水,顿时惊起波澜,侍卫们追出了澈园,府中唯有小厮们,此刻四窜找水,好在院内早有引进活水溪道,火势倒也不会迅猛如虎。 楼庭柘赶到的时候,所有小厮们已然有序地在实施救火,但他担心的不是这个,与帐楼相连的正是仓楼,无数金银器械存放之处,如今的风势,必会往那一侧偏烧,钱财倒罢了,主要是…… “殿下,火师队伍的军巡们来了!”属下禀报。 楼庭柘轻轻地吸了一口气,咬紧后槽牙。焦、侃、云! 防火司以迅雷之速抄进澈园,直冲帐楼和一旁最易受到牵连的仓楼,救火,也救财。 地窖都被翻了个底朝天,金灿灿的金银宝箱,说是樊京首富也毫不夸张,在天机院外陈列无数,以致无处下脚,十分可观。 司官赧然地向楼庭柘请示道:“二殿下,恐怕……要如数上报啊?”语气是掩藏不住的欢喜。是功绩啊,是小焦大人送给防火司的功绩啊! 谁不知道二殿下贪赃受贿,素来没有摆在明面上,圣上也默许,谁又敢去惹嫌?今日不一样,起火了,他们救火,救财,摆出来了,账目之巨,按规上报,轰动朝野,谁都要参上一本。 哦,现在帐楼也烧完了,做平的账本没喽。怕是一时半刻也凑不出一个说法吧。 “看着办。”楼庭柘丢下一句,另想起一物,甩袖转身离去。 房内,仿制的机关匣在书册之下,而他给焦侃云看的那方,则系在香毬链上。他手指翻动,迅速打开,素纸上赫然多了一段,清丽娟秀的字迹: “游戏俗世凡间,揽雨声夜色,吞花卧酒。悠然漫漫清闲,神仙难换。催促新嫁高门,非良人、挚爱缘法。我不肯,我不肯不肯。不肯不肯。”1 匣中一隅,还放着一对耳环,天青水碧的波纹烂烂,拖着皎若云月的明珠——碧海鲛珠。 沉默良久。 楼庭柘气得双目通红,他恨不得……恨不得! 啊! 焦侃云! 忽地,又牵唇无奈一笑。 他不是一向输给她吗?有何可气的。 暗夜无边,一道青云梭子似的嵌在天上,穹顶便像是被划烂了一刀。 焦侃云已将并未找到罪证的事告诉了虞斯,比起这个,今夜绝杀道突然出没,又立即消失,令她更在意一些。 虞斯将她带到金玉堂,倒了两杯茶,邀她落座后才说道:“我布置的人手已经追出去了,且等着消息吧。方才我看见有一道箭力笔直射.入楼庭柘的房间,可房中灯火尽灭,书房反而挑得极亮,按理说,他们应该晓得,房中无人。” “我也在想,他们为什么要朝房中射一箭。我大致检查过箭矢,并未藏有什么隐秘纸条。”焦侃云排除尽答案,得出结论,“既不是为了传递消息,也不是为了杀人,那便是威慑了。” “绝杀道,绝不会做如此赘余之事。他们有组织、有纪律,只杀挂了单的人,立即动手,立即撤退。”虞斯分析道:“这些天,他们频繁骚扰樊京百姓,都选在白日,因为白日人流众多,兵马司想要顺畅地抓人,并不容易,而且百姓家中没有护卫,他们随意潜入一户,随意增伤,制造混乱后立即就能离开。 “做这些,都是为了消耗兵力、分散兵力。而他们消耗兵力,骚扰百姓,都是为了逼迫我们尽快出招。他们知道我们在保护思晏,也知道我们要把她当作诱饵,所以,他们也想要看到思晏被当作诱饵,出现在人前。然后行动,用他们的方法一击必杀。” 现在,是打明牌了。 话又说回来,“可他们若是冒着风险,在杀了太子之后,又威慑皇子,后果可大不一样了。” 焦侃云肯定地说道:“圣上必会盛怒,矛头就会对准远在北阖的绝杀道。若我们再有绝对的证据证明,太子是死于他们之手,便有了充足的理由出兵。” 虞斯点头,迟疑地说着,“所以……我怀疑,今晚这批人,是宫里那位的手笔。他在催促城内真正的绝杀道杀手,自乱阵脚。” 一切只是猜测,点到为止。毕竟要剿绝杀道,无异于再与北阖开战,北阖投降求饶,两边商和不过半年,陛下杀心真这么重的话,亦是有民怨的,并不是轻易就能促成。 正此时,阿离急匆匆地进来,惊惶禀报道:“侯爷!思晏小姐不见了!” 第31章 对准虞斯就捅! 石激千浪,焦侃云和虞斯同时起身,一瞬的慌乱过后,明白此刻冷静方为上策,便异口同声,“说清楚!” 阿离尽量镇定,猛地灌下一大口茶,将事情经过逐一叙来,“就在刚才,绝杀道的刺客们现身,他们似有指定路线,行进途经各大司府衙门,挽弓射箭,却不杀人,现下各司府都收到了一支刻有红字的长箭。 这般作乱后又如游鱼四散,所经之处,自是惊动了我们安排在樊京的弟兄们。弟兄们相继追出去,最后在寿王府相会,数百人打了起来,属下隐约察觉此事是冲着思晏小姐来的,便十分警惕,轻易不敢挪用一直留守在府中的兵卫,打算严防死守。可是……” 他一顿,将最为古怪之处说来,“可是那些刺客像是一早就知道思晏小姐的位置所在,并不往小姐的西苑去,反而往东苑拼杀,我们人多,他们竟也不遑多让,我心想,这哪里是刺客?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在焦侃云和虞斯警示的目光中,他将“军卫”二字吞了回去。 接着说道:“当我再进思晏小姐的房中,想要将她转移时,已经探不到人影了!那扇门虽被打得时开时关,但我一直在门口守着,我都不晓得黑衣人如何将她劫走的!王妃出来时,见到满院的黑衣人缠斗厮杀,直接晕了过去,拖得我寸步难行,我只好先将她安顿好,才脱身回来禀报。” 焦侃云长叹了一口气,摁住皱起的眉心狠揉,“她不是被劫走的,她是换了一早准备好的夜行服,趁那道门被黑衣人打得开合之间,混进刺客之中,自己逃的。” 根据风来递过来的情报,思晏在戏班多年,很有些骗得到人的花架子,连虞斯都夸她长枪舞弄得不错,想来靠着飞檐走壁的戏班基本功,要趁这等大乱出逃,机会不是没有。 重要的是,这个机会,是宫里那位一手创造。看来她和虞斯合谋共创的说辞,还是没有瞒过圣上,圣上选择了不顾思晏的死活,要她离开寿王府和忠勇营的庇翼,去当饵子。 是为了太子吗?不是,或许也有。但更多的,是天家威严不可侵犯,他急不可耐,要立即把近日这批潜入樊京的绝杀道缉拿,他不允许有人在皇城脚下挑衅他的权威,一次又一次。更不允许,失去这个出兵剿匪的借口之一。 寿王府想必是领了陛下的旨意,与这批装作绝杀道的军卫里应外合,放思晏离去,王妃拖得阿离无法抽身去追,亦无法迅速回来禀报,现在木已成舟,真正的杀手便要出没了。 军卫即可立即卸掉刺客伪装,又有被一箭惊动的各司府官兵倾力出动,相当于整个樊京一同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 如今这张网只须暗中跟随思晏,静待反扑时机。 “侯爷,现在怎么办?”阿离自责得双目通红,毕竟年轻气盛,心力不足。 焦侃云看得心生怜悯,轻声安抚他道:“你家侯爷备有后手,虽不是十分把握,但至少有所准备,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思晏要逃,无非就是冲着北城门去,杀手要追,无非也是猜中她的行路方向,想来忠勇侯一早就从陛下手中拿到了北城卫调动令牌,只等城中掀起轩然大波,北城卫立即封城,自北而下,与追兵呈合围之势,将思晏和杀手一块包夹,此刻若是你们抄近道直往北城门,兴许能救下思晏。” 阿离一惊,“真的吗侯爷?怎连我都不晓得?” 虞斯调转视线看向焦侃云,只一眼,便收回,“刻不容缓,随我出兵。” “带我一起。”焦侃云立即拽住他的衣角,“必要时,我有七成把握从军卫手中抢下思晏。” 虞斯反手将她手腕一拉,抱到窗边,吹响口哨,而后毫不犹豫地从三楼飞身而下,“走。” 那口哨一响,隐雾中一匹黝黑的汗血宝马甩蹄奔来,堪堪落在两人身下。虞斯甚至无须打马,胯.下驰骋之物便如黑箭般梭了出去,焦侃云被风扬起的发丝挂在了虞斯的唇边,他垂眸看了一眼焦侃云,提醒道:“它叫黑鱼,快如闪电,你要坐稳了。” 焦侃云坐在他身前,感受到属于黑鱼的速度,察觉出这不过是黑鱼的起步,遂目不转睛地阔视前方,微微俯身,拽紧缰绳,低声道:“侯爷,你才要坐稳了。”话落,猛夹了一下马肚,黑鱼兴奋至极,撒欢一般倏地冲了出去,险些将毫无准备的虞斯都给掀翻! 虞斯控住身形,怔然低头,木讷地看向怀中的女子。狂风乱吹她的发,额间晶莹的汗珠弹晃蹦跳,教人满目缭乱,他的鼻尖盈满冰山香海,清夜之中,她方才的声音这才随着气息乱如芥子,窜进他耳中,教他头皮发麻,刺激异常: 她说的是——“侯爷,你才要坐稳了!” 心脏,在灼热的胸腔中,剧烈跳动。 是慌的吧?她突然骑得这么快,吓了他一跳! 虞斯夺回缰绳,既然她不怕,那就更好办了,有意驾驭提速,“黑鱼!拿出最快的速度!”而后一言不发地抿紧唇线,紧盯前方,时间紧迫,狂奔为上。 如二人所料,北城卫拦截得当,数十余名刺客一路跟着思晏,尽数被截断去路,身后大批官府追兵跟上,匿身于黑夜中的军卫也在高处现身,刺客已如瓮中之鳖。 冷光高架起,乱箭俯射待发,楼思晏正处于漩涡中心,身后无数道刺客人影呈扇形背身排开,手执不同武器,最为惹眼的,莫过于为首者环在腕上,随时可朝思晏发去的链钩龙爪。 勒马赶到,黑鱼的嘶叫声登时响彻云霄,焦侃云一眼看见,思晏骑下的驰骋之物亦是汗血宝马,也许和黑鱼同源,听见黑鱼的嘶叫声后立即附和,虞斯说那匹马名为红雨,亦是宝座,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思晏跑得比刺客快许多。 军卫首领是陛下心腹校尉,方才冷眼瞧着,便要开口发箭。 陡然见虞斯带着焦侃云一道闯入漩涡,才慌忙按住弓箭手。 此时,身穿黑衣、高束马尾的楼思晏骑着马,原地盘旋。 她已被包围,今天是逃不出去了,要么死在刺客手上,要么死在乱箭之下,在场人数之众,没有一个人在意她漠归女的生死,除了……她略抬眸,看向蹙眉凝视自己的焦侃云和虞斯。 自己实在是对不起他们一番苦心,但她有必须回北域的理由,若是回不去,必会牵连虞斯和焦侃云,还不如死了。 “思晏!过来!”虞斯沉声喊她,抬手示意所有兵卫莫动,“我在这里,没人敢伤你!” 焦侃云左右环顾,心提到了嗓子眼,几名刺客带着链钩龙爪,就是为了抓住一线机会,这群死士被包围没有立刻自尽,便是为伺机而动一击必杀楼思晏,待任务完成,哪怕乱箭穿心,死则死矣。他们肯等着,是怕龙爪一探,既没有杀掉楼思晏,自己也被活捉。 若是思晏走过来,她不敢想象,身后龙爪飞探,届时牵一发而动全身,各方势力扑围,她的情况会有多危机。 但她若是不走过来,兵卫也不会给太多时间,一拥而上,乱箭射发,更没有谁会顾得她的生死。 最难的是,思晏宁愿死,也不会主动过来。 若要破局,只能由她和虞斯来拉开思晏和刺客之间的距离,要以一瞬之速,一瞬…… “焦侃云。”虞斯在她耳畔轻声唤了一句。 焦侃云便攥紧了缰绳,“嗯,我来。”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25节 气氛僵持不下,二人静待时机,各方首领的耐心却告罄,北城卫与官兵起了先手,将要落下手掌发令的电光火石之间,刺客的龙爪朝着思晏飞探而出,虞斯耳梢一动,不远处刚好传来阿离带兵奔来的声音。 焦侃云咬紧牙关,聚精会神,冲着楼思晏,猛一打马,“驾——!”同一时间,虞斯飞身朝思晏的方向掠跃。 阿离飞驰而来,准确无误地把武器丢到了虞斯身侧,“侯爷!接剑!” 挽在手中,一把揽过所有钩链下劈!布满倒刺的龙爪顷刻刮花了虞斯的手臂,鲜血飞溅,他却毫不在乎。 几乎算得是没有一丝一厘的偏差,时间刚好,焦侃云已冲到楼思晏面前,一把拽住她,死死攥着不放手,黑鱼的速度奇快,携着两人冲了出去。若是不想她被拽掉胳膊,楼思晏只能跃身随她到黑鱼骑上! 没有来得及反应的选择,让焦侃云的计谋得逞,携着楼思晏驾马冲出重围,留下红雨,虞斯翻身骑上,立即打马突围,发号施令,“上!活捉!” 话音落下,北城卫和官差一拥而上,高处军卫神射手破空之箭射落刺客手中武器,随后把把冷箭都朝着几人的膝弯与手臂钉去,忠勇营军差左右配合,将数十人活捉拿下。 三人两骑头也不回地疾奔,欲离开是非之地,站于高处纵观全局的校尉却早已料到,带着军差截断去路。 校尉手执长刀,“侯爷,此女与太子案关系密切,你周旋多日,尚未查出其中首尾,怕是手段不够猛烈,陛下欲助你一臂之力,望你把人交出来,莫要让本将为难。” 手段不够猛烈,意思就是陛下要施以极刑,逼迫思晏想起线索了。 虞斯骑着红雨向前几步,挡在前面,“此案由本侯主审,一切自有安排,没有看见圣旨,本侯是不会相信任何人的。倘若今日教你带走了人,背着本侯就将其杀掉,摧毁线索,将来圣上问起,你却推诿扯皮,说并未让本侯交过人,本侯没有人证物证,岂不百口莫辩?” 校尉一噎,此事确是陛下口谕隐秘吩咐,不敢宣扬,也确实没有圣旨下发,但任谁都能想到,假传圣意是死罪,他带着大队人马拦截,传的必是圣上金口玉言的真话。虞斯这分明是在耍无赖! “本将奉命缉拿刺客,今日一局,侯爷看得见,北城卫看得见,各司府官差都看得见!所获皆交由侯爷处置,没有半分不妥。那数十名刺客当然会全数送入刑部大牢由侯爷审问,此女自然也要入狱盘审,怎可区别对待?”校尉摆出请客的手势,“若是侯爷不信,即刻随本将入宫面圣就是!” 虞斯挑眉,“将军好大的胆子,本侯如今衣冠不整,血污遍身,你为达目的,不顾圣上尊目,还想教本侯随意冲撞,更不要说这个时辰,陛下恐怕早已入睡,近期绝杀道已教陛下吃尽心力,你,敢去扰吗?” 校尉咬着后槽牙,天呐!没人跟他说虞斯是军痞啊!什么狗屁理由!他一心想着完成任务,隐隐生了怒怨,“狱中刑审和私下盘问不过是皮肉之苦的区别!侯爷如此护着身后女子,莫不是除了留作审问之用,还别有私心?” 似是一下戳中了虞斯的心事,他默然,却并不退让,楼思晏略抬眸看了他一眼,垂眸轻叹了口气,气息已有颤声。 僵持难下时,焦侃云翻身下马,朝校尉一拜,“下官却有一言,还请将军一听。” 校尉微眯了眯眸,“难道小焦大人也要忤逆圣上保她?” 焦侃云摇头,意味深长地说道:“并非忤逆,反而是遵循圣意,且想救将军一命。” 校尉一怔,“这是何意?” 焦侃云不疾不徐地道:“下官把话摊开来说,陛下想要思晏入狱,以刑罚审讯,逼她忆起与太子案有关的线索,可今日之局,若是没有侯爷来救,你们并不会管顾她的死活,可见陛下也没有那么在意这条线索,对否?” “放肆!”校尉大喝,“你怎敢如此揣测圣意?!” 焦侃云摇头,“若是此时不揣测清楚圣意,将军的性命难保。看,下官这样说,将军也觉得可笑,那圣上若是听到有人说他不在意太子案的线索,会不会觉得可笑呢?想必不仅会觉得可笑,还会要了说者性命。” 校尉细细斟酌片刻,“小焦大人究竟什么意思?还请直言。” 焦侃云这才接着说道:“陛下秘而不宣,没有圣旨,仅作口谕,便是留有余地。试想,今日将军若是顺利把思晏带走,关押入狱,北城卫与各司府都看在眼底,那么来日,她被刑罚折磨,寻到线索还好说,寻不到线索,是谁的过错?当然是接了这个烫手山芋的您的过错。 “同理,若是她被折磨致死,或是不堪刑苦,设法自尽,线索断了,究竟又是谁的过错?难道会是陛下的过错吗?当然还是将军你的过错。因为无论如何,陛下都一定要所有人都觉得他‘十分在意’太子案的线索。 “退一万步来说,将军还是想接这个烫手山芋,那么可想得清楚,今日在宫中时,为何陛下要对忠勇侯说,一切听从他的安排布局?为何转瞬又亲自布局,让将军你来截阻忠勇侯?当然是因为,陛下很想要这个线索活着,但是又等不及,于是借你,向忠勇侯施压。 “下官想,比起刑罚逼迫,心术更为有用。将军带走她,无非就是刑罚逼迫,还不敢用力过猛,唯恐此女承受不住,线索尽断。可若是忠勇侯带走她,被此番施压过一遭的忠勇侯,当然会比将军你还急,恨不得使出浑身解数,揭开线索。将军掂量一番,陛下希望看到什么结果?” 校尉被说动几分,一时有些怔然,“可是,我奉命前来……” 焦侃云淡笑道:“校尉已费尽唇舌,与忠勇侯起了冲突,军卫与忠勇营两番较量,不敌侯爷北阖杀敌之人勇猛,看来是忠勇侯过于刚直,认了死脑筋,非要看到圣旨才肯罢休,将军无法,只好回宫先禀明圣上,询问圣意,而后请旨。下官将一切看在眼底,可作人证。” 虞斯趁势说道:“校尉不敢在皇城厮杀太过,惊扰百姓,但本侯一根筋,倾尽全力与校尉较量,身上的伤,就是证明。” 如此,校尉才转过弯来,略思忖须臾,朝虞斯和焦侃云颔首致意,抬了抬手指示意手下,“我们走。” 军卫尽数撤去,焦侃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编瞎话不容易,编得教人信服更不容易,编得教圣上知道后会决定给他们一个机会,更是难上加难。她回过身,看向楼思晏,伸出手,笑道:“搭一把吧,我刚才又救了你的命。” “焦姑娘,很抱歉。”楼思晏伸手,将她拉上马,轻声道:“让你为我涉险。” 话外之音,是谢谢。 焦侃云偏头挑眉一笑,“不客气。” 一夜冗战,天边青梭穿行,云翳渐散。 焦侃云打马红雨,与虞斯的黑鱼并行,“马上要天亮了,侯爷下一步什么打算?” 虞斯侧眸看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帝王之压迫在眉睫,但思晏恐怕一时半会依旧想不起来什么有用的东西;我没有拿到澈园的罪证,又烧了楼庭柘的帐楼,打草惊蛇,再要深入调查也十分为难;绝杀道刺客虽被活捉,却净是些死士,嘴严得很,要审讯出有用的东西更是不易。”焦侃云微叹,只觉万般死路,最后竟轻笑了声: “事已至此……” 虞斯目露笑意,“先吃饭吧。1” 没错。焦侃云从来不会亏待自己,从入宫到现在,无一事不是令人汗流浃背,命悬一线,五脏庙待祭,犒劳也好,补充体力也罢,她认真想了下樊京城内茶点一绝的酒楼。 “还是回金玉堂吧,那里的甜品茶点,都是按照我的口味做的。”语毕,焦侃云又侧目悠悠地说道:“最重要的是,侯爷的伤势,须得先止血,金玉堂方便。” 虞斯心念一动,垂眸时侧颊微红。怎么好像很关心他的样子?作甚?求和?他可不会因为一句关心,就把她写那破话本的帐一笔勾销了。 不过……再怎么说,她方才帮忙救了思晏,应该可以勾销一点,大不了等她在面前写下册的时候,语气稍微温柔一些好了,或是,穿得俊朗得体一些,教她赏心悦目,画得顺畅些,如此自己的名誉也可以挽回许多。 焦侃云却想得很简单,趁他病,要他命。回金玉堂,听到昨夜风声的风来必会携着武器找来,时机正好,是时候上场亮一手了。 “你的骑术是谁教的?”虞斯忽然开口,一贯清朗的声线,似乎比之前更为温柔和煦,且夹着十分刻意的字正腔圆。 十分做作。一直隐忍不发的楼思晏将虞斯的一举一动看在眼底,微微摇了摇头。诚然,她完全看得透虞斯和在北域时的区别,可这样连自己的心意都不清楚,是求不到像焦姑娘这般聪慧的女子的,更不要说自己还附加了许多污名在他身上。 焦侃云沉眸,许久后才轻声回道:“是阿玉教的。他师承大辛朝骑术最好的将军。” 虞斯一愣,“抱歉。” “无碍。”焦侃云夹紧马腹,迅速打马驰骋,“思晏,你的骑术又是谁教的?” 楼思晏指了指虞斯,“在北域的时候。” 倒是很稀奇,虞斯对待看中的“猎物”都这么有耐心?既教骑术,又教武功,赠送汗血宝马,安排高门身份。这哪里像是戏玩女子,分明另有隐情。 但思晏之前透露出的面貌是十分惧怕虞斯的,方才被合围,更是宁死不动,如今观两人之间气氛,却好似没有这份畏惧的微妙。 只能隐约察觉,楼思晏并不想和虞斯说话,虞斯也尽量不和她交谈。 其中有什么隐情?又会否与阿玉有关?焦侃云必须知道。 待几人回到金玉堂时,天边翻起鱼肚白,时已大亮。 意料之内,风来抱着剑等候在堂外,焦侃云一眼看见他,翻身下马,微微挑眉,给了个指示。风来领悟,一言不发地跟在几人身后,待入了金玉堂,焦侃云将门一关,他便二话不说,拔出长剑,对准虞斯就捅。 “侯爷!请赐教!” 耳风晃动,虽猝不及防,但虞斯反应迅疾,回身抬手一挡,赤手空拳,偏头躲剑,堪堪接下他的臂腕,“你作甚?疯了?” 风来并不回答,招招毙命一般,起手再砍。 虞斯不愿和他动手,频频避招,“焦侃云?焦侃云!你在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趁着驻守金玉堂的忠勇营兵差都去押送刺客,尚未归来之际做一些小人之事了。焦侃云浅笑道:“我也想知道,风来这是何意?听说思晏小姐也随你学了一些武艺,思晏,你要插手去帮侯爷的忙吗?” 楼思晏抱着虞斯的剑,大摇其头,满眼都是可怜见的。 焦侃云笑道:“想来侯爷与思晏不睦已久,如此危机时刻,思晏竟然不愿出手相助。” 虞斯一边与风来过招,一边听她说话,心难两用,此刻也只能两用了,“你果真要逼我出手?我怕你焦侃云日后少一个忠仆!” “是吗?那就试试吧,风来的武功再怎么说,在樊京也是数得上名号的。”焦侃云倚桌,狭眸一笑,“不过,我真是十分好奇,侯爷在官场上也如私下这般,树敌颇多吗?思晏一个,校尉一个,二殿下一个,如我所见,侯爷处处不饶人,狂妄之态教人生厌,风来不过是与你相处了几月,竟也作出这般催命之事来,想来侯爷在官场上,确实没有朋友吧?” 话落,虞斯旋身飞上梁,蹲身,一手撑着梁木,一手耷在膝上,看起来随性从容,眼神却警惕着下方起势欲来的风来,有些好笑地对焦侃云道:“你,在套我话?一心二用,确实很难,但是—— “焦侃云,我是虞斯。” 第32章 银绯。 焦侃云毫不在意被窥破意图,她早知虞斯之智,可她玩的就是阳谋,料定以虞斯的性子,必会顺她的意,索性双手十指交错轻巧地扳了扳,“那就请一向狂妄自负的侯爷,一心两用给下官见识一番吧。” 她问的什么?在官场有无好友?虞斯脑中思绪方捋,尚未开口回答,“管你是谁!看剑!”风来大喝一声,纵身跃起,当头一剑劈下来,横梁留下碗大个豁口。 他探身闪开,只等风来转眼,倏忽之间出现在风来的身后,不等其反应,迅速抬腿将人踹下梁,肉眼可见的劲风刮破空浪,细微的晃声弹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 好力道! 好速度! “本侯回京不过数月,身兼要职,主审重案,哪来时机结交狐朋狗友!你说的那些人,得罪便得罪了!” 虞斯再度轻盈地落在梁上,依旧单手耷膝,觑了焦侃云一眼,见她正为自己方才的回击惊讶满目,登时自得地一哂,耳廓浮红,转眸睨回风来,“还要来?我怕小焦大人还没问出个子丑寅卯,你就被我揍得爬不起来了!” 楼思晏险些笑出声。饶是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却怎么一股子装模作样的味道,姿态还给端起来了。 风来翻空腾身,借势化劲,以剑划地稳落,抬眼,一双鹰隼似的招子里蓄满兴奋,片刻不歇地挽花挥剑,再起,依旧是冲命门而去的杀招,“侯爷,方才这一脚,未免也太轻了吧!这个力道想把我打趴下还不够格!难道这就是北阖战神十成的力了?贻笑大方!不过如此!” “什么?不过是三成的力罢了!”虞斯挑眉一笑,为了动摇他的意志,焦侃云连这般睁眼说瞎话的激将法都用上了,“真是很有意思的一场心术博弈啊,看来,我须得认真了。” 风来劲瘦的腰旋如裙裾,手中长剑转如铰刀,虞斯耳听八方,眼风横扫,电光火石间瞰观其纰漏之处,耳畔却又传来焦侃云迫势的声音: “身兼要职,往来公务必有同僚与侯爷同出同入,一来二去,饶是块石头也能被焐热几分;主审重案,必有心亏者奉承巴结,或是为了功勋前程,挤破了头也要为侯爷鞍前马后之人。 “更莫说,若是此案经办人手不足,一时誊挪出个空位,便有数人趋之若鹜,侯爷怎么知道,其中不会有隐秘的关系网络连缀?一旦有关系网连缀而成,侯爷怕是结党而不自知了。” 风来和虞斯两人做的皆是拼死拼命的行当,动起手来没有一丝赘余之势,剥开了所有花架子,依旧赏心悦目。 旋剑而来时,虞斯滑步闪身,风来毫不迟疑地追击,“侯爷只会躲吗?!” 焦侃云乘势逼问:“侯爷怎么不回答下官的问话?一心二用不是很容易吗?” “全无道理!一来本侯从不与不相熟的同僚同进同出,二来,此案自本侯接手开始,动用的便都是忠勇营亲信,若非要说有来蹭功挂职的人手,那便唯有小焦大人安插在本侯这里的风来了!” 退至楼间,虞斯候到时间,一把挽住栏杆,单手折断一截长杆,便充作武器,凌空一翻,两步攀上二楼,刺杆挑人,再由双手彼此相接反搏挽花,刮乱剑势。 这下风来才明白他屡屡躲闪之意,竟教他凭空生出武器来,那长杆在他手中一时坚若磐石一般,剑招被频频弹开,他只好退步闪身,还不忘大嘲,“恐怕侯爷还需要再多用几分力啊!只用三成力,倒叫属下有余力逼你拿出了武器?!” 楼思晏看出端倪,提醒道:“若教他有一杆在手,风来会输得很惨。”怕她不信,又看着她的眼睛强调了一遍,“很、惨。” 焦侃云一惊,片刻后神色自若,“风来,先碎了他手中长杆!” 风来闻言,将巧劲蓄于剑上,陡然飞檐走壁冲向三楼,找寻破绽,准备从旁刺入,戳碎长杆。 焦侃云顺势为他制造破绽,“的确,下官放风来在侯爷身边挂职,一是为监视侯爷查办是否公允,二是为他谋一份差事功绩,三是真心实意地为了协助侯爷办案。可侯爷似乎只看到第二点,竟全然不管下官的苦心。下官掏心掏肺,仍旧换不来侯爷的坦诚相对!侯爷到底还是对下官隐瞒了不少,不是吗?” 虞斯一时有些晃神,风来逼得厉害,教他无法顷刻想明白,伺机喘息的档口,才疑惑地问道:“你是说,我对你隐瞒太子案线索,且办案有失公允?!” 风来一道剑意兜头砍下来,“侯爷,可别分心啊!”连着桌椅一起在地上立刻炸开一道沟壑,虞斯被龙爪钩破的手臂一时脱力,手中的长杆应声而碎,人却避闪极快,又听风来笑喝,“侯爷!木杆对长剑,无异于以卵击石,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现下,我让你几个弹指的时间,你大可以回房拿出你最趁手的兵器来!” “让我?”虞斯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你还是第一个如此嚣张,说要让本侯的人!今日不把你揍得跪地求饶!本侯不姓虞!”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26节 “十分期待。”不只是为了焦侃云,也不只是为了太子,更是为了自己,风来很想、很想,逼虞斯使出全力,哪怕自己吃他一顿揍也好!他想看看站在顶峰的人。 焦侃云接着盘说,“其一,思晏小姐的身世,侯爷分明一清二楚,却从未向下官提起,下官却对侯爷明说过太子与思晏小姐之间的牵扯,明知思晏是关键线索,侯爷偏要向下官隐瞒情报是为哪般? “其二,思晏小姐惧怕侯爷,被下官戳穿是太子要找的神秘女子后,并不愿将所知之事告诉侯爷,反要借下官之口转达,想来这便是侯爷久久无法破获线索的关键。 “如今陛下插手,局势大不一样,侯爷还要一意孤行,不愿与思晏小姐讲和吗?那么还请侯爷告知,为何要隐瞒你们二人相识却不睦之事?又为何迟迟不愿讲和,推进线索? “还是说,”她忽然回头看向楼思晏,“从一开始,你们饶是关系不洽,也一齐串通好了,要将某件事隐瞒到底?而思晏小姐,你也一直在利用我要救你的心思?” 楼思晏被她这一回身的审视惊到,面露出几分慌张,被她窥了去,便见她再转眸时胸有成竹,像是已有了答案。 那方听到此处的虞斯眉心紧蹙,就这一失神的功夫,风来险些命中他的肩膀。 他自沟壑起跃降落,不停与风来调换位置,利用轻功闪身,耐心极好地周旋等候,直到风来终于辨认不清方位,流露一刹的破绽,便毫不犹豫地朝他的后背踹上去,“我有我的苦衷,并非刻意隐瞒,只因这两点与本案无关!” 话落,意识到自己终究是被分神了,承认了她所说的“有所隐瞒”与“相识不睦”。眼风忍不住扫到焦侃云,后者偏头,朝他挑眉一笑,甚是得意。 他呵一声,心悸如蜻蜓点水,荷尖轻颤。虞斯的喉结一滑,窒息了一瞬,紧接着,深凝视着风来,轻晃了下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速战速决吧,我还没吃早饭,不想玩了。”便是认输。 焦侃云却乘胜追击: “其三,侯爷虽然将查到的其他情报,譬如二皇子与绝杀道之间的联系,都借风来之口告知了下官,但是如侯爷所言,风来不过是挂职帮手,忠勇营众才是侯爷的亲信,侯爷没有主动邀下官共推过进程,也没有教心腹来传过密信,下官却是让唯一的亲信传达了下官能想到的所有线索。怎算公平?” “侯爷,你说是不是?” 她问得既准确,又迅疾,层层递进,催促着虞斯分心作答。她要观察他的神色,等着分析他语句中的漏洞,捡拾起最为有用的线索。 虞斯逐渐招招致命,却分过心饶有兴致地回道:“是。” 焦侃云等了一会,没有下文。是?何意? 局势却急转而下,她见虞斯眉宇间生出的不是心虚,反而是一些教她看不懂的羞涩意动。 一瞬后,他肃容,抬腿掀翻了风来,扼住他的手腕,和剑一起抵死在喉咙,整个人向前探身倾倒,单膝跪地一撞,一掌就将风来压制,没有给他任何反扑之机,连发几招,拳拳到肉,而后用额抵住风来,“你可是每次都……真要杀我来的!” 手向下陷力,又是一撞!忽然仰头,侧目睨向焦侃云,恰是时,一道鲜血飞溅到他的脸上,他张口勾唇。 好会撞,虞斯对致命位置和力道的把控可谓精准,只这两下,就教风来起不了身。她目露震惊,深深吸了一口气,面容呆滞地望着两人——风来吐血了,一大口。 见血了,虞斯觉得,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他起身,颔首,用一根手指抹去嘴角的血,双目通红,眉眼尾迹的一抹绵长的红意,像魅惑的姹妖般,却极为克制地放缓语调,“还来吗?还说吗?我热身可是结束了啊。”微摊手抬了两根手指,偏头示意自己完好无损。 焦侃云微微蹙眉,生了几分担忧。他赤手空拳,竟把一个手执长剑的高手,揍到吐血?不能再来了,“风来,住手吧。” 无疑,她的揣测带的质问居多,且前两条都事关思晏,许是已教虞斯心烦意乱,风来又毫不停歇地在以言语激怒虞斯,所以此刻虞斯处处下了狠手。 “还不拿武器吗?”风来却抹了嘴角的血,颤身站起,笑意丛生,焦侃云担忧,他却不担忧,交手酣畅,伤也无妨,他今天一定要看虞斯的武器!“侯爷……就这点能耐?只能将我打个半死?我怎的还有力气站起来?侯爷有些焦躁了啊。” “风来!”焦侃云沉声,“你不是他的对手,就算为了过招,也不必如此激进。”她本以为两人差距不大,风来想要酣战,她自然成全他,可如今看来,虞斯的武功不仅比他高强许多,还会……见血兴奋,杀红了眼。 “打个半死还不够?我看你是真要疯来?实则,你的激将法,对我并不管用。”虞斯抬起那只被龙爪钩伤的胳膊,随意地扭了扭,笑道:“我不用武器,你照样是手下败将,还服不服了?” “呵!”风来却置若罔闻,“手下败将?败给你这个只会闯入女宅窃玉偷香的淫.邪浪.荡之人是我的耻辱!更何况,你连武器都不拿,我不服!” 方才的自信从容顷刻消失殆尽,虞斯咬牙怒目,“什么?窃玉偷香,淫.邪浪.荡,又是你主子教的好辞!为了逼本侯分心,研究了不少时辰吧!若不是本侯的银绯留在了北阖!你今天走出这道门时身上至少八十个窟窿!” 银绯!焦侃云一怔,转头看向楼思晏,后者仿若刚想起这茬,平静地说,“银绯确实救过我。”她两臂一展,比划了一下长度,臂展不够,又收手,一本正经地说,“是一杆很长很长的银枪。但你真的很像……他说的。” 焦侃云眼眸一狭,气笑了。好个楼思晏!果真拿出了当初急死寿王妃的架势!她居然被楼思晏以这样的说辞给耍了? 结合方才楼思晏所说,虞斯若是有一杆在手,便所向披靡。可见他最擅长的武器,就是长枪。那也即是说……忠勇侯四处宣扬的“我有一宝,所向披靡,被留在了北阖”,说的,就是名为银绯的长枪。 他既没有把她焦侃云当作替身,也没有始乱终弃。虽有在北阖军帐与他同进同出的女子,但想来应该是有好好安顿的? 风来是半点局势不会看,仍在喋喋不休地挑惹,“侯爷没有了银枪,就不能将敌手捅出窟窿?我看侯爷还有一张嘴、一双手,倒是能压制女子,行禽.兽之事!” 虞斯却不再与他这个重伤之人纠葛,大步走到焦侃云面前,“不是闲情话本吗?他如今深信不疑!可见你的所作所为将我抹黑到了何种地步!” “什么抹黑?侯爷只是暂且少了一二罪状罢了……”但焦侃云现在可惹不起杀红眼的他,轻咳了一声,看看四周,恰见金老板终于逮到时机从后院钻出,看见大堂一片狼藉,眼前一黑,两腿一伸就要翻厥过去,被三个小厮硬生生接住了。 按她和金老板的交情,以及这些年自己给他赚的钱,算她的账上绰绰有余,但架是两个人打的,虞斯这大贪官若是分毫不拔,岂不叫人气恼到睡不着? 焦侃云两指朝虞斯的方向一拨,轻飘飘道:“一应损失都算在忠勇侯的账上。” “哈?”虞斯两手撑住桌边,把她围堵在圈里,气极反笑,“你再说一遍,算谁的帐上?” 他的脸上血水密滴飞划连钩成线,红与白相互映衬,墨瞳盈盈如蓄满清泉的潭口,长眉与睫羽上亦有血丝截断墨须,俊容深沉,嘴角微勾,美得惊心动魄。隐隐有荷月香,被他身上的热气催发,竟生出些教人意乱情迷的混沌感。 焦侃云最看不得人威胁自己,挑眉梗着脖子就道:“侯爷不会以为自己占尽了理吧?思晏说,侯爷觉得我长得像银绯,我还纳闷不爽呢!劳烦侯爷先给我个解释?我堂堂一个大活人,怎么就像一戳杆子了?” 楼思晏怎么什么都跟她说?虞斯一时羞赧,迅速瞥了眼楼思晏,后者看向别处,他才看回焦侃云,“我……”他心梢悠悠一荡,忽然意识到两人距离过近,便往后拉开了一些,目光落在她微微向上蜷起的眉尾,低声道:“就是像银绯,怎么了?像本侯心尖上的至宝有何不好?” 话落,突然发觉此言有些歧义,他脸耳烫红,眨巴了下眼睛,心跳狂乱无序。 焦侃云却并未想到,只嗤笑道:“是看到我就想扔出去五步索敌,还是想拿我又刺又挑?抑或是将我提起来左右开弓翻来倒去挽个枪花? “恐怕侯爷一双眼睛白长了,仅凭颜色识人,爱穿银色红色的,便像你的红缨枪,若是爱穿绿色磐色,便要像盆栽,若是爱穿玄色紫色,岂不要像侯爷的鞋?” 虞斯微微狭眸,低头凝视着焦侃云一开一合的嘴唇,他好像……还真被风来那厮伤到了什么地方?怎的心如乱麻,浑身都热,钩伤的手臂也觉出了痛。风来不会是给他下毒了吧? “若是自惭形秽,对我不起,那便掏钱出来。”焦侃云推开他,去扶风来,“治伤要紧,金老板,劳烦找个脚程快的去请两位大夫来,最好是离此处最近的城中妙手。再吩咐伙计准备些吃食,送到房中。” 金老板应下,另安排了几人把风来抬上楼安顿好。 辰时,忠勇营的兵差回来了,章丘自营帐那头赶来,阿离先一步了解了情况,告知于他,二人携着急匆匆过来的大夫上楼,虞斯坐在风来的房间,待大夫看完后,才说道:“他的伤势虽不至于十分严重,但最好不要移动,这些日子就让他住在金玉堂,我会命人照看好。” 焦侃云点点头,“他拼死一搏,既是我授意,也是他自愿切磋,总归怪不到侯爷头上,还请侯爷不要记恨,好生照顾。金玉堂的帐算我的。” 虞斯端茶抿了一口,不是滋味,“方才都不肯服软,现在想到要我看顾他,怕我对他下手,反倒和气了起来。你焦侃云对身边人都这么好?” 焦侃云思索一阵,“我确实对身边人都很好。风来于我而言,更不同些。”他是阿玉留给她的,必不能辜负。 虞斯转眸看了眼昏睡的风来,兴致缺缺,“哦。”一顿,又挑眉,“那你还让他冒险?” 焦侃云浅笑,“这是两码事。且不说是他先求我促成,单说这一趟,不亏。侯爷,既然你已经认输,教我知道你与思晏之间别有隐瞒,那便把话摊开吧。思晏究竟是何人?与你有何干系?说清楚了,才好推进下一步。我要看到你的诚意,否则,我说给校尉当人证,不是白说的。” 走一步便想到后三步,虞斯轻笑,在这等着呢?他抬眸,目光微灼。 继而摩挲着杯盏,思量良久。 方才他被分神,有一个关键的原因便是,想到了焦侃云。不知怎的,其实他一早就很想告诉她,尤其是看完话本,抿出寿王妃将他出卖之后,他就十分想告诉她了,否则总怕她误会自己些什么。 阿离想劝阻,章丘却按住了他。这孩子懂什么,当然要说!否则侯爷的婚事八字撇不了半点。 “思晏,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虞斯望着焦侃云,见她微微瞪眸,缓缓说出下半句,“同父异母的亲妹妹。” 第33章 好身材。 当真是意想不到的展开,老忠勇侯竟然有流落在外的私生女,焦侃云仔细在脑海里盘了盘因果,“据我所知,令尊并无妾室,且没有传出过私养外室之事。思晏是…?” 虞斯眉眼深沈,语气冷鸷,“是虞季楚在北域驻守时,于狼漠镇结识了一名女子后诞下,之后回京述职,唯恐被我母亲晓得后,他会失去皇商的财力依傍,所以将年纪尚幼的思晏重摔落地,她的母亲以性命担保日后绝不会成为他的麻烦,才保住思晏一条命。 “最后虞季楚选择了始乱终弃,将母女两人弃留北域。没多久,思晏的母亲就病故了,她自己无依无靠地长大,在戏班谋生,一向清苦。” 室内气氛寂落,焦侃云一时失语,她听到同父异母时,就猜到事不寻常,可没想到老忠勇侯会如此狠心绝情,烛火轻晃了一下,烧掉了所有人的怔讷。 虞斯直呼老侯爷的名姓,倒叫焦侃云有些意外,斟酌着试探道:“听起来,侯爷对自己父亲此举,十分痛恨?” 那么,他自己与在北阖时同进同出的女子,又是何种结果了? “我想,虞季楚连自己的姓都没有给思晏,还为她取名‘漠归’,就是希望她,不要回家来。”虞斯掀唇讥道:“若非我秉天子之意袭位,偌大个忠勇营须得握在手中,且此番隐情不得露于人前,我又稀罕他的姓了?” 原来如此。“漠归女”这个名字,竟然不是思晏与狼漠镇之间以“故乡”相系的情怀,反而是她的父亲希望她一辈子不要找上门的警示。 “我长这么大,大半时间都被虞季楚丢在武堂,唯有母亲真心爱护教导,他又何时管顾过我?”虞斯解释自己与他无甚感情的理由,“其实母亲早就知道,但她不想揭露此事,连累了远在狼漠镇生存的半大个孩子,因此只是同他和离分居。后来,虞季楚突然就死了…呵,真的好生突然,我娘差点放鞭炮。” 焦侃云轻叹,“可他一死,年幼的你也不得不承袭侯位,掌管忠勇营,且之后北阖作乱的消息传来,十六岁的你被陛下指派去往凄苦之地,打赢了是好事,打输了,令陛下忌惮的忠勇营,便没了。令堂想到此处,也不一定笑得出来吧。” “可偏偏,老子最争气。”虞斯嗜血的眼眸忽然转向焦侃云,咬字既狠又重,“不仅活着回来,还戴了满身功勋,如今忠勇营也净是我的心腹。” “最让我母亲高兴的是,我出征前,她告诉我思晏的事,教我去找回来,迎回家里,一来,她心疼思晏生活凄苦,本不该如此,二来,她要让虞季楚九泉之下都要为自己的名声提心吊胆,不得安息。 “虞季楚不让思晏回家,不让思晏享受荣华富贵,母亲偏要反其道行之,不仅要她回家,还要她风风光光的,没有一丝污名的。 这下焦侃云总算明白过来,“所以你找到欠你人情的寿王,把思晏安排给胡姨娘,作为庶女出现,待时机成熟,有人揣测寿王妃的不良动机时,再以养妹身份,将她接回家。 “这样所有人都会忘却思晏本就是个凭空出现的人,反而只会在意,侯府收养之举,是为了力破结亲谣言。并堂而皇之地告诉所有人,寿王府与侯府不会结亲,反而会共护一女。” 侯府没有长辈,若直接将思晏认作义妹养在侯府,难免会让人猜测二人关系是否单纯,倘若针对虞斯的政敌故意传出难听的话,他便很难为妹妹的清誉证明。 可若提前过一遭寿王府,大家那些结亲猜测,就都会随着他请来寿王夫妇这对长辈,隆重地办席酒过思晏为养妹而烟消云散。忠勇侯为破谣言,并给膝下无女的母亲寻一个女儿,收养一个庶女为妹妹怎么了?届时思晏住侯府,便是父母尽知,坦坦荡荡。 虞斯不想让人议论思晏没有父母,便找一个不掺党争的逍遥王爷相护,更莫说这个王爷与得宠的二皇子关系极好,倘若侯府生变,思晏也没法立刻去历阳,至少有王府可以回。 为了使思晏的身世完整,虞斯也已为她安排好了从未露于人前的原因,只没必要逢人就说,且力破谣言后此事无人在意,只须防着以后思晏需要向人证明身份,此刻按下不表。 虞斯有意解释,“寿王妃胆小,不敢教你误会王府,想让你撞破我和思晏同处一室相谈,她以为思晏会告诉你她和我的关系。 “思晏嘴里一贯没实话,那时她突然说想回北域,哭着与我争执了几句,我听见有人来了,只得离开,便教你更加误会我窃玉偷香。” 如此,一切才算清楚了,但话又绕回来,“那思晏为何哭着也想回北域?” 虞斯沉吟,“她的说法,一天一个样。有时说自己不习惯樊京生活,有时是思念家乡,有时又说我很可怕,她梦中也在为我的嗜血杀神之名感到惊惶。 “可我接她回来的时候,她分明很高兴,恨不得赶紧远离北域那个多事之地,且你看她今日抱剑作壁上观,哪有一点怕我的样子?” 这倒是实话,“她确实哭着跟我说过,很怕你,据我观察,彼时她害怕的情绪是真,但真面对你,又显得从容,并不像怕。 “会不会是怕你父亲?也许幼时五感清晰,隐约知道有位心狠手辣的将军想杀自己,又抛弃了自己,看到你,她时不时就会想起?” 不得而知,虞斯另起了话头,“她对虞季楚的印象有多少,我不清楚,我已尽力以一些高兴的事,去覆盖她有关于虞季楚的记忆。” 焦侃云眉心一动,“譬如?” “虞季楚死的时候,我去为他收尸,多送了一刀,把他给阉了。”虞斯像是在谈论自己一刀划烂了猪肉上最紧实的一块,应该炒盘什么菜:“我母亲得知后很开心,所以我也把这件事告诉了思晏,她也很开心,这就够了。” 焦侃云一噎,确实是个有效且爽快的办法,看得出,忠勇侯虞斯骨子里很叛逆。 难不成,这就是他披麻戴孝时去青楼浪荡的原因?也是他在府中私藏赃银的原因?叛逆? 焦侃云摇头一叹,他虽憎恨老忠勇侯,却于不自知时,承袭了男人惯爱为纵情欢愉找借口的德行,也承袭了他父亲惧怕荣华富贵一朝散尽的懦弱,有些可怜,但也可恨。 这么想着,她看虞斯的眼神,又多了几分复杂。上青楼的贪官,一样不是好货色啊。 可若是质问出口,将他和他憎恶的父亲相提并论,他怕是要恼羞成怒,叛逆起来,对她不好,连带着对风来也不会好好看顾,焦侃云略一衡量,选择了闭嘴,暗自决定: 下册还是要提上日程啊,思晏是逃过一劫了,樊京城还有那么多不识人心的女子呢,这人打起架来是有几分会勾钓人心的,若是定力不足,恐怕就要被其矫健的身姿和倾世的容貌给诱惑了。 虞斯感到莫名,不晓得是哪里没有说清楚,还是自己手起刀落地阉了亲生父亲教她觉得残忍?可她话本字里行间,不是对滥情之人痛恨至极的吗?一时狐疑,焦侃云已换上一幅笑脸。 “思晏的事,还请侯爷用心盘问,待我再来金玉堂找你时,共推进程。” 要走?虞斯倏地起身。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27节 又坐下。 在章丘戏谑的目光中,握拳抵唇,深吸了一大口气,为自己莽撞的举动通红满面。 是该走了啊,几天几夜不曾松过弦了,还要留下来作甚?这一遭收获颇丰,焦侃云得好好在家休息一番,恢复元气,捋一捋线索,盘一盘下一步,空闲之际再把下册纲要写出来。 章丘却堆着笑道:“姑娘用过早点再走吧?方才听伙计说已都备好了,请移步隔间,现下茶点都摆在侯爷的谈室里。” “茶点哪里没有?”阿离不解:“此刻姑娘早些回府休息才是上策吧,我替侯爷去送送姑娘!” 章丘脸上笑容一滞,斜眼看他,“阿离啊,你要是闲得没事,去肃一肃回堂的弟兄,之后金玉堂的防卫须得更警醒些,顺便再去看一看隔间候着的大夫,扎带、药草一应物什都备好没有,侯爷的右臂被划伤,紧着风来兄弟,自己却还没看过呢。” 阿离蹙眉,看了眼虞斯的脸色,满面通红,瞧着确实像是忍痛许久了,立刻抱拳领命,“是!” 回家用早点少不得要和阿娘同桌,被问及近期险事,教父亲知道了,肯定颇有怨词,刚好焦侃云也有些饿,“那就先用一些早点再走吧,正好我也想看看侯爷臂膀上的伤势。” “嗯。”虞斯的余光扫过她,焦侃云关心他的伤势?还要看?怎么看? 很快,大夫给出了答案,“还请侯爷将上身衣物除尽。” 一边啃甜饼,焦侃云一边淡定自若地说,“无碍,侯爷不用顾虑我。”人体无非就是那么些样子,从前与阿玉一道观人赤膊斗武,已司空见惯,且她既决定为虞斯的淫邪之貌画像,早晚要深入一窥,提前看一看,回去写下册纲要时也更好发挥。 虞斯倒是想不顾虑她,可自幼与男子们同居武堂、军营,几乎都未曾赤.身于人前,要他当着女子的面脱衣,实在很…艰涩。 他慢吞吞地解开腰带,余光不断扫过焦侃云,紧张无端刺开。她会不会觉得他的身材不好?既然她在书中用了诸如“肥胸硬硕”这般字眼形容肌山,是不是说明,肌山在她眼底,是恶心得过分的东西。 他颤抖着手,闭上眼一咬牙一狠心,三下五除二脱了衣物。 褪开的衣领交错落在劲细的腰际,红透的侧颊与耳梢被斜放于一肩侧的马尾遮挡住,他略挺背缓了口气,背部的骨棱便如山脉碰撞推挤一般,瞬间勾勒出磅礴的肌线,宽肩紧致得压出两道沟壑,硬硕的胸膛并无赘肉,却异常厚实,倒锥而下,蜂腰两侧,有两个被一滴汗珠滑过的腰窝,腹部两侧,突起的胯骨,顶起了裤腰。 不动声色之下,焦侃云轻轻吸了一口气惊叹:好身材!看来话本里的插图不能太过写实,须得添几根胸毛来抹黑才行。 大夫为他清洗伤口,露出纵横的钩道状伤,“请看。”焦侃云便蹲身凑近去看,“龙爪上倒刺密布,一旦出手必须见血,幸好不是落在思晏的身上。”呼吸都洒在虞斯的手臂上。虞斯垂眸凝视着她认真观摩自己的眉眼,眼尾沁出些湿意,呼吸一窒。 继而迅速别过头不再看她,额间的汗都渗了出来。 章丘笑问:“侯爷果真这么痛啊?” 虞斯哑声低回:“十足。” “大夫快上药吧。”焦侃云起身,裙带不慎碰到了他的手臂,绢料蹭擦过后,炙痒的触感,让虞斯臂上肌肉霎时绷紧,血管与青筋都盘错显现。 敷上药草,缠好绷带。他才转过头来,焦侃云正坦荡地打量他的身体,视线落在他的乳石处,寻思在哪里画上胸毛比较好。 一怔,随着她的视线下落。她在看哪里啊?!虞斯双眸充血,心随意动竟有眼泪沁出,猛地捂住了鼻子,拽起衣物裹紧,飞快起身冲出了门,声线低哑:“我去……叫思晏吃饭……” 章丘险些拍腿大笑,背过身狠狠掐了一把大腿才克制住,让大夫开下药方,出门送人,便请焦侃云待在谈室接着用早点。 等了一刻钟,没见有人来,焦侃云倒是用好了早点,准备离开,方一推门,和虞斯撞上。他低眸掩饰慌乱,“吃完要走了?” 焦侃云点头,“过些时候再来赴金玉堂之约,你放心,我绝不食言,说要在你面前坐写完下册,就一定会做到。”实则她是铁了心地打算借坐写下册之名,在他身边监督,以免他办案时再有隐瞒。 虞斯磨了磨牙齿,“要本侯夸你信诺且胆大吗?本侯把风来揍成那样,你就不怕?”他微微俯身凑近,有意吓唬,可凑近她时盈满鼻间的香气却教他莫名放柔了语气:“我在刑部审讯犯人,手段可是很多的。” “哦?还真想象不出来侯爷这样…”焦侃云有意把视线落在他胸膛处,戏谑道:“在意硕胸被观瞻的俊朗神君,会用何种手段对待专程观瞻硕胸的貌美姑娘了。” 虞斯眼尾一红,站直身体,“你…?!”好在意,所以她到底观瞻出个什么结论了?如此轻蔑,当真觉得他的身材丑陋不堪么? 焦侃云耸肩笑道:“我只是想给侯爷个提醒,你现在走的这条路子,对我行不通。我的脸皮远比你想象的厚,见过的美男不说上千,也有上百。” 言外之意,上过青楼的人就别在她面前装什么毛头小子,还想要勾惹她也拜倒云云,更别妄想她会因为羞涩于不敢窥人体,而放弃画他的淫像。 他走了什么路子?是说他不管要拿出何种手段,她都无惧于他吗?虞斯只是满脑子反应着一件事,面前的女子,在夸他是美男。 今日的风很爽朗,吹得他发丝撩颈,酥酥麻麻的,他心情还不错,姑且不和她计较,垂眸瞥她一眼。不知为何,却又不想教她就这么走了。 焦侃云见他还没有侧身让开的觉悟,忍不住开口,“还有事?” “嗯。”虞斯拿出一块条状的墨玉印章递给她,抿了下唇,滞巴巴地道:“不是还有其三?” 纤如手指的方体,触之温润,焦侃云稍一思索,反应过来虞斯说的是方才,自己控诉他的,除了隐瞒思晏那两条,还有一条,便是自己已将亲信交予他差遣,线索予他分享,他却从未让亲信来给她传过信,她自始至终也无法从他的亲信口中打探到任何消息。 低头观察墨印,下面刻着“朝琅”二字,应该是他的私印。焦侃云偏头不解,“想送我?” “想得美。是借你。”虞斯挑眉,别过眼不看她,“咳,你不是想要调遣我的亲信么?忠勇营的虎符我要用,暂且给不了,这块私印效用相同,随你如何调遣与盘问他们,总之,关于此案,我对你并无隐瞒。” “哦——”焦侃云好笑地提溜起墨印晃了晃,“侯爷这么大方,不怕我收买人心的功夫,要不了多久就将忠勇营尽数策反吗?” 虞斯勾唇,“试试?”微俯身以气势压迫,言语却含了些蛊惑的意味,“你真这么会收买人心,不如先收买我的心?”话落,觉得哪里不太对,耳根一热,端凝着她缓缓说完后半句,“好叫我在面对你写下册时,格外留情。”此刻“留情”二字也不对了几分。他在说什么?心好乱。 焦侃云抿出了一丝挑衅,笑回道:“好啊,那我就先收买你的心,好教你眼睁睁看着我写完下册,却无可奈何。”她将私印上的字面向他,有意调侃,“朝琅,拭目以待吧。” 朝琅。虞斯仿佛被一道惊雷击中了心脏,浑身血液都凝固了。第一次有亲人以外的人唤他的字,咬在她的口齿中,戛玉敲冰一般,轻易就让心头叮啷地震动。 他一愣神的功夫,焦侃云已从旁借过,且当着章丘和阿离的面,揣好了私印。 阿离张大嘴巴,“是我疯了还是侯爷疯了?” 思晏从旁路过,“当然是你疯了,他可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得很。”然后朝焦侃云挥手作别。 八字还没一撇,就把忠勇营都拱手送过去了,章丘一笑,朗声喊道:“侯爷,您不是说还有东西要还给焦姑娘吗?要不您去送送,顺道把东西还了吧!” 惹得走出好几步的焦侃云侧目回转,“什么东西?” 虞斯被戳中隐秘,抬眸瞪了章丘一眼,在焦侃云的审视下,淡定地负手跟过去送她,“先走吧。” 两人并肩一路走到金玉堂门口,虞斯吹响口哨,黑鱼奔来,他摸了摸黑鱼的脑袋,把缰绳递给焦侃云,“也是借你。” 焦侃云接过缰绳,另只手一摊,“我的耳坠。”她就知道,在宫中的时候是这厮两嘴皮一碰戏耍她来! 虞斯一愣,耳畔有发丝搔着痒,窘迫之境满心热烫,他从怀里摸出来,缓缓放到她掌心,手指触碰,火烧火燎。 收好耳坠,焦侃云翻身上马,凤眼流风,惊起心澜。 “你…下次多久来?”虞斯微扬起下颚,朗声道:“我好准备十八般酷刑,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焦侃云轻嘲:“侯爷,还放狠话呢?你看你的黑鱼多听我的话,看来它的心先被我给收买了。如此,黑鱼暂且输我了!”打马扬长而去。 轻细的灰尘在空中飘荡,朦胧中人影却鲜亮无比。盛夏风光,明明烂烂,摄人神魂。 虞斯觉得,他一定是…中暑了吧。 “侯爷,还在目送呢?” 第34章 天呐!!! 虞斯收回视线,随意扭扭手腕,乜了来人一眼,“谁教你多嘴的。” 你就说出来送人开心不开心吧?章丘摸摸鼻尖,不与他争执,“寿王听从圣谕,思晏小姐怕是不能再回王府了。经此一遭,小姐若无庇护,后患无穷,侯爷,现在正是告知众人,接小姐回府的时机。” 圣上看在侯府爵位,和忠勇侯杀敌功勋的份上,会酌情处理他抗旨之事,再与焦侃云那套说辞相互配合,思晏才能彻底安全。 虞斯颔首,“筹办起来吧。” “这么大的事,肯定要通知夫人的。”章丘自告奋勇,“属下这就去信一封,顺便将侯爷近期与焦姑娘共同经历的……” 虞斯转身,审视他,“多的不许胡说,惹得母亲担忧。樊京危机四伏,母亲也没有来的必要。请她赠予思晏一件信物,遣人送至樊京就好。” 章丘噎住,心道:“磨磨蹭蹭的,须知快刀斩乱麻,现在不斩,看你日后幡然醒悟了,必要后悔。”但想到樊京城的危机,和目下太子案的紧急,只好把嫁娶之说抛掷一边,怏怏地应是。 竹喧觉雨,山暗闻雷1。时至小暑,青蔼绿苔自尚书府的户牖阶庭深长,一片幽葱的绿意盎然如画。 点起安神香,画彩坐在堆满冰石的水坛边,为帐中沉眠的焦侃云打着风。 黑云下沉,忽而雷动,骤雨瓢泼,草酥雨新的芬芳惊醒了榻上,焦侃云辗转片刻,睁开眼,问了问时辰。 “正至酉时,是老爷下值后到家的时辰了。”画彩提心吊胆,想到回家时夫人怜惜的目光,“恐怕要约小姐谈话。” 澈园起火,北门生变,话堂被砸,而她彻夜未归……父亲大概已经猜到了。焦侃云梳洗一番,收拾好心情,两手一拍,“走,出门避一避吧!” “你给我过来。”还没踏出院门,焦昌鹤俊挺文秀的身影陡然出现在傍,此刻阴沉的脸上净是不可置信。天呐,他一生迂回官场朝乾夕惕,怎么生了如此胆大包天的闺女!是不是教育出了问题?还是随了她的母亲? 焦侃云打着伞,梭着步子挪过去,还想蒙混过关,遂欣然一笑道,“阿爹,下值这么早?最近吏部不忙?哎呀,都淋雨啦?” “你别叫我阿爹,我恨不得叫你爹。”焦昌鹤手背敲手心,动作一晃,身旁小厮手上举着的伞险些脱落,“我问你,澈园那把火是不是你放的?今早朝弹劾二皇子的折子都快把陛下的案台给压垮了!陛下无奈,只得抄没了昨夜搬出澈园的所有财物,罚了二皇子三年俸禄,又处置了他手下大小官吏送斩,等同折翼。 “前些时候陛下与我闲聊,说起改立储君之事,便暗示了钟意二皇子。如今不得不暂缓,心情可见一斑!圣上虽一口一个众位爱卿检举之举忠正,一口一个赐赏,我这个知晓内情之人却是如芒在背,头都不敢抬! “我虽一生清正,但官场风云局势不可不观,若是愚正,哪能活到如今的职位?二皇子在我门下时,我都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一个六品辅官,怎么敢去招惹未来储君啊?你知道他贪,是为谁而贪?圣上要他贪,你掺和作甚?” 焦侃云冷静道:“我知道。阿玉活着时我与二殿下相斗从未揭他此短。但阿玉去世,线索指向与二殿下有关,陛下若即刻就改立二皇子为储君,教他羽翼更盛,来日哪怕有确凿罪证指向他,恐怕也是白费心机。女儿必须剪羽,暂缓立储。” “你多大脸?陛下想立谁立谁,还得问过你不成?”但这脸还真教她不留证据地给挣到了。他深知有些义气之事,少年人才会做,暂缓二皇子被立储,是她必须要促成的,她年纪轻轻为义涉险,是随了当初年纪轻轻清正忠直的他。焦昌鹤的大掌抚住额,揉着眼后两穴,“这事儿就算了,陛下要贪,你把它抄入国库,也算你功绩一件。可昨夜北门缉匪是怎么回事?” “你在金玉堂写忠勇侯的话本,已教我睡不着觉,如今又与他联手破案,万般涉险,听闻那日他带兵闯入府中险要把你缉拿,你可知我有多担心你?今朝陛下专程点我谈话,我才知北门缉匪你也在场!忠勇侯杀人如麻,北阖那般骁勇的敌寇都奉他为杀神,你怎么敢每日与他周旋啊?” 焦侃云掷地有声,“为了阿玉,别说他是战神,就算他是阎王,我也要周旋。阿爹,这么久了,阿玉的死我还是不能接受。我不知他到底怀着怎样绝望的心死去,游魂又落到了哪里,我与他十三年莫逆之交,必须要查清。” 焦昌鹤眼前一潋,想起太子,竟也要落下泪来,“我原以为你和太子的关系,是你栓守着他,却不想,太子一薨,你才像是匹脱缰的野马。你真是,令我忧怜不可终日。” 焦侃云重整心情,摸出怀里的墨印,宽慰道:“阿爹不必担忧,侯爷已将他的私印交予我,如今女儿与他结为盟友,又有忠勇营可调遣,性命无忧。” “什么?!”焦昌鹤仿佛得了一道晴天霹雳,脚下一个趔趄,慌忙接过墨印观摩,而后又抬眸看向焦侃云。十六岁的少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天呐,他仰天长啸,现在他担心的,是另一码子事了。 不行,陛下多番暗示过他,那件事,便是对忠勇侯起了利用的心思…焦昌鹤心思百转,此人绝不是良配。 焦昌鹤把墨印没收,“太子案,你莫要再跟他掺和了,我寻个时机,趁早帮你把墨印还给他!你这些日子别再想着出门,好好在家待着,我和你娘商量好了,过段时间给你安排个斗诗会,你好好准备一番,择得佳婿才算完。” “什么?”这回轮到焦侃云得了一道晴天霹雳,“可我刚查出端倪,如今正待线索展开。阿爹,你真要如此绝情?我若是斗诗会上将全城的公子哥都得罪了,你在官场上可不好做人。” 焦昌鹤冷声一讥,“我还不知道你?比起得罪,你怕是去都不会去吧!更何况,若你深查下去,一朝不慎东窗事发,我连皇帝和未来储君都要得罪,还怕再得罪别人?” 焦侃云气恼不已,却只能服软道:“阿爹,斗诗会我一定去,您就让我追查太子案吧!”她一醒,“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焦昌鹤却不再与她多说此事,教她有机会抿出别的,只道:“澈园的辅官你不做也罢,我本也不想让你再掺党争……二殿下已猜到放火的人是你,今晨看我的眼神难以言说,他和你针锋相对这么多年总是吵吵闹闹有些感情,但第一次惹他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期望他念在幼时情谊不会记恨你。” 焦侃云宽他的心,“本就是一报还一报的公平戏耍,各凭本事,他不会,我敢肯定。” 不会?敢肯定?焦昌鹤一顿,忽然想起那日楼庭柘随自己来府上,请她管理庶务,问起她那些时日的心情,调侃说“尊师怕是心悬得很,想教她远离朝堂是非,在家待嫁吧?”彼时只觉,楼庭柘一向轻狂,却还尊称他一声师父,实在稀奇。 如今回过味来了,嘶,二皇子今日看他的眼神,笑中带着意味深长,实在很微妙。 年前圣上有意撮合太子和她,自己想着两人青梅竹马,太子性情温良,必会好好待她,许会学那忠贞之雁帝后一双人,没成想两人自己没那意思,据说连柔嘉皇贵妃都帮忙说了一嘴,求退圣意。 不会…?难道…?天呐!这是什么鬼热闹!他看向焦侃云,一时脑袋都大了,太阳穴突突地跳。难怪今晨连圣上都调侃他很有些岳父命,可这姑娘分明是正缘没有,烂桃花倒一大把啊。 焦侃云很清楚阿爹此刻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安抚道:“我已经拒绝过了,皇贵妃也没说什么,阿爹不必担心。” 她居然还不要命地自己拒绝过了?焦昌鹤气得肩膀发抖,捂住面颊啼笑皆非,“你近期,院门都别想出。我现在就去正式下发公文,詹事府已经不需要你了。” 说完,焦昌鹤夺过小厮手中的伞,大步走了。 “小姐,怎么办?”画彩望着焦昌鹤离去的背影,心有余悸,“老爷好像真打算把你给撤职。”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28节 “他才不会呢,他是担忧我,去给我择选个更好的职务。”焦侃云无奈一笑,“我若没了官职,二殿下可就要上门求娶了。阿爹要我去斗诗会相看夫婿是假,但以此为借口教我出不了门却是真,很是头疼。” “那现在咱们做什么?”画彩略微放心,“准备斗诗会?” 焦侃云哪有心情准备斗诗,她必须想办法出门才是。 可焦昌鹤铁了心要关她禁闭,不仅让府卫直接把守到她的院门前,还吩咐众人少听她胡说八道,以免被动摇军心,中下她的奸计。她想找阮氏帮忙求情,府卫嘴上说着帮她去通禀,人却一动不动,浑然把她的话当耳旁风。 阿爹这一招教她发挥不了嘴炮的威力,一时还真给她难住了。 暴雨下了几日,她就在府里待了几日,期间既盘完了太子案的已知线索,也写好了《忠勇侯情史》的下册纲要,她一贯这样不慌不忙,有一件事做一件事,不会荒废时辰。直待到大暑之日,有人上门来找她。 “让我猜一猜,想必是忠勇侯以为我要毁金玉堂之约,或是案子有了进展要与我共推,遍寻我不到,有些急了。” 完全猜中,画彩笑着颔首,“是思晏小姐,约赏晚夏风光,通禀的人是携着侯府的帖子来的,她如今是侯府的小姐了。” 意料之中,焦侃云轻舒了一口气,“这下可以出门了。” “不行。”院外遥遥地传来阮氏的声音,焦侃云抬眸看去,阮氏扶着鬓边发,“我已回绝了她,说你病了,不见客。” “阿娘啊……”焦侃云叫苦连天,“我都快生霉了。” “那就搬个凳子在院子里晒晒。忘了告诉你,这些时日冒着暴雨上门约你茶谈的不在少数,我一并以你准备斗诗会太过劳累,因此生病了的理由回绝了,正好,生霉了更要歇着。”阮氏并不容情,“总之,在你的新职务下来前,哪里都不许去。” 可阿爹想让她待在府中,新职务哪里是那么快下得来的?爹娘想用拖字诀,莫不是要拖到她追查太子案之心自绝? “既然让我举办斗诗会,不出门,上哪里采风作诗?又怎么邀约良人赴宴?”焦侃云走过去,想拿出话术来同阮氏好好说道,守卫忽然叉起长矛挡住,示意她不可越过此门,焦侃云大笑两声,“好好,阿爹阿娘果真这么无情?” 阮氏无奈地摇头,见她这些时日比太子刚走那段时间丰腴了些回来,便又笑道:“我倒是真希望自己无情些,就是骄纵太过,教你为义奔波,才清苦了你。” 焦侃云双手环胸,“既然阿娘如此后悔,那便想法子回到十三年前,别教我入宫去做阿玉的伴读。没有法子,那注定我要走这条道,如今也注定了我要为阿玉奔波。” 阮氏的神思有些恍惚,回想那会儿为何让她去做伴读,轻声说道:“原也不是我想让你去的……皇后娘娘神叨叨地遣人算过八字,特意指了你一个三岁稚童。我也纳闷了许多年,你若有机缘,以后问她吧。” 焦侃云一怔,但谶纬之事终究玄乎,不可尽道,便姑且抛之脑后,再抬眸时,阮氏已转身离开。 她来回踱步,生不如死啊,生不如死。平日里与她关系要好的书吏或闺秀一抓一大把,关键时候,竟然没一个懂她焦侃云岂是那么容易能生病的?摆明了她是被禁足,这些人硬闯进来探望一番都不敢? 正气馁着,一颗石子击中她足后的青砖。 “嗳。” 焦侃云双眸微亮,转头看去,穿着冗裙的思晏正蹲身于她的房顶,见她回身,比了一根手指在唇畔,“嘘。” 随后轻盈地翻下来,自窗口摸索到她的房中。画彩留在门口把守,焦侃云匆忙进去,迟疑了一瞬,“你轻功这么好?” 思晏点头,伸出四根指头,讲一个掰一个,“戏班要练,虞斯也教,带你出去,收拾东西。” 焦侃云不禁竖起拇指,“神仙。”完全说中了她的当务之急。 但当她收拾完东西,抱着一大个包裹鬼祟地拉起自己时,思晏有些疑惑了,伸出两根手指作逃状,“……离家出走?” 焦侃云眨眨眼,也伸出两根手指附和:“嗯呢。” 思晏也竖起拇指,“有魄力。” 两人比肩,思晏抄起她的臂膀,飞身上房,避过耳目,迅速跨过几方院落,落在街上,红雨正在那处等候,她吹响口哨,红雨便长嘶一声,就近的黑鱼闻声后,立即附和,自马厩狂奔而出,找到两人。 一道跟随而来的,还有无数护院和府卫,焦侃云一笑,翻身上马,“黑鱼,快跑!” 于是两人驾着马飞快地消失在了街道。 一路奔至金玉堂,到了忠勇营把守的地界,无人敢闯。焦侃云松了口气,“这次真要谢谢你了。”两人走进大堂,迂过廊子,上到三楼。 思晏说,“不用谢我。是虞斯想你……想你赶紧来,你爹昨天送了东西过来,他好像有点不开心,嘴里狠狠念叨了你几句,姑娘自求多福吧。” 狠狠念叨?自求多福?他以为她愿意被没收墨印啊?焦侃云憋了大半月的气正愁没地方撒,他还想吵架不成? 她径直推开虞斯的谈室门,周围有军卫把守,斜眸看了她好几眼,却无人敢拦。 虞斯早听见门外动静,垂眸状若不知,看着手里的密报,心已飘到了门边,余光扫向朝自己走来的焦侃云,待她走到面前,才缓缓抬眸,挑眉问道:“你怎么来了?有事吗?” 不是你收到墨印后眼红巴巴地让人去接的?章丘笑喷。见两人都乜眼看向自己,才讪讪地闭嘴,眼观鼻鼻观心,垂首立着。 焦侃云坐在虞斯的案条边,双手环胸,“听说你对我很不满?我先说好,没来赴约,不是我怕了你,也不是我认怂打算收笔不再写下册,更不是我因太子案牵扯过多而胆怯。我是被关了禁足。” “知道。”虞斯掀唇一哂,“焦府千金在准备斗诗会择选佳婿,写诗写得上了头,头昏脑热生了病,樊京城众人皆知。” “明知我有苦衷,那你为何还在背后蛐蛐儿我?小人之行。”焦侃云从包袱里拿出一摞厚厚的书纸拍在桌上,“下册的纲要我已尽数完成,另附有三张草图,侯爷若是承受得住的话,拿去看吧。” 虞斯笑容一滞,起身挥掌掳过来,低头过目。 只见纲要如树枝一般,分叉盘错,节节高升,每一个枝丫都对应着一个要点,其中核心概要有三: 一、忠勇侯身段可观,一直不肯脱衣示人却为哪般?附图一张,自行审阅。(草图上,他俊美的容颜下,茂密的体毛布满上身,十分可怖。 二、忠勇侯身手不俗,一直不肯执械亮相却为哪般?附图一张,自行审阅。(草图上,他英武的身姿旁,吃剩的废械堆积成山,十分可怖。 三、忠勇侯身价高升,一直不肯流财外露却为哪般?附图一张,自行审阅。(草图上,他风流的眉眼边,抱财的奴仆尸首高挂,十分可怖。 焦侃云是个癫子吗?有这么写“人”的吗?浑身长毛,嚼木食铁,还有吊钱观尸的怪癖,若说上册抹黑的是他的为人,那么下册,就是没打算让他当人。 焦侃云悠悠道:“可千万别恼羞成怒,想着撕毁了事,须得拿出你敢让我在面前坐写的气量来才好。若真是这么不争气,当着我的面撕了倒也不要紧,我都记在了脑子里,写起来得心应手,只是会笑话侯爷,连纲要都看不下去。” 虞斯气得眼底血丝乱爬,一时心底有酸涩翻涌上来,喉口一窒,双目盈泪:“焦侃云,你到底存了什么心!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了?!你立刻给我把它改了!否则,我这就让人把你送回焦府!” “哎呀,怎么哭了?”焦侃云见他双目通红,泪盈于睫,一时纳罕,“……真哭啦?”身居高位的战神这么不禁逗? 虞斯深吸一口气控制情绪,捂着唇口呼吸,却深深凝视焦侃云,满心委屈。章丘在一旁打扇子看戏,见他双眸红得吓人,忍不住帮忙说了一嘴,“姑娘不在的时候,侯爷整理好了所有线索,唯恐姑娘误会他有所隐瞒,捋得仔细,打算等姑娘来了共推进程呢。” 这下焦侃云很有几分愧疚,虞斯虽然是个上青楼的贪官,但对自己还不错,虽然存了几分想勾惹她的心思吧,但总归没有越过礼去,“你不是准备好了十八般酷刑,要对付我吗?我想着和你较量一番,这才写得浮夸,怎的你什么也没准备,净叫我对付你了?” “谁说我没准备?”虞斯一把推开扇子,淌着眼泪还要冷声一笑,俯身凑近她,凶神恶煞地开口:“我……!” 焦侃云望着他,一时怔住,这人泪眼红蒙的模样,确实很勾人呐。只见他鼻尖两腮皆穿红衣,绯晕挂泪,晶莹的滴子好似梨花带雨,此刻他嘴唇轻开,舌尖微探,鲜妍欲滴,想到他顶着如此健硕的身材和俊朗的容貌,竟然哭鼻子,她的心中微微一动。 两相对视,虞斯也将她看进了眼底去,她的脸好像比上一次见时丰腴了一些,恰到好处的白嫩银盘,散发着幽幽的兰香,澄澈的凤眸里几分盈盈意动,几分懵懂。他屏住呼吸,心跳振振。 “我什么?”她的声音也是如此悦耳。嘴唇开合间,红润的光泽十分诱人。 虞斯心道:他准备什么了? 焦侃云亦心道:他准备什么了?大眼瞪小眼? 良久,虞斯眨了下眼,滞然地冒出后半句,“我……想亲你……” 焦侃云:?! 章丘:?! 第35章 难以启齿!!啊!! 少年无知无觉间脱口而出的话,触落了他心底一直不得其解的锁戒。 虞斯一惊,唯恐猛浪到她,微屏着呼吸,转圜道:“我想请你……一同推敲线索。”他呼出一口气,继续摆出愠怒的姿态,“你却净顾着气我!你自负于和太子心意相通,以为我查案缺了你就进展不下去,那你可想过太子案结束后,你我没了盟友关系,我们俩人会……我会如何整治你?!” 不知是不是错觉,章丘和焦侃云也齐整地松了好大一口气。 后者更是从他手中夺回纸稿,收进包袱里,风轻云淡地说道:“我想过,届时侯爷侦破重案,也许会受封领赏,而彼时我作为最佳援助,领受一功同样理所当然。 同盟领功之人总不好第二天就打起来,死了一个吧?更何况,此案结束,圣上恐怕要请侯爷再去一趟北阖,剿灭绝杀道,留给侯爷整治我的时间,还真是不多。” 她说着,自顾自点了点头,虞斯唯恐名声无可挽回,不敢揭穿她在先,唯恐同盟一拍两散,不敢拿她是问在后,就连私心里计较起要对她勾惹示好,都要礼让三分,只要爹娘都觉得他非良人,帮她牵制婚事,就连婚事也威胁不到她,她占尽上风。 想要秋后算账?圣上已经急不可耐,不惜用酷刑逼迫的手段去拿线索,也不惜亲自布局缉拿刺客,就是为了有理由出兵绝杀道,可不会同意虞斯久留樊京,等案子结束,虞斯被派往北阖,不晓得多久才能回来。 如此说来,确实处处被拿捏关窍,教她算得一步不错。 现如今唯有将她这篇稿纸扼杀在手里,重写!澄清!可要教她死了胡说八道的心,必然要晓得她究竟为何要胡说八道,虞斯在想,焦侃云气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章丘曾说过,他在樊京的风评本就不大好,焦侃云许是打听过那些事,想教他孤独终老。难道……她知道自己披麻戴孝的时候去了青楼?可那是…… 虞斯略微抬眸,有些焦躁地看向焦侃云……这种事,怎么解释?待了一整夜,叫了七八名女子,谁信他什么都没做啊?且一旦说开,又要牵扯出另一桩隐秘,若是焦侃云把这件事写成话本,那可如何是好? 一时只觉万念俱灰。或者……让她晓得自己还是个未尝情事的少年?虞斯扶着额,慢吞吞地说,“章丘,去把我整理的线索拿来。” 如此,便是要把人支开。章丘心思一转,就晓得他想作甚,“侯爷真乃神勇人也。” 待他出去,虞斯从书架上拿出那本上册,放到桌上,看向她,“我之前说,你上册中有许多不甚严谨之处,要为你指正,你说无不敢应,还作数吗?” 焦侃云见他神色犹豫,耳颊通红,略微一忖,点头道:“闲情话本必有浮夸之言,但我写时透露出的基本讯息大多遵循侯爷已被查证过的事迹,你若有冤情,可以说来听听,与我辨一辩。” 太好了。虞斯指着那句“此子好上青楼”,半晌,只能艰涩地挤出一句,“我只去过一次。” 焦侃云漠然看着他,“所以……要帮侯爷改成‘此子仅去过一次青楼,便谙熟纵.情淫.浪之事’?” “不是。”虞斯抿了抿唇,灼灼地看着她,暗示道:“我一向固……”“守阳元”三字以他的脸皮,实在是说不出口,他握拳咬牙,深吸一口气,换了个说法,“这么些年,我除了精……”“满自溢的梦遗”,六个字更是难以启齿,他抬起一只手,“我甚至都没……”“自己解决过”,真要在女子面前脱口,如同绞刑一般。神仙,他到底作了什么孽。 看得焦侃云蹙起眉,给他倒了杯茶,“别着急,慢慢说。”贴心地挪过去,递到他的手边。 虞斯接过,喝了一大口,“谢谢…”换一句,换一句解释吧。 他叹了口气,迅速翻到令他十分在意的另一页,指着那句“北阖军帐中与他朝夕相处、缠绵悱恻的女子”,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个人,不是女子。” 焦侃云微诧然。 是男子的话,更说不清楚了吧?虞斯一讷,提声喊道:“阿离,你进来。” 阿离闻声而动,入门报道。 虞斯指了指焦侃云,“你跟她说,在北阖的时候,你穿女装是为什么。” 什么?侯爷把他卖了?阿离一怒,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被翻将出来,一想起便觉得羞窘万分,侯爷不是答应他不外传吗?!一瞬的惊惑后,他羞愤不已,故作迷惘,“女装?什么女装?我可没穿过啊!” 虞斯正插着十指抵在额间叹息,闻言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他,“你……!现在正是时候,可以不必隐瞒了。焦姑娘不是外人,她绝不会外传!” 阿离瘪了瘪嘴,“好吧好吧。姑娘,确实是我穿的,你就别乱写侯爷与女子在北阖有染了。” 虞斯的大掌拍着额,长叹道:“什么叫‘好吧好吧’?你这般分说,教人以为是我逼你说的!” 阿离“呃”了一声,看向焦侃云,言辞恳切道:“姑娘,这话绝不是侯爷教的,我确实穿过女装,但穿女装是侯爷教的。” 好一出越描越黑,虞斯咬牙冷笑,指着门:“你滚出去吧。” 焦侃云挑眉,“侯爷还有什么要解释指正的吗?我都记下来了。”说着,她拿笔在纸稿上写写画画,一个出了事只会教手下人背锅的形象跃然纸上。 虞斯又喝了一大口茶水才把苦楚咽下去,疯魔似的翻找上册中的字句。 最终指着其中一句“杀了在场十余人”,另只手从怀中摸出墨印,再次交到焦侃云的手里: “你大可去忠勇营内随意抓人盘问,我并非滥杀,亦非铲除异己,是我查到他们有违军纪、不遵指令以致重要行动失败,险些害得全军覆没,我借以下犯上之说,驱逐营内旁骛之人,确是为留存心腹,但也是必要手段,否则出征北阖,九死一生,我怎可放心将背后交予他们?” 话落,他垂眸看到了焦侃云手中稿纸上那句“出了事只会教手下人背锅”。他合眸幽幽一叹,“我绝不是把行动失败的过错,推到他们身上。”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29节 焦侃云沉吟须臾,果断地划掉这句话,“好,这一点我信。” 虞斯双眸一亮,“真信?” 焦侃云点点头,“因为你将忠勇营的私印给了我,虽说是为了拿出结盟的诚意,但若是囤养心腹,居心叵测,怕是会笼权如命,不会这般轻易给我私印。你说出征九死一生,须得铲除旁骛之人,亦是合情合理。” 虞斯终于露出些释然的笑意,不晓得为何,他一个被污蔑的人,险些要对焦侃云这个罪魁祸首心怀感激了,“那我上青楼的事?” 焦侃云点头,谨慎地道:“我会给你改成,只去过一次。” 虞斯脸上那点笑意又没了,唤得百转千回,“焦侃云啊…!”他到底该怎么证明,他虽然去青楼,一整宿,点七八,但依旧是童子身呐?要不编一个证据吧,哪怕圆谎呢,“其实我练的功法,不可沾惹女色。” 焦侃云凝眸,提笔而书,“有点意思,你接着说。” 虞斯抿了抿下唇,艳红的唇瓣覆上明亮的水渍,咬字狠重:“本侯不是在给你提供素材。” 焦侃云收笔,按着他的说法往前推,“意思是,侯爷虽然去了青楼,但是并未与女子欢好?” 终于把他难以启齿的那部分说出来了,虞斯郑重点头:“嗯!” 焦侃云纳闷,“这么说,欲修此功,维持巅峰,侯爷这辈子都不可沾惹女色,上青楼也只能解一解眼馋,不得下作?” 隐约哪里不太对,虞斯迟疑着,仍是点头,“嗯…但我去青楼,也不是解眼馋的,具体是为了什么事,等你为我澄清后,我才可尽信于你,告知于你。” 焦侃云偏头,倒嘶了一口凉气,“那侯爷为何还要去参加春尾宴相看,耽误女子的一生啊?按照咱们的缘法来说,侯爷那时想耽误的,便是我焦侃云呐?”她可不想年纪轻轻就守活寡。 虞斯喉结一梭,“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做那种事……再说我怎么可能让你……” 说至此处,两人一懵。 浑说到哪里去了啊?! 两人心中净是惶惶悸诧,脸色窜红,同时退开一步迅速背过身,虞斯握着窗柩,观摩长檐,佯装自己很忙,焦侃云在书架前,低头倒着书册囫囵翻折,眸底酝酿着一抹抵触的情绪。两个人都在心底怪自己多嘴,话赶着话,就赶到了鱼水之欢。 说什么功法不允,未免牵强,可瞧虞斯急切解释的模样,又难免教人揣测他究竟有否在青楼下作过?焦侃云有些恍惚,他这个人,和案子一样扑朔迷离。 章丘回来时,看到的便是这幅诡寂的画面,怎么解释个事情,把气氛解释得这般微妙啊?他忙不迭地送上线索,岔开话题,“侯爷,整理好的东西拿来了,姑娘请一观吧。” 这才缓和了僵局。焦侃云拿起整理好的密报,上面赫然写着的,竟是来自绝杀道死士的口供。她不知虞斯怎么做到让死士开口的,却无端想到方才虞斯拿她毫无办法的模样,有点好笑,这人……吃软不吃硬,吃文不吃武。 第36章 撩也,窒也。 摒除杂念,让自己看进黑字里去,耳边是虞斯的盘述: “太子出事前不久,绝杀道内部确然收到了一则挂单,有神秘人传信总坛,斥巨资要买太子的命,信是从樊京传去的,信纸瞧着便是出自一位显贵的主,但他们只知道这么多,不知道信纸来路,更不知神秘人来路。 “挂单后,一直没有人接。谁敢杀太子?一来,太子身侧如铜墙铁壁,高手众多,许是有去无回,二来,此事若教朝廷拿住把柄,怕是会出兵血洗总坛。绝杀道内部长老看完信,迟迟没有下达指令,定金也分毫未动。几乎所有绝杀道总坛的人都知道,绝杀道并没有接这一单。 “离奇的是,不久之后,太子竟然死了,手法干净利落,和绝杀道的行事作风如出一辙。此时,他们反而接到了上首的指令,要潜入樊京城,不惜一切代价,杀掉一个名为楼思晏的女子。上首并未解释原因,不解释,也一贯是绝杀道的作风。 “我猜测,是因为绝杀道确然接下了这一单,但因种种原因不可告人,与神秘人做了隐蔽的交易。而思晏,知道了这桩交易隐秘之处,她若是不死,便是绝杀道参与此事的最有效证据,到那时,杀太子这样的理由,绝对可以说服朝堂上那些主和之臣,成为圣上出兵的绝佳借口,整个绝杀道恐有灭顶之灾。” 刚退北阖,劳民伤财,双方止戈讲和,若是再起战事,百姓怨声载道,悠悠之口难堵,圣上要维护声誉,讲究礼法,轻易不得发难。但若是绝杀道挑衅天威,谋刺太子铁证如山,出兵绝杀道便顺理成章,而借口灭绝杀道,即可撕毁合约,入北阖之境,攘外扩疆。 这就是天子,既然太子已经死了,无法挽回,那便要死得有价值,且这个价值,要扩至最大。 可思晏究竟知道了什么隐秘之处? 焦侃云指出要点,“思晏要回狼漠镇,难道就是为了保住这条隐秘?她以为只要自己消失,像幼时不露于人前、不给老侯爷添麻烦那般,就能平息此事,她不想让你成为圣上开战的前锋。我们一直揣测,她是不曾察觉到自己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线索,才懵懂无知,但其实,她只是装作不知。” “所以,你猜中了圣心,陛下的确有意拿校尉朝我施压,他更想由我亲自来揭开思晏这条线索,随后带兵剿匪。”虞斯目光如炬,细思过后,脱口的话如蛇吐信般轻涩危险,“若是他一早就知道这样能对我施压,一早知道我会护着思晏,就意味着……” 焦侃云接过话,声色低沉,“意味着,圣上一早也知道,思晏是你的妹妹。寿王虽是闲散王爷,却也是会献媚俯首的。”樊京城的一切都瞒不过帝王,而帝王可以利用这一切繁冗的长线,控制每一只傀儡。 “北门那晚,思晏想过死,让线索消失,可没想过,你我会一起去救她,我原以为她跟我们回来,是已经想通了要告诉我一切。”虞斯轻叹道:“我问过她,也说过,就算再次出征,我依旧会活着回来,无须顾虑我。她仍是说,不知道什么隐秘。” 这么说,思晏不仅是为了隐瞒线索,保护虞斯,才要回狼漠镇。她还有一个必须回去的理由,也许狼漠镇那边,亦有她不为人知的隐秘急事。 神思一晃,焦侃云忽然想到,“我的人在狼漠镇待了许久,为我深入彻查思晏的身世,之前传回过一次消息,这么久了却没有再传信回来。”她微顿,“难道死了?” 狼漠镇本就因位居边陲,天高地远,乱如草野,在那里要杀人,很容易。虞斯道:“一会你将画像名字予我,我传心腹替你找一找。” 焦侃云谢过他,“既然思晏跟随你来樊京时还是高高兴兴的,那你盘过她从说要回狼漠镇开始的所有时间,都做了些什么吗?” 虞斯颔首,“盘过了。她第一次对我说想回去,是我明面上带领大队人马回樊京的那天,那时候我并未对她严加看守,所以她那段时间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我不太清楚,也问过她的贴身侍从,都只是说她大部分时间会在王府闲坐或酣睡,无聊的话就会去金玉堂坐着听书。 “我担心她心绪不佳,便借春尾宴去探望,她开始哀求,说想要回家。我不是不能让她回,只是觉得她突然要回,太奇怪,让人担忧狼漠镇那边有什么危险的隐情,便答应等一段时间,我陪她回去,她就哭了,非要立刻回,还打了我。 “我找了几个心腹守护并盘问,都没有下文,再后来太子出事,我担心还有刺客流窜于樊京,便又增派了人手保护她。自始至终,她都像极了大家闺秀,待在王府,偶尔出门散心,闲了就去金玉堂听书,也去找过你一次,编了一箩筐的谎。再与我相见时,就让我别管她了,当没认过她这个妹妹。” 思晏独自在边域长大,已习惯了疏距于人,有什么事憋闷在心底,自己解决,沉默寡言是她的常态,编织谎言是她自保的手段。让她完全信任一个相识不足一年的兄长,将一切都说与他听,是不可能的。 焦侃云微叹,“金老板怎么说?” 虞斯与她默契地相会视线,“也问了。金老板说她的确常来此处听书,自己会让堂倌给她开一间雅厢,好生招待。每次来,她的神色都不大好,没见她高兴过。” 焦侃云思考一会,徐徐问道:“如果是你,每日郁闷、万般难过的情况下,还非要去一个地方,原因是什么?” 虞斯垂眸一忖,抬眸时瞧着她,睫羽闪动,见她看了过来,执杯喝茶,慌乱地避开视线,“有事,亦或是…喜欢。”尾字轻哑不可尽闻。 焦侃云点头,“彼时思晏来樊京不过几月,真就爱上了金玉堂的乐子?我初遇她时,并不觉得她对此处有多少兴致,这里对她的吸引,甚至还不如一颗石榴。 “倒是金玉堂口舌混杂,廊楼鳞次,一入雅厢便可屏蔽一切,很适合与人联络。她若是没有与人联络过,是不可能突然就知道狼漠镇有急事,要她回去的。” 虞斯微微勾唇,笑得意动深切,一瞬后恢复自然,双手抱臂偏头道:“我知她常来金玉堂时着人纠察过一次,并无异常。除非,此事是有金老板从中促成。那是你的人,你来吧。” “我会想办法。”焦侃云心神难安,这两年,她和金老板通力合作,虽各有所图,但大部分时候都是没有秘密的,只因她须得掌握金玉堂各方宾客的动向,以便随时脱身,金老板几乎把一切暗动都告诉了她。 若是连金老板也有隐秘瞒着她…她心头隐约生出几分不安,好挑战,阿玉给她留了一盘,几乎没有气口的残局。 “关于思晏,我实在无法让她开口。”虞斯松开环臂,“但是我们……”他有意拖长尾音,侧目看向焦侃云。 “我们反过来想。”焦侃云果然接了话:“阿玉要我救思晏,说明他知道,思晏会出事。也许一早就知道,可能这也是使他缠绵病榻好几日的原因。” 虞斯一哂,抬手邀她,“要共作一画吗?” 焦侃云颔首,“拿纸笔来。” 素纸满桌铺开,焦侃云先下笔,朱墨落下,“二月中旬,你秘携漠归女入樊京,于偏僻小院安置。不日,阿玉于雪院初遇漠归女,一见钟情。” 虞斯落笔,画下新的人物,“三月初,漠归女至寿王府,成为庶女楼思晏。同期,太子托你找寻漠归女下落。中旬,我带队回京,因知思晏常至金玉堂,而择此处落榻。” 焦侃云再添笔,“同日,我去太子府见阿玉。他不知‘思晏’,却知神秘女名姓,恐怕知道的,是‘漠归女’之名。即是说,二月中旬至三月初这段时间,阿玉已知偏僻小院的漠归女,因身份悬殊,不敢对外声张,唯恐困扰。后对于她忽然失踪,无所适从,遂又向我提及找寻她的下落。” 虞斯拉了一根线到她画的地方,“同日,太子命你筹备他赴春尾宴之事,之后不再出现,二皇子到访,两人相谈后,太子缠绵病榻。” “不,漏了一件事。同日,我送了春尾宴的名单画册至太子府交予阿玉过目,阿玉观名册后,必然得知漠归女即楼思晏。”焦侃云怔忪,“堂亲血脉,不可结亲,身心备受打击,之后二皇子到访,阿玉缠绵病榻。” 虞斯画出楼庭柘的简易小像,“关键就是,二皇子说了什么。但撇开二皇子,此时太子必然倾尽心力找人查探思晏的身份,惊扰圣上,圣上得知后,必然问话寿王,寿王将思晏的身世和盘托出。”又将寿王府牵至皇宫。 焦侃云再牵连太子府与皇宫,“阿玉得知圣上已知晓此事,不敢妄动,缠绵病榻。春尾宴后,阿玉邀我上门,说有要事相告,十分伤心,让我为他寻些开心。他会告诉我什么呢?” 虞斯提笔联结了思晏的小像:“思晏即神秘女子。” “此事还不够紧急,不够重要。”焦侃云摇头,在画卷上多添了一道叉:“以阿玉的性格来说,他若想告诉我,知道的第一时间就会告诉,没有告诉,就是不想告诉。他闭谢许久后突然找我,一定是有要用到我的地方。” 虞斯猜测:“此时他已经知道,思晏或许有危险了。” “对。”焦侃云汗毛倒竖,“此时还不是来自绝杀道的危险,而是来自于圣上。圣上要利用思晏,做一件事。” 虞斯画了自己的小像,“我。” 两人对视一眼,焦侃云道:“没错,你。圣上要做什么呢?有什么事,他不能直接吩咐,必须逼迫你去做?”她轻笑一声,摇摇头,“总不可能在阿玉死前,圣上就想到要出兵剿灭绝杀道了吧?” 如此,便推不下去了。画卷已无下笔之处,密密麻麻的画像、建筑、红线,络起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搅得人头疼。 而以思晏为中心,发散的数道长线,将她围困在了罗网中心。 “思晏被牵连进此事,关键原因就是,她晓得了绝杀道与樊京神秘人交易的隐秘。这样的隐秘有几个可能的方向:” 焦侃云伸出手指,“一,她撞破了神秘人筹划一切时与人密谈的现场,她知道神秘人是谁,而神秘人也对她有些印象,因此凶手在杀害阿玉并且看到思晏的画像后,立刻展开了对她的追杀行动。而阿玉写的‘救’字,与此无关,只意在让我从陛下手中救她,而非从绝杀道手中。” 虞斯伸出两指,“二,她直接撞破了绝杀道的刺客杀害太子的现场,她在狼漠镇,与我一样,常常见识绝杀道的手段,一眼就能认出。于是绝杀道拿走她的画像,以便追杀,而太子写下‘救’字,是因为太子也在死前看到了她的身影,知道她会有危险,意在让你从绝杀道手中救她。” 最有可能的,就这两个方向。若是第一点猜中,那么思晏迟迟不愿开口,怕是知道神秘人身居高位,不可得罪。若是第二点猜中,那她不开口,就是害怕立即会成为陛下让虞斯出征绝杀道的把柄。 两人一默,抬眸相接视线,纷纷露出向彼此征求意见的神色。要以此两点作局,让思晏开口。 虞斯勾唇,“不会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吧?” 焦侃云挑眉,“那便一起为她布上一局吧。” 正事说罢,虞斯卸下端肃的神色,转了另个话题,“你带了这么大件包袱,离家出走了?” “要我直说吗?我阿爹担忧我日日和你这位杀神周旋,迟早会被你抽筋扒皮。”焦侃云拎起墨印打量,“所以不肯让我再与你一起查太子案。” “那你呢?”虞斯心头激跳,眼风频频流向她,低声问,“你怎么想?” 焦侃云转眸看向他,“我觉得你也没那么可怕,至少如今与我结盟,事事倒先被我给拿捏了…说起来,你真在北阖把人杀得哭爹喊娘?思晏说你的银绯救过她,想来这些都是可以吹嘘的险事,你怎么没当作恐吓与威慑,同我吹过?” “那我现在给你吹……”低哑的声音,随着虞斯微微探身的动作,似清风卷云一般,有不可言说的意澜悄然,方才为作画,两人皆坐于案几之上,左右背侧,此刻他一凑身,大掌撑着案几,偏头扭转,颈下锁骨绷出更为深邃的沟壑,窄腰一探,宽肩威逼,将她笼罩在了阴影中。 她目之所及,是虞斯轻轻开合的嘴唇,和下方滑动的喉结。好明显的突起,硬硕的东西,瞧着便觉得滞涩阻阻。 一双璧人皆撑着案几,侧身扭头对视,指尖不慎相触,虞斯呼吸一屏,却不敢缩回,轻易教人晓得自己乱了阵脚。 “阿离着女装随我身侧数日,布局惑敌,故露破绽,教他被劫往敌营,以作威胁,实则伺机探查路线,火烧敌营,被识破真身后,寇将恼羞成怒,此时敌志乱萃,我单枪匹马去救,故布深陷囹圄之相,然已设好天罗地网,待反扑围剿。北阖冰天雪地,我却一枪挑了敌首,热血淌了五步,士气大振,此一战,死于我手中的骁勇之士成百上千,而我,才是那里的王。” 他轻缓地说着,目光却像是征求她的表彰认可一般,只说到最后一句时,微微张口勾唇,露出几颗皓齿,极欲至色。 焦侃云眨眼笑,“王?” 虞斯却极为认真地说,“没错,北域无垠,却只会杀出一只雪狼王。就是我。也一定是我。”他神采飞扬,许是因两人距离太近,呼吸交织,焦侃云只觉得热气扑面,缭乱得看不清他的光彩,一时被震慑,盯着他幽深的双目。 “雪狼王也有失足的时候,”虞斯有些赧然,“我也曾因矜傲大意,自负武功,仅带了一队人马企图暗刺,被数倍敌手伏击,远处箭光遮天,一行人被逼退,掉落冰崖,崖下有拖台斜置,我们挂在峭壁间九死一生,连累出来找我的思晏,幸而我轻功很好,撑过落石之后,便抱着受伤却还活着的将士回到崖上。” 焦侃云微讶,“受伤但活着的,少说也有七八人吧?那样冷的地方,热气损耗必定很严重?你一个人怎么做到?” 他瞳眸一颤,颊红耳热,轻声道:“我身热,也…体力好。” 心念波动,莫名的悸然滋生,橘色的灯火布下满室柔和旖旎的风情,连呼吸都是热气。 “我将银绯插于冰峭之间,当作跳板,不等尽数救回,便遇十数敌手二次伏击,好在他们只是前来探报的前锋,没办法,饶是我方损兵折将也唯有一战,彼时我体力损耗严重,手无寸铁,思晏便为我去拿银绯,险些失足,最后我一个人,赤手空拳,就揍得他们跪地求饶,思晏握住银绯才没有掉下去,所以她说银绯救过她。 “可待我要去救她时,不得不先与她同握银绯,而后抱着她纵身起跃,我知道,救受伤将士时,银绯已受力太多,我最后这借力一跃,银绯必然会脱峭下坠,最后插在下方深崖石缝中,可若是万丈深崖,我定是取不回来了。 “当它的红缨最后一次拂过我的脸颊时,我亦十分不舍。我的银绯是神兵,所向披靡,无往不破……”虞斯温柔地凝视着焦侃云的蜷尾眉,视线下滑,落在她的双眸,再落于唇畔,红着脸幽幽道:“令我心悦矣。”脱口时他恍若惊醒,微微睁大了双目。 色授魂与,心愉于侧。撩也,窒也。 焦侃云轻吸了一口气,二人触碰的指尖此刻滚烫,她终于感受到了温度,反应过来这不知何时撞在一起的介物,率先缩回。 虞斯几不可查地垂下目光,看向指尖,屈指摩挲,残存的温度和香气都是那么的明显。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30节 他的听觉太过灵敏,听见了怦怦心跳的声音,一平一仄都在写画一个名字。 振聋发聩,盈满一室。 他想,他是明白了。 令他心悦的哪里是银绯那戳杆子,分明是……活生生的焦侃云。 完了啊,虞斯。 心如擂鼓,喜悦方破壳而出,便好像要溢出来了。他羞怯地低下头,低低喘着气,泪意抑制不住,紧张得手也抖了起来,喉口一滞,心底将“焦侃云”三字唤得百转柔肠,不禁勾唇,吟哦轻喘,“哈啊……” 听见动静,焦侃云抬眸看向他,他便以灼灼目光相对,羞红的眼鼻远不及他口舌湿润更醒目,莹润鲜红的光泽夺去了她所有的注意:他定是含过唇了,或抿或舔,不敢叫人看见,唯恐腻滑。也许含住后,还吞咽了下唾液,于是硬硕的喉结也会跟随一动,扯着颈间的肌线。 他此时一边张开朱唇喘息,一边流泪微缩舌尖望着她,显露了满目的贪婪,像盯着猎物的雪狼,泪水却又在绯红的脸颊上滑落至唇边,真叫人……缭乱。 两相对视许久,焦侃云蹭地站起身。不对,不对劲,十分便有十二分的不对劲。他好像知道装毛头小子不管用……真改路子了。 她抱起包袱,先走为上。 却听虞斯在她身后开口,“你爹昨日命人来还我墨印时,和我说你要在斗文会上择选夫婿,意在提点我不要与你逾过分寸,若是你离家出走后与我同住金玉堂,届时同进同出必招人闲话……要不然,我帮你安排一个住处?” “呃,两位,不得不插一句嘴了……”章丘笑意盈盈地举手,“我还在场。” 几乎是他出声的瞬间,虞斯敛起了泪眼朦胧的神色,起身截住焦侃云,耳梢一热:“我在靠近落雪院那片城区,有一处私宅,但那边没人晓得是我的住处。你……用不用我帮这个忙?” 焦侃云有很多朋友,可若是每日出门都要同朋友说是去金玉堂,亦或是虞斯找她时,来到朋友的府邸前,她免不得要解释许多,且她不想将朋友牵扯进太子案中。让虞斯帮这个忙其实很合适,但她不想再欠人情,而且,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她婉拒道:“已将侯爷写得无地自容,就不敢再麻烦侯爷为我操劳了,我自行寻找住处。”一顿,她轻声说道:“关于侯爷与女子在北阖纠缠之事,我会澄清,下册么……等我在你面前坐写时,重整一番。” 虞斯却忽然挑眉,俯下身来,饶有兴致地说道:“不用重整了。我现在,很有兴趣看你如何在我面前,坐写出我那般……悍硕魁伟的面貌。” 第37章 朝琅。 下册会写他什么面貌?侮他体毛旺盛,欺他不敢脱衣自证;侮他啃木食铁,欺他拿不出神兵至宝;侮他有观瞻抱财之尸的怪癖,欺他负有杀神之名,且笃定他暂且不敢将府院内藏着的赃银外露。 重整下册话本,焦侃云可不是要放过这大贪官了,只是他拿出了结盟的诚意,又将过往悉数摆出来解释,一来她心有权衡,二来她心有愧疚。 谁晓得他那么神秘,桩桩件件都赶了巧,隐情深得九曲连环。她分明着意查过一番,还是没能料到思晏会是他要作局认回的妹妹,也想不到阿离在北阖那般境遇,竟能与弃留的银绯搅在一起成了新传闻,更想不到自己手中分明拿着虞斯滥杀的人证物证,他还会藏有冤屈。 且彼时思晏满口谎话,拿她当刀子使,她担忧思晏落入狼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才避开贪污,反把虞斯往浪子的方向塑造。 她明白虞斯解释的意图,虞斯不想孤独终老。于是她打算为他在下册添些澄清,将他在上册中的情场浪名纠正,譬如始乱终弃,譬如窃玉偷香,譬如滥杀无辜。可…… 虞斯分明晓得,她说的重整,是为他澄清上册之名,而非将下册纲要大修,却说不必重整了,那他方才急慌慌地解释,只说明—— 他只是想解释给她焦侃云听罢了。 还说什么想看她接着坐写他“悍硕魁伟”的面貌,只说明—— 若她真那么有需要,他愿意不管顾自己的自尊,扒开上衣给她看一下令他自己感到自卑的胸膛,以便她作图。 焦侃云双耳赤红,故作淡定地抬眼与他对视,在他的清亮熠熠的瞳眸中,看到了自己朦胧的倒影,视线稍偏,落在他同样赤红的双耳上。 动辄脸红羞涩的少年郎君,真的会上青楼寻欢吗?功法不许的理由或许牵强,但若是真的呢?或许他这般神秘的人,真有更深的隐情?她有一瞬的恍惚,但想到方才他拿一双落泪的招子攥着她勾.引的模样,又立刻摒除了繁乱思绪,捏紧包袱,别开了眼。 别忘了他聪慧机警,城府颇深,能从北域那样吃人的地方活着回来,更别忘了他的府院后还藏着数十万两。焦侃云,你清醒一点,你见过无数美男,理应不吃勾.引这套了。 “你说不重整,就不重整了?”焦侃云缓缓绽开一个淡笑,“下册里你体毛如何,吃不吃铁,或是有何怪癖,写出去了倒是都跟我没关系,但你若留有上册的情场污名,我与你查案,少不得要并肩站于人前,一旦有人看见,我也要被置喙。我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一定要给你澄清。” 她换了个说法,想教虞斯接受自己为他澄清这件事,也让他明白,这事不是他说了算。更是委婉地告诉他,自己方才可没有被他的三言两语勾了心魂,甘愿附庸情场污名。 虞斯狭了狭眸,好半晌后,眨了下眼,自始至终凝视着她,最后自鼻腔中轻轻出声,愉悦地把尾音上扬:“嗯。” 嗯什么嗯?焦侃云心底倒嘶了一口气,虞斯有点不按常理走了,她好像有点拿捏不到他了。 失去掌控的感觉,让她无端生出些无措,好半晌找到言语,“若要澄清,便要推翻说法。最快的法子是,用新的形象覆盖原有的形象。我会在下册给你安排一位模糊的情史对象,你与她情投意合,一世一双,万般恩爱,上册所述,大有隐情,实则桩桩件件,皆是为了她一人。” 倘若她没有看错,虞斯的嘴角确然勾起了些微的弧度吧?他轻挑了下眉,同样愉悦的尾音上扬,“嗯。” 他的大掌忽然缓缓地举了起来,焦侃云平移视线,见他略颤的手克制地落在她眼前半空,最后握住了一旁的门框,她再平移视线,只见他白皙的手背上青筋突起,手腕与指节处清骨硕然硬兀。好大的手掌,散发着热意,此刻抖得不成样子。 她挪回目光,投放在虞斯的脸上,他抿着唇,维持原貌,但这般抬手的动作,像是在门框留下他的痕迹,且将她圈在了身前的领地。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焦侃云滞然开口,说完后半句,“…等侯爷的情场风评好起来,自择良人,单独与她澄清原委,佳偶一成,再传出去时,话本中模糊的对象便落到了实处。但若是侯爷期间再上青楼,或是猛浪之心乍起,招蜂引蝶,勾惹旁人,就怨不得我了。” 她意有所指,想让虞斯放弃在她面前作出这般勾惹的神态。 虞斯的眸子变得有些幽深,依旧是郑重且愉悦地说:“嗯。” “侯爷要不换个词儿?”焦侃云忍不住了,“听得我有些……鬼火冒。”实则是心慌,虞斯这招沉默寡言可谓是攻守兼备,让习惯于见招拆招的她,招架不住。 “我觉得,你安排得很好。”虞斯果然换了个词,眼神款款,真诚地问,“唯有一点教我疑惑,你在下册纲要里把我拟得不像个人,饶是澄清了情场浪名,一个通身体毛、啃木食铁的狼妖,该如何寻觅良缘啊?” 想做贪官当然要有所付出,否则轻易就将心仪女子娶进门,来日东窗事发,被抄家查赃,害了新妇,岂不是她澄清的过错?焦侃云亦真诚地说道:“那是侯爷自己的事了,您也看见了,不少权贵都在期待下册,若是向金老板施压,我这么两年立起来的口碑就散了,再者我们有约在先,若是不写,我既吃了亏,又认了怂,很不好做。” 虞斯直起身,双手环胸,神情和语气却颇有些服软的意味,“小焦大人就不能帮我的终生大事想想办法吗?”话落时他满脸通红,眼尾又沁出些湿意。 焦侃云还当真帮他想了想,别有深意地提点道:“为她倾尽家财,改邪归正……赴汤蹈火,穷追猛打,总能触动芳心一二。” “怎么叫‘穷追猛打’?没追过,没打过。”虞斯看着她水光澜澜的眼眸,心口一热,轻声说,“教一教。” 他还没追过?都明晃晃地勾.引她了。再说,难道她又追过了?焦侃云有意给他上点难度,略思忖后模棱两可道:“含蓄,但热烈;委婉,但真诚;克制,但疯狂;自持,但直白。拿捏好分寸,多一分是惹嫌,少一寸是寂灭。侯爷结合我说的‘倾尽家财’这一主旨,慢慢领悟吧。” 她自己都觉得是废话一通,意在点他自首贪赃,抬眼却见他认真地思索起来,琢磨得面红耳赤。 下一刻,他缓缓挪动指尖,轻触至她手里的墨印,羞怯却果断地说: “‘朝琅’送你了。” 学得真快。 焦侃云凤目微睁,心念一动,呼吸都屏住了,抬眸看他,他维持着伸指的姿势,颔着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情,嘴角微弯,眸中湿意潋滟。他的确是个,很聪明的人,领悟废话都那么快。 “天色不早了…”焦侃云想拿出平日装傻充愣的作风,抬眼一看窗外,好像还很早,遂又低头垂眸,“咳,天色还挺早,我乔装改扮一番,去寻住处。” 虞斯有些错愕,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学得有些差错,是印字的“朝琅”不够含蓄?还是“送你”不够热烈?送私印兵权什么的,应该是挺疯狂的吧?一语双关,也应该足够克制了吧?指尖相触,是直白的,唯触介物,是自持的。 可焦侃云还是走了。他困惑地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摸了摸鼻尖,这算自己惹她嫌了吗? 章丘上前一步,竖起拇指,笑叹道:“侯爷,以您的聪明才智,只作武将委实可惜。” 虞斯挑眉,羞怯一瞬,正待要开口问,又听他接着说: “但是,以您的聪明才智,应该知道此时追出去帮忙找住处,方是上策。” 虞斯喉结一滑,在原地等了片刻,没有动。 章丘狐疑,“不去吗?” 虞斯瞥他一眼,深邃的眸子又落转回前方倩影,他忽然低声说,“章丘,我好像有点心热了。” 章丘的视线迅速下移,落在禁物处,倒嘶一声,“这个年纪很正常啊。心动,就会心热。克己复礼,方为仁。侯爷明白了心意就好,不过,这次可别倒立了。”话落,他一笑,“真的不考虑用……” “闭嘴。”虞斯轻喃,“我怕…她觉得我龌龊。” “也不会教她知道吧?”章丘贼贼地说,“这事儿还能让人知道?自己大被一蒙,想怎么着怎么着,没碍着谁。” 虞斯脸热,“可我心底知道……再面对面,便把握不好她口中的分寸了。” “她随口胡说,刚夸您聪明,您还真信啊?”章丘笑道:“不过是为难侯爷而已,真叫你找到了分寸,焦姑娘反而不知所措,落荒而逃。” 虞斯慢悠悠地勾唇,俊容颇有些狂妄与自得,随后一敛神情,拂摆进房,把章丘关在门外。 章丘揉着被撞得通红的鼻尖,“做什么?” “倒立一会。” 那方乔装改扮成男子模样的焦侃云出了金玉堂,骑着黑鱼往城南的方向去。樊京南边是富饶之地,许多权贵或富豪都会住在那头,若是找到赁屋的牙人,即可签下租个几月。 她离家时拿了不少珠宝首饰,要赁屋不难,只是心绪被扰乱,还没想好择个什么尺寸的院子最好,遂择了一片草地栓好黑鱼,找了个牙人陪着慢慢逛城南的屋院。 她有些烦闷,想到虞斯的神情与话语,总静不下心。他怎么忽然开窍一般,原本被她处处拿捏了的人,突然把她拿捏了。他究竟想作甚呢?是勾惹……还是喜欢?是为降服,还是为求娶?无论哪一个,都教她避之不及。 现在她也很想知道,虞斯究竟上青楼做什么了。也十分好奇,他的功法是不是真的不允许?更想冷眼观着,他究竟会做到哪一步,是把贪污的家财上缴,改邪归正?还是与她迂回一阵,行不通,得了经验,便好另求他人? 这人浑身上下都是谜啊。 焦侃云想着,浑然没听见身旁的牙人的介绍,“公子?公子?”她回过神,牙人堆满笑,“这边是最后一院了,公子可有钟意的?” 焦侃云摇摇头,“很抱歉,耽误你的时间了。” 牙人笑说没有,“不知道公子究竟喜欢什么样子的?小的这边也好为您留意着。” 喜欢什么样子的?她没有离家出走过,自幼也从不缺吃穿住行之物,没有经验。 只能现成地考虑,焦侃云思索道:“要幽静,但不能居于偏僻之所,以免疏于防护。要宽阔,但不能太大,因为我打算独居。要简洁,但最好也有些精致意趣供人赏玩。还要便利,周围须得有购置日用之物的店铺,但不能哄哄闹闹,吵得人不能办公……” 她尚未说完,牙人已经露出了“真难伺候”的神情,强撑着笑,硬着头皮打断她,“贵人、贵人请等一等……”焦侃云看过来,他接着说道:“不知您是否发现,您每一个‘但是’之后的形容,都与前面的要求相悖呢?这,让小人很难办呀!” 焦侃云一怔。好像不是所有人都能立即明白她模棱两可的需求。她心底一潋,想哪里去了,回过神扯出一个歉疚的笑,“抱歉,难为你了。那我明日再找别人看看吧。” 与牙人告别,她牵着黑鱼独自在湖畔走了一会,见天色不早,这才翻身上马一路奔回金玉堂。 因之前金玉堂被砸,这些时日并未开张,主闭门修缮。 思晏站在楼廊处发呆,陡然见到她回来,“是不是没有找到合意的宅院?”声量抬高,有意说给人听。 焦侃云点点头,上三楼走到她身旁,“今晚要和你一样,留宿金玉堂了。” 思晏探究地看着她,“不啊,有人说,你若是没有找到住处,他晚上就会带你去个地方。” 焦侃云搬出同牙人那套说辞,“…我很麻烦的。嘶,你听完,觉得会有这样的地方吗?” 思晏撑着下颌,眸中透出淡淡的笑,“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焦侃云欣然,“好啊,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我们彼此交换?” 思晏敛起神色,“那我没有问题了。” 焦侃云一幅料到的模样,“问吧。” “若是真有人能找到这样的地方,你会去住吗?”思晏偏头看向她。 焦侃云心念一动,“看情况吧。” “嗳。”思晏忽然凑近她,缓缓说道:“你知道,虞斯有多少宅院吗?” 焦侃云挑眉,“多少?” 思晏神秘一笑,“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31节 第38章 牵手,准备牵,还没牵。 两人在内廊窗槛边耷着手闲聊,七八步远的地方是虞斯的谈室,厢门响动,焦侃云回眸看去,鲜亮的孔雀蓝色的衣摆,与一双织金皂靴一道夺入眼帘。 勾勒出劲瘦腰身的玉带蹀躞,钩挂着琳琅饰物:金纹精美的匕首,绯红色的香囊,白玉质地的环佩。临近腰带处绣着大片穿山彩云,精湛的绣工使其栩栩如生,杳霭流玉,袅袅漫漫而上,彩色云丝延伸至腋下,教人不得不去在意,自腰至肩,他由窄拓宽的身材。 而彩色的云和过于炫目的孔雀蓝,也使得他简单的高束成尾的墨发,像平衡这一切的点睛之笔。让人必须看向他的脸,以免被身姿炫到。 郎君卓绝,她心底轻赞。从未见虞斯穿过这件衣裳,更不知颜色是那样相衬,他玉骨俊挺,像一件精致的彩釉瓷器,耳畔是思晏的低语,“他说,想带你去最好的地方,但你好像不赏脸。所以换了件衣服打算再来问一次,你需不需要让他帮这个忙。” 焦侃云抿住唇,看向朝她踱步而来的虞斯。当真是毫无技巧,就硬生生地拿容貌勾啊。 他佯装从容地看了一会窗外,颇有种故意留时间,请她肆意打量他的意思,在离她还有几步远时,才把视线落到她的双眸上,说出了在春尾宴上,她听过的那句话: “要…一起走走吗?” 焦侃云的视线穿过内廊,看向外廊的窗,华灯初上,窗纸透过淡淡的黄色,“可是,很晚了。” 虞斯挑了下眉,一眼不挪,“你很夺目,我看得见。” 焦侃云一讷。 虞斯的眼尾略红,是他敏疹发作的表现,思晏说他情绪起伏过大时,双目便要泛红落泪,此刻一双漾着波纹的眸子攥住她,故意放缓声音,轻问道:“难道,小焦大人看不见本侯吗?” 那种失去掌控的感觉瞬间攫取了思绪高地,焦侃云随着他的话语,下意识便将所有视线放在他的脸上,惊艳之色满溢,看得见,很夺目。好厉害的对手。她心中惊叹。 不由得狭了狭眸,“那就走吧,侯爷。” 黑鱼和红雨并行,虞斯带她一路奔至落雪院旁不远的一片风水宝地。 举目望去,精美画舫寥寥,稀疏地散在湖上,花灯倒映水中,被惊动的涟漪与明月频频咬惹,岸边无数宅院,并不栉抱,反倒错落有致,每一座宅邸皆立如水墨映画,行云流水的顺畅笔法,牵出翘角飞檐,丹垩粉黛。围绕着宅院向外看,疏木密竹葱葱,杏风桃雨洒落半壁,更有花枝藤蔓攀过高墙,跃向长街。隐约可见宅院之间,街道横亘纵贯,有精细商户。 不过是眼前之景,已教人心生倾许,可宅院无数,修占巨亩之地,一眼,难以览全,更远处藏何景致,教人好奇。 虞斯略抬了抬手指,横向,轻巧一滑,“这片,都是我的。” 焦侃云睁大了双眼,缓缓回头望向他,“什么?” 这片? 她再次看向虞斯的指尖遥遥一划的地方,空中半拉大的一截,落在远处,是那么的显贵,她狠狠吸了一口气。是不是天太黑,她没看清楚?她微虚着眼眸,认真辨识对岸群抱的宅院,界限在哪里?天理又在哪里? 虞斯缓缓开口,“不过,这是母亲给的,想教我以后当作聘礼。所以,我觉得也不算是我的。只是你若住在这边,随意择选一处,很合适。” 焦侃云只知楼庭柘私产之巨,不知虞斯也是富甲一方。 细想一番,虞斯的母亲司若锦,出身于历阳皇商,当初带着庞大的嫁妆入京,之后与虞季楚和离,聪慧颖悟的她并未平分嫁妆,反倒从侯府挖了一笔出来,全身而退。 很长一段时间,司若锦都独居樊京城,闲暇无聊时,当然会发挥家族特长,置办房产田产商户,用钱生钱,于是坐拥巨额财款,实属正常。将一部分送给孩子把玩,也属正常。 她可算明白,为何阿娘说,有钱人从不嫌钱多,虞斯是觉得这里不尽算为他的资产,所以才贪的吗? 圣上放任他贪,却又将此事告知父亲这个吏部尚书,父亲必然领悟深意,暗中提点一些近臣与虞斯保持距离,摆明了,圣上想将他孤立,只为己用。 他太有钱,军财皆在手,待剿灭绝杀道后,圣上若想杀他……也是合情合理。 她要不要提点虞斯,圣上已知晓他贪赃之事?他实在应该想法子,把那笔赃银不动声色地充公,向陛下服软。 可是该如何提点呢?虞斯又会不会听她的,舍弃数万家财? 她写虞斯的话本,当初既是为帮思晏,也是因为选中他这个贪官污吏,有心教高门贵女避开,使其独处,无法结党。虞斯若是看过她写的《辛官》,应该晓得她写的都是贪官,那么她继续写下册,他是否有一日会反应过来,她已经晓得他贪污了? 以他的聪慧,必能猜到她为何晓得此事,抿出此事是从她父亲口中泄露,继而知道是圣上泄露。 思及此,焦侃云忽然说道:“侯爷,我想同你道歉。” 似是太过突兀,虞斯一怔,木然转头看向她,“为何?” 焦侃云认真说道:“之前误解了侯爷窃玉偷香,始乱终弃,还四处宣扬,是我不好。你不计前嫌,还帮我寻找住处,气量胸襟令我感到羞愧。我主动帮你澄清,是本分,也是为赎罪。可是,我依旧没有放弃写下册,侯爷知道为什么吗?” 虞斯挑眉,“被各方权贵势力裹挟,如今这话本,已经不是简单的闲暇玩意,茶余谈资,而是朝廷势力孤立我的一大借由。” 焦侃云一愣,“什么?” 两人俱是一愣,虞斯偏头,“不是想说这个吗?” 不是,但也是。她确实是想说这个,但顺序搞反了。 她想说的是,自己依旧要写他的话本,是因为知道他贪污,而自己写话本的意图,原本是想让权贵们都孤立他。她现在想让虞斯知道,她知道他贪污,是因为圣上知道他贪污。 可虞斯的意思反而提点了她。难道,是圣上先为了孤立他,才有了她的这个话本? 焦侃云脸色惨白。也就是说,从圣上将虞斯贪污之事告诉父亲开始,自己就被圣上利用了,圣上不仅知道她与太子借舆论,剥剪贪腐之臣,还利用了这一点,利用她的话本,剥剪虞斯。 不是她误会了虞斯,而是圣上有心促成。 难怪父亲再如何担忧她与虞斯周旋,也没有让她停下写话本,更没有停止告诉母亲朝堂隐秘。因为此令来自圣上,所有隐秘,都是圣上授意,借她之手铲除奸腐,父亲不敢让她停。 眨巴两眼,她的背部渗出冷汗,提点虞斯?算了吧。若是她真猜对了,陛下一早就在利用隐笑剥剪虞斯,那她现在对虞斯的提点,就会变成圣上弄权失败的证明,怪罪到她,和她家人的头上。 遂又扯出一个艰难的笑,“对……所以,我不能停。”这下,是真的不能停了。 虞斯深凝了她片刻,知道她有心隐瞒,不愿再讲,便也没有继续追问,反倒说起她的道歉,“你说向我道歉,是真心的吗?” 焦侃云点头,摆出了自己的诚恳:“人有局限,我调查你的事迹,不知其曲折弯绕之深,竟只窥见一面。误会了你,让你夜夜辗转落泪,是我的错。”虽然这个误会,是圣上的手笔。“不过,偏见非一日可除尽,你总是蓄意勾惹,在我眼中,时不时的,依旧是个浪子形象……” “我没有夜夜都掉…!”虞斯咬牙脸红,随即又抿了抿红唇,倒是并不在意她说自己有错,更不在意她点他蓄意勾惹的事,反而戏谑道:“既然你做错了,那我能不能,向你提一个要求作为补偿?” 这人很会顺杆子往上啊,焦侃云睨过去,微叹一声,“嗯,请便。”话落时她心口又猛然一紧,等等,这人不会提那种很过分的要求吧? 虞斯握拳抵住唇,轻咳一声,酝酿道:“我想……”尚未说完,眸中泪光无端澜起,焦侃云紧盯着他,十分紧张。思晏说他情绪异常激动时才会有泪意,究竟是什么令他情绪波动至此的大事? 焦侃云咬住了拇指:抱她?亲她?不,不够大。娶她?!不会吧,他勾惹她的法子过于花哨,应该没有那么谨重,再说了,现下他还这么年轻,风光无限,应该不着急这个啊。睡一觉?不不,那她是绝对不可能答应的。想要她以死谢罪?还不至于。或是自侮、自残谢罪?然后将她囚禁?虽然他是杀神,但结合她的身份来说,也不会……她好像是话本写多了,此刻思维过于发散。 到底还有什么可能呢?会是什么呢?焦侃云闭上眼,揪紧了缰绳。 却听虞斯缓缓地,故作从容地说道:“我想…牵一下焦侃云的手。” 焦侃云迷茫地睁眼,发自肺腑地说,“啊?” 画舫抵岸,怦的一声,撞醒了沉默中的两人。深吸气,鼻息间皆是湖水与青草混合的怡然味道,夜风缱入怀中,灯光绻上眉间,心间盈盈荡漾,飘忽而上。 好像有些唐突了,虞斯侧目觑她一眼,意在揭过这茬,“走吧,带你看看有没有钟意的宅院。” 焦侃云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跟在他的马后,等过了湖桥,两人栓好马,尴尬的气氛才稍微缓过来一些。 虞斯径直带她来到一处宅邸,推开门,便开始同她讲述,“这里倚靠水岸,大半时间都十分幽静,但因为不乏有贵人的画舫船只停落湖上,所以并不缺护卫驻守,且整片地域都属司家,自有差人巡逻,不会疏于防护。 “这座宅院坐北朝南,通透敞亮,但占地不算很大,一进一院,东西两厢,有溪道连贯,水源是这口井泉,很干净,随手揽水即可用作盥洗,东厢后有一方不算很大的浴池,管道连通外边的炉房,常有汤泉,用热水也很方便,十分适合独居。 “一应用物清净简洁,院中却有精致意趣可以观赏,譬如这棵杏树,结满果子,偶尔落下两颗,你若从那边探窗而观,可觉生动,也不必收拾,因为果子只会砸进这一池鲤荷塘,清澈的水中鲤尾探莲,偶尔跃起,也是一番意趣。 “嗯…宅院外,你方才也看到了,街道横贯,有许多商户,无比便利,他们平时不会大声叫卖,只会招呼入门的客人,所以吵不到你,大可放心。” 一口气说完,虞斯回眸看向她,“怎么样?还有没有什么要求?” 听他悉数盘来,焦侃云才惊觉自己竟然和牙人提了这么多要求,一时惭然,“没有要求了。挺好的。” 虞斯深凝着她,微俯身挽唇,轻缓道:“那你喜欢吗?”依旧是颔首,贪婪的眼神,仿佛别有深意。 不知他问的,还是不是这座宅邸。焦侃云仿佛被堵住了喉口,“喜欢”两字,说出来,就有些暧昧的意思了,她可不愿这般顺从,遂定睛,与他对视良久,顾左右而言他:“离开家我才知道,我还真是很难伺候。” 捏掌握紧,遮住唇口,虞斯眸光一荡,在拳头的掩饰下轻舔了下干涩的唇角,压低声音,试探着说了一句: “我伺候。” 焦侃云倒吸气,更不知说什么好。她装作没听见,抬眼去看池央高大的杏树,意在点他猛浪,“也不知这果子酸不酸,正不正经?” 便又见他把手撑在栏杆上,故作游刃有余,却微微别过眼偷觑她,轻抬下颚道:“正经伺候。” 焦侃云耳梢通红,捏住栏杆,好半晌没说出话。这个天,黑得真是快啊,她好像有点在梦里了,脑子浆糊一般迷迷糊糊的。 他两只手撑得很开,一只几乎是放在她身前的栏杆,快要与她的手触碰在一起,侧目见她耳梢羞红,慢悠悠地牵起一抹笑,在她眼前的那只手便愉悦地轻轻屈起,敲打着栏杆。 焦侃云将视线放在他的手上,很快便想到在湖边,他说: “我想…牵一下焦侃云的手。” 认真打量他的手掌,指骨如竹,颜色像羊脂一般,却很大,想象他握住银绯时,血管会盘错突起,手腕的薄肌和筋脉也会张开。 要食言吗?牵一下……是怎么牵?十指相扣?亦或是他合掌握住?要牵多久?一下是指一回,还是迅速? 不对啊,这贪官,焦侃云别过眼,拿捏她守诺,占便宜? 犹豫许久,她蹙了蹙眉,缓缓抬起手,伸到他面前,“只这一次。” 虞斯一窒,视线紧攫着探入自己眼帘的手,目光逐渐深沈,皓腕纤掌犹似美玉,若是搓揉捻拢,便会如面团一般,稍稍用力,还会起红印。 他气血有些翻涌,心头激跳,有意转过身,面向焦侃云,灼灼目光好像要将人给吃了。焦侃云的余光窥见,不得不同样转过身与他相对。 虞斯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她,教她有些脸热,他抬起手,尚未触碰之时,忽然问道: “焦侃云,你说,我们现在…在干什么?” 焦侃云一怔,反应了下,知道他是得逞了,狂妄了起来,便不甘示弱地狠狠道: “牵手,准备牵,还没牵。满意了吗侯爷?” 虞斯面红耳赤,泪光盈盈,他张口轻喘,粉嫩的舌尖可窥见一点,竟是勾唇笑了。焦侃云望着他,只觉得,色令智昏,诚不欺也。下一刻,又听他哑声道: “焦侃云,我是谁?” 焦侃云微缩了下指尖,不解地垂眸: “虞斯。” 他抬起两根手指,快要触及时,又放软了语气道: “看着我。不行吗?” 焦侃云抬眸,愈发不解。 他再次说道: “我是谁?叫我的名字,行吗?” 焦侃云心跳如鼓,被搞得不知所措,只得跟着他的思绪走: “虞斯。” 指尖传来极烫的热度。 “对,我是虞斯。”他却仅用两指,拽住焦侃云的一根指尖,将她往前一拉,几乎是把人挪到了面前,四目相对,他红着脸,低声笑道:“我是……第一个和你牵手的男人。”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32节 第39章 男人。 风动满庭芳草,怒把萤火弹,旋围周身的廊灯轻晃挂,池水翻漾金波,一霎,犹如身陷于盛满美酒的镶宝金瓯之中,眩醉漫过头顶,满是男子的浓烈气息。 他是虞斯。承袭爵位,封号忠勇,姓虞名斯,字朝琅,朝阳朝,琅嬛琅,今年十八岁,战退北阖,满身功勋。敏疹,所以情绪起伏时眉眼猩红,泪水满溢。身热,所以手指滚烫。体力好,所以仅捏着她一根手指,就将她拽至咫尺之距。 无疑,他得逞了,强调两遍名姓,让焦侃云将他自述过的所有信息,都翻出来过了一次。 “我是第一个和你牵手的男人。” 他是男人。 是少年郎君,更是男人。她不可仅将他看作盟友,也不可仅将他看作权贵,他不是话本里的浪荡子虞斯,也不是被北阖奉为杀神的忠勇侯,而是站在她面前,脸红耳热、手指滚烫的男人。 他的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祈求意味,眸底翻滚着“性与欲”,被他锁住视线看得久了,一个念头钻袭脑海:焦侃云,我是男人,把我当男人看。 现在,焦侃云真要把他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了。她游走朝堂,周旋权贵,戏耍高官,从来没有剥离过这些人的身份,因为她是詹事府的焦侃云,也是吏部尚书之女焦侃云,更是金玉堂的隐笑,她带着虚伪的面具久了,看谁都是戴着面具,剥离不了。 但虞斯做到了,这一瞬间,硬生生让她剥离掉他所有的身份,光环也好,污名也罢,只许她把他当男人来看。 这个人若不是聪明到可怕,领悟她模糊的说辞,学得太快,那就是太过赤诚,毫无技巧,只是“性”意强烈,教她顷刻意识男女有别。 焦侃云纳罕。 第一个与她牵手。与阿玉的触碰,与楼庭柘的触碰,分明有更能称之为“牵”与“握”的画面浮现脑海,可唯有和虞斯,仅仅两根手指尖的一星半点的触碰,是她也承认的“牵手”,是男人和女人的牵手。 他确实是第一个。 一颗杏子掉落池塘,噗咚的一声,让焦侃云心中微微一澜,想要缩回手指,硬拽了下,分毫未动。她微偏头,眉心挑起,意在询问:够了吧? 虞斯却只是捏着指尖,虽不得寸进尺,却依旧盯着她,喃然请求:“记住我的温度,焦侃云。” 红晕未褪,喘息依旧。 “摆这一出,累得够呛啊侯爷?”她目露些许戏谑,“就这样?” 可这戏谑反倒又挑起了虞斯的兴味。 他倾身凑近,嘴角微扬起,几若无声地对她说道:“对,我累得够呛,就这样,这是我累的温度,从未示于人前。”他认真地说着,指尖轻压了压,仿佛点燃了尖端星火,烫得焦侃云不禁瑟缩了下。 是累的温度,还是为她摆这一出倾心的温度,难以言喻。 指尖被摁得发麻。焦侃云问他,“这回天色是真的不早了,你不用休息的吗?” 领悟她的意思,虞斯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指尖,又突然抬眸盯了她好几眼,“我不想休息。你若想,我守着你,给你关窗。” 焦侃云一噎,迅速侧过身扶住栏杆。 两人便默然伫立原地半晌,也不知如何挪动一步,任由一丝尴尬和一缕燥意在周身扩开。焦侃云摩挲着指尖,上面确然残留着他的温度,缱绻的,温柔的,可也是强硬的,总之是留了点什么给她,任她如何磋磨,也挥之不去。 虞斯抬起牵过她的那只手,微握,抵在唇畔,问她,“你会记住今晚的我,是不是?” 她不能再被动地处于下风了,日后少不了接触,再这么让他发挥下去,该要如何相处。焦侃云看向稍远的一点,“不会。” 虞斯却欣然地挑眉,斩钉截铁地说:“那你可要好好记住了,你不会记住今晚的我。” 焦侃云耳梢发热,咬牙切齿,“你确实是个有点智力的对手。” 虞斯睨她一眼,抿了抿唇,使其染上嫣红的色泽,“对手?”不等她回答,他的神色略带了些对‘对手’的轻蔑,“你的对手里,有谁比得上本侯吗?本侯比他们,一骑绝尘。” 像是在点她,怎么把追求她的男人,都称之为对手。焦侃云还当真思考了片刻,“比不上的居多,但你和他们,在我眼中,没什么区别,都只是需要周旋的过客。 若硬要说有区别,唯一的区别便是:侯爷或许更难缠一些,需要周旋得久一点。” 她的声音冷静自持,仿佛一点都不为今夜所动。话音落下许久,身旁的人都没有说话。 待她再疑惑地看过去时,只见虞斯垂着通红的眼眸,下颚连着脖颈都紧紧地绷住微颤,眼眉与鼻梢猩红一片,她略微凑近,恰好看见两行清泪夺眶而出,她呼吸一窒,怔住了。 只是拒绝而已,不至于吧? 是情绪激动而诱发的敏疹之泪,还是被拒绝的悲痛伤心之泪?焦侃云一时有些摸不清。不是,他怎么这么小气?也没怎么他吧!不喜欢他,拒绝两句,成她的错了?刚才自信勾惹的架势哪去了? 虞斯故作矜傲,抬起下颚,冷眼平视前方,眼泪却止不住地滑,还悄悄张口吸了一口气。看起来有点可怜,但也有些好笑。 这让一向不会教人太过丢失颜面的焦侃云十分为难,她圆滑惯了,张口就要哄,“我只是说……”想着又觉得没有必要哄,不如趁此时机让他死了这条心,遂又闭嘴。 就见虞斯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略带哽咽地追问:“只是说什么?小焦大人多一句安慰都不肯施舍本侯?”梨花带雨,我见犹怜,起伏的胸膛夺人注目,他见她视线下垂盯着那看,便抬手扣住交错的衣领,狠心往下拉了拉,露出些微锁骨和一点肌山,“想说很丑?让你看个够,画个够,侮辱个够。” 好好,还真给虞斯找到了一整条拿捏她的法子。 焦侃云莫名抬起手臂遮住脸,笑了。 羞耻蔓延,但见她笑,虞斯又有些脸热涩然,盯着她的笑思考了一瞬,挑眉道:“很好笑吗?哪里好笑了?” 焦侃云终于找到机会扳回一城,抬手指着他的胸,“露出来,我告诉你哪里好笑。”她赌他不敢,也赌他自卑,没有那个心气,或许会赧然羞恼到转身就走,就像从前一样。 可没想到虞斯像是铁了心想知道哪里好笑,轻描淡写地拿指背朝上抹掉泪痕,并不管顾依旧失控下落的泪,揭开上衣,交错搂于半臂,胸肩皆半露,然后倾身,双手大开将她框在撑住的栏杆里,失落地低问:“哪里?” 武堂赤膊者多,观瞻者亦众,且那日也大大方方地看过,可焦侃云还是浑身都抖了一下,面红耳赤,想去推他,无处下手。稍掀眼就能看见他胸前的棱山,和两点浅粉色的石子,鼻尖萦满他的气味,干净清爽的气味,却透着热意。她只好抬眸,刻意避开,去看他的脸。 可他目含幽怨委屈,泪水斑驳的模样,让她更为无措。 她故作淡定,两指捻起衣襟上提,“侯爷,穿起来吧,夜间挺冷的。” 虞斯却不肯,“哪里好笑?告诉我。是我的身体很丑,露出来就会叫你发笑,还是我长得很丑,哭起来会叫你发笑?” 焦侃云也不知道,真恨啊,刚才自己怎么就没忍住笑了?迷茫片刻,再抬眼时,却看到了虞斯眸底的一味蛊惑。 他压低身体,迟疑地试探,“亦或是,你觉得我生得俊美,身材很好,所以看见我哭,看见我误以为你觉得我丑,便心生欢喜,认为本侯有几分……”他缓缓地,期待地问:“可爱?” 焦侃云错愕地望着他,好半晌没说出话。 他又接着引导:“不一样。” 焦侃云偏头,“什么不一样?” 虞斯笃定地说道:“我和他们,不一样。我哭,你会笑。” 焦侃云点头,“那是因为侯爷本身与旁人不一样,旁人也不会在我面前哭。若是他们哭,我也会笑。” 虞斯就凝视着她,一动不动,“在你眼里,本侯与他们也不一样。” 焦侃云疑惑,“哪里?” 仿若引诱,虞斯缓缓吐出几字:“你看我的身体,会脸红。”他有意倾身,声音低哑,“前几日还不会的。” 肌肉被孔雀蓝的衣衫半裹着,沟壑山峭,洁白如玉,他强悍到战胜回来,连会留下疤痕的致命伤都没有,此刻却流着泪,心浮气躁地喘着。 焦侃云思绪混沌,“因为……”她很确信,自己并不喜欢虞斯,写那样多的话本,若是分不清一瞬的波澜和心动喜欢,那也白写了,但自己为什么会脸红?她也想不通。 她更不觉得眼前人开始完全自信于身材,认为她馋到这种地步了,虞斯是个会对她自卑的人,他不会这么想。那到底为何? 眼前的人突然开口: “承认吧,焦侃云。”虞斯勾唇一笑,仿佛终于发现了天大的隐秘,从而撕掉伤痛,“因为你现在,把我当男人。你的众多对手里,或者说,我的众多对手里,你焦侃云,只……把我虞斯当成男人。无关美丑,你看的不仅仅是虞斯的身体,你看的,是一个十八岁的男人的身体。” 焦侃云凤目微睁,恍然大悟。 “本侯,一骑绝尘。” 他的声音忽然拖得绵长,听起来像撒娇,又像在向她求证。 最后他只是搂起臂膀间的衣衫套回肩上,微微露着交领处一点胸膛,红着脸说,“看来,你确实已经记住今晚的我了。周旋我,我亦周旋你,现在我确实累得够呛,”他反应了下,抬起手指看了看,见她立即明白的神情,欣喜若狂,哑声道:“看来,你也记住我累的温度了。” 唯恐教她觉得不公平,或是被冒犯,他又轻声解释: “我也都记住了。从今晚一开始,我就记住了。我如此周旋,才叫你记得两分,你却无须做什么,你看,你又赢了我。” 狂妄自得,聪慧英明,却又自卑细腻。这是虞斯。这就是虞斯。一个男人。一个令她大为震撼的男人。 浑噩多舛,焦侃云都不晓得自己怎么到房间睡觉的,也不晓得包袱是怎么出现在房里的。半夜做了个要嫁人成亲的噩梦,被惊醒,还隐约听见外边有风在敲打窗户,甫一吹开,分明发出了些声响,她迷糊间抬眼看去,窗户却又是严严实实关好的。 翌日早起梳洗,画彩不在,她便自己简单地拢了个长尾,准备出门的时候,发现桌上有热腾腾的早点,她顺手拿走,路上边慢悠悠地骑马,边啃着。 捋清今日要做的事,她才快马加鞭赶去金玉堂。 远远瞧见大批侍卫,不禁疑惑,没想到几步就与这些侍卫同时停在了金玉堂门口。金玉堂尚未开张,应当没有权贵来听书。 她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就看见居首的轿子停下,重明从后方绕于前,轿帘一掀,熟悉的面孔侧颜对着她,却依旧缓缓勾起一个笑容,仿佛找好了角度,抬起眼眸看她。 “好久不见啊大小姐。”楼庭柘手中的折扇翻如叠浪,“在这里遇见我,很意外吧?实则,遇见你,我也很意外。还以为你离家出走会来找我呢,好伤心。” 焦侃云翻身下马,扯出一抹笑,“二殿下出行还未从简啊?”这八抬大轿,瞧着一点不像刚被抄过一次家的人。 楼庭柘走出轿子,“我奉命前来,将功折罪,要一点排场的。”他微微倾身凑近她,低声说道:“给我留点面子吧,我可是被你坑惨了。好一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八风不动却教本殿的心都在滴血。” “你现在像滴血的样子?”焦侃云打量他,“穿得还是一表人才。” 楼庭柘指了指心口,忽地黯然,“要我挖出来给你看吗?我说的滴血,可不是那些财物。”是她的离开,以及她的离开,是和别的男人。 “你来做什么的?”焦侃云赶忙转移视线,审视他周身的侍卫,不是官差,却说奉命,“不像是抓人呢。” “不可声张。”楼庭柘朝她神秘一笑,勾了勾手指,示意她附耳,她无奈地附耳过去,他贴近,许久后才低声道:“你今天的打扮很特别。” 焦侃云气笑了,她就知道不该信他这些小动作,她确实拢了个不怎么好看的头发,“看来二殿下不痛不痒啊。” 楼庭柘牵唇,“我很痛,痛到你走的那夜,喝了一整壶迷魂汤也没睡着,我咬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流了下来,心底才爽了些。我只是没有表现出来而已。谁说痛就要表现那么明显了。 “我又不是虞斯,兴师动众地把樊京城都给翻过来,就因为被话本说了两句。听闻他那日拜访了不少权贵府邸,最后还去了你那里……你还和他走这么近?” 他握住焦侃云的手腕,目光灼灼,“就为了对付我?” 焦侃云微虚眸,想从他的神色中抿出一些对阿玉的愧疚,可是没有。也不等她再抿出些什么,忽然有人拽住她被握的那只手,猛地将她从楼庭柘的桎梏中拉了出来。 “二殿下,有事,可以找本侯,单独谈。” 第40章 修罗场2 熟悉的温度传至手心,她的手并拢搭在一只大掌中,手腕像是被抽出来的,焦侃云迅速瞥了一眼,竟不知何时虞斯来到的身前,此刻正沉眸,用招子剜住了楼庭柘,唇线紧抿,俊容紧绷。 掌心柔软的触感猛地落空,恍若心坠,楼庭柘一挑眉,不悦地偏头斜睨虞斯,下颚顷刻锋似银月弯刀。须臾静默,他缓缓抬手,复又握住焦侃云那只被牵在虞斯掌中的,滞空的手,依旧覆盖原处,回拽,咬牙切齿,“这事,可单独不了!” 虞斯铁了心要救她这手,拉回来,“单独不了,那就敞开说。本侯有的是时间奉陪。” 楼庭柘并不肯放,“侯爷事务繁重,真那么有时间奉陪?北门之变后,事情已经火烧眉毛了吧?” 虞斯阴冷地笑,“真的烧掉的,不是二殿下的眉毛吗?” 两人握的力度不大,唯恐弄疼了她,但来回掰动,暗施巧劲,把她的手当什么了?回合制博弈杆?焦侃云便蹙眉啧了一声,两人自知理亏,立刻心虚地松开了。 松开,但一双眼睛还落在彼此身上,恨不得剜下对方一块肉。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33节 论时机,楼庭柘这种花花肠子多的抢先一步,开口就是倒打一耙式的污蔑,“侯爷好不识趣,什么身份就在这抢握姑娘家的手,也不管别人愿不愿意,给人弄痛了吧?” “你怎么知道我们牵过了?”可算逮着机会炫耀一番,虞斯一哂,抬起自己的手,温柔地看向焦侃云,“昨晚,对吗?”焦侃云无奈地别开眼,好幼稚的人。 楼庭柘闻之色变,一霎的失神,扯起一抹冷笑,慌乱地看向焦侃云,后者没有否认,但神色也不是那么作好,他眸中瞬间掀起腥风血雨,沉声道:“你有什么资格强逼她?” “你怎知不是两厢情愿?”虞斯并不解释,牵着嘴角,将手握拳,优雅地抵在唇畔轻嗅,因这个动作虚虚遮住的半张脸,得意狂妄之色尽显,他兴奋得眉眼都染上红色,抬眼看向楼庭柘,反唇相讥,“况且,你管我?我没有资格,难道你有?” 楼庭柘缓缓抬起手指,示意身后林立的人待命发势,他直勾勾盯着虞斯,语气却有着一种山雨欲来前的平静,“父皇叮嘱,务必护得思晏姑娘周全,不可再发生北门之变那般险事,唯恐忠勇营军众人手不够,亦或是疲于奔命,特命本殿前来,给侯爷送数十名贴身侍卫。忠勇侯要不要……验收一下?” 焦侃云惴惴不安,圣上一向喜欢敲山震虎,恩威并施,可安插这么多眼线,具体的目的是什么? 那方,精锐侍卫已将手搭在腰间,一双炬眼直逼向虞斯,手中慢慢抽刀,蓄势待发。锋锐的冷月轻磨过刀鞘,嘶刮声听起来如银蛇吐信一般。 虞斯却好整以暇,“凡俗侍卫,自然不必来我面前丢人现眼,须得试一试手脚,才好笑纳。”话落时,潜伏于金玉堂暗处的忠勇营众亦浮身而出,刀光映在侍卫的脸庞,略闪寒意,同样蓄势待发。 “侯爷会喜欢的,这批精锐,是本殿亲自为你精挑细选的高手。”楼庭柘大手轻挥,吩咐重明,“清场。” 忠勇营与侍卫持械对立。焦侃云倒吸一口气,想阻止,但很明显,两人谁也不肯相让,她不管阻止哪一方,都是在火上浇油。打吧,她也想要探一探,这批侍卫的能耐。 “站在我身边。”虞斯倾身,将焦侃云笼罩在身下,“我护你。” 楼庭柘幽幽开口,“绰绰,劝你还是先站在我这边,你我毕竟有一起长大的情谊,可忠勇侯值不值得你结盟,待见分晓后再说吧。” 焦侃云嘴角抽搐,“老实说,你们两人站这么近,我站哪边都是一样。”她点破事实,两人讷然了一瞬,紧接着又针锋相对起来: “我真的很不喜欢听你喊她绰绰,她不愿意,你没看出来吗?” “彼此,我更不喜欢你这幅势在必得的狂妄模样!” 虞斯阴鸷的眸子盯着他,“二殿下如此自信,这些人能与本侯的军众抗衡?” 楼庭柘狠狠咬字,“不打得头破血流,决不罢休。” “好!”话音落下,两人皆上前一步,靠近焦侃云欲相护,又因过于默契的动作而对接视线,两相对立,身后精锐闻风而动,酣战一触即发。 兵戈相接,浴血厮杀,倏忽之间,整条偃甲街都沉浸在黑云倾轧的氛围之下,偃甲止戈怕是不能了,今日不杀得两败俱伤,不会停手。耳畔铿声迭起,眼前致命手段,鼻息血味涌现,杀意如潮席卷而来,包裹住焦侃云的五感。 彼此确然都是制衡之才,竟打得不分上下! 刀光剑影之中,楼庭柘与虞斯两人身处于械斗中心,视线交锋,却都不退让,分毫未动。 楼庭柘用力摩挲着指间银械,别有深意地说道:“上次与侯爷的正式见面,侯爷对本殿还只是敌意,如今,却像是杀意啊。” 虞斯掰动手腕握拳:“怎敢,二殿下金尊玉贵,本侯若是大不敬,岂非变成乱臣贼子。只是觉得殿下眼光很好,先发于人,有些嫉妒。” 楼庭柘窥破他的心意,不禁笑了起来:“看得出,侯爷也是个眼光极好的人,但和本殿走一样的路,是很容易自讨没趣的。劝你尽早放弃,否则,本殿不介意,与你抗衡到底。本殿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死都不会放手!” 虞斯得意地说,“本侯比你,可要讨趣多了!巧的是,本侯也绝不放手……因为牵过,尝过,想要,遂倾尽所有,就这么简单!” 楼庭柘用手缠上了银戒中的丝线,目露杀意,“你要跟我争?”他本想说“上一个和我争的人,已经死了”,但看了一眼焦侃云,咽下了这句狠话。 在窥破他拇指上的银戒竟都是暗器的下一瞬,虞斯拔出了腰间匕首,“准确的说,我已经一骑绝尘,是二殿下只可观望项背了!” 要打起来了?!焦侃云心底一个声音在说:讲两句吧当事人,两个人都快把彼此揭穿,怼到她脸上了,这个傻,她实在是装不下去。 论生死搏命,养尊处优的楼庭柘不会敌得过浴血战场的虞斯,可论诡道奇门,楼庭柘拇指银戒中藏有淬毒暗器,轻易也能要了虞斯的性命。 两人不会将彼此置之死地,可若因此像风来那般,内伤吐血在床,或是像被楼庭柘虐待的囚徒那般,忍受钻指蚀肉之苦,不仅不好受,丢面子,彼此还会背上罪名。 一个是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一个是皇帝要重用依靠的权贵武将,谁伤了,另一个都要有被问罪的准备,她更要做好被皇帝问罪的准备。焦侃云不得不阻止。她必须得想一个立时有效阻止两人头昏脑热打起来的说辞。 几乎就在两人拨动武器,拳风腿劲骤然发出,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焦侃云一板一眼地说了一句: “你们俩都挺令我讨厌的,非常,十分。” 素来顾全他人颜面的她,第一次这么直白,确实是令人惊讶,很有效果。只听匕首落地,银线崩断,两人木然看向她,满眼都是委屈与不甘。 虞斯无法相信,那昨晚他们第一次牵手算什么?她脸红算什么? 楼庭柘倒是舒服了,反正他一直不讨焦侃云欢心,这他知道。木然一瞬后立刻领悟,虞斯不过也就是稍稍有点自恋,误以为博取焦侃云的芳心很容易。 神清气爽了,思绪也更明晰,楼庭柘迅速低身捡起虞斯的匕首,抬手归还,不待虞斯拿到,他手一别,将自己的上臂划伤,“啊…!呵,侯爷当真如此气愤,我不过稍微失神片刻,你倒是会眼疾手快、顺水推舟啊?嘶…好痛!”说着,他的额间渗出些许汗水。 虞斯微微瞪目:好一朵阴毒的盛世妖莲! 方才焦侃云所言,确实让楼庭柘心中更为平衡,所以不管任谁看来,虞斯趁机划伤报复,合情合理。再结合虞斯方才上头的架势一琢磨,焦侃云姑且不疑。 “二殿下先进来包扎吧。”伤势不重,迅速扎治,能息事宁人最好,焦侃云顺势叫停,“外边的也别打了。” 楼庭柘衔着一抹笑,“遵命,大小姐,哦不,绰绰。”回身招呼重明,“叫我们的人先收手吧。”说完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虞斯,挺扩了下肩膀的肌肉,撑起颈线,满脸得意,跟着焦侃云往金玉堂内走去。 虞斯冷笑,他承认,自己方才确实想趁机划伤佯装不小心,焦侃云没看出,大概也是抿到了他本就会如此。但他们都没想到,楼庭柘这厮先把自己划了,硬要他吃闷亏。 “阿离,叫停,收拾残局。”他甩下一句命令,而后大步跟住两人同进金玉堂。 有意避开三楼虞斯的住处,焦侃云将人带到二楼一间雅厢,吩咐堂倌准备包扎的用物送来。 “这些侍卫真是你说的那么回事?”焦侃云坐在楼庭柘面前,“此举无异于安插眼线,可若只是安插眼线,派出能与忠勇营的军卫相匹敌的精锐,未免兴师动众。且忠勇营千人之数,哪里又缺这数十个了?” 楼庭柘摩挲着银戒,“我奉命行事,怎会晓得父皇心思?”他蹙眉倒嘶了一声,“比起这些事,我还在往外冒血的伤势更紧要一点吧?不是要与我周旋对付吗?表面功夫不做了?” 焦侃云睨着他的手臂,“等伤药来了,我教专人给你包,我下手没轻重,恐怕你吃不消。” “不给我吃,怎么知道我吃不消?”楼庭柘佯装疼痛,翻开袖子,去探伤口,只见血水顺着手臂留下来,哪怕浸透了衣物,也汩汩冒着,是不浅,他扬眉,“你看。” 适逢堂倌端着摆满伤药扎带的陈案进来,放在桌上,楼庭柘使了个眼色,前者便毫不停留地出了门,顺便带上,焦侃云想开口叫住都未得。 只好走过去,谁知刚撩起他的袖子,就听见他狠狠地倒吸了一口气,她一顿,抬眸见他双目滞然,汗水顺着侧颊滑下,遂有些惭愧,“我还是出去给你叫人……” “不用。”楼庭柘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咬牙道:“很好,我就喜欢这么别致的手法。来,继续,我能忍住。”这女人手劲确实不小,掀个袖子像要把他这截手臂给活活撕了。看起来,也确实很恨他。 他抬眸,深凝着焦侃云。她这些时日,倒是和他截然相反,丰腴了一些,白皙而柔嫩,只是眸底对他的疏距不曾改变。 感觉到窥视,焦侃云撩起眼皮,他便轻眨了下眸子,与她对上视线,目光中隐约透出笑意。日思夜想的人,终于见到了。 下一刻,房门大开,发出巨响,楼庭柘敛起笑意,就知道是虞斯进门,他径直走到两人座位中间,阻隔了视线,慢悠悠将手中握着的银瓶杵在桌上,刚好的力道,银瓶龟裂,却并未破碎。 “殿下,这么深的划痕,留疤了可别又赖在本侯身上。”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楼庭柘略垂眸打量,“好东西,多谢侯爷上心了。” 焦侃云瞧准时机,“正好,侯爷伤的人,那侯爷来包扎吧。” 楼庭柘欲言又止,虞斯已将焦侃云连着椅凳一起端开,用脚勾了个凳子过来坐在了他面前,冷笑道:“本侯并非有意,十足歉疚,自然要亲力亲为。” “侯爷这番神情,确实是要亲力亲为,而不是公报私仇吧?”楼庭柘自己将袖子翻至肩膀,露出位于臂弯处的伤口。 他当真心狠手辣,对旁人狠,对自己也狠,划破的竟然是肘腕,血水涌发之地。虞斯一哂,顷刻便学会了这招,看着焦侃云,缓缓说道:“放心,本侯行军时,诸如此类伤势多如牛毛,有时抽不开人手,皆是由自己包扎,敷抹此药,疤都不会留。很是谙熟此道。” 焦侃云看了他一眼。想起昨晚他光裸的臂膀,洁白无瑕的胸膛,一时有点不自在,只好把目光落回楼庭柘的伤处。 他肘腕之下,有数道结痂的齿痕,伴随着还没消散殆尽的青斑淤迹。可以想见,齿咬此处之人使了多大的力。 “我很痛,痛到你走的那夜,喝了一整壶迷魂汤也没睡着,我咬了自己的手臂,鲜血流了下来,心底才爽了些。” 焦侃云立时想到方才楼庭柘随口玩笑似的话语。 楼庭柘缓抬起眸,打量她的神色,企图找到一丝一毫的心疼或是怜爱,直到肘腕汹涌的痛意传来,他猛地回眸瞪向虞斯,“侯爷当真谙熟包扎吗?” “不好意思。”虞斯面无表情盯着他手臂上的牙印,将绷带用力一拉,凉凉道:“手滑了。” 楼庭柘咬着牙忍痛,“绰绰,你看到了吧?这伤怕是好不了了,还想教我息事宁人吗?” “怎么?二殿下还想去陛下那里告状吗?本侯在此恭候。”虞斯起身,将手放于盆中洗净鲜血,“只不过,二殿下奉命前来赠送侍卫,本欲和和气气地办好差事将功折罪,却于偃甲街与本侯大打出手,本侯不知内情,一时不慎防卫过当,恐怕无伤大雅。况且,你会自己划一刀,本侯就不会?” 焦侃云脑子都大了,这两人针锋相对,比她与楼庭柘这些年更胜,她捏着鼻梁,“小打小闹,不要上升。二殿下若为一时之气,将此事捅出去,面子是一回事,陛下盘问你二人动手因由,你也逃不脱罪责。” “哼。”楼庭柘这才被安抚,不情不愿地别过眼。她倒是做起好人来了,是为了他不受责罚,还是为了虞斯? 虞斯翘起唇角,自得于焦侃云必然是为了他。 焦侃云端着水盆起身,“我去倒水,你俩先谈正事。” 虞斯帮她打开门,目送她走后,才回过身。 沉默良久。 空气中都弥漫着血意,绷带缠绕之处,肌山紧绷了下,楼庭柘先开口:“侯爷突然杀出来,倒真叫我吃了一惊,头昏脑热,只想杀了你。” “就算没有我,你也无须吃惊。”虞斯一哂,眉眼染红,“你这辈子是不可能了。” 楼庭柘挑起眸中星火,“怎么,侯爷很有把握?这么有把握,还不是坐在这里跟我一样想尽法子讨人欢心?” 虞斯朝他走近一步,眸光潋滟,“我有把握,因为,我压根看不见对手。我可与她周旋一生,但你们的立场,似乎不行。” “没有对手?”楼庭柘仿佛听到了笑话,起身与他对立,“她若有心仪之人,你怎么办?” “怎么办?”虞斯轻嘲,“她会有心仪之人,可这个人,绝不会是你。那你怎么办?” 楼庭柘亦上前一步,“要本殿直说?”虞斯的步步紧逼,让他危机感十足,这份爱意他从未于人前直言过,此刻,却双目血红,掷地有声,“别说她有心仪之人,就算她若干年后嫁人生子,七老八十儿孙满堂,本殿不放手,绝不放手!你给我听好了,我就是要爱她爱到死!爱进棺材!爱进地狱!她不爱也好,恨我也罢,根本动摇不了!” 他发了狂一般低吼,似又觉得说得太多,敛起神色,端起下颚恢复平日矜贵的模样,轻舒了一口气,“大辛历四十三年盛夏,六月初一,小暑正午,我与她泛舟莲湖,那年她十二岁……她十二岁!我就喜欢了,你这短短几日之情,如何比我?问我怎么办?哈。这么多年,我该怎么办怎么办。” 他对自己这份情意的深重,十分自信,而对旁人的情意,又十分轻蔑。着实刺眼。 虞斯却如狼寇般盯着他,用极低的声音,掀唇说:“很好,楼庭柘你就疯起来吧……本侯终于找到一个看起来像些样子的对手了。你也给本侯记住,本侯会比你这几年所做的努力加在一起还要倾尽心血地,求她!我怎么办?我这就告诉你怎么办,求到她,我才是那个她的心仪之人,这就是我的办法。” “本殿会杀了你。” “杀了她将来的心仪之人?好啊,谢你的认可。尽管来吧。” 第41章 暧昧。 这场较量,无论是对精锐侍卫,还是对忠勇营,都是一番不小的消耗。焦侃云从锦囊中掏出一锭银子,她拢共就这么多,其余都是珠宝,尚未典当,微叹口气,她朝正于堂外休整的侍卫走去,避开重明,交到一位伤者手里。 “不必起来,是金老板托我来和诸位弟兄说几句话。以后弟兄们要与忠勇营共同辖护金玉堂,一来,要仰仗各位弟兄,二来,金玉堂不过是一说书吃酒的地界,因着忠勇侯落榻,承办重案,迟迟不走,才让诸位弟兄也奉命跟来垂护着,但总归生意还要做,望弟兄们往后少与忠勇营争执,能避则避,金老板绝不会亏待大家。 “现下当着忠勇营的面,金老板也不好明晃晃地偏颇诸位,所以只这一锭偷塞的,不多,弟兄们买个酒喝。可要藏好了,莫被你家殿下发现,让人晓得了,届时金老板再想孝敬诸位,就十分难做。” 焦侃云淡笑着,心却在滴血。就这一锭,一锭啊! 那侍卫欣喜地点点头,把银锭藏进怀里,低声说道:“还请姑娘回话,让金老板放心,我们一向听命行事,今次是二殿下领头,并非我们本意。既然将我们送来,往后我们自然都潜藏在暗处,听从忠勇侯的吩咐,绝不会私自动手。” 绝不私自动手,即是说,若无他们的目的事件发生,他们必然按兵不动,和忠勇营的用处一致。焦侃云略一琢磨,追问道:“金玉堂暗处可要塞不下了,你们也交过手了,应当盘过人数,这里光是忠勇营的人就有数十,你们同样数十之众,晚上睡在哪里?” “殿下说了,忠勇营的人睡在哪里,我们就睡在哪里。”侍卫笑着说,“挤一挤总有地方。” 焦侃云恍然,不是“思晏小姐/忠勇侯在哪里,我们就护在哪里”,而是忠勇营的人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这哪里是来看护思晏,这是来扣住忠勇营军卫的啊。 她笑着谢过,见重明往这边看来,便转身离开。 一条消息,一锭银子,也不算亏,她安慰自己。早点把珠宝当了,或是找金老板赊一笔账,把租金给虞斯,否则住着他的私宅,吃着他送的早点,总是让人不那么自在。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34节 回到房间,见两人离得远,几乎是背对背,谁也不肯搭理谁,看见她进来,同时面红耳赤地低下眸,楼庭柘向来脸厚,此刻脸红起来,竟然低头不敢看她,虞斯脸皮薄更不用说,原本靠窗站着,立时面向墙角,轻喘着。焦侃云把气氛一抿,啧了一声:倒是谈两句正事啊,白留好些时间给他们了。 “你现在住哪里?”楼庭柘先调整好心情,挑眉问她,“银子还够用吗?” 焦侃云不想告诉任何人自己住的是虞斯的私宅,“租了个宅院,银钱自然够。若是我爹问起来,就请二殿下代为告知,还望他老人家不要担忧……我已经知道他为何忧怜于我了,我晓得该怎么做。” 父亲忧怜的,是圣上在操纵她的笔,而她要做的,就是继续写好这出戏。至于父亲担忧他和忠勇侯周旋,她补充道:“也请告知父亲,虞斯与我合作得尚可。” “租了个宅院”已给虞斯会心一击,紧跟着请楼庭柘“代为告知”,点明了两人再不睦对立,也是青梅竹马,互识父母的交情,最后一句“合作尚可”,更让他就着潮红面色与喘息未平的神态,缓缓抬眸盯住了焦侃云。 楼庭柘欣然回道:“好,必然帮你传达。” 虞斯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告诉楼庭柘,她就住在我家里,可她既不愿承认,必是想将私情撇得干净。和他撇得干净,却不介意大方摆出和楼庭柘的交情? 她十二岁那年……虞斯想,那年自己十四岁,在做什么?在武堂。与她同居樊京,却从未见过。他还没见过焦侃云的时候,楼庭柘就已经喜欢上她了。 方才放出的狠话被她的三言两语打得七零八落,虞斯握拳自持,硬生生把这口气忍得看上去毫无所谓。可惜不争气的敏疹教他根本控制不住情绪,他转过头,用手撑住墙,垂着头平息。至少要把这口气忍到楼庭柘离开。 “既然殿下没有正事要说,那就请回吧。”焦侃云留意到楼庭柘手臂上包扎后仍在渗血的伤势,“这里恐怕找不到一个下手轻的人了。” 又对他下逐客令。实则焦侃云那番话,楼庭柘也不全然欢喜。她与虞斯合作尚可,正应了虞斯那句话,“我可与焦侃云周旋一生,但你们的立场不行。” 他不悦地起身看了虞斯一眼,后者正拿招子攫着他,见他看过来,仍是挑衅地挑眉,楼庭柘掀唇,有意点道:“过些时日,我还会来金玉堂,专程听隐笑讲《忠勇侯情史(下册)》。” 焦侃云警觉地撩起眼皮,“你好这口?” “不好啊。闲来听个趣,反正如今也没落到我的痛处上。”楼庭柘挑眉,“只是想知道,这两年时间,把朝局搅合起来的人,背后究竟站了谁。 “我会逮住他,为大家揭秘,想来也有许多高官权贵和我一样,好奇此人是哪路神仙吧? “那日忠勇侯查人查去了你那里,我是不太意外的,毕竟连我手下的人都被写进去了,背后的人肯定和党争有些关系,最后侯爷无功而返,同样叫人不意外,毕竟……” 他把一双眸子落在焦侃云的脸上,抿了片刻,“毕竟,你的文章不会那么狂放暧昧。而且,你向来只针对我。”听起来他还很自豪,“隐笑却不一样,谁的人都要写。” 幸而从前写话本,都是不搞针对,公平地摊写所有恶官,否则还真能教楼庭柘抿出背后是她。焦侃云暗自松了口气,故作淡然,“若不再神秘,哪里来的趣意?那日金玉堂被闹得鸡飞狗跳,忠勇侯出动军卫都没抓住的人,二殿下还没放弃?” 楼庭柘眸底有一瞬的阴鸷,“当然,如今虽没戳在我的痛楚,彼时却是把我的人戳下位了。我很记仇,不能算了。” “那你待要如何?”焦侃云无奈,如今她的背后,不是太子,而是圣上。她的面目若是被楼庭柘给揭开,圣上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兴许还会怀疑是她有意为之,为了站队忠勇侯。 楼庭柘想到她喜欢听隐笑说书,略迟疑了片刻,笑道:“抓回来,为我所用,天天给大小姐写书看……”只这么一个事儿,那还好,焦侃云一根弦还没彻底放松,又听他说,“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先给他点臣服于我的手段。” 是他那五指戒中的银线,速度恐怕比楼庭柘认出她的面容要快许多,十步开外,飞过去就能将她的脖子和四肢全都缠紧,银线划破皮肉,鲜血渗出,教她如傀儡一般倒下,动弹不得。焦侃云曾见他对人用过一次,彼时把她吓得够呛,楼庭柘便再也没露给她瞧过了。 楼庭柘还在风轻云淡地叙述,“我新研制了一方机关榻,届时叫蝎子把人绑了丢上去,绞线和剥刀撕皮刮肉,百般折磨,他作何目的,背后是谁,什么都招了。” 蝎子是谁?见过她吗?认识她是吏部尚书和福康郡主之女焦侃云吗?知道残虐朝廷官员罪几等吗?这很重要。 不如直接承认吧?虞斯是嘴上要把她剥皮抽筋,楼庭柘若是没认出他,或是把此事交予不认识她的刽子手去办,那可真要把她剥皮抽筋啊。 焦侃云不想受这皮肉之苦,若是被逮住,她不仅招,肯定想也不想地喊出楼庭柘的名字,搬出陈年交情,一通胡吹。 她原本有楼庭柘手下官员的更多恶事,想过若与他坦白并对峙的话,可以牵制他。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若是告诉楼庭柘她就是隐笑,楼庭柘大概不会揭她的面皮,只会和虞斯一样,立即猜到,太子死后她还要继续写话本,是因为朝局需要。 若是他继而猜到背后有圣上操刀,便也会立刻想到,曾经她写他的党羽,也有圣上推波助澜的手笔。 焦侃云也是昨夜回去后揣测了许久才想通,圣上需要一些会做事的贪官,为他铲除不听话的贪官,贪是罪名,也是帝王的把柄,此乃御官之道。他并不纵容所有官员都贪,只是想除掉谁,就把谁这个罪名摆出来。 而将他们的消息透露给她焦侃云,是为了维持一种以己之势,灭彼之势的平衡,以弱扳强,强溃,方能御弱。她只是六品辅官,借悠悠之口,扳衡的却净是高官,帝王驾驭高官很难,但要驾驭她,是最好驾驭的。 可要是让一向心高气傲的楼庭柘晓得,帝王这一招同样用到了他这个儿子身上。她就有点挑拨天家父子的意思了。 如今隐笑的面皮,是帝王的心术,这才是她要保守的秘密。 且不战而退,她就会与楼庭柘共享隐秘,本来话本内容就有点狂放,共享这种秘密,颇为暧昧。她已经尝到了和虞斯有此秘密之后关系的转变,不想再多一个。 她嘴角略抽搐了下,倒吸一口气,硬着头皮道:“你没事的话,就先走吧。”她还得再好好盘一盘,下次开讲,该要如何避开楼庭柘,提线傀儡她不想做,机关床她更不想上。 她的眼风飘向虞斯,后者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听完两人的对话,正忖度着什么。 两人有秘密,还当着他眉来眼去,楼庭柘很是吃味,垂眸微探身,笑问道:“对了,绰绰,上次在马车里,你说我和虞斯,谁长得更好看来着?”不待焦侃云回答,他偏了下头,柔声款款地对她说,“哦,是我。” 话落,推门而出,自信昂扬。 走就走,这不是挑事么。果不其然,焦侃云转回身,就看到虞斯目光炙热地盯着她,强忍着泪意问:“他比我好看?” “租了间宅院?” “合作尚可?” 浑当没听见,焦侃云从怀里摸出两根簪子和一只手镯递给他,“这是这个月的租金,想来应该够了。我没怎么去过当铺,劳烦侯爷差人跑一趟。” 虞斯抿紧唇,沉眸看向她手中华饰,良久未动,委屈的绯色再次自眼尾扩散,他抬手,犹豫了一下,忽然看向她,“焦侃云,我不收的话,你会欠我人情。” “所以,还希望侯爷不要为难我。”焦侃云又往前递了递,笑道:“你的私印已十分烫手,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与你结盟,我不得不收。可私宅么……侯爷最好跟我算得清楚一些。” 虞斯提步,慢悠悠地走近她,焦侃云一愣,下意识往后退,眼前人却没有停下的自觉,一直将人逼到墙边,他的心底酸味蔓延,抬起手掌,险些忍不住一拳砸在墙上,怕吓着她,便只是抵着,克制得青筋盘错暴起,几近无声,“我若说,我不想与你算得太清呢?” 焦侃云抬眸,思索一阵,“那我能怎么办?只知道侯爷你可就要吃亏了,因为有些人情,是不得不欠,还有些人情,是明知有解决之法还被逼着欠下,便不算欠了。” 虞斯却并不接话,黑晶似的瞳眸中水光略敛,忽然问她,“你跟人打过赌吗?” “我与不少人外出游玩,闲暇无聊时,就会赌一赌落花飘叶单双、过客所求何事、朝局走向什么的。”焦侃云颔首一笑,“而我,从无败绩。” 虞斯略狭眸,嘴角上扬,“那我们来赌一局。你要是输了,我给你免租。” 好像哪里不太对劲。焦侃云眨眨眼,“我输了,给我免租?侯爷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没问题,我说的就是,你输了,私宅之事,就不准与我清算。”虞斯顶着通红的眉眼,仿佛已经因赢了她而心潮澎湃,勾唇笑道:“好吗?” 焦侃云无敢不应,“那若是侯爷输了?” “我若是输了……”虞斯有意压低身子,认真且羞涩地在焦侃云的耳畔说道:“随你处置。”尾音像是喑哑了一般,放得极轻,他亦为自己说得暧昧不清的话感到些许心悸,再看向她时,双目晶亮。 焦侃云的耳朵被他的气息挠得发痒,红了一只,却逼视他,爽快地道:“如今局势迫人,我不想浪费时间,赌点有用的。” 虞斯依次伸出拇指,食指,中指,“昨夜我们说过,如今朝廷裹挟着你,你得赶紧写出下册来延续朝臣对我的孤立。可下册里,你还须刻画一个与我情投意合的女子,好为我澄清上册的污名。而为思晏作局,逼迫她说出真相,也是你我刻不容缓之事。 “我们比邻而坐,一起写,一起想。 “你来写画下册第一章 里的污蔑之辞,迎合权贵孤立我之心,我来拟写下册里的澄清之辞,即是说,我来写画这个与我情投意合、令我矢志不渝的女子是何样貌。当然,如果你有需要看我的身体,全程,我都会配合你。”虞斯神色疏狂,“与此同时,我们一起想,如何为思晏作局。” “所以?”焦侃云不解,“我们赌什么?” 虞斯收回手,正色看着站在墙体前的她,眼神款款动人,“一日为期,便是今日。就赌,我们谁先想出思晏这一局。” 焦侃云觉得不公平,“我要写的,是完整的第一章 。你要写的,只是一个女子的形象。你有大把时间可以想。” 虞斯补充道:“你写多少字,我就写多少字。关于这个女子,我可以有说不完的话,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我可以写我与她两人情至五年之事。” 焦侃云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喉咙有些发抻,“可是……” 虞斯诡秘一笑,“可是什么?难道不公平吗?你写画我,我就坐在眼前,且你还有下册的草纲,若有需要,我也都会配合。而我要写画的人……我还不知道在哪呢,岂不比你的要难?” 焦侃云心底微澜,“可是你分明会……” 虞斯小心翼翼地凑近她,嘴角一勾,泪水终于溢了出来,轻声问:“会怎么?” 焦侃云抬眸与他对视,“会写……我。”最后一个字,却并未发出,只有微微蜷起的唇,像一声叹息。她刚才怎么了?竟然想说“我”? 虞斯步步引导,教她觉得,所谓与他“情投意合”“矢志不渝”的女子会被描述成她。虽说这分明是显而易见的勾惹手段,可通过他的反问,让她自己说出口,便夹杂着暧昧不明的撩拨。 迂回拉扯,虞斯真的学得很快。他总是用一双赤诚羞窘的眸子,满含热泪地瞧着你,在你以为他是委屈时,又冲你狡黠地勾唇一笑。这份惊艳的矛盾,让她的心有些乱。 虞斯的眼睛流露出方才被指摘容貌的委屈,轻声道:“对,就是这个样子。” 焦侃云故作镇定地望向他:“哪样子?” 虞斯低低喘着,“满脑子都是…我,的样子。” 焦侃云不动声色地屏下呼吸,她确实遇到对手了,迎战,是她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好,我跟你赌。我不会输的。” “这么有信心?”虞斯的喉结微微一滑,“那再加点筹码吧。” 焦侃云略一琢磨:“你说。”抬起纤细的手指戳向他,“我有不答应的权力。” 虞斯一怔,垂眸迅速看了眼她的手,喉结再次狠狠一滑,用极为轻哑的声音道:“你若输了,告诉你爹,与我不是合作。” “那是什么?”焦侃云微眯眸,“我可不会乱说违心的话。” “绝对不违心。你说,‘我和虞斯’,”虞斯神色一窘:“…‘是好朋友了。’” 焦侃云失笑拧眉,心道自己从不和贪官做朋友,再说,这算什么?以为会是很过分的言辞呢。她并未立刻答应,反问道:“那你要是输了?加什么筹码?” 虞斯红着脸,“你说。” 焦侃云便道:“你若输了,就不要再以情缠我。” 虞斯挑眉,“那我可不会输了,焦侃云。”他略一思索,“既然加了筹码,也扩一扩赌约?” 焦侃云反握主动权,“当然。我们再赌,这一局想出来前,你会不会流泪。” “你在拿我?”虞斯咬牙,佯装磨牙的少年露出几分野性,顷刻又笑开了,“好,那我就跟你赌,在这一局想出来前—— 几近喑哑:“焦侃云的心,会不会为我乱一次。” 第42章 好…难防! 少年眉梢轻扬,墨玉的瞳孔中,她的身影清致明晰,他熠熠的神采里潜藏着一抹不易察觉的虔诚。原是佯作自信,倘若气势高他一筹,也许他就会被戳破伪装。 可焦侃云这气势,无端因她窥见虞斯眼底的自己,犹疑了一瞬,显得与他不相上下,“…你输定了。”她干巴巴地说。 少年压不住上扬的两弯嘴角,露出皓白的牙齿,冲她眯了眯眸:“你也是!” 陈设条案,摆好蒲团,茶水供上,墨汁研毕,稿纸一摞。章丘差人为他们做足了准备,临走前询问,“要不要带上门?”虽说带不带都一样,军差把守,无人敢窥看,亦或是接近。 与她□□一室一整下午,军众不敢碎嘴,章丘却要闲话,虞斯正想说“不必关门”—— “关好。”焦侃云却戏谑道:“你家侯爷的清白要紧。”这话,就是要脱他的上衣写画了。她是铁了心地要他哭。 虞斯的喉结梭动了下,还没开始,先被调戏了。他垂眸,故作镇定地抬了抬手指,“稿纸是白鹿宣,墨汁是杏香乌玉,茶是雨前龙井,笔是湘妃竹紫毫,都还习惯吗?” 都是她素日里也会用的,焦侃云颔首,“很好。” 案条平阔,蒲团对放,为方便抬眼写画,两人放弃比邻而坐,选择了隔着案桌对坐。略抬眸,就能看见彼此的面容和身姿,略低眸,就能瞄到纸稿上的内容,以及执笔的那只手。 焦侃云抬手,从容地请他,“褪右臂一观。”她直奔主题,不说废话。 房门紧闭,菱格外却有人影晃动,推搡间窃窃私语,虞斯一指扣在衣领交错处,另一指在纸角轻划,裁了一截,捻成小团,飞射出去,径直穿透窗纸砸在章丘的额间,人影消散,谈室彻底鸦雀无声。 焦侃云提笔沾墨,目光紧锁住他。他略偏头抻了抻脖子,颈窝弧度姣姣,迅速拽下衣袖,露出右边的肩膀和手臂。白皙光滑的臂膀,肌肉紧致,连绵起伏,血管与青筋交拧,他微张口深吸,身体泛出淡淡的红色,遂怯怯地看她。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35节 她微微一笑,“侯爷拿笔吧。”却并不画他的左臂,反而描摹起他的容貌。 右臂裸.露在外,静室空气中的冷意侵袭,与他满心的热烫对撞,让他不由得握紧笔杆,肌肉紧绷,颤握不稳。虞斯低声一笑,眸色深邃,她是故意的。略平复了下,他亦抽出一张纸,开始写画。 焦侃云不知他画工如何,忍不住朝他笔下瞥了一眼,没成想被抓个正着,两相视线一碰,她装作正观摩男人面貌,边画他,边坦坦然地看着他的脸,掀唇自得。 谁知虞斯嘴角一勾,同样如此,画一笔,灼热的目光就会在焦侃云的脸上停留片刻。垂眸细致地描摹,复又抬眸款款看她。 心照不宣,可谁都没有退让,眼风相撞,缠在一处,运笔如飞,情非泛泛,墨与意交织缱绻,案边香炉中银丝淡淡。 焦侃云再请他,“褪左臂一观。” 虞斯没有犹豫,径直将左臂的袖子也翻下来,衣衫交错耷在腋下,锁骨尽数露出,胸膛的肌山挺括在薄衫中,犹隐半边,他的耳梢浮染绯晕,高束的墨尾搭在肩侧,有些痒,便悄悄舔了舔干涩的嘴角,唇上漾起一抹湿红后,才缓缓看向焦侃云。 低声问:“画得这么写实?不是遍体生须的狼妖?” 焦侃云略抬笔,浏览了一遍画稿,“照顾一下身材尺寸而已……哦,侯爷左腕上有一颗极为浅淡的小痣,若是点上,可信度更高。” 他略垂首看去,确实有,浅近似无,必须要极为认真地看过,才会发现。一时脸热,虞斯别有深意地道:“你看得倒仔细。” 焦侃云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下,她是有意这么说,惹虞斯羞赧流泪,可反被点出,思及自己确实看得很细。 垂眸落于纸面,出自她手的流畅线条,已勾勒出了虞斯俊美的面容,臂膀胸膛的肌棱也硬.挺着,她运笔时,自会动腕,跟随山脉起伏,手指捏着的湘妃竹笔管,反馈出光滑又温热的触感,好似人体。 如此,她仿佛用自己的手指,在他的臂肌与胸膛上——刮磨了一遍。 虞斯的喉咙有些干燥,他捏起茶杯,灌了一大口茶,心火旺盛,泼不熄,身体就更为红艳。 焦侃云的余光顺势就瞥见了他的画稿,尚未点上五官,只见银衫红衣,海棠花纹,随云髻上春杏明艳,女子手执笔杆,耳边发丝两缕飘然。 忽然有微风拂过,焦侃云只觉唇畔有青丝扫来。画中景色,正如此刻。 虞斯的视线如狼般掠攫,焦侃云与他对上,心惊了一瞬,别开目光,正好落在他复又执笔的手上。牵过她的两指恰好面向她,捻着笔杆,有意微微用力。热烫酥麻的记忆便浮上两人的脑海。 她执笔的手纤细白皙,涂着浅色蔻丹的指尖似一把裁刀,轻易就剪下了虞斯平稳的呼吸,而今他的气息断断续续,只得微开唇口,默喘,眸中已有些许潋滟。 两人齐齐地倒吸了一口气,摒却杂念。还要一心两用,一边写,一边想局,不可再为画所扰,遂搁置一旁,抓紧时间。 编排恶官的脏事,焦侃云得心应手,可要把男人编排成个妖怪,还是头一遭。她思考片刻,得了个妙点,冷不丁笑了一声,虞斯抬眼,“你想到如何为思晏作珍珑局了?” 她摇头,“我只是在想,这下册要是真这么写,侯爷会不会被满街好事之众追着脱衣一观。” 虞斯挑眉,眸若星辰,“说来听听。” 焦侃云却不干,“写好了给你看。你得抓紧了,我可是要写个好几千字的。若是你写得比我少太多,就算先想出珍珑局,也难让人信服。” 虞斯唇边悠悠漾起笑,眼神跃上狂意,“我亦有数千字,绝对别致有趣,不差于你。不如写好了,择选两段念给你听?你若觉得我没有敷衍,才算得数。” “好。”焦侃云答应,立刻写了起来。 动辄千字,还要一心两用,非一时可毕。天色逐渐下沉,谈室静谧,唯有两人时不时自胸腔发出的一二笑叹,常常逼得彼此探究地看过去,唯恐对方已想出解法,赢了先。 日暮之傍,室内更冷了些,虞斯体热,轻易察觉到区别,倒也不觉得凉,只是满身的热意,和这冷气搅合在一起,让他本就因写得过分缠绵的字句而悸动的心,愈发忒跳,他微仰头,吸了口气叹息。 焦侃云抬头,想说他可以把衣袖裹上去了,没有对上视线,反倒看见了他因仰头,而完整露出的喉结。 突硕坚硬,在脖颈上滑动,结上的骨窝都可以窥见,因他吞咽的动作,狠狠一梭,带得颈上青筋和血管都如刀光锐影,一刹显现。 竟然会有人的筋脉,撑得像刀一样?焦侃云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她从未在镜中看见过自己脖子上有诸如此类的筋管,开口问他,“筋脉血管都撑开,是什么感觉?会痛吗?吞刀子似的。” 虞斯低头,反应了下,见她摸着脖子,瞬间了然,思考一会,他微微红着脸,翻过手臂,稍微握紧,向神女呈递贡品似的,小心翼翼地挪过去,“手上更多。” 焦侃云垂眸,瞳孔微微一缩,而后又惊讶地扩开。 只见他的内臂无数筋脉拱起,盘如蛇绳,覆在因害羞而染上的淡红皮肤之上,他缓缓旋转手臂,让她的视线可以从内臂腕骨上的一根血管,连着逡巡到外臂,也因翻转的动作,整片薄肌的弧度教她看了个分明。 武堂的武夫大多魁梧得庞然凶悍,有些失去了美感,焦侃云也从来没兴趣看这些人的手臂,但虞斯的小臂,不用力时,薄肌适度,用力时,狰狞有致。 此刻,他还有些担忧焦侃云的看法,会否觉得丑陋可怖,遂轻声补了一句说:“不痛,也不是全身都有……有几处地方有。”尾声近似于无。 有点…无法言说的欲.色意浓。 焦侃云目光淡然,执杯抿了口茶,“你…”不知说什么好,竟失笑了,“侯爷,你说功法不许是骗我的吧,其实你深谙此道,对不对?” 功法不许确实是骗她的,但虞斯并不深谙此道,思索着要不要现在和她说,彼时他去青楼究竟做什么?可两人还在赌局中。 他只好说,“功法不许,确实是一时骗法。不过,我发誓,我没有与人有过亲热。且除了你,我并未给任何人看过我的身体。”似是觉得太露.骨直白,说着,他深吸了一口气,眉眼泛红,眼眶也有些热。 焦侃云盯死了他眼尾那一点阑珊湿意,半晌也没流下来,她催促道:“侯爷别忍得太辛苦了,既是病症难以自控,那想哭就哭吧,只是输给我而已。输给我的人很多,也不丢人。” 虞斯更是狭起眸子,守着防线,“你这样催,对我无用。想让我流泪,恐怕言语要刺激一些,才有效。” 焦侃云回想了一番,自己曾经让他情绪激动的事迹,最后伏案而起,轻轻探身跨过案条,凑到他面前,在他错愕的眼神下,镇定地说了一句,“侯爷,我讨厌你。” 虞斯挑眉咬牙,“未免太刻意,须得符合情境才好吧。”他还以为会是什么撩拨之言,甚至有点期待……居然说这个。 焦侃云见无效,满脸失望,这么快就对这句话有防御了啊?她正欲坐回去,被虞斯捏住了袖口,她略抬眼,见他红着脸,仿佛蛊惑一般问道:“没有别的话了吗?反正…这就我们两个。你不想赢?”勾得明显。 别的……焦侃云倒是想到一句,但未免太刺激,她忍了忍,反复跟他确认,“你若是输了,当真会不再纠缠我吧?” 虞斯谨慎地点头,见她耳根通红,已料到此言确然有些难防,“你说吧。” 焦侃云满眼冷漠,但依旧是探身到他面前,“侯爷。” 虞斯点头,“嗯。” 焦侃云挑眉,道:“我喜欢你。” 一瞬静默,虞斯目眦欲裂,心如擂鼓清晰可闻,他狠狠倒吸了一口气,瞬间眼耳通红,热泪盈眶,好…难防!泪水尚未落下,他猛地扬起了头。 焦侃云便再一次看见了他的喉结,微一凝,继续说道:“喉结不错,秀色可餐。” 就见虞斯捂着脖子站了起来,转身跑到窗边猛地大口喘息,焦侃云追着过去看他掉泪,仿佛有意避开她,虞斯的手掌撑着墙,指甲都抠进了窗框里,他缓缓蹲下身。 耳边是焦侃云夺命一般的催促:“还不哭啊?其实我已写好了珍珑局,但比起这个,我还是想看看侯爷的眼泪落下来,成就感更足一些。所以……”她接着用四平八稳的语调说:“侯爷的青筋固然可怖,却很有几分引人好奇,不知除了喉结与手臂,还生在哪里?” 腰腹,腿肌,足背。 虞斯维持着面向墙面,埋头蹲身的姿势,剧烈地咳了起来。 泪水并未瞧见,反而有一抹鲜艳的红意一晃而过。 焦侃云确信自己看得很清楚,虞斯…嘶,流鼻血了。 第43章 你乱了? 《人体图》她略有涉猎,知其一二,不太知其三,还以为尺度拿捏得挺好,撩而不媚。 遂想着,腰腹与腿肌的确私密了些,但更多的恐怕是因为虞斯听见“喜欢”和“秀色可餐”几字,加之他自己本就有体热之症,如今天气又炎热,他心思敏感,和她对赌必然压力倍增,这才扛不住,被逼出了鼻血。 她也没带绢帕,只好迅速拿了一张稿纸给他,貌若温柔地问,“擦一擦?” 虞斯颤抖着手伸出来接过,摁在鼻下,久久没有说话。焦侃云想撩逗他,实在太简单了。他扛不住一句假意甚至冷漠的“喜欢”,更扛不住撩拨,轻易就被搅得心绪烂缠,身体也不受控地紊乱发狂。 心头慌悸时甚至想把她……把她……!他都觉得太过无耻,自己脑子里浮现的画面,竟然是把她紧紧地抱住!让她每天都说这些撩逗他的话! 想听个够。 能不能趁此时机,让焦侃云再唤他一次“朝琅”?不,还是算了,那他肯定要哭出来。 “侯爷果然是年轻气盛,心火比泪水更多。是我错估了侯爷对病症的自控力,还以为脸皮薄如侯爷这般的人,稍一撩拨,就会心潮澎湃了呢。” 焦侃云仍在假意奉承,松松挽着的长尾,因方才窜过来看他的动作太激烈,晃得有些散了,瞧着格外慵懒。 “不要…”虞斯嘶哑的声音,自胸腔发出,闷闷的,焦侃云赶忙歪着头去看,只看到他涨红的脸,和眼眶里悬而未滴的湿莹,他瞄了她一眼,被她这个钻看的动作逼得窘迫,眉头皱在一起,磕磕绊绊地说完后半句,“…不要对别的男人这样说,可以吗?” 焦侃云一滞。她当然不会这么和别人说。 与楼庭柘相处,一些无意之话不慎成了天真撩拨,她都要赶紧避开揭过,怎么可能主动撩拨? 更何况,如今是和虞斯在赌局之中,她才这么问的,谁真想撩他了? 不过,虞斯这么一说,倒让她恍惚发现,自己已对他放下了防备。 是因为昨夜的相处?让她觉得脸皮薄成这样的人,牵手都只敢牵指尖,必然不会乱来?还是因为他在院中守候一夜,无非只会给她关窗和带早点?或是他澄清了自己并不猛浪?且思晏那般疏距于人的姑娘也在帮他? 亦或是……她潜意识觉得,虞斯对她的勾惹,手段虽俗,却是真心? 尚未想尽,见虞斯转过头看向她,眼眶中的泪水消失,脸上也并无泪痕,不过依旧绯红,此刻他的臂膀当真拧虬起无数青筋,看着比方才紧握住时震撼得多,手握在窗木上,指尖压得泛青了都未松开。 焦侃云讶然,他居然完全忍下了泪水,继而打趣道:“侯爷现在的模样,很有几分想要吃人的狼妖的形貌。” 虞斯紧紧盯着她的唇,瞳眸跟随着她说话时开合挪嚅的唇瓣,眼神如狼似虎,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忽然,他无意识地抬起另只手,微张开唇齿,把食指背缓缓抵在唇畔,咬住,轻吮。 喉结滑动,吞咽了下。 这一整个动作做完,他都没有将视线离开过焦侃云的唇,直到指背传来微痛,他才回过神,抬眸看向她的眼睛,神色立即染上羞惭与窘迫,“…狼妖才不会像我这么狼狈。” “我写的狼妖就很狼狈。”焦侃云起身,回到案几边,不再盘说眼泪,“侯爷,我看你忍得这么辛苦,还是快要输了啊。我已经写好了。”她的指背弹了下纸面,“包括此局。” 她离开视线范围,虞斯松了口气,平息后同样起身走到案几边。 捻起自己那摞稿纸,端肃面容,“那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写好呢?” 无论是为了思晏,还是为了赌注,两人都会全力以赴。焦侃云并不惊讶,将写着解法的那张稿纸抽出来,反扣置于桌上,递过去,“交换检查,若有不通,做不得数。” 虞斯便也抽了出来,递到她面前,“乐意至极,任你挑错,绝无敷衍。” 视线交锋片刻,几乎同时拿起那关键的一页,垂首细读。 看似镇静,实则两人心中皆是惴惴。情急所作是一方面,一心二用也是一方面,满室旖旎的干扰又是另一方面。布局,可以待赌局之后花更多的时间斟酌思量,补充好要点,保证顺畅,但胜负,却是立即凭借这一张纸分晓的。 因此,彼此都有些担忧自己的计划中有尚未思量周全之处,遂捻起纸稿后,认认真真地挑剔起对方所作。 须臾,两人的神情却满是震惊。目光一撞,隐约有什么舒坦且丝滑的东西顺着心肺攀爬到脑颅,灵犀之线,顷刻牵结,拉扯住两人因触动而蜷缩的指尖。 虞斯失笑道:“我没想到,这样连环下套的法子,我们也能撞个正着。” 焦侃云啧叹,看起来亦有几分无奈,“我还以为,此法唯有我这个局外人会做。毕竟是教侯爷吃力不讨好的,于我,倒是无伤大雅。” 两人思路一致,竟想到了同一解法。 “你需要多少时间?” “半个月足矣。你呢?” “那要看思晏需要多久了。” 眼风相接,焦侃云按下局解不谈,先捻起话本稿纸,开口道:“先评一评我们这场赌局吧!关于下册第一章,我作了三张稿,一张画。” 虞斯扬眉,“我看着你写的,我知道,所以,我也写了这么多。那就让在下先瞻仰一番,隐笑大人是如何把一个活生生的人,衔成狼妖的吧?” “是很有趣的狼妖。”她递过去,“不过恐怕每月十五月夜,侯爷都要避人了。”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36节 微一凝眸蹙眉,虞斯就看见了三张里最为醒目的设定字段: “十年一武夫,百年一良将,千年一虞侯。忠勇侯虞斯分明肉体凡胎,凭何有以一当千之势?此话恐怕要从他出生之年说起。 “那一年,山中多有精怪出没,其中有一狼妖嗜血啖肉,凶狠非常,四处作恶,闹得樊京城人心惶惶。在不少无故失踪者都成了桃山弃尸后,朝廷下令,绞杀山中精怪,派出精锐军卫数千,火烧深山,逼得精怪逃窜求饶,唯有狼妖重伤后潜入城中,欲蛰伏报仇。 “没想到,狼妖潜伏之处正是武将星下凡投胎之地,见狼妖作祟,一招便将其制服,而后不敢耽误投胎时机,转身欲走,狼妖却狡诈机变,唯恐自己魂飞魄散,竟然先其一步,拖着残力妖念,几乎与将星同时投入胎中,没错,此胎正是忠勇侯府,姓虞名斯者。” 到这里已经很是离谱了,虞斯脑袋一歪,耷拉下眉眼,接着往下看: “狼妖与将星并存于凡俗之胎,妖力与神力纠缠一体,若要保住婴儿性命,唯有共生。说到这,想必大家也都了然了,虞斯此人,乃是武将星投胎转世,但自古良将多如牛毛,虞侯一骑绝尘,却是因为体内还有一股妖力与神力抗衡,催发了凡人潜力,这才使他所向披靡。有得必有失,虞侯也因此患上不治之症,每月十五,圆月之时,便会化作狼人,通体须发,不敢示人。” 虞斯合眸,欲言又止,最后竟然被荒谬到逗笑了,盯着她秋水似的眼眸问道:“荒诞至此,你觉得会有人信?” 焦侃云指了指他的身体,“你若每月逢十五,遇人便脱衣,就不会有人信。但你若是少脱一次,那就很难说了。” 虞斯深凝着她,“亏你想得出,借此荒谬之辞谈拨我。可是……” 他慧眼如炬,一语中的,“你会因此背上‘妖言惑众’之罪。按照辛朝律法,此罪当诛。你想金蝉脱壳,用这个法子让隐笑消失?” “不会,因为你并未伤人,不算扰乱治安。我会着重言明你只吃铁木,绝不伤人。”焦侃云有些惆怅,避开他的视线,抚窗而观,神色淡淡: “百姓爱听鬼怪奇谈,朝臣需要一个光明正大地畏惧且避开你的借口,这个借口多离谱都可以。试问,待你澄清了情史后,还能剩什么借口?当然是往怪诞的编了。” 当然,更因为陛下需要他是一个令人闻风丧胆且特立独行的怪物。 旁人对他,须得是既崇拜又畏惧。崇拜,因为是武将星,畏惧,因为是狼妖。帝王就能拿捏民众之心,需要他出征时,他就是武将星在世,需要他被拿捏时,他就是被朝臣孤立的狼妖。 真假不重要,有没有人信也不紧要,重要的是,有人为他这样写,且有这样一则谣言。 虞斯微眯眸,戳穿她,“你写话本,为何要先考虑朝臣需求?他们虽裹挟着你继续写,却无法左右你写什么。你大可以像草纲中拟画的那般,就污我须发旺盛,身体丑陋不堪,高门自会避我作婿。 “何必写得灵异诡诞?隐笑可从来不写怪谈,你自毁招牌,是不是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困扰? “亦或是,你有意让我成为身负武将星使命的‘天命’之人?去北阖开疆拓土?…你在迎合的,究竟是朝臣,还是圣上? “有什么我可以帮到你的吗?” 焦侃云真的很讨厌和虞斯聊天,一眼被窥破,要诓瞒太难。 她隆起眉心,“侯爷,我们只是盟友,你越界了。” 虞斯垂眸,“你不想跟我说…” 她不是不想说,是不能说。心语方落,竟当真听他道出: “…还是不能说?” 焦侃云双手环胸,睨着他,既然他抿出这点,那她也不愿与他再周旋此事,径直揭过,“好了,现在来看看你写的吧。我对侯爷如何编排出与此女子数千字佳话,十分好奇。” “什么时候你愿意告诉我了,第一时间同我说,我会帮你。”虞斯摩挲着稿纸,收拾好心情,递过去给她,“有点长,要不要听我念?” 焦侃云转过身,握在手里一抹,“侯爷果真写了那么多啊?那就择两段,念给我听一听吧。”不知为何,她很有兴致,想来虞斯念说时,会忍不住啼泪。 虞斯抬手展开一幅画像,“尚未点睛,随你润色时如何点画,唯有此眉,不可动。”最后三字并未发声,只作口型。 焦侃云看着他的嘴唇,又看向画中人,蜷起的眉尾微微向上,樊京找不出几人。她微扬起下颚,睨着画作,别有深意地说,“世上竟有如此惊艳完美的女子,仿若谪仙。可惜,我从不将女子这般精细的容貌并入话本。” “那就给我吧。”虞斯眉宇轻扬,红着脸道:“我并入房中,挂在墙上。” 焦侃云拧眉,目色凉凉地望着他,双手环臂,“那侯爷可要把细一些,千万莫教旁人瞧见了。”他不要脸,她还要呢。 虞斯凑近她,斟酌道,“挂在墙上自然是会被人瞧见的,要想让人瞧不见,那得挂在……”他一默,反应过来什么,便直愣愣地用口型说:“床帐。”脑子瞬间轰鸣,慌忙看向焦侃云,手足无措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焦侃云狭眸,“无碍。最好晨起和卧睡时,都拜上三拜,神女自会护佑侯爷。” 虞斯一赧,眸中水光乍现,他浅笑,竟然道:“…好。届时神女会对小某有什么吩咐吗?” 焦侃云有意装傻,笑得清浅,“与我何干?我如何知道?” 虞斯倾身,几乎要抵在她的鼻尖,微微喘息着说:“只有你会知道。”不待她察觉到两人迫近,又迅速退开,无须揽起稿纸观读,便慢悠悠地讲道: “春意暖,溶溶幕。幽径双燕处,灼盎花枝馥。风过也,闲人倚树云间住。佳人银衫红裙,簪杏曳风,踏桥而来,姿容隽逸,浑如绿玉君下风,清瑶池中水。言笑晏晏,明明烂漫,迁延顾步,荡之漾之。转瞬风云事变,斑驳泪痕,我见犹怜,故作淡然。心念微动,几不可查。 “卧听丝竹绵绵雨,凉簟浸骨寂寥直,更漏声声催相见,且踌且躇夜将残。幂篱玉绡,熠熠生光,惊艳春风,目成心许。提灯映花,澈园叩窗,夜阑人静,相思晃晃,守之候之,理当然也。潜房入室,揽月握玉,满手温软,私心脉脉。嬉闹怒骂,如嗔如撩。盈盈意动,犹不可查。 “滥名哓哓,原是玉屏风后,口舌扰扰。香灰一线,欺门而上,见佳人而怒消,不得其解,辗转难眠。宫中堪舆,神女正襟,红石银珰,轻灵撩拨,藏之醉之。竹马横刀,唇枪舌战,烦乱不止,浑然若敌,酸辛满溢。然而火烧帐楼,驰骋如风,北门退兵,玩转阳谋,怦然不已。数日不见,思之若狂。心念佳人,恍然醒悟。 “情深不渝,喜结连理,故而红绡帐后,佳人影影…”他的眸色渐深,有意停顿,试探般轻声吐出余下两字:“…绰绰。” 将她的乳名藏在风月辞话中,试探轻唤,正如将她藏在情意之中,试探可否博取一二心乱。焦侃云惊叹于他的才华和聪颖,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垂眸思忖片刻,复又抬眸看他一眼,他依旧维持着虔诚试探的样貌,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只是带上了些许笑意: “绰绰?” 焦侃云心头一跳,转身就要离开,被轻拽住袖口,她回眸,虞斯深凝着她的唇,又攀览她的双眼,无声地用嫣红的唇比出口型: “你乱了?” 任凭谁被当着面念这么长一段情辞,还被编排好了大婚的结局,都会慌乱,焦侃云沉了沉眉,“赌局早就已经结束了。” 虞斯的眸中却涌出泪水,平日里蔑视于人的狂妄俊容,流露出一丝焦躁,“其实,我并没有把握,可以赢过楼庭柘。准确的说,我甚至因为他动情早于我多年而感到自卑。我想,你眼底的我不太好看,身材也不好,兴许我们之间还有些误会,让你觉得我的品行也不好,所以我更没有把握让你心乱。 “珍珑局尚未细化,赌局分明没有结束。如今我哭了,好像是输了,但是……” 他忽然掀唇,低声道:“你也没赢啊。” 第44章 是我的姻缘。 因明察秋毫,窥破她眼底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喜不自胜,于是几乎与她心乱的同时,潸然落泪。他没有把握是真,可他信自己赤诚,真心撩人,就是把握。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赢不了,可也一早知道,不会输。如思晏所言,他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了,这场赌局从下注开始,就是个圈套。 什么博她心乱,实则以退为进。共处一室,香丝袅袅,相对而坐,咫尺之距,褪衣互画,本就是一场缭乱。 当他念出情辞,将她关于“那名情深不寿的女子会是自己”的自信猜测尘埃落定,所有的缭乱就都有了泄口,笔直地涌向她的心。他不求多,一瞬间就好。 “你…”焦侃云喉口阻滞,想骂他狡猾,又想起他方才说“嬉闹怒骂,如嗔如撩”,便把话咽了下去。 再思及,原来这句情辞也是铺垫,往后无论是嬉闹,还是怒骂,都被称之为撩拨,他会甘之如饴地吞下。焦侃云失笑,恢复冷静,“我若不认,你又待如何?” “你若不想承认…”虞斯用指尖轻碰了下被清风撩起的,她的耳畔发丝,脸红心跳间,看向那一缕挂在她唇畔的青丝,“那我说的乱了,便是指,你的头发乱了。你这样拢在一起,迟早会散…我会梳高尾,可以帮你整理。” 他倒是会顾左右而言他,焦侃云笑问,“那你就输了啊,侯爷在说什么?” 虞斯挑眉,“侯爷也在不承认。”这般自称,倒像学她嗔怪的口吻。 焦侃云倒吸凉气,合眸叹道:“好吧,我承认,侯爷,我方才确然有一瞬慌张。” “如此,侯爷也承认。那是平局了。”虞斯笑得星目灿然,“你我各自择选一注践诺。你先选。” 她忍不住抬头仔细打量他的瘾疹,染上绯红的眉尾,像火烧云一样,猩目微微充血,眼泪才似那鲛人垂珠,勾起的艳唇却与这眼眉共生出一副荒谬的诡异之美。鬼魅姹妖。她的心中这样点评,不禁也扬起了嘴角。 “宅院免租。”焦侃云不可能和亲爹去说,她和虞斯成了好朋友。况且,确实也没有。她心底把持着对巨贪之人的不动摇。实则,她为人兼容,若只是寻常结友互赠,稍有贪收,官场往来是难免,可虞斯贪得实在太多。 虞斯的声音幽幽传来:“我没有别的选择,绝不可能不再缠你。所以,我选择,让你随意处置。” 焦侃云饶有兴致地看过去,“好啊侯爷。” 虞斯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抹掉眼角的湿意,“倒也别太过分了,焦侃云,否则我是会伺机报复的。” “绝对不过分,是体罚,对侯爷来说,应该是举重若轻之事。”焦侃云眨了下眼,“就是有点丢脸。不过也算炫技,毕竟侯爷敬我一尺,我也会还侯爷一尺,所以,顶多算是与我免租一样……既得了便宜,又有些难为情的事吧。” 虞斯虚眸,“体罚?” 焦侃云卖了个关子,与他共议局情,细化计划后,才将具体的惩罚告知。 一刻钟后,忠勇营众都在传,侯爷好像是被案牍逼得压力太大,急需发泄,有点疯了。 不知向谁借了一杆银枪,硬生生在金玉堂外的长街上,耍了一刻钟,扎、刺、挞、抨、缠、圈、拦、拿、扑、点、拨1,教他炫了个遍。矫若游龙,身段颇佳,惹得过往百姓皆驻足观赏,风来搬了个长凳,坐在最佳席位,带头鼓掌叫好。 他知道,这是焦侃云为了弥补他那日和虞斯交手,未曾见识他用银枪的遗憾,有意促成。 只是在这夜市街头,许多不太认识勋贵的百姓掷银撒果,铜钱纷纷落落,砸在虞斯的身上,一时和戏班的杂技表演没什么区别。 明月初垂,灯火笼蛾,喧闹的市集澎湃出此起彼伏的声潮,攀向穹顶。鱼龙舞窜到长枪前也要裹一趟热闹再走,远处的火树银花,在他身后绽放,更如添彩。 焦侃云就坐在圈围外,摊贩搭起的凉棚里,隐没于暗处,喝着茶监督。撑着下颌,视线穿透人墙缝隙多看两眼,趁机将杯子甩出去一只。 就见虞斯背手拉枪一划,精准无误地把那只杯盏挑在枪尖,侧目看她,她又甩了一壶清酒飞来,他将长枪绕着劲腰旋过,换手探身,接过酒壶仰头张口,细流撞入喉咙,温软味道与舌交缠,是桃花酿。 他用指别唇一哂,一手缩枪拖过杯盏,一手倒酒,杯满酒溢,甩回焦侃云的桌前,请她共饮。 焦侃云执杯小酌一口,确是好酒。她摞了一叠酒杯,全部抛向他,要他赠饮座下。 他便照例全收,纵身跃起,枪劲揽风,一股扥入地间,扳动长杆打横,让十数杯盏在枪杆上一字排开,酒壶迅速一掠,酒水倾倒竟未落一盏,弹指逐一飞传,先手一杯赠予思晏,赠风来,赠章丘,赠阿离,赠百姓。 回眸看见焦侃云满意的神情,虞斯露齿一笑,猛地将插在地缝里的长杆往下再扳了几寸,突然松手,银枪弹起,在空中旋转画弧,百姓吃着酒,纷纷叫好。 他炫技心起,飞身接过,挽得周身烈风狂卷,高束的长发也在风中乱舞如暴瀑,身侧槐树上,为求姻缘而缠挂的红线,一时尽数被风劲拽了过去,梭向他,漫天铜钱下坠,落在他翻飞的紫色衣摆上,弹起,溅跃,碰地声如凤凰叫。凌云浩浩,荡气回肠。 “郎君,姻缘!”这红线巧合,让有心人高呼。 他脸色一红,狭起眸子忖度一瞬,便圈舞银枪,卷起飘来的无数红线,把枪往一个方向一推一送,尽数洒到了焦侃云眼前,乱缠的红线涌向她,遮住了她的面容,她满目惊艳,心头微跳。 有人要看那红线后的女子是谁,他踢枪一拿,用力往下撘出巨响,地板都被震裂,着意拉回了众人的视线,又抬了抬下巴,唤底下跃跃欲试的思晏:“一起来吗?” 就见思晏提枪飞身上场。焦侃云趁此时机已起身挪了个地,站在人群里看他俩共舞。 说好要在街市舞够一个时辰,少一刻都不行。可这厮体力确实很好,这么久了,汗也没出。 思晏的枪法受虞斯指点,两人动作几乎一致,她瞧着瘦弱,却能完全跟上虞斯的速度,行云流水之势在两人身周拨出一道风墙,赏心悦目。此刻,她屏气凝神,不甘示弱,眉间隐约有了些英气与鲜活,飒若流星。 珍珑局一作,彼此都不知事态将走向何处,今日是风声鹤唳前的狂欢,所有人都在心照不宣地释放压力。 不知过了多久,街道人影已有几分冷清,繁闹后的夜风透着些许旷怡,可也夹杂着烟火后淡淡的硝烟气味。 把枪丢给阿离,虞斯追上她去牵马的脚步,“满意吗?” 焦侃云瞥他,“还以为能看到侯爷大汗淋漓,叫苦不迭,低三下四地求我让你停下休息。” “有汗,不多。”虞斯拱起眉心,指了指胸口,“这里,因为外边太热了。但我一向践诺,你想要多久,那就有多久,我不会停下,也不会喊累。”心悸远比耗力难捱,他出汗,多半是因为处处回眸,看见焦侃云。 焦侃云和他挨得稍微近一些,就能感受到他的热意,“侯爷还是早些沐浴休息吧,风来会在暗处护我。”翻身上马,要走时,又被虞斯揪住衣袖,她垂眸,看见自己的袖间有一根红线,应该是方才掉落缠连在上边的。 虞斯用手指牵出红线,约莫有一臂长,连缠着她的衣袂,走起来卷得厉害,不曾发现。她与虞斯视线一碰,他一边紧攫住她的目光,一边用手把红线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有意当着她的面。 最后,那红线在他的手腕绕了数圈,他两指翻飞,系了个结,也知她余光可见,却依旧抬手示意她看,视线始终不挪她双目分毫,低声说道:“是我的姻缘…” 就算焦侃云管天管地,管不到别人把一根不值钱的红线绕在他自己的手上,她快被男人的小动作弄得晕头转向了,不禁失笑,“你把戏真多,当真纯情?” “当真…青楼学不到真情,我的经验告诉我,青楼大多数教给人的是:龌龊男人的背叛、凄苦女子的挣扎。”虞斯望着坐在马背上的她,满脸认真地问道:“那我的把戏有用吗?” 焦侃云不答,调转黑鱼要走,虞斯没有阻拦,只是静立了会,朝她离去的方向,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你是不是酒量不太行?脸红了。”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37节 焦侃云咬牙,这声音不大,刚好传入她的耳中,是调侃,绝不是关心。因为…樊京权贵高官皆知,小焦大人酒量好得很! ** 六月下旬中伏始,阴气受阳气所迫藏蛰于地已久,马上要入秋了,一季三月,太子案仍未告破,宫中贵主烦不胜烦,传召虞斯入宫问话,竟数日未归。 金玉堂修好了,权贵们坐等开讲,想知道虞斯此次入宫,向来神通广大的隐笑手里有何风声可以透露。派人来催促开讲多次,仍然没有动静。 金老板忍不住到谈室外询问,“姑娘,这次有些不大一样,分明只是个闲话本子,权贵们却急得厉害。咱们是不是得提上日程了?是没有写好,还是……有了些交情,不大方便写?” “没有不方便,写好了,在择选日期。”焦侃云微叹一口气,思晏给她递了杯茶,深知她这几日已经听到此话无数次,疲于应付。 “你为什么不讲?”思晏问她。 “我在等虞斯。”焦侃云目光幽幽,“他不来,戏唱不了。” 阿离一样心急如焚,虞斯走得急,走时只说忠勇营众一切听从焦侃云的指挥,可这么多天过去了,焦侃云只是坐着等宫中传话,连她也被圣上突如其来的传召打懵了,着急忙慌地调来了许多忠勇营的人,感觉要起战一般,“侯爷会不会有危险?” 这也是思晏所担心的,她低垂着眉眼,“陛下要治他办案不力之罪?” 焦侃云轻轻摇头,“若是治罪,去的第一天就该治了。陛下留他在宫中,恐怕是要他戴罪立功。须知他要立的这一功,比他戴的罪还要恐怖。” “去北阖?”思晏微蹙眉,“不是说没有证据证明太子死于绝杀道之手吗?拿什么理由去?” 阿离说:“难道是拿刑部大牢里抓住的绝杀道杀手?北阖贼寇犯我大辛皇都?” 焦侃云摇头,“只是这样的话,刚被打得跪地求饶的北阖一定会把自己摘出去,说那是绝杀道与寿王府三女的私怨而已,他们甚至可以亲自剿拿绝杀道,送给陛下奉上诚意。 “唯有杀太子的罪名,能让圣上借口起兵,毕竟没有朝臣会相信,北阖势力不远万里谋杀辛朝的太子会只是私怨,搅乱樊京,促发夺嫡,内耗朝廷,全都可以是他们的目的,任凭他们如何奉献诚意,也摘不出去。” “可现在没有这个罪名,为何又说陛下要虞斯立功?”思晏想不明白,“还能立什么功?” 焦侃云目光一定,抬手指了指她,“服软,把你交给圣上,有了之前北门之事,陛下会照顾声誉,不会把你交给酷刑司,但会让所有高官权贵都知道,你和太子案有关,你就是关键线索,谁有本事让你开口,谁就是功臣。 “此话一放,无须陛下背负‘不在意太子案线索’的名声,反倒将动用私刑的权力给了手下想要立功的官员,你说你会落到谁的手上?” 思晏沉吟片刻,“想杀我的人手上。” 焦侃云目露赞叹,她是个聪明人,遂点点头,“大多人都会权衡,要不要沾这惹此事,唯有最想护你和最想杀你的人,才会极力地争取你。 “虞斯是前者,那么与绝杀道交易的神秘单主,就是后者。为了掩人耳目,此人或许不会杀你,会选择吓你,拿捏你的把柄,与你串供,并将此案嫁祸于他人,免一场干戈。当然,这就是那位神秘单主和圣上之间的博弈了,我们无法预料后招。 “只说现在,虞斯不同意将你交出去,所以他被留下了,恐怕跪在殿外,被圣上磋磨着心性,同时也是扣留住他……” 思晏蹙眉,“扣留?” 焦侃云点头,“你还记得前些时候送来的侍卫吗?他们全都是陛下用来辖制忠勇营军差的,虞斯不在,我立刻便调遣了更多军差来此处护你,你总该明白用意? “这些侍卫都对你虎视眈眈,虞斯不把你交出去,陛下还可以抢。 “但发动大军在此处和忠勇营打起来是暴君之举,不是明智之举,且很容易让陛下疼爱的武将忠勇侯背上犯上谋逆之罪,他若是犯上,在百姓眼里,还会帮陛下打北阖吗?陛下还能放心将更多兵权交给他吗?没有兵权,光靠忠勇营怎么打北阖? “所以不到不得已的时候,陛下也不会出动大军来拿你。唯有这些看似贴身保护虞斯的侍卫,可以行动。” 阿离恍然醒悟,“那该怎么办?就等陛下放人吗?” 焦侃云目光坚定:“须知所有线索人物,若是始终不开口,那就是无用之人,最终只会被弃用,或是走上死路。陛下已用尽了法子,若你还不开口,你就会死。我知道你宁死不说,可一旦你死了,神秘人的目的就达到了。若陛下不能因此向北阖发难,责罪虞斯是肯定的。” “陛下会杀了他吗?” 焦侃云失笑道:“当然。如果打不成北阖,虞斯也会是无用之人。且你死了,是被陛下逼死的,虞斯的性子你最清楚,他的财力、武力、智谋你也清楚,陛下会忌惮他成为乱臣贼子。” 说至此处,她的目光转圜至桌案上的烛火,“所以我必须救他……你必须开口。” 思晏将她的话放入心中咀嚼一番,眉头紧紧皱了起来,“可陛下若有借口让他发兵去北阖,同样是九死一生。 “我直接消失在狼漠镇不行吗?就当从来没有我,那么多线索可以跟进,为什么非要揪着我不放? “我还是那句话,太子写了‘救’字,你凭什么认定那是让你救我?一切的开端,都源于你对这个字的猜测。” 焦侃云眼神微微发寒,紧盯着她的面容,沉声道:“我不是猜测,我现在是肯定。”她调转视线,对阿离说道:“告诉金老板,三日后开讲,务必通知樊京城的权贵们到场。” 阿离被她一番说辞搅得心浮气躁,章丘却从中听出了首尾,镇定地安抚过阿离,让他去传话。 “是因为太子早就知道思晏姑娘的真名是‘漠归女’,也一定一早就派人去过狼漠镇了,知道思晏小姐之前与侯爷有过接触,只是消息传回樊京较晚,等太子得知‘漠归女’成了‘楼思晏’,必然会解出其中蹊跷与侯爷有关。 “侯爷费尽心思把一名女子带到樊京,安排给寿王府,或许太子也以为侯爷是要求娶,但很快也能想到,寿王定会将此事上报给陛下。我想,太子殿下去世前要找小焦大人会面,应当就是为商议此事。太子担忧圣上会利用思晏小姐,控制侯爷做成某事。” 焦侃云点头,“若我推断错了,太子不是要让我从圣上手中救你。那就是让我从绝杀道手中救你。这取决于思晏你,是否到过太子被杀的地方,撞破了他们杀人。” “以我的武功?”思晏似是轻笑了下,缓缓摇头,“我若是撞破了,怎么逃得出来?” “那你撞破的是什么?”焦侃云逼问道:“是神秘单主与人盘说如何杀害太子的密谋场所?莫非就在金玉堂吗?” 思晏依旧摇头,忧心忡忡地反问于她,“我真的不能回狼漠镇了吗?若是让我回去一趟,我保证言无不尽……算是去置办一番后事吧。” 焦侃云摩挲着茶杯斟酌须臾,抬眸看她,“我如何放你?侍卫在,要让军差和侍卫打起来吗?也可以。”耳边是章丘的倒吸气声,她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缓缓道:“虞斯不在,整个忠勇营都是我的。”她看向章丘,“她说去置办后事,死者为大,我送一程。” 章丘倒还真说不过她,那可不就是她的吗。 思晏微讶,“你真的放我?不怕我一去不回?” 焦侃云浅笑,“我会让军差暗中跟随护送,你大可以试试。不过我要提醒你,你若跑丢了,算不得失踪,你哥,我,守卫你的军差,陛下送的侍卫,都会命悬一线,陛下不会善罢甘休的。” 思晏点头,“我一定会回来。” 焦侃云又问:“若有绝杀道追杀你?” 思晏说:“我死前会把真相托付于跟随我的军差。” 焦侃云说好,眼神意味深长,“但是,在放你之前,你要等我三日,我要把下册第一章讲完,否则一旦军差和侍卫动起手来,金玉堂又要毁了。” 章丘一怔,看向焦侃云,一丝了悟盘上脑海,有些懂了。 思晏答应她,“那我就等三日。” 第45章 她不是筹柄。 皇宫封闭如牢笼,数日来,虞斯都被辛帝召入御书房议事。起始时,不过是一些闲话家常,偶尔伴随着几句敲打,后来有了些严肃,逐渐到怒火逼压,层层递进,帝王欲磨其心性,见他不为所动,终于决定把话摊开。 御书房内,辛帝坐于主位,手指频繁地点落在舆图之上,一缕发丝不羁地垂于耳侧,一身黄袍沾染了数道狷介的墨汁,青灰睫羽中掩藏着深邃的墨瞳,稍抬了抬眼,看向侧座饮茶的虞斯,轻柔地唤了一声:“虞卿……” 虞斯便放下茶盏,“臣在。” “今日不谈太子案了。”辛帝手指微抬,“来聊一聊北阖吧。” 虞斯请道:“陛下,愿闻其详。” 辛帝慢悠悠地说道:“百年前开始,北阖就频繁地骚扰中原边域,前朝弱武,溃不成军,大辛虽有良将,可一直以来,也都是勉强抵御。早在太上皇四处征战时就知北阖难取,也多次败于北阖之乱,朕继位后更是不堪其扰,厌憎之至。 “两年前北阖雄心再起,想入中原,朕心焦如焚之时,朝廷武将纷纷举荐了虞卿。”说着,他看向虞斯,缓缓一笑,“仿佛天降甘霖,解了朕的燃眉之急。” 开场就是荣功,虞斯颔首,“能为陛下解急,是臣之幸。” 辛帝轻摆手,“朕一开始,也是将信将疑,忧心忡忡。十六岁的少年领兵,终究荒诞,朕派了经验丰厚的三位老将与你同行,又将忠勇营归还,意在以栽培为主,次之,才是盼你立功。心想着再差,还有驻北大军可以一战。但那终究是骁勇善战的北阖人,你一去,朕还是茶饭不思,睡不安寝。谁能想到……” 说至此处,话锋一转,他瞳孔微颤,摊开手,满脸戏谑: “谁能想到朕的虞卿…领着数千忠勇军,就歼灭了两万敌寇?甚至还没来得及挪用驻北大军!更莫说让那北阖野寇渡过狼河!首战告捷的消息传回樊京时,朕与满朝文武皆惊!你知道,朕有多兴奋吗? “遂命你乘胜追击,你果然不负众望,率数万大军打得北阖跪地求饶,这是大辛防御北阖以来最为浩大的胜利,可称中原百年翻身之战,如今他们甘愿退让,正是朕梦寐乐见之事,可…” 虞斯微狭了狭眸子,“双方已议和休战,不知陛下还有何不满之处吗?” “百年侵扰之仇,休战怎么能够呢?自议和之日起百来时日,朕惴惴不安,后悔莫及!此次大捷若仅仅只是让他们以和国共交之名纳贡,给他们休养生息、卷土重来的机会,后患无穷!且那西州与东海会如何看朕?!以为侵犯大辛的结局,最多不过是议和,那朕岂不窝囊? “朕日思夜想,始终不能甘心,如今朝廷内外皆称,‘十年武夫,百年良将,千年才得一虞侯’,朕就拿你抵御外侮就够了吗?大材小用,暴殄天物!朕应该拿你四处征战,开疆辟土,建举世功业,成为千秋霸主啊!” 千年得一虞侯,是朝臣和百姓对他的评价,可也是挑起所有武将与王侯权贵妒火的说辞。虞斯知道,这是圣上专程给他写的判词。 “那陛下想要如何?”虞斯道出事实,“北阖已退。” “雄踞于北之地,绝不可留存,若任其蓄势生长,朕不得一日安寝!北阖王庭与大辛议和退步就够了吗?朕听不得世间还有第二个王庭!现在朕有了虞卿,和不和是朕说了算!朕要的是‘断其后代,永绝根株’!朕要的是‘数千里内,空无一人’!” 虽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辛帝的言论,虞斯仍然有一瞬间的怔愣,他斟酌着说辞,对辛帝说道:“陛下,谈判已定,议和不过数月,陛下金口玉言,若是反悔,甚至赶尽杀绝,于礼法不和。” “虞卿!”辛帝却不听这些,突然起身过来,紧紧地握住虞斯的双手,热泪盈眶,“虞卿啊虞卿,朝中那些老朽哪里知道杀伐果断之趣?哪里知道这中原百年之仇,尽数由朕亲手得报的乐趣? “他们开口闭口就是劳民伤财,开口闭口就是不可得寸进尺以免适得其反,开口闭口就是要慎重起见、接纳和议!但是你不一样……” 虞斯略微抬眸,一动不动,任由他满脸不可思议地凑过来,几乎与他平齐视线,激动地说: “你在北阖把天都杀穿了!诸次交手皆是以少胜多!那些庸臣哪里晓得你的本事根本无惧掠战?你一定也很开心吧?你可要帮朕呐!朕只是想要……”他轻声吐出几个字,却格外清晰,唯恐虞斯没有听清:“北阖灭国,王室皆亡,举族迁徙流散而已!你能做到吗?” “陛下要当青史屠夫?” “朕要当千秋霸主!” 虞斯很想告诉辛帝,杀伐本身没有乐趣,他见血兴奋,会杀红眼,不是因为他是屠夫,而是因为他知道什么时候须得使尽全力,捍卫自己和国家的尊严。 但辛帝看他的眼神,就和看举世无双的神兵没两样。辛帝以为有此神兵,轻轻一划,就能指哪灭哪。 “待北阖破灭,朕的大辛神威赫赫,必有万国来朝,届时朕再与你共商下一步扩疆之行,无论是近十余年新崛起的西州,还是自来与大辛胶着并立的东海,皆要改王庭为附属,都是朕的臣!” 虞斯谨慎地说道:“陛下,臣愿意为您开疆拓土,可前有西匪之患,后有诸侯内乱,平息不过数年,又刚退北阖悍将……就算臣打得动,百姓也打不动。” “虞卿忧国忧民,实乃大辛之幸。”辛帝高声道:“来人,把朕的络珠拿上来。” 虞斯眉心一跳,就见辛帝接过随侍奉上的玉质方盒,他打开盒子,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晶莹剔透,下方垂坠着繁复的络穗,辛帝拿起络珠。 “此乃大辛至高无上的荣耀,朕赐予你,待你出征之日,亲自为你加冕于冠。”辛帝说道:“自古丞相为百官之首,可若有此物,虞卿亦是将首。” 是把他拱上首位,还是把一个经验不足、羽翼未丰、年轻气盛的毛头小子架在火上烤?已受朝臣排挤,权贵嫉恨,此举分明是要他来日功成之后立马去死,虞斯垂眸,“陛下,臣还当历练,难堪此任。武将中不乏经验丰厚的前辈,臣愿意跟随他们,待诸将认可,再收络珠。” 试探野心,亦是辛帝的目的,他并不执着: “来,你坐这里。” 辛帝径直拉着他的手腕,走到主位的龙椅上,让他坐下,虞斯蹙眉不发,咬紧了后槽牙,辛帝却坦然问他,“什么感觉?” 虞斯低叹了口气,幽幽说道:“君威如山,不敢自适,无从感觉。” “好!不愧是朕的虞卿,朕就知道你是忠义之士。”辛帝别有深意,眸光微澜,却顷刻敛去,流露出大喜之情,“那你可知朕坐在这里是什么感觉?” 虞斯回道:“内忧乱将谋举,忠臣劝诫,百姓口舌;外忧八方势力,边隅骚乱,天下不统。” “所以你明白朕的苦心吗?” 虞斯摇头,“陛下,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最下攻城。忧虑国事,自是陛下坐于高位,本该忧虑。 “臣愚钝,只劝陛下此时选贤举能,讲信修睦。若有能臣出世,必有手段,或使陛下兵不血刃地将五湖四海收入囊中,陛下何必急于一时,大兴战火?” 辛帝见他顽固不堪,轻声一哼,不知是笑是怒,低垂着眉眼,捻起他手腕上的红线,讥讽道:“虞卿心属焦尚书家的女公子吧?”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38节 内腕传来红线迫力勒住命脉的轻微刺痛,虞斯心念一动,红着耳梢,“陛下今日是谈国事,还是谈私事?” “朕可以为你赐婚。”辛帝松手,抚着他的肩膀,“要知道,朕最为宠爱的儿子亦十分中意她。但是,朕依旧可以将她赐给虞卿你。” 虞斯应当极力忍耐,可当自己神思清明时,已然将满含怒意的话说出了口:“陛下,她不是筹柄。” 圣上却并未在意,“王侯将相,天下万民都是朕的筹柄,朕说她是,她就是。虞卿想要,朕就给你,虞卿想要什么,朕就给你什么! “盛夏伏后入秋皆炎热,朕的大辛正缺一片冰域,朕也缺一座冰雪行宫,届时朕封你为北阖王,赏万户,在樊京择选一处风水宝地开立王府,她就是你的王妃!” 虞斯合眸轻叹,起身回到座下,不卑不亢地叙述道: “陛下,臣虽战退北阖,使其大败一次,但北阖积势已久,非朝夕可破,若将其逼入绝境,促其与周边诸数外族联盟,大举进攻中原,动乱不休,战火难歇。 “此时双方休和,彼此休养生息最好不过,且北阖诚意十足,已归还俘虏掠物,陛下只须维持交互往来,彰显大辛海纳百川之风,必使小国依附。 “自与西匪开战以来,大辛武将锐减,陛下趁此时机强兵富国,养精蓄锐,乃是上策。若是穷兵黩武,动费万计,必使士卒雕瘁,国力衰竭1。” 他言辞恳切,将利害摆来,可辛帝却认定了他的才能,几千人打数万人都打得过,届时数十万大军派给他,还惧异族联合? 只沉下深邃的眼眸,掀唇反问道:“你不同意?” 虞斯抬眸,并不避视,几乎一字一顿地强调:“不是时机。” “朕原本也觉得,此刻不是说服你的时机。”辛帝微微挑眉,将桌案上的奏折一本本往地上丢,动作优雅又轻佻,“但朕已经迫不及待了……既然虞卿执意和那群老朽站在一边,就请在宫中多留几日,朕自当好生款待,耐心劝你。 “想来无须太久,虞卿就会回心转意,反过来求朕让你出征了。” 他的最后一句话,说来满含笑意,似乎势在必得。虞斯顷刻嗅到了与思晏有关的阴谋味道,可拿一人胁迫,行侵害百家万户之事,他绝不会低头……辛帝究竟为何如此自信? “陛下要拿臣放在庭池中的数十万白银构陷?”虞斯缓缓说道:“臣不认为,为了一次出征就动用此筹会是上策。” 辛帝笑道:“你启程之前朕就说了,只要你战胜北阖归来,朕可保你二十年无忧,不会追究这笔赃银,既赠予了你,自不会下作。 “不管你是为保虞季楚死后名节,还是为了侯府声誉,你将这些银子藏进庭池,分毫未动,彼时都实在令朕惊讶……如今看来,虞卿之智,简直是举世瑰宝啊。” 虞斯接手侯府后,发现虞季楚私库藏有数十万两赃银,章丘劝他上报,负荆请罪,送入国库,彼时陛下要用他打北阖,是脱罪的最佳时机。 可虞斯却反其道行之,将数十万两据为己有,甚至向陛下口出狂言,若是战胜北阖凯旋归来,这数十万两不可再究。 辛帝自然答应,更乐得有他贪污巨款的把柄在手,遂放心地将兵权交予他。 功高盖主者应惕帝王猜忌,多数武将只知勇猛,不知弄权自保,须知帝王将兵权交给武将,将在外君命不受,帝王怎能不疑不惧? 若虞斯出征前表现得十足清正,负荆请罪,送上巨款,帝王必会担忧,别无所求之人最难把握。 可虞斯出征前表现得异常猖狂,不肯归还赃银,还大放厥词,要帝王将赃银赠予。帝王知他有所求,求财,那最简单不过了。一来知道他好财贪财,有所求,便可拿捏,二来,有其贪污把柄,便有了控制他的罪名,自会放心他的忠诚。 后来虞斯凯旋,决意翻修侯府,仿佛就是为了引诱帝王窥探动静,帝王得知他将钱财尽藏,分毫不用,十分纳罕。就好似虞斯指着庭池和他说:“来,看清楚了,这笔银钱,老子可就放这了。” 经过一整个日夜的思量才明白,他出征时的猖狂不过是为了自保而佯装,其本性,对钱财不屑。 可为何不一装到底?又是数日思量,帝王终于懂了。他母亲出身皇商,本就有财力,他如何能将贪财之性装一辈子,不教帝王猜忌呢?他不如不装,换一个方向。 虞斯“贪污”的把柄仍在帝王手中,唯一不一样的是,这回帝王知道他将赃款藏到了哪里。 只要帝王择一关键之人透露只言片语,再教此人模棱两可地将消息传出去,那么满朝文武都知道:他有贪污的把柄在帝王手中;帝王没有揭露,是要用他保他;那么他功成之后必死无疑。从而既不敢检举他,又会对他敬而远之。 这正是帝王想看到的,功高盖主之人不可结党,不可联姻,不可势力盘踞。虞斯此举,给了帝王一个让满朝文武都孤立他自己的办法。 这是真正的自保,因为虞斯既有兵权,又有财力,若再有人脉附庸,帝王哪怕不用他,也要诛他。他先一步断杀自己的结党之路,无人敢附庸,可以长命百岁。 且他战胜归来,帝王赏赐,他表明了自己不需要钱的立场。 武将不要钱,不要附庸者,不要名,还能要什么?只能要权了。可他归来之后第一时间归还了驻北大军的兵权。他要的只是本就属于忠勇营的兵权,他要自己的弟兄在他的护佑之下,要弟兄平安。 帝王当然会满足他。 这是两人心照不宣的交易。 “虞卿若是冷漠无情之人,朕还当真不好把控,可虞卿到底还是太年轻,情深义重,须知有些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足以教你掂量许久了。” 辛帝的声音如蛇盘耳,“届时还得要虞卿在早朝时,拿出本事,展现绝对的把握,力排众议,与朕一并说服那群庸臣啊。” 虞斯微蹙眉,望着辛帝深沉的笑容,游丝盘乱心绪,他快速将回京后的细节过了一遍,确认自己没有遗漏。何意?辛帝何意? 一时彷徨,脑海中竟都是太子尸身旁,那个并未写尽的血字——救。 不等他捋清此中真意,辛帝已敛起阴沉之色,扶他起来坐下,又与他玩笑道:“侃云亦是朕看着长大的,确然与虞卿相配。不必这般看着朕,这樊京城中就没有朕不知道的事,那夜银枪炫技,红丝乱涌,虞卿好生情趣啊,倒是朕与文武百官都不曾见过的另一面貌,是郎君的面貌啊。” 虞斯被戳破,轻易便会红了耳颊,摩挲着杯盏不知如何接话。 辛帝又倜笑道:“方才朕说一句你顶一句,舌灿莲花,不卑不亢,如今提到女子,却教你一句话都说不出。早知道朕应当换一个思路,或许拿焦侃云作要挟,会快许多?” 虞斯神色一沈,“陛下,战争与情爱,皆不可以儿戏。” 辛帝勾唇,“逗你而已。若仅凭一人就能拿捏虞卿,朕也不必费尽心力了。不过朕还是要纠正你,朕要北阖灭亡,不是儿戏。说要为你们赐婚,也不是儿戏。据朕所知,焦尚书可是生怕你和他的掌上明珠有揪扯,给人逼得都离家出走了,若没有朕赐婚,你拿什么求?虞卿,难道你不想要焦侃云吗?大婚,红帐,佳人在怀,彻夜温存,不喜欢?” 确然是极大的诱惑,很喜欢。虞斯心潮澎湃,却毫无犹豫地低声道:“陛下,她不是筹柄。” “那是什么?”辛帝有些厌烦所谓的真情。 似乎是不好与外人开口,但虞斯斟酌了下,还是轻说道:“是……心尖至宝,万里挑一。不…十万里,百万里,千千万万里,独一。” 辛帝九五之尊,亦没有忍住翻了个白眼,这是能说的?朕想让所有沉溺情爱之人都死。 第46章 好久不见。 帝王在等什么时机,虞斯在宫中将太子案的线索红图摆出来苦研,推演多日,隐隐有了些猜测,无法佐证。 直到上朝时,听见帝王一脸沉痛地让身侧的公公宣读了废后的圣旨。 皇后因太子薨殒,将自己困禁于幽宫,不问庶务,疯癫多月,难再执掌凤印,更不堪胜任后宫主位,遂废除,但念及与皇后伉俪情深,多年扶持,特将永寿宫赐予,寻太医与仆侍悉心照料,每日问诊服药,望她早日好转,再与帝王共治家国,琴瑟和鸣。 “皇后乃是朕心尖至宝,千千万万中,她独一。朕必不能辜负抛弃。” 仿佛是专程在点醒虞斯,这卷圣旨,就是特意透露给他的关键。 一切猜测浮出了些线头,将红图的断线牵结在一起,虞斯惊惶不定,不敢尽信,但他此时已不能出宫将这个极其可能的答案告知焦侃云。 计划还在进行,金玉堂开讲之日,满座权贵,皆在谈论废后之事,一边为向来宽宥慈悯的皇后哀惋叹息,一边又为帝王对皇后情深不渝的恩许而感慨。尤其圣旨中那句“自千千万万人中挑她独一”引人唏嘘。 焦侃云却觉得好笑。千千万万里,她独一。这像是帝王说的话?至少不像是辛帝会说的话。帝王别不是从谁口中听来,摘过去的吧。 此事也容不得她多想,快要到未时了,她的目光穿过大堂,看向门外,那里逐渐辟出了空地,只因该来的人都已经来了。她转身消失于廊,命堂倌将门大开,今日不必关。 未时正就要开讲。时间分明所剩无几,可焦侃云还没换装入幕。金老板有些焦急,跑来问她,却见她不慌不忙地坐在虞斯的谈室中喝茶,身旁都是护卫她的军差,毗邻左右处还站着章丘和阿离,俨然比虞斯平日里还要威风。 “金老板,要不要也坐下喝一杯茶?”她笑着给金老板倒了一杯,章丘替她呈过去。 身后的门嘭地紧闭,金老板晃神看了一眼,直觉不对,却不能不接茶,亦不能不坐,滚沸的茶水溢出来烫到指尖,他将脸上的肉都绷紧了,正襟端坐,“姑娘这是何意?如今满堂权贵皆在等候,若是迟了,草民可开罪不起。” 焦侃云看了看天色,浅笑道:“一刻钟。若我们聊得好,就能结束。若我们聊得不好,从此就没有隐笑的招牌了。” “金玉堂可是你我一同办起来的,隐笑的招牌亦是我的招牌,姑娘说不做就不做,如此儿戏?平日皆是草民求着你,可须知人情是草民在做,合作是草民在谈,贵客是草民在待,威压是草民在受! “姑娘身份贵重,随意就能走,日后那些权贵找谁算账?那还不是找草民算账?”金老板放下茶盏,发出些铿然的响声,眉宇间有了些怒气,“姑娘要聊什么,还请讲毕后再聊!” 阿离眉头一皱,径直拔刀,“怎么跟我们小焦大人说话的?!现在是我们大人找你谈话!注意你的态度!” 焦侃云看了他一眼,等这一刻的狐假虎威好久了吧?平日面对虞斯的刑犯许是没有一个敢这般和虞斯说话的,教阿离少了发挥了。章丘也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些许揶揄的笑,“阿离,莫要吓着人。” 阿离哼地收了刀,“再敢对我们大人大呼小叫,这刀就割了你的舌头!” 焦侃云忙说不至于,“金老板是我的老朋友了,不必害怕,我不拿血腥事欺你。但今日胁人,金老板还是与我坦诚相见的好。” “姑娘脸谱唱得好,红黑白的都有了。”金老板环视一圈,“聊什么,还请姑娘开门见山吧。” 焦侃云从袖中掏出一包折好的纸打开,挪到他面前,“狼漠镇地处偏僻,我第一次知道,金老板在那边也有买卖。这是从金老板的房间搜出来的香灰,老板烧掉的是狼漠镇才会有的草糊纸,我虽不会辨认味道,却挑拣出了零星残角,饶是一抹就会成灰的纸抹儿,竟也有些纹路可以辨识。 “金老板下次可要烧得再透一些,实在不行,我让我的侍女画彩好好教教你,她经验丰厚,晓得如何才能烧得只剩灰烬。” 金老板低头看去,纸包里都是灰烬,并无留有些许纹路的抹子,他一怔,转瞬即逝,却依旧被焦侃云捕捉到,就见后者轻盈一笑。 “想必金老板烧的时候万般小心,是一点灰烬都没有留的,可见这些消息的来源十分隐秘。金老板这样稳重的人也会被诈,说明兹事体大,若被旁人知晓,是你应付不来的情况。” 金老板一噎,定定瞧着她,“姑娘,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那就是一桩……一旦走漏风声,比金玉堂失去隐笑的后果还要重的事。”焦侃云继续推断,“比断财还可怕,那就是害命了。如今太子去世,我若再走,无人保你,被说讲过的高官就会找你算账,你的性命同样堪忧。会是谁比高官权贵还要可怕?”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 金老板额间汗珠滴落,缓缓叹了口气,“非要闹到这个地步?” 焦侃云抬眸看他,“我也以为,合作共赢,是我们心照不宣成为商友的目的。原来金老板早就将太子这个高枝弃用,另有依仗了。 “我还时常安抚金老板的畏权之心,口口声声说要保你,没想到,金老板其实根本就不害怕,净是在人面前做戏,什么铮铮铁骨,你是知道自己在为谁卖命。你背后站着的人,才是我无法企及的。” “我只是一介俗商,可惜太过贪财,野心大了打起高官权贵的主意,想赚更多的钱,但我又不想死。况且,换作是你,你也只能臣服。”金老板摆出事实,“谁敢不臣服?” 焦侃云淡然一笑,先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没错,确实只能臣服。”话锋一转,却又道: “但我以为,凭借我们这两年的交情,你会给我一点暗示。我虽还不知圣上究竟做了什么局,但我想,若是金老板愿意给点暗示,至少能加快为阿玉找到真相的脚步。” 金老板惨然一笑,忽然低声道:“正是因为我们有交情!我才没有暗示你!你可知,上面多想让我暗示你?就差把刀架在我脖子上,让我露出马脚!我把信纸烧得那么仔细,你以为是为了谁?! “太子与你对我恩重如山,商人重利,可我却仁至义尽!不过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想来,你的目的也快达到了。思晏小姐看起来很着急。” 焦侃云尚在对言辞的怔恍中,见他要走,赶忙追问,“狼漠镇那边让你带给思晏的消息是什么?” “断掉的白发,残乱的字迹,血染的信纸。寓意着有人要死。”金老板说完,长叹了口气,“思晏小姐的……可以说是家人吧。所以她急着回去,赶得上就是救人,赶不上就是给人收尸。” 见她想要继续追问,金老板赶忙补充,“不要问我真相,我根本不知道这一局始末,上面只让我传递狼漠镇的消息给她。我只是以多年从商与人来往的直觉,判断这是个圈套,若是让你和虞斯晓得,就中了招。如今你逼问我,我也不得不说了。” 尚未有关键信息串接,无法思考,焦侃云压下思绪,此时一刻钟至,外边吵嚷得沸反盈天,金老板起身出门,她望着他有些肿胀的背影,想到他平日里惯是堆笑奉承的脸。 贪财是骨子里的俗气,偿恩却是俗性里的骨气。 “多谢。”焦侃云轻声道:“可对我来说,面对令人绝望的真相,比任其在阴暗角落里滋生盘蚕,更重要。” 金老板摇摇头走出门,谈室恢复寂静。章丘问她,“要按原计划吗?” 焦侃云点头,“时辰刚好,得到的消息也正与我们的计划契合。思晏在哪里?” “在房间收拾东西,准备明天离开。” 熟悉的屏风后,金老板纳罕地抬头,看见影子,隐笑出现,但他深知,那不是焦侃云。因为片刻之前她还未换装。正当他疑惑,焦侃云要如何用他人收场的时候,堂外传来一阵喧沸,硬生生将堂内的哄闹戛住,众人转头看去,不禁发出惊呼。 浑身是血的男子从一匹跑得力竭的马上坠落,几乎是爬进堂内,大喊着“侯爷……侯爷!狼漠镇…急报!”鲜血从他的口中涌出,他的胸口插着一柄刀,看上去被伤不久,但已快气绝。 听见动静,阿离先飞身下楼,紧跟着数名军差从暗处浮出,一把架起了男子,“拿水拿药!” 男子觉得自己药石罔医,但见到阿离可以托付消息,急忙道:“狼漠镇…绝杀道……”话未说尽,人已毙命。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39节 在场权贵高官皆忍不住开窗抵着栏杆探看,好一阵唏嘘热闹,却不想下一刻,就有一群黑衣蒙面的刺客同样冲入金玉堂,几声尖叫迭起,潜藏在暗处的忠勇营众和侍卫皆出动,竟然厮杀起来。 金老板忙招呼众人逃命要紧。他可算知道了,焦侃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在今天开讲! 先是故意拖延好几日,佯装等虞斯,实则是故意让权贵向金玉堂施压,把他焦灼的心绪尽数勾出来,又卡在开讲前一刻继续周旋他,好几日的铺垫,才教他在看见灰烬的那一瞬露出破绽。 而她通过狼漠镇急报,引来一堆“刺客”,以异乱为借口,名正言顺地停讲,也顺理成章地扰乱侍卫的视线,让军差与其打了起来,好带着思晏金蝉脱壳,同时,也把思晏搅得晕头转向,此刻满心都是“狼漠镇急报”,无暇分辨其他。 黑鱼和红雨飞驰,章丘和阿离亦携着部分军众跟随,畅通无阻,很快便出了城。 “没人拦我们?”思晏诧异。 焦侃云没有什么情绪:“虞斯的墨印,很好用。但有追兵,祈祷你哥的精锐能把那群侍卫拖得久一些吧。” 思晏方才被她抓着胳膊,催促她不必等明日了,趁此大好时机走,“那个人说狼漠镇有急报是真的?还是你为我逃出金玉堂而制造混乱的手段?我有些糊涂了。” 焦侃云不答。 待一行人跑出数百里,天色尽黑,她找了一片芦苇丛,吩咐军众散开,拉着思晏两人藏于其中,“我只能跟你到这里了。” “我以为你要护我去狼漠镇。”思晏环视周围,“为何要随我跑这么远?” 焦侃云开始解衣,“当然是为了掩护你。脱衣服,你穿我的,我会独身替你引开追兵,同时也吸引绝杀道的视线,军众都会跟着你去狼漠镇,等你平安回来,我们的交易就算完成了。” 思晏一惊,“你独身?我怎么可能让你这样犯险!” 焦侃云却不废话,入伏衣薄,就那么一两件,顷刻就将自己脱得只剩下肚兜,“你若再耽搁时间,你既去不了狼漠镇,我也要冷死了。”这里靠近一片湖域,入夜后凉风习习,她镇定地看向思晏,逼她做选择。 见她开始发抖,思晏的手也忙不迭地解衣,“你带点人,我用不着那么多!” “不全然是为了保护你。”焦侃云穿套着她的衣物,“主要是为了看好你,押你回来。毕竟我们的性命都在你这一去。况且,我若露面,侍卫不敢对我如何,绝杀道若来,发现不是目标,也不会滥杀无辜,这一点你哥说过,他们不会招惹目标以外的人。你放心好了。” 两人交换完衣物,同样交换了马匹。 “你我皆一路往北,但我会慢你一步,关键分岔时也会替你选择另一方向,你快走吧。”焦侃云翻身上马,催促道。 坐在马背,思晏深深看了她一眼,眼眶隐有泪水溢出,“你若出事,我真会愧疚到自尽……我哥也不会让我好过。” 焦侃云笑道:“你若不回来,我和你哥就都会出事。你哥也没机会让你不好过了。” 话落,思晏重重点头,承诺她一定回来,径直打马,朝着北方飞奔。 焦侃云却在原地盘旋,等了一刻钟,听见身后传来侍卫追拿的声音,微微叹了一口气,才跑了起来。 红雨的速度亦十分惊人,她需要控制好,不能太快把人给甩掉了,也不能太慢,让人追不上。 就这么前后追逐了半个时辰,终于,一棵巨树因前些时日被雷劈倒而横亘在道上,是死路,她勒马停下,侍卫便趁机飞身而来,拔刀将她重重围住。 见不是楼思晏,纷纷慌张起来,“中计了!” 他们立刻要上马去追,焦侃云却说,“蠢钝,黑鱼快如闪电,你们怎么可能追到?除非一早就在下一处城门布置了人手截获。况且……”她抬手,露出戴在无名指的蝴蝶银戒,那是楼庭柘的东西,“认识这个吧?想来也应该知道,里面藏有暗器。二殿下赠予我时说过,可以放倒十数人,一击毙命。 “你们想抓思晏,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她微微抬起下颚,手心却一片濡湿。只因这银戒,只是刺戒,没有暗器。 众人确实被哄住,为首者拔刀,“还请小焦大人不要为难我们。”身后跟随者亦拔刀。 她冷声一笑,“真想杀我?不如一起上?” 众人斟酌片刻,陛下的命令是带回思晏,人挡杀人,神挡杀神,无须顾忌,“小焦大人若执意如此,那兄弟们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话落的瞬间,众人皆拔刀朝她扑了过去。 一把大刀朝她的头顶劈过来,她带着红雨闪开,又有无数把刀乱中有序地朝她砍来,她咽了口唾沫。已铺垫了那么久,赌一把!她暗自想。 神思刚落,千钧一发之际,思晏从暗处飞身而来,心急如焚时拔了阿离的剑,硬生生辖在落刀之下! “你不是说没有危险?!若我没有回来,你不就死了吗?!”思晏怒吼着,眼泪落下来,“你逼我回来!你知道我不会走?!” 焦侃云紧盯着她,看着她带领忠勇营军差,挡在自己身前频繁应付,只是冷静说道:“我只是觉得,你会愧疚。你哥和我尽数因你被搅入陛下的局中,你哥为了护你,被扣留宫中生死未卜,而我为了帮你逃离,虚张声势,以一挑众,同样生死一线。 “忠勇营众将性命系于你身,只为帮你完成回去的愿望,就连章丘这个没有身手的人,都跟在你身边,阿离那样惧怕受罚,也忤逆虞斯,随我偷偷放你。你会愧疚的,我也确实让你愧疚了。” “你根本就不懂我为何愧疚……我不仅仅是因为你拼命护我愧疚,不仅仅是因为我哥拼命护我而愧疚。这些我的确愧疚,但我和哥哥、和你、和忠勇营,都不过是数月交情,催发这一切愧疚的原因是……” 思晏不擅使剑,很快被打得节节败退,眼看又是一柄大刀朝焦侃云砍去,她听着焦侃云的话,眼眶泛红,什么也不顾了,狠心咬着牙,飞身探去。 在靠近焦侃云的那一刻,思晏将一直藏在靴中的刺刀拔出,她的眉眼顷刻冷锐如锋,利落地将刺刀插.进了侍卫的喉管,鲜血飞溅到她的脸上,她仿佛习以为常,偏头看向焦侃云,用极为低轻的声音哽咽道:“太子是我杀的……” 周遭兵戈皆寂灭,风声喧嚣,焦侃云的耳朵嗡的一声长鸣。在场所有人都静默如残烛,瞪目看向她。尽管她的声音是那么的轻。 “什么?” 巨大的风潮浪涛把焦侃云淹没,一瞬窒息,她不敢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眉眼变得陌生的女子。幼弱柔嫩,娇颜如花。此刻眸底的疏距全部翻涌上来,变成了冷漠。她的喉咙发堵,一股恐惧侵袭蔓延,脑海里,红图上的断线全部联结。 她明白了。 焦侃云双眸涣散,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语言,哑声道:“思晏,你被骗了。” 思晏将刺刀抵在额间痛苦地哭着,“方才脱口而出的时候,我就知道了,你从一开始就不是真心护送我回去,也不是真的以命护我,我哥入宫也是你们计划好的!你们只是为了让我愧疚,博我那一瞬的心碎,骗我开口!” “我是说……”焦侃云猛然揪住她的肩膀,紧紧攥起她的衣襟,捏乱的却是自己心上的一大片褶皱,她抽噎着,咬牙切齿:“你被圣上给骗了!” “我知道……”思晏止不住地流泪,她捂住脸,泪水从她的指缝中溢出,“我也不想让哥哥为难……我害怕他这样查下去,有一天迟早会查到我的头上!我亦日夜惶恐,惊魂不定!我想回到狼漠镇,我可以死!我不想让他因为我一个人犯险……!我不想让他为难! “后来你牵扯进来,你是那么的相信我护着我,我也不想你为难……可是我有什么办法?那天夜里,太子府的防守无比通畅,我事后才反应过来,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晚了!他就看着我的眼睛,好像有千言万语要和我说,所以我每次看着你的眼睛……我也好难过,我不想哥哥为难……常常想一了百了……” “为难?思晏!你是个聪明人可你还没明白吗?!那不是为你为难的事!现在不是为了你一个人!你杀的是太子!是太子啊!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他哪里要为你一个人犯险?他把你认回侯府,你却杀了太子,他是你哥哥,如今他自己就成了乱臣贼子! “他的侯府!他的忠勇营!他的母族!旁支连脉上上下下几万余人之数!哪怕是死透了的祖宗都要被刨出来鞭尸!思晏!你被圣上给骗了……你被算计了……还有我…还有虞斯…我们统统被算计了!是圣上作局让我和虞斯一起查你,逼你说出事实……天呢……思晏……怎么办啊?你杀了阿玉……怎么会是你杀了他啊?!” 焦侃云再也支撑不住,膝弯发软便跪坐在地,此刻,阿玉手边为她反写的“救”字盘桓于心海。她完全懂了。 仿佛又听到阿玉的声音,看见阿玉温柔地为她拂去眼泪,满目好笑地对她说道: “那夜,我见到了心心念念数日的心仪之人,她来杀我。 “我想,她是被骗了。 “当她的刺刀穿过我的喉咙,我想对她说……我找了你好久,好久不见。 “但她战战兢兢捻转刀口,教我一句话也说不出。 “那时我就知道,她是那么的单纯天真,刚来樊京城,就被父皇给骗了。我知道父皇要做什么。可不太知道我为何成了弃子。不过也不重要了。 “恐怕又要麻烦你了,这是你最后一次做我的辅官。 “绰绰,如果连你也没办法,就算了,你护好自己,我先走一步。可万一……你有办法全身而退的话,那就帮我……帮我救她吧。也帮我救一救,水深火热的子民。” 她望向思晏,刺刀上的血迹斑驳醒目,红得像阿玉总是勾起的唇。 她杀了我。 她被骗了。 绰绰,帮我救她。 “天呢……”焦侃云捂住脸,失声痛哭。 宫廷高座上,辛帝长舒了一口气,像是抒发内心的郁结,他低眸审视座下陷于怒意与阴沉中,隐忍不发的虞斯: “虞卿不必担心,这么些年充裕国库,就是为了这一日,打起来了,朕有的是钱,你可以毫无后顾之忧。” 虞斯提醒他:“陛下,那本就是民脂民膏。” “你非要跟朕作对吗?纵然虞侯千年才得,可朕已经为你费尽心术,若是还不为朕所用,朕也只好……为谋杀太子的乱臣贼子虞斯,和他的九族,准备棺椁了。”说着,辛帝作痛心状,流下了一滴眼泪,又轻描淡写地抬起手指拂去,“朕,亦十分不舍。” 虞斯微握紧拳,眉眼猩红,不发一言。 辛帝轻笑,“忠勇侯勾结北阖,利用妹妹与绝杀道紧密联络,敢对皇室行谋刺之事,朕实在心痛,不敢相信,唯有请虞卿出征北阖,向朕自证。待虞卿灭了绝杀道和北阖,杀太子的罪名,当然就落到了北阖的头上,死人的嘴,是最严的。 “哦,按照你向朕陈述的计划,你入宫,就是为了逼迫你的妹妹说出真相,那么现在,小焦大人应该已经得手,而朕派去的侍卫也应该都听到了你妹妹的自罪,在把她押往刑部大牢的路上了吧。 “现在,虞卿可以回去,好好地重新考虑考虑了。” 第47章 焦侃云,我真想亲死你! 帝王只是随意安排了一场刺杀,就串接起了他满门的命脉。 在虞斯和焦侃云的视角看来,好像是一场盛大且复杂的阴谋,他们付出了数月的心血精力才解悟。 可若是载于史册纵观,便会被后人评点为“你看,帝王有千万种简单至极的方法让你臣服。” 或以辛帝自己的视角来看,他只不过是睡午觉时翻了个身,得知几人有这么个关系,遂动动手指,编个罪名,然后安心坐等渔网中的鱼,自己用啮齿咬破网,把罪名捅出来。事情就成了。 太简单了。 可他还是要说,“朕为你耗尽心力,费尽心术”,以彰显他对爱卿的看重。 虞斯出宫后片刻不歇地往北门而去,他心底知道来不及,实则此时他唯一的希望,都寄托在了焦侃云的身上。他忍不住想,真相揭露之后,焦侃云会怎么做?从而推断自己应该去哪里找她汇合?汇合的时候还能不能看见思晏? 须知此局,若是思晏还在自己身边,便可以先盘问出所有细节,缓兵之策,兴许还有的转圜,若是直接被陛下抢了去,严控于股掌之中,那可就彻底没辙了。 可焦侃云敢和陛下抢人吗?若要让她动起和陛下抢人这样胆大包天的想法,必要有足够令她舍命一搏的原因。她会知道,陛下握着他的九族,不是为了剿绝杀道,撕毁盟约,让北阖称臣,而是为了直接灭掉北阖,大兴战火吗? 但她不应该舍命相搏,她必须找到万全之策,名正言顺地把人攥回自己手里。 会怎么做?焦侃云要怎么做,才能在自己安然无恙的情况下,和陛下抢人? 樊京城外,侍卫仍然将他们重重围截。按照她和虞斯的原计划,在思晏说出真相后,她就应该携着忠勇营众,随应侍卫将他们数人追回,再次回到金玉堂看守起来。不会让思晏真的去到狼漠镇。 但如今情况不一样了。 这个真相脱口,教焦侃云知道,侍卫原本就不是来追回思晏的,而是得了圣令,要抢走思晏收押。 方才械斗之时,忠勇营众念及两相交手乃是自己这方作局骗供,且对方是圣上的人,奉命而来,因此只挡不杀。侍卫却是看不清局势,刀刀致命般,毫不手软。 这意味着,此番没有上次北门退兵那样好说话了。口舌话术,改不了陛下要抓思晏归案的心。 圣上一向在意自己的贤名,讲究名正言顺,如今在场侍卫都成了人证,足够名正言顺。 一旦思晏被收押,陛下捏着虞斯家族里万余人的性命,她倒是可以不管,可圣上绕了这么大的弯子,焦侃云不承认也得承认了,他哪里是要撕毁合约,灭一个小小的绝杀道,哪里只是为了让北阖称臣,他是报复心起,要彻底拿虞斯当屠刀,灭了北阖啊。 双方大战,边域百姓必受战火纷扰,苛捐杂税,安生庶民亦煎苦人寿矣。可他们还要因陛下寻的绝对名正言顺的理由,对他歌功颂德,因他深爱太子,缅怀太子,报百年侵扰之仇,国土不容频扰之借口,安抚自己,都是命数与天意,只怪自己不是有钱人。 父亲说他一生清正,年轻时意气风发,孤高心性,可浸淫官场数十载,见惯了诡谲风云,沉冤不雪,他亦只能看君王的眼色行事,日日如履薄冰。 后来她出生了,三四岁就被送入宫中与太子作伴,他日日惊惶,知道圣上挑不出他的错,就随意拿捏了他的软肋。自己唯恐她在宫中犯下错事,性命堪虞。可她最是争气,平安长大,收敛起犀利大胆的真性情,行事圆滑玲珑,全樊京称颂。 像极了如今的他。却一点都不像当初高头马上,踏遍京都,折枝抛赠桃花,还是意气风发探花郎的他。也不像当初为民四处奔走,抗旨不尊,直言犯上,只为将天下百姓系于心上,将自己的脑袋系于腰带上的他。 直到她以隐笑之名出世,编排恶官污吏。他发现,女儿是有骨血的。圣上以此弄权,以弱扳强,驾驭高官,他喜忧参半,对妻子说不要再将那些事告诉她,可分明只要自己不说,一切便没有差错。他是迫于帝王威压,却也是自欺欺人,分明心潮澎湃地支持着她。 又直到太子死去,他发现,女儿亦有折枝抛桃花,赠遍天下的意气风发。也发现,自己变了这么多,却依旧坚守清正,是因为自己同样热血未凉。初入官场为了什么,而今仍应如此。 她绝不能把思晏交出去,绝不。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40节 章丘低声问,“姑娘?怎么做?” 焦侃云抹了一把脸,起身挡在思晏身前,一如在寿王府时挡在她身前那样,紧盯着面前凶悍持刀的侍卫,颤着手拿出墨印,“所有忠勇营听令,在场非我营众,全数扣押。” 话脱口,侍卫俱是震惊不已,纷纷持刀御敌,“小焦大人,你要抗旨?” “抗旨?既没完成任务,也没有回去复命,抗旨的会是你们。”她很害怕,也很紧张,但此刻若不将其扣下,忠勇营众数就会被他们所杀,思晏也会被带走,“上!” 拿了指令,忠勇营众也不再留手,一早领着另一部分军差潜藏在暗处保护焦侃云的风来更是无惧现身。 思晏这才晓得,原来方才大刀落下的千钧一发,也不过是焦侃云的幌子。焦侃云紧张惧怕是真,可怕的不是大刀,而是她没有回来。 以多制少,很快将其制服。只是厮杀起来难免有错手伤人,鲜血喷涌之事,焦侃云坐在马上,依旧被血溅了满身。 不似那日偃甲街,各有掂量,且他们彼时不敢离楼庭柘和虞斯太近,如今却是真枪实刀地交戈,有时候长刀就从她的眼前甩过去,她紧紧咬着下唇,不敢露怯,浑身都在惊惧颤抖。 阿离有些担忧地看向她:“扣押后呢?” 焦侃云毫不犹豫:“太子案关键线索虞思晏,欲逃回狼漠镇,忠勇营众偕同侍卫追捕,途遇大批绝杀道伏击暗刺,众人为保护线索不受侵害,舍身搏命,身负重伤,为躲避绝杀道搜绞,我们一行人失踪了。” 章丘恍然:好疯的女子,编话本真是随口就来啊。 “可若是不将思晏小姐交出去,还藏在姑娘身边,陛下恐怕要借机向姑娘你追责?”章丘无不担忧。 “我不会把她藏起来,相反,我会亲自护送思晏去见陛下。绝对令陛下满意。”焦侃云坚定地道:“但在送她去之前,我们要争取一些时间想办法,至少等到虞斯和我通一通气,把我们几方已知的消息全都摆出来捋一遍,否则,太被动了。” 章丘立刻领悟,当即吩咐下去,“把绝杀道的武器全都留在这里,伪造与其厮杀过的痕迹。”今日在金玉堂引起骚乱的那一批“刺客”正是他们假扮,为了迫真,焦侃云命他们打造了各式样奇怪的武器。没想到如今亦有大用。 刚好,金玉堂被“绝杀道刺客”袭击,一路追杀逃匿的思晏,最后和他们这些追捕思晏的护队打了起来,天衣无缝。 “避开人烟,找一处隐蔽但邻水的地方休息整顿,给侯爷留下一些只有他知道的记号,他会找到我们。” 阿离施展轻功,立刻去办。没多久就找到了一处荒庙,不算大,但要容纳他们百余人是够了。庙后数十来步临湖。 焦侃云想先去洗一洗脸上和脚上的血水,尤其是鞋子里,濡湿一片,极其难受,但见忠勇营的兵众们皆俯身在喝,便不好行方便了。他们如此珍视水源,自己却过去洗脸洗脚,确实够难伺候。 她无奈,回到庙前,那批侍卫被紧紧捆绑,以锁链相系,若有人动,就会发出声响,且他们受了伤,无法做多余行动,只好闭目养神,没多久便睡了过去。 走进庙中,阿离已升起一簇火,找了几个蒲团围坐一起。 思晏靠着供桌,眼神木讷,只盯着那火苗,脸上斑驳的泪水已干成一片红白交映的痕迹。 “你是绝杀道的?”焦侃云先开口,拿着一根树枝挑动火炭。 思晏点头,“嗯。” 她方才用刺刀的手法,远比用长枪更熟稔,“你杀过多少人?” “一个。” 这两字,远比她说“数不清”要令焦侃云沉痛得多。她喉口哽咽,也有些问不下去。她甚至觉得自己应该拿把刀捅一下权当还了。长叹一口气,她亦需要消化平复,只是太过紧急,她连悲伤怒恨的时间都没有。 章丘见势,转了话题,“如今局势堪忧,陛下必要拿捏侯爷,拿捏忠勇营,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焦侃云沉吟一会,“思晏隶属于绝杀道,思晏谋刺太子,是为北阖,还是为虞斯,这取决于虞斯出征与否。可朝堂争鸣,陛下最先想到的,是拿什么堵住悠悠之口?” 章丘道:“仍是以北阖撺结绝杀道,谋刺太子之名。” “那可选择之路就来了。”焦侃云比出四根手指,先按下一根,“虞斯若是以‘北阖撺结绝杀道谋刺太子’之名而出征,灭掉北阖回来,功成名就。那么一切都是北阖的阴谋,思晏刺杀太子之事甚至可以不用揭露出去,她能保住性命。 “次之,他若是不出征,陛下就告诉众臣,虞斯与北阖勾结,让自己的妹妹杀了太子,届时虞斯还是要出征自证,不过,走这条路,思晏这个真凶就会死。 “再次之,饶是陛下告诉诸臣,思晏杀了太子,当灭九族,虞斯依旧为了百姓不受战火之苦而选择不出征,不自证。那么,如此难以掌握,有财有兵有谋略,还心怀天下的少年将军,陛下当然会挑他罪名,直接让他去死。你选吧。” 阿离抢先说道:“那当然是选第一个!打仗我们在行,出征一次,既能保住侯爷的九族数万人,又能护思晏小姐性命。” 可她还有一根手指没有按下去,焦侃云一哂,按下道:“最次之,你们选了第一个,或是第二个。结果战败,不仅没能灭了北阖,还引来诸数外族联盟,大举入侵,举国动荡。国之不国,覆巢无卵。” 阿离一讷,“那姑娘有何高见?” “不选。” 章丘亦有些疑惑,“如何不选?” “缓兵之策,便是不选。” “那当如何缓兵?” 焦侃云缓缓摇头,“我只知,若有更重要的事,挡在出征前面,比太子案重要,让陛下不得不将战事放置一边,就是缓兵。” 几人纷纷陷入沉默,正此时,堂前传来健马长嘶的声音,阿离一手拔剑一手拔刀,护在焦侃云身前,思晏亦警醒,摸出刺刀挡住焦侃云。 焦侃云一愣,却按住他们,笃定道:“我觉得,是虞斯。” 下一刻,庙门被虞斯推开,他的视线搅弄了一圈,看到思晏的那刻,几乎要喜极而泣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就见焦侃云从思晏的身后站了起来,浑身是血,眼神却格外坚定熠熠。 方才他看见厮杀过的狼藉残局,提心吊胆,后来看见记号,一个猜测自心中升起,无不激动,再到这里,从前院穿进来,看见满地躺着的侍卫,但想到思晏仍是有些不放心,如今看见他们平安,虞斯只觉阴霾尽散。 焦侃云向前一步,“欢迎回来,盟友。现在,我们完完全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她清丽的脸上血迹妖艳,高束的青丝早就因策马颠簸而松散,此刻一部分垂落身后,一部分连绻于肩侧,思晏的身量比她小,所以衣衫穿在她身上,格外衬得她窈窕,可她神色中的坚定与从容,使这一切美好都没有丝毫媚意,反倒卓然飘逸,游刃有余。 她就是以这幅清逸而坚毅的姿态,把忠勇营和思晏,都替他攥在了手里!让他的九族万余人都有了一丝喘息。虞斯眉眼通红,咬着牙低声道:“焦侃云…我真想亲死你!” 险些要出哭腔了。 他目光炙热无比,让焦侃云避无可避,回敬一句,“侯爷的喜悦与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但着实没必要恩将仇报。” 虞斯忍俊不禁,立刻肃了肃容,“我这就将我在宫中与陛下的交锋尽数说与大家听。” 阿离满脸狐疑,抓着章丘追问:“侯爷刚才说什么?是不是说想亲小焦大人?” 章丘乜他,“小孩子家家问那么多做什么?还嫌事情不够紧急?” 阿离见众人谈起正事,便不再胡说此句,结果刚端坐好,又听虞斯在盘叙的空隙中专程抽身吩咐他,“去打点水来烧上。” 阿离一怔,“大家喝过了,我也能将就。” 虞斯看了一眼焦侃云的脸,轻声说道:“谁管你了,快点去。” 第48章 登对,绝配! 好在寺庙里还有废弃的后厨,随意找了个将就可用的锅炉洗净,支在火堆上,众人盯着升腾的热气,认真聆听虞斯的叙述,他一字不落地复述,记忆惊人,竟然连圣上欲赐婚之事都没省去。 等阿离洗净碗,端来一摞分给众人时,他已讲完了,大家皆是一幅惊惶不知所措的模样。亲耳听到,和思量猜测,终究是不同的。 但令焦侃云久久不能言语的,不仅是圣上要屠族的暴虐,还是…… “你说,你埋了数十万两在庭池中,是为了将自己的把柄交给陛下,也为了与圣上心照不宣地交易,拿稳忠勇营的权柄,更是为了让圣上将你在侯府埋藏赃银之事隐秘流出,好断了自己结党之路?而那数十万两,自你接掌侯府的时候就存在?” 虞斯赤诚又坚定,“嗯。此事原本不该说与任何人听,但如今你我同处一绳,也无甚好欺瞒的了。我父亲确实痛贪了许多,我母亲与他和离之时,还坑蒙了一笔,散与贫困百姓。我接手后母亲将这些事尽数告知,我却不得不为了自保,将其认下。 “不过我一分都没有动……我发誓。”怕她觉得自己总是发誓,也没个依凭,又补充道:“我拿我的性命发誓。” 焦侃云恍然醒悟,却不敢置信,万般惭愧之下,拧眉,紧紧咬住了手指。 嘶……一股汹涌的愧疚之情登时蔓延到头顶,她欲言又止,有点不敢看虞斯那双过于炙热的眼睛。 半晌后,她忍不住朝虞斯坐得近了一些,犹豫片刻,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只见他浑身一颤,她蹙眉低头,小声地说:“侯爷,对不起!” 虞斯狐疑地狭起眸子,一怔,反应过来,“你父亲告诉你了?你写我的话本,就是因为这个?…这么说,你在金玉堂说书之事,也早就被圣上控制了?” 焦侃云点点头,双颊红透,叹道:“实在很对不起!其实我早就叫风来去侯府探过了,拿到了赃银,确定侯爷确实贪污巨款,才动笔的。任凭谁也想不到,内情曲折到颠覆古往今来任一史记,圣上说得没错,侯爷之智当真举世瑰宝矣……要不然你骂我吧?打也行……轻点。” 虞斯挑眉,垂眸看向她覆盖在自己手背上的纤细的柔荑,耳颊俱羞,他轻咳一声,有点窃喜,但而今不是时候,只作镇定,“你实在很让我困扰啊!你知道我每夜都因为你的话本辗转反侧,泣泪不止吗?焦侃云,你险些把我的姻缘都给说落了! “给我坐端正了,等正事说谈结束,我要好好跟你算这笔账!” 焦侃云仍是不敢抬头,重复说道:“对不起!我也是前些时候才抿出,陛下早就控住了我的笔,但我只知道他有意将你贪污之事透露给父亲,再叫家人透露给我,却不知原来是你自己有意给圣上透露,更不知你贪污之事是这样一大乌龙……真的很对不起。” 她一句万般诚恳的道歉,他一句暗含调侃的责怨,在沉重的家国大事、天下生死面前,都不过过眼云烟,可仿佛是焦灼气氛的调剂,让众人苦中作乐一般,都流露出一抹浅淡的懈意。就好像,误会终会解开,事情必有转圜,人生总是变数,硬着头皮走下去,才会有改变。 虞斯并不再说此事,仿佛有心揭过,手却分毫未动,任由她愧疚地握着,“陛下掌控的东西实在太多了。在宫中时,陛下面对我便屡屡一幅胜券在握的样子,我也时常勘不破真意。单说思晏此事,我也是因早朝时,陛下着人宣读了废后圣旨,又有意点我,我才捋明白。” 阿离仍是不解,“思晏小姐被圣上诓骗杀太子,和圣上废后有什么关系?” 虞斯一手拿出红图,在地上摊开,“我和焦侃云推演了数次,总是推到圣上的目的,便推不下去。” 焦侃云收回手不再握住,指着太子府一处,“彼时我还同侯爷说,‘圣上总不可能在阿玉被谋杀前,就想到要剿灭绝杀道了吧。’因为我们都是按正常人的想法去思考圣上,从而认为,圣上再狠毒,也不可能自己杀了太子。” “可天家无父子,为何你们一点都没往这方面想?”章丘低声问道。 焦侃云便说,“不是父子情谊的关系,是因为我与阿玉朝夕相处,我知道帝王在他身上付诸了多少精力,若一早便是弃子,又何必栽培?阿玉自幼由内阁诸位重臣、学士教导,骑射亦有大辛最负声望的武将亲自教习,幼时习武,在武堂为他陪练的,亦是同龄人中佼佼者,是你家侯爷。 “可见帝王对他寄予厚望。我不是觉得帝王不会绝情,我只是觉得,以辛帝的个性来说,绝对不会轻易让自己的心血付之东流。” 虞斯接过话,“所以,唯一能让帝王舍弃他的原因,只有两个,一个是太子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显然没有,另一个,就是血脉混淆,太子不该是太子。任凭谁也想不到这样的内情,所以我和焦侃云推演数次皆不得因果。直到帝王废后。” 章丘了悟,判出结果,“所以不是太子死了,皇后疯癫,于是被废。顺序应该是,帝王要废了皇后和太子,于是先让太子死,再借口皇后忧伤过度,把自己幽困封闭,将其禁足,数月之后,顺理成章地废除皇后。” 阿离问道:“绕这么大的弯子,究竟是为了掌控侯爷,还是为了废后废太子,亦或是为了有理由出征?” “一箭三雕不是正好吗?”焦侃云分析道:“辛帝最注重颜面与口碑,他惧怕口舌,难堪朝臣与百姓纷说。所以,血脉混淆之事,他定然不会走漏半点风声,只想着悄无声息地解决了‘污点’。 “恰是时,思晏出现,寿王将其身份上报,辛帝便派人去狼漠镇细查一番,得知她隶属于绝杀道,欣喜若狂……一个简单且完美的计划便成了。” 阿离终于明白,追问道:“所以,联络绝杀道的神秘单主就是圣上?” “只能说,背后是他。但也许假手于人。”虞斯想到陈徽默和楼庭柘的联系,推测说,“二殿下亦是棋子。圣上让他去办最好不过,但此事内情隐秘,不可告知众臣,更不会直接告诉二殿下,让自己在儿子面前颜面尽失,所以,圣上写了密信,让他交给陈徽默,翻作北阖文,再送至绝杀道。” 焦侃云幽幽一叹,“圣上虽说是许诺了二殿下储君之位,但也教他登上了风口浪尖。须知我们追查太子案,查到他的身上,一是因太子病前,二殿下去探望过,二是因太子去世那日,东宫仆侍皆被赐死,我们认为唯有二殿下入宫面见了圣上,可以教唆,三是因陈徽默。 “如今看来,许是陛下有意引导,他让楼庭柘去探望阿玉,又让他在阿玉去世之日入宫,更是让他联络陈徽默。谁都逃不过圣上的制衡之道,有好处,就会得弊端。我们百般追查,早就摆出了这些疑点,朝臣也会怀疑,是二殿下杀了太子。一场污秽的血脉笑话,便被遮掩成了党争。” 虞斯点头,“我的线索推说得差不多了,思晏,说一说你的视角吧。”热水沸腾,阿离拿两根粗木棍挑起锅炉放到一边,虞斯不动声色地将其挪得离焦侃云的腿远了些,章丘找了一柄大勺来舀水,每只碗里都有,焦侃云便帮着递发一圈。 锅炉里留了些热水,虞斯有意等它凉一凉,并截断了一节衣摆丢进去烫净。 大家的动作稀松平常,没有人说话,沉默得甚至都有些阴暗扭曲了。 思晏将一切看在眼底。仿佛没有人责怪她,但大家绝口不提那样狠毒的一刀,又仿佛都在责怪她,只是迫于形势,隐忍不发。 她垂下睫羽,掩饰眸中的湿意,开口叙述,净是喑哑: “我独自在狼漠镇长大,那里毗邻北阖,随时会受到绝杀道的骚扰,我孤身幼弱,被掳去实在不稀奇。我在绝杀道的师父是一名快要退休的老手,他有意收心积德,见我可怜,便收养了我,一边教我如何使用刺刀,发生歹事时好将对方一击毙命,一边却保我不参与绝杀道内的刺杀行动,偶尔一些望风凑数的任务交给我,我过得还算清闲安宁。 “但我也常常看到杀完人回来的弟兄们,满身是血,断手残足,肠腹拖沓。他们忌恨我的悠哉快活,要与我切磋筋骨,生死搏命,有时候我受伤,有时候他们受伤,伤筋动骨、鲜血飞溅之事常有。因我时常去胡元戏班做工,有手茧、有身手、会受伤,都是常事,没人会怀疑。 “可我厌倦这样的生活,师父的头发花白了,也再护不住我几年,既然我没有杀过人,那我脱离绝杀道,有何不可?这时候我遇到了虞斯,他将我的身世说与我听。那时候我真的很高兴,仿佛得了救赎,只想着把虞斯赠我的珠宝都献给师父,然后带着他一起赶紧离开狼漠镇,去樊京过好的生活。 “师父说自己半截身子已入黄土,不折腾了,让我走吧,去过好日子,所以我就独身跟着虞斯来了樊京,可我得知他十分警惕在樊京作乱的绝杀道,终究担忧他介怀我从前的出身,不敢将自己待过绝杀道的事告诉他,也惧怕他有一日察觉我会使刺刀,幸而男女有防,很多细节都因为他对待‘妹妹’的宽容小心而避过了。 “但没过多久,绝杀道托金玉堂给我送来了一封密函,对我颁布了第一个杀人任务。我十分疑惑,因我分明已脱离,来到了樊京,他们怎么还要找我?当我看到我要刺杀的对象是太子时,隐约明白,那必然是一笔让各位长老都心动不已的巨款,而找到我,是因为我如今的闺秀身份,要得手比他们容易得多。而且,一旦得手,我已非道中人,轻易查不到绝杀道的头上。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41节 “我没搭理。我心想,我走的时候他们难道不知道?我哥哥是忠勇侯虞斯……”说至此处,思晏有些哽咽了,她从未认真唤过哥哥,亦没有这般骄傲地将自己哥哥是谁表露过,她捂着脸,低声啜泣,“是把他们打得跪地求饶的忠勇侯虞斯啊。我做什么要搭理这劳什子任务?往后我在樊京,横着走都行,我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自有人护我…… “可是随信而来的,还有师父断掉的白发、剥落的指甲。他们说,这会是我唯一的任务,杀了太子,罪名是绝杀道的,和我这个脱离绝杀道的人无关。届时会有人接应,只要我做得干净些,杀完这一票,就彻底是清白人了。” 焦侃云深吸一口气,纠正她,“你杀了人,才真正不是清白人了。” 思晏点头,又摇头,“我没有被这样的话术蒙骗……我只是很后悔没有执意带师父一起走,可后悔真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所以我一开始只想回到狼漠镇见师父,我想带他走,不受这等威胁,量他们也不敢对我如何。可虞斯带着大队人马回樊京的那日,我又在金玉堂收到了新的信函,这回是满纸的血。我无法确定,师父究竟是死是活,更无法确定回去还来不来得及。 “我想过把这件事告诉哥哥,可绝杀道手眼通天,师父养育我十数年,我不能不管顾他的死活,哪怕他只是个半截身入土的小老头儿,我更害怕虞斯为了帮我报师仇,出兵剿灭绝杀道,可我知道北阖已同大辛签订盟约,他若帮我,届时朝局都会动摇。 所以我选择了自己解决,我和哥哥说要回去,只想着刺杀完后消失在狼漠镇,回到绝杀道,从此开启我的杀手生涯,绝不连累他。但是…… “哥哥执意不放我,他管定了我,后来焦姑娘误会我被欺负,同样掺和进来,说会帮我逃离王府,我欣喜若狂,既然如此,那我就先杀了太子,保住师父的性命,然后通过骗取焦姑娘的信任,让她助我逃离樊京。” 她停顿了下,许是喉口滞涩难以继续,捧着碗喝了一口热水。 焦侃云双目泛红,用掌沿撑着额,“你才是最厉害的,的确把我骗到了。我为你不受欺辱,不嫁高门,胡写一通,没想到深陷樊笼,被陛下所控。你究竟如何潜入太子府的?你身旁有虞斯派给你的护卫,你又是如何避开他们的监视?” 思晏抚摸着刺刀上的花纹,略微失神,“那天夜里,我入太子府,如入无人之境。其实我的武功一般,不然也不会骗过虞斯,但我刺刀使得很好,只要够快,一击致命,前后不过弹指之数。任哪个护卫都不会想到,弹指之数就能穿入铜墙铁壁的太子府,把太子给杀了吧?我只需要借口夜不安寝,路过那里。” 她想起太子死时的神情,合眸咬住下唇,须臾后接着道:“他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但我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他认识我。其实那幅画是我拿走的……因为他分明已受了我一刺,却执意要从怀中掏出什么东西,我看到那是我的画像,心中更是慌乱,生怕留下罪证,那是我第一次杀人,所以手忙脚乱的时候捻转了刀口,最后拿走了自己的画像烧掉……” 焦侃云忍得握拳的骨节都泛白了,她侧目过去,颤声道:“所以,当我告诉你太子写了一个‘救’字给我的时候,你才会哭着说不可能是让我救你?你是不愿意相信,自己分明杀了他,他还要救你?还是不愿意相信,世上有这样纯良的人,爱憎分明,知道你是被骗了,一点也没怪你? “阿玉死的时候,该有多痛…!”她泣不成声,情绪倾泻,难以平复。 虞斯手足无措,抬起手臂想用袖摆给她擦泪,但杀人的是自己的妹妹,被杀掉的是她的挚友,他不知如何是好,更觉得没有资格,最后只是捞起锅炉里的断衣递给她,握住她冰冷的手。 “对不起……”思晏握紧刺刀,抵住额,“等我杀完人回去,才后知后觉!太子府的防备怎么会如此松懈!他身边怎么一个护卫都没有?次日得知东宫仆侍尽数陪葬,我才知道这分明是一场为我设好的陷阱,金玉堂的书信催的不是师父的命,催的是我头昏脑热,乱如锅上蚂蚁!只须我昏庸一刻,动手杀人就好……” 虞斯握拳,沉重地一叹,问她,“既然发现事有蹊跷,为何不告诉我?” “我知道接手这件案子的正是兄长后,才彻底确信,这是来自天威的压迫,是高位上的人布置的天罗地网,若我将此事说出口,岂不就成了上位者拿捏你把柄?我每日诚惶诚恐,知道兄长聪颖绝顶,不好诓骗,只能以不想同你见面为借口远离,唯恐被识破。 “我把希望寄托在焦姑娘身上,她说过要助我逃离,所以那日,我借口赏花上门找她,但她竟然凭借蛛丝马迹猜到我就是太子要找的人,立刻反口,说不会助我离开。天知道我当时多绝望……她提到要带我去见你,我才惊惧发抖。” 思晏已哭得有些麻木了,低声叙叙,“我若回不去狼漠镇,便会成为虞家人,你们这些护我的人,都得死。而且,在我杀了太子后,金玉堂就再也没传过师父的消息,我真的好想回去……宁愿虞斯从来没认过我这个妹妹。” 焦侃云胡乱抹了一把脸,收拾心情,“好,你也算是有情有义,身陷珍珑棋局。那你告诉我,绝杀道来杀你,是为何?” “因为太子的‘救’字,令我这个杀人者,莫名其妙地成了此案关键线索,而陛下乐得我成为线索,这样就可以利用你们逼我说实话。 “可绝杀道不乐意,因为一旦我成了要被保护的线索,我大可以把杀太子的罪名落在绝杀道头上。他们得不惜一切代价杀了我,以免我乱说话。 “但这也是陛下乐见其成的事,因为一旦绝杀道坐不住了,来樊京杀人,他就能把这件事打成‘绝杀道来消灭关键证据’。更坐实了绝杀道杀害太子。” 焦侃云点头,“你这不是挺聪明的吗?”她不由得拧眉,气息发抖,“那你怎么就不知道,比起自尽和回狼漠镇两个法子,还有一条路你可以走呢?” 思晏眉心一跳。 焦侃云咬牙切齿,“你说阿玉给我留了一个‘救’字,是为什么?他要我帮你,大可以写与我最后一次见面的时间,因为那日,我们只聊到了你,却写了个‘救’字!分明是他也想好了一切,有意促成,让你成为太子案的关键线索被保护起来! “你真是愚钝又赤诚,你就不会说:‘我撞破了绝杀道杀人的现场’吗?!只要你把这一切推给绝杀道,谁又能奈何你? “这时候绝杀道想反口,说你撒谎,说是你杀的,谁会相信一个杀手组织?大家只会觉得绝杀道疯了,把事情推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小姐!你不推给绝杀道,是你没想过,还是你自幼在那里长大,骨子里就惧怕他们?亦或是你的纯良,都给了你那头发花白的师父,哪怕自己死,也不想他出事?思晏……” 焦侃云抚额叹息,“我一方面真想捅你一刀,恨你白费了阿玉死时的心机,另一方面……我真是心疼你。同样身为女子……你真是……”背负太多,太苦了。 她苦熬了十余年,以为等来了救赎,心心念念去到樊京,不似她所说的真的喜欢白来的新鲜富贵,而是自豪于原来自己有个被奉为战神的兄长,从此处处会护她,却没想到陷入另一片泥沼。 她的单纯促成她的一时冲动,她的聪慧又促成她推演出真相,痛苦万分,最后她的纯良,让她身不由己,被紧紧攥住了命。 “我只是觉得,我死了并不可惜。”思晏叹道:“我只是一把并不锋利的刀。谁会在乎一把刀的死活?” 焦侃云深凝她,半晌,却道:“你自己要在乎。” 思晏微微睁眸。不是“我在乎”,也不是“你兄长在乎”,而是—— “你自己要在乎。” 纵然你千错万错,百般狠毒,万般冷漠,谁都可以怨你恨你,你可以下大狱,可以数罪并罚,但你的命,你自己要在乎。 “更何况这本就是一场阴谋,你该做的,是将功折罪。”长叹一口气,焦侃云做下结论:“没多少时间了。阿玉既要我救你,也是为了救百姓免受战火纷飞,如今只有救你。天若执意要你死,我们便要胜天半子,救你的命。” 思晏没有说话,她凝视着焦侃云,就像她在寿王府,急匆匆入院,猛地撞开那扇门,带着满身天光而来时一样,她潮湿的内心生出了一缕轻柔的风,一抹盎然的绿。 见她不说话,焦侃云以为让她救万民于水火这种理由不够她振奋,不够她配合,更以为她不愿意将功折罪,便又问她,“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两次大刀落下时,你都拼了命的救我,为什么?” 思晏热泪盈眶,“愧疚……还有,想当你的朋友。” 焦侃云摇头,“你虽救我,但我对你的感情依旧十分复杂,我不一定拿你当朋友。但你拿我当朋友的话,便要比阿玉做得更好、更多,你要弥补罪过,待一切尘埃落定,功大于过了,我们就会是朋友。在此期间,我会和你的兄长一起,一直护着你。” 她终于不再别扭,“好。我会一直配合。” “我会安排人秘密去打探你师父的消息,如今无须用他威胁你,想来比之前好打探得多,若他还活着,我就暗中将人护起来。”虞斯抬了抬下巴,“把你的刺刀收起来吧,你不适合这个,你玩长枪比较有天赋。” 思晏点点头,将它收回靴中。 “姑娘方才说过,缓兵之策,却没有具体的法子。而今可从细枝末节处推敲到一二?”章丘让阿离去再烧一炉水,挑动炭火,接着之前的话题。 虞斯和焦侃云对视一眼,显然是又想一块去了。他低眉,抿了口水,一哂。 “陛下惧怕口舌,那便会显得尤其宽容。”焦侃云自信地道:“我思来想去,和打仗同样重要,且需要帝王宽容以待的事,只有一件。” 阿离沉吟片刻,蹙眉道:“难道是让侯爷和小焦大人答应圣上的赐婚?自古婚姻大事,三媒六聘,更不要说侯府和尚书府结亲,还是圣上赐婚,其隆重可见一斑,筹备起来肯定是要个一年半载了。” 虞斯一口水呛了出来。 焦侃云微微红起耳梢,低声道:“才不是!” 虞斯亦满面通红,纠正他:“是祭祀!”他抬眸看一眼阿离,指着门,“你滚出去打水!” 章丘抚着半张脸险些笑厥过去,“这法子听着…好像还挺可行啊。婚期难定,可不是想拖多久就拖多久吗?太子新丧,把婚期定在年后,以示尊敬哀悼,陛下为了体面,当然会宽容。就是不知道优秀如小焦大人,看不看得上侯爷啊?” “你也闭嘴!”虞斯连忙呵斥他,慌乱地向焦侃云道歉,“是我治下不严,等回去了我罚他们……他们说的话,你别放心上。”一顿,又怕她真的不再考虑他,几若无声地补了一句,“也别…全然不放心上。” 焦侃云低首不言,一丝奇异的妙意缭爬心尖,抬眸看他,他目中羞怯闪烁,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她的神情,见她没有恼怒,才露出些许放心,她脑子微窒了一瞬,下意识答:“好。” 两人俱是一怔。 好? 好的究竟是“你别放心上”还是“也别全然不放心上”? 火光与人影缠乱,夜风清凉,带着些许土腥气,糊弄一般抓了满身的感受,全都裹到人的鼻息间。许是局势急迫,刚才紧张的氛围教两人的心弦都绷得很紧,突然怔住,那心曲弦音便汹涌而出,澎湃至高潮,激得汗毛都立了起来。 肉眼可见的一个激灵,她冷。虞斯红着脸,解开腰带,脱下外衫,罩在她身上,身上便只留了素白的中衣,襟口微微打开,可以窥见些许美色。 陡然一被包裹住,四面八方都涌来了他的味道,甘冽清爽的浅淡香气,衣衫上还残存着他身体的热意。“我身热……”焦侃云无端想起他这句话,轻轻倒吸一口气。 抛却杂念,接着刚才的话说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实则,祭祀甚至还在征战之前,既然陛下那么在意朝臣和百姓的口舌,又那般好面子,讲究礼法,咱们大可以针对这点,行拖延之术。” “可一般重大的祭祀之事,譬如祭天,都是放在冬至日,亦或是夏至日,如今初秋,祭什么呢?”章丘摩挲着下巴算来,“难道要硬生生拖延到冬至?” 焦侃云点头,“没错,但也不算拖,祭天仪式隆重繁复,陛下尤讲礼数,提前筹备四个月,正好。既然陛下想征战,那咱们与其直接忤逆,不如装作顺从,但请陛下先祭天作问,若天能应答,正是出征时机,百姓必然满意,顺应天意,侯爷二话不说,就领兵出征。” 章丘目露赞叹,“妙啊。陛下征北阖,虽找了太子被杀作借口,顺理成章,却难以安抚民心,若是问天祭神,他暗中做手脚,得到天神准允的答复,必使万民认可侯爷乃是天命所归,而帝王决策亦是顺应天意,倘若我们献上此策,圣上定会欣然同意。 “这一筹备,就是四个月,须知兵法上讲,迟则生变。四个月足够我们再想别的法子了。而且,为防止侯爷要征灭北阖的确切消息传出去,圣上绝不会在祭祀前就告知朝臣,他要当灭国屠夫。如此,便是‘不选’。” 虞斯勾唇一笑,接着道:“但我们绝不能让他当真得逞。我们需要做的是,在祭天之前就掀起民间口舌,让百姓纷纷议论天命之事,我配不配出征,不是天说了算,也不是帝王说了算,而是百姓说了算。且圣上能做手脚让天神准允,我们也能做手脚,待祭天典礼上,群臣生变,天只会说:不准去。” 焦侃云笑道:“侯爷的武将星话本,正是用处。陛下要我抹黑侯爷,那我就好好抹黑。至于思晏,明日,我更要满怀着对陛下的恭顺,把她送去刑部大牢……” 虞斯侧目看她,掀唇道:“与其同时,我去面圣献计,等祭天之事落定,别说她在刑部大牢,就算她在酷刑司,差吏也得给我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我看谁敢动她一根汗毛。” 焦侃云挑眉点头,“若侯爷的语气能再适当地放软一些,争取将思晏留在侯府看守,会更好。毕竟大牢里阴暗潮湿。” 虞斯轻偏头,“遵命。” 竟然真给他们找出了解法,章丘长舒了一口气,眉眼堆起笑意:登对,登对啊登对。他拼命给虞斯使眼色,“侯爷,这么晚,焦姑娘定是饿了,我和思晏小姐着人去打些猎物回来烤。”思晏都不需要他使眼色,立刻起身离开。 不算大的庙堂里突然就散得只余他们两人,显得空旷,地上摆着几只碗,尚未见底的水中有火苗晃荡,像一颗心一样七上八下。 锅炉中还剩着一些水,虞斯触碰了下,因在火堆边,还是热的,他默然从焦侃云的手中拿过那一截衣布,在水中洗净,拧干。 拧干。 还是拧干。 焦侃云等着他下一步递给自己,伸了两次手未果,她挑眉,“再拧就碎了,侯爷。” 虞斯咬着牙,徐徐吐一口气,倾身靠近她,四目相对,他低声问,“焦侃云?你的鞋面和鞋底都红了,是踩到血水,里面也浸透了吧?” “嗯。”焦侃云指了指火堆,“不过已经烤干了。能怎么办?将就了。饶是洗干净,套上满是血水的袜子,穿进鞋也会脏。” 虞斯以眼为笔,描绘着她的脸,嘴角抿起些弧度,“那,我若有个办法,你要不要采纳?” 焦侃云饶有兴致,“说来听听。” 虞斯指着自己的心口,实则指的是那层薄衣,“我的贴身衣物,裁给你当素袜。” 焦侃云低眉,又抬眼,复又低眉,再抬眼,对视片刻,两人皆屏住呼吸。她伸出一根手指,轻触了下那件薄衣,绸缎的材质轻薄光滑,被虞斯发现小动作,便见他再微微倾身离得近了一些,让她碰个够。 她立刻收回手指,“…不太好吧?” “哦?不好?”虞斯挑眉,带着些许佯装苛责的意味,轻声道:“拿我的小道消息写话本博噱头的时候没有不好?把我的姻缘全都赶跑没有不好?说我情场浪荡、朝秦暮楚没有不好?现在给你穿袜子,你说不好?”稍加威逼一般,趁机抬起湿帕,放在她的脸侧,不敢放肆,只用零星一点触碰到血迹,轻擦去,嘴上还在施压,“嗯?那些时候没有不好吗?”出口已然喑哑。情思,一瞬发酵。 第49章 叫我。 咫尺之迫,焦侃云心虚得烧红了面颊与两弯耳廓,凤目中隐约浮现出炙热盈盈的水光,倒不是想哭,只是愧疚太盛,多余沁出的惭然,她再次郑重地道歉,“对不起,我也会将功折罪,好好弥补你的。”左右手各伸出两根手指拧在一起,无不担忧紧张,她认真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观察他的神色。 虞斯暗爽,想要表面八风不动,但这该死的瘾疹半点遮掩不过去,已教他心潮澎湃得眉眼泛起红晕,眼尾也沁出湿意,他的手还比邻着她的颊侧,隔着巾帕也能感觉到她在发热。 “怎么弥补我?”虞斯语气戏谑,狭起眸子,“把我的姻缘还给我?” 别有深意,她自然懂。但这不行,这绝对不行,倒也没有把自己下半生都搭进去的道理。一码事归一码事,怎么能趁火打劫? 她一忖,正经道:“之前说要为侯爷澄清情场浪事时,我就说过,会在话本中将侯爷挪作深情形象,挽回风评。侯爷痴心恋慕的女子只会有一个,她的面貌,以及与侯爷相恋的情史过程,还是由侯爷亲手‘杜撰’的呢……” 她有意强调“杜撰”,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待话本讲出去,侯爷的桃花自然会源源不断,就像那夜银枪炫技,满城的红丝都涌向了侯爷那般,届时侯爷可亲自择一佳人……” 说到这里,她觉得不太对劲,越说越心虚,越说越小声,最后闭上嘴,与他瞪眼相视。 虞斯挑动眉梢,为给她擦拭血迹而抬起的手,还在她的侧颊边,手腕上,“侯爷亲自择”的那一位“佳人”还紧密地缠绕其上,她只须稍稍平移视线,就能看得分明,他轻声调侃道:“说啊。接着说。怎么不说了?” 果然人还是不能在理亏的时候辩论,否则气势都输上一筹。换作往日,她何至于在意这根小小的红线。 焦侃云轻吸气,不动声色地揭过这茬,重新换了个说法,“总之,我造谣侯爷的情史,是我不对,我一定会好好‘塑造’侯爷这位‘并不存在’的恋人,将侯爷在上册中的诸数情史都挪转在这一对象上,彻底帮侯爷挽回风评。” 她看见了,自己说话时,虞斯的视线紧紧地跟着她的嘴唇,饶有兴致地描摹了一圈。她心头微跳,不太自在地咬紧了唇。虞斯便也抿了抿唇,喉结滑动,再看向她的眼眸,最后是眉毛。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42节 倒是说句话呀,火堆里的炭还要噼啪两声呢,此刻的庙堂竟然会寂静到彼此的心跳声皆可听闻,焦侃云想起身避开这种让她不知所措的环境。 刚有起势,虞斯就将手中的衣布贴上了她的侧颊,轻柔的动作,若细察之,甚至能感觉到衣布并未实挨着,他的手掌更没有贴上去,隔着极为浅薄的空气,和透出热意的衣布,却使她浑身一僵,不敢再动。 “就这样,不动。听我说两句。”虞斯轻咳了声,这事任谁评说,都觉得他该站在道德制高点,对焦侃云误解他的所作所为指指点点,但他自己根本就不怪她,只是想撩拨她,逗她心动,不由得一哂,“与其塑造并不存在的人,不如直接把我的情史对象改为焦侃云……否则,不论你塑造谁,都还是在造谣。” 他看见焦侃云的凤眸微微睁大,显然想不到他会这般直白地点出她的名姓。 他接着倾身低语:“改为焦侃云,就不算造谣。”声音低沉而蛊惑,“我只要焦侃云……各种要。” 是话本中情史对象只要她的要。 也是红丝乱涌的姻缘里只要她的要。 这个热烈却又克制的男人,此刻明晃晃地把她的名字搬了出来,唯恐冒昧,他赧然一笑,慢悠悠地退开一些,“我这样直白,会扰乱你吗?” 何止扰乱,焦侃云脑子里有一片惊雷炸开了。 分不清是因为今夜面对他时愧疚占领上风,所以处处不知如何应对,还是因为得知他并非恶官污吏,甚至是个样貌好、身材好、性格好的顶好的人,所以放下所有防备,愿意与他亲近一些,成为朋友。 样貌好……焦侃云抬眼认真地凝视他,松风水月,清朗独绝。 玉骨挺如秀峰,锋叶刀一般入鬓的墨眉,浓密却有致。他生得一双极为罕见的眼眸,不是凤眼,亦非桃花,兼有前者的诱色,后者的含情,有点像柳叶,又因浓黑的睫羽密排眼周,使其远比柳叶深邃且长延。墨瞳清亮,但此刻夜幕相衬,瞳孔微微翻将出了些与黑色相近的紫。 因他抿唇羞涩,朱唇上泽润泛光,鲜红如破血,唇形弧度姣美,唇珠半悬,引人咬弄攀摘。鼻梁高直挺拔,与眉骨一起,撑起了他整张脸的英俊男相。他的耳朵匀净白皙,钩挂着一缕又一缕错乱的青丝。靡颜腻理,肌肤光滑无暇,此刻透着一晕一晕的红。 他常常以狂妄的神态出现在军众首位,肩颈的肌线皆绷得笔直,此时顺着脖颈的川线往下看去,如雪的中衣里掩映着棱山,浅粉色的石子微微挺立,在薄衣上映出痕迹,她这才看到,他在中衣的心口位置系了一撮雪白的狼毛,清风来,狼毛刚好飘在他的乳石上,半遮半掩,搔拂而过。 焦侃云脸颊微红,错开眼眸向上觑,对上虞斯热切的目光。还在等着她回答啊?刚才说到哪里了? 她努力想了一阵,轻声道:“很乱。”所以就别为难我了。 但“很乱”听着,更像是说一颗心。焦侃云发现后,生怕他追问,连忙移开话题,“…你在素衣上系狼毛做什么?”系的位置还有点勾人。 心知肚明的调转话头,虞斯岂会不知,只是方才说那番话,他也面红耳赤,激动难抑,正好歇歇火。 遂低头看了一眼心口,叙述道:“我在军营的时候救过一只雪狼,它伤好之后就跑了,只在窝里给我留了一撮又一撮的毛发,银白色的,我觉得很好看,就洗干净了拿线缠在一起,别到衣服上。 “一开始是系在衣襟处的,北阖那边风很大,吹起来晃晃悠悠的,拂过冷硬的银甲,让我在万般艰苦的时候,也有了柔软的温度,我觉得有趣。回到樊京后,时常要觐见,穿的也是长衫袍子,雪狼毛系在衣服上有点怪,所以就缝在了中衣上,靠近心口,有时候摩挲着,很软和。” 焦侃云拢了拢他的外衫,毫不吝啬地夸赞,“落日旌旗,清霜剑戟,银甲杀伐的血意弥漫之下却有一缕雪白的毛羽随风飘荡,的确很有意境。”像是在他杀红眼时,将他的神思唤回的法器。 她的夸赞才真的令人心悦,虞斯自得地抿了抿唇,低声对她说,“所以,我不是个粗糙的人…对你,我会很温柔。你的脸上都是血,我想帮你擦干净,给…碰一会吗?” 焦侃云毫不犹豫,“不给。” 虞斯略有失落,“好吧,那接着说话本里的情史对象……” “好好好,给给给。”焦侃云听不得他再把“各种要”三字脱口,反正方才胡乱抹了一遭,自己犹不见脏污……实则,她压根说不清自己同意的理由,仿佛是心底最最隐秘处滋生的一丝奇异在催促。 虞斯的嘴角慢悠悠牵出一抹笑,“我会很轻的。”说着,拿衣布的手掌终于完全贴上了她的脸,谨慎地观察她的神色,没有发现抵触后,他松了口气,认真地分辨血迹,摩挲擦拭着。 被那只大掌端起脸颊,焦侃云分不清是手掌在发热,还是自己的脸在发热,她故作镇定地凝视着与自己咫尺之距的虞斯,他的喉结频繁滑动,眼角湿意如衔珠,俨然没比自己镇定到哪去。 他的手指隔着衣布不慎触碰到她的唇畔、眼角,还有眉尾时,都会轻颤一下,轻轻跟她说,“对不起。” “也没有弄疼。”焦侃云好奇,“你到底在对不起什么?” 虞斯便会让一张脸更红,哑声道:“心底…冒犯了一下。”想亲。 焦侃云便不再说话了,正襟危坐,如芒在背。 擦拭干净,露出银盘明月一般皎洁无暇的脸,虞斯抬起一根手指撩起她的耳发,“你的头发都散开了,要不要我帮你整理?虽然只是高尾,但我可以梳得很牢固。” 焦侃云说不用,“明日回私宅梳洗后,再随意拢一拢就好。” “那我教给你。”得到她迟疑的点头后,虞斯立即散开了自己的墨发,看着她,给她演示。 绸缎般光滑的青丝尽数耷下,长直及臀,每一根发丝都极其纤细,合拢在一起却这般乌黑浓密。焦侃云眸中有一瞬惊艳,她还没有见过虞斯披散青丝的模样,华光流转于一身,遮住了眉尾的锋锐,多了些慈悲,可长发似冰纤瀑布,又衬得眸中多了些冷峻,好似清冷但悲悯的月神。 摒弃杂念,焦侃云学着伸手把青丝向上捋,看一遍就会了,完美复刻。只是她常年挽着随云髻,青丝总会有些连蜷的弧度,致使她的高尾要松软一些,垂于额边眼眉之下的碎发,难以抿入。 虞斯摸到自己发间,想取下线夹给她把那缕总是下落的头发别上去,略一顿,“介意吗?” 焦侃云摇头,“不介意。之前在宫里就看你用这个了,每次入宫要戴冠帽,就会用这个吗?” “嗯。”虞斯把两枚都摸下来,用水洗净,拿中衣的袖子细致地擦干了才递过去。 焦侃云观察那枚线夹,是樊京城不常见的样式,应该是狼漠镇盛行的,那边的人会狩猎,策马是常事,为了头发不散乱,发明了这样的东西。 银色,尾指长,瘦菱形,像一柄纤细的飞刀,上面刻有精致的流云花纹,他并排夹了两个,把额边的碎发都别了上去,此刻取下,碎发跟着耷拉下来,轻盈飘动,垂在眼眉处,显得他生了几分不羁的野性。 焦侃云伸手接过,“侯爷很有些精致的小玩意呢。” 樊京城中附庸风雅的男子有很多,焦侃云接触过的不少公侯王孙都喜欢从众追赶风潮,却只见过一个虞斯,总是发现很多旁人不屑一顾的微小意趣,这使得他生动而鲜活。 虞斯的骨子里就是个细腻的人,看起来很喜欢一些华丽的小东西,也喜欢在身上做一些别出心裁的惊喜,仿佛等着人发现,流露出惊讶的神色,夸赞好看。也许当他们询问是否怪异不妥时,他就会露出狂妄蔑蔑的神情,不屑地说:“那又如何?本侯喜欢。” 譬如头发上的线夹,腰间的小香囊,中衣上的雪狼毛,譬如在私印上刻“朝琅”而不是“虞斯”,似乎是在告诉别人他更喜欢自己的字,譬如春尾宴换花绯笺上的“你好”,再譬如…他手腕上挽了一圈又一圈的红线。 焦侃云把头发别起来,只用了一个,还给他一个。虞斯也别起来,看着她和自己用一样的发饰,一人一个,心底悸颤,鼻尖蔓了些红意,轻笑道:“你不是刚好喜欢观赏精致的意趣吗?我侯府里有很多。要不要…来我家做客?” 焦侃云支起下颌,“你的侯府修好了?” 虞斯点头,“早就修好了。只是……”只是想和你在金玉堂见面而已。他没有说出口,还待要相约,章丘一行人却陆续回来。 他们猎了兔子和野鸡,不仅处理干净了,还在院子里搭了火堆烤好了,就差把“给你们留独处时间”写在明面上。 “那些侍卫要怎么办?”风来一直在高处看守着院落,见被绑缚手脚的侍卫们纷纷苏醒,赶忙禀报。 “明日带思晏回去的人必须是焦侃云。这些侍卫若空手而归,也是死路一条。问他们想现在死,还是明天死,亦或是,和我们串供,咬死了说今夜焦侃云逼供计划最终得知的真相是:绝杀道杀害太子被思晏撞破。然后继续做思晏的护卫,和焦侃云一起把她押去刑部问审,最后再领一份押回思晏、任务成功的赏赐。” 按照他们的计划,等出征和祭天之事谈好,虞斯回来,焦侃云携着思晏在刑部的盘叙也刚好结束,思晏就能暂时继续以“线索”的身份由陛下的人看守起来。 相当于焦侃云和侍卫一起恭谨地将思晏送回圣上手中,而后置身事外。 侍卫也不过是为生计忙碌的俗人,圣上阴晴不定,回去禀明实话,任务失败必然受死,显然跟着他们这群铁了心欺瞒圣上的人更好活着。遂风来很快就将此事办妥。 已是夜半三更,小憩之前,虞斯裁断了素衣的衣摆,交给焦侃云,并告诉她可以去后院里清洗双足,他已经倒好了热水,帮她守着,不会有人看见。 焦侃云淡笑着深凝他一眼,“多谢。” 次日,浩浩荡荡的一行队伍,由他们两人带领分头行动,焦侃云特意没有换掉衣物,想要突出夜间厮杀过的惨烈,她并未给思晏绑缚手脚,只让军差将其包围前行。 她骑着黑鱼片刻不歇地行进至刑部,尚书仍在早朝,另有官吏接待了她,询问何事。 她说兹事体大,要等刑部尚书来了之后才能如实告知,但请他们向上呈秉,并在记册上留下一笔,就说她焦侃云带领着陛下钦赐的侍卫,一道押着虞思晏来过了。 官吏无法,按照她的说法将此事记录下来。她一盏茶接着一盏茶地喝,没完没了,刑部尚书回来时,已将近午时,日头逐正。 虞斯会与陛下多密谈个半时辰,这个空档,正好让焦侃云将昨夜绝杀道刺客袭击金玉堂,而后又在城外与他们厮杀之事绘声绘色地编排了起来,最后告知尚书,虞思晏在刀光剑影的频繁闪动逼迫之下,硬生生地回忆起了太子案的细枝末节。 刑部尚书听完,满头大汗,“小焦大人的意思是……绝杀道杀了太子?还被虞姑娘撞破了?而虞姑娘死里逃生后一直因强烈的惊恐情绪,遗忘了此事?昨夜刀光剑影重现,她又想起来了?然后您忠肝义胆,立马就将她押来刑部受审?” 焦侃云面不改色,“对。那日二殿下带着侍卫来金玉堂,传的正是圣上口谕,要众侍卫贴身保护思晏这条关键线索,此事众人皆知,昨夜绝杀道要来灭口,不惜闯入金玉堂,在权贵高官皆在场的众目睽睽之下,大兴刺杀,实在是很恶劣的一群人啊,他们凶悍无比,一路将我们追到城外,忠勇营众和侍卫们联手才勉强将其武器挑断打落,而后迅速逃脱撤离,那群刺客也不知追到哪里去了。我们躲躲藏藏一整夜,才敢露面。” 尚书蹙眉,“确实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惊险之事,事关北阖绝杀道、太子案,以及樊京治安,耽误不得,我这就拟写一份奏章,立刻着人送入宫给陛下过目。还请小焦大人把细节也尽数告知,莫要遗漏。” 焦侃云从容地颔首应好,思晏和诸侍卫却从旁捏了一把冷汗,哪来的细节?却听她自信说来,分毫不含糊,煞有介事一般,描述得惊险刺激之极,说到最后,侍卫都有些恍惚,是不是当真经历了这一遭?他们也选择遗忘了? “大人,忠勇侯来了。”尚书听得兴致勃勃之时,小吏从旁通禀,他抬手让请。 他能完好无损地出宫,焦侃云与他对视一眼,见他微微点头,松了口气,那就是成了。 “侯爷是来……?” 虞斯指了指思晏,“陛下有旨,思晏不必在此受审,既然太子案一向由本侯负责,那么最后的结案陈词,也当由本侯来写。” 焦侃云目露惊讶,“原来如此,那真是叨扰尚书大人了。” 尚书一贯会做人,便笑着摆手说无碍,后亲自将几人送了出去。 两人并肩走在街上,虞斯先吩咐军差把思晏护送回侯府,以看押之名关起来,只因侯府那里已有陛下派去的人等候看守,而后又吩咐阿离和章丘再去给侍卫说道一番,以防他们谁的头脑忽然混不吝,将事情捅出去。 虽说就算捅出去,陛下知道此乃拖延之策,也依旧会采纳祭天的建议——只因在问天时,圣上必会将“可否出征报仇”偷换为“可否灭国北阖”,打群臣一个措手不及,实在太妙,太令他振奋。 军众散去,唯有他们两人,焦侃云想回私宅沐浴梳洗,待各自休整好再行下一步,虞斯便提出送她。 她转头要翻身上马,刚想说不必,稍稍侧目,竟然看见了焦府的马车,下一刻,焦昌鹤撩起帘子向外探看,焦侃云一惊,立刻拽着虞斯转身,用他高大的身体遮住自己,低声急道:“我阿爹!” 虞斯一僵,女子的馨香撞了满怀,也不知她哪里来的手劲,一把就将他拽得倾身,此刻两人靠着墙,他的一只手掌撑在墙上,另一只手掌已因为方才她的转身带动,握住了她的肩膀,低头看去,她正缩着脖子,一双凤目不停地往街上探。 “完了,阿爹停下来了,就在面前……”焦侃云很紧张,“我险些忘了阿爹每日下朝都要走这边,给阿娘买时新的果子和茶点,偶尔还要下马车逛一逛,带些小玩意回去。” 虞斯直愣愣地盯着她,手臂微颤,“那…要一直这么等着他离开?不如我前去拜见,跟他好好解释一番?” “你疯了?”焦侃云抬眸看向他,狐疑道,“阿爹看到我们走在一起,我浑身是血,怕是会立刻认为是你又致我涉险,他纵然是个文臣,也要满大街追着揍你了。” “揍我倒是没事,我还以为你是……”虞斯眉眼生艳,“你是担心你阿爹误会我们俩……” 那头焦昌鹤果然下了马车,几乎就和他们两人隔着一条街,焦侃云倒吸一口气,愈发缩起身子,把整张脸都埋在虞斯的胸膛,除了没挨着,也不差什么,她淡声道:“只是权宜之计,你不用紧张,我有分寸。” 她呼出的热气全打在他的乳石上,她的肩膀骨架很小,大掌覆在上边,尽数盖住,稍微低眸就能看见她精致小巧的鼻子,虞斯别过眼,红着脸,声音低哑:“我怕我没有。” 心跳如鼓,她听见了,咬了咬唇,“你忍一忍。” 虞斯闭上眼暗自平复心绪,半晌,耳廓猩红如血。 不知过了多久,焦侃云终于放开了他,“多谢你了。” 他此刻像是熟透了:“怎么谢我?你说要弥补我,又说要谢我?我现在…心热得很,要很认真地向你提要求了。” 焦侃云道:“你说。” 虞斯的眼神如狼似虎,满是情欲,攫着她的视线,考虑了一会,终究也只是轻轻说了两个字:“叫我?” 焦侃云故作不知,“叫什么?” 虞斯蹙眉,“你说呢?” “虞斯。” “不是这个。” 焦侃云双手抱臂,笑道:“你这样和市井无赖有什么区别?” “你说弥补我的,既不愿意把情史对象改为焦侃云,也不愿意唤我的字。”虞斯敛了敛杂乱的情思,强迫自己恢复理智,“那你想弥补我的法子是什么?我可以尊重你的意思,你说来听听。” 焦侃云一时还真想不出,为难道:“你就没有别的心愿吗?譬如……” 虞斯即答:“七夕。” 焦侃云一怔,“嗯?” “马上要到七夕了。”虞斯伸出两指在空中比划,作小人儿出逃状,轻声道:“好不容易应付完一件大事,满心疲惫,不如抽出一天,作为盟友,庆祝一下?” 焦侃云果断说:“我从未跟男子出去过过七夕。”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43节 虞斯亦果断:“那我刚好来填补这个空白。” “虞斯!” 虞斯耷拉眼眸,佯装一叹,“哎,早就知道你说要弥补我是假的。算了,不为难你。” 焦侃云失笑,“你就不能换一个正经的?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虞斯眨眼,“我在你的话本里本来就不是君子。” 他一口一个话本点她,饶是知道在点她,她也因太过愧疚而无从辩驳。 焦侃云解释道:“可我不想跟男人过七夕。” “我会给你准备礼物的。”虞斯轻声接上她的话,“很多礼物。” 他在说什么?焦侃云被他过于严肃的眼神搞得发笑,“何解?” “向你的闺中好友学习。给你带礼物,同你一起吃喝漫步,全程都由我来付银子,提前找好热闹别致的地方和你一起玩得尽兴,还有…还有什么?” 焦侃云纠正他,“你说反了,一般是我这样对我的朋友,因为我总想让她们玩得开心,所以事事都会先安排好,不过有时她们想去别的地方,我也不会固执。还有,我会在分别时各给她们布置一个惊喜。” “那我也会为你布置一个惊喜。”虞斯的语气带了些祈求的意味,目光却似蛊惑,“要不要和我做好朋友?” 焦侃云抚额,“我现在选叫你的字,还来得及吗?” 虞斯期待,“你试试。” “朝琅。” 心潮澎湃,虞斯双手发抖,轻轻撑住墙,小心翼翼地把她笼入阴影,“来不及,听完更想和你做朋友了。当朋友,就是要叫彼此的乳名,不是吗?绰绰?” “不许叫我绰绰,我们还没有那么要好。”焦侃云有意狭起眸子出言警告,好拉开一些分寸,以免教他三言两语把氛围搅弄得过于暧昧。 “那叫你什么?” 焦侃云狐疑,“焦侃云啊。” 虞斯有意拉长尾音的“啊”字,唤得百转千回,“焦侃云啊…这个‘啊’,我很喜欢。”轻哑不可闻,说着喜欢,胸膛便真的会开始起伏,他低喘息了下,疑惑地自问:“焦侃云啊,焦侃云啊?我……也很喜欢这个称呼。” 他将几字慢条斯理地咀嚼,模样认真又羞怯,焦侃云心口有一股热流缓缓涌出,片刻即收,她玩笑道:“侯爷,你再这样,我真的要开始躲着你了。” 一霎讷然,虞斯敛起了神色,“那你同意跟我一起过七夕了吗?” 焦侃云指了指方才焦昌鹤离去的方向:“要是被我爹撞见我们一起过七夕,会吓得睡不着的。” 虞斯弯了弯嘴角,压低身子,在她耳边说:“那我们偷偷的。” 第50章 情话。 耳边是男子的喘息呵气,痒酥酥的,挠得本就滚烫的耳廓如被灼日炙烤,鼻息间传来虞斯身上独特的气味,像一瓮存于冰鉴中的烈酒,只是抿了一口,就霸道地入侵她的四肢百骸,任意在她的身体里捣弄窜行,但所过之处,又有沁人心脾的冽爽。 此刻他进攻之后,又忽然松开了抚墙的手,直起身。醇香逐渐散去,像满溢的酒具被人打翻,她的内心深处有一丝飘飘悠悠然,突然落地了。 方才虞斯将双手撑在与她的双肩齐平的两侧,她看见了他眸中的珍视与小心,唯恐这种看似保护实则亲昵撩拨的动作,会让她抗拒抵触,可她没有抵触,自己也纳罕,甚至因这样近的距离感到充实与安全。 她想,毕竟这大街上人来人往,总会遇到熟人,他高大的身躯把她严严实实遮住,却又隔着一段距离,不再进犯,一如她拉着他主动躲避阿爹那样,所以也无甚介意。唯有一点教她心有惴惴的是,总觉得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发酵。 此刻他松开手,远离耳畔,焦侃云忖度,也许他是想找回分寸,以彰显自己是认真的,不是胡闹,更不是调戏,从而让她也认真地考虑他的提议。 偷偷的。 这般氛围下说出口,有一种缭乱的刺激感。尽管只是偷偷地出去玩。 她想,已经找了满地的借口拒绝,仍然没能推脱,她确实应该践诺弥补。 焦侃云无奈一笑,低声问道:“怎么偷偷的?我爹的人缘很好,樊京的勋贵高官大多都识得我们,被他们任一撞破,恐怕都会满含遗憾地告知我阿爹说:”她抬手,正经地模仿:“焦尚书自求多福吧,忠勇侯怕是使了轮番手段威逼利诱,最后挟持了你女儿,与他共度七夕。” 虞斯勾唇,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敛起笑容,蹙眉问,“怎么是挟持?就不能是告诉焦尚书,我俩一路上有说有笑,看上去要好得很?” 焦侃云双目含笑,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 恐怕这么说,焦尚书更睡不着。虞斯一哂,承诺她:“我会避开他们每年都必去和爱去的地方,另择几处不同寻常的热闹,等他们赶来凑我们这边的热闹时,我们就策马去郊外。” “据我所知,侯爷从未参加过樊京的节会吧?”见他摇头,焦侃云惊叹道:“那么这对侯爷来说,恐怕是个颇费心力的活。” 虞斯颔首,“我会从研究樊京的舆图准备起,拿到往年七夕时官府举办盛会的卷册,圈画好他们的路线,再逐一对应各勋贵高官以及他们家的少爷小姐们都爱往何处去,避开这些地方,算计好时辰,制定出属于我们两人的路线。” 焦侃云信他的把握,可是,“人算不如天算,总有些人喜爱出其不意,若是仍然被……” “若是仍然被撞破,”虞斯接过话,再次倾身,凝视她的眼眸,“那想必是天意如此,为了平息焦尚书之怒,我立刻携重礼上门……” 焦侃云倒吸气,猛地盯紧了他,目露防备。 却见他笑得狡黠,眼眸潋滟起水光时,缓缓丢出余下几字:“上门道歉。以好友的身份。” 焦侃云长舒了一口气,她是疯了,竟然以为虞斯要上门提亲,吓得三魂七魄皆散,松懈后才反应过来,这不正是虞斯有意断句,好拿捏她一瞬的思绪吗?她立刻不相让地回敬:“侯爷,你每日上朝见到我阿爹,他没有向你问起过我吗?” 虞斯挑眉,“没有。”他轻触鼻尖,赧然道:“有时候我想和他说话,他立刻装作与同僚说笑或是谈论政事,加快脚步,恨不得视我如无物。” 焦侃云自得一笑,“所以,侯爷不管上门做什么,都是没结果的。还是莫要自讨没趣,胡乱登门了。” 虞斯顷刻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在戳他心窝子?他确实有被戳伤到。 他刚回樊京时,焦昌鹤看见他就像是看见了阎王,虽满目写着后生可畏,却不轻易与他接触,他知道是赃银之故,所以也不太在意。后来焦侃云与他混在一起,焦昌鹤看他的眼神,就从看战神,变成了看瘟神。他想,焦昌鹤一定懂他的心意,就是因为懂,所以才崩溃。 再后来,他发现焦昌鹤看楼庭柘也是那副样子,心底平衡了许多。可对楼庭柘,总是要维持着臣子对皇室的恭顺,更莫说楼庭柘曾经还是焦昌鹤门下教导过的后生,所以,说来说去,最没机会的还是自己。 “我会让他满意我的。”虞斯明志,见她失笑,有些嘲弄的意思,他也被惹得勾唇浅笑,低声说道:“只要你先满意我。” 焦侃云沉吟须臾,侧颊微红,轻声絮语,“那我就给侯爷一个让我满意的机会吧。” 虞斯目光微亮,“你是说什么机会?”上门提亲的机会? “欠了侯爷这么多,我也没有旁的选择了。”焦侃云目露迟疑,转瞬抬眼盈盈望着他,“倘或侯爷令我满意,那我就……” 虞斯喉结滑动,心头激跳,倾身追着她的眼眸,哑声问:“就和我…?”在一起试试? 终于等到此刻,焦侃云亦是狡黠一笑,缓缓说出后半句,“就和侯爷成为朋友,让侯爷上门跟我阿爹说上一句话,好好赔礼道歉。” 耍他呢!虞斯一滞,咬牙逼近,“你报复心很强啊,焦侃云?” “你不知道金玉堂的隐笑向来睚眦必报吗?那便是我的本性。”焦侃云抬手抵住他的胸膛,并未用力搡开,只想着推拒一些距离,望着他脸红羞恼的模样,淡笑道:“侯爷别气了,玩笑而已。” 他刚佯装发狠想说些什么,察觉她的柔荑抵在胸口,热意相接,不由得低头看去,目光自她的指尖起始,顺着她的手臂,一直看到她的眉眼。 两相静默,虞斯微微偏头暗示她仔细感受,焦侃云便只觉掌心净是他强烈的心跳,像要扑进她的手里,把她盘缠包裹,啃食殆尽般凶猛。这和那日在澈园,手腕脉搏与楼庭柘的心口相接不同,此刻她是实实在在地,用手掌握住了虞斯的心脏一般,感受到了这令人惊讶的震动。 趁她尚未抽回手,虞斯幽幽开口,“该怎么和你解释这可怕的东西呢?”他说的是如此强烈的心跳,强烈到不像是人能承受的搏动。 焦侃云看了一眼他的胸膛,随着他开口,这东西比方才跳得更快更强,勃勃的生命力,喷涌如潮。 “很不好解释,因为我也是最近才想明白何为情爱,我没有和人说过情话,但我觉得现在这个时机,应该认真说一句……我想一想,该怎么和你说它为何跳成这样。”虞斯的语气在心跳的衬托下显得尤其平静,半晌,他羞涩地低喃:“每次见到你,我的心,最深处,都在嘶吟叹息。” 焦侃云咽了咽唾沫,干巴巴地点出错漏,“侯爷这可不像是声轻无风的嘶吟,更不像是几不可查的叹息吧?”汹涌得像要把她淹没了。 虞斯眸中华光流转,“那你说是什么?” 焦侃云一怔。 此刻与他脑海中都映出了两个新词。 嘶吼。喘息。 虞斯的眸光荡漾着,偏要点明,“是狂乱无序的嘶吼,剧烈猛浪的喘息……无不激烈酣畅,只想让它用尽气力狠狠翻沸,捣入最深处,任由情与爱交织,滚烫喷涌。”哪里不太对,饶是他没有经验也有些了悟,一顿,梭了梭喉咙,涩然补充:“我是说我的心。” 他真是在说见到她时的一颗心。 画蛇添足,亦或是此地无银,最后一句不补明,或许还要清白些。 让焦侃云这个看过不知多少回话本的人顿时羞红满面,此刻温软的手掌与坚硬的胸膛隔着薄薄一层衣料相贴,已别有深意,她猛地收回手,满掌的酥麻,立即往黑鱼那边走去,故作镇静,“听懂了,但侯爷不像是头回说情话呢。” 虞斯深呼吸平息,理所当然地跟着她,骑上红雨,“我就是第一次说。” “怎么会?侯爷在青楼没说过吗?”焦侃云调侃他,飞快打马想将他甩在身后,“昨日隐笑没有出场,想必权贵们都很失望,我吊足了他们的胃口,便打算择立秋日重开讲坛,在此之前,我会把我们合编的内容重新整理串接一遍,所以侯爷还有什么隐情,若是方便的话,同我说一说吧。” 虞斯追上她的速度,唯恐声音都飘散在风里,并未回答。 回到私宅,栓好马。焦侃云拿出自己冰镇在溪道里的果子招待他,院落里有石桌,她把篮子放在桌上,同他围坐,又倒了茶递过去,“樱桃,梨子,没有别的了,怕放坏。说吧,侯爷。” 虞斯捻起一颗樱桃打量,“侯府里有好几株樱桃树,你要吗?我着人给你搬来,移栽到这。每颗樱桃都很大很甜。” 想起他之前给思晏移栽石榴树,焦侃云支起下颌,“心领即可。侯爷的府邸大有果园之趣啊。” 虞斯有点羞赧:“我很喜欢吃果子,所以府里种了很多。你要来做客吗?” 焦侃云撩起眼帘打量他,鲜红水润的樱桃被捻在雪白的指尖,虞斯张口抿进唇时,她便能看见一星半点粉嫩的舌在勾,皓齿咬破,汁水迸溅,吐核时又会不经意地用舌尖送出。 而后,虞斯又看向了梨,今日面圣,没有带匕首,遂洗净手,直接捧了三个梨在掌中,大掌相合,徒手便一道齐整地掰开了,面不改色,唯有手腕的青筋血管轻轻突起了一瞬,他摆了一半在她的面前,另一半则放在自己面前,其余的放回篮中。 待要吃时,唯用食指与拇指拿起那一半,放在唇畔,并不吃,轻轻嗅了一会,仿佛在找寻最为可口之处,落下第一口,并觉得汁水甜蜜时,竟然会因喜悦而微微脸红。 焦侃云逐渐坐正,不可思议地道:“侯爷,有没有人说过你吃果子的样子,很…”不知如何形容,最后轻轻笑了下,“很勾人?” 虞斯眸色一潋,一霎的怔愣后,眸底逐渐浮现出浅淡的笑意,他满怀期待,“勾到你了?” 焦侃云坦然道:“唯欣赏尔。” 被她欣赏的目光审视着,虞斯却不好意思再继续吃,“我同你说,我为何去青楼。不是为了寻欢作乐……我是去给人收尸的。” 第51章 撩拨。燥热。 以往诸数误会的内情皆十分曲折复杂,焦侃云原本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在听到“收尸”的那刻,仍是露出了意料之外的惊讶,“给谁收尸?在…青楼收尸?那死者是…”嫖死的?不不,也可能是躲避追杀,恰好死在青楼呢?她下意识咬了一口梨,想到尸体,又有些吃不下去。 虞斯却给予了肯定的答案,“确实如你所想那般,但也没有玄乎到能够精尽而亡,此人长期服用寒食散和烈阳粉,因此在纵情时血管爆裂,猝死了。” 焦侃云惊呼,“早在太上皇初登基时,大辛律法便明文规定,凡有私自买卖寒食散与烈阳粉者,杖笞三十起,视其引起骚乱的规模而定,加刑不等,在朝为官但有沾染此物者,驱逐出京,永不任用,或是聚众分食,依涉事官员人数与用量定刑,为首者斩首示众都有可能。这些年大辛都做得很好,要弄到这两种东西,并不简单。” 虞斯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她,“达官显贵总有办法的。况且,你以为太上皇这条律法,是先看了谁服用后的模样才定的?自然就是达官显贵们。太上皇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唯以律法约束,但有些人自来反骨,越是不让碰,越是好奇。” “所以死的是哪位生性逆反的显贵?”脱口时她貌似恍然大悟,犹豫地问,“你爹啊?” 虞斯呛了口茶,“那倒不是,若真是那样,我可能不止多送他一刀了。装模作样也好,心有忌惮也罢,他倒是不敢上青楼。何况时间也不对,我给人收尸的时候,已在戴孝期。”他拿起杯盏抿了口茶,“不过和他也脱不了干系。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虞季楚死的很突然吗?彼时我褪其衣物观之发现,虞季楚发疽于背,毒疮遍布,常年服用寒食散,就会这样。” “所以你爹也一直在服用此物?”焦侃云记得书上记载,“一旦疽生于背,若不停服,五脏六腑皆溃烂,必死无疑,他就是这样猝死的?那和青楼的死者有什么干系?” 虞斯说,“你知道,早年寿王和虞季楚私交甚好,后来才逐渐疏远了。他们为何疏远?因为有一天寿王发现,虞季楚在带着他的近侍和幕僚们,服用寒食散和烈阳粉。 “寿王虽闲散,但好歹是皇室子孙,理应以身作则,对此物明令禁止,没想到手下人竟然早就沉迷于此,最令他不能接受的,是这些近侍幕僚,大多都是寿王妃的亲族中,来王府谋差的弟兄。一旦此事泄露出去,寿王就是有万张嘴也说不清,只能关起门来强令众人戒断。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44节 “我是如何发现的呢?彼时我还在给虞季楚戴着孝,青楼却突然有权贵子弟暴毙。同样发疽于背,老鸨是个聪明人,这等丑事若是宣扬出去,青楼必定被查封,因此她不敢声张,只等着人上门来认,心想着无论谁来,见到此等症状,必定和她一样不敢宣扬。 “可两天过去了,无人敢认。老鸨不敢随意将尸身处理了,万一有人来找,怪她自作主张,岂不难逃罪责?也总不能等着尸体腐烂发臭吧?她便四处托人打听哪家有贵族子弟走失了,我觉得很蹊跷,就把老鸨叫过来问情况,得知尸体身上也有和虞季楚相似的症状,便说……” 焦侃云震惊,“说要去收尸?你真是胆大,权贵子弟的尸体都敢截胡!本就是丑事一桩,你就不怕那权贵趁机直接把自家子弟的死嫁祸给你?说是你在青楼杀了他!既遮掩了那人暴毙青楼的丑事,也拿捏住了你的把柄!” 她心底却肃然起敬,虞斯的行事作风让她觉得……十分刺激。 虞斯挑眉,手指点了点杯沿,“因为我得知道,虞季楚生前握着寒食散的渠道,都祸害了谁,以免日后有人找我算账报仇,我还不明不白。况且,我亦可以将此事当作把柄,拿捏这权贵啊。 “当我去到青楼,从尸身的服饰细节认出他是寿王府的人,便立刻派手下去通知了,寿王却没有来,只传信于我,说那是王妃的同胞兄长,此事不仅是丑闻,也是刑事,他不方便露面,让我代为收尸,他感激不尽,来日必定结草衔环以报人情,又邀我事后于王府密谈。我猜到他是胆小如鼠,不敢沾惹此事……” 焦侃云失笑,“正常人都不敢沾手吧?” 虞斯偏头一哂,“所以,我也必须行应对之策,我将所有与那名死者欢好过的姑娘都叫来房中,逐一交代,也就是串供。她们没有选择,必须配合。 “因为一旦此事宣扬出去,别说寿王府要遭殃,青楼也得垮,她们这些接触过死者的姑娘们,分明知道他身上有长期食用寒食散的痕迹,却从未上报检举,必然都是一个死字。 “我令手下人将死者秘密转移,定了棺木,又择了一片风水尚好的山岭埋葬,就当青楼没有发生过此事。只要王妃称兄长无端抱病而亡,便算遮掩过去了。 “后来我去王府赴约,寿王便将虞季楚是如何带着他的手下吸食寒食散,如何被他发现的悉数告知,他虽强令戒断,可此物有瘾,难以尽愿,这才出了王妃族亲暴毙青楼的丑事。” 焦侃云探究地盯着虞斯。 杏树枝头蜷缩的嫩芽徐徐展开,露出新叶,在结满杏果的茂密盛绿中,足显怪异。 虞斯以为她是不信,急得快哭了,“我从青楼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纵然我是低调前往,却总有好事者紧盯着披麻戴孝的小侯爷,就等着看初生牛犊行差踏错。 “再加上老鸨和那些姑娘们为了严守秘密,有人相问时,自然会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暧昧态度,让人误以为我就是去青楼寻欢的。所以才传开了:小忠勇侯,年十六,戴孝期,上青楼,一整夜,点七八…本侯最恨滥情纵欲,哪里稀罕这种伤损之事了?” 焦侃云噗嗤一声笑了,见他满目委屈,又敛起笑容,蹙眉思索道:“怎么办呢?现在对小侯爷愈发愧疚了。” 虞斯抿唇浅笑,“那?” 焦侃云咬了一口梨,头一偏,仿佛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那就答应和侯爷去过七夕呀。”话落,她才抬起含着笑意的眸子看向虞斯。 虽说方才她询问布置时,虞斯已经猜到她心底有了偏向于答应的意思,但此时她斩钉截铁地承诺,让他一颗忐忑多时的心落到实处,不由得欣喜若狂。 虞斯夺着她的目光,眉眼旭旭,几度欲言又止。 心热情泛,不敢多看。他垂眸抿着唇,解开腰间的香囊放到她面前,低声道:“送给你。”扯下名贵的玉佩,“也送给你。”取下别发的线夹,“这个也送给你。”又掏出一沓银票和装满金块的钱袋,“还有这个。”拽下心口的雪狼毛,“这个也给你。”戴在脖颈上的刻流云纹的镂雕紫玉石坠子,“这个也要送给你…” 不消多时,大大小小的东西在焦侃云的面前堆满了。她怔然盯着面前的小玩意,“侯爷在作甚?”怎么真像雪狼一样,不停给她叼东西。 虞斯面红耳赤,“我在…在说喜欢焦侃云啊。”不等她接话,他自己顿了顿,反应过来什么,“这些不是七夕要送你的礼物,只是现在忽然想送…”又反应过来什么,伸手将东西全都揽回来,只留下钱财,“太旧了,配不上你,等我送你新的。” 饶是焦侃云见惯了美男,见惯了撩拨手段,也从没见过这般,既热烈赤诚,又着意克制收敛,甚至带了几分好笑的,她的耳梢微微泛红,“侯爷,七夕还早。立秋在七夕之前,我要先在金玉堂说讲时应付过二殿下。” “我帮你。”虞斯果断道:“帮你亦是帮我自己。” 的确,下册的第一讲事关他的情场声誉,更关乎问天的成败。 如今虞斯顺从圣上,答应出征,并向圣上献计祭祀,都还只是属于他们几人小范围的决策而已。百姓还不知道陛下要灭北阖,朝臣也都以为陛下是想借口灭绝杀道让北阖臣服,浑然不知他要做屠夫。 所以焦侃云必须让权贵、朝臣、百姓都从话本中明白,圣上在铺垫屠戮,而祭祀问天,就是他铺垫的手段。但她又不能点得太明白,否则让陛下窥见端倪,引火烧身。因此这个话本必须要是听起来符合圣意,细思却能抿出旁的东西的。 “虞斯是天命武将星,生来就是为陛下征战的。虞斯身负怪妖的嗜杀本性,是一个残暴的屠夫,需要饮血止渴。” 这是一个绝好的角度。陛下喜欢这个说法,既抹黑了虞斯,教他被朝臣孤立,又被迎合了征战之心,且有一种独控虞斯的满足感,十分乐见。 而为帝征战,嗜杀,残暴,屠夫。也是一个绝好的暗示。朝臣若能抿出要当屠夫的另有其人,领悟这是陛下的意图,就会于祭祀时冒死阻拦,扰乱问天。百姓也会在有智学子的带领下爆发:当他们傻?拿祭天这等国事愚弄他们? 届时问天失败,朝堂上也少有人会同意虞斯出征,百姓更会因陛下的好战残暴,议论纷纷,陛下若不想有人频繁起义,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但这个计划最大的纰漏就是楼庭柘。他非要查金玉堂,揭露隐笑的面皮,她怕第一讲还没说完,人就已经在机关塌上了,更怕众人知道隐笑即是焦侃云后,不再听堂,更不信她弄权之言,计划必然未施而败。 “话本讲的是你,你若不抓我,定会教他感到奇怪,也不能明面相帮,否则他更会猜出是我。”焦侃云沉吟,“对付你的那一套,他见识过了,不能再用,得另作他法。关键是我猜不到他要用什么手段。” 虞斯有些奇怪,“为何猜不到?你猜我就猜得到?” 焦侃云睨他一眼,“因为侯爷是将,行事多半按照兵法。但二殿下擅长奇门诡道,金玉堂的密道遁甲,他若有机会在屋里转上一圈,必然看一眼就晓得关窍何在,我很难抵挡。再说了,侯爷拿香灰找我,我不也没猜到么?” “这样,我让手下佯装抓你,实则扰乱。”虞斯抱臂,“你安心讲完,我去找他聊天拖延。” 焦侃云一怔,“是个法子。只是我需要小一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你们聊什么?” 虞斯笑,“聊你。” 焦侃云狭眸,“聊我什么?” 虞斯有点心虚,“你别管。反正他感兴趣,很有的聊。” 焦侃云顷刻抿出他不怀好意,“不许告诉任何人,我们出去过七夕。”她怕的不是楼庭柘告诉她爹,她怕的是两个人在厢房打起来。这和挑事有什么区别? 虞斯却掀唇一讥,“我才不会告诉他,这是我俩的秘密,告诉他,万一差人来打扰我们怎么办?” “那你们聊什么?”焦侃云思索一阵,不得其解,“你莫要胡乱编造我们的关系。” “你不是要在话本里写我的心仪之人吗?怎么算胡乱?”虞斯故作失落,“你不打算用我上次写的话本底稿?” “侯爷明知故问。”那描述就差把“焦侃云”三个字钉死在上面了,“我只会杜撰事迹,绝不会用文字描摹女子的画像,把我自己给套进去。还请侯爷死了这条心吧。” 虞斯伸出手,比了四根手指,促狭道:“好啊,那你弥补我之事还没完。你写我翻墙入院,窃玉偷香是一件;写我滥杀无辜,排除异己是一件;写我戴孝□□,爱上青楼是一件;写我招蜂引蝶,始乱终弃又是一件。旁的什么致使我辗转落泪,挑灯夜读的,我就不跟你算了,这四件事,你说吧。” 焦侃云立刻虚心地坐端正,“牵手,七夕,还有,我不是唤了侯爷朝琅了吗?不能抵消三件?” 虞斯清了清嗓子,“不能,至多抵消两件。” “倘若我多唤两声呢?”焦侃云正经地同他讨价还价,“唤得百转千回呢?” 很诱人啊。虞斯握拳抵唇,紧盯着她想了一会,还想故技重施,“你试试?” “侯爷得先说好,能不能抵得了。” 虞斯逼近她,“我可是为了你的话本夜夜落泪,唤两声让我欣喜,只可作些微补偿。” 焦侃云戳穿他,“侯爷上次还说,没有夜夜都掉的?” 虞斯面不改色地扯谎,“上次是上次,上次好面子。” 本就是焦侃云理亏,哪怕争辩得过,也不可多加争辩。忽然想到此情此景何如,她不由得低笑起来。 “在笑什么?”虞斯不解。 焦侃云坦率地同他说,“我在嘲笑自己,没想到有一日会用美人计还债。” “我想想怎么和你说。”虞斯听完后只是轻叹了一声,认真思考了会,“对于我来讲,这不是美人计,也不是还债。是我先心甘情愿地沉沦于你,反而是我不好,拿捏了你的愧疚之心,想为自己博取一个…撩动你的机会。” 焦侃云摆出观点,“我的意思是,侯爷真的不打算让我做一些别的了?我可是焦侃云,侯爷大可以把我欠的人情留着以后大用,不比如今这些无足轻重的小事有价值?” 虞斯凑上前,几乎要抵住她的鼻尖,低声道:“你怎么知道,对侯爷来说,什么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焦侃云唤一声朝琅,不是无足轻重的小事,和焦侃云牵一下手,是举世无双的大事,同焦侃云过七夕,更胜人间所有。” 分明言之凿凿,却面红耳赤,羞怯如稚子,他说完,立刻屏住呼吸退开,不等焦侃云先害羞,自己用大掌捂住半张脸,一边泪盈于睫,一边满面震惊:这话是他说出来的? 焦侃云眨眨眼,这人怎么还抢她的反应?她无措地与虞斯对望,却见他抬手虚空挡住她的眼睛,隔断了视线,只余轻喘声迭起。 以往这法子都是焦侃云用,头回有人拿手隔她,她玩心乍起,支颐,冷不丁地开口,“看样子侯爷的定力不太行啊,我周旋过的对手中,当属侯爷的定力最差…怎么两句情话,没把我动摇上,反倒给自己说哭了?” 受不得她拿对手激,虞斯放下手,饶是有泪珠断线,也顾不上了,“你说什么?” 焦侃云这才看见他如饥似渴的眼神,心中微惊。 他走到她的座旁,双掌伏在她的身侧,依旧是把人圈住的姿势:“我定力不好?你在开玩笑?” 焦侃云的背紧紧靠着桌沿,望向他,倜笑道:“侯爷像这样坐不住了跑过来对峙,怎么证明自己定力很好?难道是要给我表演一个情绪收放自如?” 虞斯脸红得更甚,低声道:“算了,不想告诉你。你不要追问。” 焦侃云更好奇了些,“我偏要问呢?” 虞斯默然须臾,喉结频频滑动,最后只说道:“污言秽语,不好说与你听。”他的脸皮还是太薄了。 以焦侃云读写话本的经验来讲,已有几分了然,她侧颊一热,没再说话。 虞斯轻笑,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怎么,你这就懂了?” 焦侃云迎面回道:“略懂一二…侯爷你不会是,羞耻于此吧?” “怎么会…!”虞斯声音低哑,目光闪烁,“我…很会处理。” 两人视线相撞,缠绕在一起,谁也不甘示弱,便这般看了许久。 久到院落里有清风拂过,欲解那有心人的燥热。 焦侃云的指尖微屈起,要这样一直看下去?她一想到虞斯那句“污言秽语”,脑海中浮现的净是活色生香,忍不住想…那他到底怎么处理的? 她的目光满含探究,灵犀之线教虞斯霎时明白她在想什么,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急急地低喘了几声,随后落荒而逃,丢下一句轻语: “…倒立。” 待人远去,焦侃云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执杯喝了口茶。茶汤里,她面颊绯红。 立秋之日,金玉堂客满。焦侃云仍然不知道虞斯到底要和楼庭柘聊什么,但箭在弦上,她已无暇盘问,换了装,于未时正入帷幕玉屏后。 三楼正对着她讲谈之处的雅厢内,楼庭柘撩起眼帘,不悦地打量着面前的不速之客。 虞斯径直走到桌边,与他相对之处,“我有事和你聊。” 楼庭柘露出些许玩世不恭的姿态,眸底却一片阴沉,“这里都是我的护卫,我手上暗器已如弯弓满月,侯爷不要命地单独来找我,就是为了和我聊天?” 虞斯淡定地坐下,没人给他倒茶,他便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轻嗅了会,笑道:“这么短的时间还下了点毒,二殿下好重的杀心啊。” 楼庭柘墨瞳半遮掩在睫羽之下,晦暗不明,“知道侯爷能闻出来,特意准备的小惊喜,这不是也没治你于死地吗?要聊什么,别耽误我听书。” 虞斯不疾不徐地展开话匣子,“前段时间,我在宫中小住了几日,殿下知道吧?彼时发生了一件颠覆我认知的大事,全盘推敲后我才知道,原来二殿下也成了圣上的棋子,且殿下猜到了太子之死与陛下令你送往北阖的那封密信有关,对吧?想来你亦日夜惶恐,担忧焦侃云知道后怨怪于你,愈发地睡不着觉。” 楼庭柘已有些不耐烦,“所以?” 虞斯睨着他,“所以,二殿下是否也猜到几分,陛下作此局是为何?” 楼庭柘轻描淡写,“为了许多,其中必然是既为了拿捏我,教我背负党争弑兄之名,也为了拿捏你,教你背负谋刺太子之名。你到底想聊什么?” “拿捏你的那部分,今天不聊。聊一聊陛下在宫中时,如何拿捏我的……”虞斯几乎是一字一顿:“陛下说,他要给我和焦侃云赐婚。” 第52章 保她分毫无伤! 厢房中窗明几净,烛头灯火通亮,却在虞斯的话落时压折出了黑云密影,护卫分毫未动,只是静静伫立,不一样的唯有眼前人周身的气场而已。 楼庭柘暗自握紧左手,今日五指满戒皆为银械,本是为隐笑准备的,但虞斯前来,让他改变了行动。坐在这里听他恶语,不过是存了些套听父皇与他的密谈内容的心思,没想到他张口就是极致的挑衅。 可虞斯不是个会说废话的人,这一点笃定,把他的理智拽了些回来。 “以她作筹,无异于轻视于她,你自然是没有答应。”楼庭柘一双招子剜着虞斯,幽幽说道,“但你现在趾高气昂,有意将此事告知于我,是想说,哪怕是强求,我也没有机会,是吗?”眼眶血丝爬蔓,他低声,“我真想杀了你。”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45节 直接无视他说想杀自己的话,虞斯靠倚闲坐,双手环胸,“是,也不是。强求与否端看各人选择,你若强求,我不强求,亦是我拿你没辙,好在你我在这件事上选择一致。我要和你做一笔交易。” 楼庭柘冷声一笑,“侯爷确实很会切入话题,若非提到陛下挟筹之事,我只会对你的交易说没兴趣。” “那现在就是有兴趣了?”虞斯从容地端起茶杯,勾手指挥他的手下过来给自己换一杯茶,重明压下暴躁脾气照做,待接过干净的茶水浅抿了口,他才徐徐说道:“我要知道太子病倒之前,你奉圣意去太子府探望时,对他说了些什么。” “你也知道是奉圣意,而非本殿之意,那便是被父皇拉出去作冒尖之人罢了,只需要走一趟,落实到‘去过太子府’这件事,好让满朝文武揣测太子之死与我有关而已。能说什么?虚与委蛇的闲聊,向来难记。拿这件事来问本殿的多如牛毛,本殿编都编够了。”楼庭柘不耐,“还以为你会找点新鲜的问题。” “看来是我忘了拿出殿下想听的消息,殿下不愿意与我敞开聊啊。”虞斯摸出一只锦盒,放到桌上,见楼庭柘要伸手拿,他又以两指按住。 楼庭柘最恨有人截他要的东西,视线交锋,他立刻扳动银械,一根如蛛丝一般纤细的银线快如闪电,缠住了锦盒,他抬起拇指往回一拉,锦盒便挪至桌心,正处两人至中,可虞斯仍是凭借两指之力用力压住没有放手,“到底是要给我看,还是不给我看?” 好快的暗器,虞斯心底赞叹,若非亲眼所见,他决计想不到有速如鬼魅一般的诡道神物,若是初见此物,毫无防备之下冲着他的脖子来的,他也只有五六成的把握完全躲开。难怪焦侃云惧怕自己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他按下担忧不表,接着与楼庭柘周旋拖延。 “既然二殿下与我一样推敲出了此局大貌,那我就明说了,太子病倒,既是因为得知思晏成了自己堂妹,伤心悲切,也是因为猜中圣心,认为她会有危险,但不管怎么样,这两件事还不至于让他闭门谢客,真正推波助澜的,正是二殿下编的那番闲谈。” 楼庭柘偏头,“哦?那你要与我做的交易是…这个锦盒里有我想要的东西?” 虞斯摇头,“殿下告诉我,那日的闲聊内容。我告诉殿下,一个令太子身死的荒诞真相。锦盒里,是这份真相的证据。” 楼庭柘挑眉,“你料定我想知道?” 虞斯肃了肃容,“反正,这是一件…我不忍心让焦侃云知道的事。太子死后,陛下分明可以为你和焦侃云赐婚,这么多年难道他看不出你喜欢谁?看不出太子和她无关风月?可为何他没有主动提及此事?当然不是为了我,明知道拿捏不到我,何必专程留作诱惑与筹柄呢。他是为了你。” 楼庭柘越听越疑惑,将他所言在脑海中辗转了片刻,收回银线。他看了眼周围的护卫,护卫们乖觉机灵,尽数退至厢房外。 待人走光,楼庭柘才慢悠悠地低声说道:“我只是给皇兄讲了一种诡道中人才知道的药,名为金蝉,药性强劲,如毒捣腹,但捱过痛楚,便有起死回生之效,我让他自寻机会吃下去。” 虞斯的瞳孔微微缩起,“那时候你就猜到送往绝杀道的信可能是杀太子的了?你在暗示太子,圣上要杀他?”他放轻声音,“你想让他逃?” “父皇独召我一人给绝杀道送信,又让我去探望太子,很长一段时间,父皇都只宿在母妃那里,对皇后的态度也十分怪异,我只是隐约有点怀疑,心想着若是怀疑成真,这么说就会救他一命,若是怀疑错了,膈应他一番也好。 “准确的说,当时我想让皇兄装病暴死,金蝉脱壳。等绝杀道谋刺结束,暴露出刺杀目标,他就知道自己该起死回生,还是继续装死了。谁能想到……”楼庭柘一顿,执杯喝了口茶,眉宇间拱起一道怒愁,“他装一半不装了。他死的那天,我被召入皇宫,父皇敲打了我,问我有没有对太子乱说话,我说没有,此事已成,父皇自然尽信。 “我也忍不住想,若太子当真金蝉脱壳,待检验棺身,事情败露,而我成为东宫之主后,是不是也如皇兄一般,恩宠尽失,日日如履薄冰?” 他的喉结微微滑动了下,“太子究竟为何放弃了金蝉脱壳之计?或许是他卧病在床那几日自释了,决定不相信我的暗示,因此觉得没有必要金蝉脱壳。也或许是他觉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时脱壳,亲族皆在帝王手中,他又能逃到哪里?更或许……” 这个猜测楼庭柘深夜梦寐间呢喃过数次,此刻说出口,依旧迟疑惊惶,声音低哑,“更或许…聪颖如皇兄,早就料到父皇会看出我的小动作,因我一向恃宠而骄,胆大妄为。太子若是没死,父皇必定第一个猜忌怨恨我,待召我入宫后,问我探视时究竟说了什么,我再说没有,父皇恐怕不会那般尽信了,届时我便也逃脱不了罪责。 “他没有选择服用金蝉闭气逃脱,反而振作精神,像没事人一样处理庶务,还邀绰绰上门相见……想来,皇兄既是存着对帝王恩情与父子之情的信任,也是……深思熟虑过那万分之一的可能,而后选择了将他死亡的影响缩至最小,保我,不受牵连。” 说至此处,一切便清晰了。虞斯本想为焦侃云谋一个她一直苦求无果的真相,但听完后,又不知该如何告诉她。楼庭柘不敢告诉,是怕说起此事,就要提到自己给绝杀道送信,且一早猜到太子可能会死,这让他无从开口,宁愿不说。 “该你了。”话音未落,楼庭柘手中暗器再发,这次径直将锦盒拉入了掌中,他缓缓打开,在看到物什那刻,目光一滞。 通透无暇的美玉,浑圆如珠,其上雕刻着水浪花纹,一圈一圈盘旋如深渊。 “渊渊友?你哪来的?”楼庭柘咬了咬后槽牙,“绰绰绝不会把挚友遗物赠予他人!” 虞斯哼笑一声,看楼庭柘分明聪颖理智地摆出事实,却依旧忍不住气急败坏的样子,实在令他得意,淡定地喝了口茶后才慢条斯理地说,“不是她手中那枚。是皇后闺中密友手中那一枚。” 楼庭柘一忖,立刻懂了。 一股被命运拨弄的绝望感漫过了头顶,无能为力,哭笑不得。 他怔愣出神,亦是不忍心告诉焦侃云这个荒诞不经的源头。 “你怎么发现的?”楼庭柘将渊渊友放入匣中,摆回桌心,他不想沾手,“是谁的?” 虞斯把锦盒揣进怀里,“那么多精通北阖语的年轻学士,用完杀之,对帝王来说分明一点不可惜,圣上却偏偏让你联系德高望重的陈徽默陈大人,快五十岁的人了,还要人家提心吊胆地用北阖语写下‘诛辛朝太子’几个大字,因参与弑杀挚友之子痛心疾首,且后半生都要心惊胆战地守着这个秘密。 “或许等他半截身子入土时,陛下再告诉他:哦,你翻译的那封信,要杀的不是我的儿子,而是你的儿子。你说,够不够诛心?够不够戏耍?够不够……报复?这比直接赐死,更让帝王舒心。” 楼庭柘合眸深吸一口气,气息微颤,“皇兄为了给绰绰求一枚渊渊友,央了皇后许久,我有时进宫,甚至都能听到他们谈说此事,彼时皇后神色有些怪异,我没有放在心上,只以为是皇后不舍得给。我母妃心思一向细腻,亦没有因此联想到其他,却不想父皇竟这般见微知著,立刻便着人调查清楚了。” 太子若没有央求渊渊友,皇后会将一切都掩饰得很好。谁能想到,皇后的闺中密友是她的情郎。 帝王不喜焦侃云拿着所谓“挚交”赠送的渊渊友,嫁给楼庭柘,浑然在提醒他这份耻辱。 “帝王心思,自然满是猜忌。”虞斯道:“若要与其周旋,阳谋最好。” 所以他们选了祭祀。陛下哪怕知道是缓兵之计,也会同意。 说书声落停,满堂喝彩。两人在喝彩声中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股身不由己的寂寥之意。人声鼎沸处漠然,仿佛置身事外,其实身在局中,他们更像是傀儡戏中被提线的人偶,唱罢一戏,台下喝声如潮,不知是讥是讽。 焦侃云喝了口茶,冒烟的嗓子才好受了些,她头回讲这么难以控场的话本,背上已出了一层薄汗。 讲这一话并不难,难的是虞斯前后形象反差过大,众人狐疑探究,追问不止,她逐一解释,将上册诸数女子与虞斯发生的互动全都巧妙地嫁接到了一人身上,并时不时为他修正举止言谈。同时,她得承认上册中的浮夸之处皆为自己杜撰,其内情曲折复杂,乃是侯爷有心隐瞒,只为了遮掩该女子的真实身份。如此情深义重之人,自己实在惭愧至极,遂决心揭露他的情场真品性。 这么一说,自然又引来诸位听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好奇心,这女子是谁?怎么就让虞斯甘愿背了上册的污名? 她只说不方便透露。 竟立刻有人窃窃私语:“我最近看到侃云和侯爷走得很近……” 当六角楼的设计白做的,以为她听不见? 幸而她的风评不错,有人为她说话:“不可能,侃云是为了调查太子案,无奈才与忠勇侯接触的。” 另一人又低声说:“怎么不可能?那天我亲眼看见侃云和侯爷大街上搂搂抱抱,还亲上了呢。” 谁亲上了?!焦侃云瞪大美眸,忍不住惊嚷,“休要胡言!”自觉失言,又镇定补充,“胡言玷污侯爷得之不易的情场美名,挑拨侯爷与佳人之间牢不可破的情谊,届时佳人心有芥蒂,咱们平白蹉跎他人良缘就不好了。” 她长舒了一口气。这真是造谣者终被反噬,她算是体会到虞斯有口说不清的难处了。说他们搂搂抱抱倒是有些画面浮现,亲上了究竟是从何而来?平地起谣言啊! 难道是那日为了躲避她阿爹?彼时两人的姿势确实引人遐想连篇,若角度得宜,误会他们在墙角亲热也合理。 她在心底再度诚恳地向虞斯致歉。许是上苍见她诚挚,又有人为她说话。 “就是说,肯定是你看错了,侃云向来端庄矜持,怎会与人当街搂抱亲热呢。再说了,侯爷是嗜杀成性之人,侃云避之不及还差不多。” 于是众人又将话头牵向了忠勇侯乃是武将星转世,却背负怪妖残暴嗜血的命数。 这场恶魔的低语才算罢。 外间时不时有兵戈相接的声音传来,时远时近,是虞斯手下的兵差佯作搜寻,与各层楼道的护卫们频频交手的动静。她进入金玉堂时看到了楼庭柘的人,但他们大多没有进来,只在堂外巡逻,大有要从外间短截之意。 焦侃云有些不明白,她会变装之事人人皆知,怎么还想着从外面堵截她? 如今顺畅说完了一话,她须得赶紧换装离开是为上策,这么想着,她放下茶盏,刚要打开帷幕间的暗门走回房中,只觉背脊一凉,有什么东西迅速缠住了自己的脖子,当她反应过来是挂着一弯冰冷细钩的银线时,那尖锥已抵在了她的下颌,稍稍用力就能贯穿。 “别动,别出声。” 是怎样的高手,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帷幕之间?!阿离就坐在厢房中,这里唯一的通道是帷幕间的密道,她的汗毛霎时倒立,这个人从密道出口进来了?可她讲书时,密道的纵梯关闭,机关在她房内,没人能动。那可是三四丈之高的光滑壁道啊!更莫说金玉堂的密道盘根错节,他怎么找到这条专门通往这间房的路的?又是如何得知出口在何处的? 她的额间冷汗直发,这是她从没遇到过的情况。 此人用银线将她的手臂裹紧束缚于背,又使她缓缓转过身,她的视线终于落到了他的脸上。 很陌生的一张面孔,瘦削如捷豹,头颅连着躯体尽数拢在一件黑色的斗篷里,只能看见他眼下黑青,嘴唇发乌,一只断手上从臂弯开始,续接着崭新的机关铁手,那根牵制她的细钩线,就从这机关手中发射而来。他的另一只手上盘了一只毒蝎。 蝎子。 此刻焦侃云连倒吸一口凉气都要小心翼翼。 她看向屏风,那里已然倒映出了两人的身影,堂众已有人称怪异。蝎子却不为所动,只道:“我主子要单独见你,你跟我走一趟。不出声,不动弹,保你没事。” 焦侃云眨眼应答。 蝎子点头,刚准备扛起她,依旧走密道出去,结果想起什么似的,狐疑地多看了她两眼,想了下,抬手一刀劈在后脑,焦侃云眼前一黑径直晕了过去。 这人怎么说话不算话?说好保她无事,现在一掌下来她脑后不得起个大包?事到如今人为刀俎,她晕过去了又能争辩什么?只希望睁开眼时,不要在机关榻上。 下一刻睁开眼,在机关榻上。 焦侃云长叹了一口气。手脚皆被银线束缚绑在四角暗扣上,稍一动弹,银线就会割破皮肤,背部抵着冰冷坚硬的机床,上面贴着纤薄的刀片,一旦打开机关,刀片就会沿着她的背皮切过去。 她只能轻转眼眸打量,这是一间她没进过的房间,要么不是在澈园,要么就是澈园里她不知道的密室。 四下只有蝎子一人,正在她面前打磨银钩。 她斟酌着开口,“我和你主子熟识,不必如此,我自与他当面对峙,有问必答。” 蝎子说:“知道,你是焦侃云。” 这一句话,让焦侃云的心如坠冰窖。倘若不认识,她还能搬出身份,无论是自身官职,还是重臣与勋贵之女,亦或是楼庭柘的青梅竹马,要解开身上这恐怖的枷锁,都尽够了。 可蝎子居然认识她!那他还将自己绑上机关塌…… 她脑子一片空白,好半晌才颤抖着唇问,“你不用我见楼庭柘了?” 蝎子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我也还在考虑。” 焦侃云冷汗狂流,“你的目的是?既没有直接下手,想必咱们还有可以商量的余地?不如你说出来,我帮你参谋参谋。” 打磨细钩的锃锃声在闷热的房间里挤来挤去,蝎子说,“我知道你很会花言巧语。” 这人不仅知道她,还知道她的行事作风,焦侃云的心又往下沉了些,“我只是擅长与对方双赢,花言巧语确实是我对外谋利的手段,可你不说你所求,怎么知道,我谋得的利于你无益呢?” 蝎子皱眉,“我所求,是杀你,不是折磨你。你说吧,怎样对我有益?” 焦侃云喉口一窒,哑声问:“…为何要杀我?” 蝎子只道:“你该死。” 焦侃云混乱不堪,捋不出半点线头,只觉得他没有立刻动手,必然是心头有碍,“是因为我在金玉堂说出了你主子手下的龌龊事?他亦没少给东宫使绊子。从政手段你来我往,皆以暗杀了结,那朝堂大半都要死个干净了。” 蝎子道,“不全是,肯定有报复你的意思。可以再多猜。” 焦侃云心头微怒,此人看她的眼神如看掌中蝼蚁,但她不得不先压住火气,继续猜测,“是我卧底澈园,诓骗你家主子?剪其羽翼,乱其窝据?” 蝎子依旧点头,“也有。” 焦侃云不猜了,她应该拿回主动权,“其他事我问心无愧。倒是你,没有立刻杀我,像是怕之后对你的主子有愧。” 蝎子点头承认,“我在权衡,杀了你,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焦侃云思忖须臾,大概明白过来,心中便有了些把握,“你是楼庭柘的暗手,理应知道他的手段作风,这么多年,他都没杀我,你说我活着对他来说,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 蝎子抬手,“不一样,旁观者清,他为情所困。” 焦侃云深思熟虑后才发出一声冷笑,“可笑。” 蝎子蹙眉,不悦地看向她,“可笑什么?” “可笑有人会觉得楼庭柘为情所困。”焦侃云低声道:“也是,恐怕像你们这样潜伏在暗处的刽子手,只能帮他杀人越货,不能为他出谋划策,所以只要他不杀人,你们就觉得他是被什么困住了。” 蝎子将细钩抵住她的咽喉,“你在说我没脑子?” 焦侃云抬眸看向他,动之以情,“我在说你只懂杀人,不懂谋情。他为何留我的命,我比你清楚。死很容易,难的是活着,他若是为情所困,太子和他之间,死的是哪个? “他喜欢我不假,可还没到昏聩的地步,更别说这个世上,有些失误、失算、失败,就是自己棋差一着,不必都归咎于情爱昏聩,怪到对方头上。况且,就算情爱昏聩,那也是自己的问题,更怪不得我。 “你以为他被困住了,实则他清醒至极,他远比你这个只懂杀人的刽子手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此,他知道何时该舍弃利益,何时该博取情意,他的心甘情愿,也是为了博取情爱之利。我只是不喜欢他,不是不欣赏他。 “反倒是你,对自己的主子没有半点信心吗?我活着,他就坐不稳东宫之位了?就登不上皇位了?就要色令智昏当昏君了?他要当皇帝,得有容纳天下千千万万人之心,你如今却自作主张,让他连一个辅官都容不下?如此没有眼界格局的手下,让楼庭柘知道了,究竟是你该死,还是我该死?”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46节 她哪里知道楼庭柘的想法,连蒙带猜,真假掺半,带着质问和叱责的语气,一口气说完,蝎子看她的眼神已有几分犹豫。 但手依旧放在她的脖颈处,没有挪开。 金玉堂内已乱作一团。 有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玉屏后,劫走了隐笑。 消息传到楼庭柘的厢房,虞斯神色一变,但见楼庭柘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定是他手下的人,此刻顾不得其他了,虞斯径直问他,“带去哪了?” 楼庭柘对他的神情感到疑惑,把玩折扇的手一顿,“你这是要抢人,还是要护人?” 正此时,阿离冲了进来,急忙禀报,“侯爷,是从三四丈高的密道潜进来的!可那人怎么知道密道出口在哪?” 楼庭柘蹙眉,睨他一眼,“我猜的。”他见虞斯既惊又怒,显然是没想到会有这种手段得逞,一顿,“你说清楚!” 虞斯便与他挑明:“焦侃云被带去哪了?!” 楼庭柘顿时惊惧慌乱,他知道蝎子的手段,也知道自己挂了满室的焦侃云的画像,他肯定能认出她,他怕的是,亡命之徒的自作主张,随即唤重明,“我带一队人回澈园,你带人去蝎子的竹园,掘地三尺也要把焦侃云给我找出来!” 重明应是抽身,又被楼庭柘拉住,“无论什么境况,都给我保她分毫无伤!分毫!她要是因你轻举妄动处置不善受伤吃苦,我把你扒了!”说完他松开重明的衣襟,翻窗跃出,一眼相中一匹汗血,银线勾扯住马缰,不知道牵了谁的,骑上便风驰电掣。 黑鱼附和着远去的红雨长嘶,虞斯也已从三楼纵身跃下,朝澈园狂奔而去,军差闻风而动,暗自跟随。 此刻的机关塌上,焦侃云仍在周旋,只不过换了语气,肃了肃容色,晓之以理: “你也可以杀了我,可如今你知晓隐笑的身份,那么必然知道我在金玉堂说书是朝堂权利相争的手段,不怕告诉你,一直站在我的背后为我撑腰的,是圣上。要我把你家主子手底下的贪官都收拾了,也是圣上的意思,此乃制衡之道。你要报仇,找我没用,一个隐笑死了,还有千千万万个隐笑……难道你敢弑君? “其次,你说我入澈园搅弄天机院,剪除楼庭柘的羽翼,是仇,是诓骗。我承认,但你恐怕还不知道,我为何会入澈园?因为从太子案的多重线索上来看,你家主子十分可疑。现在朝臣都怀疑是二皇子党争弑兄,联络绝杀道,但我入澈园一遭,并没有找到罪证,可是帮你家主子洗清了不少嫌疑。从结果上来看,你不仅不应该恨我,还应该谢我。 “总之,无论是从情的角度,还是从理的角度,你都不应该杀我。” 蝎子一哂,“很好,你的花言巧语,成功地让我把想杀你的心,变成了想折磨你。”他的手放在了机关塌的开关之处,此刻睥睨着她,冷意丛生,“既然你不能死,而我的账也不能不算,那便替人受过,两清。” 焦侃云顿时绷紧了神经,咬住泛白的唇,流露出恐惧的神色,“等…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第53章 一辈子。 “还有什么花言巧语?”蝎子用那只机关手,漫不经心地在铁质开关上摩挲,冷硬坚物轻碰慢撞,磋磨间,就在她的头顶,不断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她的额头密汗如雨,青筋弹跳,俨然为这样毛骨悚然的声音惊衰到了极点。 戏弄于她的蝎子似乎并不着急,说明他的时间不算紧迫。 她闭目强迫自己继续思考,既然金玉堂的屏风倒映出了她和歹徒的身形,那她前脚被抓,按理说,虞斯应该后脚就追来了。为何容她躺了这么久,聊了这么多,还没有人来? “这里不是澈园?”她喃喃自语。 “你想行拖延之策,等人来救?”蝎子看出她的意图,嘴角钩挂起讥讽:“那你的希望可要落空了。这里不仅不是澈园,也不是我家。” 焦侃云轻转瞳眸看向门口,企图窥探那一扇石门上会否留下什么线索,“这是哪?” “你不用知道。” 铁指敲打,哒哒嗑嗑,仿若机关启动的声音。 焦侃云只觉被银线绞紧了几分,误以为机关已开,立时惊慌失措地嚷道:“我背后既有圣上掌舵,也有吏部尚书支持,还有国公府撑腰!若我皮开肉绽地回去,就不怕我唆使他们找楼庭柘算帐?”话落时发现一切只是自己害怕的臆想,机床纹丝未动。 蝎子大笑起来,“你放心,没人知道我隶属于谁,我只是个已经死在籍册上的亡命之徒,兴之所至想折磨你罢了。你无凭无据,上下嘴皮一碰,谁知道是不是找不到嫌犯,有意栽赃殿下? “更何况殿下是什么身份,国公府和吏部又如何?圣宠如斯,就算圣上认为是殿下指示,也不会怪殿下的,你受点伤,养一养,只要还能做事,他权当没看见了。任你如何说破天,他们都没理由找殿下算帐。” 他竟然不是没有脑子的。焦侃云心底升起一股无法糊弄的绝望感,但很快,她又从中窥见了可以诱说的方向。 后背湿透,纤薄的衣皮浸水后紧紧贴在刀片上,将她和机床本就几近于无的距离拉得更近,异样的触感,屡屡让她分心,难以思考话术,文字在脑海里上蹿下跳,她抓不住,不禁皱眉合眸,眼角不知是泪是汗的东西迅速滑落,没入发间。 这一瞬恍惚,焦侃云想到了许多。 犹然记得,十二岁那年,随皇子们在宫中的玉雾池泛舟拨莲。 一开始,她和阿玉同乘一叶小船,无边悠闲,自得其乐。后来与楼庭柘的画舫撞上,她便有些恼了,因小舟是由她和阿玉两人划行,再如何不好掌向,也尽力避让,画舫却是由宫人驾驭,如何能避不开?偏生撞上了。 恶劣的少年站在船头,居高临下地朝她龇牙,眉眼间净是挑衅。她忍了又忍,阿玉说:“一起弄他。”她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伸手拽住了楼庭柘的手臂,不等阿玉作为,就硬生生地把楼庭柘拖下了画舫,摔到他们的小舟上。 宫人惊呼声迭起,阿玉和她一人坐一船头,使劲摇晃船身,让楼庭柘踉跄难起,狼狈至极,十三岁的少年心气高,恼羞成怒之时,掀手揽住阿玉往湖中倒去,水花迸溅,宫人惊声尖叫,纷纷跳河欲救两位贵主,一眨眼的功夫,楼庭柘却自己爬了上来。没错,就十分故意地爬到了她的小舟上。 他瞪了她一眼,恶狠狠一笑,抢过她手中的划桨,往荷花深处划去。她与他争抢,他便一边划动,一边强踢船身,致使小舟摇晃不休,她踉跄着站不稳,屡屡扑在他的怀里,楼庭柘抬眼看她,勾唇,哼了一声,“坐好,我带你玩。” 那头宫人将阿玉捞回画舫,阿玉担忧她,派了无数小船追至藕花深处。 莲叶惊鸥飞鹭,阻阻难行,船身摇晃不休,楼庭柘一只手把踉跄扑过来的她的脖颈搂住,另一只手死死捂着她的嘴不让她出声,瘦小的船,和瘦小的孩子,一起藏在漫过头顶的荷叶之中,接天莲叶无穷碧,她满眼青绿,只记得那天楼庭柘穿了一身红衣,胸口绣有一双蝴蝶。 他将手掌松开些缝隙,一板一眼说:“你先弄我的。昨天,你撞了我一下。” 她皱眉喃喃自语:“谁撞他了?” 他阴沉着脸:“你和楼庭玉在我课桌边打打闹闹,撞到我了!” 十二岁的焦侃云还会顾念着,阿玉不在的时候,稍微对楼庭柘做小伏低,果断道歉:“对不起。可你今天撞回来了,还让阿玉落水。” “哼。”他默了一会,突然闷声说了一句,“你摇我。” “你也摇回来了。”这么睚眦必报的人,倒是从来不提自己给阿玉下毒的事,焦侃云心想。她不愿多待,张口要喊人,立刻被看穿,楼庭柘再度捂住她的嘴,她气急败坏地瞪着他,满目通红。 楼庭柘愣了下,“不要…别…哭什么!” 她也一愣,谁要哭了?“这是气急。” 两相尴尬,他又发话:“我把你带来这里,不是为了别的,明天开始我要去吏部随你爹学习,警告你不要和我作对!我小心眼,你敢使绊子,我一定报复!” 焦侃云沉眸,并不以乖顺的眼神回答。 他便狠狠踢了下船身,带着她的重量一起仄身颠船,小舟剧烈摇晃,竟然险些翻了。她惊惧不定,慌乱间抬手推搡,居然反把不设防的楼庭柘掀了下去。 又是一声噗通落水,她急喊:“二殿下?我不是故意的,你没事吧?” “没事。”淡定的声音探出水面,楼庭柘的母妃是南方人,所以他的水性也极好,刚下去就探出头,少年的黑发与睫毛都挂满了水,一片碧青的小莲叶顶在头上,显得他少年气,他把手掌在小舟边望着她,“你答应,以后不会和楼庭玉撞我。” 焦侃云不屑答应这种话,“很幼稚。”手却暗自扶住了船沿。 楼庭柘作势要晃船,恶狠狠道:“信不信我摇你!” 焦侃云手下握得更紧,对他却故作镇定:“你还能摇我一辈子?……来人!快来人!二皇子又落水了!”惊惶大喊的神情却出卖了她。 在宫人们此起彼伏的高声叫喊中,少年愣了一下,心绪庞杂,他懵懵懂懂,毫无底气地回道: “对,我摇你一辈子。” 彼时年少,岁月无愁,以为两相推搡间掀了楼庭柘下水是天大的事,还担心他挟私报复,摇她,只是小打小闹,摇她一辈子,却是以微小意象作比喻,放极致的狠话。往后在与他针锋相对的这条路上,恐怕还有更令她提心吊胆的事等着。 但任凭她十二岁时如何想,也猜不到,自己会躺在一张可以扒皮削骨的机关榻上,被最为轻细的几根线吊着后半生的运数。 她睁开眼,才几个弹指过去,汗水和恐惧分毫未消,“你要拿自己的前途,换我得这个报应?楼庭柘不会愿意看到我被他所创的机关折磨,他此时一定在找我,待此事之后你该何去何从? “你一心为主,因我所做之事屡屡针对你的主子而义愤填膺,又可笑地以为是我让他昏聩困顿、甘囚情网而哀懑怒极,所以一时冲动将我绑来此处,想用刽子手一贯的处事方式,直接解决我这个令他困扰的难题。 “但听完我的分析之后,你理智了许多,知道杀了我无法解决问题,恐怕还会令圣上制衡经营的朝局冗乱,不仅会给楼庭柘带去极大的痛苦,而且也会带去不必要的麻烦,就想退而求其次,用折磨我的方式威慑我、报复我。 “你想说,以后我每次行事,若有不利于楼庭柘之心,便都会想起今日折磨,从而心生畏惧不敢妄动?你想说,我会一辈子都害怕你再神出鬼没,将我劫走惩治,对吧?我这个人怕疼怕伤,的确会被你拿捏。但你想漏了一件事。 “楼庭柘若是因你自作主张、难以把控,亦或是为了我,要杀了你呢?你要拿自己的性命,换我日夜惊醒噩梦?你虽是亡命之徒,可你说籍册上没有你的名字,意味着你不是逃犯,而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死过,生过,两种滋味都体验过后依旧选择了生,那么你,应当是惜命的吧?” 蝎子合掌轻拍了两下,“小焦大人,我都有点欣赏你了。佩服你临危不乱,还能捋清楚来龙去脉,且编排出说服我的理由。若我真的惜命,恐怕已经放过你了。 “可惜你猜错,大错特错,我是亡命之徒,行尸走肉,可死可活。殿下若让我去死,我死就是了,但我依旧可以活着,不仅是活在你的脑海里,让你日夜惊惧,不敢再作乱,还可以活在很多无影无踪的地方,隐如鬼魅。还有什么要说吗?” 连死都不怕,好,她姑且想不到如何劝服了,听完蝎子的话,她已开始浑身颤抖。 可稍一动弹,银线在柔嫩的皮肤上剐蹭,手腕一丝刺疼传来,线刃冰凉,而伤口热灼,相互碰撞,她的眼眶霎时蓄满泪水,悬而未落。 几年前楼庭柘那银械绞杀犯人的画面浮现脑海:骨肉错位,鲜血淋漓。彼时她好几日难以咽食安寝,如今若是自己受一遭,怕是一辈子都要背上这重阴影。 好一个一辈子。 不行!她又急忙开口道:“我可以和你做个交易!你若听闻过我的官场名声就会知道!我最是重诺!凡有承诺之事必会应许!你今日惩治我,虽会叫我日后行事忌惮,但若是痛苦非常,让我恨意泛滥,我疯了一般报复在楼庭柘身上,岂不得不偿失? “你拿纸笔来!我写下悔书和诺辞!保证再不与他朝堂作对!就算陛下有心操控,我也一定想尽办法阳奉阴违!我愿为他所用,一生一世,绝不背叛!诺辞若写成,我即刻歃血而誓,倘或有一次违背,你再出面惩治我也不迟! “如此,你既没有伤害我,不会受到任何责罚,我也能如你所愿!至于你心中愤怒难平,我当以…当以…”以什么偿还呢?她一顿,“你身上背了不少人命吧?楼庭柘为了养你们这些死士,需要在公文册籍中大量造假,以后这就是我的活,我以此为报!” 蝎子却不轻信,“文人多狡诈,我如何信你?” 焦侃云迫使自己挤出一个自信的笑来,“这机关是楼庭柘所创,恐怕不止一个,但既然会放在这里,那么楼庭柘一定知晓有这样一个地方,找到此处也是迟早的事。你愿意听我说这么多,不就是在激我想出比你直接惩治我更好的、双赢互利的权宜之策吗?如我所言,你可以抓我一次,就可以抓我第二次!我若狡诈,你当有万种方法对付将来的我!” 她一口气说完,思路逐渐清晰,“你放开我的右手,拿纸笔,我即刻便写!写完之后给你过目,绝不欺诈!” 时辰不多了,蝎子稍加斟酌之后,笑了一下,不知是应承,还是拒绝,只握住机关榻上的一道推杆,猛地下落。 焦侃云紧闭双眼等着宣判,“你连三四丈高的滑壁都能上来,还怕抓不到我第二次吗?!” 没有等来背部切片,等来的是右手的钳制被松开,汗发于背,她长舒了一口气。 蝎子将纸笔塞到她手里,“写吧,一旦写成,便默认你我隐秘交易,若你违背诺言,将此事告诉殿下,我死前,一定拉着你。” 焦侃云点头如捣蒜,立刻提笔,握紧笔杆的手却不停颤抖。 字迹歪歪扭扭如病虫蠕爬,甚至有些糊成一片泥泞,看不清晰。 蝎子不悦地“啧”了一声。 焦侃云轻声慢语,眉宇间愁云惨淡:“没办法,我害怕…或者你直接放开我,让我平静一会,否则这就是我能写出来的最好看的字了…我是文臣,少见杀戮血腥,写成这样已是尽力。” “你想耍什么花招?”蝎子一字一顿,“很可疑。” “耍花招未免蠢笨,此时已有最好的解决之法——悔书和诺辞。若你再放开我,我俩的合作便都摆出了诚意,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再将自己陷于危险困境?”她低声惭愧道:“若硬要说耍花招,我确实是想设法,离这可怖的机关远一些。 “若非惧怕至此,也不会在处于这般劣势的时候,壮着胆子开口说这些多余的话。须知你已有了退让,我再提要求,定然会令你不悦或怀疑用心,可我还是提了,只说明我是真的惧怕此物。” 见面前的人不作答,她低声啜泣,满脸凄惶,连声音都在颤抖:“我连这里是哪都不知道,还能跑了?再说你行如鬼魅,我岂能跑得过你?你一个杀人如麻的死士,难道应付不了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吗?我跑不了,只是想写得齐整恭谨一些,以表郑重。再者言,就算我今天跑了,你往后哪日不能再抓我?” 所言极是。天色不早,也的确不能再拖了,不能让人看到这一幕。 蝎子思量片刻,扳动机关,她手脚其余三道暗扣“宕”地打开,银线尽解,他道:“你若使诈,我轻易将你按回去,暗扣灵敏,会直接把你铐上。还请三思。” 焦侃云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坐起,下榻,正想要远离,蝎子却用机关手发射银线勾来一方桌,“就在这写。” 焦侃云顺从地点头,重新拿起笔,她想继续拖延,但蝎子从旁监视,不容她思考太久,最后磕磕绊绊却郑重其事地写完了一篇。 蝎子近在咫尺。 焦侃云一手将纸页递去,待他相接时,另只手迅速拔下头顶的簪子,却不想机关手立即抓住了她,“做什么?!我说过,我比你可快得多!” 焦侃云只皱眉,心有余悸,不禁怒然言之凿凿,“不是说好要歃血起誓?割手而已!不想歃血也好!我亦嫌弃!可交易再粗陋,总也要你我皆以血画押才算公平吧?!若连押都不画,我来日尽心竭力,你却依旧阴魂不散,我当如何?你吓死我了!” 说着,她毫不犹豫地拿簪子划破了自己的手,又在按之前将纸递给他,“画押之前你可以随意检查,一字一句绝无诓瞒欺骗!”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47节 蝎子一把夺过,拿在人手中细读,那只机关手却空置着,以防她还有什么小动作。 可下一刻,越读,越是头晕目眩,一股窒息的力量扼住了他的咽喉,蔓延至双目,他疑惑地眨眼摇头,满篇纸字混乱不堪,像蛇蝎交缠在一起,径直朝他的脸扑来,他猛地丢了纸,再抬手看左掌心,已有黑丝蔓延,就连毒蝎都忍不住跳开,不知藏到哪里。 “你做了什么?!”他惊慌失措,想去抓焦侃云,胡乱发射手中暗器,招招未中。 焦侃云毫不迟疑,一把握住他的手,猛然将他扑倒在机关榻上,如他所言,暗扣十分灵敏,铛的一声巨响合拢,扣住了他的手腕,她迅速起身,银丝自按扣发射,钩缠住他的身体。 她往后退开,边退,边幽幽地说:“我早知道有蝎子这号人物,开讲之前就在指缝里藏了毒。这毒需要用血化开,我把它涂在书纸左边了。你以为我要伺机拿簪子刺你?我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怎么可能和你这样的高手硬碰硬?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可能会有小动作,你须得随时空出机关手以作提防!这样,我才有绝对的把握,你会拿这只人手…碰到我的毒!” 说完,她不再听蝎子的嘶吼,踉跄到石门边,寻找机关,不等她找到,门就缓缓打开了。是谁?!她吓得倒退,终究力竭后怕,彻底瘫软倒在地上,她已经没有精力应付第二个人了,不由得咬紧牙关,抄起身侧一只制作半成的银械,怒目瞪着来人。 “焦侃云!”石门完全打开,她看见虞斯焦急慌乱的脸,警备松懈,不由得抬手捂住脸颊,低声啜泣,得救了。 她想站起,膝弯太软,险险要跌倒,虞斯上前一把扶住她,拢在怀里,如重获至宝:“幸好……嗅到你的气味了。” 她虽卸防,可身体依旧紧绷,因惊惧过度而毫无血色的脸上布满泪水,泛白的嘴唇也被咬破,和手腕狭窄的细口一样,有鲜艳的血丝溢出,指尖亦有一道簪划浅口。虞斯暗自迅速地将她的身体检查个遍,心底惊疑震撼,这竟然就是她和一个高手周旋过后,身上受的最重的伤了。 清瘦的姑娘把一个擅长暗杀的顶尖高手放倒反扣,调换了机关榻上躺着的人,需要多顽强的心性? 虞斯自责地深凝着她,伸出三根手指起誓,“绝对,绝对,绝对,没有第二次!” 焦侃云不由得喃语,“我第一次和你见面,阿玉怕你为难我,叫小厮来把我唤走,可小厮到的时候,我已被你为难过了,还成功从你的手底溜走。你和阿玉一样……”她望着虞斯,无奈地玩笑,“下次早些。” 虞斯伸出小指,兀自勾住她的指头,以拇指画押应诺,目光灼灼,“万死不辞。” 身后两步之距,移挪完石门机关的楼庭柘亦出现,焦侃云看见他,怒从心起,立即将手里的银械砸过去,他只一愣,顷刻眼眶通红,却并不躲闪。 焦侃云犹觉不够,面对他时总是不知哪里能生出气力,起身揽起桌上的器物,一件一件,砸在他的脚边,这些东西,就是他创设的这些东西,让她凄怆绝望,以为后半生都要完了。恐惧委屈,随着满室的机关碎落声,得以宣泄。 她气急败坏地颤声道:“对,二殿下,我就是隐笑。这回也是我先弄你的,我认了。” 楼庭柘垂首轻叹,抬眸凝视她,满目悲凉心疼。他抑制不住喉口的酸涩痛意,快步上前,一把拥住她。 “对不起…不要哭。” 灼热的泪水滴在她的耳梢。 他哽咽着说:“这些不重要,你没事就好。” 第54章 你住在虞斯的家?? 十三岁的楼庭柘已因聪慧机敏名动樊京,他在吏部文选司,由焦昌鹤亲自教导,每日都与跟着阮氏前来接焦昌鹤一起下值的焦侃云见面。 他们乘坐清简的马车离去,离去前须得向他专程别过,由宫中而来的奢豪轿撵停在他身前,他每日都对他们说——其实只是想对焦侃云说:“明天见。” 是每日。 休沐时,他亦不会放过她,她要么会入宫找皇兄,要么会和贵女们相邀出门,他跟着,寻着,有时偶遇,欣喜若狂,故作镇定。有时不会偶遇,他便佯装请教恩师问题,带着书籍典册登门,一学就是一天,等她回来,他就立刻走。 临走时,还是风轻云淡地和她说:“明天见。” 至于问为什么? 因为在去吏部的前一日,他们泛舟游湖,正午的烈日当头,他于宫人的叫喊声中惟听见自己的心悸动的声音,“对,我摇你一辈子。” 他想,我当然要折腾你一辈子啦,谁教你总是跟我作对。可多疑如他,回宫后时时回忆这件事,他为什么要顺着焦侃云说……“一辈子”? “你和楼庭玉打打闹闹,撞到我了。” “你不许再和楼庭玉撞我。” 他回忆着自己与他们屡次因小事争执的细枝末节,回忆着七岁那年自己与他们的分道扬镳,他讨厌焦侃云维护楼庭玉时看他的眼神,讨厌他们欢声笑语,如苍蝇蚊蚋一拍即合地在耳边起舞一样膈应。 他是讨厌吗? “是羡慕吧。”十三岁的楼庭柘早就取出了七岁那年在天水镇的杉树旁埋下的玉罐,拿走里面的云杉木和云石在手中磋磨着。 云杉木上刻着:欲与某某… 云石上刻着:作酣友。 他用刻刀划烂了石头上的三个字,“是嫉妒吧,楼庭柘?”他轻声自言自语,“你也想和他们一起玩儿?你怎么配呀…知己好友一个就够了。” 可是焦侃云摇他的时候,笑得璀璨如花,他自幼习武,当真爬不起来吗?只是看着她好像很开心,一时失神。后来焦侃云与他躲在莲叶下,气急瞪着他,让他误以为她要哭时,娇艳又倔强的样子,比正午的日头更耀眼。 他聪颖绝顶,无须多想太久,就明白了什么叫情窦初开,鸿蒙心辟。 “当你的知己去吧楼庭玉……我不和你抢了。”刻刀在手中飞转,他在云石划乱的字迹旁重新写下三字: 共白首。 为何那日和焦侃云去天水镇时,他不愿去挖陈年旧物呢?因为他在玉罐中窃藏的愿望,早已被自己偷天换日,对他来说,欲与某某作酣友,已经是陈年追忆了。 他决定了,要和焦侃云死磕到底,说好一辈子,就要一辈子。 但是,好像天潢贵胄自出生起就带有满身的诅咒,情爱多么奢侈的东西,没人愿意相信皇室子孙会如何如何专情,她不肯给机会,且她拒绝他就和吃饭一样简单。他脸厚,也无所谓,只要他不开口言爱,就纠缠吧,纠缠到死。 如今虞斯的出现,却让他前所未有的慌乱,打开石门机关,再看见两人勾指起誓,她都那么虚弱惊惧了,还会同虞斯玩笑,转头看见他的那刻又会立即变脸。砸他也好,毁坏他创制的机械也罢,她的嗔怨怒气,都在提醒他:你看,她跟谁玩得都很好,除了你。 就像每次看着她乘坐清简的马车离去那样,离他的奢豪的轿撵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终成一点。从一开始两个人就不是同路,所以他叹了口气。 该怎么办呢?这次她同样眉眼猩红,气急败坏。 他和十三岁那年一样手足无措,只是这次很想抱住她,其实她和谁要好都没关系,无所谓,他会纠缠到底。而她损毁的器械,反杀的人,和她相比都无足轻重。 因此,“这些都不重要,你没事就好。” 焦侃云亦叹了口气,她已经没有心思感慨和应付他此刻复杂的心意,发泄过后只觉满心疲惫,他不太熟稔的拥抱和过于灼热的泪水都让她无所适从。她从没见过楼庭柘哭,但当她再看向他时,也只是满眼红晕,不留痕迹。 她朝虞斯伸手,“解药给我。” 虞斯满脸“他这个罪魁祸首刚才那么紧地抱你?我都只敢轻拢着扶你”的委屈,抿紧唇,愤愤然从腰间摸出指甲盖大小的珠子给她。 “我不想背人命,一旦你做的籍册出问题,查起来会非常麻烦。”焦侃云把解药交给楼庭柘,“杀不杀,取决于你。不必考虑我的缘故,只须考虑,你是否掌控得了一个自作主张的亡命之徒即可。” 楼庭柘并不犹豫,指尖碾碎解药,几乎同时,虞斯行至榻边,匕首已刺入蝎子的心脏,“这条命我背。”他冷静地说。 一刀就断气,方才因毒挣扎喘息的声音直接落停。虞斯对致命位置的把控精准非常。 满室皆静。 他看向满眼震惊与疑惑的焦侃云,她觉得,分明不必,楼庭柘的人,大可让他自己去处理,死士向来专司杀人索命,有了自己的想法,无法掌控,楼庭柘多半会考虑弃用,虞斯不是不知道。 他伸出四指说,“第一,他的面目不似常人,眼下与嘴唇乌青恐怕都昭示着他常年炼毒,我赠你的毒虽控得了一刻,却不一定真教他死,因此,毒杀未必能干净利索; “第二,他与毒蝎作伴,已有生死默契,我见过这种炼毒宠的人,他的身体若还有气息残留,便能发散出独特的信号,教毒蝎逃匿,招来更多毒物伺机报复,唯有立刻一击致命,方能斩断他们之间的联系; “第三,这里是二殿下研制机关的据点之一,我嗅到周围如蝎子这般死士的气味浓郁,想必今夜一遭,许多死士来去无影,都晓得了此事,二殿下杀了他,定然会教他们如蝎子一般心存疑忌,若来日再有人自作主张对你妄为,当何如? “这把匕首我留下了,上面刻着我的名,他们若再敢妄动,便须得掂量一番能不能打得过我,命我背,他们要报复,也只许来找我;” “第四,我没什么好隐瞒遮掩的,的确裹挟着亲手对他进行报复的私心。”四指皆按握于掌心,他双手环胸,“我不想让别的男人当这个出风头的英雄,尤其这个男人还是罪魁祸首。” 楼庭柘盯着他,冷讥道:“你说的这些我想不到?多管闲事。”心底却为他说的“罪魁祸首”四字内疚不已,“绰绰,先跟我回澈园治伤吧?”尽管都快愈合了。 “不需要。”虞斯冷声道:“二殿下还是先好好地清理门户,以防再出现治下不严的情况,让人无端涉险吧。我会照顾好阿云。” 焦侃云正思考着楼庭柘何时会猜出自己已被圣上操纵,陡然听见虞斯唤她“阿云”,神思混沌,抬眼看向他。后者目光坦然,唯有眉眼红意出卖了他。 一声“阿云”的确仿若闷棍,把楼庭柘给打蒙了,“阿云?”他们都这么亲昵了? “乱叫。”焦侃云并不想应对,更不想听到两人再争执下去,立即装晕,“头痛…这里有点闷。” 两人见焦侃云摇摇欲坠,精疲力尽,便没有继续唇枪舌战,骑马太颠簸,遂吩咐暗处手下驾驭马车,目的地未定,几人同乘离去。 焦侃云倚着车壁,仍有不得其解之处:“二殿下,蝎子是怎么找到密道出口的?又是怎么知道哪条道通向我的房间?他走过那条密道?” “我命人在金玉堂外查探多日,将地貌与建筑尽数画予我,我自己也去过金玉堂好几次,早默记下了这座楼的结构,其精妙设计虽隐藏极深,但亦有迹可循,我…”楼庭柘愧疚道,“半解半猜,把金玉堂尽数解构,还原了设计图,根据外部地貌和建筑推演,将内部盘错的密道,其通向的可能,全都画下来了。” 焦侃云倒吸气,冷不丁一笑。好,这两人各有各的奇葩手段。她的视线扫过面前两人,兀自点点头,她做这个行当,本就是剑走偏锋,被拿住,就得认栽。她坑害两人,两人揭穿她,同样是公平戏耍。 只不过,“既然你已知道我的身份,那你打算如何处置?”焦侃云斟酌道:“我近期不会写你的事…但之后很难说。”她无法确定,以后圣上还会不会让她写,只能略作承诺,“届时你会揭穿我吗?” 楼庭柘狭眸思索片刻,反问了她一个问题,“我想知道,既然虞斯知晓你的身份,你两人合谋继续写他的话本,诸如‘武将星’‘天命之人’,是何解?迎合父皇让他出征?”他看向虞斯,挑眉,“你愿意出征了?” 他的反应委实快,瞬间拿捏到了要点。焦侃云与虞斯对视一眼,却也窃喜,楼庭柘只抿出他们的话本是在迎合圣上,而非暗示朝臣,说明写的这个方向,的确很隐晦,她很安全。 “我已经答应圣上。”虞斯只道:“待祭祀问天之后,出征剿灭绝杀道。” 楼庭柘别有深意,“就剿个绝杀道?还要问天?”他猜到父皇要做什么,也无权干涉,“你们用祭祀行缓兵之策,如此阳谋,父皇自然会应承,可是,缓兵过后呢?没有后招?父皇的性子我最清楚,这场问天,只会成功不会失败。” 他不知两人在用话本暗示朝臣,煽动百姓,但他的意思,似乎是…他倒是还有个招,焦侃云问道:“殿下希望成功还是失败?” 楼庭柘深凝她,眉眼温柔,轻声道:“我可以帮你。你想要成功,还是失败?” 虞斯蹙眉,“你有病?” 楼庭柘乜他,“你管我?” 虞斯冷嘲,“呵,想赎今日之罪?” 楼庭柘亦讥讽,“焉知不是想比你的办法更有用些?” 焦侃云蹭蹭冒火,握拳伸手挡在两人中间,“停。”她看向楼庭柘,“恐怕是二殿下自己也摇摆不定,一边不希望阻碍辛帝开疆扩土,另一边也不希望大辛大动干戈吧?如今找到了一个将摇摆定下来的借口。你细说。” 楼庭柘便道:“太上皇…也就是我的皇祖父。他一生戎马,骁勇善战,却并非好战之人,他精通兵法,深知进退,不会想让自己辛苦打下来的江山还没安稳就再度陷于纷飞战火,更不会希望父皇行灭国之事…因为皇祖父自己就十分憎恶百来年前外族屠戮中原,见人就杀的残暴恶行。” “可他退位很早,已经不问朝事十来年了,朝中还有他掌权的旧部?”焦侃云细想一阵,“再说,当政者是陛下,无论如何,只劝是劝不了的。” 楼庭柘却道:“不必劝。但皇祖父能活这么久……”似是觉得这话有些忤逆,他轻笑了下,“父皇不会允许和自己有同等权力的人存在,皇祖父退位后专司花草闲情,远离朝堂,甚至居于宫外,在樊京兴庆府做一闲翁,你说,像父皇这么阴损的人,能不找人暗杀吗?可皇祖父依旧活到现在,精神矍铄,他没点本事,怎么可能呢?” 见焦侃云仍在沉思深意,他便把话摊开了,“他手中握有一支老军,百来人吧,更有退伍老将时不时与他把酒言欢,虽与他一样年迈,但训练有素,且随他征战过四方,经验丰厚,尚能勇猛破军。虽不敌父皇大军压境,可若有新军联手,父皇会不会忌惮太上皇再当一次皇帝? “接下来四个月,我将秘密拜访兴庆府,见皇祖父,将你的话本和虞斯的诸数事迹都说给他听,武将之间惺惺相惜,他必然对虞斯很感兴趣,祭祀之前,我顺势以‘见故人老忠勇侯之子’的名义提出帮他引见一番,等太上皇召见过忠勇侯的消息传到宫中,父皇多疑思猜,就会自乱阵脚。 “你说,届时他还会那么放心地把军权交给虞斯,让他去打仗吗?他会害怕,虞斯究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九族才拿的这个兵权,还是为了簇拥太上皇?他拿不准。因为一旦兵权给了虞斯,是否意味着给了太上皇?他顷刻在樊京举兵,杀人的速度,可比父皇诛九族的速度快多了。 “最可笑的是,虞斯摆出一幅忠臣模样,满目赤诚地盯着父皇,父皇若问他,去兴庆府做了什么,他实话实说,说太上皇很看好他,切磋了一番,父皇治不了虞斯的罪,也看不出端倪,就会更加难以安寝,食不下咽。他若觉得虞斯很忠诚,那么必定会疯狂地派人暗杀皇祖父这个不安分的人。 “这时候,皇祖父定会被惹恼,我就站出来献计,让他带老军参与祭祀,在那么多臣子和百姓面前,父皇不敢做什么,皇祖父自可对他进行一二威慑。事情就很有趣了。到那时,皇祖父会亲耳听到父皇问天,可否出征北阖,剿灭绝杀道,为太子报仇。以皇祖父的脾气,只会掀了桌子当着众人的面说:不行。并将朝堂忠臣都拉上来,摆出利害关系。碍于孝道与名声,父皇再恨,当场也只能隐忍不发。” 听他说完,焦侃云只有一个感慨,他是真狠啊,“若是失手,你皇祖父当真被暗杀成功?” 楼庭柘挑眉,“怎么会?你不晓得父皇派过多少次杀手了。” 虞斯思量片刻,“可以一试。” 三人便心照不宣地重新切入此事,核对了一番细节。 待马车停下,计划已重新梳理好,三人下车,楼庭柘环顾一圈,“这是哪?” 焦侃云道:“我的住处,还请殿下对我父亲保密。”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48节 楼庭柘皱眉,“太子案已结,你还不回家?”他指向虞斯,“他诓骗你与他厮混的?” 虞斯一哂,“是啊,殿下诓骗不了吧。” 楼庭柘的胸膛微微起伏,看向一边,瞥到庭中的杏树与樱桃树——那日焦侃云说不要后,虞斯还是彻夜给她搬来了。楼庭柘望着树,一眼认出,“这里是司家的产业,树上有司家标志…所以这里是虞斯的宅子?你住他的宅子?”顿时不可置信,走近焦侃云,“…你为什么住他家?钱不够租房?” 虞斯忍不住嘴角上扬,这可不是他主动说的,不算违背对焦侃云的诺言。他母亲一贯爱在树上作些把戏,他都不知怎么感谢了,“殿下请坐,像到自己家一样。”说着,他驾轻就熟地找到焦侃云放在院中的木盆,帮她打来热水,又兀自进出偏厢找到药瓶。 几人坐在石桌边,楼庭柘仍是不敢置信地盯着她,颤声道:“别告诉我,你们俩已经……” “你想哪去了?”焦侃云一惊,立刻打断他的话,“我只是借住。” 楼庭柘长舒了一口气,眼神闪烁,哑声道:“如今你我也算同盟,你住这里,不如住澈园?我又不会收你赁金。” 虞斯笑得更得意,手中给细小伤口包扎的动作愈发轻快,“我也没收呀。一贯就没收。” 楼庭柘咬牙切齿,“你能不能别插嘴!” 虞斯在焦侃云的手上扎了个漂亮的蝴蝶结,只是略微浮夸,针尖似的伤,硬生生包成粽子,他欣赏着,沉声回道:“不能。” 焦侃云叹道:“挪来挪去很不方便,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据点,陛下的耳目众多,你们少来,若一定要来,务必小心谨慎。从前的事在天下百姓面前,都可以先放一放,待我们平息了这件苍生大事,彼此在朝堂上,该如何就如何。到那时,二殿下你想揭穿我隐笑的面目,自可揭穿,如今还要用我的话本,便先忍一忍吧。” 他要忍的何止是这件事?楼庭柘心想着,握茶杯的手忍不住颤抖,杯中茶水震动,他克制收敛,才没有将其捏碎。 “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他突然开口,语气满是恳求,杀人的视线却指向虞斯。 虞斯狂妄地摊手,一哂,“对我说?” 楼庭柘一字一顿,“别不要脸了,叫你避让。” 夜幕四合,焦侃云不想再让他们站在这里争执不休,果断让虞斯避开。虞斯极不情愿,却也施展轻功,飞上房顶,一双眼睛却落在院中,纠缠于两人身上。说“避让”,也没说不能听。 万籁俱寂,清风拂过树梢,一叶飘落,池中涟漪荡漾,吸引了焦侃云的注意,她漫不经心地支颐,“说吧。” 楼庭柘默了默,将话在心口酝酿盘桓了好一会,鼓足勇气低声道:“你之前还欠我一个人情。” 焦侃云回忆被他救出宫的事,“嗯。但你分明一开始就说,问我两个问题,算还尽。后来耍赖,才教我又欠上的。” 楼庭柘依旧耍赖,灼灼凝视着她,“我不管,我帮你摆脱的是婚姻大事、皇命强权,岂能是两个无足轻重的问题就还得尽的?” “…确实。”这也是为何焦侃云没有抵赖的原因,她道:“殿下想好让我怎么还了?” 楼庭柘轻点头,视线未挪移半分,他的喉结突硕明显,肉眼可见地滑动了两下,有些紧张,“你,跟我去过七夕。”见她怔住,以为是自己太强硬,她一贯不喜,若唐突到她,今夜刚赎的罪、缓和的关系便统统没有了,他又立即补充,“…好吗?” 焦侃云倒吸一口凉气,“呃…”危急时面对歹徒都能说上满篇的花言巧语,此刻她竟不知如何搪塞。要告诉他,已经答应虞斯了?不行,他若告诉阿爹,阿爹直接把她抓回家,或是恼羞成怒,做出什么不可预料的事,那就真完了。 “有什么问题?”楼庭柘倾身,放软语气,“就…和我出去玩一次都不行?” 焦侃云轻声问:“要不换一天?我…”她不得不撒谎,轻咳了一声,心虚地哑然,“我从不和…和男人出去过七夕,就连阿玉都没和我过过,你知道的。” “我不能当特例?”楼庭柘的眸底浮出几分委屈,“你以前还从不跟男人拉钩、不接受男人的示好呢。虞斯都可以当特例,为什么我不可以?” 若非有虞斯这个让她破例的人,楼庭柘可能想都不想,立马就换一天了,但不一样,他偏也要当特例。 焦侃云该如何跟他解释,自己外债很多,不仅欠了他的人情,还在虞斯那里戴着罪,她想了会,“总之是不行的,殿下换一个吧。还有,我可没有接受他的示好,你莫乱传谣。” 楼庭柘亦较上劲,轻声却坚定地说道:“我就要这个…那你接受我的示好。”尾语几近喑哑,他不知哪里来的胆气,着意强调,“我在示好。” 第55章 烫。 远处隐约传来悠扬的乐声,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时而婉转低回,时而清脆高昂。可听着楼庭柘的话,焦侃云只觉得乐声犹如尖爪搔脑刮弦般尖利,令她略生燥乱。 十余年的相处,她对付楼庭柘的厚脸皮分明已得心应手,可虞斯的掺和,让她进一步看见楼庭柘剥开痂皮,不惜自伤也要展露的血肉真情,他越来越急切,越来越阴沉,甚至都有点扭曲地较劲上了。他从一开始就根本藏不住,也不想藏,只是从不说。 现在突然鼓足勇气对她说“我要当你的特例”“我在示好”,无异于开了情浪宣泄之处的河闸,大有要把肉麻的话全都灌入她的脑子里的趋势。 她可以像往常一样冷漠地怨怼回去,但拿人情捏她,她又委婉拒绝了两遍,一时也开不了太残忍的口。 思绪飘荡之际,她想到虞斯就蹲在房顶,大概是在偷听吧,她略扯了扯嘴角无奈,抬眼迅速瞄了一眼,果然见到一个人影,以他的武功,要想不显山露水实在简单,刻意地暴露身形,蹲踞于顶,睥睨着这边,像只圈完领地的狼回身守家一样引人发笑。她只觉这人真的很叛逆。 又情不自禁地思量起楼庭柘的话来。她有接受虞斯的示好吗?宅邸,触碰,谈笑。那不是虞斯下赌局赔的,当苦主换的,作盟友理所当然的吗? 她忍不住想,自己因楼庭柘剖露心迹而产生的这一缕燥乱,到底是因为觉得无法应付楼庭柘,还是因为…心虚地觉得,自己确实接受了虞斯的示好?或者是因为,知道虞斯就在房顶看着他们聊情爱的话题,让她有点难堪。 就算如此,她又有什么必要因为接受了一些虞斯的示好而心虚呢?她自己知道内情不就行了?何必心虚,立体防御如弓拉满生出辩驳之态?她的心性至坚,此刻一丝夹带疑惑的龟裂,让她茫然,虞斯有什么不同吗?是因为对虞斯的愧疚使然吗?她发怔出神,瞳眸略微涣散。 “你在想谁?” 突然,一道语气极为幽然的声音,自面前男人喑哑的嗓子传入耳中,焦侃云浑身俱震了下,心脏猛地碰到了烛火外焰一般骤缩。 她回过神,看向楼庭柘,他的眉眼生出别样深沉的浓艳,紧盯着她,身体也不由得朝她趋引,大掌捏碎了茶具,满手的血,好像下一刻就要扑过来攫住她的下巴逼问一般疯狂。 她不知道,这些想象,都是她对楼庭柘的误解,她知道他是个残忍阴毒的人,所以先入为主,天潢贵胄一旦情绪激动,通身都是压迫感,可楼庭柘更想的,只是哀求她,能不能不要在和他对视谈话的时候,想别的男人。按下不表。 焦侃云被他火热的目光看得慌乱无比,低头抿了口茶才稳住心绪,接着刚才的话题缓缓道:“我在想,该如何弥补不能陪殿下去过七夕这件事。”践诺也须遵循先来后到,她十分抱歉,“思来想去,不如送殿下一个让你更满意的东西吧?” 话说至此,已无转圜。楼庭柘不置可否,只是看着她。 她压低声音,兀自说来:“殿下只知我保下天水镇,为这樊京偏隅留存一方世外桃源,却不知我保下的还有天水镇居民都无法辨认的稀世奇珍。这是个秘密,我本想等阿玉生辰之时,取来为他锻造一柄护身神兵……”说来叹了口气,整了整情绪,“二殿下派人去村长家中探访吧,就说是阿绰姑娘来取东西了,必有所获。” 楼庭柘依旧不答,以眼认真描摹她的脸颊,眸底泛滥着失魂落魄的幽云,不知在想什么。 焦侃云见他不为所动,便透露一二,“其实这件宝物,我拿到根本没用。是村长领着大家从山上挖出来的,只得一块。彼时我保下天水镇,他们心存感激,邀我去家中做客,我一眼看到那东西,认出至宝,他们便说要送我。 “我和阿玉皆不练武用兵,实在没用,便秘密嘱咐他们不要随意示人,约定合适的时机来取。心里想着不能被陛下发现,否则抢占此山,开山凿宝屡屡不休了。如今你我同盟,你这些年也极力护佑天水镇,我便做个便宜人情,送你了。” 她凑过去,轻声说,“是一块稀世玄铁,我敢保证比你见过的上乘货的品质还要珍贵许多,用来锻造神兵再好不过,我知道你有专精炼铁的工匠团队,你可以自用,让银械功夫更上一层楼。” 楼庭柘不为所动。喉口略窒,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今夜被银械所伤,彼时盛怒怨怪于他的情绪,其实有几分教他欢喜,平日里她冷漠与不耐居多,显露那般强烈的情绪,令他有一种与她深有纠葛的快感。 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要为她放弃研究这些奇技旁门,只求她不要漠视于他,发现他的改变。 现在,她彻底地冷静平复之后,却竟然主动对他说,送他一块玄铁炼制暗械,且斩钉截铁地认为,在看到她被他的暗械所伤之后,他得到这块玄铁会很开心。 他低叹了口气,发怔地盯着她手上的伤,能怎么办呢? “我不要,大小姐姑且继续把人情欠着吧。”楼庭柘收拾心情,起身准备离开,让她好好休息,但口中却恶狠狠地说,“我要你欠死我,时刻因为没有偿还我的人情而心心念念,想我想得发疯。而且……” 他忽然低身,“这是你第一次没有践诺,我亦是你的特例。” 焦侃云讷然,果然是歹毒的聪明人,不过,她以为稀世玄铁十分诱人,他居然看不上么? 知道她在想什么,楼庭柘不屑地轻笑,“自己付出心血天长地久呵护的方叫宝物,从天而降的宝物有何稀奇……我日思夜想的,才最诱人。” 话落,他不禁想起自己时常做的那个瑰丽绮艳的梦,喉结滑动了下,他倒也不是那个意思,转头看一眼焦侃云,她完全没有想偏……舒了口气,看来她和虞斯,确实是没有那方面的令他惊惧的事情了。 略微放下心,楼庭柘走前着意看了眼房顶,那里蹲踞的人已蠢蠢欲动,若非焦侃云命令他好好避让,恐怕早就按捺不住冲下来了,楼庭柘唯恐他还留着,嘱咐道:“今日神衰思竭,你要尽早歇息,就不用送了,请侯爷送我吧。” 焦侃云想着也好,这两人赶紧地一并打包离开,遂立刻回眸唤虞斯,可当她看去时,原本蹲踞之处已空无一人,稍抬眸,飞檐翘角上,半月银辉的勾勒下,倒是有一身姿俊逸的男人点足立之,眨眼间消失于黑夜。 装作没听见,不愿相送,亦或是,自行离去了。 楼庭柘轻哼一声,驾马离开,外间竹林浩浩荡荡的暗卫也随之而动。 焦侃云终于可以紧闭宅门,舒舒服服地沐浴更衣,热汤浸泡过被汗水濡湿后又兀自被冷风吹干的躯体,她不禁轻颤了下,困倦感袭来,她毫无察觉地阖眼打了个盹,也不过片刻时辰,再睁眼时,就有点头晕目眩。 换季最易伤寒,今日又极尽折腾,她摸了摸额头,摸不出,兴许是感染了些风寒。热雾弥漫之处不易久待,她迅速清理完身体,穿好衣衫,想着回屋多加几件。 离家时虽抱了不小的包袱,但带得薄,最厚的不过是夜里挡风的披肩,此刻感染风寒,浑身都冷,尤其沐浴后,水珠挥发带走所剩不多的热气,湿发也滴滴答答的,披肩避不了寒意。 焦侃云把能穿的全都穿上了,还是冷,脑子也不太清晰,只想缩进被窝把褥子全都披上,坐在桌边发着呆,捋了捋思绪,决定先绞干湿发。 宅中有极易吸水的上等丝绸,是虞斯专程给她准备来绞发的,她坐在房中安静地捋着秀发,看着窗外的明月出神,为了避风,窗牖只开了半扇,夜风吹得来回摇晃,月色也半遮半掩,看得并不尽兴。 忽然,余光扫到一道紫色的人影。她慢悠悠挪移目光,直与站在窗外的虞斯接上视线,两人皆尴尬地顿了顿,她狐疑,“嗯?”人影消失,她眨了眨眼,以为自己是生病出现幻觉了,可幻觉为何是虞斯的模样?她微微心惊,直到下一刻,房门被敲响。 她去开门,果然见到虞斯,“你没走?” 紫衣郎君去而复返,涨红着脸,抿了抿鲜艳欲滴的唇,他的手指勾提着许多东西,一瓮热气腾腾的陶罐,几包叠摞在一起的油纸包,一枝开得正盛的红色凤仙,一个锦缎材质毛绒包边的包裹。 “我练枪。”虞斯低声道:“自然会回马枪。” 焦侃云闻到了陶罐里飘来肉糜烂炖的味道,腹中饥饿,却故意忍着不说,浅笑问道:“侯爷有何贵干?” 虞斯垂眸红着脸不敢看她,再抬眸时又大胆发言:“伺候你。”一顿,“我想,你可能生病了,会需要我。” 焦侃云惊讶于他的细致,请他进来后,打算继续关紧门避风,手一顿,不知为何,生出一丝心觉不妥的羞涩来,纠结了一会,仍是决定自己坦荡自己的,莫要想那么多,显得她真因为虞斯的存在而心虚似的。 遂啪的一声关上了。唯恐身后的人没听见,是她坦荡关的。 这么做之后又觉得自己无异于此地无银,便走到窗边,想把两扇窗户都大开。正此时,一阵狂风搂过,将她掖着的窗角一把夺去,那半扇开着的窗,也啪地关上了。 焦侃云惊异非常,天下有这样巧的事?方才狂风大作,扇牖摇摆半晌合不上,现在她站在窗边,怦地就给关上了?这不是让虞斯误会是她关上的吗? 转头就见虞斯低垂着头站在桌边摆弄陶罐,当没听见,却面红耳赤。她什么意思?又不是在澈园那般需要时刻警惕有人监视窃听的情况…… 焦侃云走过去,觉得这一切一定是因为生病,催发得脑子不清醒了才产生的多余的心理活动,镇定下来后无奈地说:“风太大吹的。” “哦…嗯。”虞斯迅速回答,脑子没跟上嘴,追问了句,“那为何不再打开?” 焦侃云一怔,“嗯?呃…”对啊,她再打开不就好了?“我病糊涂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喃喃开口。 虞斯抬手想摸她的额,见她怔然望着自己,便有些迟疑地停住了。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闺房紧闭,亲昵触碰。 她还刚沐浴过,躯体散发着幽幽的热香,他的嗅觉本就灵敏,热意催发着香气,刚送入鼻息,他还来不及屏气,就已将他淹没。她的周身被湿发覆盖,脖颈处没有多层衣物遮蔽,恰巧有水珠滑落,攫走了他的注意,那水珠会梭进衣领,他迅速移开目光不敢窥看,喉结一滑。 浑然忘了,要探她额间是否发热的手掌,还悬停在她的面前。 焦侃云蹙眉,今日受了惊吓本就烦躁,走了个对她剖明心迹的楼庭柘,虞斯也非要把气氛搞得这般僵硬不成?要探便探,伤病关怀合该坦荡,做出这幅模样作甚?她自己哪里探得出有没有烧起来?思及此,她抬手捉住虞斯的大掌,压在自己的额上。 焦侃云问:“怎么样?” 虞斯暗自拼命运行内力,压住燥热之意和手臂的颤抖,只吐出一个字,“烫。” 话音落下,他的手掌确实越来越烫。 焦侃云眯了眯眸子:要命,虞斯的手比她的额还烫。 她半晌才挤出一句,“你好像病得比我重。” 虞斯迅速摇了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还在为她执手贴额的自然动作感到欣喜,“不是生病,我就是天生体热……” 提到体热,他又被击中要害,深吸了一口气屏住,憋得脸都涨红一片了,突然抽回手转身去窗边,“还是把窗户打开吧,透透气。” 又马不停蹄地回到桌边舀了一碗羹放在一边,并不看她,“我想你应该很饿,家里只有果子吧?这是一品堂炖的肉糜粥,刚才去买的,你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不等焦侃云说话,他又立刻拆开油纸包上缠绕的线,“这是我买的治风寒的药,虽然之前在家里给你备的有,但心想着或许会被老鼠咬了呢?所以就又去了一趟药坊。你先喝粥,我给你煎药。” “这枝凤仙是我随手折的,我觉得挺好看,插在房中当意趣观赏,或者涂指甲也不错……改日我学一下给你弄。” “还有这个,我想你应该没有带厚实的衣裳,便给你买了一身,本想多买几套的,可是……”虞斯自始至终没有再看她,说到此处时一顿,拿厚衣的手滞停在空中,他突然脸色爆红,哑然说出后半句,“不知道你的身体…尺寸…所以……”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49节 心乱如麻,怦怦直跳。 焦侃云亦生出几分无措,挪到桌边,和他一样低着头,只将满桌的东西瞧着,两相沉默许久。 余光瞥见身侧的人,一层肉眼可见的气流在他身周运转。她纳罕,他不会是在练功吧?挑这么碎隙的时候?如此勤奋?她思索片刻,才稍微反应过来。 她想起虞斯那天让她去过七夕时,还故作情场高手撩拨于她,走时说什么自己定力很好,但凡有气血逆行时便倒立解决,此时此刻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看都不敢看她…… 焦侃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分明穿得很妥当嘛,一时捉弄心起,借着几分病意混沌,轻声开口唤道:“侯爷?” 虞斯耳梢如血,刚压下去的燥意霎时被她一句“侯爷”就喊破了功,简直运了个寂寞,“嗯。”随即又运起更为强劲的内力周转气血。 焦侃云端起肉糜粥,边悠然喝着,边道:“要不现在倒立给我看?” 第56章 有糖。 “倒…”虞斯猛然回头看她,刚艰涩地重复了一个字,就定住了神,她的眉眼因生病催出了一股潋滟水色,脸色酡红,慵懒靡靡。 他确实应该立刻去倒立。 但他忽然想,若要倒立,衣摆便会翻下来,衣摆翻下,裤子便会露出来,裤子露出,裆篷便会一清二楚……他猛然一醒神,喃喃自语道:“不行…”唯恐她没听见,严词拒绝,“不行!…不行!” 焦侃云还以为他会因那日对定力的自吹自擂而羞恼,没想到竟是这副反应,一时也有些懵了。 她读过不少浓情蜜意的话本,自诩深谙此道,自来听贵女们聊起心仪小郎,她从来都是出谋划策,说得最为头头是道的那一个,应付数不胜数的追求者也一直游刃有余。不管是男是女,只要把他们的言语拿来她面前让她抿一遭,立即就能咀嚼出对方的心思,仿佛世间没有她不懂的情爱。 但…那也仅仅是言语和心思。她总归是没有切身处境地和男子谈情说爱过,各方面细节并没有她自己想象中那么熟稔。 哪怕这只是个对于所有妇人来说再简单不过的常识问题—— 她其实并不十分地清楚,不同的男人,会有多么的天差地别,也并不具体地晓得,前与后一尺一寸丈量比较出来会有多么的夸张壮观。 她隐约知道前后会不同,毕竟见过人体图,也看过禁图,但至于有多么夸张的不同…她哪里晓得?人体图上半耷拉着拇指大一丁点,禁图上也不过是食指,且图中有的男子仍穿着衣物时,瞧着没有如何异样。——可见辛朝的图多么缺乏严谨。 市面上涵盖此类严肃知识的书籍匮乏,所以她也没有途径钻研。 因此,饶是她能想到衣摆垂坠下来看见裤子,也决计不能立刻就联想到,虞斯那么严实且宽大的裤子遮掩着,自己究竟还能瞧见什么雄伟风景。她心里更是自然而然地认为,虞斯不过也就是一根食指。 此刻见虞斯激动地强调,她一时想不出他浑身都在抗拒的原因,讪讪地摸了摸鼻尖,才找了个“他的确十分羞耻于此”的理由,心觉失言,她实在不应该仗着话本、春图比他看得多、看得荒淫而反过来逗他,报前几日被他撩拨之仇。 她便轻飘飘地打了句圆场,“看来侯爷还没有要到倒立的地步,如此,我对你的定力和人品,甚是放心。” 眨眼功夫,那么高一个虞斯直接消失在眼前,焦侃云定睛看去,发现他不过是矮了一截,单膝跪地,把脸尽数埋到了一侧肩臂,高尾翻翘,炸毛一般凌乱,一手扶桌,另一手还颤颤巍巍地把绒边厚衣递给她,“快穿上…” 他对自己的定力,现在可并不是很放心。 焦侃云挑眉,她好像掌握了某种规律,当她处于下风位时,他会试探性地得寸进尺,以一种撩拨姿态与她拉扯,让她素来坚定的心如弓上韧弦般动摇,是为松弦,以此徐徐图之; 但只要她从容自信地反将回去,尤其点出他最为羞耻隐秘的难以启齿之事,他就根本经不起一句语逗,溃不成军。 不过焦侃云此刻因病胡乱猜想一通,完全忽视了,这羞耻隐秘之事,自己也没多懂,恐怕说着说着,将来也是挖坑把松过弦的自己给绕陷了去,彼时气氛就会很尴尬,此刻压下不提。 她放下碗接过厚衣,抖开一看,是一件绯红色金丝绣木樨纹的锦袄,裙开百褶,姑且不用穿,她只穿好上衣,把自己的脖颈也严严实实地捂起来,低声道谢。 她蹙着眉,微偏低起头,拨弄埋进厚衣里的湿哒哒的秀发,长发一经搂出,她又下意识仰起头随意抖了一抖,将其散开,脖颈才彻底摆脱黏腻的不适感。 虞斯刚站起身抬眸,看见的就是她摇头抖发的模样,她的凤眸微微眯起,如缕如丝,红唇轻张,眉心略蹙,海藻一般的秀发抖落一晕清香,水珠飞溅,全都朝他扑来。 虞斯险些又要跪下去,气血上下乱窜,已然乱作一团,他慌乱地移开视线,背过身去又给她添了一碗粥,“再喝一碗吧。” 没等焦侃云的手碰到他,他立刻把碗放在桌上,然后翻窗出去透气。 等再回来时,气息明显平稳不少,只是脸颊边缘多了层水渍。 他拿了已装好净水的煎药罐子来,走到墙角,点燃炉子,架上药罐,他在药坊拿的是已浸泡好的药物,大大缩短了煎药的时间,不过也要等个小半时辰。弄好炉子,他又去端了一盆银丝炭来,加进熏笼里燃上,又在隔层上烧起宁神香,最后在笼罩上随手放了些橘子和梨。 焦侃云仍然坐在桌边绞发,头发太长太多的坏处就在于此,半天弄不好,见雕花熏笼里有炭烧起来,她就搬着凳子离火近了些。 虞斯就坐在旁边,刚把温茶摆上去,打算给她热一热,见她过来,低头不敢看,只沉吟片刻,红着脸说:“要不我直接用内力给你烘干吧?我自己洗完头发就这样。” “还能这样?”焦侃云诧异,“那来吧。”每次绞发她都可烦,虽说往来都是画彩动手,但湿水濡着衣裳,难受极了,若是往后都有一个人可以用内力给她烘干就好了……不如多出一份工钱,雇一个专司内力烘发的人吧。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虞斯已抬手运气,在她的脑袋边停下。他屏住呼吸,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有病?在作甚,挑战极限? 被烘干的几缕发丝轻翻飞,会缠绕他的手指,她的脸和身体都近在掌心咫尺;她的清香和温度一阵阵地涌来,将他整个人都裹紧了。他颤抖着手,已经起了极致强硬的反应,不得不多匀出一份心力去压。 温热的暖流在挠焦侃云的发丝,发丝又挠着她的耳梢和侧颊,暖流拂过头皮,不论怎么她都觉得有点痒,轻笑了下,下意识偏头夹弄痒处,便将他的手掌夹在了肩膀和脑袋之间。她一愣,僵住了。 虞斯亦僵住,猛地抽回手握紧拳,周身气流顿时犹如竖起防御墙一般。 焦侃云凝视着他周身运转的浑厚气流,大觉诧奇,习武之人有内力是平常之事,但如此显化,直白可观,她委实第一次见。 “破得了吗?”她已忘了方才的尴尬,或者说,她想转移话题,便轻声问道。 虞斯一愣,瞳孔骤缩,低头见她已经好奇地伸出纤细的指尖去触碰那层气流了,他着意放松了些许,任由周身气流散发着温软和煦之意,她的手指便徜徉在他肩臂之上,隔着一指宽的一层气流,划开气浪。 他浑身上下都异常机敏,哪怕并未抚触,亦有所感,只觉臂膀处已经酥麻软烂了一片,他悄悄地低喘着,目光随着她的指尖在他的身体外层游弋,一股刺激的快感聚集在丹田上,使他不由自主地流泪。 焦侃云见气流奔走如河川,仿若要汇聚于海,便问道:“它们会跑到哪里?” 仿佛被偷抓到了私心龌龊一般,虞斯慌乱地喃喃说:“…丹田。” “你们习武之人的罩门在哪?” “不一样…我的在…”他梭了下喉结,没能说出口。 “要怎么破呢?”焦侃云以为他不便透露,想到今夜的危机,便换了个问题,“有没有一击制破的招数?能把侯爷都破掉的那种强悍秘术。” 虞斯怔然看着她,好半晌没说话。 焦侃云抬眸,“…也不方便说吗?还是很难学?亦或是压根没有?” 虞斯摇头,认真说,“别人没有,你有。” 将她凝视须臾,他别开眼,轻声续接,“…我已经破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寒的缘故,焦侃云只觉侧颊微微发热发胀,心口有奇异的酸甜滋味盘桓而上,聚于喉口,她触火似的收回手指,反复看他,别眼,看他,再别眼。 砰的一声,窗扇再次被风拉得合上,她吓一跳,顺势错开对视,“对别人又没用…” 虞斯运气喘息,兀自平复,“等你风寒大好了,我教你用匕首吧,三招。” 焦侃云欣然,“好啊。”恐怕樊京城没有比他更厉害的老师了,“礼尚往来,那我便送你一把新的匕首。” 虞斯牵唇,背过身去笑了下,墙角的药罐和他的心一样,咕噜冒泡。他走过去看了看火候,“还要一会,你困吗?” “头昏,倒是不困。我能坚持到药熬好的。”鼻息传来风寒药苦涩的味道,焦侃云蹙眉,自幼她就很不喜欢喝药。 虞斯看见她皱眉,立刻走过来,从怀中摸出一个小油纸包,“有糖。” 焦侃云好像近来与他聊天已经完全不顾及圆滑面貌、虚伪客气了,只是略微不好意思地道:“我不喜欢太甜腻的东西。”她确实是不好伺候,这么些年画彩着实辛苦了。 虞斯拆开纸包,“我知道。这糖是清甜的,我尝过了,不腻。” 焦侃云在脑海搜寻一圈,没有告诉过他,讶然问,“你怎么知道?” “你之前让我喝一品堂的鸡汤,说他们家糕点做得一般,方才买粥的时候我着意尝了尝如何一般,甜蜜蜜的,就猜你不喜欢吃太甜了。” “随口一说你也记得啊…”焦侃云道谢正要接过来。 他微微抬手挡住,又摸出一方素白的丝绸巾帕,垫在她掌心,才将有一丁点粘稠的油纸放上去,“才洗完的。” 焦侃云的视线落在丝绢上,低头嗅了嗅,办事好就得挨她的夸,“巾帕?你洗的?确实洗得干净清爽,散发着令人神往的幽香呢。” 虞斯一愣,“我说的是你才洗完,不要弄脏…”他哑然,“倒也和巾帕没区别。” 焦侃云脑子混乱,默默跟了句嘴,“那还是有区别…”她是自己洗的。 虞斯虎躯震颤,立即退后两步,任由她摊着手拿糖凝滞半空中,周身气流和空气对撞,都快擦出火星子了,“你坐着,我去看看药如何了。” “不是刚看了吗?” “那我去看看宅院大门落栓没有。” 往来一趟,带回一只白瓷花瓶,“我这就把凤仙花插上了。” 在簸箩里找来剪刀,“修一下枝更好看…” 风又把门关上了半扇,他迅速打开,“我再出去装点净水。” 回来时带了抹布,“你的窗台有点脏。” 擦完出去洗帕子和手,给她倒了热茶,剥了橘子,“吃点水果好受些。” 焦侃云坐在熏笼边,支颐膝上,看他好一阵忙活,都是些琐碎小事,但他生得俊美高大,做起来赏心悦目,她笑了下,“侯爷,你的眼里一直这么有活儿吗?” 着意的忙上忙下,他已忙无可忙,站在窗边佯装看风景,闻言才转过身,一霎羞涩,“我自然是第一次伺候人。因为我要当你的对手里最殷勤的男人。”顿了顿,他挑眉,“我是吗?” 焦侃云摇头,“我也不知道。”因为她好像没有留意过旁人有多殷勤。 虞斯抿了抿唇,朝她走过去,蹲踞在她身前,刚好与她的视线齐平,“思晏在侯府不能出门,实在无聊,我打算搬回去陪她,以后你找我就到侯府…你要不要去侯府做客?我会十分殷勤。” 这是他第三次邀请,无论是环境还是神情,都比前两次更郑重,焦侃云无法再避谈,干脆地道:“不要。侯爷没听到堂下如何议论的?说我们当街搂搂抱抱…” “那不是事实吗?你为了躲你爹,先出手抱我的。”虞斯眨眼笑道:“怎么你只对我复述一个搂搂抱抱?不是还说我俩亲上了吗?…你不敢说?还是不好意思说?你害羞呀?” 此刻已经掌握规律的焦侃云根本无惧如此撩拨,她觉得只要自己从容点破他羞耻在意之事,局势就会反转,当即冷呵一声,悠然笑道:“侯爷,你又大好了?”她反客为主,微微倾身凑上前,“我是怕‘亲’这个字,刺激到你,有意避开!” 虞斯狭眸,智者交锋,哪怕是情爱之事也能领悟对方手段,岂能看不明白她想虚张声势,惹他像方才一样自觉规避,他压了压气血,同样倾身,她若不退,就只好与他的面对面了。 她果然不退,虞斯笑了下,喉结滑了滑,酝酿了好一番才低声说道:“字而已,要刺激我还不够…”他垂眸,将视线落到她的嘴唇上,情不自禁地描摹了一圈,又抬眸,已然眉眼泛艳,心神荡漾。 焦侃云轻咬牙,感觉到耳梢传来热意,却不肯先露怯后退,脑子被昏胀感和满室的药气搅得乱如泥泞,唯有一个信念,赢过他,又往前靠了靠,几乎是抵在虞斯的鼻尖,风轻云淡地说,“那怎么够?” 虞斯微微睁大眼眸,她精致小巧的鼻子就在眼皮子底下,呼吸洒在他的唇上,他已经屏住了呼吸,在想自己今天漱口用的是什么味道的膏露来着? 她半晌没动,虞斯浑身热血沸腾,神思已有几分恍惚,痴迷地追着她的唇,凑近…凑近… 他居然不退?!焦侃云一惊,她是对虞斯的品行太有信心,以至于忽略了他是个十八岁的正常男人,此刻玩脱了,她不由得僵着脑袋往后挪移,想要先一步后撤认输,没成想,尚未大动时,虞斯那近在咫尺的嘴唇忽然下滑别开,好似发出了一声低喘,又似是舒了一口气—— 他低头,如卸甲俯首的将军一般单膝跪在她的面前,一只手捋起她的一缕长发,放在唇畔,并未吻上,只轻轻地顿了顿,良久的平复后,抬眼看她,红着脸颊,勾唇一笑,“我的定力让我转告焦侃云…以后可以随便撩逗我耍着玩,无须担忧我会做出任何让你不悦的出格之事。” 说完,他再度屏了屏呼吸站起身,背过身去,不再看她,“药好了。” 焦侃云坐在原处,怔愣许久,面红耳赤。她垂眸去看那一缕长发,又看向虞斯,若非他靠近药罐时周身气流将水汽搅得混乱不堪,满室狂涌,她还真以为…他不为所动。如今见他确实是慌张的,她心底竟生出一抹得意。 他将药端来,用勺子捯饬,想帮她晾凉一些。 “侯爷,我赢了吗?”她故意问道。 虞斯搅动的手更快了些,低声道:“你根本输不了。”他压了一晚上的邪火,在北阖杀敌都不需要这么多内力,能赢才怪。 温热的药碗塞进她手里,她直接一饮而尽,虽怕苦,却知道越拖越苦,吃完后立刻吃糖,“三日后的七夕,也不知我能不能好。”她有意促狭,叹惋道:“若是好不了,只能躺着歇息,恐怕就要失约了呀侯爷。”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50节 虞斯心中也颇为紧张,但她的身体重要,便低声说道:“那我来榻前侍奉,你会拒绝吗?” 口中的糖的确清甜得恰到好处,可以说是专程为焦侃云这张挑剔的嘴生的。 她想,自己本来不想接受虞斯的示好的,今夜生病,又接受了一番。若是他当真在自己病得神志不清时前来伺候……她忽然发笑,撑着发热发胀的脑袋,偏头看向虞斯,“侯爷,其实我是个很爱美色的人。” 虞斯挑眉,“所以你不接受我,是因为觉得我生得丑?”他有些拈酸,“哦,你觉得楼庭柘生得漂亮极了。” 焦侃云的脸颊红彤彤的,像醉了一般,险要合上沉重的眼皮,嘴里却还戏谑地说着,“侯爷,你说世上最美的人是谁?” “明知故问。”虞斯毫不犹豫,羞涩地看向她,语气幽幽,“是你。” 焦侃云摇头,“是娘亲。” 虞斯见她的状态不太对劲,朝她走去,蹲踞在她身前守着,怕她一脑袋磕在熏笼上了,“然后呢?” 焦侃云眯着眼笑道:“我幼时发高烧,烧得神志不清的时候…抱着我阿娘又蹭又亲,阿娘香甜得很,一直喊我绰绰,哄我乖。后来我每次发高烧,都要抱着我阿娘亲昵,因为我觉得她是世上最美的人…美人是灵丹妙药,亲一会,病就好了。” 虞斯一愣,喉咙哑滞,“然后呢?” 焦侃云彻底昏了过去,虞斯把她满怀一抱,抄起膝弯放到榻上,掖好被子,熄灭炉子,又收拾了房间里的锅碗药罐,端来打了水的木盆,关好门,开半扇窗通风,将干净的巾帕打湿,为她擦完额间的汗,接着又把熏笼里的炭撤了几块出去,以免房中过热。 忙完这一切,最后才愣愣地蹲在她的床前,双手随意耷在膝上,见她睡得沉重安稳,不禁失笑,“然后啊?” 他…他刚才还很期待来着,又在耍他。 可他还要在这里蹲守一整夜,以防她睡梦中高热。虞斯径直坐在低凳上,趴在床沿边静静地看着她,指尖点在她的枕边轻敲。 夜深人静,他的身上,始终有一道薄薄的气流运转着。 第57章 七夕(一) 焦侃云自幼活泼好动,身康体健,为数不多的几次风寒高热,皆是卧榻休整,按时服药,不日而愈。此次又在虞斯格外殷勤悉心的呵护之下,七夕前夜便已大好。 两人约好酉时正相见,日入夕下,但无限昏好,虞斯喜欢“昏好”这个寓意。他说,时辰到了,他会身着正装,带着数不胜数的厚礼到宅邸接她,骑着马,再牵一匹她的坐骑,希望她赏脸,早些开门,不要耽误吉时。 焦侃云对这次行动路线一无所知,只能听候他的安排。 但他这说法总有一种婚嫁催妆的意思,她忍不住纠正,“我本就会一直开着门。” 虞斯笑得愈发灿烂,羞涩地抿了抿唇,满眼真挚地问她,“一直为我开着?我如此荣幸?” 更像是急不可耐地盛邀新郎官破门而入一般,焦侃云语窒,气得想一拳打过去,但恐怕结果只会是他纹丝不动,自己的手麻上半边。罢了罢了,是自己话本写太多,才想得奇怪。 她是头一次,与人相约游玩却不需要过问行程安排、诸数细节,难免想要操心,可每每都被虞斯以“保密”为借口摁住了。 勾钓得她满心好奇,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次日也一大早就起来了。 焦侃云着男装掩人耳目,把从家里带出来的所有珠宝首饰都揣上了街,寻了家当铺,居然典取了一百两纹银。 按理说旧物不应该能拿到这么多银子,她的珠宝也一向不贵,数量再多,仍不至于有一百两,可当铺老板笑呵呵地说就值这么多,她暗忖一番,牛皮袋一刮收,就不再多留。 而后去铁器铺,想给虞斯挑选一把匕首,可没什么经验,便让老板拿出最好的,老板一看是能狠狠宰一笔的肥羊,遂亲自招待,让人呈上数把镶金嵌宝的匕首,供她挑选。 焦侃云虽不知匕首该如何挑,却能鉴赏铁刃的品质,看过之后笑说,“老板,银子不是问题,宰我一笔也无妨。但这把匕首,我是要送给一位行家,他是心气高、不知死活的少年将军,若是花里胡哨的劣等货,他一眼就能分辨,届时恼羞成怒,可能会来掀店的哦。” 老板这才拿出了些褪去浮华的狠货。焦侃云一眼相中一把削铁如泥的锋锐货,刀柄长短适宜,只不知他那双比她大许多的手掌握着趁不趁手,“就这个。若是不好,我再来换。” 老板忌惮着她口中那位“掀店”的将军,公道给了价,又帮她拿皮革收好,用匣子装起来,亲送到门口。 焦侃云前脚离开,后脚就有一个行踪鬼祟的女子猫着腰从铁器铺前的顶柱后绕出来,远远目送后朝老板招手,“诶,她刚才买了什么?” 老板见她衣着不俗,一笑,“一把匕首。” 女子狐疑地蹙眉,“从当铺出来…买匕首?”显然是一直跟踪其后,“可有说为何来买匕首?” 老板笑呵呵地不愿说,被塞了三锭银子,赶忙开口,“说是送给一位少年将军。” 女子花容失色,“啊!!忠勇侯!!”朝中的少将军不止一个,但和焦侃云有关系的,恐怕第一个就会联想到承办太子案的他。 她仿佛知道了惊天秘密,喃喃自语道:“侃云该不会真的像姐妹们说的那般,是因为和忠勇侯私定终身了,才离家出走的吧?难道话本里与忠勇侯彼此爱慕的女子就是侃云?!啊!!” 忠勇侯可是北阖嗜血啖肉的杀神啊,万一哪日他俩起了争执,失手就把侃云给…给…… 而且侃云已有许久未归家,如今又选在七夕这日,不惜典当首饰也要花自己的银钱给忠勇侯送礼,那日还有人说他们当街搂抱亲吻! 旁人不晓得,她却晓得,侃云的性子叛逆得很,没准已经大胆到和忠勇侯……“啊!!”女子一手提起裙子,一手抓住侍卫丫鬟狂奔起来。 焦侃云正在华鬘楼挑选新的珠宝和衣裙,她本打算拿所有的银钱给虞斯还礼,没想到能典到一百两这么多。心底猜测,是虞斯之前听过她说要去典当首饰,所以特意招呼过,亦或是提前押付过。 既然如此,那么她也只好领这份心,用这笔钱好生打扮一番再出门,玩得高高兴兴的回来,自己心情也愉悦。 华鬘楼是樊京有名的珠玉彩衣楼,内里有妆娘与簪娘,花点小钱就能为她搭上一身,今日是七夕,来此处装扮的人格外多,却不用担心撞上相熟的贵女……因为没有哪个贵女和她一样落魄到需要出门花钱做妆,大多也不敢在这种哄闹嘈杂的场合,任由不相熟的人上妆、穿脱而不害臊。 这是给有些闲钱的小富小户闲玩的,大户人家一般只在此处订制珠宝首饰,或是请他们的裁缝上门量体制衣。 排队试妆不易,好几个时辰轻易溜走,总算满意敲定。 临走前,焦侃云看见一件璀璨夺目的珠宝,就摆在展柜至中。是一长串璎珞,雕花银珠、随侯珠、血红色大宝珠,以银线相接一圈,足有双臂展开的长度,可作颈饰,也可作腰饰。这条珠串名为“瑜”。 珠串作腰饰已不稀奇,时兴将腰链缠绕在宽腰带上,成为装饰。只不过那是贵族中喜欢花哨的人才会做的。楼庭柘就有数十条,每日下值后,硬是没机会戴也要制造机会戴。 这条珠串既然叫“瑜”,若不赠予它的有缘人,岂不遗憾。焦侃云问了价格,只稍微迟疑了一下,便决定花所有的钱买下它。 临近酉时,焦侃云回到宅邸,为了不过于引人注目,她回来时并未穿戴着华鬘楼内挑选好的衣裙和首饰,时间刚好,她净手擦拭过后,闭门换装。 酉时正,虞斯敲响了宅门,心中却疑惑,她不是说不关吗?黑鱼和红雨在身后交颈玩耍,临风惬意。他听见窸窣声响,便悠然等了一会,正打算再敲,就听到一阵丁零当啷,环佩相鸣之音,朝自己这边袭来,越来越近。 焦侃云打开门:“侯爷很准时啊。” 虞斯侧着头,低垂眉眼,羞涩地一哂,有意露出锋锐成棱的下颚,和犹如俊山美川的轮廓——这是经由章丘点拨过后他才拥有了些许自知之明的最佳角度。 他穿了一身海棠红色的织金锦大袖衣,并无纹样,只有腰身用三根一指宽的玄色皮带一圈一圈交错束起,勾勒出他那微侧拧着的劲细有力的窄腰——这是他把大袖扔掉之后,专程重新购入的,至于皮带为什么要用三根,每根之间的距离,都经过精准考量。 因衣饰以海棠红色铺满,无纹样,点睛之笔仍旧只能落到一头及腰长的墨发上,他虽梳着高尾,却在发中编了数十股小辫子,辫子上夹了精致的雕镂银珠——这是他自己一根根编的,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头发,自己编了好久。 依旧有心等了片刻,让她把自己上下看个遍,虞斯才满含期待地抬眸,渴望看见她眼底的些许赞扬。 然而将视线落定在她身上的一瞬间,笑意凝滞,他微微张唇愣窒如木,瞠目结舌地盯着她。 不消片刻,陷溺失神,心头激跳,他缓缓用大掌捂住了口,疯狂遮掩狼狈的喘息。 她…她……好美。 绯红色的洒金袍裙,正如此刻天边漫涌团聚的云霞,叠浪翻滚,泛出金色的光芒,一条金色珠串作腰链束带,缠绕数圈,最终垂坠而下,压在裙上如禁步一般,随着她的走动,发出丁铃当啷的轻灵声响。 朝云近香髻叠拧于发心,柔软如绸的黑云上簪着金枝玉叶,粗看寻常,细看却会发现一双优雅展翅的玄色喜鹊藏于枝叶之中,灵动有趣,妙意横生。 她略施粉黛,本就白皙柔嫩的脸颊变得更为娇艳,犹俏之处是她的眉尾,竟然随着蜷向描了一缕红,看起来更像飘扬的红缨一般,眉心以金箔贴了一簇流云形的花钿,朱唇也涂了红色的口脂。他必须得十分刻意地克制自己,痛骂自己,用尽自制力,才能将视线从唇上移开。 直击内心的明媚之美,像荡漾的粼粼波光之上,被霞浪托举而起的金乌。 好想做霞浪,将她托举而起。 焦侃云调侃道:“侯爷还会编辫子呢?早知道就不花冤枉钱去华鬘楼拧发了,教侯爷一并承包了岂不爽快。” 她开口戏谑,才将虞斯从虚空中挖出来,他抿唇笑了下,低声说:“你认真的?那本侯可要开始着手学习樊京女子时兴发髻了。” “侯爷知道一般谁才会给女子梳发吗?”焦侃云抬起手指,想起生病那夜,他曾跪在身前,以臣服之姿,却作势要亲吻她的一缕发,便也捏住他的辫子,轻拉了拉,有意以驱策之姿,把他拉到身前,问:“侯爷要卖.身为奴给我?” 虞斯跟着她牵引的手上前一步到她面前,又顺势倾身,红着脸,轻声说,“给你当奴我自然心甘情愿,分明不用卖,已经是了。或者你是觉得有张契子更妥当?随你写,我都画押就是。不过……”他低眸不敢再看她,迅速掠过一句极为轻细的声音:“我还知道,当夫君也可以给妻子梳发。” 焦侃云立即松开牵握的辫子,“侯爷的功力又长进了,一句话教我哑口无言。” 虞斯咬了咬后槽牙,似乎也在责怪自己急切失言,见她今日为和他游玩隆重打扮了一遭,便没忍住自作多情,浑然忘了要慢慢来。他可不想还没走出这扇门,焦侃云就立刻掉头说不去了。 思及此,虞斯想要揭过此题,将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出来,递上前。 一枝红艳的杏花,绽放生春。可分明已入秋,哪里来的杏花?焦侃云仔细分辨一遭才发现,每朵杏花都是以清透纤薄的明纸染浆,裁剪拼粘而成,栩栩如生。 虞斯偏头挑眉,“今天的第一个礼物,我做的,春枝。” 焦侃云接过,低头嗅了嗅,还有杏花的芬芳,讶然问,“你亲手做的?” 虞斯理所当然地道:“因为今日是乞巧节。不亲手做,怎么乞到巧啊。” 焦侃云失笑,“有意思,自古都是女子在今日乞求心灵手巧,侯爷这是何解?” “谁说女子一定要手巧,我既卖.身为奴给你,自然要比你手巧一些才好照顾你。而且……”虞斯勾唇,低声说,“我乞的巧,是你呀。” 第58章 七夕(二) 乞巧节亦是七姐诞,即编云织彩的七姐的诞辰日,历来女子们都会在这天举办喜蛛应巧、雕瓜刻果、对月穿针等比赛。女子们齐聚一堂,气氛热闹欢快,女儿们又各个灵巧大方,自信美丽,遂吸引了正当龄的无数男儿们好奇驻足,观赛欣赏。两相里眉眼一撞,喜庆的氛围再那么一催,难免有情愫暗生,一来二去,乞巧节便成了有情男女的相会之日。 虞斯直率地说“乞的是你”,脱口倒是爽快,却与她齐齐地想到了今日的特别深意之处,登时羞惭地低下头,眼风还依旧缠着她撞,期待她的反应。他承认选七夕这日,正是为此。 焦侃云只会明晃晃地承认是把他当苦主,为补偿才应诺,再进一步,是把他当好友,好奇他的“惊喜”,更深的那些,她嘴角一翘,素来装傻充愣,故作不知,垂眸不愿看他,又嗅了嗅春枝,杏香淡雅清甜,若有似无地萦绕在鼻尖,正如此刻气氛,若即若离,她从旁迤迤然过,轻道:“侯爷的…小把戏~” 几近于无的声音,分明语气风轻云淡,却让虞斯心头一荡,站在原地偏头细思,垂眸低呵。 焦侃云将春枝插在宅门边的挂牌后,满目秋色,唯有它在缝隙里盎然挺立,与虞斯一样标新立异,特立独行。 翻身上马,虽好奇他说携重礼上门,怎的只带了一枝春杏,但她一贯能忍,按下不表,“带路吧。” 骈头驰骋,两人红衣兜风满袖翩翩。 率先抵达的地方,是位于樊京以南的潇河,潇河上有无数商贩行船聚成集市,放眼望去应有尽有,为了七夕筹客,船头皆挂灯牵红,鲜艳了这乌压压一片攒动,另有听不尽的欢呼声此起彼伏,不知在为何事热闹。 “临河居民大都以打渔为生,樊京往南是富庶之地,若不想法子宰客,大捞一笔,总觉得白白浪费了天时地利,所以,他们另有一计新鲜的营生,那就是借以深河觅宝之名,将一些华美奇珠藏于河蚌,供往来淘稀奇的富人们盲鉴哑挑。” 虞斯径直带她来到一艘精美的小舟前,船夫笑呵呵地把两人请上来,焦侃云尚在疑惑,“河蚌向来只开得出珍珠,但较之海蚌采珠来说,产量也是少之又少的,怎么开出别的华珠反倒有富人信了?若是奄息货,由摊贩在腹中藏宝,有什么稀奇吗?” “自然是活着的。”船夫笑着同她打趣,“姑娘有所不知,潇河的河蚌乃是集天地灵气,由神明灌养,又在天子脚下,盘结龙气,有时误吞奇珍异宝,或是产结珠胎,实属正常。” 虞斯便凑到她耳边说,“自然是由摊贩自行掌控,不过这都是心照不宣的手段,众人讨个趣意,摊贩讨个生活。” 焦侃云这才笑说,“无怪乎也。” 虞斯一哂,“今日是七夕,你要不要也去试试手气?” “七夕的河蚌会有什么不同吗?”焦侃云转眸看去,行水过处,不少船家都在临近摊舟边用竹竿与帷幕框起一片浅塘,塘中有各种肥美的鱼儿游弋,还有无数河蚌静静躺着,虽说是讨生活,但也没有敷衍,每一扇蚌壳上都有极为精美的彩绘,若是没能开出珠子,光是珍藏这一扇贝壳,也算不得亏,“好啊。” 船家好手艺,一己之力挤开成堆的乌篷,仿佛一早拟定好了路线,将他们送到一家装饰华美的小船边,老板笑脸盈盈地问道:“两位要开一扇吗?” 焦侃云侧眸打量了虞斯一眼,他正红着脸望着船顶的渔灯,不知在想什么,她低声说,“要两扇。” 虞斯亦侧眸偷偷瞧了她,开双,是很好的寓意,他心头微悸,拿出一锭银子,挑眉,着意对老板强调道:“是两扇,一双。” 老板瞪大眼看着那一锭足份的银子,迅速揣进怀里,“诶!好!好事成双嘛!”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51节 焦侃云失笑,“侯爷,我只是觉得,我们各开一扇,想看看谁的手气好而已。” 虞斯咬唇,又朗声道:“我知道。” 焦侃云侧目,“那侯爷在强调些什么?” 虞斯勾唇,慢悠悠道:“你知道。” 焦侃云耳梢一红,不再与他多说,老板已拿着网子在塘边等候了,她的视线游览一圈,最后抬手指了一扇绘有红杏水桥图的河蚌,“这个。” 虞斯牵着嘴角,指尖轻抬,指了一扇绘有双燕图的。 老板当着两人的面,正要用刀划开蚌壳,虞斯突然截住,对焦侃云说,“不如,你看我的,我看你的?” 焦侃云欣然同意,“谁手气差的话,就要…同对方说三遍‘我是天下第一倒霉蛋’。”她对自己的运气向来也很有信心。 虞斯犹豫了下,“能不能换一个蛋?” 焦侃云笑,“揭晓后再分说吧!” 如此说定,老板请焦侃云先观,虞斯则背过身去闭眼不看。刀子划下,蚌口掰开,竟然滚落出一颗浑圆的鸽子蛋那么大的珍珠。焦侃云一怔,他运气还怪好。老板笑道,“郎君可以转身了,是好宝贝!” 虞斯看了一眼焦侃云,悠悠一笑,“请吧。”示意她转身闭眼。 焦侃云照做,心想着没准自己选的蚌壳开出来的东西比他更好呢。但又有些摸不准,那颗珍珠已属罕见。她已经在想要用什么样的语气,能既体面,又傲气地和虞斯说“我是天下第一倒霉蛋”了。 等了片刻,老板并未出声,却有竹叶香气临近,虞斯轻唤她,“你看。” 焦侃云睁开眼,呼吸一窒,就见一条串着无数颗泪滴状珍珠的银线钩挂在虞斯修长的指间,珍珠银线的最下方,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子被几朵玉片梨花团围住,琉璃珠子却不像是琉璃质地,倒像是北阖的至宝,水灵玉质。 “第二个礼物,也是我做的,云珠链,也叫梨花雨。” 焦侃云顷刻明白他这一场铺垫。 不等她开口,虞斯问:“漂亮吗?我第一次做,像不像你哭的样子?它替你哭,以后你就不用哭了…要不要戴上?” “侯爷,你真是财大气粗,竟把水灵玉磨成珠子。”还是第一次磨,不晓得有多少损耗,北阖王庭的人知道了非得气死不可,焦侃云犹豫地点出,“很贵重,我远远没有那样好的东西可以还礼。” 在拒绝?虞斯思忖片刻,放进她的手里,“是你开出来的。”他指了指那扇蚌,笑说,“你自己都说贵重,想来是比我开出的东西更好些,是我手气更差,愿赌服输,不过……” “遇上你,我不觉得自己倒霉。”虞斯挑眉,“能不能不说倒霉蛋,换一个?” 焦侃云佯装大发慈悲,叹了口气,“看在梨花雨的份上,换成‘大笨蛋’吧。” 虞斯亦学着她的模样微叹,一笑,“我是天下第一大笨蛋。”说完,轻俯身凑近她,“虞斯是天下第一大笨蛋。”说完,再低头凑近些许,“虞斯是永远都输给焦侃云的天下第一大笨蛋。” 焦侃云脸颊一热,毫不犹豫地推开他,不知是羞涩还是尴尬,兀自失笑了下,背过身无奈地咬了咬下唇。居然被拿捏住了一瞬,定力有损。她坐下催促,“快走吧!天要黑了!” 老板笑呵呵目送,“慢走,祝有情人终成眷属啊。” 坐在船上的两人皆是脊背一直,虞斯窃喜,瞥了眼逐渐被船拉远的老板,又抛过去一锭银子,“这句话,说给今晚每一对来此处的妙龄男女听。” 老板大喜过望,赶忙又多说了几次,船滑出老远还能听见他的道喜声。 两人坐在船上一声不吭,低着头任由一颗心翻沸。 见并未驶出这片河域,反而越划越深,焦侃云抬起头张望,这里已离集市有一段距离,周遭都是些画舫,仿佛在等着什么。 虞斯指着前边,“等夜幕降临的水天一线,那边会升起一道特殊的风景。” 话音落下不久,周遭静谧地四合,一道灼灼灿烂的铁花在水面打开,暧喽喽吆喝着:“一打天降百福,铁花献瑞……”惊呼声如浪迭起,遥遥望去,盛放的金花占据了天幕,打铁的人影反而隐于夜色,仿佛江洲仙人拨来的神迹。 神迹越来越大,几乎包裹住了全部视线,好似扑面而来一般震撼,众人欢呼如潮,船与船以跳脱的涟漪相接,一齐在河面荡漾,心神俱晃。 焦侃云安静欣赏着,虞斯伸出一根手指,从坐垫的边沿慢慢挪过去,轻轻碰了下她的手背,她骤缩,转头盯着他,“做什么?” 虞斯的喉结滑了滑,“你知道,要如何让这一切变得更加如梦似幻吗?” 人潮喧闹和盛世铁花,都在现实之中,她摇头。 虞斯让她坐好,倾身一偏,不知摸出了什么东西,下一刻她只觉一双眸子被薄透冰凉的纱绸质物遮住了,渔火和铁花透过轻纱,顷刻变得斑驳多彩,迷离朦胧,再之后,纱绸拢住了她的耳朵,风声、喝声、祝福声,她都听不真切了,那轻纱挠得她的肌肤痒酥酥的,口舌发抻,竟有些渴,五感一会儿跟着这个走,一会儿跟着那个走,颠倒梦幻,刺激异常。 他跪在她的身后,俯身靠耳,“第三件礼物,是云光纱。我绣了一朵流云在上面,以后这就是你的了。下次戴幂篱,可以用它。” 焦侃云惊呼,“云光纱价值不菲,你居然剪下来绣一方纱幔?”别人都是拿来好好尺量做精致衣裳的,他也不知手艺如何,拿着就又剪又绣,可谓暴殄天物。 虞斯轻笑,“是两方。我还绣了一尾鱼的自己用……不过我的那个绣得不怎么好看,反正自己用,就随便绣了。” 焦侃云实在好奇,“你究竟哪里学的手艺?” “在军营里自然要什么都会一点,处境艰难,我又不喜欢别人碰我的私物,若是有需要缝补,就自己动手了。”虞斯促狭地问她,“这样看火树银花,正如雾里看花,是不是别有意趣?五感皆乱?……你还分得清,是在为今夜之景乱,还是在为某人而乱吗?” 好个处处拿捏她所思所想的撩逗手段。焦侃云心思微转,“侯爷,你过来。” 他扬起眉梢,直觉她要反击,却依旧听话地松开轻纱,回到与她面对面的位置。 焦侃云拿过月白色的云纱,抬手慢悠悠地蒙住他的眼睛,在他的脑后系好,才又与他面对面,笑道:“你现在,是不是也如雾里看花,别有意趣?五感皆乱?” 虞斯一怔,眼前的焦侃云变得朦胧绰约,周身都覆盖着一层淡淡的彩色光芒,但红唇努努地开合戏说,格外显眼。被她绑缚过的云纱散发着幽幽香气,钻进鼻息,他梭了下喉结,想说点什么,下一刻,却见焦侃云抬手,将指尖戳到了他的喉结上。 顿时,虞斯的脑中一片空白。 焦侃云轻声说,“咽什么咽。”用力摁了下,“不许咽。把这口气吊到眼睛上,我倒要看看,现在是你别有意趣,还是我别有意趣。”想拿捏她,她自然要还击,她倾身凑近,“你现在,是为谁乱?” 虞斯忍不住地喘息着,泪水涌出,抬眸定神瞧着她,顾忌身旁还有船夫,他压低声音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在勾我。” 焦侃云退开一些,笑说,“有吗?侯爷不要自作多情了,我只是想让你也尝一尝被蒙住眼睛盘问到底的滋味。这样被动的情景可不好受。下次你还敢不敢算计如何拿捏我了?” 虞斯倾身追上去,“下次还敢……所以,刚才被我拿捏到了?” 眼见着焦侃云眉心一蹙,要再说什么,虞斯不敢把她逗急了,转移话题,“你帮我解开,我带你去找下一件礼物。是可以治我的礼物。” 焦侃云心生好奇,却不再动手和他接触,只因方才戳到那突硕的喉结,活物一般热烫,她松开后才觉得指腹被燎,红着脸道:“你自己解。” 虞斯这才将云纱拿下,郑重地交到她手上,而后让船夫回到岸边,“我们去下一个地方。” 华灯初上,七夕的氛围彻底被点燃,他们虽骑马离开,却见一路上无数夫妻漫步,少年倾情诉意,青梅竹马追逐嬉戏,御风驰骋也摆脱不了的悸乱美好。 亦是在陌生的地界勒马,这回脚踏实地,是一条宽巷,巷口有一片宽阔的场地,供应上两方香案,案后摆着二尺多高的纸扎魁星和织女,案上供羊头等扎实荤肉和精细茶酒,男拜魁星,女拜织女,偶尔相互交谈,热闹非凡。 巷内人来人往,有无数戏耍摊子,看上去极其有趣,却不见老少,唯有年轻男女,且两人挨得极近,几乎是摩肩擦踵,仿佛有什么东西彼此牵制着,隐约还能看见几双人儿站在一边因某事哭吵。 “这是鹊桥巷,里面有许多比赛,诸如穿针,雕瓜,投射……每人只有一次机会,若是出巷时每一项都成功,可以拿到一对根据男女本人样貌捏塑而成的磨喝乐作为纪念。”见焦侃云满脸的轻而易举,虞斯话锋一转,低声说,“但是,要进这条巷子的男女,必须用纤如蛛丝的红线将手绑在一起,若是比赛时断了,视为失败。据说往年成功的不出三对,不知道一向要强又胆大的小焦大人,敢不敢应?” 原来在这等着她,焦侃云恍然,直视虞斯,“你激我?” “非也。”虞斯摊开手,赫然一把执柄处缠满红线的金剪子出现在她的眼前,“第四件礼物,红线也是我缠的,它叫…剪不断,理还乱。若是中途你不喜欢,直接把线剪了,我们去下一个地方就是。” “你不是说可以治你吗?”焦侃云拿到手中打量,戏谑道:“剪红线算什么?你这么缠人,剪了红线,难道你就不缠我了?” “当然不行,我正是十分缠人,所以要送你这个。”虞斯一笑,伸出三根指头,“我缠线的时候告诉过自己了,若是往后惹得你不高兴、让你惊惧害怕、教你厌烦不喜,任一理由,你都可以扎我一刀。”他轻声道:“我躲都不会躲。” 焦侃云认真审视了他一会,忽然笑道:“要是把侯爷扎死了呢?” 虞斯亦笑,“你下手真这么狠?扎死也行,你开心就好。不过,你会开心?我怎么觉得…”他有意拖长了语调,狭眸试探,“焦侃云会有点伤心呢?” 焦侃云笑得愈发灿烂,自信地说道:“根本不会。我对侯爷的生死承诺完全无动于衷。”她抬起手放到两人中间,有意隔开距离,她挑眉,“绑上,我要磨喝乐。” 虞斯也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但她愿意闯关,令他欣喜,便去买了红线。巷口监察的人不准任何人有作弊行为,一定要亲自帮每一对绑上。 这一绑上,焦侃云大为诧异,想反悔已经来不及。她没想到这红线如此细短,手腕一经绑好,两人的手不过只剩下半掌宽的距离,且只要稍稍牵扯动作,红线就立即传来细微的噼啪声响,大有马上“自尽”的崩断之势。 虞斯似乎也没想到会这么短,他心跳如鼓,低头看向焦侃云,唯恐她不爽。焦侃云却只是冷静地和他商量对策,“只要紧贴臂膀,让被绑住的手不动就好了。维持直走,看见摊贩,我们就停,商议好行左行右,再一起转弯。” 虞斯一笑,“嗯。”他好像已经知道结果了。焦侃云没来过此处,他却是勘察过的,知道里面都有些什么项目。她忽略了一个大问题。 这个问题,在两人过五关斩六将之后的最简单处——题文时显现。 题文的规则很简单,巷口既有魁星压阵,那么男子必得执笔而书,华美诗词也好,打油诗也罢,在男女不互通提点的情况下,顶足纸面,作出两句、写上两句就算数。这件事难就难在,巷口监察人有意绑了所有男子的右手,而世间多数人,都是右手写字的。 焦侃云不服,“为何不能我来写?”她的右手空着。 小贩笑,“这是规定。姑娘不愿意,就是认输了。” 焦侃云看向虞斯,“你左手会写字吗?” 虞斯掩着眸底的笑意摇头,“一点不会。” 焦侃云焦头烂额,“那怎么办?那纸大得都可以把我盖住了,如此写画,必然挥弄如舞,我怎么可能完全跟得上你右手提笔的动作?除非你先告诉我,你要写什么,我猜测你的笔向,还有可能。但他们不准互通!” 虞斯遗憾地表示,“是啊,真是没办法。不如放弃吧。” 焦侃云就更不同意了,“这是最后一关了吧?岂有胜利在望时脱逃之理?” 虞斯抿了抿唇,勾唇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焦侃云抬起自己的右手,再低头看看他的右手,她的手掌纤细柔软,他的手掌却很大,若是将她握住,浑然包裹在掌心固定,完全有足够的空余再握一根笔。两手相固,绝不会分离扯断红线。 她恍然大悟,抬眸看向虞斯,一哂道:“侯爷够有心机的。” 被看破心思,虞斯也不狡辩,压不住嘴角上扬,“你随时可以剪断红线,弃我而去。” 焦侃云却颐指气使,“抬手。”虞斯随她抬起右手,她又闷声说,“握住我。”虞斯并不动作,脸上一红,认真看向她,她催促道:“快点。”虞斯缓缓张指错手,心慌意乱,竟有些颤抖,焦侃云蹙了蹙眉,她分明只当是一次闯关,不知为何他的磨蹭亦让她心头微跳,紧张起来,也不是没有握过,那么紧张做什么? 不等她想完,暖意覆盖素手,虞斯将她牵握掌中,红线缠弄,错如交颈。她挪移视线看向牵在一起的手,又抬眸看向虞斯,他已面红耳赤,瞳眸秋水泛滥,此刻见她望来,翘起唇角低声说:“这是焦侃云和虞斯的第二次牵手,你猜……” “下次是多久?” 第59章 七夕(三) 焦侃云轻哼一声,似嗔怪也似冷笑,有意模棱两可,教他看不真切,以免觉得尽在掌握,她摇了摇头,啧声道:“下次是多久不知道,反正这次,我只给你半刻钟的时间。若是害我拿不到磨喝乐,侯爷等着受罚吧。” “受什么罚?”虞斯期待得眸光微亮,险些笑出声,但思及拿不到磨喝乐她会不高兴,便立即乖巧地应答,“好好好,半刻钟,现在就写。” 纸张在墙上以石镇开,巨大一幅。柔荑软若无骨,紧握在大掌中,果然还留有足量的空隙,虞斯稍作沉吟,便执笔而书。 焦侃云的左手跟着他的臂膀在阔纸上游走,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握笔的力道时而轻,时而重,像捏面团一般在捏她,教她骨头都酥了,肌肤一染上他的温度,细小孔洞便微微发汗冒气,皮肤竟有些饥渴地想攀咬更多体温和力度,她低头咬着唇,面颊快要滴血。 “郎君好字!好词啊!”一经写成,小贩的夸耀声立即拽着焦侃云回过神。 举目赏见,有些晕墨的劣纸反而教虞斯那一手字浑似龙飞凤舞,游于灰墙之上,握枪的手,耍起笔墨来,自然也是遒劲有力,雄健活泼。纸上一首《鹊桥仙》应兰夜之景,却是柔情四溢,笔法细腻。 余光窥见那人转过头凝视自己,耳畔是他逐字逐句的低吟: “一丝一缕,一针一梭,兰夜频闻机杼。原是脉脉翻怦说,暗羞得、窃喜怯顾。 目成眉语,手执心许,最难克己撙诎。应巧喜蛛织情网,甘为伊、作痴人骨。” 好一个“窃喜怯顾”,却看得这般明目张胆,这会儿怯顾的反倒是她焦侃云。她抚平微起涟漪的心绪,坦然转身相视,浅笑道:“半刻钟到,痴人放手。” 虞斯听她话中意思分明是承认他写的词是明指他们二人,一笑,依依不舍地松开她的手。 小贩拿出两颗相思子给焦侃云,“这一关看似简单,却鲜有人过。这是赠予你们的相思子,拿到这个,外头的人一看就晓得你们二人通关了。”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52节 焦侃云谢过收好,和虞斯一道走出鹊桥巷。 一直蹲踞在巷尾等着通关者的验收人闲得发慌,在石阶上蹦跳来去,见有人成功走出,大喜过望,忙将他们请到桌边,示意他们可以解开红线了。 焦侃云拿出剪子,状若毫无留恋地咔嚓一刀,便听虞斯幽幽叹了口气,她心满意足,翘起唇角。谁教他算计,她要听的就是这口气。 验收人并未叫来什么捏泥塑的技人,反倒打开桌上一个红罩笼,“姑娘,这是郎君一早寄存于此的磨喝乐。” 焦侃云微讶,抬头看他,“这是今夜第五个礼物?” 虞斯故弄玄虚地大摇其头,“你仔细看一看就晓得了。” 埋首细看,磨喝乐非泥塑,乃是由象牙雕刻而成,镶嵌金珠玉石,一双男女正是他们二人的模样,精致生动,连细微的表情都处理得恰到好处,男子正抬手向女子献宝,手上赫然两颗浑圆的红宝石。1 虞斯拿走红珠,焦侃云当即明白手中相思子的妙用,放上去作替。再看向他,那红珠上分明还锁着耳钩,他将耳钩夹在两指之间,抬手给她看,“它叫‘绯石’。朱红绯,但是……” 焦侃云看破他的伎俩,笑说,“但是,映照的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2?” 虞斯坚定地点头,“我拿血玉磨的。你今日穿红,又没有佩戴耳环,不如现在戴上?” 焦侃云考虑了下,又小又轻的东西,放在袖中确实怕掉,便伸出手接过,一边盯着他,一边戴在耳垂上。 白玉似的耳垂与血玉相衬,她又十分刻意地盯着他,虞斯看得心尖一晃,立即别过眼去,焦侃云一哂,忽然勾手让他附耳,然后用极其轻细的声音调侃道:“侯爷,看女子戴耳环也会抑制不住地心动么?你好敏感。” 虞斯狠狠倒吸一口气,捂住嘴咳了起来,“你……”这已经是焦侃云今夜第二次刻意撩拨了,他不知是喜是忧,有一种要被她吊出神魂的刺激狂喜,又有一种觉得她浑不在意,才会如此游刃有余的担忧。 焦侃云拿捏了一番,心头骄傲又满足,将磨喝乐抱走,打算放进红雨的皮兜里,“走吧侯爷~”她的语气轻快荡漾,看起来十足愉悦。 虞斯被话堵得吃了瘪也心甘情愿,一边风驰电掣赶往下一处,一边运功平息内心的悸动躁乱,很快带她来到一片宅屋相接的居民坊,看起来很像她住的那片地域,只是瞧着更大更繁华热闹一些,其间街道贯通,万家灯火阑珊,他们却没有走进去。 虞斯将她领到可以一览居民坊的高处——某宅院的房顶。 这一回和之前都不同,宅院无人,因此近处皆静,甚至有些幽暗,稍远处才有喧沸声一浪浪传来。他们避开了热闹。 “你等我一下。”虞斯将她揽上房顶后就消失在夜色中。 焦侃云微蹙眉,好奇他又搞什么把戏,屋顶冷飕飕的,不等她想清楚,心底就生出一丝寂寥。 刚想唤虞斯,下一刻,一簇火苗出现在面前,她顺着火苗看向那只被映亮的手,再抬眸,见虞斯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拿着红色的东西,微抬晃示意。 “想要点天灯祈愿吗?”虞斯笑着问她。 原来红色的东西是天灯。焦侃云接过来,“写什么都可以?” 虞斯说,“当然。也许你刚写完,愿望就能实现。”他别有深意,似乎能料到她会写什么。 焦侃云不信,接过他递来的笔,悠然自得地写下一句祝福。 虞斯燃起松脂,与她一同整理好天灯,竹篾将她写的八个大字撑起:国泰民安,盛世太平。红色的光映亮两人的脸庞,虞斯会心一笑,“焦侃云,你看好了。” 随着二人松手,天灯升起,东风吹拂,使其缓缓偏升。焦侃云坐下来,认真盯着那盏远去的祈愿灯,等了一会,目下有更亮的东西逐渐荡入视线,她环望一圈,霎时惊愕不已。 隐匿于万家灯火之中的光芒,使她忽略了来源,待看清后才发现,是坊中居民们跟随着她点亮的第一盏灯,由近及远,逐次依序地放飞了他们手中的天灯。一盏接着一盏的天灯在空中升起,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悦耳的惊呼声如潮如浪,坊中的居民们站在街道上观赏着,和祈愿灯一样,排成了一条蜿蜒的红海天河。 华灯悠悠荡荡,恰如盛世红光。 今夜本应观赏牛郎织女的鹊桥星河,如何如何浩瀚,但如今这条银河,就好似从她手中抛掷出去的。她放飞的是第一盏。她像神女一般,朝天边散了一星,而后居民坊的所有神仙都往天上散去星子,银河便为他们流转奔涌。 虞斯在她身侧,掷地有声地说,“这是焦侃云点亮的盛世天河,那就让我们一起祝福国泰民安,盛世太平。我会一直守护大辛,守护你。” 男人的声音像天神一般庄重,像在对着天河起誓。天幕红星本就美得惊心动魄,被他的声音一催,焦侃云心头更是忒跳激昂,失神地望着,喃喃问:“你怎么做到的?” 虞斯轻笑,“以司家的名义赠七夕巧礼,给每家每户都送上一盏天灯和一些香酥巧果,同他们约好放飞的时辰就行。大家都想看盛世天河,如同世间所有人都祈愿国泰民安,盛世昌隆一般,所以大家都会准时应允。” 这是今夜最为盛大的观礼,亦是他许下的最令她舒心惬爽的承诺。焦侃云不得不赞叹他的巧思,“谢谢,我很喜欢。这是今夜的第六件礼?” “唔。”虞斯蹙眉沉吟,“若你喜欢这个,那这个就是第六件。实则我备了其他的,乃我所好,也许我所好不及你所好……可还是要送的。” 焦侃云偏头看他:“我现在很有兴致。” 虞斯就指着漫天天灯,“选一盏吧,我在每一盏天灯里都藏了字。” 她随手指了一个。 就见他拿起身边的弓箭,立刻弯弓搭箭,朝着那天灯射去,一击及中。而后纵身跃下房顶,骑马驰骋,朝着坠落的天灯狂奔,迅速消失于灯火长街。 焦侃云起身踮脚观望,不消片刻,虞斯又纵马冲破阑珊灯火,夺入眼帘,朝她奔来,他一手持缰,一手高举着熊熊燃烧的天灯和拖曳其后的红绸,长长的红绸随风飘荡,被吹得猎猎作响,火势向后猛侵,很快蔓延至绸带,鲜衣怒马的郎君星驰电掣,如同浴火而来。 焦侃云目露惊艳倾慕之色。 “焦侃云!你快看!”虞斯朗声唤她。 她定睛看去,虞斯已停在宅院前,原地盘旋着,只见那红绸上被火烧出了一句:侃山侃水侃云,绰绰无边。 只一瞬显现,红绸被火吞噬,在他手中化为灰烬,紧接着,灰烬里出现了一个散发着极昼一般光芒的东西,他拿在手中,弃马飞身而来,最终在她面前摊开手。 一颗覆盖着燎燎火星的不规则玄色焦石,此刻因失去了空气的摩擦和烈火的聚燃,暂时褪下光芒。 焦侃云一眼就认出,这是一颗独一无二的陨石。 “今夜,我把星星偷偷摘出来玩了……她叫绰绰,还给绰绰。”虞斯递给她,“华美之物比比皆是,唯有此物,静看棱角奇多,好似玲珑八面,难以仿制,动辄天雷勾动地火,熠熠生光,最为特殊,她是独一无二,举世无双。” 说着,他咬了下唇,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焦侃云发现自己逐渐喜欢看他露出这般羞涩的表情,每每看见都要戏谑地笑话,“怎么,侯爷耳热脸烫,又要缓一会儿了?” 虞斯拿出隔热的锦帕包裹住,“我脸烫了一晚上,你这会才关心。” 焦侃云挑眉,错开话题,问道,“这个石头不烫吗?” 虞斯勾唇回敬,“没有我烫。” 焦侃云迅速收下欲走,顿了顿,想起这是房顶,又转过身来,拉住他的辫子,“抱我下去。” 虞斯低笑了声,遵从地抱起她,在她靠进怀里的那一刻追问,“是不是比石头更烫?” 焦侃云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的脸侧碰了一下,一触即分,却让虞斯身形都不稳了,待落定后,她看着虞斯惊慌的神情,淡定回:“刚才不知道,现在应该是了。” 每年七夕,樊京郊的芦水边都会有篝火晚会,农耕贫民们没有太多银钱入城参加和消费官府举办的盛会赛事,为了热闹,他们就凑在一起举办了独属于自己的晚会。 男子们身热些,点燃篝火,捯饬一会柴炭,就会汗流浃背,大家不拘小节惯了,脱去上衣,露出了常年务农的精壮身体,和女子们一起簇拥着那一团篝火,手牵起手,载歌载舞。 焦侃云被虞斯带到这里观赏别具一格的舞蹈,他们淳朴简单,舞姿张扬松弛,错步踢跳的动作却整齐划一,欢笑在每个人的脸上洋溢,热烈的氛围使她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 “你要不要也去跳舞?”虞斯须得与她耳语,才能在一片歌声中使她听清。 他突然凑近,毫无防备,受篝火影响,比平时更为灼热的气息陡一吐进耳朵,焦侃云便头皮发痒,迅速偏头躲了下。 虞斯一怔,虚起眸子,终于有机会把这句话还给她,遂追上去凑到耳畔继续说,“你的耳朵好敏感。”话落时才想到此言深意,顿时大惊失色,心如擂鼓,迅速退开端坐,与她一道低头沉默。 两人红得发光。 直到有一男一女蹦跳着过来,拽着他们起身,“这怎么还有往自己脸上点了一团篝火似的漏网之鱼?俩人干坐着谈情说爱呢?来跳舞呀!” “诶?!”焦侃云被女子轻松捞起,只觉得行了一个踉跄,再定睛回神时就已经扑进了队伍,左右两边各一名少女拉着她的手,迫使她跟从脚步踢蹈起来,她手忙脚乱,一时肢体跟不上脑子,十分不协调。 转过头去找虞斯,见他就在自己身后,同样被外圈的男子们热情地推搡邀舞,错愕慌乱比之自己只多不少,她不禁回头失笑。身边女子教她哼唱,她便愉悦地跟随,逐渐放松身体,认真学习这轻盈的舞步。 男子们见虞斯穿得多,便直接上手要扒他的上衣,“郎君莫担心我们这些粗人盗取你的宝物!这里火势旺盛,现在不脱,等下热起来了,汗冒出来,风一吹要害病的!” 虞斯坚决不脱,以寒疾缠身婉拒,才逃过一劫。 他只想让焦侃云跳舞,没想到自己也被强拉进来手舞足蹈一阵。 两人聪颖机敏,虽不如旁人跳得优美洒脱,好歹是学会了,没想到一群人忽然变幻了舞势,女子们转身朝向男儿,抬手赴身,如涌浪一般前行,与男子两两结对,挽起胳膊旋身转圈,焦侃云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这手浪潮推了出去,虞斯精准地接住她,把她的手一牵,让她顺势在自己面前转圈,他轻声说,“第三次,牵手。” 焦侃云根本不会跳别的,只好一直慢悠悠地被他牵着转,她舒展笑意,褪去了被推搡出去的局促,容光焕发,干脆提起裙摆,越转越快,越转越从容。 红色的裙摆如花绽放,偶尔停一下,换个方向接着转。 虞斯笑凝着她,“不晕吗?” 晕了。焦侃云眩目,径直跌扑到他怀里,把耳朵凑到他的唇边,“你说什么?” 虞斯浑身一僵,垂眸看向她猩红的耳梢,“我说……我好心动。” 焦侃云亦是一僵。 氛围由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小孩打破,他拽了拽焦侃云的袖子,她站稳侧目,就见小孩手中捧着一个被红绸蒙着的东西,他说,“历年习惯,要送给篝火舞上最自信的女子。” 焦侃云诧异:“我吗?” 小孩点头:“对,姐姐跳得最差了,但是阿娘说姐姐昂首挺胸很是骄傲,当得起最自信。” 焦侃云:“……”这么个自信法啊。 虞斯在一旁笑得发抖。 焦侃云羞窘地问里面是什么。小孩拿出来,“今晚所有的姑娘们都带了一朵花来。”姹紫嫣红,百花齐放,那是一圈编织起女子们的温柔与灵巧的花环。 她俯下身道谢,小孩为她戴上。 临走时,小孩看了眼虞斯,嘴巴很毒,“有什么好笑,哥哥跳得也不怎么样。”怕是估量着身形气力暂且还打不过,说完便立刻跑开了。 两人都有些热,便悠然漫步,离开了此处。 “这不是你安排的吧?” “这是属于你的意外之喜。我要送的第七件,方才已经偷偷戴在你的手腕了。” 焦侃云讶然低头看去,是一只金臂钏。她抬手仔细观摩,只见臂钏上雕刻着百姓们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的画面,曲终人散,但这只臂钏会将欢笑永镌。 他深知她会为什么依恋不舍,屡屡戳中她内心深处最为隐秘的思绪。 焦侃云抬眸认真看了他一会,见他额间微微发汗,促狭道:“若是热…可以脱掉上衣。” 虞斯狐疑,“你这笑不像好事啊。”他倾身,期待地问,“你想看我?” 她不答,讲起另一回事,“我不知你的赠礼件件皆是价值连城之物,想来我的还礼微不足道了,虽说本也是拿侯爷在当铺提前押付的银子买的,但也是我用带出家门的所有珠宝首饰、倾尽全部换来。腆着脸算一份心意吧。还望侯爷喜欢。” “你给我准备了回礼?”虞斯惊喜地反问,又愈发糊涂,“…这和让我脱衣有什么关系?”可手上已经迫不及待,三两下就褪去上衣,露出豹背狼腰,和一棱棱优美的肌山。 焦侃云戏谑道:“我帮侯爷戴上,侯爷可不能动哦。”她从袖中掏出“瑜”,珠串叮铃,惹得虞斯警觉地动了动耳梢,大感不妙。 拉出足有臂长的珠串,焦侃云低着头站在他面前,一手拿着串珠的一头穿过他的腰侧,另一手则从另一腰侧穿过去接,一圈一圈,在他的腰上环绕。 冰凉的珠玑触碰到灼热的肌肤,虞斯一颤,已有些不自在地红了眉眼。 素手纤纤,时不时蹭到他的腰,刮擦肌肤,撩起阵阵酥痒软麻。她越缠越紧,故意勒他。 虞斯只觉腹部一紧,肌肉偾张,气血顷刻往下奔涌。 强烈的反应让他急急地低喘起来,“你…” 那珠串盘绕垂坠,有一圈格外松长些,晃荡的珠子就耷拉在他腰下衣物的“折痕”上,微微磨蹭着。为了不让面前的女子看出异常,惊辱了她的眼睛,他不得不迅速蹲下身掩饰,一手撑着膝盖稳固身形,后槽牙已经咬紧。 焦侃云也蹲下来,笑问:“勒吗侯爷?要不要帮你调整一下?”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53节 “焦侃云…!你…你…”虞斯流着泪喘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焦侃云挑眉,“我当然知道,我在逗你呢。真有那么紧?” 逗?虞斯窘迫发狂,“你是在…撩我!”他满头大汗,细细感受腰腹乃至臀腿都紧绷起的肌肉,“非常紧,紧得我发疯…” 焦侃云一愣,明白过来,忍不住把头别过去,红着脸大笑,笑够了才转回来说:“侯爷,抱歉,我差点忘了,这冰凉的珠玑会让身热肤烫的你…另有感觉。” 虞斯简直分不清她是真懂还是装懂,见她笑得过于猖狂,忍不住咬牙切齿地点破,“若不是某人拿那双如珠似玑的手亲自给我戴上,仅仅一条珠玑,还不至于此。” 焦侃云细思方才无意与他触碰的瞬间,那种灼热好似是从他的身体深处穿出皮肤来燎烧她一般,她的手也会因每每不慎贴上而惊颤一下,讶于他腰腹的紧致与夯实,也讶于他的健硕与硬劲,她忽然轻声问:“那是什么感觉?” “什么?” 焦侃云专注地说,“另有感觉是什么感觉?” 虞斯微怔然,与她眼风缠撞着,回道:“心热的感觉。” 焦侃云如解似悟,她摩挲着指尖,刚才那冰凉的珠玑硌在掌心,与他灼烫的皮肤一齐予她刺激,她好像…也有一点点。挑了下眉,她装傻笑道:“侯爷好些了吗?” 虞斯阖上眼,哑声说:“你离远些。” 焦侃云故意说笑,“不要。我想看侯爷展现自己绝佳的定力。” 虞斯气笑了,“我忙前忙后一整晚,你回礼…就是整我?” 焦侃云合掌,认真介绍:“不能这么说,这串珠子很贵呢。它的名字叫‘瑜’,很配你今天搭的三根腰带,夜有随侯珠,日有银雕珠,只是我觉得侯爷这一身绯衣会将最为夺目的红宝珠掩藏,才想着让你褪去衣物,以白皙的肌底佩戴欣赏。可谓良苦用心……侯爷不喜欢?” 虞斯眈眈地盯着她喋喋不休的嘴,勾着唇听她不怀好意的介绍,咬牙点头,“我喜欢极了。” 焦侃云一笑,摩挲了下手掌,“哎,我人好心善,还是帮你解开吧。” 虞斯干脆盘腿坐下,将衣裳耷在身前遮掩,敞开怀,别有深意地低声说: “好啊。” 焦侃云蹲凑上前给他解珠串,虽是低头,却直觉头顶始终有一道灼热的目光落下来,她越解越心虚,想着还是先道歉为敬,“对不起侯爷,认识久你也发现了,我其实是个很顽皮的人。我是认真要送你东西的,是方才突然玩心大起,才让你脱衣……” 虞斯却并不说话,沉默地等她解完。 焦侃云越解越急,双耳通红,已经没有了方才戏弄他的从容,那珠串缠搅在一起。 乱了。 夜黑风高,她只能看见随侯珠发出的莹莹幽光,却看不清搅缠的银线,解了一会,她脚都蹲麻了,“解不了。” 虞斯依旧不说话。 焦侃云硬着头皮又解了一会,银线愈发较上劲了,珠子间的缝隙越来越小,两颗珠子竟然大有将他那毫无赘肉的腹部夹起皮来搓绞一番的趋势,她的手指可活动余地不多了,逼仄间,指甲不慎刮了他一下,抬眼看他。 焦侃云愧疚地道,“抱歉。” 虞斯稍稍往前靠了靠施以苦主的威压,她下意识往后,麻痹的腿脚立即使蹲身的她向后倾倒,虞斯动也不动,只含笑看着她,她乱舞的手着急地攀住了他的双臂,向前一扑,径直入怀。 焦侃云的双膝抵在他的大腿上,身下才没有与他亲密接触,只是一双手握住了他的臂膀,上身已与他近在咫尺,一时眼风相接,她再度说:“抱歉。” 虞斯终于定定地注视她,开口问道:“什么感觉?” 焦侃云疑惑,“嗯?” 虞斯缓缓掀唇,在她耳畔说:“你的心跳这么快,是什么感觉?” 焦侃云猛地捂住心口,忘了他听觉灵敏,她羞恼至极,退身起开,转过背满不自在地扔下他就往红雨那边走,身后传来窸窣声响,他穿好上衣跟了上来,她便站定回身,恢复笑意盈盈的模样,“侯爷,我有件事要告诉你。” 虞斯镇定挑眉。 焦侃云勾指让他俯耳,待他的耳朵凑到唇边,她张口,吹了一口气。虞斯登时偏头,再度面红耳赤,捂着耳朵不可思议地盯着她。她说,“侯爷的听觉这么灵敏,你的耳朵,当然比我的耳朵更敏感。”说完自得一笑,翻身上马。 虞斯认命地一笑,立即运气平息,策马跟上她。 此番行程终于结束,两人再回到城中时,七夕盛会也逐渐散场,虞斯执意送她回宅邸,焦侃云没有拒绝,她还有一把匕首要给他。虞斯也想看她收到最后的惊喜时开心的表情。 两人打马慢悠悠回私宅,好像从一场逾距放肆的梦回到了现实,难免心生落寞。 在树边栓好马,虞斯与她步行回家,突然问道:“你最喜欢我送你的哪一件礼物?” 焦侃云看了他一眼,不禁发笑,“我怕说出来侯爷会忍不住火冒三丈。” 虞斯磨牙,“说来听听。” 焦侃云让他俯身,低声调侃:“其实最喜欢的还是侯爷脱光上衣后的姿色……我早说了,我是个好美色的人。” 头一回抛却话本滑腻之辞,被她亲口承认身体也有些姿色,虞斯欣喜若狂,根本无法火冒三丈,只勾唇,恶狠狠地说:“别客气,不仅能看,还可以随便摸。” 焦侃云笑说,“别了,侯爷年轻气盛,我不想以身犯险。” 虞斯促狭道:“你无意中犯了不知多少次了,我都说了,我定力很好。” 两人浑然不知在聊什么,仿佛还沉浸在今夜放肆的梦里,一路说笑走进宅院,推开门,桌边坐着摆弄茶具的一道熟悉的人影瞬时扼住了焦侃云的脚步,她一滞,顷刻收敛了笑意。 楼庭柘缓缓抬眸,猩红的眼角已泛起点点湿意,他的手裹缠着素白的绷带,捏紧茶杯,望向一双绯衣并肩而立的两人。 心脏被侵蚀得空了一块,腐蚀处还有什么东西,逐渐被此刻这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卷走,打着圈地流逝,一边痛,一边下坠,无望地下坠至最深处,泥沼噎住咽喉,窒息感绝顶,他挣扎着想从泥沼中爬起身,狼狈蹒跚,一如十三岁那年溺毙于她摇晃绿舟时灿烂的笑容里,一切,依旧是那么的刺眼。 “你不是说,七夕从不和男人一起过?” 第60章 情爱。 楼庭柘想起幼时自己初学弓箭,身幼力微,手执长箭,却频频落指,搭不好弓,只好惊惶无措地绷紧了弦,不甘地望着猎物从眼前逃走。他天资卓绝,勤勉坚韧,没多久就将弓箭猎物尽握掌中,那种驾驭一切的满足感是他毕生所求。 但遇上焦侃云,他才发现世上还有一种东西,靠天资和勤勉都掌握不了,游移于掌控之外也永远无法以“掌控”二字去贬低的,是感情。是他对焦侃云的感情,也是焦侃云对虞斯的……微妙应答。 正是他的问题:你不是说,七夕从不跟男人过吗? 当人有了例外,就难免追寻为何例外。倘若不是自甘自愿,那么回来时应当不会笑颜如花,倘若是自愿,那么诸数理由,都会成为掩饰某种隐秘偏愿的借口。 楼庭柘就这样看着连焦侃云自己都还没察觉的隐秘偏愿,在眼前滋出、攀爬,猛烈地、碍眼地生长。他今日为什么过来?为什么坐在这里等她?他不得不承认,分明在那夜,她有些恍惚和为难的拒绝时,他的心底就有一个声音在说:倘若是虞斯邀她,她会不会答应? 出于对敌手的灵敏嗅觉,亦是出于对她的了解。楼庭柘鬼使神差地来这里找她,门边木铭缝隙里一枝由明纸裁剪黏贴的春杏盎然如生——那哪里是春杏,那分明就是焦侃云的隐秘偏愿长成的样子。 焦侃云理亏,索性摊开来说,她看了一眼虞斯,虞斯却露出“别想再让我避开”的神情,他也很委屈,今夜尚未圆满,被人横插一杠,满心不爽,低声对焦侃云呢喃:“我又不是见不得人。”他承认方才在门外就听见了内院微小的动静,他偏要进门来,偏要不避嫌,偏要让楼庭柘看见他们出双入对,高高兴兴。 显然,她再不跟楼庭柘解释,缓和一下气氛,虞斯就要开始跟楼庭柘解释,让气氛更僵硬了。 她走过去立即开口:“二殿下,是因为我和侯爷有约在先,才没有答应你。那夜不方便直说,一是担忧殿下将此事告知父亲,二是……”她一怔:“我的确有一些心虚。”很快她先抿下了这份恍惚,解释道:“可我答应侯爷,是因为我欠他人情在先。明说了吧,以前我写侯爷的话本污糟了他的情场名声,很愧疚,想弥补。” 楼庭柘红了眼眶,颤声问:“拿自己的情场名声弥补?下册第一章 怎么写的?他和谁出双入对,和谁两厢情愿?和谁私定终身?你写的是你自己!” 焦侃云大惊失色,“当然不是,我写的是拟造的人!着意避开了样貌、性情、家世,半分都没有描述!” “就是因为没有描述!所以大家怎么猜都可以!而你整日和他待在一起!要不了多久,整个樊京都觉得和他私定终身的人就是你!”楼庭柘指着虞斯,目光却灼灼逼视着她,“是他让你这么写的?这就是他故意的。他在算计你的心!算计你的名声!等满城风言风语闹够了,你就不得不嫁给他!” 虞斯怒火中烧,再不能听焦侃云的袖手旁观,冲过来挥开他的手指,“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他慌乱地看向焦侃云,“我没有,你不要信他!”他现在想撕烂楼庭柘这张颠倒黑白的嘴。 焦侃云怪异地看他一眼,冷静地和楼庭柘解释:“那不是他让我这样写的,是我先提出要刻画一个与侯爷两情相悦的女子,重新为侯爷树立形象,好将上册诸多损事都掩盖过去。侯爷确实借此同我……剖情,但他那是想撩拨我而已,我分得清是蓄意算计,还是撩拨之言,其实他从未逼过我写我自己。” 虞斯一愣,看向她,被引燃的怒火登时消了大半,嘴角微微扬起。 楼庭柘不可置信地盯着她,低声问:“这么说,你接受了他的撩拨和剖情?” 焦侃云摇头,“自然没有,否则我就会把话本里的女子描述成自己了。” 可她分明字字句句都在维护虞斯,楼庭柘更崩溃了,“可你现在把自己给套进去了!那你就得立刻远离他!我不信他从未借口弥补要求你做出格之事!你和他牵手,和他过七夕,难道不就是他苦心算计的证明?!” 他擅长强辩,句句属实,虞斯的心又立刻慌乱起来,他的确存有私心,但那一步一步皆是他一点点小心求问,水到渠成的关系递进,到了楼庭柘的嘴里,怎么就那么难听。 他黯下眸子,咬牙切齿,“楼庭柘,你非逼我换个手段跟你说话,我怕你连东宫的位置都攀不到了。” 楼庭柘侧眸看向他,冷笑道:“侯爷被戳中了心思,恼羞成怒?可见确然以‘弥补’作挟,强逼过吧?!” 话落再炙炙看向焦侃云,“绰绰,你听见了?且不说他承认龌龊算计在先,他手握重兵重财,能当乱臣贼子!他究竟有多少见不得光的阴暗招数,才能信誓旦旦地说出可以对我行手段? “你说我阴毒,可他究竟藏有多深,你了解吗?他在北阖的名声是杀神,他能让绝杀道的绝命杀手都开口认供,他甚至有手段颠覆朝纲,你真的以为自己清楚他的品行?你看得清他阴损毒辣的那一面藏在了怎样一座冰山之下吗? “你们才认识多久?你跟我认识多久?我再阴毒有伤害过你吗?日久方可见人心!你这么早就袒护他,他却是杀人不眨眼的阎罗!今日对你有情,作出一幅委屈娇弱的模样就将你骗了!改日若是对你无情了,你就不怕他把你杀了?!” 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有道理,焦侃云震悚地望着楼庭柘,他掷地有声,浑似疯魔一般,却井井有条,舌灿莲花。 “楼庭柘,你闭嘴!”虞斯已经冲动地在脑中将一套计策落地成形。他想杀了楼庭柘。朝堂上尔虞我诈兵不血刃,亦或是徒手捏碎他的颈骨再全身而退,皆可。是,他确实有些把握。 但现在当务之急,绝不是跟这种强辩之人争口舌,或是立即下手,坐实言论,他更在乎的是焦侃云听完这些会怎么想,他激动地唤她,“绰绰?!你不要顺着他的诡辩之言多想!” 焦侃云看向他,他的眉眼已染上鲜红的瘾疹,眸底泛起一层水雾,的确是作出了一幅委屈娇弱的模样,而他见血兴奋的狂野面貌,也确如楼庭柘所言,是她窥见的为数不多的阴暗面。 她低头不与他对视,认真思忖着,虞斯便以为,她听信了楼庭柘的话十分动摇。 他沉了沉眸,抿紧唇。原本他们能有一个完美的七夕兰夜,都被楼庭柘毁了。今日没带武器,但一只手握住楼庭柘的脖子折断也够了,他忍了又忍,利害得失在脑海中翻沸……如果真的动手,焦侃云会怎么看他?楼庭柘故意以话激他,步步紧逼,不就是为了让焦侃云看见他冲动发狂? 楼庭柘……竟然为了博取焦侃云对他的一丝怀疑和憎离,连命都拿出来作注。 这种强敌,完全无法让他维持风轻云淡的面貌。 两个男人心潮汹涌地暗自交锋着,焦侃云却忽然抬头,一针见血地指出楼庭柘这段话的核心错漏,“二殿下,其实侯爷是什么样的人,你也不是很清楚。你与他也不过寥寥几月之识,比我还要生分。” 两人皆是一怔,不太明白她突然这么说的意思。楼庭柘眸光微闪,“是,连我都琢磨不透,你更应该远离才是。” 焦侃云摇头,失笑道:“既然我们都不知道,那自然是各人愿意怎么看待,就怎么看待了。”她耸了耸肩,“我选择信他。”轻柔却坚定的声音,如一道利剑,穿透人心。 楼庭柘讷然盯着她,目中忧怜惊惶,沸沸难止。 他在朝堂上强辩诡论难逢敌手,此番更是不惜把脖子抹净了送到虞斯的掌中,恨不得虞斯扑过来用狼齿把他咬死,暴露在焦侃云面前。他愿意鲜血飞溅,换她眼中对他的一丝犹疑怜悯和对虞斯的呵斥恐惧,可这些私心诡计,却全都敌不过她一句“我信他。” 他甚至不由得开始想,能让焦侃云开怀大笑地说相信,那他们今晚出去玩得该有多开心啊。 有什么东西在迅速卷残他的心,是引以为傲的真情,他以为自己是世间最爱焦侃云的男人,以为这是优势,如今这点骄傲反过来侵蚀着他,真是可笑又可怜。 别说楼庭柘,虞斯自己都有些恍惚,一瞬间被托上云端,抚平所有躁乱心绪,他满目感动——甚至感激地盯着焦侃云,视线追寻着她的眼眸,此时此刻,他已经不在乎楼庭柘刚才说了什么了。 “可他强迫你……”楼庭柘低声,气息浮动,喉头哽咽,“今日是牵手,七夕,改日若是得寸进尺呢?弥补何时到头,你都要逐一应承?” 虞斯的喉结微微滑动,欲言又止,他斜睨了一眼楼庭柘,果然还是想把他杀了。 焦侃云默然,倒了杯茶抿了下,极为认真地思考他提出的问题,最终开口说,“二殿下认识我多久了?十三年呐,你知道,没有人能逼我做我不愿意的事。我可能会难为情,但斟酌之后,既然选了做,显然就不是十分的难为情。我想,以后么,也许……我不抵触的话,就会去做。” 言外之意,无论是牵手,还是七夕,她都并没有抵触,没有十分的难为情。 虞斯的大掌捂住唇低喘着,隐隐一股占有欲和虚荣心得到满足的振奋感,在胸腔狂涌。谁能知道他此刻的感受?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焦侃云,第一次被女子护在身后,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骄傲得不得了,同时还在心底窃喜暗爽,都快笑出声了。 楼庭柘失魂落魄地凝视她,“是,十三年,敌不过他三个月。你信他,不信我?你不抵触他,却抵触了我整整十三年。你根本不知道……”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将话说尽,缓缓起身,他想他需要去冷静一下,一句“我信他”“不抵触”,他心痛到无法呼吸。 焦侃云。焦侃云。焦侃云呐。他满心都在颤抖地呐喊,他在心底把这个名字唤得百转千回,可是没有人会应。永远没有人会应。 他渐渐想起,一切的开端。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54节 初时,或许只是出于对“可爱同伴”的渴望,隐隐期待她再唤一句“柘哥”;后来,或许是出于对“朋友”的占有欲,简直不希望楼庭玉存在这个世界;再之后,两人分道扬镳,他萌生了强烈的厌恶和艳羡,出于对“敌人”的惩治之念,和对“纯真友情”的摧毁之念,他想要看焦侃云和楼庭玉赌气吵架,感情破碎,最好是绝交,老死不相往来,然后焦侃云来找他,和他做好朋友;最后,他发现自己诸多怪行,其实是对“心上人”的独占欲作祟,他喜欢她,喜欢到不忍用天命皇权掌控,喜欢到愿意等她一生一世。 回头看他一眼吧? 回头看他一眼吧。 一生一世那么长,她总会看一眼吧? 可惜,“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心底唤了你多少次。” 父皇阴损滥情,母妃睿智凉薄,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像了谁。楼庭柘也想过,也许感情就是世上最逆反因果、不遵定律的东西,他无须继承谁的性情,自辟情道,专修独一。 可不能掌控的,终究就是无法掌控的。焦侃云心动是什么样?他一辈子都没法想象。 楼庭柘强压下泪水,他才不要做虞斯那样动不动就娇弱掉泪的人,他拿手臂反捂住口鼻,踉跄着离开,一时踟蹰,又回过身,犹豫地拉起焦侃云的手,将一直在掌心捏紧的东西放在她的手里,迅速且低声地说了一句,“大小姐的七夕礼。”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一贯是矜傲高贵的。 焦侃云想着,低头去看,是一枚绣着歪七八扭的字与画的香囊,素兰色的香囊,画是一朵绯红的流云和翠绿的柘枝,柘枝1边的字写着:“我是皇室一烂人,愿为情字修己身。”而流云边的字则写着:“君似澄云溪上明,风花雪月千秋影。” 香囊里放着一些他调配的香料。系绳上坠着两颗浑圆的珠子,是碧海鲛珠,他和虞斯一样暴殄天物,把耳坠上的鲛珠拆下来当香囊的挂坠。也不知教圣上知道了,会不会有麻烦。算了,他一贯得宠又恃宠而骄,什么事做不得。 她倒是应该担心自己有麻烦。焦侃云拿着香囊不知如何处理,正想着呢,耳畔传来轻细啜泣的声音。 她抬眼看去,虞斯正坐在身侧,红着眼睛,委屈地看着她,悬而未滴的眼泪盈满一眶,见她看过来,忍了又忍,还是问了出口,“你喜欢他送的礼物,还是我送的礼物?”声涩音滞,不似作伪。 焦侃云惊讶,有意说笑,“侯爷都大获全胜了还在意这点微末小事?” 虞斯却笑不出来,楼庭柘太强劲了,纵然他口口声声“十三年敌不过三个月”,可他自己心底却清楚,自己只是胜在被焦侃云编排成了苦主,胜在刚与她渡过了悸乱撩惹的美好兰夜,才让她愿意相护。 他该怎么告诉焦侃云,他这三个月的倾心动情,不比楼庭柘的十三年差。 如何告诉焦侃云,不要看楼庭柘。千万不要心软看他。一眼都不要。 “你会害怕我吗?”虞斯的鼻尖因酸楚通红,俊容霎时娇艳明媚。 焦侃云抵唇笑了一声,“害怕一个在我面前哭鼻子的男人?” 虞斯蹙眉,泪珠断线掉下来,许是见她总不以为意,他的情绪便有些失控,忍不住地喘着,“可我确实杀人如麻,我哭是病,哭着也能杀人。” 焦侃云指了指自己,“我怕的话,侯爷打算如何?就不再缠着我啦?那好啊,应付一个楼庭柘已经很难了,若是如此,我便省去一个和楼庭柘一样难缠的对手。” 虞斯一滞,眉目一渲,竟肉眼可见地变深变艳,他急声说:“我打算劝你不要怕…你能不能不要拿我和他作比较?放在一起说也不要。” “为什么?”焦侃云不解,“你不屑?” 虞斯摇头,轻声喃喃,“我怕我比不过…”他委屈至极,仰头大口喘息几次,喉结滚动如走珠,复又低头看她,“焦侃云,能不能抱我一下?” 焦侃云蹙眉,“我们还没这么要好吧?侯爷这和耍流氓有什么区别?不能。”见他落寞地垂下眼睫,她又开口,“不过我可以告诉侯爷,侯爷今夜送的礼物,我都很喜欢。” 虞斯小心翼翼地抬眼观察她的神色,果然见到的是欢欣,他抿了抿唇,倾身在她耳畔轻语:“最后一个。” “还有?”焦侃云诧然,“可是已经到家了?” 虞斯缓缓抬起手,将她的视线都攫在指尖,他却认真盯着她,打了个响指—— 一圈焰火绕着院墙猛然窜上了天,几乎同时,草木中的萤火尽数弹起,幽光泛滥,盈满眼帘,焰火就在头顶炸开巨大的灯花,焰迹交错如盖,倾覆在这一方院落之上,如同织起璀璨穹顶,将他们拉扯到方外之境。 焦侃云想起天灯布成星河的巧思,想来在隐蔽处埋伏些人手等他号令更不是难事。可这样耍帅的动作,无疑仍是勾到了她,她环视周身,萤火如精灵一般起舞,抬头望天,焰火不绝,灿然如昼。 她笑了笑,从袖中拿出装着匕首的匣子递过去,“侯爷,趁手的话,就当谢礼了。” 虞斯既惊又喜地接过,却并未立刻打开看,他想等四下无人的时候再好好观赏,现在有更重要的事,焦侃云莫要破坏气氛。 见他不看,焦侃云强调,“我亲自挑选的。” “焦侃云。”虞斯忽然严肃地唤她。 她坦然注视,“嗯?” 虞斯的心跳得很快,一股闷热的气涌在喉口,他酝酿许久,将最后一件礼放到她的掌心,而后急喘慢说:“这不是私定终身,也不是想轻慢你,更不是想略过所有步骤直接把你拐走,我一定会按规矩办事,与你循序渐进,等你愿意了,再上门求娶。我只是想立即让你知道我的诚意,我迫不及待地想现在就郑重承诺你,我要把我拥有的所有所有都给你。只为换一个机会,就是—— “如果你哪天忽然想要成亲……可不可以先考虑我?”最后几个字因底气不足而近喑哑。 焦侃云听得云里雾里,两人什么关系就在和她谈婚论嫁一般了?她不解地低头看向最后一件礼,烫得她瞪大了眼睛,立即倒吸一口凉气。 一张写着虞斯的生辰八字,捆缚着厚厚的聘礼清单的折子,鲜红夺目。 虞斯说:“我靠自己挣来的所有家产,包括我本人,全都在这,已批好了朱印,送给你。焦侃云,我只是要一个,你未来稍微考虑一下我…的机会。” 第61章 焦侃云的心,跳得很快。 焦侃云对成亲的态度是随缘,有则欣然奔赴,无则独善其身。樊京城里并没有令她为之心悸的良人。 她自诩看破红尘,男欢女爱无非那么几个回合,她写话本时要翻来覆去地写,都写穿了。 她觉得没有男人的把戏能逃过她的眼睛,他们喜欢自己的好友也好,喜欢她也罢,总之只要站在她面前,遮羞布都别想挂上,焦侃云一眼看到底,他们苦苦藏匿的心思昭然若揭。一旦看清,脑子里自然开始琢磨,这是进行到话本的哪一回合了?下一步该走哪一章程了?全盘押中后必然兴致缺缺。 但是眼前这个男人么……他不藏啊。 不仅不藏,也不按章程来。 焦侃云根本摸不清他下一步要作甚,甚至常常猜不到他要说甚。 他把私印送给她时一句一语双关的“‘朝琅’送你了”,就开启了颠覆她的认知之路。 如今兰夜芳菲,两人只不过是私心逾距地碰了两下,他便直接拿着聘礼贴脸。 他和自己话本里写过的男人不太一样。他不藏,却又藏。 他狂妄,所以一出手,不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就是声势浩大的观礼;他细腻,所以在价值连城的宝物和声势浩大的观礼上都用尽巧思,磨珠穿线,粘花绣彩,盛世许诺,焰下聘说;他英明神武,所以举手投足间赫然翩翩一鲜衣怒马的少年郎;他矫情戏多,所以泪流满面地委屈问她更喜欢谁的礼物。 他惊才绝艳,“春意暖,溶溶幕。幽径双燕处,灼盎花枝馥。风过也,闲人倚树云间住。”写她在春尾宴上如何明媚从容,“更漏声声催相见,且踌且躇夜将残”写他隐隐相思不可说,来回踱步至天明,“暗羞得、窃喜怯顾。甘为伊、作痴人骨。”写爱如秘潮,辗转徘徊,蚕骸食骨。 赤诚热烈到奉上全部家当,却又克制含蓄到花光家当求的竟只是一个将来考虑他一小下的机会。怪的是,她还能在这般情境下,关注到独属于他的一点幽默可爱:聘礼清单前还礼貌地附上了他自己的生辰八字。 焦侃云的心,跳得很快。她的耳朵能清晰听闻的快,是十六年来第一次面对一个男人跳得这么快、这么响。 她知道虞斯听见了,他缓缓牵唇笑着,期待地盯着她。 她面红耳赤,故作淡定地回望,“这确实不是私定终身,可我若收下,就叫私相授受。何况礼这么重,我哪里敢收?侯爷的心意我知道了,礼就不必了。” 虞斯眉心微拢,“可是你不收,我没法确定,你是不是真的会考虑我。万一你是在周旋我,诓我呢?你真的知道我的心意?” 焦侃云低头不看他,近乎无声地说,“我知道……你想和我永远在一起。”她的脸色倏地愈加深艳了些,抬起眼,幽幽看向抿唇笑着红得更要发光的人,“二殿下说的没错,我分明应该远离你才是……” 一颗心仿佛从云端摔进泥地,虞斯脸上的笑意顷刻敛起,慌乱地问她,“为什么?”他哽咽着,鼻尖再度漫上酸楚,看了眼聘单,哑然问:“我太急了?冒犯到你了?”他以为今日铺陈叠叙,恰到好处,此刻被拒,不知如何是好,泪水如珠断线,“那我收回刚才的话,你不要听楼庭柘的鬼话连篇,不要远离我……” 焦侃云一怔,一股从未有过的怜爱感混着酸涩涌漫上心尖,她本来是想撩逗他的,后半句“因为侯爷实在太蛊人了,再这样下去我的定力大大折损”还没说出来呢,怎么面前的人这般难过地哭起来了,她无措地哑窒了一会,眼前的人哭得更伤心,俊美的脸上红晕与泪痕交织,喘息的呵气声净是幽深的蛊惑意味,她微微失神。 没办法,焦侃云直接打开聘礼单,佯装清点起来,“侯爷的家当确实不少啊……暂且归我了,其实左右也想不到用处,先替侯爷保管着吧。”说完,她抬眸一笑,“侯爷别哭了,再哭我就要笑出声了。” 虞斯怔愣着,忐忑的心落不到实处,她说要远离,可又说先收下?到底是会考虑他,还是不会?但今夜他已经猛攻如虎,此刻算作告捷,合该点到为止,不能再进,以免适得其反惹恼她,他运气屏息,努力平复。 “侯爷分明收放自如,该不会又在以退为进吧?”焦侃云觉得不对劲,把礼单一合,蹙眉指出他的问题,指出问题还不够,她直接掏出红线剪指着他,咬牙笑,“你这样显得我很蠢?你在骗我?” “没有,我怎么敢。”虞斯径直用脖子抵过去,“苍天可鉴,我是真情流露。可你这么说的意思是……”他醒神,不顾剪子锐利,俯身问她,“你刚才在哄我?难道你在意我哭?你关心我?” 焦侃云微狭眸望着他,剪尖轻轻抬起,滑过他的喉结,见他情不自禁地吞咽,她眸底漾起笑意,“侯爷,天色不早了,今夜该结束了。”话落,她收回手,与他退开距离,径直回房,“记得把我的宅门带上。” 虞斯目送她回房,抬手摸了摸喉结,还残留着剪子冰凉浸骨的温度。他拿出匣子,虔诚地拿出里面的匕首,正反手执刀试过,很趁手,他微微一笑。 梳洗后,焦侃云在桌上逐一摆出今夜收到的重礼,而今已是子时,可她支颐细思,怎么也睡不着,寂寥落寞的深夜,一丝纯粹的渴望,在胸腔攀爬。 天地生日夜,日夜东流水。 人生在世,变幻莫测。 眼看要到中元节,焦侃云一腔热血孤勇地离开家干大事,父母虽秉持着“浩气长存,披荆斩棘,百无禁忌”的祖传家训默许,也是眼不见为净,没问侯爷要人,但心底总是担忧她的,她必须趁此时间回家一趟,一是为同父母请安,二则是为了祭祖。 隐约有一种不详的预感,焦侃云先唤风来回家探了探,果然,她的直觉是对的。 风来露出凝重的神色:“一大早收到姑娘要回家的消息,正堂上,已将家法摆好了,离奇的是,吾寻遍府邸,没见老爷和夫人在,很诡异。” 焦侃云倒嘶一声,“阿爹不舍得打我,他从不打我。可能是摆着吓唬我吧。” 风来更凝重了,比划了下家法,“这么粗的牛皮鞭,特意刷过一道油,锃光瓦亮的。” 焦侃云不寒而栗,“我不是让你常回府中报平安信吗?” 风来赧然,“报了,吾每次报完之后,都是被轰出来的。” 焦侃云确然有一瞬慌神,很快又镇定下来,双手挽环转花,“这样吧,我们先不回焦府,迂回一些,我们去外祖父家。明日是中元节,阿爹肯定会先陪阿娘回国公府的。届时有外祖父和外祖母护着我,等祭完祖回家,他们气也消了。” 风来点点头,“合理。” 于是,焦侃云给虞斯留了一封信,简明扼要地说清自己要回家祭祖,黑鱼栓在马厩,不便带回,姑且还给他。而后乘上马车,与风来两人往贠国公府去。 她着装简单,但一张脸就是通行证明。守卫们见到有陌生马车停驻,先是警醒地摸刀上前问询,她陡一撩帘,守卫和小厮们皆露出“正如所料”的神色,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一人即刻入门通禀,其余人将她请下马车,机灵的小厮笑呵呵地恭迎:“表小姐怎么来了?国公爷净挂念着呢,早晨吃糕太甜了,还念叨说这糕子要让您吃了去一准腻歪难受……” 众人围着她列阵一般排开,将她强护中心,有一搭没一搭和她谈说闲聊,生怕她转身就跑似的。 氛围诡异如斯,焦侃云看了风来一眼,风来微微摇头表示没有出路。再想跑也来不及了。 她试探着问小厮,“知道我要来?我爹娘都在了?他们可高兴?” 小厮:“嘿嘿。” 她挑眉,“外祖父也晓得我的事了?生气吗?吃糕的时候笑着说的,还是皱着眉说的?” 小厮:“嘿嘿。” 她无奈地笑了笑,“正是秋猎的时候,舅舅有说等我来了给我猎点好东西玩吗?” 小厮:“嘿嘿。” 焦侃云心如死灰,眼看这是一个已经被父母刻意叮嘱过“少听她胡说八道”的夯货,终于放弃了问询。 一路簇拥她到正堂,一眼望去,众神归位如数在座。 “外祖父外祖母,阿爹阿娘,舅舅舅母……” 阿爹正与外祖父窃窃私语,侧眸见到她,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端肃得一丝不苟的外祖父拈着美髯顺着阿爹的视线看了过来。一向和蔼慈祥的外祖母,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拉着阿娘的手耳语,阿娘乐不可支,两人的眼风却时不时飘到她的身上上下打量。舅舅在一旁焦急踱步,素来俊挺的身姿佝偻下去,唉声叹气,睨着她啧啧愁眉,唯有温柔娴静的舅母闲然喝茶,从容地朝她淡笑,点了点头。 好诡异啊。视线分明都落在她的身上,却没人搭理她?焦侃云回头,风来不知何时被打发走了,她挺直了脊背,清了清嗓子,再度拜过,貌若欢欣地说:“绰绰回家啦。” 众人的动作一顿,目光聚焦,眼风各有各的犹疑遐思,片刻后,窃窃私语的继续窃窃私语,踱步着急的继续踱步着急。没人理她。 焦侃云环视一圈,看见角落里坐着的人朝她勾了勾手指,她便埋着头,默默走过去落座,“表姐有何指教?” 勾手指的人正是贠国公府世子阮玠的幺女阮绮珠,她身穿锦衣华裙,素手纤纤,优雅地端着一杯玲珑盏子,鹅蛋脸轻偏俯过去,凑近焦侃云,浑然不见那日跟踪的鬼祟模样,反倒有几分厉声威严,“你是不是和忠勇侯去过七夕啦?”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55节 焦侃云一骇,心想她怎么知道,按下不表,笑道:“你听信大街上传的搂抱亲昵之辞,揣测一些捕风捉影的事?” 知她狡变,阮绮珠轻飘飘地摆出证据,“我看见了,你从当铺出来,给他买了一把匕首。若不是与他约好了见面,为何非要挑那一日,一大早就起来,卖了所有珠宝给他择选赠礼啊?” 焦侃云蹙眉,“你跟踪我?” 阮绮珠皱眉轻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一开始还担心被风来发现,结果发现你连风来都没带!着意瞒着所有人,还说是捕风捉影?” 焦侃云沉声:“所以你就告诉外祖父他们了?” 阮绮珠挑起细长的秀眉,呵道:“当然,我这是关心你!我怕我再不说,哪天你的脑袋都要被杀神拧掉!” 焦侃云语塞,不知说什么好,最后竟只能摇头失笑,人人都说她的脖子要被杀神拧掉,可笑虞斯在她面前,却是那副少年郎君的纯情模样。她忽然想起剪子划过他的喉结时,他喉结梭滑,深沉的声音:你关心我? 如在耳畔,心绪乱涌,她赶忙拿起手边的茶抿下。 事已至此,怪谁也无济于事,焦侃云探道:“那现在究竟什么情况?要罚我?…不太像啊。” “罚你?现在当然有比罚你更重要的事!”阮绮珠压低声音,“他们说要给你择选一个如意夫婿,赶紧和忠勇侯断了来往。哦,你爹怕你跑,把吏部的文书也布下来了,你马上要去你爹手下任职了,以后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每日随他下值,下值后立即去相面。你看到祖母手中的折子了吗?里面有数十位郎君,要你半月之内全都相完。” 焦侃云惊呵:“多少?!” 她失声一喊,所有人的目光再度聚焦在她身上,又即刻散去。 阮绮珠吓一跳,低声叱她:“惊讶什么!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我的闺中好友们全都向我打听你和忠勇侯的事,你若不相他个七八十人的,教她们晓得你并未与忠勇侯私定终身,怎么堵住嘴?” 焦侃云不可思议地看向她,“向你打听?那你怎么说的?” 阮绮珠蹙眉,“我自然没有说你和忠勇侯去过七夕……但她们分明比我还要清楚,同我说有人在城南放天灯,天灯飘了满城,有人在潇河买下兰夜第一簇铁水打花,匠人说自己拿到了一年都不用出演的酬劳,有人在司家坊放焰火,焰火盛大璀璨好似笼罩了整座樊京……是你们吧?我就猜是你们,我和祖父他们说了。你爹还没怎么,我爹直接就疯了,说都是忠勇侯蓄意引诱你的污糟手段,华而不实什么的,喏,就急成那样了。” 焦侃云看向阮玠,这位舅舅一拳捶在掌心,下了狠决定一般,“不行!光是让绰绰与人相面还不行!得见一见这个忠勇侯!把话撂开说清楚!” 她欲言又止,还没说出话来,那头焦昌鹤负手起身,“绰绰,谁让你坐下的?你过来,跪下。” 阮绮珠“噫吁”一声,轻道:“你完啦。” 焦侃云放下茶杯,走到堂前跪下,低着头,认错很快,“爹娘我错了。” 焦昌鹤哼道:“知道错,那就一五一十地把你与忠勇侯之间发生的事全都交代清楚!” 焦侃云点点头。 阿娘阮慈肃了肃容,正要发问,阮玠先一步扑过来抢问:“你离家这些时日都住哪里的?忠勇侯可知道你的住处?他可有冲上门去对你行过不轨之事?!” 舅母叶氏便啧了一声,“夫君在问什么?那忠勇侯再可怖,勋贵里、朝堂上都要顾及贠国公府和尚书府,哪敢荒唐?绰绰只是白日与他行公办,若是真受了委屈,定不会在外头行事逗留那么久。更别说以风来的身手,日夜跟守保护着,绰绰又是多么机敏自持的人,定然不会教忠勇侯知晓住处。你问些有用的,别教绰绰羞臊。” 焦侃云一口气噎在喉咙里。嘶…好一个“定然不会教忠勇侯知晓住处。” 阮慈最懂女儿,看她脸色不对,当即变了神色,颤声问:“你不会……” 焦侃云茫然抬头,“不会。绝对不会。”她绕开话题,“舅舅放心,我与他很清白,循规蹈矩,公事公办。”话落,她的脑子里浮现的,怎么净是虞斯那劲窄的狼腰,绕着珠串,露出优美的肌山棱鳞的样子?她在武堂见过许多赤膊者,岂有坦然见一见精壮体魄就不清白的道理?只是多见一个虞斯的,当然是清白的。 清白的……清白吗? 阮玠急道:“绰绰你放心,舅舅已经给你找了全樊京最优秀的八十位郎君,你表哥是个不成事的,他那幅熊样子也就护你去相看了,未来半个月你安心跟着他出去相人,等你见识多了就晓得,什么天灯焰火,都是些小手段!世间好男儿多的是!万万不可被忠勇侯那样危险的人物骗了去啊!” 焦侃云面露尬色,“实则我与他相处,并未觉得他有何可怖之处。他对我挺好的。” 阮玠不可置信,“谁对你挺好?…你已经被他骗了去了?” 外祖父蹭地站起身,“绰绰,你说清楚!” 外祖母亦着急追问,“怎么个好法了?” 舅母忙端茶过去安抚外祖母,“婆母别着急,让绰绰慢慢说。” 阮慈捂嘴惊呼道:“你表姐说你们出去过七夕,看烟火放天灯,我还不信你会被这些手段打动,难道果真有几分私情?!”她一时不知是喜是忧,忧的是全家都不满意,且忠勇侯有贪赃之嫌,喜的是……阮慈觉得绰绰若是喜欢,那贪赃之事或许是有误会,那孩子生得又很是不错,阮慈本就爱看脸论人,所以私心里有点满意,只是大家都反对,她就不太方便表露了,只好装作讶然。 在一干沸声中,焦昌鹤幽幽说道:“当街搂抱的事,是不是真的?你将此事说清楚!” 焦侃云心想,她只是抓着虞斯的手臂,将他带得倾身压了过来,两人也没有紧密贴触,算搂抱吗?不算。那为何她有点心虚?那时她的手抵在他的胸前,好像抓着他忒跳的一颗心。 勃勃的生命力涌入手中,他用略带蛊惑的声音对她说:“我的心,在嘶吟叹息。”那股力量,比贴触更让人震颤。 她也不知为何,出神地想着,直愣愣地承认了,“是…真的。我抱了他…”抱了他的心。 她听见阮绮珠的声音,一遍遍地对她说:“你完啦。” 你完啦。 你完啦。 第62章 择选夫婿。 满座皆倒吸一口凉气,那声音直把地灯上的烛油都给晃落了,焰火猛跳,云起惊雷,正如他们此刻一颗沸盈的心。众人瞠目结舌地盯着她,期待她的“但是”。 “但是…”焦侃云猛一醒神,如愿说出下文,“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搂抱。我在大街上看见阿爹,怕被阿爹抓回家,就借虞侯爷的身形遮掩了下。稍有接触,形似搂抱,窥者私揣妄议,才传出那般。” 座上纷纷长舒一口气,交头接耳说还好、还好。唯有焦昌鹤拉长臭脸,“你既在大街上看见我,连招呼都不打一个?” 阮玠挤开他,潇洒地一挥大手,“嗳,这不重要。”继而焦急问道:“绰绰,你为何答应与忠勇侯共度七夕啊?你说他对你很好,究竟是什么好法?如何好到了令你当物也要还礼的地步?你表姐虽是个狗祟的,却幸好撞见此事告知我们!正如你阿娘所问,莫非你对忠勇侯起了男女心思?” 焦侃云长这么大,头回被家人逼问是否与人有私情,她环视一圈,母亲的眼神尤其意味深长,看得她一颗心怦怦乱跳,嗓子也有些发抻,便迅速舔了下干涩的唇,“我欠侯爷的人情…欠许多,礼尚往来是我一贯的行事作风。不过是七夕,走一趟而已。” 阮玠登时怒不可遏,“好个趁火打劫的忠勇侯!” 贠国公更甚,“七夕是什么好日子,他倒是会挑!” 叶氏微蹙眉,“忠勇侯近期名声虽有好转,却始终不知底细,绰绰你了解他了吗?那些对你好、让你欠下人情的事,究竟是真心,还是手段?” 外祖母掂了掂折子,“忠勇侯以前与女子纠缠不清的传言奇多,你都知晓?还是择个清白人家,莫要沾染上这些事,万一真有被他负过的女子找上你,你岂不冤枉?” 就连坐在一边的阮绮珠都忍不住出声,“现在可不是和别人纠缠不清的传言啦!现在外头正是和绰绰纠缠不清的传言!金玉堂的话本子说穿了,以前的传言都是假的,和绰绰这个才是真的,两相里出双入对,私定终身!天灯焰火的事我还是从姐妹口中听闻,若不是我机敏压下,她们都快把这番手笔的两位主人公全给猜出来啦!” “这怎么能猜出来?”阮玠不懂,“你莫要信口胡言!” 阮绮珠哼声一哂,“父亲懂什么!樊京城中有这样大手笔的人本就不多,七夕兰夜,各自交好的女眷们全都待在一块,圈子里缺了谁少了谁,几下里一合计一琢磨,女人的直觉是很可怕的!” 焦侃云蹙眉,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那你如何压下的?” 见所有人忽然全都注视自己,阮绮珠道,“她们说‘往年都是绰绰前后张罗,今年却不见踪影,是不是自有相会的情郎了?’我说‘家中在为绰绰挑选夫婿,那夜许是跟人相面去了。’她们便又说,‘那忠勇侯若是知道她与人相面,不着急吗?’我心中一凛,赶忙就说‘压根没他的事儿。’” 众人松了口气,确实算她机灵。 刚咽下,阮绮珠又道:“然后她们说起‘也不知那天灯焰火打花是何人所布,竟能处处抢在官府前头,且敢比官府布置的盛典还要盛大,显然是一位能接触到往年官府节会记录籍册的勋贵或高官……’我这才反应过来,那兴许就是忠勇侯为绰绰布置的!她们也反应过来,便问我‘绰绰那夜当真与人相看去了吧?’七嘴八舌地一闹,我虽紧张得不行,却也是斩钉截铁地说了‘我亲眼看她去与人相面的。’” 嘶…众人微妙地相觑一眼。 焦侃云郁卒,一针见血地道:“别人先问你我在哪,你说‘许是’与人相面,后问你‘当真’与人相面,你斩钉截铁说‘亲眼所见’。前言不搭后语,错漏百出,教人一抿就晓得是撒谎心虚了,还遮掩呢?” 阮绮珠一慌,捂嘴“呀”了一声,“对呀!还是你的脑子好使啊…可她们好像也没反应过来,之后各自嬉笑没说什么了。”顿了顿,她又恍然大悟,“等她们回去了,也会如我这般回过味来?”她有点心虚,又故作镇定厉色道:“你若不去不是什么事都没有!非要拿这个还人情?还不都是你自己!快跪好了!” “你也给我下来跪好了!”阮玠大呵,“你什么都好,偏生这嘴比脑子快!这种事也能抖落出去!” 阮绮珠磨磨蹭蹭从座椅摸下来,在焦侃云身侧跪下,焦侃云见她鼓嘴吃瘪,想怪也怪不起来,兀自失笑,便又听焦昌鹤呵斥她,“笑什么笑!?你表姐说得没错!此事若传得满城风雨,都怪你自己!” “嗳!此言差矣!”阮玠又不同意了,再次把他挤开,“这事说到底还是该怪忠勇侯趁火打劫!他独自坐拥一身污糟传言就罢了!还想祸害绰绰!” 阮慈却低笑着摇头,在一片唏嘘怒声中好整以暇,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慢悠悠说道:“绰绰都能离家出走,还能推脱不了一次邀约?我听你们争执了半晌,却没有一个人落到重点。” 焦侃云一怔,默默垂下头。 阮慈留了几分余地,轻言慢语,“绰绰的一句一言,分明可见忠勇侯确实对她不错。她眼高于顶,连公侯王孙都看不上,会看得上趁火打劫的情场浪子?她又不是蠢货,两相里接触这么久,可见忠勇侯的污糟传言,绰绰已尽数查证,皆是子虚乌有。可对?” 焦侃云点点头,言简意赅地总结:“他是个好人。” 两人慢条斯理地摊开一说,众人又是一口凉气倒吸。 外祖母第一个升起担忧,“就算他在情场上没有污名,可到底是从北阖杀回来的,绰绰若是偏喜将才,另寻旁的就是,忠勇侯…嗜血乖僻,诸臣皆惧,朝中上下对他都是绕行远离,可见其恐怖之处,岂是你能驾驭一辈子的?” 焦侃云讷然,她也没说喜欢,没说要驾驭啊。不知为何,脑海中盘桓的,是虞斯顺从地任她拉着辫子,脉脉对她说“给你当奴,我都画押”的样子。她摇摇头,再度摒去这些莫名而生的纷扰。 阮玠忙不迭地点头赞同,“绰绰,你放心,这些年,咱们大辛朝的武将虽因西匪之患锐减,却也正因为此,生出无数后起之秀,舅舅保准给你找到令你可心的少年将才,武德充沛,内外兼修!” 焦侃云干笑两声。相面这事,是一准躲不过了。她挑眉,也挺好,浑当欣赏美人了,而且确如表姐所言,如今风言风语都说话本里和虞斯私定终身的人就是她,她相个七八十人,便能对外辟谣。只是……她忽然想到虞斯泪眼婆娑地凝视着她,“先考虑我,好不好?” 尚在沉吟,焦昌鹤忽然唤她,“绰绰,即日起,你随我到吏部当差。” 焦侃云见他神色冷峻,没得商量,只好问道:“上任何职?” 焦昌鹤哼声,“随行书吏。” 从官到吏?是从天到地。焦侃云无奈一笑,“阿爹故意的吧?我的年纪阅历再低,好歹是陛下钦点,如今被撤职,也该留几分情面。” 焦昌鹤温言细语地道:“东宫辅官自来都由勋旧大臣兼任,训导太子,教学政务。多用勋旧,便是为了防止朝中势力与东宫势力割据,奸生间隙。独你一人年纪轻轻,无训导之责,只行辅佐之事,如同与太子结党。你自幼与太子交好,又有些学识聪慧,陛下乐得促成你二人‘狼狈为奸’,但更多深意你心里有数,我就不与你分说了。” 自然是为了让曾经意气风发的焦昌鹤听话。 焦侃云知道,父亲想将她护在身边。且吏部的书吏,外边都说是‘镶金边,捞油水’的职位,可以接触到的贪官污吏只多不少,父亲有意让她看看真正的昏暗之地,知晓他每日都是在怎样一片诡谲涌动之中独善其身的,还有心要吓退她,教她远离朝堂。 她并不会就此屈服退出,无论在哪,她焦侃云都可以再度风生水起,青云直上,可… 她蹙眉,“随行是何意?我一刻也不能离开阿爹的身旁?” 焦昌鹤一哂,“每日我亲自点你的卯,我不会像太子一般好说话,你敢逃工,大辛律法伺候!下值后立即与我回家,片刻不能在外逗留,你表哥每日会准时来府邸接你与人相面,我会派侍卫盯紧你,相完面只许回家,不许做别的。再有,你在吏部见了什么人、说过什么话,一应属于公务,全部上报给我。” 果真如表姐所说,她完了。 焦侃云看向阮慈,后者笑着摇头,表示这个决定自己也插手不了。 她又看向外祖母,外祖母皱皱眉,“绰绰好动,若是不能与闺秀们出门游玩,憋屈得生病了可怎么好?” 焦昌鹤却道:“每月自有休沐,你可以与人出游。但我想,你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吧。”他指的是去金玉堂说讲话本。此事乃是陛下指示,暂且不可省去。 焦侃云囫囵应是,生出几分惆怅。 这般说罢,贠国公让她和阮绮珠二人起身坐下,外祖母拉着她的手坐到身侧,将折子交给她,“绰绰来,好好看看,皆是俊美郎君,若有合得上眼缘的,便先排上。” 几人再次七嘴八舌地聊起来,焦侃云翻看折子,的确都是俊美郎君,看来家人是下了血本,翻遍了樊京城,铁了心要让她好好择选一次。 “绰绰,你跟我来,我有事和你说。”焦昌鹤负手出堂。 焦侃云只得跟过去,来到廊下,“阿爹还有何事?” 焦昌鹤踌躇一番,忽然压低声音问她,“太子案,你和虞斯如何了结的?” 焦侃云肃容,斟酌再三,考虑到底要不要把虞斯的隐秘说与阿爹听,她一向不瞒着家人什么,可这并非她的私事,而是事关百姓利益和虞斯九族的大事,若父亲要呈秉陛下呢?若父亲不让她继续施行计划呢? 更重要的是,太子之死的内情是绝密,谁晓得,谁便会有危险。她被圣上设计,成了揭露此案的证人,一朝不慎,便要成为死人。她要告诉父亲,让父亲也成为守秘之人吗?可若是不告诉父亲,这真的是她自己就能掌握发展的事吗? 不等她想清楚,焦昌鹤先开口了,“不管你如何了结的…” 他似叹似吟:“你做得很好。”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56节 焦侃云一怔,猛然抬头,“阿爹?”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率先说出自己得到的消息,“太子之死,是天家所为。伴君多年,我早就看清了。太上皇英明神武,征战天下,开创大辛,世人称颂。圣上登基以来,却是西匪之战、诸侯之祸不断,手忙脚乱才使其平息。 “原本大辛以太上皇为表率,尚武专武,不乏英勇武将,陛下登基后,武将锐减,武风剧耗,他日夜焦灼忧虑,唯恐百姓将二帝比世相较,参差优劣,口舌翻覆。 “圣上想效仿太上皇,更想超越太上皇,早就想得发疯了。他不止一次提过要开疆辟土,有所建业,朝臣劝诫多年,他左斟右酌,缓了又缓,才没有行事。如今终于让他得到个‘一夫当关,万夫莫摧’的天命武将星,如获至宝。 “陛下如此激动,也确实有他的把握。你不知北阖骁勇雄风,曾经折损了大辛多少勇猛健将,太上皇都要避其锋芒,虞斯却在北阖杀人如捣蒜,说他是千年一遇的武学天才,绝不夸张。所以陛下想掌控他,也必须让他心甘情愿地被掌控。 “以强御强绝非上策,若是玉石俱焚,或是适得其反,陛下得不偿失。斗兽棋盘,乾坤轮转,陛下想到用世上最脆弱、最简单的东西去操控,一根笔……也就是你的笔,谁能想到,市井里最为粗俗淫滥的话本,只是写尽情俗,便会将那样强悍的一个人孤立。勋贵不敢与其联姻,朝臣皆袖手看他的笑话。而我亦是推手……” 焦昌鹤与她坦言,“陛下向我透露虞斯在庭池中藏匿赃银,暗示我向朝臣模棱两可地点拨一二,朝臣摸不准真假,却不再敢与他结党,亦暗示我将此事告诉你,这才让你起了写他的心思。虞斯的危险之处,不仅在于他武学天赋卓绝,杀人如饮血,难以驾驭,更在于他对于陛下来说十分特殊……我惧怕你与他周旋行事,是怕你最后不得不和陛下周旋。” 焦侃云仔细听着焦昌鹤的话,一番沉吟后,与他说道:“阿爹,其实虞斯早就知道陛下借此手段孤立他,准确的说,是他主动让陛下知道自己藏有赃银,主动将把柄交给陛下,让朝臣孤立自己。唯有这样,他才能表忠心,才能安全。他是忠臣。” 焦昌鹤一愣,顷刻捋清其中弯绕,缓缓点头,“有谋略的武将更是难得。难怪陛下那般畏惧他,不惜杀太子设局,也要掌握他。” 焦侃云试探地问道:“您如何知道杀太子能掌控虞斯?” 焦昌鹤摇头,“我不知内情,但前些时候,太子案忽然了结,虞斯呈秉的结案辞我也瞧过,说是上次潜入樊京的绝杀道皆已画押认供,承认绝杀道杀害了太子,而虞斯的妹妹虞思晏就是人证,陛下心情舒畅,重赏虞斯……仿佛是在赏赐他的识时务。” 焦侃云生出疑惑,“既然阿爹知道虞斯识时务就范,要为陛下出征,为何又赞许我们做得好?” 焦昌鹤睨她一眼,“我还不知道你?押着虞思晏到刑部逛了一圈,装模作样说送人证,必是和虞斯有所串通,让他佯装臣服。绝杀道谋害太子,陛下必然要与朝臣共议,不会让他立刻出兵,因此你们是先行缓兵之策罢了。做到这,你们已经做得很好了,这么多年,朝臣也不过就是一个‘拖’字,百姓亦是在朝臣的‘拖’字下夹缝生存的。战火不可兴啊。” 他话锋一转,又升起忧虑,“陛下自然也晓得,只是他压根不必管你们罢了,他只要一个结果。虞斯要出征,他高兴得不得了,马不停蹄地张罗祭祀问天,等祭祀结束,一切就会尘埃落定。” “若是祭祀问天没有成功,尘埃落定不了呢?”焦侃云见他微讶,便说道:“阿爹,其实祭祀之策是我和虞斯想出来的,不是陛下要问天,是我们想让他问天。祭祀筹备需要四个月,这才是我们的拖延之策。四个月足够朝臣再将仁义礼智信摆出来劝一遍了,实在劝不了,你们一定会破坏祭祀的,对不对?” “破坏祭祀?出征前问天自古有之,近期朝臣虽有所劝诫,但任谁也不敢在祭祀大典上逆行,除非陛下要行的是人神共愤之事……”焦昌鹤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忽然醒神,“所以你在金玉堂写忠勇侯‘狼妖武将星’‘身负嗜血屠戮的使命’‘问天则应天命’,看似迎合陛下,实则是在煽动朝臣于祭祀大典时结势一起反抗陛下?陛下要的不止是北阖臣服,他要屠戮?!” 焦侃云轻舒一口气,“话本玄机连阿爹也没看出来?”同时也有些担忧,“此事不能对大臣直言,否则追根溯源,我们难以摆脱罪责。是我笔力控得不够,若是没有人能看得出,计划就失败了。” 焦昌鹤压住她的肩膀,肃然道:“足够了,只要朝中有一个人反应过来,就会集数人成事,结党毁祀。你不要再写得更明显了!会引火烧身!”一顿,他又道:“不,你不要写了!太危险!” 焦侃云直言道:“圣上若是换个人写,没准自己都要指定这人写出这些话来。朝臣兴事,是必然结果。怎么怪得到我的头上?我本就是圣上操控的一杆笔,不是我要这样写,而是圣上要我这样写的。不是吗?” 焦昌鹤抿了抿她的话,“但陛下肯定猜到了祭祀是你们的拖延之策,既知道你们有心拖延,自然会关注你们的后招,你如何保证,他猜不到你看似迎合的这些话里,另藏玄机?” “因为他就算猜到,也需要有人写这些话为虞斯出征铺垫,他需要有人迎合他,我就是那个迎合的人,至于别人迎不迎合,那不是我能掌控的,我只是摆出圣上所思所想罢了。原本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见您和二殿下都没猜出来,心里便有了些底。而且现在有别的后招了……陛下会先关注到另个人的动作。” 焦侃云将楼庭柘的计划说与他听,“与我比起来,显然太上皇更麻烦一些。” 焦昌鹤震惊地看着她,“你欠了二殿下这么大的人情,打算怎么还呐?!他如何才能隐匿行踪去见太上皇?兴庆府外到处都是陛下的耳目,他须得算无遗策,才能次次隐匿行踪。若是一着不慎,行踪暴露,陛下知道是他在兴事,什么后果?哪怕不晓得他兴事,光知道他去见太上皇,就够废了他了。他轻描淡写一句隐匿行踪,却是拿命在帮你啊!” 焦侃云却沉下眉:“这是苍生大事,他若要当皇帝,自然应该舍身为民,阻止陛下行残暴屠戮之事,怎么叫做帮我一人?我们三人皆是命悬一线,我亦没有置身事外,同样危险,难道就因为他是皇子,他拿命出来,便高贵吗?” 焦昌鹤见她此刻清正耿介的模样,只想摇头叹息,方才说起虞斯,她句句维护,说起楼庭柘,她句句公正,真是高下立见,但是,“你这话吧,确实是没错。他本也应该以身作则……”只是,楼庭柘从来都是独善其身的人。 恐怕楼庭柘也是借了为天下苍生的这个理由帮她,不想让她心有负担。 怕就怕楼庭柘那样阴毒自私的人,成事之后让她拿一生偿还。焦昌鹤一凛,再次叮嘱她,“你赶紧择选夫婿才是头等大事,成不成另说,操办起来,让不相干的人断了心思。还有,以后你写的话本先交由我过目,我确认无误才能讲出去。” 焦侃云点头答应。 焦昌鹤又想起另一回事,颤声问他,“你和虞斯,当真只是日渐交心的盟友,没有男女私情吧?…今日早朝时,他拦住我,给我说了一些话,我现在想到,头皮都还是麻的。” 第63章 偷偷。 终于跟她爹说上话了?焦侃云失笑,随后不自在地挺直背脊,沉下双肩,“我对他…没有私情。他说什么了?” 焦昌鹤思索着怎么形容这一场荒谬,最终总结道:“他贿赂我……贿赂成功了。” 焦侃云心神俱震,疑惑道:“啊?”虞斯虽有家财万贯,但阿爹从不吃贿赂,万金亦却,怎么会……贿赂成功了?虞斯的诉求是什么?绝不可能是与她成婚,否则阿爹不必再着急心慌地让她与其斩断往来。 焦昌鹤的视线拉得很长,穿过廊子望向树梢上交颈的一双喜燕,神色看起来有几分惆怅,“他先是执意要与我寒暄,借步道旁,扯东聊西了一番,才说起与你偕办太子案,你如何如何聪慧机警,他如何如何感激切谢,后又说起屡次害你深陷险境,你如何如何化险为夷,他如何如何歉疚自责。聊起之前带兵强入府邸,横冲直撞,实不应该,综上种种,应该携重礼上门赔礼道歉,我说不必,左右抿不出他到底要说什么,便让他摊开讲吧。 “谁知,他给我摊那么开……” 焦侃云心底升起不太好的预感,“所以他到底讲了什么?” 焦昌鹤的视线逐渐聚焦到了焦侃云的脸上,冷笑道:“他与我步至隐蔽处,说几番使你陷入险境皆非他本愿,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们二人不得不与陛下斡旋,必然荆棘丛生,性命垂危,我亦难以安寝,忧怜不止。 “说着,就拿手在掌心上划拉了一刀,着实摊开了一大滩血。我吓得问他何意,对我女儿一厢情愿,便要逼婚不成?他却说此乃血誓,然后……”焦昌鹤从袖中掏出一张按了血手印的契子,“他当着我的面,把自己当侍卫似的画押给焦府了。” 契中字句,只是护焦侃云一生顺遂,平安健康,只字未提风月情事。 “他说武人从不毁血誓,血誓既成,只会践诺。倘若最后局势崩坏,他被逼得要当乱臣贼子,也必会舍命护你无忧。” 这契子的确是个极有分量的贿赂,非金银钱财,却戳中了焦昌鹤的“喜好”。 自焦侃云出生之后,他无一日不担忧她的性命。陛下也知道拿捏他的傲骨,要用谁。如今圣上疯魔,她日日在外斡旋,他自然提心吊胆,往后局势愈发堪忧,若有强军极武舍命相护…… 但焦昌鹤是老江湖,不会相信虞斯真会舍命相护,只觉得是花言巧语,还卖弄到他的面前,有几分胆量和心机,便缓缓笑着点出:“侯爷你可知,我若是将这张契子上交给陛下,再将你所言‘乱臣贼子’尽数复述,你是什么后果?你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可不要拿自己的性命来玩弄风月手段啊。” 结果虞斯说,“我自是知道,才会当面与您说上几句大逆不道的话,让您知晓还可以这般拿捏我。否则光凭一张契子,如何让您相信,我会舍命相护呢?若焦侃云有恙,我亦去死。” 彼时焦昌鹤怔愣着瞧了他许久,估量着他所求之事并不简单,便让他说一说诉求,想着从此处下手,认真拒绝他此番计策。 哪晓得,听过虞斯所求之后,焦昌鹤头皮发麻,震颤不已,就觉得这契子…可以一收。 “他求什么?”焦侃云满心震惊,想起虞斯说给她画押当奴,竟然不是玩笑话,虽未为奴,成了侍卫,也令人啼笑皆非,她追问道:“能让阿爹答应,想必并不为难?” 焦昌鹤回忆着,“他求一个,上门向我赔礼道歉的机会。” 焦侃云心念微动,咬唇思量,不由得想起那日正午日头晃晃,虞斯与她在墙边絮语,他说想郑重上门向焦昌鹤赔礼道歉,“我会让他满意我的。” 实则到这里,焦昌鹤尚未头皮发麻,他还想着,“忠勇侯是必须要被朝臣孤立的势力,你与他走得近,前有太子案遮掩,便不提了,如今太子案了结,他若再登我尚书府的门,我岂不落人口舌,惹恼陛下?我自是不敢。谁晓得他说……他已贿赂了圣上。” 焦昌鹤这才开始震颤发麻,险要站不稳了,惊声问了他,“你贿赂了谁??” 虞斯道:“我献上诸数北阖至宝,贿赂了圣上。我请他准许,焦尚书开门,允我进府赔礼。圣上知我心意,原本要为我赐婚的,哦,您放心,我自是拒绝了。只是因为圣上知晓,才会对此事有所宽容。” 他真是……艺高人胆大,焦昌鹤好半晌没说出话,找回语言后便问他,“圣上可有不悦?” 虞斯说道:“有,但不是冲您。圣上嫌我恶心,让我自行离去,感情之事不用跟他汇报,随意折腾,说没有他的赐婚,我成不了。” 当然成不了!焦昌鹤看着虞斯,这人心机之重,谋虑之深,连谈情说爱都行如此骇人听闻之策,步步为营,他不以强权威逼,却谋心谋情,难道是想要享受身心皆得的驾驭快感? 武力又极高,倘若以后拌嘴吵架,随意一挥手,女儿命都没有了。 怎么看女儿都拿捏不了一辈子。他身为人父,自然先求女儿嫁个安稳人家,最好是他能掌握的官职品阶,才不会受半点委屈。 难怪圣上想也不想就同意,圣上是了解焦昌鹤的:上门赔礼可以,上门提亲不行。 所以焦昌鹤才十分惊颤地问焦侃云,“你对他没有私情吧?” 倘若焦侃云很吃这一套手段,已然与他两相里眉来眼去,焦昌鹤都不敢想……素日里女儿那般骄傲优越一个人,私下被虞斯拿捏成什么样了。 遂赶忙收下契子,想着拿捏虞斯一二。只不过,他的舍命承诺可以收,提亲是门都没有。 焦侃云不知道焦昌鹤的心理活动拓展得翻天覆地,只问道:“那父亲与他约了何时上门赔礼道歉啊?” 焦昌鹤端凝着她,“你别管,到时候你给我在房里好好待着,不许见面!” 焦侃云一噎,她有表现出想去见虞斯吗?怎的防备至此? 话尽于此,两人再次回到堂中,众人已在商量祭祖的一应事宜。 每年中元节,朝廷都会给官员休沐三日,以尽祀祖与祭供土地之事,焦昌鹤父母早逝,焦侃云须得先从焦家祭拜祖先,后随母亲到阮家祖先的墓地,这是历年父母商议好的结果,错开时间,双方都不能耽误,今年还打算放河灯赏孤,因此从早到晚,她都很有的忙,饶是休沐,也无法抽出空,再给虞斯多带一个字去。 她本想遣风来得空去一趟,没想到正因太子案陈词上结,她之前算计让风来办案蹭功得到回应,父亲直接将计就计,把他调到自己身边任贴身护卫之职,除了会陪焦侃云去金玉堂,其余时候不再让她多作差遣。 焦侃云气笑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一想到吏部尚书的贴身侍卫,确实比她的侍卫更有前途,对风来来说,是好事,便没有多做争辩。 如今她身边就只有画彩,但画彩毕竟是深闺中的侍女,无法翻墙掠院,也无法随她这个书吏一道上任。 焦侃云决心好好办公,认真相面,故作乖巧听话,等时机成熟,总会官复原职……原职还是算了,与楼庭柘结党不是什么好事,官复原阶即可。 三日后,焦昌鹤先去上朝,将她交给手底官员,安排了位置。她与焦昌鹤的关系众人皆知,亦晓得她曾是赫赫有名的小焦大人,并不敢轻慢,依旧唤她大人。 她奋笔疾书整理公文,头也不抬,语气温柔:“叫我侃云就好了。若是焦大人知道你们看顾他的情面,恐怕不仅不会高兴,还会严惩。吏部的活儿我不熟,往后还要仰仗各位教我。” 众人见她如此随和,纷纷笑着答应,见她一直翻书写字,孜孜不倦地汲取着知识,便都愿意指点她两句,她立即借求问之机与众人谈话深入,一来二去,便如故交多年一般,有聊不完的话题。等焦昌鹤回来时,她已经把那一片坐熟了。 焦昌鹤打开案几上放置的秘匣,抽出一份厚厚的书册交予她,斟酌片刻,只说道:“自去琢磨。” 焦侃云接过来看了一眼,封皮并未写字,翻开扫过,里面整理记录着四品以上的高官们绩效考功、升迁调任、家庭脉络等诸数信息,细致到后门栓了几条狗都没放过。这是她平时根本接触不到的整合信息,她虽因辅佐阿玉而接触高官勋贵,却无法完全掌握每个人的所有详细资料。但这本册子,十足详细——全是成事的机会。 她抬眸看了眼焦昌鹤,立即心领神会。 焦昌鹤却叹了口气:“就坐我旁边学习吧,少说。”已深在漩涡,不助她成事,又如何教她抽离呢? 焦侃云点点头,立即翻阅细看,信息过于密集,她必须用纸笔单独作笔记,抽丝剥茧捋出最为有用的人物,找到成事的切入点,并记录下来,却因心潮激昂,握笔的手有些轻微颤抖。 焦昌鹤看了她一眼,猛地捏住她的笔,轻声道:“绰绰,不是这样写,记在脑子里,不要留下罪证。”最后几字,近乎无声。 焦侃云一愣,“…这么多如何记?” 焦昌鹤定神看她,“你还有很多时间,你可以的。背下来,不要写。” 焦侃云缓缓点头,“好。” 她不得不放下纸笔,认真地在心底揣摩,实在是十足耗费心神之事,还没看多少,一日便磋磨过去。她回到家中才能将隐约记在脑子里的东西写下来整理一番,而后仔细烧掉。一连几日皆是如此。 她绷得太紧,与人相面时也没怎么认真听,常常是应付了事,每日只期待着次日到吏部,而后迅速沉入书册开始默背。 似乎是受她感染,大小官吏们也都比以往更加认真刻苦地工作,“看看人家,父亲都位居六部之首了,自己还这么用功,每天眼睛一睁,不是学习就是办公……我们实在应该很惭愧啊。”遂加倍努力,让整个吏部都沉浸在一片积极劳作的氛围中,没多久,便有些顶不住心神耗损。 负责看守进出的老门吏在夕阳下揉眼睛,眼瞅着又快下值,便百无聊赖地打起哈欠摸鱼儿,“好热的天,入秋都多久了,傍晚还这么热……嗳?”忽然瞧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径直朝自己这边走来,他揉了揉眼睛,震惊地站了起来,喃喃道:“是……忠、忠勇侯?” 虞斯抿了抿唇,红着脸道:“下值了吗?” 老门吏蹙眉,“快了。您有何公干?可需要通禀?” 虞斯低头思忖了下,他思潮突然,还没找好理由呢,想了半晌,说道,“通禀吧,我有事找焦尚书。” 老门吏恪尽职守,“什么事?” 虞斯一怔,什么事待会再编,他道:“…你先通禀,让我进去。” 老门吏无法,只得进去通禀。 偌大的吏部顿时鸦雀无声,焦侃云捏书册的手指逐渐绷紧,只敢转动眼眸去打量焦昌鹤,后者冷笑了一声,“都找到这儿来了!他要赔礼的地方可真不少!” 老门吏便问:“那要请进来吗?” 焦侃云的手指在书册上点拨着,方才背到哪儿了来着?她头也不敢抬,在一行行字间不晓得忙碌什么。 焦昌鹤道:“请到茶室去,我单独见。” 吏部有一间供大人物私下谈话的茶室,但去到那处需要从官吏集中办案的班房门前穿过。焦侃云微微抬头,便同经过此处的虞斯匆匆接上视线,他好像有话想同她说,她复又埋首,思量着。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57节 焦昌鹤一去,班房里的气氛立即松懈了不少,焦侃云摩挲着手边的茶盏,突然问道:“都快下值了,忠勇侯来,是有什么大事吗?” 书吏们便说道:“那咱们哪敢揣测,姑娘你倒是可以去送杯茶偷听一下,回来与咱们说说。” 焦侃云欣然应允,收好书册,问了茶叶所在位置,端着杯盏便往茶室去了。 “叩叩叩”三下敲响门,谈室内并无小吏侍候,来开门的总不能是焦昌鹤这个长辈。虞斯自听得出焦侃云的脚步声,早知是她,几乎是抢着过来开门,两相视线一碰,虞斯面红耳赤盯着她,焦侃云迅速低头,对门内的焦昌鹤道:“他们都让我来送茶。”她把茶案交给虞斯,“侯爷端着吧。” 说完正要走,室内的焦昌鹤忽然提高声音道:“你收拾收拾,你表哥马上过来了,直接接你去赴宴。” 虞斯狐疑地看她,轻声问:“赴宴?” 焦侃云看见虞斯腰间挂着她送的那把匕首,刀柄没有变,但悉心地用红绸带缠裹了数圈,她回焦昌鹤道:“知道了。今日又是哪位郎君?表哥怎么来这里接我?” 焦昌鹤道:“自然是这里离相约地点更近。是哪位你各人去看吧,你阿娘昨日与我说起过,相貌品性皆是上佳,与你兴趣相投,还很有些缘分。”说罢,他再次邀虞斯,“侯爷请坐下接着聊。” 焦侃云朝虞斯别有深意地笑了笑,转身离去,虞斯哪还有心思跟他聊,她一句话都不能和他说吗?表哥是哪个?兴趣相投很有缘分的郎君又是哪个?什么叫“今日又是哪位郎君”?她这段时间每天都见品貌上佳的郎君吗? 虞斯喉口发抻,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看了一会,转身想了一下,对焦昌鹤施了一礼,说道:“焦大人,我就不耽误您下值了。有什么事改日再与您说。” 焦昌鹤睨着他,“侯爷请再陪我坐一会吧,至少,喝完这杯茶。”他有心等焦侃云先离去,便亲自斟茶,朝虞斯推了过去。 虞斯不得不恭敬接过,摩挲着杯盏,上面仿佛还留着焦侃云手指的体温和淡香,表哥,郎君,赴宴,他越想越放心不下,竟然直接仰头将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随后放下盏子起身,羞赧一哂,“喝完了,多谢焦大人赐茶。”说完拜过,消失在房中。 焦昌鹤震惊地望着他留下的茶杯,又摸了摸自己手里这杯,伸出舌尖点了下水,便要燎起泡似的,他再度头皮发麻:这小子真不怕烫啊?! 第64章 车厢静谧。 焦侃云的表哥正是阮玠的长子阮祁方,他清秀俊逸,文质彬彬,虽然容貌在佼佼者众多的樊京城中尔尔,但有随和潇洒的性情加持,也是勋贵圈中有名的人物。 之所以在阮玠口中是个不争气的熊样,皆因阮玠之前实在很想促成焦侃云与长子阮祁方一桩姻缘。 可十二岁的焦侃云就有着清晰的理想目标,她说自己喜爱英武俊美的郎君,文韬武略,绝艳殊胜。 阮玠努力培养过阮祁方的武艺,但他性情温吞,做事总是慢悠悠的,实在不是那块料,练了三年依旧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害得阮玠一腔给焦侃云当老父亲的热血泡了凉汤,从此在焦侃云面前提起长子,便是咬牙切齿,怒其不争,看焦昌鹤也哪哪都不顺。 阮祁方今日要带焦侃云去见的郎君,倒是一位英武少将。 说来还和虞斯有些缘分,虞斯出征北阖前,圣上点了三名经验丰厚的老将领携,本意是拿来栽培虞斯和留作挽颓后手,没想到本末倒置,事事倒教虞斯主导,回京后虞斯名声大噪,他们反而成了沾光之人。但老将之所以是老将,自有堪比北阖退敌的功勋在身,以往诸数战役,同样神威赫赫。 焦侃云要见的少将,便是三将之中一位老将的独子,名为魏疏狂。但凡正行的武将后代,都有些相似之处,那便是自幼浸于武堂,很少参与花宴歌会,与京中女子们不熟。他今年方满十七,随父亲平过几次匪乱,刚刚崭露头角。 父亲说与她有些缘分,焦侃云盘忆起两年前的一次宫宴,似乎是与他有过一面之缘。 俊朗的少年执意为重伤未愈的父亲挡酒,被起哄调侃,灌至浓醉,文官对武将的打压自来不休,三言两语把他当猴耍一般,邀至宴间舞剑助兴。 十五岁的少年酒醉失态,哪里还能提剑耍弄,他父亲却一声不吭,一句不护,示意他从容舞之,他怒意横生,借着酒劲反将一把剑耍得如鱼得水,身似蛟龙入渊,凤舞九天,最后,一剑插在领头起哄的文官面前,案几碎成两半,他醉态朦胧,真挚地道歉,疏狂一笑,却不卑不亢,让焦侃云颇为欣赏。 魏疏狂对她有没有印象,她不晓得,但她还记得,这个少年醉红着脸在宫中徘徊,找不到提前离席、有意弃他而去的父亲,急躁地四处打转,遇上了出来透气的她,也不知是谁,斟酌着避开了称呼:“我迷路了……可以帮我回家吗?” 最后被楼庭柘找人一路送回府中,关怀问候到酒醒。 今日夜宴摆在距离刑部不远的兰芳湖亭之中,湖水中点缀着几盏河灯,焦侃云远远就瞧见一道英挺的人影站在湖边,魏疏狂身穿玄衣劲装,高束的长尾随意折半搂进发带中,似是也刚下值不久,和弟兄们锻炼完手脚就慌忙出来的。 焦侃云与他接上视线,彼此会心一笑。认真见过礼后,魏疏狂就将她和阮祁方一同请入兰亭落座。 阮祁方身兼暖场之任,但接连几日下来,焦侃云不论对上谁,都能说会道,几乎不会冷场,不管是不是应付敷衍,皆侃侃而谈,他不需要发挥,从旁含着清浅的笑意当个屏障就好。 可不知怎的,今夜的焦侃云有些不一样,她面对魏疏狂,一句话也不说,执杯抿茶,任由尴尬的气氛在空中滋卷。 难道是遇上对胃口的可心郎君,害羞了?阮祁方看看魏疏狂,他亦低头喝茶,不知所措。 阮祁方来活了,端起茶杯朝魏疏狂虚空一敬,嘴角绽开一抹弧度,“许久不见魏兄,愈加英姿勃发了,这些时日都在武堂刻苦地研习兵法与武学吗?” 魏疏狂端盏回敬,“是,阮兄见笑……刚从武堂出来,十足匆忙,尚未来得及更衣,希望没有冒犯到两位。” 阮祁方笑说,“哪里的话,正如魏兄这般勤奋进取之人,阮某与小妹最是欣赏了。是吧小妹?” 魏疏狂忙说,“我天资愚笨,只盼着勤能补拙罢了。” 焦侃云徐徐绽笑,“魏小将军的风姿,早在两年前的宫宴上就见识过了,矫若游龙,意气风发,何必妄自菲薄呢?” 魏疏狂握茶的手一顿,赧然笑了,“两年前,魏某更是个愚笨不堪的,一心炫技,险些扰乱宴会,教圣上不爽,父亲也气得离席弃我先去。我本就蠢钝,后来更是路都找不到…还要二殿下遣人相送。” 焦侃云听他句句谦逊自贬,不知他究竟经历了什么,才十七岁,就从疏狂的少年郎成了这般自怨自艾的模样,她有心开解,便道:“令尊乃是大辛猛将,战功如山,盖世英雄也。前些年武将锐减,想必令尊也忧虑忡忡,唯恐边域防线被破,山河动荡,自然会着力培养后代。这两年后起之秀又如雨后春笋般冒尖,他对你寄予厚望,不愿你被埋没于群星之中,才严苛了些。兴许心中一直为你骄傲,怕你因此自满,便分毫不露。” 魏疏狂却苦涩地摇摇头,“父亲最是实事求是之人,他没有那些心思,只是看不上我而已。” 阮祁方皱眉,默默与他碰了一杯,大有知音相遇之感,“魏兄我懂你,我又何尝不是被父亲看不上呢……” 被焦侃云的眼风扫过,才又开怀道:“可那又如何?我生来又不是让他认同的,他看不上就看不上了。魏兄你武功盖世,却说自己蠢钝不堪,可晓得我虽有些才识,对武学那是一窍不通,咱们各有长处,若是总不满于缺欠之地,庸人自扰,人生数载岂不就在困顿自毁中白白蹉跎了?” 这些话像是老生常谈,魏疏狂已听腻了,只淡笑着谢过他们的好意,“魏某哪里称得上武功盖世,庸人自扰倒是真的。只不过是平庸的庸。” 焦侃云蹙眉凝视着他,轻声问:“为何要自贬?这不是我在两年前的宫宴上见过的魏疏狂。那时,你便很好了,好到文官惊惧,武将欣慰,满座独为你一人的疏狂一笑而惊艳,我亦钦佩欣赏。” 魏疏狂一怔,抬眸望向她,满目感激,喉口一股酸涩漫涌而上,他的眸子泛起了水光,犹豫着,双手激动地拽住了焦侃云的袖子,抽噎了下,尚未开口,身后不知哪里刺来一道熟悉的杀气,自脊椎席卷而上,让他不寒而栗。 嘶,今日这秋燥之夜哪里来的阴寒凉风啊?他猛然转头,这恐怖的感觉,和在武堂里被那个人揍得毫无还手之力一模一样。呵,魏疏狂苦笑着摇摇头,难道他都已经怕出幻觉了? 焦侃云问他怎么了,他叹息着,苦涩与畏惧交织,刚被安抚一些的心便很容易敞开了,他低声诉说道:“我想,我是一辈子也赶不上他了。父亲看不上我,并非怕我骄傲自满,实则珠玉在前,我又有何好骄傲自满的?父亲是见识过真正的天赋异禀,武学奇才……” 焦侃云这才恍然醒悟,“忠勇侯?”原来是被天资绝顶之人炫到自闭了。焦侃云忽然理解了他,天赋是不可弥补的落差,各个领域都是这样,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在被吊打碾压。 实则,她也曾因过早地进入官场,而仰望他人卓绝的文采与心术,自叹弗如。只不过她是个从不自苦自轻之人,很容易便解开心结。 她一时晃神,魏疏狂又轻声叙述,“是他。其实不光是我,你可知近两年为何后起之秀频出?…所有人都在追赶遥不可及的巅峰,所有人都不服输,在武堂时,一次次被他打败,又一次次爬起,磨炼出绝佳的意志和筋骨,独期望能将他打倒一回。” 阮祁方不懂了,“那不是很好吗?有所追求,毅力顽强,分明该生龙活虎,魏兄瞧着却是心神俱疲。” 魏疏狂垂下睫羽不愿说。焦侃云点出,“因为,他们在进步的时候,忠勇侯已靠着战退北阖扬名立万,使一切都翻天覆地了。” 魏疏狂咬牙切齿地说,“我们趁他这两年在外行军,日日夜夜刻苦求进,可他也在进,沙场厮杀皆是真刀实枪,浴血奋战一回,远比我们进步得更快,便将本就如天堑一般的差距拉得更大。我们以为他会在老将的扶持下成为我们仰望的存在,没想到…老将都得仰望他。” 焦侃云却失笑,“魏疏狂,你真辜负了这个名字。你已经惧怕到这般地步了?靠着臆想,将他的形象在脑海中不停地神化、妖魔化,外间风声如何传,你便如何信,从来不思考的吗?” 魏疏狂不解地看向她,“事实不是如此吗?说书匠人都说他是天命武将星,身负狼妖血脉,残暴嗜杀……纵然夸张,却不得不承认,这就是世人对他一致的评价。” 焦侃云抿了口茶,“事实是,只要是人,就会受伤流血。你没打过他吗?哪怕一拳?” 魏疏狂回忆着,似乎有点久远了,迟疑着说,“打过吧。若是连他的衣摆都沾不到,那我也不必再刻苦了,收拾回家种地才好。” 焦侃云定眼瞧着他,“既然你受伤,他也受伤,那你们有什么不一样?你会痛,他也会。你无须惧怕他,或者说,你怕的,根本就是你想象中的他。 你父亲称赞他,可你父亲并没有仰望他,否则你何必还在意你父亲看不看得上你,你只会在意虞斯看不看得上你和你父亲吧? 你父亲一生战功赫赫,自有骄傲,才不会因天才后辈的出现而自轻自贱,你没有那样丰厚的战功作底气,所以才感到难堪局促。倘若你也和你爹一样,和虞斯一样,拥有显赫的战功,你会自轻吗?” 焦侃云给他倒了一杯茶,“魏公子,两年前,你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人觉得蠢钝不堪。你不失武将风范,绝不任人戏耍侮辱,给予了文官威慑,却又点到为止,最后潇洒收场。你爹离席,恐怕是笑得伤口崩裂了吧。” 她忽然逗闷,魏疏狂正听得失神,冷不丁笑出声来,再抬眸时便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姑娘真这么觉得?” 焦侃云点头,“我说了,我十分欣赏那时的你。魏疏狂,你合该疏狂。” 魏疏狂眼眶一热,便想握住她的手切谢一番,忽觉背后一道汹涌的怒意扼住咽喉,他再度放下杯盏环顾四周,却是不见人影,立即想到了什么,迟疑地回看她,“外间皆传,你与忠勇侯……” 眼见着两人要成,阮祁方遵循父亲的意思,赶忙帮她澄清,“魏兄,都是子虚乌有的事,我家小妹已在堂前当着家人们的面,亲口承认与忠勇侯并无一丝私情,往来数日,一切皆是公事公办,半分没有逾距,否则也不可能答应出来与人相面。你二人既有缘分,话又投机,合该携手共进一步…啊!” 话未说完,阮祁方捂住嘴惊呼,再挪开手掌,便见一片碧青的嫩叶挂在他的嘴角,他诧异至极,“什么东西?今夜有这样大的风?弹得好痛!” 魏疏狂彻底站了起来,“忠勇侯何不现身?” 焦侃云抿茶低笑,“魏公子在作甚?” 魏疏狂等了片刻,无人现身,狐疑地坐下,“我感觉到了,他在附近。” 阮祁方捂着嘴,环视一圈未见人影,“什么?”姑父和父亲命他带了侍卫来盯紧焦侃云,难道就是为了防止忠勇侯与她相见? 焦侃云挑眉笑道,“不应该吧,他为何要在附近?又是如何跟来的?竟避开了所有侍卫?啊,我表哥文弱,侍卫又不堪,若当真有忠勇侯那般绝顶高手尾随,意图不轨,我好生害怕呀,一会恐怕得劳烦魏公子一路护送我回焦府才是。” 魏疏狂将她的话抿了片刻,竟然低笑了声,颔首爽朗地应是,“姑娘放心,哪怕拼了这条命不要,我也保证将你平安送到焦府!” 阮祁方见两人仿佛灵犀相通,一拍即合,便劝他们干脆不要待了,既然这么投缘,约好下次再见,先回府才是紧要事,“你俩有什么体贴话,路上再说吧。” 马车就停在不远处,阮祁方扶着焦侃云进去,与魏疏狂各自骑一匹马,领着一队侍卫左右相护。 车厢静谧幽暗,夜风兜入,伸手不见五指,焦侃云刚坐好,只觉手腕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拽住,紧接着双腕都并入了一只大掌中,举于头顶,灼热的手掌紧捂住她的嘴唇,她的背贴上车壁,鼻息间净是男子滚烫的热气和被热意催发了的醉香,她听见面前的人急促地喘息着,有些哽咽委屈,她的眸中却隐约透出戏谑的笑意。 第65章 叼住。 一腔热烈的酸涩与悸乱在喘息间勾缠着、捕捉着她,几乎调动起她全身的酥麻快感,几股暖流在心窝沁开,爬向四肢百骸,又汇聚涌入小腹,昏暗中默闭的刺激感反而提上了嗓子眼。 焦侃云目不能视,只听见有人在她的耳畔低吟,如泣如诉,“才几天…你不考虑要我了?”热气呼得她的耳朵发痒,情不自禁地在黑夜中轻笑了一声,那声音自胸腔中闷哼出来,过于蛊人心神,男人嘶哑的嗓音顷刻变得颤颤巍巍,“你要和哪个郎君在路上说体贴话?”如同这趟略微颠簸的马车,摇晃,荡漾。 虞斯的目力很好,夜间亦可窥视,他将焦侃云眼底的狡黠笑意尽收眼底,手掌轻轻松开一隙。 “哪来的登徒子?” 几近无声,仿佛只是在他的掌中吹了口气。 他顿时如被火燎,惊然一颤,酥痒感瞬间使他的手臂瘫软,只好用手肘抵住她颈边的车壁,收掌握拳,手臂的肌线再次绷紧。 “焦姑娘,今夜宴饮简陋,承蒙二位不嫌弃,还能与某酣谈畅聊,一解心愁,正如阮兄所言,你我投缘。”马车外,魏疏狂朗朗高声作问,“还不知道姑娘的喜好兴趣,下次魏某若还想邀姑娘见面,该如何投姑娘所好啊?” 阮祁方洒然一笑,“魏兄果真直爽人也,小妹,我看你们二人也是登对得很,不如就将自己的喜好诸数告知,不要忸怩了。” 两道声音刺进马车内,焦侃云朱唇轻启,尚未回答,虞斯的手掌再次紧捂住了她的嘴,她被捞起按压在头顶的双手也被箍得更紧,不疼,却另有一番灼烫磋磨。 虞斯几乎抵住了她的鼻尖,忍了又忍,委实克制不住那汹涌的占有欲望,分明是想威吓,语气却近乎祈求,“别跟他说话…”他的胸膛激动地起伏,看车窗一眼,眸色阴沉,再看向焦侃云,半诱半哄:“拒绝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手掌,让她开口。 焦侃云却张口咬住了他的手,叼住拇指,狠狠拿牙齿锥刺,疼痛和快感一道刺入皮肤,虞斯微微蹙眉,呼吸愈发激烈,他的脑中不断嗡鸣,另一只大掌反复搓揉着她的手腕,已有几分混沌不明的迷乱柔情,低头在她耳边询问:“我也要咬你么…” “焦姑娘?可能听见魏某的声音?不知是不是太唐突了?哦,魏某只是想进一步了解姑娘,若是姑娘不愿告知私密喜好,亦是合情合理……若,此刻有难言之处,便不必勉强。” 仿佛是走到了一段华灯遍悬的街道,外间有了几分哄闹人烟,窗纸透光,一盏盏轮换,晦朔交错,光明与黑暗,一半一半。焦侃云抬起脸颊望向虞斯,他已面红耳赤,神色痴迷,喘息如潮,她看不清太多,却能窥见他眸底盈盈水光发亮,她忽然松口,嘲笑一般低呵了一声,抬声回外边: “我喜欢……玩。” 虞斯皱眉,听懂了她的深意,似是不满于她对外边的男人应和,以及为了应和而松开的撕咬,他咬牙,虚虚地端起她的下颚,拇指挲指她的唇,却不敢触碰,低头凑上去求她,“继续,玩我。” 近在咫尺的男人散发着说道不明的欲色意浓,焦侃云并不理会,继续对外间道:“游山玩水,吃吃喝喝,魏公子若要相约,可以择休沐日。近期我都要随阿爹到吏部当值,他突然将我严管起来,只放我五日一休,又派遣侍卫盯守,如实汇报我的动向,恐怕你我就算相约,也难以玩得尽兴了。” 阮祁方却道:“魏兄莫要见怪,也万万莫要被吓退,你们该约仍是要约,这些侍卫虽说碍眼,却是必不可少的,你不知道,忠勇侯诡计多端,他一厢情愿地追求我家小妹,故意行事轰轰烈烈,闹得满城皆知,若不设防,你二人出游必被搅局啊!须得像如今这般,侍卫左右相护,方可万无一失。” 不知为何,魏疏狂突然爽朗大笑起来,嘹亮的笑声许久未止。 最后道:“万无一失?是吗?阮兄真是风趣啊。魏某虽知忠勇侯怖如阎罗,却没有见识过他一厢情愿、死缠烂打的功夫,我只知他看似狂妄,实则一向内敛,在武堂时更是个连赤膊都不肯的羞臊儿郎,竟还为情诡计多端吗?不知焦姑娘怎么看待此事?” 虞斯低垂着眸子深凝着焦侃云,他的喉结不断梭滑,焦侃云刚才绷着手指尖挠他的手背,“你哥怎么这般看待我?你真跟你的家人说讨厌我、害怕我了?”他放下焦侃云的双手,将其分开拉到自己的脸侧,虚放着,“摸一下我…说你不怕。”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58节 焦侃云慢悠悠摇头,手指尖却刮过他的耳廓,看不见他微微眯眸动情,张口颤唇的模样,她察觉不到任何危险,直接拽住虞斯的一缕头发绕在指尖,摸索着牵到他的唇畔,轻道:“叼着。”有意找了个法子让他闭嘴,她实在惧怕外边的人听见他的声音。 虞斯听话地张口叼住发辫,嘴唇触碰到她的手指,他眸色更深,等待她下一步。 “忠勇侯确实是个很恶劣狂妄的人,让人心生畏惧。魏公子不晓得,我与他办案独处时,屡屡被欺压,别说开口发表见解了,多数时候,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焦侃云听见面前的人大气喘得上下不接,和着心跳怦怦声,如在耳畔,盈满一厢。她顺着心底的一丝催促,凑过去握住他的脖颈,仿佛想将他的心跳和喘息全都扼在掌中,她微微捏紧,“你小点声…不许喘。” 虞斯仰头迎合着她的手,轻微的窒息感令人意乱情迷,头晕目眩,他情不自禁地伸出舌尖勾住唇间的发,直接咬在齿间,摩挲吞咽,忍下所有喘息。 忽然一道声音凑近,就靠在车窗外,她心头一跳,定神循着声音,是表哥过来说悄悄话。 “啊?你怎么没跟我爹说过他将你欺得这么惨?…真有这么惨?还是在博取魏公子的同情?需要我配合你再说得夸张一些吗?” 焦侃云生怕阮祁方突然打开窗探过来,惊魂未定,虞斯却看出她的惧怕,笑了一下,拉过她的手腕,将她调转方向,从正坐处挪到了车窗一侧,就抵在阮祁方说话的那扇窗边,半躺半坐。 她瞪大双眼,龇牙警告,虞斯单膝跪在她身侧,咬紧发,指了指窗外,示意她,要想低声回答只能离窗近一些,又想起她看不清自己,更兴奋了,俯身在她耳畔落下一个字:“说。”他的手指搭在窗沿,以防真有人开窗探头。 焦侃云却不晓得他有防备,失去了刚才戏耍的从容,满心紧张,压低声音回阮祁方,“你别管,好好骑你的马。” 阮祁方这才调转马身回归正道,扯开话题,“魏兄,你说忠勇侯在武堂连赤膊都不肯,可我怎么听说他最喜欢招蜂引蝶?你们平时在武堂,除了较量拳脚,还干些什么?没有姑娘携着冰盏子来探望,顺道谈情说爱一番吗?” 魏疏狂失笑,“也不是没有,但忠勇侯确实没有。平时除了较量拳脚,也会肤浅地比一比身量吧。忠勇侯从不参与此事,他可是……觉得我们无聊?” 听外头的人错开了话,焦侃云松了口气,冷笑一声打算跟虞斯算账,抓住他的衣襟,将他拉到面前,在他耳畔说,“侯爷是觉得无聊,还是觉得自卑?嫌自己身材不好,比不过人家?” 虞斯蹙眉,叼着发难以开口,只得模糊不清地说:“你上次还说喜欢。” “谁许你说话了?”焦侃云直接揭过他点出的错漏,羞恼地咬唇,虞斯已缓缓抬起她的手,重新覆上自己的脖颈,有些急切地哼了一声“嗯”示意她。倒是没再说话,可这一声“嗯”自胸腔传到喉管,满是情欲撩拨,焦侃云听得脸红心跳,并未握住,反倒抽回手。 虞斯狭眸,看出她的羞涩,便没有动。谁知焦侃云下一刻就摒弃了害羞,抬手握住了他的脖颈,却一触即分,他刚凑上去闭上眼,又睁开,不解地等待着。 一时不察,外边的人已聊到了婚嫁,“最近家中的头等大事,自然是小妹的婚事……实则近期家父与姑父将小妹看管得这么严,就是为了给她择选夫婿,她抵触惯了,一连几日接触了二十多位郎君,虽说都相谈甚欢,但难以成好,唯有今夜与魏兄很不一样……是吧?” 虞斯的眉头皱得更紧,多少?十日不到相了二十多个?全部相谈甚欢?他的眸子转瞬蓄满泪水,情绪无不激动,倾身过去,想让焦侃云看清,嘴里咬着的头发又不敢吐掉,最后只能盯着她含笑的眼睛,听她的回答。 “表哥可别胡说,我哪里与他们相谈甚欢了?”焦侃云的指尖刮着虞斯的脖子,将握未握,最后顺着喉结往下,勾住了他的衣襟,她的手一顿,松开,又顺从自己的心挪到他的心房处,她想感受勃勃的生命力,“莫让魏公子误会。” 魏疏狂笑说,“我倒是不会误会。能成为姑娘另眼相待之人,魏某只会觉得十足荣幸。其实,魏某还记得两年前宫宴后,与姑娘有过一面之缘,竟还想让姑娘帮我回家……” 这模棱两可的说辞,让焦侃云迅速笑了起来,开口就接道:“如今,却是魏公子帮我回家。寂夜美好,令人流连。我从金玉堂的老板那里得知,过几日隐笑要讲那忠勇侯情史下册的第二章 ,不如,我请魏公子听书,届时公子再送我回家吧。” 魏疏狂摇头叹笑,听懂深意,顺着她的话探道:“彼时还会有侍卫吗?” 焦侃云道:“很多。若是魏公子觉得多有不便,那我定一间雅厢。”她别有深意地说,“公子一定要来,我有许多重要的话要同你聊。彼时房内,只有你我。” 魏疏狂不作应答,笑了笑。 阮祁方更是大喜过望,没想到这一夜这么顺利,这疑似忠勇侯的出现,居然极大地升华了小妹与魏郎君的感情,他可以回去和父母交差了! 虞斯被她摸得浑身燥热,还要认真记住她透露的消息,一时分心,让焦侃云戳到了不可言说之处,石子硌硬,他今日没有系挂那一缕狼毛,毫无缓冲,他猛地握住了焦侃云的手腕拉开。 焦侃云一怔,手指尖后知后觉地传来异感,她明白过来方才戳到什么,登时心跳如鼓,脸色红如滴血。 “哈哈,我就知道,小妹对魏公子是有几分欢喜的,只是羞涩不肯说。小妹素来瞧着正经从容,实则是我们家兄妹几个里行事最大胆的,这会儿居然直接邀请郎君幽会,我也不知该不该从旁听见,该不该喝止。”阮祁方乐意戳破窗户纸,加速进程,他一向潇洒,此刻便直言道: “可是小妹,人生不过寥寥数载,你若真喜欢,就合该这么大胆,遵从自己的内心,开心才好。” 下一刻,焦侃云的手指重新戳了上去。 虞斯震惊地盯着她,顿时松口急喘,发辫自唇齿滑落,她狡黠一笑,开心得很。 “焦府快到了。”魏疏狂朗声,有意多问:“焦姑娘,魏某还是想知道,你当真对我有些欢喜么?” 虞斯蹙眉,想再管顾外边得寸进尺的男人已经没那个心力了,焦侃云的指尖仍未离开,他的一只大掌抵住车壁,指尖尽数抠紧,浑身都在颤抖,狼狈至极,此刻倾身凑近她,像狼一般轻嗅着她的侧颊,张口想咬她,几度隐忍,最后只是低声对她说,“用力。” 焦侃云失笑,抽回手,不管顾眼前人的失望,“魏公子,你怎么会说自己愚钝不堪呢。你分明比我表哥这样有些学识的人要聪明得多啊。只是这个问题,我不想回答。” 魏疏狂笑得更大声,与她心照不宣,只是看向阮祁方,“阮兄啊阮兄……哎,我只能说,你家小妹,确实很大胆。我真想立即上门提亲,恨不得马上看到让我恨得牙痒痒的忠勇侯吃瘪流泪的表情。” 阮祁方一怔,“提亲倒也太快了吧?呃…”他想说,你俩虽然可以更进一步接触,但后头还排着数十位郎君没有相面,哪里知道你是不是最好的,是不是最配得上我家小妹的呢? 他把话转了几道弯,委婉地表达,“你二人若能成好,我也算作媒人,自然乐见,但感情之事,大胆归大胆,开心归开心,还得要循序渐进,徐徐图之。我小妹是阖家上下所有人的宝贝疙瘩,岂有魏兄见过几面便轻易娶走的道理?魏兄若是心仪我家小妹,还要拿出将数十位郎君全都比下去的真心才好啊。” 魏疏狂踢了踢马肚,加快了速度,生怕自己没憋住笑太大声,“阮兄,原来你们还安排了数十位郎君和焦姑娘相看啊?一想到我有这么多对手要应付,实在是太难过了。焦府到了,我的马还要继续追星逐月,停不下来,便不作停留了。姑娘,保重。” 阮祁方古怪地望着远去的一人一马,勒马刹停,却不急着下,反问车内的焦侃云,“他到底是对你有意思,还是没有意思啊?怎么聊了一整晚,把我给聊糊涂了?小妹,你喜欢他吗?” 焦侃云与虞斯在黑暗中安静地对望着。虞斯满目委屈地盯着她,马上要走了,他很舍不得。 焦侃云却十足紧张,这都到门口了,他怎么走?从哪走?表哥就在车厢边,他还这么淡定? 虞斯倾身,犹豫着在她耳畔问:“喜欢吗?” 意味不明,不知问的谁。 她抬高声量,“表哥啊,他在河边等我,连放了数只河灯,分明时间充裕得很,却故意不更衣,想给我留下不太好的印象,也是告诉我,比起成家,他更追求立业,他那般勤勉,显然追星逐月才是他的目标。对我,自是没有情意的,也就无所谓我喜不喜欢了。” 阮祁方狐疑地“啊”了一声,“那你们今晚到底在聊什么?” 焦侃云抬眸看向虞斯,嫣然一笑,握住他的脖子,轻轻收捏,无声摆出口型:“侯爷,金玉堂见。” 虞斯被她捏得意乱情迷,车门边有响动,是阮祁方要为她开门,他的大掌直接按住了门,不准人进,焦侃云一愣,他却用另只大掌握住了她放在自己脖颈上的手,用力收紧,而后极尽缠绵地喘息着,在她耳畔哭道:“不要,就现在…不要走。” 第66章 相思。 他的声音裹挟着情欲,听得焦侃云心怦意动,这是她挑惹起来的,她咬紧唇别过头。可她都到府邸门口了,如何能不走?她摇头失笑,微微动腕,想挣脱虞斯的桎梏,后者察觉后,便放开了她捏脖颈的手,可那只抵住门的手,依旧没有丝毫松懈。 门外阮祁方推拉皆试过,疑惑地“哎”了一声,“小妹?怎么抵住门?” 焦侃云急忙回答,“我在整理衣裙,表哥不要推了。” 阮祁方这才放弃唤侍卫撞门的想法,松手去一旁捋爱马的鬃毛,同她闲聊起来,“你这手劲挺大啊,我看你若是习武,也是个奇才。” 焦侃云哪有心思听他打趣,两人跪坐在门前,虞斯凑得很近,仍抑制不住地在她耳边喘息,她的耳朵红如滴血,心尖发痒,“你不要喘了…”这人分明可以运功调气,却执意不肯,她低声说道:“你待在这里,让我先出去,等会趁牵马的小厮不注意时离开吧。” 虞斯似叹了口气,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两下她的手背,焦侃云眉心一跳,耳畔的热气实在不容忽视,她有意别开,便仰起头问,“侯爷到底还有什么话要说?”黑幕之中,她仍能感觉到眼前人浑身一滞,她挑眉,似有所悟,用鼻尖往前凑探,挨到了强有力地跳动着的脉搏才知,原是因她仰头的动作,将嘴唇比邻于他的侧颈,说话时热气都在挠着他颈间的痒。 虞斯任由被这样的姿势锁住,她的鼻尖正刮着他的脖子,他忍不住想偏头去厮磨,微微倾身些许,嘴唇便在他的颈间若即若离,仿若游走,他颤声回道:“我想你。”无可救药地想。 焦侃云退开,“就说这个?”有意让他因热气远离而产生一瞬失落,又笑着凑上去,续接上那股热气,“知道了,让开吧。” 这张弛有度的推拉,已教虞斯的心飘然不知在何处,欲望被他反复强摁、用力克制,压抑到极致,亟待寻到一个发泄口。好想抱一下她,满怀。他皱紧眉头,垂首落败,侧身让开。她再不走,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高大的身躯退让,府邸悬挂的灯笼透了更多昏光进来,焦侃云摸索着探到门,侧首看清虞斯的脸,原来他的眼神早就如狼似虎,紧紧攫着她剥夺,如同冰崖间扑食那一瞬散发出危险气息的雪狼。见她突然回头,他的喉结缓缓滑动了下,仿佛在问她:可以…吗? 焦侃云摇头,他抿唇无奈,她勾了勾手指,他运气附耳,她笑了一下,落下一句话,而后迅速退身离开车厢。仿佛是幻听一般,虞斯一边彷徨懵懂,一边却又心神俱震,回味咀嚼,沉浸其中。 极轻、极柔的一句话,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荡,悠扬的尾音勾抓起了他的唇角,他握拳抵住唇,一时气息不稳,半晌不能再运转。她说的是—— “朝琅,继续想我。” 外间传来阮祁方幽怨的声音,“小妹,都十天了,你究竟喜欢哪样的郎君啊?表哥我实在是看不懂,你不是说自己喜欢英武俊美的吗?魏郎君多么符合你的要求,你喜爱游山玩水,他恰好随父亲平乱,去过许多地方,见识无数大好河山,这不是与你兴趣相投得很吗?你能为他解开心结,教他重拾信心,舍命为你保驾护航,怎的魏郎君舍你而去,你都不争取一下?” 焦侃云笑道:“我对他无意,为何要争取?” 阮祁方满目讶然,“那你约他去金玉堂幽会作甚?届时你二人还会赴约吗?若当真见面,岂不尴尬?” 焦侃云提裙上阶,“我自然是要去听书的,可他不会来了。” 阮祁方哀叹,“你在耍人家么?还是在耍我?我怎么有种…被蒙在鼓里的感觉?” 声音越来越远,可虞斯能清晰地听见,焦侃云轻灵的笑声:“表哥,今夜,你辛苦了。” 金玉堂开讲时间定在几天后的休沐日,焦侃云遣画彩去定了雅间,并通知金老板会在当日说讲下册第二章 。 上次眼睁睁瞧着隐笑在屏风后被人劫走,许多人都以为她终于栽了,议论纷纷。金老板再度贴出布告,众人除了震惊,还有困惑,怎么,刺客杀手都奈何不了她了?遂都报着亲眼瞧瞧她究竟有多命大的想法,提早预约好了位置。 她的时间紧张,多是抽下值后在家写话本,写好后先交给父亲过目,父亲点着头满意地看完关于迎合圣上、暗示朝臣的部分,又皱着眉不太满意地看完佳人与虞斯恩恩爱爱的部分。 笔触过于细腻,焦昌鹤隐约觉得,这是带着感情写出来的,尤其是将忠勇侯窃玉偷香的事迹巧妙嫁接,成了与佳人情投意合,于是才有了窃偷之行,幽会秘见,最终发乎情又止于礼。 那日虞斯冲出门追去,焦昌鹤着意问过侍卫,都说无人扰乱宴会。他又接连观察了焦侃云几日,每日乖巧上值,与人相面,的确没有和忠勇侯见面,甚至没有提起过他。焦昌鹤想,也许是自己多虑了。 临近休沐日,焦侃云整理好公务,坐在焦昌鹤身旁默书,刚过正午,日头晃眼,天气闷热,众人都有些坐不住,忽然有无数小吏提着屉盒喜气洋洋地走进来,笑道:“焦大人,忠勇侯在刑部那头办事,嫌弃班房炎热,训斥官吏们大汗淋漓有失体统,便教人搬来了许多冰石,还请官吏们用冰酥山解乏,刑部用不完,便让小的们弄来分给六部同享,这是给吏部的。” 众人一听,顿时笑呼及时雨,初秋的太阳毒辣,他们热得快要中恶气了。 焦侃云转眸去看焦昌鹤,后者搁笔,同样看了她一眼,她淡定地微笑,“我与忠勇侯办案时他就这模样,最见不得旁人与他说话时精神萎靡,拖沓进程,许是见刑部官吏们一个个困乏委顿,担心耽搁公务,才大花手笔。” 焦昌鹤收回眼,让小吏们去把冰石搬进来,又将酥山分食。 吏部上下官与吏共计有两百多人,每一盏酥山竟然都用冰鉴盛好,配以素白小匙,相思豆糯甜,铺满细碎的冰酥,入口即化,沁人心脾。 冰石摆放在班房四角,很快就将房内的温度降下,众人心旷神怡,霎时充满干劲。 有新人不知官场弯绕,多嘴说了一句,有意调侃外间传闻,“忠勇侯上次来吏部匆匆就走,这次又借由送冰石酥山,好生刻意啊。侃云没来之前,忠勇侯可不这样。”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人好虎,居然当着尚书的面,把这种话挑明。须知那些传闻,他们不是不晓得,只是一直装不晓得,全都闷着不说,如今有人愿意当出头鸟,他们自然也乐意听一耳朵,浑当找趣。 就见焦昌鹤笔直两道目光射向了那人,沉声说道:“不如本官就派你去刑部当面问一问他是何意?” 那人悚然一惊,登时难堪地红了脸,不敢再说。 众人心念微动,看来忠勇侯很不讨大人喜爱啊,抬眸偷偷打量一眼,那酥山摆在焦昌鹤手边,动也没动,再往旁边看去,侃云倒是吃得很愉悦么,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两相里确实坦坦荡荡,没什么好避嫌才这般。 可酥山吃完后,她神色如常,接着沉浸于书海,并不为方才的言论有一丝一毫的波动。众人见没有下文,失望地埋头。 谁知同样是临近下值的时辰,门吏再次前来通禀,有人求见。有了前头那一茬,大家皆扬起脑袋等着看戏。 “又是忠勇侯?”焦昌鹤不悦地问道。 老门吏摇头,仿佛陷入了什么可怖的回忆,露出了悚然的眼神,“是二殿下……”那个曾经在吏部任过职的十分难伺候的活阎王。 焦昌鹤沉沉叹了口气,捏着鼻梁,“找我作甚?” 门吏一顿,见焦昌鹤已准备起身,他忙摆手压下,“不是找您。他找……”他指了指焦侃云,“令爱。” 焦侃云抬头,看了焦昌鹤一眼,后者咬紧了后槽牙,她赶忙回应,“我还在当值,可有说是什么正事?” 老门吏道:“二殿下说,是正事,很重要……如今他正在班房外等候,不敢让殿下多等啊。” 焦昌鹤无奈地摆摆手,“去。快点回来!” 众人笑呵呵地望着焦侃云出门,待了许多年的吏部,对公务都做得厌烦了,而今总算有意思起来了。 二殿下在吏部学习时,与他们坐在一处,极难伺候,大多数时候都阴沉着脸,无人敢惹,后来他们发现,二殿下唯有提起焦侃云时,嘴角带着极为特别的冷笑。焦昌鹤不晓得,他们却晓得,只是那时二殿下年纪尚幼,大家并未笃定,只在私下议论过这份近似别扭的感情。 看样子,焦大人已经完全知晓了,和对忠勇侯一样不满意。 若不是焦大人非要把闺女栓守在身边看管,又让她每日出去与人相面,这两人兴许也不会急切到直接出入吏部找上门。若是哪日在吏部遇上……众人都不敢想象,焦大人的脸色得多么有趣。 那厢焦侃云走出班房,环顾一圈并未见到楼庭柘的身影,一时狐疑,背后却忽然撞上了一人,她心中一骇,想回头,却被按住了肩膀,仿佛有意维持这样的姿势,不想看见她的脸。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59节 耳边传来楼庭柘低沉的声音,“你相了多少郎君了…可有钟意的?” 焦侃云不自在地沉肩,想别开他的手掌,屡次未得,甚至无法动弹转身,她反问:“这就是你的正事?”他的语气十分不好,她便懒得跟他多说。 楼庭柘没了往日的轻佻,异常沉肃:“多少?” 焦侃云只想结束谈话,“二十多?三十多?记不清了。” 楼庭柘冷笑了一声,没再追问。 焦侃云感到莫名其妙,但想到上次把人伤得深了,许是心灰意冷,特意来找她的不自在,便没有呛他。只思考着,如今与他还算同盟吗?他在兴庆府的进程如何了?他绣的香囊又该何时还给他? “虞斯来找过你吗?” 焦侃云思绪一顿,楼庭柘似是又不想听她回答,立即接着话问道:“与人相面的时候,都聊些什么?” “谈天说地,忘了。” “你在吏部当值忙不忙?” “不算。” “我也在吏部当过值。” “谁不知道。门吏看你的眼神都快起火星了,给人添了不少麻烦吧。” “香囊是我绣的。” “看得出来。” 等了许久,背后的人都没有再说话。 直到一声冷笑传至耳畔,语气有几分不知在掩饰什么情绪的讥诮,“呵,因为字画都很丑吗?” 焦侃云气恼,他今日的态度分明疏离得很,甚至不想看见她的脸,却又不肯放开她的肩膀,这人的心思素来教人难以思猜,说话更像是在绕弯子,她只好单刀直入:“二殿下,你究竟要……” “我想你了。” 她身形一僵。 好像一旦脱口,就没那么难以表达,楼庭柘的气息微浮,突然低下头,在她耳畔委屈地哽咽道: “我想得都快发疯了。” 第67章 降服?收服? 焦侃云的耳朵很敏感,热气和掀起心潮巨浪的可怖话语一道卷袭过来,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拼命躲,抬手反推,想要逃。 挣扎中,楼庭柘强硬地捏住了她的手,他的掌心抵满她的手背,生生抓出了麻痹她一切知觉的滞断感,些许软肉溢出指缝,他挪动大掌将其全数包裹,一丝不漏,不许漏,“我就说一句想你你都要躲?你就这么讨厌我!?讨厌到我碰不得你一下?” 肩膀上那只压制她的手掌却逐渐松开,轻轻触碰了下她耳边那一缕飘扬的发,颤抖着远离,她的右耳梢被滚烫的珠子打了一下,依稀分辨出那是眼泪,就听见背后的人极低极轻的一声抽泣,“也给我一点机会吧…给楼庭柘,不是给二殿下,我不争位了还不行吗?”她顿时惊悚。 左边,是他一贯嚣张骄纵,厚颜无耻。右边,却又卑微怯弱,小心翼翼。这种矛盾感拉扯着她,令她惶恐,甚至是汗毛倒竖,她蹙眉抵触,用右手迅速拍开他,侧身回首,一边用力拽左手,一边举起右手作势要扇他,抬眸看见他的脸后却愣住了。 楼庭柘阴沉的脸格外憔悴,本就锋锐的下颚数日不见更如刀削,使他原本俊美风流的脸充满了戾气,此刻他微微颔首咬着牙,眉眼竟如一身朝袍般深红,不见泪痕,只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她:“想打我?” 此处是六部攒聚的公干地域,焦侃云不敢,恢复些理智,缓缓放下手,低垂眉眼,不等她把手完全放下,楼庭柘一把举起放到自己脸侧,“打,我给你打。” 焦侃云撤手后退,他紧握着步步相逼,直把她抵到屋檐下,她低叱他,“你别在这发疯吧?马上下值了,给别人看到!”她谨慎地打量周围,恐怕是知道他的恶名,老门吏都不敢跟出来。 楼庭柘打量她惊惧难堪的神色,默然平复片刻,放开了捏她的手,“你要怎么才能真的跟我讲和?同盟结束后,我们继续做朋友,不要做敌手。” 焦侃云立即将双手都蜷在心口缩起来,以防他再失去理智时将她揪扯住,“我以为,上次你很清楚我的意思了。你我相识十三年,我却为何不信你,为何抵触你?不就是因为,我们的十三年,正是针锋相对的十三年吗?我已习惯了你是敌手……” “你还习惯了不跟男人过七夕呢?可虞斯邀你,你就给了他表现的机会!你还习惯了抗拒婚嫁呢?可你爹让你相面,你还是听话去了!”楼庭柘咬牙切齿地指出,“没名堂的醋我甚至没资格吃,我自己在家憋着都快醋疯了!你倒是和三十多个郎君谈天说地,这么多人的机会你都给了,为什么不给我一点机会?你的习惯你有咬牙坚持住吗?敢情这么多年,你唯一坚持住的习惯就是针对我!” 焦侃云脸色瞬间血红,她抬眸瞪着他,“你少管我,千金难买我乐意。你若对我的相面行程不满,进去跟我爹说。” 楼庭柘冷笑一声,“好啊,走,我们一起进去说。”他昂首转身,作势要去,焦侃云一把揪住他的衣袖,满目不可置信,他回头挑眉,“那你说怎么?” “你不要乱搅合,我都被我爹从官贬到吏了,再不作得乖巧些,真没出路了。”焦侃云松开袖子,无奈地压低声音,“如今你我同谋一事,哪怕是暂时的,不也算是化敌为友吗?以后你见我,不要再说这些肉麻的话…我不会回应。旁的正事你都可以直说,我会认真斟酌。” “这就肉麻?我第一次说真心话,你嫌我肉麻?好…只要不肉麻,旁的都可以说、你都会斟酌是吧?”楼庭柘深凝着她的眼眸,摆出不肉麻的阴沉冷脸,轻声说:“大小姐,我想要你垂怜我,或者……施舍我。” 焦侃云倒吸气,慌张看了眼周围,确认没有旁人听见,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被他握着手腕放到脸侧。 “打。”楼庭柘俯身把脸凑过去,抵住她的鼻尖,柔声缱绻:“打重点,让你给的痛痕在我身上多留几天。” 焦侃云猛地推开他,他的话过于骇人听闻,她简直避如蛇蝎,“你真是一点羞耻心也不要了啊?” 楼庭柘笃定地说:“不要,我只要你,一丁点也可以。” “我说了,我不会回应你,一丁点也不会。”焦侃云皱眉,楼庭柘确实是疯了,她不想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以免给他发挥的余地,径直道:“我让你说的是正事,没有就不要来找我。” “有正事。”见她要走,楼庭柘终于绕回正题,“你明日休沐,是不是要去金玉堂?既然我与你是同盟,有必要随时向你汇报进程吧?而且,我得到了一个绝密消息,从北阖传来的,事关你我成败。我明天去找你。” 焦侃云将他的话和神色抿过一遍,确认他不是在找消遣,思考后认真叮嘱他:“我约了虞斯一起谈事。你若来,不要闹。我想你已经猜出圣上掌控我的全貌了,金玉堂并不安全,我凭着和金老板的关系才没有被深入窥探,你行事要低调一些。” 楼庭柘沉眸,“你怎么跟虞斯约上的?你爹会像让你见我一样直接让你见他?”他见微知著,直觉异常灵敏,见焦侃云的神情怔羞了一刹,他喉结一滑,“算了,你别回答。” 恰好焦侃云也不想解释,心底松了口气,此时下值的报声响起,陆续有人出来,已有些官吏瞧见两人站在屋檐下,纷纷要上前来和楼庭柘施礼,焦侃云走之前叮嘱他,“以后不要来吏部找我,太张扬了。” 楼庭柘却拉住她的袖子,颤声问:“那我想你了怎么办?” 眼见走来的人越来越多,焦侃云别开他抓袖子的手,匆忙间,以冷漠的语气撂下一句—— “不要想我。” 休沐日的金玉堂比往常人更多,焦昌鹤遵循约定,暂且将风来遣还给焦侃云,但专程负责看守她的侍卫只多不少。 她借听书之名前来,还带了画彩,率先来到定好的雅厢,与侍卫们确认房中无人后,便将他们都留在门口等候。 她与风来、画彩驾轻就熟地从厢房的密道来到讲房,虞斯已在房中喝着茶等她了,之前抓她的时候就派阿离查探过密道出口,他学来了蝎子的手段,直接从密道上来的,只不过刻意在屏风后隐蔽过身形,足够掩人耳目,就连金老板都不会晓得。 见焦侃云的身后还跟着两人,虞斯略蹙眉,佯装不悦,“你不是说,只有你我,两相幽会?” 焦侃云看了风来一眼,有意调侃,“如今风来跟着父亲,已不是我的贴身侍卫,侯爷说话可要谨慎一些。” 风来一警,“吾绝对不会背叛小姐的,老爷若是问吾,吾保准不会说见过侯爷。” 虞斯狭眸一笑:“你就是要供出我才好。”他看向焦侃云,“冰酥山味道如何?” 焦侃云可不想当着画彩和风来的面,同虞斯说些暧昧拉扯的话撩逗他玩,今次不似那夜马车中伸手不见五指,可以任性放肆,且她是为正事来的,便错开话题:“侯爷,等我讲完书,你与我去另一间厢房,找二殿下谈事。” 虞斯脸上的笑意略滞收,“你也像约我那样约的他?”马车里?黑暗中?喘息下? “你觉得呢?”焦侃云眸中泛出浅淡笑意。 虞斯上前一步凑近她,思及她的侍从在,几度欲言又止。既没有资格身份询问,又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边,更不能独处,一切都很不方便。他垂下眸子,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尖点了下她的手背,又抬眸盯着她,试探她的心意,祈求她似那夜在马车中一样对待他。 焦侃云装作捋耳发,十分自然地别开他的手,这么多人在,搞什么小动作,她清了清嗓子,提点他,“侯爷,有什么要紧话,直说吧。” 虞斯失落地抿紧唇线,抬眸时又狭起眸子,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下。 焦侃云分明从他眸底看出几个字:你等着我单独找你。 她抿了口茶掩饰笑意,颇有戏耍之趣。 画彩狐疑地琢磨二人之间的气氛,她听焦侃云说的话本多了,自然也有几分窥察人心的本事,抿了片刻就恍然大悟,猛然盯紧了焦侃云,后者余光瞥见,耳梢微微一红,只作不知。 要命,见鬼了,她家小姐好像学会害羞了。 焦侃云说道:“二殿下说,北阖那边有绝密消息传入宫中,我们要找他问清楚这条消息内容。” “就在刚才,我来的路上,也得到了两条关于北阖的消息,不知会否有些联系。”虞斯便先按下了情绪,回忆起消息内情,最终肃了肃容,叹道:“之前我说,帮你打探你派去狼漠镇的探子下落,他没有死。”他选择了先说半个喜讯。 那人还能活着,实在出乎焦侃云的意料,她立即追问道:“你在哪里找到他的?他为何这么久都没有给我回信?” 虞斯提醒她,“在绝杀道,我派人去探寻思晏师父的下落,没想到会在那里遇见他。他的情况不容乐观,你最好先做一个心理准备。” 焦侃云偏头不解,刚想发问,外边传来堂倌提点时辰的声音,她便让虞斯先缓一缓,讲完书到楼庭柘那边,再详细聊。 她抱起包袱,如寻常一般准备换装,风来自觉地出去,他与讲房外的守卫相熟,一直便是如此,可焦侃云脚步一顿……那虞斯呢?他若出去,不就教人晓得他来此处与她密谈的行踪了吗? 思考须臾,焦侃云直接将男装套在身上:“不必出去了,我随意套上就好。” 虞斯看了她一眼,顷刻明白过来,面红耳赤地低头倒茶。 焦侃云亦红了下耳梢,坐去镜前,让画彩为她解开云髻重束高尾,青丝刚铺散下来,正要合抱梳起,身后忽然传来虞斯滞涩的声音,“我…也会梳。” 画彩拧眉,大丫鬟地位深受威胁,情不自禁地回头瞪他一眼。她对虞斯的印象还停留在他带着忠勇营军差风风火火地闯入府邸,要拿小姐是问,狂傲蔑然的姿态十分可怖,她吓得躲在屋里掉眼泪,不敢出来,此刻,这个人的神情却只能用“温顺”二字来形容,显然是被小姐给……呃,画彩斟酌用词,降服了。 可女子的头发哪里是随便让人碰的,画彩三两下将高尾束起,没有给虞斯半点说出下文的机会,待束好发,她回头看了虞斯一眼,他执杯抿茶,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焦侃云,倒没说什么。 焦侃云进入帷幕,说书声与堂下的议论声响起。 画彩梭着步子挪到风来身边,警惕地打量着虞斯,出于对小姐终身大事的谨慎与好奇,她压低声音问风来:“小姐外出办案的这些时日,忠勇侯难道是被小姐给降服了?怎么什么妖都不作?” 风来点了点头,同样轻声耳语道:“是收服。小姐笼络人心的手段自然是高明的。” 虞斯放下茶杯,勾唇笑了下,转头看向他俩,意味深长地说,“不如用驯服?你家小姐驯兽也十分高明。” 画彩震惊:嘶!他能听见?! 虞斯伸出一指,点向风来,翻过手背勾指示意他过来,风来不解地走过去,俯身附耳,虞斯思考了下,红着脸低声道:“帮我一个忙,给你好处,或者,条件你随便开。” 风来蹙眉,立刻站直身,“贿赂我?我绝不会背叛小姐!” 画彩亦走过来,严词厉色,“什么背叛小姐的事?!” “不会教你背叛她,她知道后,也不会阻拦的。”虞斯看向画彩,“不如画彩姑娘也一起参与吧,省得教你俩猜来忌去了。” 画彩眉头皱得更紧,“我是绝不会帮外人的忙的。” “你俩都不听听看是什么贿赂,就忙着拒绝?”虞斯微挑眉,朝风来耳语了几句,“如何?” 风来默然一瞬,“具体什么忙,您先说说看呢?” 画彩愤慨万分,虞斯便低声同她也说了几句,她咬着手指面露犹豫之色,“嗯…是小姐真的不会阻拦的那种忙对吧?” 第68章 这是……亲吗? 虞斯笃定地点头,再次勾指让他们凑近些,低声将自己的诉求和盘托出,话落时已面目绯红,羞赧地笑了笑,“很简单,是不是?…应该不会冒昧吧?” 风来微虚起招子,颇有些怒其不争的意思,“简单得我都觉得配不上这份贿赂!”虞斯素日的行事风格嚣张大胆,审讯起人来也是手段层出,他还以为能干票大的,没想到虞斯在感情的事上如此按部就班,行规矩走流程。还问什么冒不冒昧,他甚至都想劝虞斯,不妨大胆一点? 他之前在虞斯身边挂职,相处过一段时间,十分清楚他的性情,这件事自己不做,他肯定也是设法找别人做,左右没有害处,还能讨小姐的欢心,作甚么要把这么诱人的好处拱手于人呢? 画彩也说,“简单得都有些朴实了吧!”但她依旧没有完全放下防备心,眉头一皱,“侯爷你…如此小心翼翼,你该不会是想娶我家小姐吧?”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60节 虞斯的喉结滑动了下,坦然点头。 反倒让质问心起的画彩一噎,是啊,还不够明显吗?她咬着指头,倒是无关贿赂,只是觉得,自己年幼时便跟随小姐,见过无数追求者,唯有面前这人与小姐相处起来,令小姐展露出些许不同,也许自己真该帮这个顺手小忙。 风来也这么想,他胡乱点点头,只道:“但我丑话说在前头,若教老爷发现了,你不能供出我。” 画彩附和地点头,“若猜到是我俩,我俩只会抵死不认。” 虞斯承诺二人,“倘或不幸害你们被罚,来找我,我负责。” 画彩满意地点点头,又露出些许古怪神色,“这事儿为何不告诉小姐呢?你直接问小姐,岂不是更方便?” 虞斯默然不答,低笑喝茶。风来嗤笑一声,一眼看破,“男人的小心思,等着看女子发现后惊喜的神色,亦或是,以此触动芳心,反复试探心意。” 画彩恍然大悟,好有心机。 这厢聊罢,约莫等了半个时辰,焦侃云讲完书,自帷幕后走出来,见风来和画彩皆是一脸藏不住的心虚,挑眉看向虞斯,后者帮她倒茶,“口渴吗?今日讲得累不累?”显然有意隐瞒,她便没有多问。 焦侃云接过水喝了一口,时不我待,吩咐画彩先随她从密道回到厢房,称自己要捋记笔,再浅睡一番,应付完看守她的侍卫,再回到讲堂,留下风来应付金玉堂的堂倌,最后才和虞斯一同换道去找楼庭柘。 两人走入密道,只以挂壁的夜明珠照明,漆黑静谧的氛围,很容易就勾起那夜在马车中的记忆。焦侃云快步行进,有心压下暧昧,虞斯跟着她的速度,并不多话。 一直忍到快要抵达时,虞斯握住了她的衣袖,实在忍不住了,“一句私话都不和我说?” 焦侃云抬起夜明珠照亮他的脸,有意醒他的神,“一会谈起正事来,很有的说。” 虞斯龇牙,“你那天晚上可不是这样正经的。”他眉目一艳,低声絮语,“撩过一次,就不要了?” 焦侃云浅笑,拿夜明珠晃他的眼,“我怎么撩你了?有什么证据?” 虞斯扬起脸合眸避开光芒,再度俯身低头,轻道:“等你得空了再撩一下,我才好给你证据。”泛红发颤的身体,或是抑制不住的喘息。 焦侃云抿紧了唇畔的一丝笑意,转身继续走,想到什么,突然又顿住脚步,“侯爷,有女子亲过你吗?猝不及防那种。” 虞斯皱眉,“自然没有,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能近我的身。任凭谁再猝不及防……” 不等他说完,焦侃云抓住他的衣襟一勾,使他弯腰垂首,她迅速抬起脸,咬住了他侧颈处的一点肉,她用牙齿捻转撕扯,松开,拿夜明珠照着看了一眼,不够明显,又贴上去狠狠戳咬,直到漾红。 柔软的唇瓣贴在脉搏上,虽没有虞斯想象中应该有的吮吸和舔舐,但那坚硬的牙齿上的一点湿润,和唇瓣的触贴,已足够让虞斯的脑子宕滞,他僵在原地,心潮瞬间狂沸起来,喉结不断梭扯,等意识到自己在大口急喘时,泪珠已滑到了唇畔。 直到焦侃云满意地看着那咬痕,想要退后,虞斯才回过神,伸手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把人挪回来,怔怔地低头看她,“这是……亲吗?”怪疼的,他也没经验,但焦侃云若说是亲,那就是。 “有人觉得是亲,就行了。”焦侃云故作淡定:“今天没涂口脂,不然不必这么麻烦。” 虞斯低头凑近她的嘴唇,两相里,热气尽数借那细微的缝隙渡于彼此口中,他哑声问道:“…你在做什么?你都把我给…给弄……热了……”他舔了下嘴角,她都咬两回了,他要不要还一个?可是这种大事,应该要漱个七八遍的口才好进行吧?不能这么草率地在这里……万一没有给她留下好印象呢? 焦侃云仰着头,避开他口中不断喘到她唇边的热气,却被大掌抚住后脑,她感觉自己仿佛仰倒在他的掌中,而他如狼般不断地在嗅她的唇和下颚,她失笑:“侯爷,得了好处,就要帮我的忙。” “什么忙?”虞斯脑中一团乱麻,根本想不清事,他桎住她的后颈,用手指摩挲她的发,揉了一会反倒解了几分迷离,强烈的占有欲使他蹙眉:“…你不可以对别的男人这样,以后这种忙…只有我帮……好不好?” 不然呢。焦侃云道:“侯爷这就知道是什么忙了?”她想到楼庭柘昨日种种肉麻的表现,微叹道:“装得自然一些,不要刻意挑衅,故作不知,只谈正事,我只要,一切都十分平静地呈现出来。” “一切,是要以这个咬痕为介,把我们之间的一切暧昧呈现出来?你怕我们俩之间的暧昧在他面前不够明显?逼退不了他?”虞斯的眸底含笑,“所以,你绝不可能喜欢他,对吧?…那你喜欢谁?”他羞涩地问:“喜欢我吗?” 焦侃云垂眸,思考了一会:“我不知道能不能逼退,我只是想明确地告诉楼庭柘,我已经……”她挑眉一笑:“已经有侯爷这个既直白肉麻,又足够难缠的对手了,万不能应付更多肉麻直白的人。” 虞斯把她的话放在心尖上抿来抿去,她总是让他摸不透是与否,不敢放肆,他想试探她方才那番话的意思,忽然又想起楼庭柘说的“哪怕她儿孙满堂,我也绝不放手”,便用拇指摩挲着她的侧颊,沉眸道:“你这样,可能还不够……不如我也给你留一个?更刺激人……” 焦侃云一哂,打开他的手,“想得美。我已抽空撩完了侯爷,接下来侯爷可要拿出十二分的精神认真谈正事了。” 虞斯失望地将双手放下,一边运气调息,一边睁着晶亮的双目盯着她,低声唤:“我都帮你到这份上了,现在与你是不是好朋友了?…绰绰?” 焦侃云背过身去,缓步走着,直到虞斯跟上来,她挽唇:“嗯~” 两人自密道出来,神色已恢复端肃。楼庭柘的雅间一贯会定在三楼讲房对面,焦侃云带虞斯来的便是此处,所料不差,她见楼庭柘坐在桌边喝茶,阴沉而充满戾气的脸与昨日别无二样。 桌上摆着一张记笔的纸,显然是认真听了她刚刚讲的话本,她走过去低眸看了眼,“怎么了?” 楼庭柘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低声道:“你写了这么久,有人猜出来吗?” “若是有人猜出来,要么会私底下寻志同道合之人共谋成事,我没法知道,要么会第一时间偷偷联系侯爷这个当事人试探询问,目前……”焦侃云看向虞斯,后者摇头,“我这里没有。” 焦侃云道:“但我有新的切口了,他们不来,我们就去。今日我约你们谈的正是此事。”她将自己默背高官籍册之事告知,在楼庭柘对面坐下,“我已抽丝剥茧整理出了数位值得信赖的志同道合之人,他们的个中信息尽被我掌握,人脉、家族、喜好……我们可以通过这些精确的信息,旁敲侧击地与他们联系上,无须露面,只须将话本内容送到他们嘴里,让他们亲自咀嚼。同样利用这些信息,设法将他们逐一凑到一处,引导他们彼此信任,将关于祭天的猜测开诚布公地说出来,继而结成同谋,一起扰乱祭天。” 虞斯挨着她坐下,“你将名单和信息给我,我来做这件事。” 因两人皆在对面坐下,且挨得极近,楼庭柘平移视线看了虞斯一眼,目光在他的侧颈处一凝,一瞬的滞然后,闪烁着眸光看向焦侃云,久久不能言语。凭他对她的了解,她是故意的。 焦侃云故作不知,避开他的视线,不疾不徐地将自己默背下来的几个人名和可切入的重要信息讲出,“这一切都要用脑子记,否则罪证一旦落入他人手中,就是一大变数。也许在祭天被扰乱之前,名单上的所有人便都要死了。” 楼庭柘的眉眼已变得嫣红,他谨记着昨日焦侃云对他说的话,今日是来谈正事的,不要闹,他怕焦侃云不高兴,合眸平复须臾,哑声开口,“如今或许有个更大的变数…我得到的消息是,北阖即将派使者入樊京,此事半月后才会由正途公布,是父皇安插在北阖的细作提前探知,想必是北阖王庭的人也知道了绝杀道杀了太子,怕父皇借此兴事,所以才打算派遣使者前来交涉。” 虞斯接过话,“那就与我得到的消息对上了。”他看向焦侃云,轻声道:“你派去的人之前查得太深,潜入了绝杀道,我的探子在探寻思晏的师父时,发现了他,但那时他已经暴露,深受折磨,手筋脚筋皆断,却为我的探子指了一条找到思晏师父的路,我的人救下了他和思晏的师父。彼时,思晏的师父也已经被挑断手脚,废了武功,我的人能顺利将他们从绝杀道那样的地方救出,是趁乱。” “趁什么乱?”焦侃云思考了下,结合他说与楼庭柘的消息对上,恍然大悟,“北阖王庭的人先出手剿灭绝杀道了?” 虞斯点头,“我想,北阖使者此番前来,正是献上绝杀道枭首的头颅,欲向大辛示好。” “是不是示好还有待商榷。”楼庭柘直接拿出一封密函,“我得到的消息还有,北阖使者团会带着无数金银财宝前来,旁人不知深意,当然会以为也是示好的手段……可你说那些金银财宝,会不会是绝杀道收钱拿命的赃物?而他们端掉绝杀道总坛时,会不会看见了交易记录?挖掘出太子案真相?” 焦侃云拆开密函迅速看完,“你的意思是,他们已经知晓,阿玉之死极有可能与大辛朝堂内部有关,打算来揭穿,或者说,把祸水重新泼回大辛朝内,以此置身事外。” 虞斯缓缓摇头,“若是置身事外还好说,怕就怕他们伪造记录,想要祸水东引。” “引给谁?”焦侃云想了一圈,“西洲?还是东海?” 虞斯抬手,“都可以。这才是最大的变数。圣上自己杀的人,总不能揭穿使者,说他们伪造了记录,在撒谎吧?圣上就只能顺着北阖使者在绝杀道拿到的‘线索’,把怒气撒给西洲或是东海,总之不能找北阖的麻烦。可这件事对我们来说没有益处,打哪都是开战,而且,圣上若不能如愿灭掉北阖,还反被北阖摆了一道,会很不爽,我们扰乱祭天的计划,失败的可能性就会增大。” 焦侃云点点头,先冷静下来,追问他第二条关于北阖的消息,“你不是得到了两个消息吗?还有一个呢?” 虞斯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探子说,这是思晏的师父写的,我完全看不懂。” 楼庭柘瞥了一眼,“不是北阖文。” 只见信纸上画着无数诡异的符号,连卷如字,焦侃云问道:“交给思晏看看呢?” 虞斯挑眉,“她被看守得很紧。除了睡觉,守卫几乎寸步不离,就连睡觉,也有守卫在房内四角站岗。” 焦侃云蹙眉思考片刻,又展眉笑道:“我把这篇鬼画符背下来,当面画给她,眼神、手指,总能互通有无。” 面前两个男人皆是一愣,虞斯先问:“你要来我家做客?” 楼庭柘咬牙切齿,“你要在忠勇侯府过夜睡觉?!” 第69章 刺激。 虞斯挑眉侧目睨了楼庭柘一眼,慢悠悠牵起嘴角,仿佛在讥笑他,又因想到焦侃云不许他惹事而压住抿紧,最终忍下了挑衅之言,只淡然地偏头垂眸,刻意把侧颈上的吻痕抻开。 焦侃云比他更为淡定,她认为这无可厚非,“寸步不离的守卫唯有夜寝时有一二松懈,我不以闺中好友探视之名去睡觉,怎么传递消息?此事刻不容缓,最好今夜便能解语,现在我还须想办法应付过我的侍卫,二殿下就不要添乱了。” 楼庭柘只是以炽热眼神攫住她的脸,吐出三个字,“不许去。” 焦侃云摊手,“理由呢?” 楼庭柘起身,见她坦荡望着自己,眸清如许,他只能压制住滔天怒火,合眸顿了顿,睁眼时咬字愈发狠重,“你爹是我的恩师,我是你哥,行了吧?我在管你!我说不许去,就不许去。” 焦侃云亦起身与他对峙,“若二殿下有更好的办法,可以说出来一同商议,若是没有,就不要管我。” “你把信给我,我帮你解。但凡是字画符号,如奇门诡道,必有规律可循。”楼庭柘伸手,笃定地说:“一夜,我必解出。” 虞斯微蹙了下眉尖,冷声道:“这封信是思晏的师父所写,内容是否绝密,利害关系如何,我们谁都不知道,不一定能先交予你单独看。”他并未徇私,道出事实。 楼庭柘沉眸,低声掀唇:“滚开。”虞斯钳制住他的手腕,他的左手造械持器,戴戒画饰,最为矜贵修美,“凭你?”可楼庭柘依旧固执地绷紧那只左手朝她伸过去,青筋盘错,肌肉偾张,并不顾及要被扼腕废手的痛楚,只认真盯着焦侃云,哑声哀求道:“信我一回吧,就一回……” 焦侃云微拧眉,是叹亦是忧,楼庭柘抬起的手掌上有无数愈合的斑驳伤痕,兰夜时见他,他也是缠着绷带,看上去像是被粗粝的钝器割伤,唯有指尖有数道利落的伤口,像快刀或是剪刃所伤。他养尊处优,一贯造暗械的手,接触的也都是杀人的银弦,忽然拿起绣针穿过柔软的香囊,竟显得笨拙。 焦侃云一瞬间想起了许多,十二岁那年盛夏,碧青荷塘的红衣蝴蝶,那好像是他第一次用这样深沉渴盼的眼神看她,说出了第一个“一辈子”。 父亲说,你欠了他这么大的人情,该如何还?她抵触,甚至排斥,所以无比公正地说“他要当皇帝,守护天下苍生是他该做的,不能为我。”其实她心底也很害怕,害怕楼庭柘拿命与她同盟,是没有一丁点崇高的理想、没有一丁点为了天下苍生的,她很害怕楼庭柘全是为了她,所以她也不愿细想,不想管他。 直到昨日楼庭柘哽咽着说出“我不争皇位了,我们不当敌手,你给我一点机会,垂怜我,施舍我”,她终于把这种害怕落实了。 他做到这个份上,她不是不能信他一回。或者说,从与他同盟起,她便很认真地在尝试着相信他。 她只是不能给楼庭柘任何机会和希望,让他误会她有所动容,从而更纠缠不休。 所以,“虞斯说得没错。”焦侃云轻声道:“很抱歉。这封信既然是思晏的师父写的,且用如此隐晦的方式,也许正是只愿让思晏晓得内容,所以必须让她先看过。” 楼庭柘的下颚因紧绷而颤抖,通红的眉眼正如他心口画的绯云般连卷悠荡,眉间心上都是她,他自嘲地笑了下,手腕的桎梏解开,他微微屈起指尖,想对虞斯说些冷言嘲语,却都因那句“谈正事,不要闹”而咽下了。 “圣上并未禁止思晏见人,大概也是想知道谁会去探访她,让守卫记下两人交互口舌。我若前往留宿,圣上肯定会知晓,圣上若知晓,我爹也会知道。后续我会向他摊说,若晓得你我约谈是为了正事,他会理解的。顶多就是……”焦侃云看向虞斯,“私下骂骂你,然后把我看管得更严一些。” 虞斯垂眸,有些失落地抿了抿唇,低声开口:“我会尽快上门赔礼的。”他的指尖轻快地点在桌上,“你想如何进我的府邸?你的侍卫不得内情,恐怕会尽全力阻拦你。最好也不要让旁人晓得,你在侯府留宿。” “甩掉侍卫倒是容易,只是会害苦了风来与画彩,他们跟着我出来,我不见了,他们免不了会被责问。”焦侃云思忖道:“须得给他们找一个回禀时免于责难的可靠理由才好。” “跟着我。”楼庭柘突然出声,阻断了两人视他如无物般热火朝天的相聊,焦侃云分明晓得他一直盯着她看,却是一眼没分给过他,“我去侯府办事,把你带进去,我会告诉风来和画彩,是我找你有事。” 焦侃云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他,“你要去侯府?找什么理由?” 楼庭柘一哂,“替父皇训诫一番守卫,看一看虞思晏的境况,好回去禀明,得知你亦想入府探望虞思晏,便将计就计,故意偕同你入府,好行监察之责,防止你这个早已置身事外的人突然又和虞斯借机谋事。” 焦侃云知道他是为了插足,此刻正事要紧,倒也不想和他计较,“这确实是好法子。” 说好谈正事不许夹带私心,虞斯不悦地盯着楼庭柘,他分明是借机行监管之职,防止两人有任何亲昵举动,但这无疑这是最好的办法,他握紧杯盏,别有深意地赞赏道:“殿下好计策,果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我素来脸厚,痛爱胡编瞎话,为所欲为。”楼庭柘同样弹起弦外之音,说完又立刻转了话题,邀功乞怜一般同焦侃云说道:“我已潜过一次兴庆府,见到了太上皇,他隐约知道我携有目的,肯与我周旋玩趣,说很期待我下次完好无损地再探入府中,他会耐心等着我将目的全盘揭露出来……他说,只要我有那个命,不被父皇发现,他愿意陪小辈玩一玩。” 焦侃云岂会不知他有意邀功,从前他一贯轻描淡写,如今刻意点出自己为她搏命,放下尊严姿态乞怜,让她很不习惯,垂下眸,只叮嘱道:“无论如何,殿下小心吧。” 一点就行了。楼庭柘觉得,自己很容易把自己哄好,只需要焦侃云给一丁点她自己都不觉得是甜头的甜头就行,他嘴角微翘了下,看向虞斯,仿佛在说:我就是脸皮厚,死都不放手。 虞斯咬紧后槽牙暗自磋磨着,盯着他的眼神已如恶狼掘坟咬尸。如他所料,楼庭柘脸厚到看见吻痕都半点不退却。想让他不再插足,光是摆出暧昧,并不能够,可是……虞斯垂眸看向焦侃云,她什么时候会有和他更进一步的想法呢? 两人各有所思,焦侃云却已经在做会议总结了,她将几件事重新梳理出来,把各自任务划分清楚,交代一遍,又提到北阖使者入樊京之事,“我们需要早做准备,届时宴会上,思晏这个关键人物,极有可能会被传召面使,宴上使者会问她什么,发现什么,我们都不清楚。倘若行错分毫,她难逃一死。 “我如今没有官职在身,也没有阿玉领携,怕是不能参加宴会,帮不了她,但若是能提前猜测一些走向,我们可以教她一些话,让她背下来以作应付。时间也差不多了,等思晏解开密语,我会先行整理,等下次见面,我们再一起商讨。” 听闻下次还要坐在一处共谋,两人眼神交锋,嘴角皆挂着冷笑,焦侃云敲了敲桌子,“你们听到了吗?” 虞斯先收回视线点点头,“好,我也会趁此时机捋一捋北阖使者此番前来的个中目的与手段,下次汇报给你。” 楼庭柘收起桌上密函,“下次约哪?” 这倒是个问题,金玉堂到底不是谋事的长久之地,其实焦侃云私心里还是很想把虞斯的私宅当作据点,那里僻静又安全,可她要如何避开侍卫去那里呢?或者说,她要如何不被侍卫看管?不被父亲辖制与虞斯来往?难道要和父亲说……她的心微微一动,忽然抬眸看向虞斯,只一眼便耳梢泛红,迅速低下头,因自己荒谬绝伦的一刹念头而失笑。 倒也不必为了方便谋事,而让他老人家崩溃。 她敛了敛神色,“约在司家宅院吧,今夜过后,我再要见你们必然要与阿爹汇报清楚,若是太频繁,他肯定不许,毕竟对他来说,谋事本就必须快速有效。所以我们见面的时间暂定于白露,未时,届时我会想辙赴约的。白露前,所有休沐日,我自有安排,平时你们若有急事,可以到……” 她蹙眉一顿,实在不知该让两人到哪找她。两人皆满目期待地屏息等着她说下文。 她一噎,想了半晌,最后说道:“你们可以找点秘密传递消息的办法。”她看向楼庭柘,“就没有飞镖这类托字的暗器什么的?”又看向虞斯,“阿离悄无声息地在我的饭盒下压张字条也行呢?”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61节 两人皆失望地低头玩着手说没有,一个说驾驭不了,一个说避人太难,总之只能见面谈。 焦侃云无奈至极,时间有限,她都懒得揭穿他们,只好先暂缓说道此事,准备先背下思晏师父的画符,而后出发去侯府。 信不算长,图案也并不复杂,且逐个独立,默记了一会,焦侃云找出了些许规律,加之最近默背高官籍册颇有心得,她很快便将全篇背了下来。 按照计划,虞斯先回府,顺便帮焦侃云告诉风来和画彩,楼庭柘带走了人,焦侃云则潜入了楼庭柘的马车,与他同行。 两相坐在一处有些尴尬,焦侃云离楼庭柘很远,几乎是靠着他的对角落座,倚在车门边,她佯装看风景,别开车窗频频往外观察,却看见了虞斯的身影,他并未先回府,反倒一路轻功跟随,偶尔还要停下来,靠在街坊边等她一下,与她对上视线,便会微微一笑。 有时手里拿着一枝花,朝她晃一晃,然后捏在手里和下一枝攒聚成束;有时拿着果子,边吃边用眼神询问她是否喜欢这种水果;有时又拿着街贩的小玩意,吹吹风车,用修长的手指拨弄两下,戴鬼面具,挪开是一张羞红窘迫的脸,耍别人的花枪,被旁边练枪的小孩戳到了脑袋。 焦侃云的嘴角微翘,故意关上窗不再看他,可抬眸就对上了楼庭柘悲戚的神色,见她看过来,他敛了敛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抬手故意压住了车窗,又挪身过来凑近她,低声说道: “看我……一眼。” 焦侃云眉尖微蹙,虞斯说得居然没错,一处咬痕根本不够,眼前人眸底的深邃爱意,忒忒如雷,她在脑子里不断地找话题,想躲开暧昧的氛围,一时瞳眸乱转,楼庭柘却轻笑了一声,她抬眸不解地瞧着他,“笑什么?” 楼庭柘挑眉,“你要管我?” 焦侃云一噎。 楼庭柘突然叹气,轻说道:“大小姐,世上最矜贵与麻烦的人,就是你了。” 突然说这个,她不得其解。 “我对你,一向都很有耐心。”楼庭柘的气息颤抖:“你故意刺激我,只会让我更有耐心。下次不要再给我看那个东西了。我根本…不介意。” 焦侃云一凛,脊背贴上车壁,她皱眉,“你何必呢?” “你要管我?”楼庭柘再次道,见她再度被噎住,他又是一叹,眸光闪烁,“我是个不要脸的人,我偏要等着你,一直,一直……你也少管我。”说完,他就坐了回去,不再看她。 焦侃云掀窗想找寻虞斯的身影,定睛一看,发现他就在窗外,一手抓握着车檐,正锁眉沉思,见她开窗,才掠身疾去。 敕造忠勇侯府恢弘气派之相可比肩琼楼玉宇,坐落于常胜大街,占地之豪阔,自街头一望无垠般贯通街尾,据说翻修之前,侯府的风格是富丽堂皇,穷奢极华,连牌匾都是纯金的,“有钱”两个字仿佛就写在门庭上,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虞斯确实痛贪了数十万不止。 翻修后丹垩一新,虽然依旧广袤辽阔,但处处都是些精致的意趣,华美饰物不再铺陈排尽,只作妙处点缀,重在打造小型的重岩叠嶂等山翠之景,各类假山奇石皆悬银瀑飞流,挂着应接不暇的可爱小物的檐角与疏窗,会从林木深处漏出,看得再深一些,另一头万花攒聚,姹紫嫣红,与林木叠衍出层次,可谓移步换景。 管家福伯领着侍卫仆从夹道相迎,阿离和章丘前一刻得知她要来,也是放下手头一应事务前来接驾,许久不见,很是想念。 在众人的簇拥下,一行人须得乘坐轿撵方能行至后院,再下来步行一段,仍未将风光览遍。但扑面而来的花果清香,总是令焦侃云心驰神往,她早就知道虞斯的家大有果园之趣,今日一见,何其夸张,他居然专程建造了数间琉璃暖房,置上地龙,牵引溪道,种反季水果。 焦侃云想到,他的口中也总是泛着清新甜醉的果香,是又爱吃、又爱种……不知道舌头是什么味道,是不是也是果子的味道。 楼庭柘指了指前面极为反差的牌匾,突兀的红色,审美骤然崩塌一般,令他浑身不爽,“忠勇侯就不能归置一下后院吗?” 虞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思晏的喜乐园,她自己取的名字,惟愿喜乐。”红红火火的牌匾和名称虽然和侯府的风格不搭,但虞斯觉得很好,立刻给她搞了最大的牌匾、刷了红漆挂上。 焦侃云低笑,这就是虞斯的风格,生动、野性、无拘束、不定义。 虞斯见她笑了,便红着脸,旁若无人地勾起唇问她,“如何?我家修得还可以吧?是……你会喜欢的风格吗?”紧跟着他的问话,章丘冷不丁笑出声。 人太多,尤其是在楼庭柘的盯视之下,焦侃云只笑了笑,往思晏的院子走去,“她不能踏出这方院落吗?” “可以,思晏小姐在练枪,还不知道你来了。”阿离道,“我去喊门。” 管家立刻安排手下侍从们忙活起来,去准备茶点和晚膳,章丘则将虞斯拉到一边询问,“要给二殿下安排哪里的房间?” 楼庭柘耳聪目明,隔着人率先回应,“喜乐园旁。”转头看过去,对虞斯道:“既然是行监管之职,自然要离得越近越好。” 没想到虞斯勾唇一笑,摆出口型:“我也正有此意呢。” 章丘一讷,有些不懂,压低声音问道:“那焦姑娘在喜乐园,您要和她见面说话,岂不是被盯得不方便?” 虞斯眸色一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侧颈,挑眉点头:“嗯。” 章丘顺着他的手看过去,鲜红的吻痕还未消退,他顿时大惊失色:“是小焦大人疯了,还是我疯了?侯爷,你…”他压着极低的声音问道:“你当着人家姑娘的面儿倒立了?!” 虞斯一窘,“滚!!” 第70章 大人的事。 将楼庭柘安排在隔壁,虞斯自然有别的用意,他牢牢记着马车里听到的那番话,深知有些事,焦侃云在仓促之间摆出一个伪证,是不够的,须得由他来摆出过程,他要让楼庭柘亲眼看到,焦侃云对他的回应。 几人步入喜乐园,思晏练枪练得大汗淋漓,听说虞斯带着焦侃云来找她玩,她便踢枪收势,小步跑过来迎接。 焦侃云见她的气色红润焕发,身材也不似之前清瘦,练枪比练刺刀要大开大合得多,她日渐丰腴健秀,神采奕奕。 而她身后确然如虞斯所言,跟着无数护卫,但在护卫与她之间,更贴身随着几名英姿飒爽的女卫,满目警惕,既是防止护卫有任何僭越冒犯之举,也是给思晏用作随从,更会在思晏入寝时作遮挡看护。 虞斯确实很会照顾人,细枝末节都能考虑到。 焦侃云掏出袖中的巾帕递给她,有意作友好探望状,笑得眉眼盈盈泛光:“好久不见,我好想念你,怎么练起枪来了?” 思晏接过巾帕,虚擦了把汗,浅笑道:“我哥非说,练着一定会有大用。” 她的目光将众人浏览过一遍,最后落在了楼庭柘的脸上,微蹙眉思考片刻,便抿出焦侃云此番前来,并非探望,却佯装亲昵好友,许是有事找她。 她立刻上前挽起焦侃云的胳膊,“我都无聊死了,虽说没有限制我在侯府内的行动,但跟着这么多人,实在不知如何才能好兴致地游玩。幸好你来了…来了就不要轻易走,多陪陪我吧。” 她的故作热络装得实在干巴巴的,像是逐字逐句地读出来的,焦侃云都被带得出戏了几分,只好握住她的手,用力摁了摁,“自然是要陪你过夜的,我最近被父亲逼着相看了三十多位郎君,挑得眼睛都花了,又不敢和之前交好的闺秀们说,怕被笑话,闷出了许多话,只想对你说,你不知道,我还有四十多位郎君要相呢,你届时听我倒苦水就好啦,不必刻意发表看法……” “多少?!”思晏从她的话里认真提取信息,但听到最后,浑然被她所说内容吸引,震惊不已,“还有四十多??”她的视线迅速滑至虞斯,满眼可怜,又滑回焦侃云,“你、你有相到钟意的吗?” 她突然的八卦,倒是很好地掩饰了之前的干巴,显得与她亲近了许多,焦侃云便接着这个话题说道:“有谈得拢的,但要到结亲的地步,还不至于。” “有谈得拢的?”虞斯突然出声,吓了两人一跳。 楼庭柘亦紧跟着发问:“哪个?” 焦侃云不作理会,继续同思晏说道:“就是上次我们俩聊起的那个,你忘啦?他托管家亲自登门,给我寄了信,约我下次出游,内容肉麻得我都不好意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今夜同你聊私房话的时候再告诉你吧,不过你可不要笑话我……” 上次她们聊起的?思晏激动地回握住她的手以作回应,“我当然不会笑话你,我会认真帮你参谋内容,绝不教你上当受骗。”焦侃云见她明白深意,便不再盘说此事了。 喜乐园中摆上饭菜一道用过,时至清夜,虞斯带着章丘和阿离早早地不见了踪影,不知做什么去了,楼庭柘则将护卫轮番点至隔院问话,佯装探听近况,焦侃云便拉着思晏在院中闲坐聊天。 眼瞅着护卫如流水一般交错换岗,到隔院听训,素日里趾高气昂,不苟言笑,去见楼庭柘之前却是一个个惴惴不安,回来时更是灰头土脸,思晏忍不住问道:“这位皇子挺吓人的吧?” 焦侃云支颐,“不怒自威,雷厉风行,颇有手段。” 思晏面露担忧地问她,“可我看他好像在意你?你也很欣赏他吗?那虞斯怎么办?” 焦侃云端起茶杯,有意促狭着探听些乐子,“什么怎么办?” 思晏闷声道:“我哥喜欢你啊。我希望你们的感情,不要受他人的影响,必要时,我会……” 自杀谢罪?焦侃云看了眼护卫,咽下了这问句,只淡淡道:“你歇歇吧……练枪还不够累吗?你兄长给你谋了一条绝好的将功折罪之路,或者说,是保命之路。你练好枪,他会带你入沙场。你这双手,还可以杀敌。有价值,圣上就会乐见。” 思晏一怔,那日虞斯为她定制银枪时说的话涌上脑海,“练枪吧,靠自己的双手翻局,其他的交给我,哥哥会保护你。”恍然明白他所说的“有大用”是何深意,感激与感动翻将上来,情绪叠出泪水,她低声道:“你们仿佛用的一个脑子,任我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我还以为是看我身形瘦弱,又毫无血气,让我练枪强身健体,活络心思。原来是为了这个。” 焦侃云不再点破更多,只叹道:“你哥是个聪明人,也正因为聪明,圣上觉得他很危险。” 思晏抬眸,扯住她的袖子,“那你呢?你觉得我哥怎么样?”她直接挑明,“你觉得我哥适合托付终身吗? “侯府我帮你逛过了,修得真的挺漂亮的,就是少了些男女情浓意长的生活气息,我见过你辟的暖室,你喜爱打理奇花异株,恰好,我哥也喜欢,这里有无数琉璃房,供你种植四季花卉玩。 “你喜欢劝人和你一道游山玩水,听你罗里吧嗦地介绍风物人情,我哥恰好没去过,他人又很有耐心,无论是樊京郊,还是桃山,或者更远的地方,他都可以策马陪你,听你说个够。 “你要放纸鸢,他帮你牵线,你吃糕尝果,他帮你买、帮你摘,你要躺草地,他给你当人肉垫子。你想玩樗蒲,他一学就会,必然同你不相上下,颇得乐趣。 “你喜欢胡说八道,他和我说了,就愿意听你胡乱编排。 “你愿意当我嫂子吗?” 周围的护卫几乎都看了过来,虞思晏一直不爱说话,第一次见她说这么多,还有,第一次见当妹妹的,帮哥哥明志表白。 焦侃云心神狂震,知道思晏用的,全都是她俩第一次见面时,自己劝说她与自己交友的话术,红着耳梢扯回袖子,“你这么直白?”真当闺中好友套话来了? 思晏素来疏距的眸中泛出些微笑意,刻意地道:“当然,我俩不是无话不谈的好友吗?你若是愿意当我的嫂子,我俩就是亲上加亲。” 焦侃云拿她说过的话笑着回敬,“你今天非得要我这个嫂子不可吗?” 思晏郑重地点头,“我很想。你…对他有没有心思?” 数道八卦的视线笔直地插过来,焦侃云只觉如芒在背,低头喝茶,“大人的事,小孩不要多问。”说完,她便起身往卧房走去,有意错开话题,“带我看看今夜睡的地方?你平日如何安寝的?” 知她不愿在众人面前拨明心思,思晏也只好顺从她的意思,领着她进门,逐一介绍自己的日常。 因卧房宽阔,所以房内四角与思晏的床榻相距甚远,另有屏风帷幕,是虞斯坚持用作男女大防的隔断物,加之女侍卫的驻守与遮掩,思晏说道:“其实睡觉的时候没有不方便,反而是一日之中最为放松的时刻了。” 焦侃云悉心打量过一圈,确认今夜给她画涂鸦时,也不会被窥探,放下心来。 外间忽然有脚步声缓缓踱来,踏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可闻,思晏在桌边坐下,学她一贯支颐看戏的姿态:“好像是虞斯来了……应该是找你的,你去看看吧。” 晚膳后就不见踪影的人,突然这么晚过来找她?焦侃云直觉其意图微妙,提步行至门口,并不出去,略抬眼一望,愣住了。 虞斯放下了高尾,沐浴更衣后,披散着黑绸似的及臀青丝,以两根菱形线夹,松松拢起两额边的长直坠发,细碎的浅短发丝,却不羁地耷拉在眉边,狂野而随性。 他身穿银雪色的锦绸寝衣,衣摆垂坠着,如波生粼,步步摇曳,束腰缎带随意打了个结,系在腰侧,松松勾勒狼腰,分划出倒锥的背和修长的腿,光滑的面料,如鲛纱般在灯火的交映之下流光溢彩,隐约泄露出衣内贴腰紧缠的“瑜”,鲜红的血珠和散发着莹莹幽光的随侯珠若隐若现,小银雕珠子点缀其间,杂色错落,引人窥探。 他端着一个盛满各色新鲜水果的白瓷盘,盘边还在滴水,他浑不在意,任由冰凉的水珠滑过灼热的指间。 临近中秋,夜有高月,柔和的月光映衬出他舒展而慵懒的身姿神态,散发出最原始的欲色,却又毫无淫靡,满是少年纯粹的风情意动。 虞斯缓步走到她的身前,抿紧下唇,扬起一抹淡笑,焦侃云这才发现,他的唇格外红艳,微微泛肿,见她盯着看,他羞惭地清了清嗓子:“搓得太用力了。”焉知不是有意任其鲜艳欲滴? “侯爷这是要干什么?”焦侃云轻声笑问,垂眸看向他的腰,他自己把珠串绕得很紧,使那一圈皮肤都泛出淡淡的红色,被湿意浸透的寝衣又很好地将这抹红色流泄而出,紧紧抓着她的视线。 虞斯抬指抵住唇,红着脸说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话,“我…刚沐浴完。” 焦侃云便扬起脸颊凑过去,嗅了嗅他的身体,虞斯倾身让她闻,炽热的胸膛,若即若离的温度,风一撩,时而送来一阵水汽,时而送来一阵香气。他的周身缭绕着雨后森林的湿润芬芳,和着掌中花果的清甜味道,游引出一线袅袅的情丝,勾缠住了她的嗅觉。 她抬眸细致打量,宽松锦绸浸出了斑驳的深色水渍,胸前尤多,她将视线停留在他因摩挲冰凉华绸而挺翘起来的小石上,那里的水渍洇了一小片,可以窥见些微粉嫩,一想到周围还有无数护卫窥视着这边的动静,她的耳梢便急速变热,迅速错开目光,却忍不住地只是移挪到他的锁骨处,衣领松松垮垮地交错着,露出了些许优美流畅的山脉线条,上面覆盖着零星水珠,他的颈窝和锁骨的沟壑中也蓄了一小片水塘,随着动作溢出,埋入了衣襟,滑进两山腹地。 焦侃云红着脸再往上移挪一点视线,看见他突硕的喉结缓缓梭动,随着梭动而来的,是一声低叹似的喘息,极具蛊惑。 他的声音刻意放得轻哑温柔,“要出来夜聊一会儿吗?给你尝尝我...带的果子。” 焦侃云眸底泛出笑意,在他耳畔道:“侯爷,我一般管这个叫勾引。” 被直白戳穿,虞斯硬着头皮赧然,同样在她耳畔说:“我承认,我就是来勾引你的。” 焦侃云饶有兴致地倚着门,双手环臂问他,“朝琅又要玩什么把戏?” 他抬起一根手指,点在自己的侧颈上,探身俯首后,又将颈上那一抹温度虚虚地带到她的唇边,“我想试试…能不能从绰绰这里得寸进尺。” 焦侃云垂眸将视线凝聚在他的指尖,略微往前,用唇去碰,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又往后挪开,“就吃果子?有没有令我更跃跃欲试一点的借口?” 虞斯比出三根指头,“说好要教你三招防身,收了你的匕首,却还没当你的老师。” 恰到好处的借口,使接下来的触碰都变得顺理成章,焦侃云本就是个忠于自己内心渴望的人,且喜乐园太多护卫了,她也想到院外说话。今夜月色甚好。她撩起虞斯腰间的缎带,使其迅速在掌心梭滑到尾端,丢手,走出门,“那就走吧,老师。” 思晏撑着下颚,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离去的背影,“啧..怪不得说是大人的事呢,我确实是太直白了。”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62节 喜乐园与隔壁楼庭柘所居院落之间有一片宽敞开阔的空地,临近水塘,置有白玉桌,虞斯将果盘放在桌上,焦侃云便拾起一瓣梨子咬着,清甜的汁水在口中迸溅,忽然就想起傍晚时,自己嗅着满院果香,好奇虞斯的舌是什么味道,她抬眼悄悄打量虞斯,只见他捻起一颗葡萄放入口中,素手拈来,从容随性,却看得她面色一红。 她夸过他吃果子的样子勾人。他必然是故意的。焦侃云想到这里,放下水果,催促他开始教。 他的寝衣没有地方挂匕首,因此并未带匕首出来。虞斯一哂,“我空手向你演示,你可要聚精会神地看我了。” 焦侃云倚着白玉桌,应承他。 凉风乍起,吹拂他的三千青丝,虞斯伸出两指合拢作匕首状,无须起势,只侧身淡观四下,刹那间体如惊龙,袖若素霓,一道白光闪过,焦侃云尚未看清,下一瞬,他的手指径直戳在了她的颈间,“第一招是…直刺。”灼烫的指腹抵住她的肌肤,酥痒攀开,她忍不住吞咽,抬眸看向虞斯,他微撤手松力,“不可蓄势,只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侧身滑步,是为了躲开敌手对你的盲刺,记得,平直一刀,不要犹豫。” 焦侃云伸出两指,回忆着他方才的动作,跃跃欲试。 虞斯收回手站定,目视着她,低声说:“刺我。” 她便略微侧身,利落地刺过去,两指抵住他的脖颈,以眼神询问。 落在虞斯眼底,动作放慢了数倍,但力道很足,他眸中泛起淡笑,“刺错位置了,上去一些。快一点。再刺。” 焦侃云回忆着方才他抵住自己的位置,看准时机再刺,这回戳中他的喉结,她的手一顿,缩回指尖。 虞斯握住她的手腕,“不能犹豫,不能退缩,就是这里。再来几遍。”他的喉结在她的指腹滑动,像有生命一般,令她心神晃晃。 焦侃云谨记着他的话,接连刺了几回,他的喉结上便显现出猩红的印记,与咬痕交相辉映,她面色微红,抬眸问他,“痛吗?” 屡屡被抵住喉咙的虞斯,嗓音已变得喑哑,幽幽盯着她,温柔地吐出两个字:“好痛。”神色分明无恙,眉眼鲜艳,眼风勾缠,像撒娇。 焦侃云心头微荡,咬唇收回手。 “教你第二招,反刺。”虞斯绕到她身后,抬起右手:“此刻你反执匕首,刀刃不再向前,应是向后,所以要作握拳状,想象刀刃自尾指后出……我带着你。” 他身上的湿润香味被热气催发,自后背漫涌而来,焦侃云红着脸,握紧右拳,虞斯便握住她的右手,包裹在掌心,亦作握拳状,陡然紧密接触,十指扣握,两人心尖俱是一颤。 焦侃云挺直脊背,左手不知往哪里放好,虞斯看在眼里,便自然地握住了,屈肘带至她的左肩,用自己的左臂压住,微微倾身,让她的背抵住他的身体,热意翻沸,他却垂首在她耳边正经地教学,“右手行刺,左手便要藏好,不要有多余的动作,否则全是纰漏。右手翻过来,横过对方的脖颈,从左颈刺入,像我这样……” 焦侃云耳边都是他呼出的热气,耳梢红得滴血,原本背部靠着他的胸腹,强劲有力的心跳都涌入了她的身体,已教她觉得颇为亲密,没想到这个动作,他更要抬起右手横扣她的脖子勒住,仿佛将她抱满怀中,他的尾指抵在她左颈的脉搏上,她亦能感受到自己怦怦直跳的搏动。 鼻息间都是他沐浴后的芬芳香气,背部若有似无的倾靠,使彼此的衣料反复摩擦,热意升腾,左手不知何时已与他十指交错,手背抵着手心,被他轻柔地摩挲,颈前,他的小臂钳制,抬着她的下颌,光滑的绸袖下薄肌略微偾起,有些颤抖,她忍不住仰头回看他,虞斯也偏低着头凝视她,这个角度,她恰好看见他的红唇。 虞斯的眸光潋滟,泫然欲泣,却刻意说话,使红唇不断开合:“刺毕撤退时,不要绕前,将身形样貌全都隐匿在对手背后。手一定要够快,否则被人反拿住,就糟糕了。”荡漾的尾音,无不诉说他的紧张。 焦侃云盯着他不断开合的唇,窥见他皓白的贝齿和粉嫩的舌尖,亦嗅到他口中传来的阵阵清甜果香,她红着脸说不出话。 虞斯深深凝视着她,抿了下唇笑道:“怎么样?学会了吗?”一顿,再低首靠近一些,别有深意地问她:“要不要…跟我尝试一次?” 第71章 就…亲一下? 弦外之音在耳畔弹开,眼前的男人眸中映着她的倒影,灼灼期待。刻意沐浴令水汽热涌,穿戴如此风情多娇,心机的层层步进的触碰,一切都令焦侃云悸乱。 出伏后的夜风微凉,被虞斯从身后满抱入怀,却很热乎,焦侃云不得不承认,自己贪恋这样的温暖。 她是通透的人,对男人,端看自己想不想通透。也许从表哥说“开心才好”的时候,她就了解自己的心意了,也许再早些,从相面第一个郎君,郎君对她说“愿聘姑娘为妻”开始,她就有意无意地想起虞斯的盛世许诺,焰下聘情。 七夕兰夜是让她沦陷于他的幻梦,可眼前的男人滚烫的身体和温柔的摩挲都如此真实,怎么会是梦呢。 焦侃云微微挣扎了下示意他放开,她转过身,水眸盈亮带笑:“直刺扼喉,松我的戒备;反刺锥颈,乱我的五感,朝琅没有准备第三招吗?” 虞斯扬起眉梢,与她面向而立,握住她的右手腕,略往怀中一带,迅速将她拽到身前,使她握拳的手恰好抵在他的心口,出刃的尾指斜向下挥,他强有力的心跳密接着她的手腕脉搏,两道怦怦激跳的心此起彼伏地交织共鸣,“斜刺,攻心。” 攻你的心防。 此时此刻,用他的心脏,比邻她的心跳,两相唱和比拟,彼此感受,让她迅速确认自己对他的心意,也让虞斯能迅速确认她的心意。焦侃云没有收回手,她喜爱虞斯的聪慧擅谋,赞赏一般握紧,皮肉略软而内部夯实坚硬的触感,让她掌心发烫,也让眼前人沉重地闷哼了一声。 焦侃云听得翘起嘴角,回到白玉桌边,紧张地倚着,虞斯亦步亦趋地跟过来,却别过视线不好意思看她,仿佛还沉浸在她对他同样激烈的心跳中,她埋下头,羞涩轻问:“侯爷的得寸进尺,想进到哪个地步?” 虞斯心领神会,“我想…” 他认真看着她,抬起一根手指,翻过指背,伸向她的唇,用骨节处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脸色骤然爆红,但他依旧维持着缓慢而谨慎的动作,收回手指,将碰过她唇畔的指背骨节,轻点在自己的唇上,幽深的眸子湛然炙热:“就想…一小下?”最后三字几若无声。 焦侃云只觉唇上被他触过之处酥痒热烫,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去仔细感受,痒得厉害,不禁伸出一点舌尖划过,而后整片下唇都痒了起来,她用贝齿紧紧咬住,待再松开时,嫣红一片,肿胀不已,鲜亮的水渍赋予其上,眼前的男人目光已如狼似虎。 他将手掌撑在了她倚着的白玉桌上,把她圈于两臂之间,灼灼视线在她的双眸和嘴唇两处徘徊,像是在等着她的答案。 焦侃云不由得流露出一丝戏谑的笑意,故意慢悠悠地摇头。 就见男人一瞬委屈与失落蔓延眸间,但很快压制了下去,赧然给彼此找台阶:“今天…确实很晚了。” 焦侃云轻凑身过去,伸出一指探入他寝衣交错的罅隙中,勾住珠串,另一根手指抵住他灼热的腹部,抬头看着他,“侯爷被拒绝一次就不争取了?” 虞斯被忽然流连于腹部的温软搅得脑中一阵空白,她的唇离自己不过咫尺之距,说…要他争取?整颗心都急跳起来,要掉眼泪了啊,焦侃云,怎么这样勾人。他强制自己找回语言,谁知开口就是喑哑的,“你先碰我,滋味还不错的话…”他的喉结一滑,“就同意。” 焦侃云松手,悠哉往后移,“不要。” 虞斯立刻用大掌钳住她的脖颈不让她退,接着争取:“我…漱口了的,七遍。” 实则平日里他的口舌也清爽干净,比邻说话时甚至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像冷冽的新叶,混合着花果清甜。可虞斯唯恐焦侃云不适应,特意问询了章丘,被建议拿女子平日惯用的玫瑰细盐和凝露搽漱了七遍。 焦侃云眸中带笑,“啧,不行。” 虞斯蹙眉,伸出拇指揉搓着她的唇瓣,“我会亲得很小心,一点也不会弄疼你。” 焦侃云扬起的嘴角都被他抚在了指腹,依旧道:“就不。” 虞斯的眸中亦流露出淡淡的笑意: “你已经同意了,还想骗我?” 被拆穿了也不气恼,焦侃云别开眼,轻声问:“一小下是多久?”她很紧张,实则她今天才是只漱了一次,刚才还和思晏喝了点酒,不知道会不会有味道。 虞斯的目光已全部落停在了她的唇上,以眼为笔,描绘着她菱唇美好的形状,恨不得看进那个缝隙,窥见鲜红柔嫩的径道,他仿佛痴迷了去,以气声道:“是…”吸气,吐气,吸气…他尽量平复,生怕自己扑了上去,“是多久呢?”他也问自己。 焦侃云自来不太理解,话本中的男女亲吻,究竟比言语谈撩多了何种妙趣,可当虞斯的红唇出现在视线,她竟然不由自主地开始想摘取这份陌生的禁忌,口舌发麻,只想遵从内心。 遂抿了一下唇,抬起脸,双手攀勾住虞斯的脖颈,与他鼻尖相抵,轻快地道:“来吧侯爷……别让我失望。” 虞斯眸光一亮,激动不已,手掌抬起,想抚揽住她的腰肢,又不敢放上去,一时拢挲着她的衣衫,手背的青筋狰狞盘起,他想给她留下美好且温柔的印象,于是一点一点,慢慢地靠近。 轻轻覆上。 两心压抑的惊讶激荡,都在触碰到的那一瞬间,如山泉喷涌而出。 焦侃云紧张得屏住呼吸,他的唇也是灼烫的,她勾他脖颈的手抓皱他的寝衣,掌心瞬间汗湿一片。 一小下,他谨记着,退开了,大口喘息,羞怯至极。 焦侃云正等着有滋味传来,戛然而止,一时怔然看向他,他正流着眼泪观察她的神情,不抗拒,且期待,他兴奋不已,勾唇,终于露出了贪婪掠食的眼神,猛地凑上去。 只是抿住了她的唇,又是一小下。 他退开,盯着她,震惊地呢喃,“好软…”说完又贴上去,吻住她,这回尝试着伸出一点舌尖,舔过她的唇珠,酥麻痒意自两人的舌尖与唇珠迅速淌流而过,一瞬回溯至三月尾宴上拂过两人的那场杏雨春风,虞斯依旧震惊不已,“你好甜…”少年郎君烧红的耳朵和面颊竟然肉眼可见地在冒热气。 焦侃云哪里见识过这种场面,羞臊得浑身瘫软,垂眸低嗔,“不要再说出来…不要这么…断断续续的…”每次都将她提涌起来的感觉吊住,卡在那里不上不下,让她生出更多的渴盼。 这又是一小下,虽然唇瓣上已留有他口中玫叶流窜交融的香气,隐隐萦绕鼻息,但她的口舌犹不知味,不等她继续探究,虞斯已深吸了一口气,再度吻住。 这回自她唇齿的一狭缝隙而入,他惊异地睁开眼,细细感受着口舌的滋味,温暖又湿润,柔软且清甜,分明有细小粗粒,但轻轻搅弄却觉滑爽,好怪的东西。 他眯着眸子退开几近于无的一丝罅隙,故意问她,“…这是什么?” 焦侃云羞得满脸通红,尚未叱他,他又立刻贴上去紧紧吻住,又一小下。 焦侃云以为他一下后又要退开,便先往后仰挪了些许,后脑却突然被大掌压住,不让她走,她微睁开眼看向虞斯,他已合眸,强势地搂紧了她的腰把她抱上了白玉桌,带向他的怀里,她便也顺势用腿缠住他的腰,想直接挂在他怀里亲,只觉他浑身一震,紧接着自己口中一紧,战火瞬间点燃,虞斯攻城掠—— 掠了一半—— “等…等一下…!”他再度猛地挪开,喘息如潮,晶莹的泪花狂落,瞄一眼焦侃云,她的脸上已露出几分恼火,他只好顶住窘迫不堪的压力,在她耳畔诚实地坦白道:“我…受不住了…”她的两条腿夹缠着他的腰,腿心虽没有与他接触,但他被两条腿夹得险些……失防了,那就太猛浪,太惊辱她,太失礼了,所以他必须停下。 焦侃云也觉得小腹有一股酸痒的暖流盘桓着,也正是因为这种感受,虞斯突然的停止,就使她难受至极,而且她不明白,不应该正是因为有这种感受,而渴盼亲热吗?再一再二不再三,何况她都这么主动了,他居然还能停下,根本就不是话本里说的那样! 她羞恼气急,咬牙合眸提劲,抬脚踹他,“走开!” 被虞斯反应灵敏地接握住,他尚在流泪运功调息,迷茫地看向她,忍不住一哂,突然纠正起她写的话本,“我就说你上册写得不够严谨,根本没有人能正中我的‘靶心’。” 焦侃云换了条腿踹在他的大腿外侧,极其狠重的一脚,踹得他纹丝不动,她自己疼得沁出眼泪,登时更为难堪,不等虞斯捞起她另一条腿查看安慰,便猛地推开他,“不严谨?忠勇侯这不正是行非礼之事来了?大晚上想做什么?还不放开我的脚?” 虞斯不解地讷滞一刹,犹豫着放开她,刚才还甜蜜欢欣搂搂抱抱,忽然疏距至此,他红着脸急切地问道:“你生气了?虽说最后急停有些突然…但前面也没有亲得你满意吗?” 焦侃云哪会承认就是因为满意,所以才恼火他屡屡急停,故作淡然地从白玉桌梭下来,径直往喜乐园去,“我要睡觉了。” “啊?…不继续吗?”虞斯无措地跟着她,只想着换一个怀抱的姿势亲吻就能克制,不太清明的脑子还反应不过来为何,想跟着送她回喜乐园,被她驻足转身一通训斥,“孤男寡女,侯爷自重。” 楼庭柘从院中踱出来,瞧见的正是这训斥的一幕,挑了挑眉狐疑,虞斯顿时颜面尽失,咬牙心想但凡他早出来半刻钟呢?!但心底更在意焦侃云为什么突然生气,便也无暇再管别的,目送她回到房间后立即去找章丘。 焦侃云气呼呼地几步冲进喜乐园,唤水梳洗,早早拉着思晏躺下,闭上眼回想涂鸦内容,思晏见她愤懑气恼,这是很少见的,也不敢惹她,凝视着她,静静等待,心想着方才自己在墙头趴着偷看的时候,两人在亲热,她想着避嫌,后来就没看了,难道是亲热完就立即投入正事,结果梳理出重大难题了?会不会和师父的信有关呢? 半晌没人说话,思晏记挂着信,总要先破冰,那就先说点高兴甜蜜的,抛砖引玉吧,开口就是:“你们亲嘴啦?” 第72章 那个恨不得给人提鞋的是忠勇侯? 焦侃云周身恼怒郁闷的气场霎时拔高三尺,她猛地转头盯紧思晏,思晏无端生出被虞斯一枪卸劲时的惶恐,闭紧嘴巴不再追问。好么,原来这才是症结所在。 焦侃云低哼一声,垂眸抿了下唇,回味方才那个轻盈的吻。 她当然知道虞斯刻意择选在楼庭柘的院落外是何意,她既然同意,当然也是为了摆这一出给人看,没想到,她什么都算计了,偏生没算计到虞斯在此事上,有一种天生的勾钓蛊惑,亲得那么…让人心热,使她不由自主地去缠他的劲腰,结果他又青涩得惹人恼火,没见过半点世面。 她把脸埋在枕上,怄得不行,也不知是怄自己失态挂腿,还是怄他想入非非。 思晏捏着手指玩:“看来你们不太愉快。” 焦侃云抽离情绪,反握住她的手,在她掌心写画,嘴上淡定地回道:“是啊,很不愉快……这些事你也懂吗?” 别有深意的回答,令思晏一顿,她赶忙将视线落到掌心,认真辨认起来。焦侃云画得很慢,先连卷成一句示意,让她适应速度。她看了一会,是她幼时师父教的涂鸦,用作秘密联络的,她心底振奋,坚定地点头,“我懂。” 焦侃云舒了一口气,逐渐加快写画速度,盯着思晏的眼眸,“那就同我说一说吧,我不太懂。” 两人心有默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焦侃云写画完一句,思晏思索一阵,化繁为简,在她手中写下作译,难以表述之时,就用谈说遮掩着传达,足足用了一个多时辰才将一整篇的内容传达完。 焦侃云合眸在脑中串接信息,几乎彻夜未眠。摒去思晏师父的问候,她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之前虞斯和楼庭柘的消息整合起来,是说北阖王庭先手剿灭了绝杀道,欲携绝杀道的枭首头颅出使大辛,但思晏的师父却说,绝杀道在被覆灭之前,就被北阖王庭中的一支强劲势力暗中掌控,这次覆灭,只是那人的将计就计,携绝杀道金蝉脱壳。而据他在总坛探听得知,那支势力,早已秘密带着无数绝杀道杀手潜入大辛,如今,应该就在樊京城中四处探听风声,等待着与北阖派遣来的使者汇头。 探听风声,无外乎就是探听辛帝的决策动向,以及朝廷的各方势力表态,使者本也需要整合这些消息,倒是小事。 重点是,这支势力带着整个绝杀道在樊京城内等待使者,无异于成为使者在暗处的后援力量,或者说,这支势力的话语权,甚至可以凌驾于使者的决策之上。 这支势力背后是北阖王庭的什么人,他们会不会乱来,又有何目的,一切都是未知,已足够可怕。而这个消息还是从绝杀道的内部、思晏的师父那里探得,不能直接禀报圣上,却要早做防范。 天刚蒙蒙亮,焦侃云就将虞斯和楼庭柘召集起来,将此事详细道尽,蹙眉问两人,“北阖王庭离我日常接触的事务实在太远了,我对他们的内部势力分划并不清楚,你们可有怀疑的对象?” 楼庭柘摇头,“北阖王庭内斗纷杂,他们的王有十多个正当年纪的儿子,有的主战,有的主和,比大辛还乱。而且他们更替王位的手段十分诡异,靠谶纬,世世代代都很相信天命所归。”说到此处,他着意对焦侃云道:“所以,你写虞斯是天命所归的武将星,会令他们恐慌。这才是你的话本恰好迎合了父皇心意的主要原因。”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63节 “说是谶纬,实则依旧是彼此杀来杀去吧?”焦侃云道出事实,“活下来的那个,自然就是天命。” 楼庭柘笑着点头,“没错。不论是立嫡立长,还是谶纬,都只是王位更替的表面功夫,为了面上好看,不起争执,私底下该怎么斗怎么斗。不过,他们格外相信天命,也并非空口白话,既然他们惧怕虞斯真的成为扫荡北阖的天命,那么这支势力的目的之一就很好猜了。” 他的笑容更灿烂了些,“侯爷近期走夜路可要小心呐,这回可是整个绝杀道都来杀你了啊。” 虞斯想到昨晚计划让楼庭柘撞破谈情说爱没有得逞,不仅没得逞,还颜面尽失,如今又被他冷嘲热讽,心底很不是滋味,冷眸睨了他一眼,“就不劳二殿下操心了,本侯命长得很。” 他的心情很郁闷,焦侃云到现在一眼都没看过他,显然是还在生他的气,他昨夜问过章丘了,甘愿给章丘笑话了半个时辰才得到答案,可现在要想哄好焦侃云,就要重新接吻明志,亲得她满意,但是在把焦侃云哄好之前,她肯定不会让他再碰她,这就是死胡同。 虞斯眼巴巴地看向焦侃云,担忧地说道:“既然北阖十分相信天命,那么你的话本,可能会格外吸引他们的注意,这支势力,没准会找上‘隐笑’。下次休沐,你若要讲书,我会派人暗中跟随保护你,有什么事你第一时间联系我。” 焦侃云还没习惯在旁人面前跟他如胶似漆,且昨夜的事她恼得很,不打算给他好脸色,便别开了眼睛,不和他对视,细想了番两人的话,却也认真道:“侯爷有多少人手,就带多少人手在自己身边,留着保护自己平安。他们若是找隐笑,必会通过金玉堂,比起我,金老板才更需要小心,我会差人让他以重病的借口,直接闭门歇业,既然我们有了主动进攻的切入口,休沐日讲书的事可以缓一缓,若有人找隐笑,我谁也不会见。” 虞斯抿出她在关心他的生死,微翘起嘴角开心了一瞬,接着说出自己对这支势力的猜测:“北阖王庭中,有一位王子名为多罗,他的直觉十分惊人,我在北阖被设伏坠下冰崖那次,就是他提前猜到我的行动。 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好战也主战,屡次想要置我于死地,他认为……应该说现在整个北阖都认为,只要杀了我这个横空出世的武将星,就能成为北阖的天命之人,登上王座。且不必再管顾北阖与大辛之间的守和盟约。我怀疑潜入樊京来杀我的这支势力,背后就是他在操控。” 焦侃云微蹙眉,缩起脖子,“这么说,他来此处,与使者来此处的目的果真大不一样。使者求和,他却是想兴战……也许他就是那个想让北阖与诸数外族联盟,谋一次宏图的人。只不过比起与外族联合这一招长远的棋,他更想要先试试能不能除掉侯爷这个祸患……” 楼庭柘接过话,“但是,如此兴师动众,绝不可能只有一个目的。让绝杀道暗杀虞斯,是下下之策,若他们交过手就应该知道,想要完成一局釜底抽薪,很难实现,所以在杀人之上,应当还有旁的目的……” 焦侃云思索一番,“在暗处行动,成为使者的后盾,为其提供樊京城内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使这次的和谈,北阖能谋得更多利益。” “没错,我们无法确定他和使者究竟是否真的对立,唯一确定的只有一个,无论求和还是求战,杀我,都是他们共同的愿望。”虞斯分析道:“我会防范好,其余的,变数太多,我们只能先做好手上关于祭天的事,坐等他们出招。” 如此说定后,时辰差不多,面前两人要去上朝,焦侃云也必须得赶紧去吏部,父亲要为她点卯,迟了片刻就要挨大辛律法的板子。 楼庭柘说道:“坐我的马车,我送你。” 虞斯蹙眉,“二殿下究竟有无分寸?如今已无须你来帮忙遮掩,我既然站在这里,就不必你送了。” 楼庭柘笑:“我没有分寸?昨夜被训斥自重的,好像不是我。” 虞斯咬牙切齿,“你但凡早个一时半刻……”他没有说出来,怕焦侃云不高兴,瞄了她一眼。 焦侃云背过身嘴角一翘,有意打断他:“我骑马,两位自便吧。” 虞斯便不再同楼庭柘理论了,亦步亦趋地跟着她走,“我的黑鱼给你骑…你想要吃什么早点?我还是像上次送冰酥山一样给你送到吏部…近期我身侧危险,不宜和你走得太近,便不再去吏部找你了,我们私宅那日再悄悄见…你别生气了…我给你打、给你踹……” 一路絮叨到府门口,虞斯递给她一顶幂篱,继续叮嘱,“到吏部再露面,我担心路上有人看见你从侯府出来。” 焦侃云戴上幂篱,依旧没和他多说一句私话,利落地翻身上马,临走前才轻飘飘说了一句,“侯爷也晓得自己近期身侧危险,那便不要想着来我家登门赔礼了,我可不想看见你。” 虞斯温声道:“当然,等他们刺杀我,暴露出行动,我会收拾他们,这之后再去你家。” 极远处,一名身材伟岸的男子与一名侍从潜在蒙蒙青色中,如鹰隼一般的慧眼凝起炬火,紧紧抓视着侯府门前的几人,视线不断在几人之间逡巡,最后落定在了虞斯的脸上。 虽听不清谈话内容——因为再近一点点就肯定会被虞斯发现,但光是将虞斯的神情收入眼中,已教男人看破了太多。 “那边谨小慎微地跟在女子身后,恨不得给人提鞋的…是杀了我数万将士的杀神忠勇侯?”男子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抬眸看了一眼,确实是侯府的门匾无疑,他琥珀色的眸中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兴奋,灵敏且精准的直觉告诉他,他或许发现了破局的天机,“太惊喜了…大半年没见,虞斯现在这模样和狗有什么分别?” 随即饶有兴致地观察头戴幂篱的女子,吩咐随从:“去,查一下这位即将助我破局的贵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侍从低声问道:“是。要绑来见您吗?” “当然不行了。”男子皱了皱眉,“事还没成,贸然行动,你是想死在虞斯手上?”话落又展颜一笑,“不要唐突了姑娘,调查清楚,我们才会知道,有没有更好的玩法。” 第73章 我没兴趣陪你玩。 正如焦侃云所料,谈正事的理由能让焦昌鹤谅解,也能让他愈发地严防死守,尤其在得知留宿侯府的一整夜里,解密出的内容是整个绝杀道都要来刺杀虞斯后,焦昌鹤眼前一抹黑,更不敢让焦侃云再和虞斯有所接触,甚至把和所有郎君的相面宴都安排在了焦府附近—— 焦昌鹤十分担忧绝杀道会因为听过虞斯和焦侃云之前的谣言风声,而找上后者,但越是这种被揣测两人深有关联的时候,越要镇定地与外人相面,继续破除谣言,若直接取消相看,反倒心虚一般引起绝杀道的注意。 因而,十数日过去,一天排了两三场相面,拢共三十多场,焦侃云都相到五感麻痹了。樊京城的美男多得令人眼花缭乱,几十场下来表哥都替她心动得应承了几个,谁也不晓得她心有所属,她一个都不感兴趣。 表哥叹息如潮,决定罢工,被阮玠一顿好揍才老实了,最后讨价还价,让上头放他们一天假,他们出去闲逛散心,美其名曰,“万一小妹的缘法,不是相来的,是偶遇来的呢?”理由可行,焦昌鹤看她最近也老实,就放了她一天假,去采购一些胭脂水粉,钗环首饰等,但身旁依旧有数名侍卫守候。 这种日子不知什么时候到头,焦侃云已然萌生出等虞斯上门赔礼之后,就和父亲摊牌的想法,但思及父亲毅然决然的态度,又觉得摊牌之后,苦的会是自己,届时升迁无望,岂不是要在吏部被父亲看管一辈子,直看管到她对虞斯的喜欢全都随流水磨灭。 正想着,阮祁方拽了拽她的袖子,“小妹你看,这支珠钗和你今日的衣裙多配呀!” 焦侃云随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刚要拿起来仔细观察,一只骨节修长、掌心宽大的手伸来,也正要拿起那支珠钗,两人皆是一顿,她抬眸看去,男子英俊立挺的面容夺入眼帘,墨瞳清澈,红唇略勾着,漾着一抹漫不经心,高束的长发上钩挂着无数银饰,身材挺拔伟岸,身着银色葵枝纹大袖袍。 低眸看去,他的腰上有一把匕首、一根马鞭,还有……一条突然从篓子里绕出来的银皮红眼蛇。 她心中略骇然,默默往后退了一步,男子一把按住了蛇首,将其压回小篓中,淡笑道:“姑娘别怕,这是我的好朋友。” 焦侃云略挑眉,维持淡然的面貌点点头,阮祁方立即挡在她身前,呵斥道:“你不知这里是攒聚各家闺秀挑选珠宝的华鬘楼吗?带着一条蛇来,篓子就这么开着,不看好,若是不慎咬了人怎么办?” 男子赧然一笑,“很抱歉吓着二位了,但它不咬人的。” 阮祁方当即要与他继续辩论,焦侃云拉了他一下,“走吧,表哥。” 阮祁方大呼坏了兴致,“好不容易出来休息一日…” 他满口抱怨地随焦侃云走下楼,男子再次出现,将两人拦住,递上一方锦盒,打开便是方才的珠钗,“送给姑娘作为赔礼吧,实在抱歉。” 焦侃云上下打量他片刻,忽然一笑,“不用了,公子若当真歉疚,不如将你的朋友收好……这里不是北阖,风土人情天差地别,惧怕兽宠之人比比皆是。” 男子笑眯眯地压低声音,“姑娘从哪里看出我是北阖人?” 焦侃云失笑,“公子从何听出,我说你是北阖人?我只是说,这里,不是人人与兽为友的北阖。” 男子挑眉,“那是我想多了?” “也许是你过于敏感呢?公子平日里,行事直觉也很惊人吧。”焦侃云略抬手示意他让开,“我还有事。”她执意拽着阮祁方的袖子不让他多说,从旁借过,想要赶紧离开华鬘楼。 没想到男人从容跟上来,“可姑娘若不收下珠钗,我实在歉疚得睡不着,恐怕要一直跟着姑娘道歉才好。” “那我收下。”焦侃云顿住脚步,径直接过锦盒,加快脚步,“多谢。” 男人依旧跟随在侧,此刻护卫跟上来,拔出刀隔开几人距离,“这位公子请留步,我家小姐不需要无谓的跟从。” 男子悠悠一笑,“好吧,姑娘,那我就和我的绮珠先走了。” 焦侃云脚步一顿,猛然转头,“谁?”阮祁方被方才一遭搅得怒从中来,尚且不明就里,“什么绮珠?我妹妹绮珠?他在说什么?!” 男子伸出一根手指,将篓子里的小蛇绕在指尖,别有深意地笑道:“这就是绮珠,在我手里的好朋友。姑娘愿不愿意结识呢?”说着抖了抖指尖,将银蛇玩弄于股掌。 阮祁方皱着眉头抿他的话,焦侃云看向侍卫,低声道:“派个人迅速去国公府,看看表姐在哪。”侍卫离开,她看向男子,“你是谁?想做什么?” 男子指了指阮祁方,“我有个交易,只想和姑娘一个人谈。” 阮祁方挡在焦侃云身前,“绝不可能!你把绮珠怎么了?!她可是贠国公府的小姐!劝你要命的话把她平安送还来!” 男子轻声道:“我能悄无声息带走她,就能悄无声息地带走你们任何一个人……这周围都是我的人。可我没有这么做,也不想让丑恶可怖的手下露面惊扰到姑娘。因为我对姑娘你,是抱有诚意和敬畏的。我只想邀请你赴一场宴,绝不会动你一根汗毛。交易,做成了,彼此都相安无事。” 话落时,华鬘楼的门窗倏然紧闭,灯火骤灭,楼中的姑娘们不明所以,惊声尖叫起来。 焦侃云打量周围,他所谓的“他的人”都隐匿于楼中。如他所说,若是他想对她动手,直接绑架即可,没必要绕弯子“邀请”。 “我若是不答应和你单独谈呢?”焦侃云抬手示意护卫挟住他,“你要你的人都出来和我的侍卫大开杀戒?” 男子被护卫用刀抵住喉咙,却不慌不忙地拔出自己的匕首,放在小蛇的咽喉处,准备向下剖杀,“我的好朋友吓到姑娘了,惹得姑娘动怒至此,我自然要杀了她,向姑娘赔罪才好。这样,姑娘你说,从哪里开始剖?是要开膛破肚?还是片成蛇鲜尝一尝?我的刀很快,一定比你们的刀快,姑娘要试一试吗?” 阮祁方握住焦侃云不敢让她往前一步,“你不要乱来!绮珠就在这附近对不对?!你若当真这么快,以蛇为号,那她一定就被挟持在附近!你想要什么东西,国公府都可以给你!你放了绮珠,用我也是一样!” 男子不耐烦地皱皱眉,“你闭嘴。”又看向焦侃云,“怎么样?姑娘别等侍卫回来通禀了,直接随我赴宴吧,再晚一些,精心为姑娘准备的菜都凉了。” “公子催得这么急,我表姐当真在你手里?我若跟你走,你又当真会送回表姐?这一切我如何信你?”焦侃云思忖道:“与其说是交易,不如说是你单方面的威胁。我手中没有筹码,走这一遭,岂不将自己也陷于险境?公子须得拿出一些诚意,否则,我只能每年去祭奠表姐了。” 阮祁方一愣,不可置信地看向焦侃云,但理智告诉他,她说得没错,一时心绪挣扎,他滞涩道:“对,你绝不能把我另一个妹妹也带走……” 男子忍不住大笑,手中的匕首在银蛇的脸颊处拍了拍,就听得楼中不知何处传来女子的惊恐尖叫,仿若鬼哭狼嚎一般凄厉,“救命啊——!”带得满楼的女子尖叫声此起彼伏,浑然埋没了那一道叫声的方位,也难以辨认音色是不是阮绮珠。 “绮珠?!”阮祁方急得满头大汗,埋头朝楼上冲去,“绮珠你在哪?!” “表哥别去!”焦侃云神思震荡,留心着阮祁方冲上去后的动静,一阵喊叫后却是再无声音。 男子挪了挪脖颈,浑然不在意护卫的刀锋划着他,看向焦侃云,“现在,你表哥也成为我的‘好朋友’了。不必再等侍卫回来通禀了吧?” 焦侃云原本带着对阮绮珠究竟在不在他手中的怀疑,维持着镇定,但阮祁方贸然上楼,是面前男子意图让她亲眼看见的“把柄陷落”,她到底没法真去祭奠表哥表姐,“现在就放了他们,我跟你走。”她使眼色示意护卫放开面前这个根本不惧怕他们的男子,“你们护送表哥表姐回国公府。” 男子貌若恭敬地朝她施了一礼以示感谢,“你表姐可以走,你表哥还不行。既然他那么想要保护妹妹,我就成全他,让他和我们一起。” 说完这句话,不等焦侃云再多问,男子抓握住她的手腕,将她往怀里一揽,径直破窗飞出,轻功掠步。 焦侃云再次脚踏实地时,已来到湖央的一处凉亭。这里是落雪院,是她参与布置的景致,而非偏僻之所,若无退路还可以跳湖,她略微放下心。 男子请她入座,桌上果然摆满了精致的饭菜,他抬手为她倒酒,“听说姑娘每日与人相面,今日不如随性一些,也就当作是与某相面而聚吧。自我介绍一下,我来自北阖王庭,是北阖王的第六个儿子,名叫多罗。此番前来大辛,兼任使者,欲与辛帝化解干戈,共谋霸业。” 焦侃云一边审视他,一边在他对面坐下,“多罗?倒是完全没有听说过。我只知,北阖要出使樊京的消息今早才公布,使者团骑上汗血,昼夜不歇、马不停蹄地赶路,也该要个月余才能抵达,怎么多罗王子人就已经在我面前坐着了?提前入京,是另有什么隐秘打算?不知这个打算,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多罗一哂,“我诚挚邀请姑娘赴宴,自然是有些打算。但在此之前,我很想和姑娘好好地相一相面,也许,姑娘了解多罗之后,会觉得是一段良缘呢?” 焦侃云失笑,“王子很风趣,但我没有被封为郡主、远赴北阖和亲的想法。” 多罗笑得更灿烂了些,“万一是我留下来呢?” 焦侃云蹙眉,心底狐疑:“以北阖目前的实力,还不至于沦落到要给大辛送质子的地步。王子何意?” “我说了,与你谈天说地,相面而已。”多罗把倒好的酒递给她,“姑娘酒量如何?” “极好。”焦侃云垂眸睨了一眼,“只要王子没有下作地往里面放药。” 多罗一饮而尽,向她示意,“没有。” 焦侃云接过来,放在一边并不喝,“你不是说带上我表哥?他人呢?” 多罗合掌拍了拍,两道暗影潜入亭中,阮祁方形如烂醉,趴伏在桌边,人事不省。焦侃云摇了摇他,“表哥?”一动不动,眼下有些乌青,她沉声,“王子从一开始就没有绑架我表姐吧?你本就是冲着我表哥来的?如今我人都在宴席上了,你们有他这个把柄在手里,好好握着就是,何必弄成这样?…解药给我。” “姑娘误会了。”多罗想别开她的手,见她迅速收回,又是一笑,“我来见姑娘之前,硬生生调查了十数日,将姑娘这十六年的重要经历全都翻了个底朝天,看得何其认真仔细,仿佛拿出了要与你共度余生一般的虔诚。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说‘来都来了’吗?所以多罗心想着,都把姑娘了解到这个份上了,不相面一番实在说不过去…… “遂特意与姑娘制造偶遇,买下华鬘楼的魁饰,想借送珠宝,诚挚邀请姑娘宴饮。是姑娘不肯赏脸,多罗才急中生智,出此下策,让你误以为我绑了你的表姐。好在你表哥是个真正的公子哥,没入过官场,轻易就头昏脑热,否则再让你拖延一会,等到侍卫回禀了,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你握住他的命数,来和我交易,有什么意思?王子,我们中原管这叫威胁。”焦侃云微恼,“你也知道他是个公子哥,锦衣玉食,不会武功,不似你们北阖人各个身强体健,微末剂量也许就能要了他的命!” “他会不会被要命,取决于姑娘愿不愿意配合我。” 焦侃云无奈叹道:“我实在想不到你找我的原因。难道是因为樊京的流言蜚语,让你把我和忠勇侯联系在了一起?你既知我与人相面足有一月,也该晓得,我和他并无干系。你要拿我控制他?他不会上当的。” 多罗并不拆穿,只拿出两颗药丸,一红一黑,说道,“我要和你玩个游戏。这两颗药丸,一颗是毒,一颗是解药,忠勇侯听闻你消失在华鬘楼,一定急疯了,等会他找到这里,你亲自选一颗药丸放入酒里端给他,骗也好,哄也好,让他喝下去,是生是死听天由命,届时我就为你表哥解毒。” “你要我杀虞斯?”焦侃云冷嘲,“笑话。” 多罗挑眉,“怎么,你不是对他没有情吗?” 焦侃云道:“我没有情,不是没有脑子。虞斯是护国战神,我表哥就是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虞斯若是死了,大辛危急存亡。这种时候,表哥一条命抵给虞斯,算他光宗耀祖。” “我以为,你多少应该有一点徇私吧?”多罗被她直白的说法逗笑,眉目一潋,轻声问:“这么说,你不受我的威胁?” 焦侃云轻道:“若要让大辛失去一位战神,你还可以把我也毒死。”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64节 多罗以手抵唇盯着她大笑,“我还要与你做交易,可不能把你毒死了。”他摊手,“你选一个,给你表哥吃。看看他会不会死。” “我不选。”焦侃云垂眸扫了一眼,“我没兴趣陪你玩游戏,你直说,想和我做什么交易。交易若成,你给表哥解药。” “不要急嘛,交易的内容比这个游戏还要难为你呢。你表哥的毒,再有半刻钟就要发作了,不和虞斯相比,你也不管顾你表哥的死活了吗?这个游戏里他好歹还有五成的几率活命呢。”多罗促狭地看着她,仿佛只是在玩,“姑娘,半刻钟,马不停蹄地开始想办法吧。让我见识一下,虞斯究竟喜欢你什么。” 第74章 危险交易。 眼前人毫不犹豫地戳破虞斯对她的情意,焦侃云确信,多罗的确是利用她布置好了陷阱,就等着虞斯自投罗网。 她不得不配合多罗,玩这个令他觉得掌控一切从而身心愉悦的人命游戏。他想看她露出胆怯、惶恐、不知所措的神色。 焦侃云忽然笑了,诡异得令人发寒。 多罗挑眉,不解问道:“笑什么?” 焦侃云徐徐道:“这里就我们两个说话,当然是笑你。” 多罗调侃道:“我的风趣逗到你了?看来我们很投缘。” 焦侃云点头,“上次同样是在一座凉亭宴饮中,我们大辛朝的少年将军,也和你一样,展现出了对虞斯的恐惧。不过,他要坦荡得多。” 多罗神色一变,不屑地冷笑,“恐惧?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你表哥半刻钟后就要因你的一念之差徘徊生死界域,你是说,这种情况下,恐惧的是我?还遮遮掩掩的?” 焦侃云淡然道:“王子明知道虞斯喜欢我,却在我面前用美男计,一口一个要与我相面结下良缘,分明是存了夺人心好的轻薄试探,不仅如此,还特意打扮得酷肖虞斯,倘或你使我动容,仿佛就可以笑话他不过如此,反倒彰显你很有魅力,倘或我不动容,你也可以笑话他的模样装扮不过如此,我竟然一丁点因装扮肖似而产生的徇私动容都没有。 “口口声声说虔诚地调查过我,却连我酒量如何都不晓得,显然是只对我的身份感兴趣,对我本人不感兴趣。摆出一幅居高临下的姿态,一会强硬,一会恭顺,撩得不伦不类,明显是搞不懂情爱,又想抢占便宜,获得一些比过虞斯的尖狭快感。我原本不太明白,王子说话这么奇怪,弯弯绕绕,究竟是为何,直到王子要和我玩游戏,还说想见识虞斯喜欢我什么…… “王子很想看到我惊慌失措的样子吧?在发现我确实是个不为美色所动之人后,想用这种事关生死的游戏来令我惶恐害怕,然后在心底畅意地笑话虞斯的眼光低廉粗陋。发现我毫不犹豫地选择拿表哥的命献祭,完全没有一点徇私,你就换了个游戏,想逼我亲手送我表哥上路,看我懊悔不已,愧疚自责。 “这些狭隘心思真是好猜,王子为何要处处寻求胜过虞斯一筹的快感?当然是因为嫉妒虞斯,那王子又为何会嫉妒?没有比恐惧更恰当的原因了。 “实则,我是个很为美色所动的人,尤其是虞斯,他长得就很让人馋,我这么说,你很不屑吧?不必不屑,你只是来晚了,恰好赶上我相了数十位郎君,五感麻痹,否则你着意模仿虞斯的姿容,确实会令我好奇动容。但是撇开这些,王子你本人么……完全不符合我的胃口。” 焦侃云一口气说完,不管顾多罗想要活吃了她的面貌,微微倾身,抬起一根手指在他的掌心点选着,最后停滞在红色的药丸前,并不拿,观察着多罗的神色,刚被动摇过心神的男人只是勾着一抹森寒的冷笑,如毒蛇般紧盯她,她的手指又挪移到黑色的药丸,多罗也不过是笑意更深了些。 此人心智果然坚顽,她从头到尾把人奚落通贬了一顿,也不能令他将心思外显,她看不出他对待两颗药丸的神态差别,遂收回手。 多罗微微眯眸,笑道:“怎么了?大言不惭说了一堆挑衅我的话,想逼我露出破绽,结果没有得逞,于是不敢选?倒也是,你再如何也只是个扛不了人命的文官,尤其还是这般护佑你的亲人的性命。任其毒发身亡,确实要比亲手喂一颗毒药送他去死的罪恶感少得多……哪怕这个几率只是五成,你也不敢赌。” “王子不必也来激我。”焦侃云在心底算着时辰,继续挑惹他对虞斯的怒火和惧意,“我只是好奇,若表哥真的死了,我惊惧哭泣,会不会令你更害怕虞斯的报复?不知道王子今日为他设下的陷阱,有几成把握置他于死地呢?” 多罗的脸色略阴沉,“你和虞斯承办太子案,又以‘绝杀道谋刺太子’结案,应该晓得有一位神秘人,给了绝杀道一笔巨款。这人看似买了太子的命,实则也买下了整个绝杀道的命,每个长老都贪得无厌,想要独吞,绝杀道内部自然会因分赃不均,内乱频出。神秘人一招二桃杀三士,轻易瓦解了绝杀道,教人惊叹。 “幸而我猜到辛帝会趁机撕毁盟约,攻我北阖,便劝父王先手将内乱不休的绝杀道剿灭,而我偷偷以金蝉脱壳之计,将其控制在自己手中,保住了绝杀道的一批顶尖高手。你知道我要这批高手做什么吗?” 焦侃云指了指湖边,“埋伏?所以,今夜杀掉虞斯,他们很有把握了?看来是高出五成,比我替表哥择出一条生路的几率要高许多啊。” 多罗一哂,“没错。你从华鬘楼被带走,虞斯要找你,只能分散兵力四处搜寻,我的人暗中周旋拖延,唯独为他一人指明道路,他救你心切,便只能单枪匹马赶来。你害怕吗?” “我很害怕。”焦侃云风轻云淡道:“但他是死是活,我左右不了。我只知道,你要与我做交易,我暂且安全。” 多罗再次将手一摊,摆出药丸,笑叹:“可你表哥看上去已经不太安全了。” 焦侃云再度抬手在两颗药丸之间点选,掌心已覆上一层薄汗,她故作激怒的试探告诉她,极大的可能,这两颗都是毒药。 多罗拿出这两颗药,初次提出的游戏是让她杀虞斯,以多罗对虞斯的恨意,必然不会让虞斯有活命机会。多罗骗她,只是想让她误以为可以赌那五成的几率,换回表哥的命,可她不上当,多罗就有了戏弄她的想法,想看到她慌乱懊悔的神情,好从心底鄙夷虞斯,获得尖狭快感。 怒意之下的多罗,无论看到她选哪一个,都是一派森冷且胜券在握的表情。心智颇坚,不为所动也好,两颗都是毒药也罢,没时间了,焦侃云必须选了。 她压下冗杂的思绪,果断地拿了一颗红色的药丸,多罗的笑意霎时溢出眼眸,下一瞬,她却诡魅一笑,迅速将药丸送入自己口中,然后借着手边酒水吞服而下。 多罗震惊地凝住她的双眸。 “怎么样?我吃的是毒药,还是解药?”话音刚落,焦侃云只觉身体传来难以抑制的麻沸感,紧接着,嘴角渗出了一丝血迹,她笑道:“看来是毒药。既然如此,解药,自然就是我替我表哥所选,请王子按规矩,立刻给我表哥服用解药,我们才好继续谈说交易。” 多罗一时恍惚,他完全想不到焦侃云会这么做,确实,他手中这两颗都是毒药,但摆在明面上说出来的,是一颗解药,一颗毒药,而焦侃云这么做,无疑是逼他给阮祁方解毒,“你就不怕你和你表哥一起交代在这?” “我不会交代在这。这都归功于王子要与我谈的交易,以及,让我发现王子对虞斯的恐惧,你的恐惧,会让你在确认虞斯死透之前,不敢动我分毫。” 焦侃云的嘴角再度渗出一缕血线,勾唇道:“虽然我完全不知道虞斯在北阖杀得有多疯,他也因为害怕我畏惧他,从不向我提起他的阴暗面貌,但从那位少年将军和你的表现来看,我已经猜到了,那是多可怖的面貌,王子,我相信你对虞斯的畏惧,会让你在尘埃落定前留住我的命……或者说,我相信虞斯,绝不会让我有事。 “至于我表哥,我不这么做的话,他必定会死,不是吗?” 多罗意味深长地笑了出来,看起来有几分疯戾,“很好,焦侃云,你不要命的所作所为着实令我振奋,游戏是我输了,现在,我可以跟你认真地谈一谈我所说的重要交易了。”他起身,猛地捏住阮祁方的下颌,塞进一颗药丸。 焦侃云连忙倒水给阮祁方灌下,一手不断舒着他的胸口,直到看见他惯性地将药丸吞咽下去才放心。 多罗摸出另一枚解药,放入她搁置在桌上的锦盒中,“现在这枚解药,是我身上唯一的解药了。你的毒,大约一刻钟后发作,一旦发作,生不如死,大多数人都不是死于此毒,而是死于痛不欲生,自我了断。 “你我交易若成,解药直接给你,你我交易不成,那就看虞斯能不能活着来这里了,他若来了,自然能解此毒,他若死了……”多罗摸了腰间的匕首,“我会送姑娘一程痛快的。” 多罗坚信陷阱是天罗地网,这番话,逼她答应交易,不答应就死,焦侃云却坚信虞斯,若听完后不愿交易,她会把命交给虞斯。 焦侃云压下胸腔的疼痛不适,“交易内容,愿闻其详。” “我要做的这个交易很特别。” 多罗娓娓道来,“如今使者携绝杀道几位枭首长老的头颅来大辛,只为阻挠辛帝借此兴战。姑娘你曾是太子的挚友辅官,一定不愿意看着太子死后还被利用成为两国交战的借口吧?大辛需要休养生息,北阖也是一样,上一战,虞斯对北阖的打击和损耗过于惨重,就算虞斯死了,短期内,北阖也不想破坏盟约。我们合作共赢,阻止辛帝对北阖挞伐。” 焦侃云微蹙眉,这和她从虞斯那里了解到的多罗不同,她略作打量,指了指仍未完全苏醒的阮祁方,有意点他,“可多罗王子瞧着不像爱好和平之人啊,你眼底的野心告诉我,你不想止戈。” 多罗毫不掩饰:“哪个夺权者没有野心?在北阖王庭,野心人人皆有。我只是不想打毫无准备的仗。” 焦侃云深凝视他,“听闻北阖内乱动荡不比大辛好多少,你是需要时间,清扫门前雪?亦或是,说服、打服周边小族联合,囤聚兵马,这之后再回过头侵占大辛这片广袤无垠的版图。” 多罗不置可否,“大辛朝堂的当务之急,不也正是阻止辛帝大动干戈,好争取足够的时间养精蓄锐吗?我们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我现在只是个书吏,不知道哪里帮得到你,值得你亲自来与我谈合作……”焦侃云的唇色逐渐发白,她轻蹙眉尖,痛得声音都压低了些,“长老的脑袋不足以使圣上网开一面吗?” 多罗拿锦盒的手攥得更紧了些,他垂眸,冷眼瞧着她,“圣心难测,北阖来意明确,辛帝自然有所准备,为确保万无一失,当然需要一位令他猝不及防的,更有说服力的人在使者宴上登场了。” 焦侃云不解:“我?” 多罗一哂,“没错,这正是这个交易的特别之处。我负责和北阖使者一同说服辛帝,阻止他对北阖的挞伐,姑娘负责出现在使者宴,成为我们成事的助力。” 焦侃云思索片刻,“我能成为什么助力?” 多罗神秘一笑:“姑娘什么都不需要做,你的出现,就是多罗最大的助力。只是使者宴上,我要从姑娘这里拿走一样东西。” “不会是我的命吧?”焦侃云冷眼瞧着他。 多罗摇头,“我查过了,焦侃云的命可金贵得很,二皇子比我还阴毒,我是万万不敢动你的。你放心,届时你会毫发无损,且亲眼见证我说服辛帝放弃进攻北阖。” 焦侃云思绪百转,实在想不出他要做什么,“你要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和你这个北阖的王子勾结?你就是想让我死,不用这么迂回。” “不不。是我说得不够清楚吗?”多罗笑道:“姑娘只需要想办法参加宴会,别的,什么都不用做。你绝无性命之忧,也不会受任何皮肉之苦。” “我若不同意呢?”焦侃云挺直背脊,压下自脊椎蔓延而上险些使她折腰的痛楚,只是眉眼深红,难以维持淡定面貌,“你就不阻止辛帝对北阖的挞伐了?” 多罗郑重地点头,“没错,此番前来,我和使者准备了诸多方案,若没有把握止戈,那就开战,我会利用这些时日潜入樊京获取的诸数情报,将北阖的损失降至最低,让大辛深陷内忧外患之扰。届时使者宴上,我口无遮拦,将辛帝的怒火拔到什么程度,就不得而知了,帝王一怒,使者自尽,事态无法预料,却也是我用心搅局所致,姑娘不一定乐意看见吧。” 焦侃云瞪着他,“这就是你的诚意?” 多罗将锦盒挪至中央,“所以,交易双赢,才是你我一同乐见。姑娘敢不敢入宴,赌一把?” 焦侃云凝视着锦盒,半晌未语,她已有些痛得说不出话,扯着哑涩的嗓子轻声道:“我要如何出现在使者宴?我已没有官职……”像是自言自语,不等多罗嘲讽,她抬眸道:“我姑且答应,若我能入宴,交易便成,若我不能入宴,交易便罢。” 多罗轻轻笑起来,猛地收回锦盒,讥讽的意味更浓了,“姑且?姑娘,我的汉文很好,你是在跟我玩文字游戏?若不践诺,你今日吃了解药,改日我照样可以杀你!那不如这样,我将锦盒扔进湖中,你跳进去捡起来,吃下解药,交易就成!你不跳,交易就罢!” 焦侃云目中带血,仿佛要将他盯穿。 谁知多罗当真甩袖起身,拿着锦盒走到栏边,将手伸出围栏,佯装要投,转头朝她笑道:“还有半刻钟,姑娘的毒就要发作了,到那时,姑娘还要一意孤行?” 两相沉默,焦侃云强忍不适起身,几乎是朝他扑了过去,多罗以为她要抢夺锦盒,如同服软,便收回手展露笑颜,可不等他笑出声,焦侃云就顺着他的手将锦盒抛了出去,一道弧线从空中划过,“咚”的一声,锦盒坠入湖中。 多罗一手钳制住她的手腕,一手捏紧她的下颌,“你才是疯子吧?真不要命?!” 眼下尚未有虞斯的消息,焦侃云却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多罗露出了一瞬慌张的神色,被焦侃云捕捉到,她不由得笑了,“王子本想看我痛到无可奈何时低声下气地求你是吗?呵…王子,你知道为什么外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吗?” 多罗微眯起眸子,“你不会告诉我,虞斯从头到尾都不会来?他像条狗一样眷恋你,绝无可能。” 焦侃云摇头,“多罗王子,很抱歉,忘记告诉你了,我们早就知道你携绝杀道提前潜入了樊京,所以已有防备之心。如今忠勇侯应该已率领军众将此处包围,他要杀出一条血路,半刻钟足矣,但你要杀出一条血路,不知有没有五成的把握?” 眼见多罗瞳孔骤颤,焦侃云轻笑着抹了唇角的黑血,“倘若我活着,与你交易,忠勇侯会放你一命,倘若我死了,管你是不是北阖王子,他都会悄无声息地杀了你,再全身而退。上次我被人挟持时与他约定过,要他及时赶来,你猜一下,万死不辞的情况下,他到我面前,需要多久? “解药已经入水…现在,你也有半刻钟,马不停蹄地开始想办法吧。或者,让我也见识一下北阖健将的泳姿。” 第75章 亲重点。 她的话犹如断弦的琴,弹剌出的最后一道刺耳噪音般,教多罗下意识扣紧了她的下颚,细嫩的皮肤霎时红云连卷,她一声不吭地咬紧了牙笑睨着他,他的瞳眸中墨色消褪,琥珀色的光芒从一道狭缝中迸射出来,“虚张声势?” 焦侃云知道多罗没有立刻相信她已提前得知了消息,“你会趁乱让绝杀道的高手金蝉脱壳,我们也会借势而为,化敌为友。王子的直觉惊人,透露情报的叛徒是哪一个,今次你活得下来,再慢慢去猜吧。” 饶是双眼被血丝烙红,气息颤抖,多罗依旧挽起了一个阴恻且兴奋的笑,“这种时候还顺势给我来一手离间计?看来我敏感多疑的性子真被你给拿捏透了啊。很好,若非如此,我还担心刚才我的交易都是在对牛弹琴!我越来越期待在使者宴上见到你了,等我从你身上拿走那样东西,你才将窥见并敬畏我的直觉! “焦侃云,你记住,我甘愿入水寻药,不是因为畏惧虞斯,而是因为敬佩你。” 话落,他松开钳制,转头猛扎入湖中。 少了支撑,焦侃云跌坐在石凳上,捂着剧痛的心口,一股扼喉的力量从胸腔席卷而上,教她难以呼吸,只能张口喘息汲取生机,这毒尚未完全发作,就隐隐有让人痛不欲生的趋势,若是当真发作,她不敢预料那种窘迫,生怕自己届时真的会为了止疼而低头求饶。 而为了不让自己有向北阖人求饶的机会,她不得不将只有五成把握的推测和盘托出。 多罗说她虚张声势,是,也不是。 她坚信虞斯会来,不会让她有事,但关于是否有无数军众黄雀在后的反包围,她不是那么确信,毕竟时间太短了,要召集足以匹敌整个绝杀道的军众,悄无声息地潜至落雪院外,一点都没被探子发现,太难。 她担忧虞斯真的单枪匹马,要豁出一条命来,才能到她的面前。 外面究竟为何没有动静?望风的探子为何没有向多罗禀报陷阱境况?她担忧的目光穿过湖岸眺至更远处,那里静谧幽深,不见光影。 “小王还是第一次被女人搞得这么狼狈…!你手劲够可以,扔这么远!”水鬼一样的人爬上来,高束的头发掉了簪冠,披散下来,恢复了卷曲的原状,湿发割开了多罗的虚伪面貌,将他原本充满暴戾恣睢的面孔展露无疑。 褪去了酷肖虞斯的伪装,他原本的样子令人望而生畏,焦侃云此刻已寸步难行,只能盯着多罗手中的锦盒,他迅速拿出被水浸得略湿了些的药丸,扔了盒子,踩碎了落地的珠钗,朝她走来。 “痛得说不出话了吧?”多罗并不着急给她,反倒奚落道:“半刻钟已到,你口中万死不辞的虞斯呢?” 焦侃云额间渗出汗液,几近无声地说道:“你可以再嚣张一些,看看谁笑到最后。” “你连手都抬不起来了,嘴倒是一如既往的硬!”多罗与她的内心一样没底,他望着幽谧的湖岸,和她揣测的是同一件事,冷哼一声后,他收眼,抬起焦侃云的下颚,这次不再紧掐着她,只是捏开她的嘴,“使者宴,我会等着再与你交手!” 多罗的两指捏着药丸,直送到焦侃云的唇齿间,她咬紧药丸,他却故意不松手,有意让她多疼一会,完全不管顾自己的两根手指也被她紧紧咬住,她将毒药的痛楚都反馈报复在他的手指上,而他戾笑恶劣,更不肯放,仿佛在和她的口齿角力,看谁先服软。 下一瞬,多罗神色一变,灵敏的直觉让他察觉到了一道如鸣镝之箭般射过来的凶悍杀气,几乎是眨眼之间,他在杀气来到身前的前一瞬猛然后退,焦侃云也在一瞬领悟了他的变化,咬紧他的手指,活刮了一层皮肉下来,登时血流不止,熟悉的人影停落身前护她,锈腥味弥漫亭中,她用舌尖勾入齿间解药,径直吞咽入腹。 虞斯犹似一支被满月弯弓贯射而来的离弦之箭,从天而降,插落眼前,毫不犹豫地伸出利爪往前一掏,无疑,多罗那一瞬直觉救了自己。 野兽出蛰,雪青紫衣褴褛,是被遍布全身的鲜血抓破,他整个人像被血水浸泡淹没,高束的墨发也黏盘成结,凌乱肃杀,隐隐透出红意的利发挂贴在猩红的眉目之间。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65节 虞斯的嘴边血肉斑驳,一路极尽啃掠撕扯,手臂上的刀锋青筋与大片血迹狰狞错叠,不知以手为枪,贯通了多少敌人胸腔,此时此刻,掌中还捏握着一颗不知是哪位刺客的勃勃跳动的心脏和半截肠子,因没能一爪将多罗撕碎,他提起手,在他面前捏烂了心脏,松爪丢掉,血丝攀通眼球,虞斯流着眼泪,睥睨着他,森悍阎罗一怒哑然,仿若蓄势,“你怎么……敢的?” 焦侃云心神俱震。她还是想少了,原来虞斯在北阖是这个疯法。可他居然当真是一个人来的?! 危险蓄发,不等虞斯再度朝他猛扑,多罗毫无迟疑地飞身逃遁,与焦侃云此刻的想法完全一致:虞斯什么时候又精益如此了?!一个人从陷阱里杀出来了??不,不至于,焦侃云说得没错,有叛徒提前泄密,他们早有防备,可他又是如何召集军众悄无声息地来到此处?!自己又该如何杀出重围?他心中震撼惊惶,脚下运步如飞,片刻不敢停顿。 两军交战时,他见过虞斯这般面貌,这是虞斯完全失去理智,只剩下狂怒和兴奋的面貌。焦侃云口中他“畏惧”的,正是这个面貌。方才那一瞬间,自己竟然怕到不敢将焦侃云挟持到手中,几乎是直觉驱策的本能,让他不敢碰焦侃云一下,只想着扯脱手指逃走! 多罗想不清楚,他在落雪院外设伏恭候,料他心系焦侃云方寸大乱,必然落了下乘,怎么会……焦侃云说得没错,他完全不懂情爱。 虞斯并未去追,立在焦侃云身前,陡然一对上她错愕的视线,如被狼毛拂过,幡然醒悟一般,浑身都惊惧颤抖起来,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在她面前牵拽着肠子,还捏碎了心脏,血液迸溅,残暴而肮脏,见她蹙眉,似在忍痛,他慌乱地靠近,想紧紧抱住她安抚,可自己浑身是脏血,一时只能手足无措地流泪,“我…你…很痛吗?” 解药尚未完全起效,焦侃云仍然痛得拧紧眉心,她安静地打量着虞斯,可以想象,眼前的男人是以如何狂妄的姿态遁入魔道,幻化为凶魅姹妖,疯狂地对敌人进行撕咬、贯穿、掏拽,才一路杀到她面前。 湖岸火光乍现,传来滔天的厮杀声。 焦侃云很快想通了,虞斯确实集结了军马,但不足以包围此处,又害怕她出事,所以在对垒交锋之前,先一步潜进来了,掠杀出一条血道,如今正给了军众和杀手交锋的楔口。 焦侃云不知道他杀了多少人进来的,见他低着头貌若心虚,“侯爷受伤了吗?” 虞斯一怔,摇头,又点头,“小伤。”话落时吐出一口血,他用手背迅速抹掉。 焦侃云又问,“抱不动我吗?” 虞斯揪紧眉头,急忙回答:“抱得动,只是……” 焦侃云张开双臂。 虞斯浑身一滞,下一刻便抱她入怀,紧紧扣在双臂之中,把头埋在她的颈窝,“我身上都是血,脏得很…”他抄起焦侃云的膝弯,任她脱力在他的怀中,勾挂着他的脖颈。 趴在桌边的阮祁方睁开眼看见的,正是这一幕。他以为自己没睡醒,两人转过头看向他,几目相对,鸦雀无声,阮祁方抬起一根手指虚弱地唤了一句,“忠勇侯…放开我家小妹……”而后就被满目的血色吓晕了过去。 “送他回国公府吗?”虞斯赧然问焦侃云。 焦侃云低声道:“那我就得一起回家了。侯爷,这里离私宅很近。” 两人心有灵犀,不再多言,虞斯抱着她飞身往司家宅院而去。湖边厮杀声落停,绝杀道的杀手以撤为主,掩护多罗遁走,双方并不纠缠。阿离带着人赶到亭中,说好亭中碰头,却只见到晕厥的男子,他纳闷着,正要叫手下送人回府,章丘却笑道:“找间客栈,扣下来安顿一晚。差人去焦府和国公府报平安,就说焦姑娘受伤晕倒,不宜挪动,侯爷已就近安顿,叫了大夫,明日送回。” 幸而私宅的热泉汤池是活水,否则虞斯这一身血水便要硬生生地把汤泉染成红颜料池。焦侃云虽离开此处许久,虞斯却时常遣人来收拾打扫,还放置了不少便衣供她来时随用。他自己则趁着焦侃云沐浴时,就近买了一身素衣。 他怕焦侃云嫌恶自己浴血满身,一心只想着赶紧扎进浴池,洗了许久,漱了多遍,才将满身、满口的血水全部洗净,然后把血衣丢到院外一把火烧了。 解药虽起了效,但后劲十足,焦侃云无甚力气,又不想直接睡觉,她还有事要和他说,便在院中倚着栏杆,吃着糕饼赏明月。 虞斯磨蹭到她面前,只穿了一身素衣,湿发滴答,浸透衣衫透了大片,才显现出他身体上嶙峋的伤痕,五花八门的武器留下的血痕,被他胡乱用膏药封住血口,他浑不在意,只低着头,犹豫地轻声问她,“我…有吓到你吗?” 焦侃云诚实地道:“有。” 虞斯把眉头蹙得更紧,眼尾深艳,“你怕我了吗?” 焦侃云抬起手指,戳在他的胸膛,在他不解的眼神下,一路滑到他的小腹,然后将他的上衣解开,挑了下眉,观察他草率处理的伤势,想象这些伤都是些什么武器所致,再想象他是如何屡屡避开要害,只让这些致命武器伤入寸许。 虞斯低头看了一眼,急忙解释,“不深,不会留疤。”他好不容易挽救回来的姿色评价,不能因此再度失陷。他绝不能让焦侃云嫌弃他的姿色。 焦侃云被他这话逗得勾起一抹浅笑,就着他半赤的上身,贴过去,抬手抱住他,仿佛抱住了他满身的伤痕,在他耳边笑道:“怕一个连亲我都不敢用力的男人?” 虞斯一愣,只是少了一层衣衫的隔阂,却能直接感受到她的体温和柔软,对……他怎么忘了,她嫌弃他亲得不够深,一时心绪沸腾,他捧起焦侃云的脸,刚要吻下去,焦侃云笑说:“我不怕你,一点也不。亲重点,不然我笑话你一辈子。”他眉目潋滟,勾唇一笑,一把将她抱上栏杆坐稳,低头吻了下去。 烽火骤起,焦侃云再度抬腿缠错他的腰,想挂在他的怀里亲。 两腰相贴,她猝然睁眼,诧惶一瞬,似乎明白过来虞斯上次在为什么而退。 秋季,庭树正是结起累累硕果之时,虞斯为她挪值的樱桃树比邻杏树而居,两树茂盛,枝叶缠错,硕大的杏果就霸道地挤贴着樱桃生长。杏果如悍匪一般傲然,樱桃却软烂,两相抢竞下,紧密挤触,彼此倾轧。 明月映照,焦侃云的脸色亦如樱桃血红。她生出怯意,虞斯却握着她的腰肢,强制按住。 庭中,成熟的硕果陷落于薄薄的莲叶之上,与浸漫莲衣的池水静触,惹得池波荡漾。 焦侃云的呼吸断断续续,虞斯抬起一只手捏住了她的鼻子,她不得不张嘴大口汲气。方便了他亲吻勾卷,推搡翻覆。一阵攻掠后,彼此喘息声皆破碎。 两片落叶被秋风吹起,痴痴卷缠,难舍难分,混乱中将树上晶莹的蛛网搅坏,钩挂起一缕缕的蛛丝。 焦侃云快要窒息,他果然体热,像块炭一样,抱得她面红耳赤,汗流浃背,不知何时,领口都扯开了。 她抬手推了推,触碰到虞斯的伤口,他便松开她的鼻子,却搂住她的腿抱得更紧,焦侃云已经软烂在他怀里,任由他按着腰肢亲昵相贴,他的唇退开些许,耳梢轻轻一动,视线偏倚,穿过庭树,锁住了门口的不速之客——焦侃云从华鬘楼被带走,自然还有另一人心系于她。虞斯勾起唇角,毫不迟疑地再度吻住焦侃云,哑声说了两个字: “再来。” 第76章 我喜欢,琅哥。 唇齿一撞,焦侃云可以说是略有匆忙地接住这急切的一吻,刚从秋风中汲取到的稀薄空气又被虞斯极具侵略性的浓郁香气填满,他吮吻得更深,大掌抚住她的后脑,五指插在她的发间不断摩挲揉弄,隔着发与骨,搅乱了她的思绪与神魂,而身体两相里怦怦又灼灼的贴触,活活要把她给蒸发了,焦侃云蹙着眉气喘吁吁,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甜美的吟哦。 虞斯睁开一眼罅隙,一边同样发出低喘附和,与焦侃云辗转深入,将她安抚,一边得意地乜向不远处的楼庭柘,眸色幽深,嚣张至极。 楼庭柘扶门欲入,却因刺耳的交吟猛然驻足,此刻懵在原地,望着两人交缠亲昵,瞳孔剧颤。 他看见虞斯嘴角浅淡的笑意,颊边晕开的红云和兴奋的眼泪,看见他目中对焦侃云缱绻的柔情,对他狂妄的蔑视,这些楼庭柘都可以不管顾,唯独忽视不了焦侃云纤薄的背尽数沉在虞斯的怀里,她主动勾挂着男人的脖颈,缠在他的腰上,发出了温柔婉转的轻吟,频频回应。 庭院里,斑驳交错的枝叶裁剪出了疏影,楼庭柘震惊而溃乱的神色从疏影的每个孔洞中难以掩藏地流泻而出,枝叶仿佛荆棘,残忍且凶狠地划烂了他的高贵骄傲,一瞬摧心剖肝到极致,目色通红,毫无察觉之际,一行热泪与漫天枯萎的叶一齐滚滚而下。 可虞斯犹觉不够,他要将一切都摆出来谈扯干净,唇边依依不舍地退开一狭,温柔地问道: “这次有让你满意吗?” 这次。捕捉到的关键词令楼庭柘剧痛的心狂坠沉渊,他唇齿俱颤,眸光闪烁着,同样等待焦侃云的回答,不知在等着什么。或许呢?或许还有什么令他期曙的转折。 便见她低着头不语。 “不生气了吧?”虞斯垂眸凝视着她,小心翼翼地追问,“喜欢吗?” 都快把她亲化了,抬起的腿也一阵阵发酸酥软,焦侃云把脸埋在了他的胸膛,闷声点点头。 虞斯笑着逗她,“说出来…行吗?” 焦侃云面红耳赤却故作淡定,“喜欢,行了吧。” 虞斯微抬眸睨着楼庭柘,目光逐渐深邃,缓缓摇着头,不行,不够,他再垂眸看向焦侃云,微挑眉,“喜欢被我亲?” 焦侃云失笑,咬牙切齿地道:“侯爷,我看你受伤才迁就你一再追问的,别打听太多。” “我都伤成这样了,不能多问两个问题?”不等焦侃云反驳他曾说是小伤的纰漏,虞斯继续发问,“我就要问……我想问,绰绰喜欢谁?” 他认真地看着她,鲜艳的眉目蛊惑动人,盈盈泪水,脉脉柔情,散发着魅力。 焦侃云凝望着他,不再逃避,“喜欢你。” 虞斯的眸中露出笑意,愈发得寸进尺:“我是谁?” “是侯爷。是虞斯。”焦侃云对他这幅狂妄又得意的模样恨得牙痒痒,低头在他心口咬出一圈牙印,收获他愈发蓬勃滚烫的生命力后,她惊诧羞怯地别开眼,轻声回道:“是朝琅。” 他轻轻地亲吻她的唇瓣,似祈求似撒娇,“唤得再亲密些...好吗?” 焦侃云垂眸,想了一圈,实在肉麻,顾念他伤痕惨重,半推半就地开口:“琅哥。” 不等虞斯露出震惊和调侃的神色,焦侃云率先仰头吻住他,将他的喜悦都封在口中。虞斯随着这份意外喜悦而催发的灼情热意顺势攻掠着她,吮卷舔裹,彼此发出动情的啧声。 那种催.情发欲的声音穿透时隙,带楼庭柘回溯到焦侃云病倒在他怀中那日,彼时她还蹙着眉懵懂地问他:“为何有情人总是钟情于相濡以沫,口舌之交当真比得过千言万语?话本里的男欢女爱固然教人一看便通,可真有人这般缠绵悱恻吗?” 楼庭柘想起在天水镇和焦侃云看过的风筝,此刻绘着朱墨蝶的筝从他的心口挣脱了线,将他的心脏绞杀得鲜血淋漓,支离破碎,而朱墨蝶义无反顾地飞向缥缈无边的天际,毫不管顾身后的落寞悲怆。她只是从头到尾,连追寻的一丝引线都不给他罢了。 眼前的欢情浓稠似夜,他既悲又怒,一点也不想看到,只想破坏。尤其在焦侃云喊出“琅哥”的那一刹,竟说不清悲痛和怒火哪个来得更凶猛,更说不清是十三年前的他发出的怒火烧到了现在的他,还是现在的怒火燎烧到了十三年前的他,烫得他屡屡不敢触碰的陈年心疤都灼痛起来。 “这是我的弟弟庭柘,你可以随唤我‘玉哥’一般唤他。” “柘哥,柘哥…” 太久远,太幼弱,所有人都以为一向高贵得目中无人的他不记得这些琐事。可楼庭柘偏偏在无数个午夜梦回间低喃自罪,他到底为什么,到底为什么,叱了她一声“放肆”啊? 针锋相对,厌恶倦烦。是不是这声放肆,才让他们注定分道扬镳? 他在无数个绮梦中辗转,每个绮梦中都有一句“柘哥”,又在无数个噩梦中惊醒,每个噩梦中都有一句“放肆”。他睡不着,他告诉焦侃云,是七岁那年发生的事让他幽闭难捱,可他不敢告诉焦侃云,三岁那年发生的事亦使他魂牵梦萦,无可救药。 他睡不着,惊出一身冷汗,神质到每天夜半爬起来泡澡,因为他已经神质到每天晚上都梦见她。 他叱责阖宫的人放肆时,心头也会一震,继而盯紧他们的脸,仿佛是想找回三岁那年叱出这句话的原因,想透过他们看到当初并未放在心上甚至没有瞟去一眼的她听后的神情,每次看到的都是他们惊惧颤抖,惶恐不安,他心碎欲死。 “焦侃云,我睡不着,我睡不着。” 我睡不着啊。 “大小姐,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假如我没有叱过你“放肆”,结局会不会不同。 “绰绰,我想你想得…都快发疯了。” 我已经疯了,我不争位了,求你来垂怜我。或者,我当皇帝,然后当你的狗,上位者的低头,会不会让你回心转意,愿意施舍。 一入梦魇噩夜,我便千方百计地靠近你,沉沦你,可又畏惧你,失去你。 他喝着似毒似药的迷魂汤,只安寝了寥寥几晚,她走了,他还是睡不着。他当然一早就知道她来澈园做什么,可她才是迷魂汤,让他饮鸩止渴,甘之如饴。 焦侃云是被身后传来的巨响惊回神的,怒悲交织下难以克制的一拳,把她的门砸穿了,她回过头时只剩夜色冰凉一片,不知何时宅门洞开,仿佛是有人路过,见到男女忘情亲昵有伤风化,故意打断,她一时羞极,放下腿:“没关门吗?” 虞斯舔着嘴角,羞涩地回味方才她的主动,半晌才哑声道:“关了的。”他一笑,别有深意地盯着她,她顷刻领会,那一拳便似砸在她的心头,使她略微怔忡。 虞斯立即捧起她的脸,强硬地将她的视线拉回到他,“你可还有什么不适?刚服完药时你的身体很冷…方才我运气焐了焐你。” 难怪她觉得那么热,还以为是……她的视线下移,又慌张地抬起,“没有不舒服了。另一间厢房有收拾吗?今晚你别守着我了,既然受了伤,那我们各自休养。” 虞斯的眼神难以言喻,他用指尖摩挲她的唇,又想亲了,克制一番才道:“我就想守着…” 焦侃云别过脸,促狭道:“侯爷之前还说自己最恨纵情滥欲之事了,现在像个流氓一样。” 她啧啧称奇,戏谑之色满溢,虞斯红着脸拽她入怀,低声在她耳边道:“我们不是还没有开始纵情滥欲吗?你这就知道了?”说完他自己先难为情地笑了出来,难堪地喘息。 焦侃云顿时不敢再笑话他,方才她已感受过那种悍然蓬勃的生命力所带来的震撼,一时遐思无限,赶忙打住。他的伤势还须重新处理,焦侃云便携他回房坐下,重新给他上过一遍药,左右嘴上没话,就将自己和多罗的交易始末告诉他,末了道: “我考虑过了,我得去。若是不去,一来,他先行回北阖,留下绝杀道不要命地追杀我,骚扰我或是我的家人,你不可能随时随地在我身侧护我周全,也很难将他们全部铲除,二来,他缺少所谓的阻止圣上挞伐的助力,既然他提出了我是一道出其不意的助力,不管真假,我都不能置若罔闻,这也是我们阻止圣上的一线机遇。 “而且你说过,多罗是极具狼子野心之人,他若不能从我这里得逞,便视为没有十分的把握劝和,或许他就要逆反使者来意,为非作歹,大肆兴战。我只有去了,才能知道他究竟在用我谋求什么,知道他要从我这拿走什么。” “他说不让你受皮肉之苦,万一是狡言呢?”虞斯担忧她受陷,但她既已决定,便要尊重她的想法,“近来我已按照你给的切入口促成了些许结势。还有,陈徽默猜出来了,不过也正常,毕竟那封刺杀信是他译的。他来找过我,说愿意为这些尚不算牢靠的结势拴紧一根绳,促进他们在朝堂上踊跃谏言,劝阻圣上开战。若祭天时,陛下还未回心转意,甚至还要行暴虐之事,他就会豁出性命阻止,算是弥补犯下的过错。” “如此决绝?”焦侃云蹙眉,没由来地升起一股担忧,“他要做什么?” 虞斯与她对视,焦侃云从他的眼中看出了一个猜测,顿时惊骇,他别开眼抿下了,只道:“我倒也不会让他当真如此行事,不过在祭天之前,他能成为我们在朝堂上的助力,是再好不过了。” 焦侃云点点头,她已经爬上了床,盖上被子准备睡觉,“如果使者宴上能完全阻止陛下,祭天的一切就不会发生。我现在最担忧的是自己去不了宴会,除非有御令,否则我一个书吏,怎么可能参加宫宴呢。” 她一醒,阿爹虽然将她在詹事府的官身撤下,但她在澈园的辅官身份,却是圣上亲口御言,倘若楼庭柘授她以官……但一想到宅门还在漏风,罢了,还是别去问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可以请陛下让你跟着我去。”虞斯坐到床畔,微倾身,将手撑在枕边,凝视着她,“就怕你爹不同意。”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66节 焦侃云睁开一只眼瞥他:“陛下若是听你这么说,你猜会不会觉得我俩图谋不轨?还是说……侯爷就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俩另有‘隐情’?” 被拆穿,虞斯羞赧地抚摸她的脸颊,用拇指摩挲唇瓣,“我什么时候能有个名分?不想偷偷摸摸的…见一面都不方便。”他的眸色逐渐转深,瞳孔轻颤动着,似试探,似谋划。 焦侃云看出他眼底的不寻常,倒嘶一声,“你别做出什么适得其反的事…等我阿爹接受你的赔礼,你再想别的吧,我阿爹很难改变主意,抛开我阿爹不谈,我家每个人都不满意你,还不都怪侯爷风评太差了。” 虞斯抵着她的额轻笑,“我风评为何差,你心里没数?” 焦侃云顺势挽住他的脖颈,心虚地亲了一口全当安慰和赔罪,两人皆一顿,刚剖白过心意,恰是情浓之时,顷刻便一发不可收拾地亲吻起来。 她把虞斯拉上床榻,虞斯顺从地迁就她的想法,被她翻压到下方,喉结不停地滑滚,抑制住隐约泛出的泪光,期待地等她的下一步动作。 焦侃云跨在他的胸腹上,与他高大挺拔的身躯相比,她的身形显得娇小,低头刚好将他仰起的下颚吻住,顺着亲上嘴唇。一手褪去他的上衣,一手在他的心口感受怦动。 虞斯抱着她的腰臀,修长的腿微微屈起,眼泪终究没能抑住,模糊不清地说:“你不会是真要…跟我尝试纵情滥欲?不行…还没成婚…”话是这么说,但蓄势已然蓬勃,他疯狂地运功克制,也不知自己能把持到几时。 焦侃云亲着亲着笑出声,顺着这个姿势略往下滑了滑,抱住他,“好了,睡觉吧,琅哥。” 虞斯:? 他咬牙切齿:“焦侃云!你又耍我?这样怎么睡得着?!” 焦侃云松开手,作势让他下去,“那侯爷自去西厢睡?” 虞斯却不动了,在她腰上轻掐一把,捞起被子盖住,又把她的脑袋按进胸膛,红着脸嘟囔:“睡。” 两人虽没有更近一步的逾距之举,却频频擦蹭,翻来覆去竟无一人睡好,翌日起得晚,等焦侃云意识到点卯已经迟了的时候,更悲痛的事情发生了。 章丘等人将阮祁方安置在私宅附近的一家客栈内,阮祁方清早起来,急匆匆地出门想要将昨夜焦侃云被虞斯劫走的事告知家人,没想到还没走出客栈,虚起眼睛遥遥一望,便瞧见两道熟悉的身影朝客栈走来。 那手…嘶,牵着。 那脸…嘶,笑着。 那唇…嘶,肿着?! 临近客栈,两道身影才欲盖弥彰地松开手,调整了神采。 阮祁方仿若被五雷轰顶,懵然看着这一幕。等两人注意到他时,他两眼一黑,往后倒去。 半个时辰后,阮祁方双手环胸坐在桌边,面无表情地睨着面前几人,沉声道: “来,解释吧!” 可不等焦侃云开口,他又激动地道: “你怎么对得起我啊?我没日没夜给你筛选郎君,陪你相面吃席!我吃得大半夜哇哇吐!每遇见一个郎子质疑你和忠勇侯的谣言,我哪回不是头一个站出来帮你澄清!我豁出老命在别人面前把忠勇侯骂得狗血喷头!我说你是被迫的,被纠缠的,结果你..!结果你们俩!天呢!我白白陪你相了八十多个郎君!” 焦侃云面露赧然,接过虞斯倒来的一杯茶,恭敬递到阮祁方嘴边,又忙不迭接过章丘帮腔讨好递上的一盘糕饼,也喂到他嘴边,“表哥,你别生气,小妹给你端茶倒水。” “所以你昨晚把我放到客栈,就是怕我回去告诉他们你分明醒了却不愿意回家?所以你俩早就一拍即合,狗狗祟祟了?!你不是说他蛮横无理,办案的时候总是欺负你吗?你不是说你对他毫无私情,清清白白吗?!你怎么跟他...跟他都!都到能过夜的程度了?!” 焦侃云故作淡然地笑道:“我俩确实清白,虽说是过夜,但我们什么都没做。” 阮祁方指着虞斯的嘴,又点着他的侧颈,“他脖子上是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我问你!” “哎呀消消气嘛!”章丘给他打扇子,“蚊子咬的,我们侯爷行军的时候就招蚊子。” 虞斯勾唇,握拳抵住唇畔,拿牙齿略咬紧了才没笑出声,“北阖冰天雪地的也有蚊子?” 焦侃云羞涩地抿了抿唇,都怪虞斯半夜流着眼泪说睡不着,两相里絮语片刻,她便在他侧颈处吮了一口新痕,此刻也不好解释得太详细,便认错道:“表哥,是我不好,我不应该欺骗你,但是现在又得麻烦你做个人证了,若是家里人问起来,你就说我昨晚和你一起住在客栈里养伤...否则阿爹知道了,肯定会骂小妹的。” 阮祁方直拍桌板,拉着焦侃云就往外走,“绝不可能!相面的日子我一天也不能再多了!你……还有你的情郎!现在就跟我回家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 虞斯一手把焦侃云环回来,阮祁方险些栽倒,他略扶了扶,面色一红,认真说道:“表哥,还请听我一言……” 第77章 甜。酸。 阮祁方连着上了数十日的白工,早被折磨得怨念横生,现下正怒不可遏着,完全忽视了虞斯的恶名,满心都是豁出去也要发泄怒火,当即叱道:“你管谁叫表哥?” “阮兄…”虞斯顺从地改口,听见焦侃云在怀中闷声嘲笑,更为羞涩,大掌抚着她的脑后,使她埋首在自己胸前,而郑重对阮祁方说道:“我知道此刻再如何辩白犹显无力,要让阮兄欺瞒家人更似刁难,我绝不会强求阮兄站在我这边,只希望阮兄给我一个证明我对绰绰十足真心的机会,正如阮兄为绰绰挑选夫婿那般,尽可择估于我。 “阮兄在那八十多位郎君面前的澄清之言,并非夸张谬论,这一切确实都是我先蓄意引诱,极尽手段,死缠烂打地追求,才侥幸得了绰绰的一二芳心。我自幼习武从军,当真是从未沾染过风月情事,只知奉上一腔热忱给真心爱慕的女子,因此屡屡显得冒昧莽撞,愚钝至此,教绰绰的家人误会,还责及绰绰,我亦怜惜心痛,惭愧内疚。 “如今绰绰虽愿与我情来意往,我喜不自胜,却并未因而狂浪自傲,更不敢生出戏玩辜负等放浪形骸之心,我不打算和绰绰一直欺瞒下去,只想以三六九聘、合卺嘉盟之礼诚挚相待,我当奉上一切登门求娶。劝说阮兄冷静,只因昨日事发突然,绰绰身陷囹圄,我虽赶去相救,却武艺不精,此刻遍体鳞伤,仪容有损,且两手空空,倘若仓促登门,更会教绰绰的家人误会我轻浮矜骄,只是个孟浪粗鄙的武夫而已。” 虞斯浑然一副“内子无辜,有什么怒火冲我来”的模样,阮祁方的思绪混乱不堪,心道怎么他一个登徒子还义正言辞、信誓旦旦,自己反倒像个跳脚拆散苦命鸳鸯的外人了?……谁让他当面搂抱起来的? 但是,阮祁方将虞斯的话盘桓口中几番咀嚼,竟有几分动容,字句深意,皆循序渐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先肯定了他的怒意与为难之处,继而放低姿态,甘他挑剔择估。再肯定了他的夸张澄清,安抚他的畏惧,同时也三言两语地澄清了忠勇侯浪荡在外的谣言,不怪谣言,反倒怪自己害绰绰不得不在家人面前撒谎。最后摆出想求娶的真心,说明阻拦他的原因。 且话里话外,都在做小伏低,诸如愚钝不堪、武艺不精,句句谦逊。确实不似传闻中那般人品堪忧,只是不知是不是自恃才学在花言巧语,也不知他杀人捣蒜的手法以后会不会危及小妹,所以还是得让家人知晓才好。 阮祁方张了张口,语气柔和了些,“我哪是想掺和你们的事,我是气不过!八十多个郎君,你知道我是怎么过来的吗?今日若为你们守秘,改日还是要相面做戏!这日子什么时候到头!” 焦侃云闻言心虚地抬头,虞斯却继续按住她的后脑压在胸前安抚,“阮兄遍览群英,自磨炼出了极好的眼光,怎会是混白消遣了一趟呢?若非相信阮兄的眼光、阅历、人品,我也不敢站在阮兄面前剖心明志。” 这官场话说的,阮祁方这个没入过官场的人一被戴上高帽,浑身惬爽。对啊,他陪小妹相看了八十多个郎君,眼光已然淬炼到极致,理应能作小妹的姻亲滤网,看透虞斯的品性真情才是,他如此坦诚,说话又动听,所谓的诸臣皆惧,定是大有内情。自己尽可判断了。 虞斯浅笑道:“至于会否劳烦阮兄继续受累相面一事,我可以肯定的说,很快,整个樊京城的郎君都不会再往焦府和国公府递帖子了。我已有对策,阮兄只须等我几日,这几日,阮兄大可以‘遇歹徒袭击,惊吓过度’为理由,和绰绰一起推拒相面。” 焦侃云正满意地听着他的剖白之言,“对策”二字一出,她敛笑一怔,抬眸迅速看了他一眼,狐疑低喃,“你想做什么?”她拽住他一束发,揶揄道:“不会是寻一次时机把相面的郎君揍一顿,再大肆宣扬出去吧?用武将的手段?” 虞斯顺着她拽发的动作偏头,眸中溢出笑意,“我当然不会让焦尚书觉得我是个只靠武力解决事情的人。你放心吧,我只会让他觉得我诚意满满。” 阮祁方观察两人相处,不禁挑眉,究竟谁拿捏谁,姑父是半点不清楚啊。 他恍然大悟,难怪他每次豁出命对郎君们说“一切都是忠勇侯单方面在纠缠欺压小妹”时,小妹都笑得那么开心,原是有恃无恐。正是因为一点也不怕虞斯,才会毫不担忧传出这般说法后会被他报复,更不担心他会介意,这不是恃宠而骄是什么! 阮祁方总算参破了那夜魏疏狂的取笑,此刻面前两人眼风交缠,忠勇侯的眼睛和拇指都快戳进小妹嘴里了,想必私下更没少亲热,也是,小妹都把人脖子啃成那样……啊,他的脑子登时一团浆糊,岔开了缠绵话题:“咳咳!昨夜劫走小妹与我的人,一口一句挟持了绮珠,究竟是冲着国公府来的,还是冲着忠勇侯来的?” 虞斯回过神,“原本是冲我来的,他们劫走绰绰,设陷杀我,但现在,情况复杂了起来,绰绰成了他们成事的关键目标。内情曲折,难以尽述。但阮兄可以放心,经过昨夜的交锋,他们也知道自己暴露了,其首领本就是偷潜入城,如今得知我已有防备,近期都不敢再冲动,以免被朝廷派兵查除。” 焦侃云轻笑,分明是他昨夜所作所为给多罗吓得腿软,要缓个许久吧。只身先行,冲入陷阱,不仅没有被合围,还悄无声息地杀出了一条豁口,却以轻巧一句“已有防备”带过,是不想表哥再生出畏惧之心。 “昨夜我见你浑身是血……”阮祁方却有所察觉,“你受了重伤吧?” 虞斯顺势将请求绕回来:“小伤,不日即可痊愈…也正因此,才请阮兄今日放我一马,不要拖我去见绰绰的家人,以免失礼。” 阮祁方想到那一身血,吓得他魂飞魄散,想必是豁出性命的一场残暴厮杀,他为救小妹浴血而来,却如此轻巧揭过,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行了,不抓你俩见人了。但你俩……”他上下打量虞斯,“不许再在外头过夜!”都是正当年纪的男人,虞斯还血气方刚的,阮祁方一想到他看小妹那缱绻拉丝的眼神,就觉得狼子野心不得不防! 一想到昨夜抱着温软如玉的焦侃云根本难以入睡,虞斯红着脸点头,确实,别说阮祁方怕,他自己也怕。 这厢聊罢,虞斯想到一件事,着意让焦侃云避开,单独与阮祁方详谈,焦侃云实在好奇,但又似七夕期待他的惊喜一般很能忍耐,遂到隔间用早点,不作多问。 硬生生聊了小半个时辰,阮祁方才顶着一张迷茫的脸出来,走前满含深意地盯着焦侃云好几眼,最后只轻声道:“…还是小妹眼光好,满朝文武泾渭分明,你却挑了个最善谋的武夫;天下商人多薄情,你却挑了个最有钱的真心人。”说完便走了。 焦侃云不明所以,虞斯面红耳赤地走出来,在她探究的眼神下别开眼一笑,并不提及方才的谈话,反而说道:“我虽派人去吏部为你告了假,说你身体抱恙,但料想焦尚书会趁晌午回府查探一趟,现在就送你回家吧。” 他不想说,焦侃云愈发期待他要作甚,她不多问,虞斯也愈发期待她的反应,两相眼风一撞,彼此都窥见了眸底的兴致。 将人送回焦府,隔着街道,虞斯目送她进门,焦侃云回过头找他,他似乎早有预料,挽唇一笑,摆出口型: “绰绰,等着我。” 焦侃云挑眉,怕他乱来,又怕……他不乱来。她想,自己喜欢虞斯什么?无拘束的野性下有恰到好处的分寸,不逾距的靠近时有充满巧思的递进试探。 她亦嫣然一笑,摆出口型: “好。” 回到府中,焦侃云率先从房间里找出那只存放贵重小物的匣子,虞斯赠她的所有东西几乎都存放于此,还有一只香囊,是楼庭柘赠予,因垂挂着碧海鲛珠,彼时她亦觉得贵重,便一道放入其中,如今却觉得,也许该给这只匣子的“贵重”界定得更清晰一些,便将香囊拿了出来。 她想起早晨离开时,窥见宅门上留有干涸的血迹,无不惆怅,寻了只锦盒,郑重其事地将香囊放入其中,又磨墨而书,认真写下几句敬谢不敏的还物之言附上,最后唤来画彩,“帮我跑一趟吧,去澈园,将锦盒交到二殿下的手里。” 画彩迅速去办。焦侃云心以为昨夜那一遭必然教楼庭柘十分清楚地晓得了她的心意,退还赠物无可厚非,从此他将情爱之事划清,她才好跟他谈正事,或许还能说一说授官之事。 难得不用去吏部办公,又解决了心头大患,焦侃云躺在院中晒太阳。 没想到再见到画彩回来,她手中仍是捧着那只锦盒,且神色十分慌张,“小姐,二殿下说,这么贵重的东西,要你亲自去还,否则一律视为拿造假之物糊弄。” 焦侃云再度被楼庭柘气笑,“他有病吧?” 没想到画彩点点头,“二殿下确实生病了,澈园的人说,不知为何,昨夜二殿下回来便发热高烧,半夜还吐了一次血,直接吩咐澈园闭门谢客,封锁消息。但听说奴婢来,二殿下仍是见了,奴婢说明来意后……隔着帐帘都感觉到二殿下的脸阴沉下去,他跟奴婢说:” 画彩模仿着楼庭柘虚弱而渗人的语气:“让她亲自来。” 焦侃云蹙眉,“没空…”实则是心虚,她没想到昨夜的打击这么大,楼庭柘身强体健到大冬天也不好好穿衣服的人居然会高烧吐血,“让他好生休息吧,别折腾我了。” 画彩立即冷笑了一下,依旧是模仿着楼庭柘的语气,明显是猜到她的回答:“那我亲自去。” 焦侃云叹了口气,躺倒在摇椅中摆手说:“过几日吧,他不是生病吗?让他歇息歇息,我怕他看到我,听完我说的那些不爱听的话,要被我气得病得更重。”感情无法强求,哪怕她只是说一些事实,也是徒增刺激。 画彩无奈道:“气不气不知道,二殿下听见奴婢是来还东西的,瞧着确实很难过…” 焦侃云心烦意乱,合眸问她,“你隔着帐帘,怎么看出来的?” 画彩轻声道:“二殿下在说‘她若不来就是拿造假之物糊弄’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二殿下哭了。”仿佛是知道自己这个想见她的理由有多荒谬和卑微。 焦侃云揉揉眉心,想到虞斯说等他几日,她也不知要等在哪一日,若是因为去找楼庭柘而错过了,虞斯才是真的要哭,便叹道:“我真是一日都不得休息……帮我备马,等见过父亲,晚一些我就去。” 第78章 你不要自甘下贱。 于永益院见过父母,焦侃云留下来用午膳,二老担忧她昨日际遇,多关怀了几句。焦昌鹤猜到挟持她的人正是多罗,如今他们拿焦侃云设陷一刺忠勇侯败露,即可告知圣上,多罗入京之事,急调兵马加强巡逻搜查,列军威慑,以防再有动作。 待焦昌鹤走后,阮慈终于寻着机会,好生关心了一番焦侃云的心意,那日在国公府,她的种种神情,根本瞒不住亲娘。 焦侃云不知阮慈的态度,模棱两可地说,“我与忠勇侯确实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朝堂上对他的诸般畏惧揣测,都是圣上操控他的手段,他不是传闻中那种嗜杀成性的人,不是贪官污吏,也不是纵情滥欲的淫邪之辈,他有自己的信仰和守护,既赤诚又清白。” 阮慈感到疑惑,“那你爹为何……” “阿爹知道圣上着意操纵他,认为他的处境危险,性命易折,担心我受连累。也是忌惮他在北阖的名声,怕他将来难以自控,失手杀我。实则,前者忧虑实无必要,忠勇侯是个聪慧善谋之人,他能活得很好,哪怕深陷绝望危境,也能寻得世间微妙意趣迅速重建心态,找到转机。后者忧虑更是无稽之谈……忠勇侯杀人的手段确实凶狠,可他从未滥杀无辜,他总是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才去行事的。” 阮慈支颐打量她,笑道:“我看你不像在维护好友,倒像是在维护情郎……我会在你爹面前,为你的情郎美言几句的。”她想了想,着意透露,“我虽不了解忠勇侯,却还能不了解你吗?我自然是相信绰绰的眼光。自你出生后,你爹行事便谨慎惯了,但若是你拿出同我交心这般的剖白之言撼动他的‘谨慎’,让他看到你的勇气与决心,我想,他会给忠勇侯一个机会。” 走出永益院,已至未时。焦侃云要去澈园,逃不掉侍卫的守护,一行人浩浩荡荡,寸步不离,最后还是澈园的陆管事以二殿下之令为由,将所有侍卫拦在府外,独放了焦侃云入园。 焦侃云反倒不自在,她本想在澈园府前露面,将东西交予管事就走,结果一句话都插不上,人已经被哄到了东厢。 自廊道穿来时,就有无数太医匆忙奔走,挥汗如雨,一入院落,更是人满为患,无处下脚,以帝王和贵妃对楼庭柘的宠爱,说是搬来了整个太医院都不为过,煎药者众,数不胜数的药罐中有冒不完的泡,剧烈的、苦涩的窒息感溢不出东厢,抓得焦侃云透不过气。 焦侃云低声问管家,“不是要封锁消息吗?怎么这么多人?若是他重病的消息传出去,难保不会有人趁机对他动不轨之心。” 管家轻回:“画彩姑娘来过一趟后,二殿下就说…不必封锁了,无所谓了。” 焦侃云打量满院的太医,“这些人都可靠吗?” 管家道:“陛下和娘娘发过话的。”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67节 焦侃云看向紧闭的卧室门,并无人影晃动,“里面无人侍候?” 管家摇头叹道,“二殿下不让人进,太医亦不得法,连请脉都做不到,门倒是没有关紧,可殿下不发话,谁也不敢硬闯,只好按照昨夜症状先煎些药备着。殿下说姑娘若来了告知他,旁的一律不许扰他。请姑娘劝一劝吧。” “我对你家殿下,说话向来难听,怎么劝……”焦侃云转头看去,太医们各个面如死灰,泪眼惨然,她略微出神地想着,倘若太医交不了差,贵妃会如何,倘若楼庭柘真的因此落下顽疾,辛帝会如何……吐血,放在楼庭柘身上是多么陌生的词,“烦请你择两名太医和侍从跟着我一起进去。” 管家面露难色,犹豫一瞬后仍是照做。可当焦侃云推开那扇门时,血腥味扑鼻而来,太医与侍从皆惊惶难抑,“殿下这是又吐血了?”他们的仕途堪忧,性命更是比楼庭柘还要垂危。 楼庭柘森冷低沉的声音自深处帐帘后传来,“赐死。” 指的是违令踏入房门的人。焦侃云心底一骇,他素来阴狠,不把人命当回事,但暴戾至此,让她瞧见,仍是忍不住生出恶气,兀自压下,轻缓道:“瞧着挺神气的,还需要我专程带着太医和侍从来劝?” 满室幽生出一阵微妙的沉默。房间深处帐帘轻晃,一寸寸地拨动着空气中的苦涩。 太医与侍从抖如筛糠,管家听见房中久久没有后话,松了口气,抬手示意几人谢过焦侃云便机灵地退下。 无人跟从,焦侃云捏着锦盒,只觉烫手,这种时候,她不想和楼庭柘独处,可若转身就走,又怕满院的人性命难保,此刻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在门口踯躅片刻,焦侃云将房门大开着,终是踏了进去。 地上有一根长长的玄色缎带,自屏风后蜿蜒而出,险些将她绊倒,她皱眉捡起来,卷收着扫清前路,一边卷收,一边往屏风去,那缎带在手中越卷越多,直到站在帐帘前,缎带忽然绷直,焦侃云下意识的收拽,听得帐中传出一声闷哼,她诧然抬头,便隔着朦胧轻帐,对上楼庭柘血红的双眸。 他的脖子上死死栓缠的,正是那根由她牵引的玄色缎带。缎带边,隐约可见他自伤而留下的深红磨痕,他昨夜痛苦至极时,拿这根缎带绕颈求窒,分流痛楚。 方才他敞着玄色寝衣,倚在榻上等她,她那手劲颇大的一牵,直让浑身高热无力的他往前一匍,披散的长发垂在毫无血色的颊侧,他下意识伸出两手撑住塌沿,才没有使这牵拽的动作把虚弱的自己拉下床,如此狼狈不堪,却抬着脸,一眼不转地凝望着她。 似是觉得这幅面貌与牵狗别无二致,楼庭柘泪水涌动,冷笑着轻嘲自己,他不就是被求而不得的感情玩弄于股掌之中的狗么?血迹斑驳的唇缓缓掀起,他流下泪,轻声吐出两个字: “主人。” 焦侃云惊悚地松手,缎带垂落,轻舞重叠,比起楼庭柘的阴毒,她更惧怕他为情痴狂而表现出的服从,不由得心慌意乱,往后退了两步,“你不要……自甘下贱。” 她整了整心绪,将锦盒递给他,“亲自送来了,我已足够认真地在拒绝你。我不知道你究竟何时钟意我的,无论多少年,现在都是时候给这份钟意正式划个句点了。” 沉默半晌,楼庭柘伸出一只手想接锦盒,可手臂似有千金重,另一只手也难以撑住上身,他只好趴伏下去,任由上身陷在锦被中,抬眼望她许久,低声哽咽道:“焦侃云,我痛……” 焦侃云叹道:“你需要大夫。”她斟酌着,看了一眼塌边的矮凳,想将锦盒放上去,楼庭柘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腕,他分明已无力气,却像将死之人握住救命稻草一般,钳得很紧。锦盒掉落,她的手中一凉,泪水和绸带一起聚在掌心。 帐帘不知何时被风吹得大开,窗扇狂响。焦侃云被手上的钳制带得弯着腰,震惊地俯视着楼庭柘,他将侧颊埋在她的掌心,合眸流泪,又怕她不喜,抬起脸,用袖子给她擦净,而后拧眉脉脉地望着她,声嘶力竭,“救救我……” 焦侃云缩手想退,“你不要执着了,我不知怎么救你,我做不了任何事……你也不要逼我!你需要大夫!” “不是我…”楼庭柘突然哭了起来,泪水断线,“皇兄不是我杀的,绝杀道不是我愿意雇佣,我分明试着救过他了,可为什么还是会愧疚?愧疚得睡不着,梦里都是你责罪我的样子,我愧疚得不敢告诉你,你也根本不信我……七岁那年也不是我,可我若不为我的乳母担责,她就要死了,我没有那么心善伟大,我只是讨厌你不信我,偏执地想被关禁闭,我只是一念之差在与你赌气,可后来就怎么都说不出口了……不是我…都不是我……为什么你从来不信我呢?” 焦侃云退缩的手滞住,她瞠然盯着楼庭柘,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些话,迟来的澄清犹如滚沸的水泼在她的心尖,教她痛缩,沸水骤凉后又抽丝散去,带走了她的神思,教她恍惚。 “我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可以做,什么龌龊身份都可以受,绰绰……”他苦涩酸楚的泪水仿佛积蓄压抑了十三年,一朝泄溢,止不住地涌落。 高大的身躯缩盘榻上,几乎是跪在焦侃云的面前,颈间青筋交错暴起,他自己将颈上的绸带勒紧,顺着往下捋,把带子绷直,如牵引绳一般,捂握在焦侃云的掌心,望着她哑声道:“我对你不是执着……你要虞斯就去要吧…我强求不了,也不会逼你嫁给我……” 焦侃云摊开的手被他压住,她并未牵握住那根绸带,压低声音叱他,“你疯了?门还开着,你想被你素日里恶言训斥的侍从,还有畏惧于你的整个太医院看笑话吗?他们自是不敢出去乱说话,但私下里如何评你,你也不管?你真的不想当皇帝了吗?” 楼庭柘深凝着她,“你想让我当皇帝吗?你想,我就争。你不想,我就不争了。你若想要盛世太平,我装模作样,也会成为明君。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你这又是何苦?”焦侃云的心不是石头做的,她虽不爱楼庭柘,却想温声细语地劝他,“贵妃娘娘睿智聪慧,却不教你如何学会放手,不要自伤自苦吗?我不喜欢诸事为我的偏执之人,我喜欢自有信仰,守心正德之人……我喜欢虞斯。” 逆耳的话刺穿心脏,楼庭柘却已经空洞地接受了,只因这句话他早就于昨夜辗转时,和着绸带绕颈、啮齿咬臂,反复地拿出来折磨过扭曲的自己了,可一颗心再如何翻沸痛极,他还是能听见来自深处那道幽幽的声音,此时此刻,他不再将心声藏于深处,反而想将那道声音脱口告知。 他红着眼望着焦侃云,颤声道:“我爱你。” 焦侃云不知道自己如何回到焦府的,她本欲落荒而逃,可楼庭柘却恢复神智一般放开了她的手,平静絮语如常,她将正事说罢,他把太医请进房,把脉看诊,包扎吃药,最后深情款款地目送她离开。她分明什么都没做,可楼庭柘仿佛再度被她给的甜头拯救。 此刻她望着天边的大雁,再度想起了七岁那年,楼庭柘自甘受罚时,看自己的眼神和说过的话。 “他是庭中绝尽藏之的美玉,我只是随处可见的木石而已。可人心不是木石,我心亦是良玉。” 那时的他,算良玉吗?可人总是会变……现在的他如蛇如蝎,极端偏执,该怎么成为明君呢?真的会有人,为了另一人,装模作样一辈子? 天水镇那夜,楼庭柘惊讶于她还记得这句话,其实焦侃云也问自己,她为何会记得这句话?兴许是因为,关于七岁那年的事,有过那么几瞬,她也是信他的。 可是再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了,说多了,便是在给机会。 所以,焦侃云也会怀念从前为她调制甜茶的那个斗嘴却要好的玩伴楼庭柘吗?她点头,会的,因为,人心不是木石。 第79章 聘礼?赔礼? 白露霜寒,多罗给予的变故让整座樊京城都紧绷在弓弦之上,只等使者正式入京,发射出一支无序之箭,冲乱城中景象。至于近期,这道变故引发的最为微小的动荡,是楼庭柘的自伤,这让三人私宅相见的约定破守,幸而焦侃云登门一趟,已与他谈过要事,只是空出的白露休沐,她仍是想去找虞斯。 可不管她摆出何种借口,焦昌鹤都勒令她今日无论如何都必须待在后院,处理公务,或是看书闲玩皆可,不得踏出院门一步,且又叫来侍卫把守,这回连房顶都蹲踞了几个。焦侃云觉得很奇怪,上次焦昌鹤这般如临大敌,是得知虞斯把私印交给了她。 今次……难道说,虞斯要登门?今日便是他与父亲约好的赔礼日吗? 焦侃云抬眸扫视一圈护卫,招来画彩悄声道,“阿爹只说不准我出去,没说不准你出去,帮我打探一下前厅发生了什么事。事无巨细,回来都要告诉我。” 画彩顿觉身兼重任,揣着纸笔就上路了。 谁知她这一去,就是整整一个时辰。 樊京自辰时起,就被笼罩在一片哗然声中。不知自何处起始的一行队伍挑着一望无尽的礼箱绕城而行,只走正街,招摇过市,耿耿长队如银河奔流,逶迤不绝。所过之处,马嘶人沸,风喧尘嚣,路人无不仓皇震撼。 一位贩夫挑着扁担,战战兢兢地问:“这是……哪个被抄家了?” 一位走卒路过,忍不住搭话:“不是,这是忠勇营,挑的礼箱。” 一位公子哥亦忍不住谈论:“忠勇侯要给哪家姑娘下聘?” 路过的姑娘便道:“不是,据说是忠勇侯给吏部尚书的赔礼。” 众人皆惊:“他管铺排了十里的聘礼叫……赔礼?!” 一个书生揣着手乐呵呵地分析道:“你们是没看到头,忠勇侯以绳自缚,将自己五花大绑,背手骑在马上,咬着罪枷,半分嚣张都无,忠勇营的军众也都卸盔甲、弃兵刃,只着布衣、挑礼箱,忠勇侯的几位副手,更是捆合双手,只捧着荆条棍棒,各个端肃,是赔礼还是聘礼,一目了然。” “是为何事要赔这天大的礼啊?” 深谙京中小道消息的书生将折扇一翻,笑道:“事大不大另说,但这个阵仗,必须大!你看,这一招移花接木,不就恰恰让人以为,他忠勇侯要登门求娶吗?” 众人不解其意,忙问道:“莫非,他要逼婚?!” 书生不置可否,“坊间皆传忠勇侯与一位姑娘私定终身,前些时日多有传闻谈及这位姑娘正是焦府的女公子,虽然女公子相面无数,使谣言不攻自破,可终究惹得一些腌臜之人臆测纷纷,更有下流之辈认为,她出身显赫,见多识广,却仍是被曾经坐拥情场浪名的忠勇侯玩弄于股掌之中,竟连聘礼正媒都不要,简直头脑昏聩,亏大发了! “可今日这一遭,忠勇侯挥斥万金,奉上彷如聘礼一般的十里赔礼,还以请罪之姿故意招摇过市,供人指摘!你们作何感想?” 有人激动地抢过话道:“不是女公子要和他私定终身,反而是他忠勇侯想明媒正娶,女公子也不是头昏脑热,身陷情网,反倒是他忠勇侯心生爱慕,穷追猛打?” 书生说正是啊,“如今他因损害佳人名声登门请罪,摆出这样的阵仗,便是要告知樊京城所有人,只许大家编排忠勇侯厚颜无耻,不许大家再议论佳人头脑昏聩。” 书生绘声绘色地讲着,逐渐吸引更多路人围坐茶摊,有人问道:“可饶是请罪,也不必五花大绑、口戴罪枷吧?忠勇营的军众也如挑夫一般丢盔卸甲。” “倘若不摆出这种姿态,便会教无数人以为忠勇侯是在逼婚了。忠勇侯只想拿出‘聘礼’试探芳心,不想让佳人为难。虽教人揣测忠勇侯是在登门求娶,可偏偏他这幅姿态,那么这就只是赔礼道歉,不是三六九聘,佳人若是回应,忠勇侯便心中有数,若是不愿回应,整个樊京城也不会置喙她,更不敢质疑她的决定。” 众人恍然大悟,当即又有人相问:“假如佳人当真不愿回应,这些赔礼不是打了水漂吗?” 书生摇头说怎会,他睿智的目光穿透人群,笑说:“那焦府的女公子月来相看了数十位郎君,可见尚书府与国公府对她的婚事有多热切!倘若将来真有郎君想登门求娶,你说别家公子奉上的聘礼,要不要越过忠勇侯的赔礼去,面子上才好看?否则教人指指点点地笑话!可你看这十里阵仗,哪个郎君能越过他去?如此假痴不癫,实则笑里藏刀啊!” “这么说,此举可要骇退樊京城内大半的高官权贵了!” 书生说然也,“若是郎君实在无财,便须得有越过这赔礼的十足真心才可以!倘若当真有人拿出勇气与真心,不畏人言,届时忠勇侯奉上的这些赔礼,不就变成了焦小姐的嫁妆吗?总之,仅此一筛,毫无诚意的宵小之徒再不敢递贴相面,或是随意提亲了!谁又敢说,焦府不在忠勇营的庇佑之下呢?” “可这赔礼之巨,焦尚书会收吗?” “这就要看焦小姐的心意了。” 书生仍在叙谈分析,问语却随着军众的脚步传涌到了焦府。街道犹如被葱饼掼蛋一般,军众挑着一担担的礼箱涌来涌去,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摆弄,才能使其尽数落地。 虞斯为表郑重,身穿朝袍,那一身绯衣却让隔着街道围观之人一眼瞧见他身在何处,从而清晰地看见他挺直背脊,跪在焦府门口的风姿。 焦昌鹤正在正厅招待不知为何突然择今日来访的岳父母等人,得知府外沸反盈天,还不明就里,贠国公尚未开口,阮玠却是个急性子,听闻虞斯是上门来请罪的,当即让人大开正门放进来,他要好生训斥罪责一番。 没想到,这一念之差,府门一开,一担担的礼箱随着虞斯一道进了前院,铺排无尽,只好重叠摞起,府厮观之瞠目结舌,点数一番后犹算不尽,大呼是不是没睡醒,出了重影?遂慌忙将虞斯迎进正厅,嘴上嚷着不得了,“忠勇侯散财来了!” 虞斯口戴罪枷,被粗绳与铁链交叠着五花大绑,双手绑缚背后,一进门,环顾一圈,心道阮祁方果然不负所望将绰绰的家人都聚集于此,而后跪了下去,恭恭敬敬地朝堂上众人叩拜行礼,无人唤起,他便长跪,长叩,长拜,端端正正的一个接一个,郑重其事。 众人无不震惊地打量着他,焦昌鹤尤胜,他和虞斯约好今日放他登门赔礼,却没想到他是这么个赔礼法。 外头军众背手跪了满院,唯独章丘一个文人留有空手,便替虞斯呈上礼单,“忠勇侯虞斯,前与贵府千金承办重案,致其屡涉险境,后因邀其共度七夕,损害佳人清誉,自觉罪大恶极,万般羞惭,特来请罪。” 焦昌鹤见过礼单,也见过赔礼,唯独没见过赔礼的礼单,甚至伸直长臂也难以将其展尽,堂上几人自左一左手握起始,展至右一右手握尾端,择段端详,看得眼花缭乱。 细察慢究一阵后,绰绰的舅母叶氏率先反应过来,虽说都是礼,但礼与礼之间亦有差别,这单上之物有梳、尺、秤、剪、祘、镜等,她轻声对众人说道:“这礼单上,有聘物…”众人倒嘶了一口凉气。 阮玠的暴脾气一翻上来,就要大斥他想得美,被叶氏握住手才压下去,她对虞斯的巧思心领神会,低声对阮玠道:“没人规定,赔礼里不能放这些东西。何况这些东西都是金物,自可算作赔礼。”所以,只要阮玠不摊开,便揭过去了。虞斯只是在告知心意罢了。 那头章丘接着道:“忠勇侯此番前来,唯有两愿。一愿贵府收下赔礼,微薄之物不足为重,只期作一二弥补,二愿诸位长辈驱使荆棘棍棒笞打虞斯,直至怒消怨平为止。” 众人再度倒吸一口凉气。 阮慈噙着一抹笑,抬眼审视着虞斯,轻声说道:“棍棒荆棘于习武从军的侯爷来说,顶多是皮肉之苦,万金赔礼于家财万贯的司家来说,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先把你那口枷摘了,既是请罪,那我当真有些问题,要你亲口回答才行。” 虞斯恭顺地颔首,章丘便上前替他摘下。 阮慈问道:“太子案,是绰绰先一意孤行要与你同办查清,若说你使她涉险,实在有几分牵强。她素来八面玲珑,处事圆滑,又怎会是被你逼迫才与你共度七夕,既是她自己的主意,两厢情愿,怎好说是你毁害了她的名声呢?你来请罪,想讨长辈欢心,所以这两条罪状,都是我们想要责怨你的罪状。 “可我更想知道,撇开长辈,你真正想请的那道罪是什么?忠勇侯,我只问你一遍,在你心底,你究竟罪在哪里?” 阮绮珠轻声一呼,低声问阮祁方:“姑母这是什么意思啊?”阮祁方摇摇头,“打哑谜呢。” 阮慈的笑容温和却又透露着戏谑,不似堂上众人想要刁难,却反而比堂上众人透彻且不按常理,章丘为虞斯捏了把汗,计划中没有这一环啊。他上前一步,想要帮忙盘说,却被虞斯看了一眼示意退下。 就见虞斯沉吟片刻,抬眼望着阮慈,眼眶微红,气息已浮,却极为认真地说道: “虞斯身负恶名,满朝皆惧,身处危境,生死难料,本应孑然自守,孤独终老,却…却难以操控真心,难以克制情意,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 众人长嗟。阮绮珠恍然,一时感到揪心,“心仪亦是一种罪过吗?”阮祁方点头,恍惚地说道:“倒不知他为此而自罪。” 那厢阮慈继续问道:“既知身处漩涡中心,恐会祸及绰绰,那忠勇侯又为何登门呢?” 良久的沉默在堂内搅弄起一层迷雾,众人皆屏息以待。 焦昌鹤却睨着虞斯,沉声道:“忠勇侯若是没有想清,那便请回吧。” “不,我想得很清楚。”虞斯抿了抿唇,“我只是在想,要怎么说,才能让诸位长辈听完之后不会生气。” 阮玠嗤道:“只要你别说是情难自抑。在生死面前,你的情难自抑,会害了绰绰的性命。” 虞斯颔首应是,坦然道:“因为,绰绰不喜欢藏头露尾、畏畏缩缩之人,我自然要袒露我的一切凶猛的爱意与不耻的私心。她聪慧善思,倘若不愿,便会拒绝我。她知我身负恶名,知我身处险境,在看到我的情意与私心之后,自会斟酌是否远离,无须我来替她作决定。从前我将自己杀人的手段藏起,担忧过她会畏惧于我,可在我展露之后,她十足平静地接纳了。 “我若口口声声为了保护她,而选择不再靠近与倾慕,亦是一种……看轻。” 后院里,风来已趁着众人皆在前厅看热闹的功夫,潜进来放倒了所有守卫。 焦侃云惊讶地看着眼前人,“你…你怎么?” 风来骄傲地道:“新刀就是好用,刀柄拍人都一拍一个晕。忠勇侯给了吾去年名刀谱上排名第一的利器让吾干这趟活。”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68节 焦侃云失笑,“有钱都买不到的东西,就为了让你放我出去?” 风来摇头,“他说,让吾给你选择的权利。姑娘也可以选择不出去。哦,对了,别说见过吾,就说是忠勇营的人……虽说这个程度,只有吾能做到,但老爷他们并不知道只有吾能。”话落,他施展轻功飞身离去。 焦侃云毫不犹豫地拔腿往前厅跑去。 在看到满院的礼箱时,脚步又顿了顿,什么情况?他来…下聘了?!一时心如擂鼓,便不急着进门,只从后门摸进去,一边疑惑画彩人在何处,一边伏在屏风后偷听。 恰听到一番壮志豪言。她知道虞斯必定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便在屏风的缝隙间看过去,才发现他被五花大绑着。 “所以,纵然虞斯倾慕贵府千金,罪该万死……”虞斯微侧眸看向屏风后,“却九死无悔,绝不言弃。” 焦侃云倾身往前探了探,想从那道缝隙里把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便见他叩拜下去,“不知这么说,会否令诸位长辈顺意。若是怒气更盛,晚辈愿意绕行焦府,一跪一叩首,一叩首一笞刑,以赎此罪。” 他疯了?焦侃云捂唇倒吸气,这可不行,前几天的伤还没好呢,可现在要是冲出去,不就全都暴露了吗?说好的她这边没有私情呢?阿爹会不会更生气,把怒气都撒在虞斯身上? 她正犹豫着,那边阮玠已然生怒,“说得轻巧,谁敢打你?” 也是,焦侃云松了口气,那厢阮慈却笑道:“好啊,我们是不敢,可若是不看到侯爷的诚心,岂不是三言两语就教侯爷蒙混过关了去?那就请院中跪着的忠勇营军众们代劳吧。” “啊?!”焦侃云一呼,连忙冲了出去,“不行!” 第80章 他爱我。 她柔软的裙摆竟然在空中划出了一道笔直的梭线,可见其迅疾,可脱口而出的阻拦分明比她的人还要快,故而人未到声先至,吓了在座一跳。 眨眼间,众人就见她如风般刮进视野,扑滑到了虞斯的身边,就在他身侧,稍稍靠前的位置。 她挪转双膝,回身跪面堂上,在迎上众人错愕的眼神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顿时窘迫不堪,心乱如麻,红起脸咬住唇,转头去看虞斯。满心都是——怎么办? 一瞬怔讶后,虞斯的目色幽深地紧凝着她,嘴角微微翘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焦侃云的脸耳更红,明知道阿娘那日答应了为她说话,此刻多半是为戏弄,她却仍是着急了,多年周旋官场的经历依旧无法使她沉住气,一想到那夜,虞斯为她掠阵而来,遍体鳞伤而今尚未痊愈,她就急到不惜在家人面前暴露自己对他也有私情,也要阻拦家人打他,她想,她再也不能以乖巧的姿态逃避家人的质问了,更无法为了讨好父亲恢复官身,就把虞斯抛下。 不计后果地闯出来一跪——这可是她自己主动跑到他身边来的,虞斯猩红的双眸翻涌出了贪婪的掠火和无尽的喜悦。怎么办?婚礼大操大办。 “不要打他…”堂上众人皆是一幅惊诧忧怜的表情,阮玠的脸上更是只写着“天塌了”三个大字,可谓精彩纷呈,焦侃云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绰绰舍不得。” 众人皆往后微微仰倒震惊,焦昌鹤“你”了半晌,最终只问出个,“你怎么从后院跑出来的?!” 阮玠脑中已涌现出阮绮珠同他说过的不堪谣言,诸如搂抱亲吻,一时痛心疾首,叶氏对亲热之事倒看得很开,只挑拣了关键急问:“绰绰,你当真对他有私情?所以今日他登门赔礼,是同你约好了要移花接木?忠勇侯你…当真是来下聘?” 焦侃云狐疑地蹙眉,移花接木?她顷刻反应过来虞斯如此行事的原因,原来他让她等的,就是这一出移花接木。他在告诉全樊京城的人,虞斯心仪焦侃云,想要明媒正娶。也是奉上真情,在向她的家人摆出诚意,并试探她的心意。 不等焦侃云和虞斯回答,贠国公插过话,他毕竟多吃了几年权贵饭,深谙朱门龌龊,出口便直击痛点:“绰绰,你与他到哪一个地步了?不会是到了珠胎暗结的地步,才会要他急匆匆地登门下聘以作遮掩吧?” 众人听后如坐针毡,这个问题无疑是将局势拔到了不属于虞斯计划范畴的位置,他急急解释道:“绝无此事!”此刻也顾不得脸面了,面对众人忧疑的目光,再如何难以启齿也得尽数告知,“晚辈还是童子身,也不打算在没有成亲前就滥欲妄为。还请国公爷高抬贵手,莫要胡乱揣测。” 艰涩地说完,他已面红耳赤,情绪泛滥成灾,险些从眼底涌出来。 章丘在一旁掐着大腿佯装肃然道:“这一点,忠勇营中近随侯爷的下属皆可以作证,我们侯爷固心守节,坊间消息皆是子虚乌有。”章丘的胸腔闷起一阵如雷的爆笑,他着实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能亲耳从一向脸皮薄的虞斯那里听到他承认“童子身”,生怕晚说一瞬,焦府就要把他撵出门。 焦侃云同样面红耳赤,她回忆起几次腰心相抵感受到的悍硕欲望,不由得升起一阵心虚。 见外祖母已拨开冗局,径直问她:“绰绰,外祖母想听你亲口说。” 焦侃云应是,她也想赶紧将亲热的话题揭过,以免等会抖落出两人合唇吻过的细节,便回答起叶氏的话,“诸位长辈,绰绰与侯爷毫不逾矩地相处数月,观其品貌,查其德行,已十分清楚侯爷的为人。不仅钦佩侯爷英明神武、足智多谋,还欣赏侯爷忍辱负重、孤路独行,不知何时,也已倾慕侯爷容相俊美、风姿魁伟,故而托付真心,交予爱意,所以,绰绰自然是……对侯爷有私情。” 坐在侧座角落里的阮绮珠仿佛大获全胜般拍手笑道:“我就说吧!她送匕首我就看出来了!你们还不信我!”被阮祁方狠狠捂住嘴,“你又不是长辈,发什么话,小点声!” 虞斯垂首掩饰压不住的笑意,可又忍不住抬眸凝视着焦侃云,她的侧颊与耳廓皆是血红,一眼都不敢回看他,显然是羞怯至极。章丘都替他感到高兴,可堂上众人显然不是那么的高兴,他便也压住喜悦之意,等待下文。 焦侃云在承认之后,便无所畏惧,视线在堂上游移一圈后,落定在了宠爱地看着她的阮慈脸上,仿佛得了鼓励,眸光盈盈一动,鼻尖也泛起些微酸红,“绰绰知道,七夕被表姐撞破,她迫不及待地将此事告知长辈们,是因为顾念侯爷嗜杀恶名,担忧我的安危,而长辈们也无不担忧绰绰的安危,才不愿看到绰绰与侯爷周旋往来。 “绰绰也担忧家人难以安寝,更畏惧阿爹因此将我留守身旁,使我再难恢复官身,故而不敢尽数告知,只能隐瞒,故作乖巧之态,日日拖累表哥随我相面。如今看来,此举既辜负家人真心,也辜负侯爷情意,所以我不可再欺瞒下去了。 “至于今日,我并未与侯爷串通以赔礼之名下聘,侯爷也绝非仗势逼婚之人,我知道侯爷此举只是为了……为了向绰绰的家人摆出他对绰绰的心意,为了告诉整个樊京城的人,他爱我。” 阮祁方捂嘴的手逐渐松懈,与绮珠一同颇为动容地看着她,嘀咕道:“表哥怎么舍得真怪你啊…” 阮玠气急败坏地怒责道:“怎么会是你的错?分明是蓄意拿容貌和身姿勾引你的忠勇侯的错啊!”叶氏无奈地乜他一眼,“人家娘胎出来就生成这模样,后天勤奋习武,身姿自然挺拔又有什么不对?夫君不要丢人现眼了!” 贠国公抚了抚夫人微微颤抖的手,后者怜爱地道:“你早说心有所属,自己也不必受累相面。” 焦昌鹤皱眉,温声说道:“我怒从心起,却不知该如何责怪你,哪里就有那么难以坦白了?我是吃人猛兽不成?” 他的视线移至虞斯,咬牙切齿地说,“年轻一辈的武将中,忠勇侯登峰造极,被圣上逼上一条独路,饶是身处危伏之境,也自有铁血手腕保命长桓,我虽忧怜绰绰与你往来会招致灾祸,但到底是知道你的本事,信你有手段相护,因此不是不能接受此事……可我为何阻扰? “因为我不信的,是人的本性。忠勇侯,你聪慧善谋,我怎知你是花言巧语,只为从我手中骗娶绰绰,还是真心?你虽有手段相护,但若是不护呢?选择和变数从来不在圣上,不在他人,终究只在你的手中。绰绰再聪慧,又如何抵得过你杀神之名,倘若来日绰绰就丧命你手,谁又能说得清? “你身负恶名,身处险境依旧要招惹绰绰的理由,我很满意,也能接受,可是,真正恶与险的,是你忠勇侯才对,你并未为此请罪,我如何看得到你摆出的心意?” 焦侃云拧眉,“阿爹…” 焦昌鹤抬手示意她不必求情,“他若是连这点心意都拿不出来,别说聘礼,赔礼也都抬回去吧,谁开口都没用。” “绰绰,不必担忧。”虞斯轻唤她,而后朝堂上一拜,“诸位长辈,虞斯将自己五花大绑送上府门,就是下定了决心要使诸位消怒。郡主前言极是,先前所述两罪,不过是晚辈为讨好诸位所出罪状,如今绰绰出言澄清并相护,欲为虞斯免除责罚,虞斯心领。可晚辈心仪绰绰,倾慕招惹,此罪必不可免。焦大人所言更是,晚辈才是险恶之人,若不真切服软,摆出诚心,一切都只是花言巧语。 “晚辈愿意如郡主所言,请忠勇营军众代劳笞刑。晚辈即刻跪行焦府,一跪一叩首,一叩首一笞刑,一笞刑一认罪,认罪亦请罪,绝非皮肉之苦,必打到诸位满意。” 焦侃云皱紧眉,压低声音急道:“你疯了?你知道焦府有多大吗?六部之首的宅邸是御赐五进院,五进院啊…!”他因她心急火燎之态而微微一笑,已坚定地起身朝堂外走去,章丘犹豫地蹙起眉头,她便跟在身后一道出门,堂上众人亦陆续出来,犹疑不止,惶惶难安。 虞斯眼神示意章丘将棍杖交给院中的军众,众人一时推诿扯皮,纷纷不敢接,虞斯冷声道:“快点。” 阿离便被年长的副手们率先推出,愁眉苦脸地低呵道:“啊?又是我?!” 虞斯对他说道:“军中杖笞如何,你便如何,对待罪大恶极之犯如何,你便如何。” 阿离皱眉欲哭,“侯爷…会死人的。” 可虞斯已经跪了下去,他心想,好在今日穿的红色,等会血泡透了也不会太耀眼。 焦侃云跟着他的脚步,想拉他,但他的双臂被绑得一点缝隙都没有,此刻径直跪下,端肃一叩首,直起背时,阿离狠狠一杖落在脊上,沉闷厚重的声音听得她浑身一缩,指尖蜷曲轻颤,虞斯却眉头都不皱,朗声道:“虞斯身负恶名,身处险境,却难以掌控真心,难以克制情意,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 起身行一步,他朗声道:“然九死无悔,绝不言弃!” 再跪,再叩首,又是一重杖落下,他接着道:“虞斯身负恶名,身处险境,却难以掌控真心,难以克制情意,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 虞斯再起,向前行一步,“然九死无悔,绝不言弃!” 跪叩挨杖:“……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 起身立行:“九死无悔,绝不言弃!” “……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 “九死无悔,绝不言弃!” “……” 不知蹒行了多久,虞斯的眼底红丝乱缠,额间磕破流血,嘴角亦有鲜血溢出,泪水因表述爱意而激昂的情绪叠错,不停地涌落,墨发凌乱,乱耷在肩侧,他的背后已换了一轮打手,只因阿离实在不忍心,他看到了浸出袍衫的血,那是绯色朝袍都掩盖不住的深红,一片片地往外爬,膝行处更是血色蔓延,逶迤一地,画出了他蹒行的痕迹。 可虞斯仍旧强顶着中气,高声朗朗地不断重复“罪该万死”和“九死无悔”,那声音与杖棍声一道穿透院墙,浮至上空,别说房内的外祖母和叶氏可以听闻,就连府外静候围观者都尽可听闻。 他哪里只是在说“罪该万死”,如焦侃云所想,他是在告诉全樊京城的人:虞斯心仪焦侃云,想要明媒正娶。 阮绮珠听得闷棍活活要把人脊骨杖碎的架势,早就不忍心地别过头,被阮祁方捂住眼睛安抚。焦侃云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被他震慑住,站定庭中,只任由视线情不自禁地跟着虞斯缓缓前行,此刻回头看向焦昌鹤,眉目鼻梢皆染卷红云,她涩然地开口试探,“阿爹…那夜女儿身陷囹圄,他已不顾性命前来相救,身上的伤还没好。” 焦昌鹤拧眉沉眸,认真注视衡量着虞斯,并未出言反驳。贠国公原本自恃见惯了空口白话之人,不愿轻易放过,可一开始任局势发展,到如今也有了几分触动,把戏做成这样,也需要些本事,今次只是赔礼,不是真下聘,不是不能放他一马。阮玠皱起的眉松了又皱,皱了又松,先吩咐侍从去寻大夫了。 于是,焦侃云毫不犹豫地朝虞斯跑去,这一回直接张开双臂接住了要下跪的他,可承载不住他的重量,两人几乎是一起跪下,那重量随着刺鼻的血腥味朝自己扑过来,虞斯松掉了全身上下的弦,中气弥散,无法再朗声开口,只凝视着她,尽力维持端然面貌,低声念道: “虞斯身负恶名,身处险境,却难以掌控真心,难以克制情意,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 焦侃云点头,泪光盈盈,强自忍下说笑道:“全樊京都知道了,侯爷不必再说了。” 虞斯绽出一抹浅笑,羞涩地道:“我爱你……爱得可疼了,我在北阖,都没受过这么重的伤。” 焦侃云把头埋在他的颈间,哽咽着点头,“我知道。” 虞斯恨自己双臂被缚,没法回抱住她,给她擦眼泪,只好用下巴抵住她的脑袋,温柔地问道:“…那你呢?” “我……”焦侃云抬起头,眸底泛起笑意,“侯爷让画彩替你打听了我所有家人的喜好,才备上这样完美的礼单吗?我让她帮我打听消息,她却没有回来禀报,难道是因为怕露馅,躲起来了?” 虞斯笑道:“也不全是。我不让她躲起来,你怎么能这么着急呢?…我想让你选择,可又怕你真的选择不来,所以,略施手段,让你急一急,也给自己多一些信心。” 焦侃云亦笑:“侯爷这么自卑,生怕我不敢来?” 虞斯微微蹙眉,“嗯…你说的是喜欢我,可我爱你……我爱焦侃云。” 焦侃云沉吟片刻,在他耳畔轻声絮语:“既然有了完美的礼单,那当然要用。只是樊京多舛,历阳路远,当缓数月。 “——侯爷身上蓬勃的力量,总是令我很满意,很好奇,很想一窥究竟,所以,年底来下聘吧……我要和朝琅肆无忌惮地纵情滥欲。” 虞斯瞳孔剧颤:“……” 焦侃云诧然急问:“嗳??侯爷?虞斯?怎么晕了?!” 第81章 月色 常人照这么打,早就吐血不止,落下残疾,再身弱一些的便是脊梁尽断,一命呜呼,虞斯身强体健,又有内力相护,能坚持每一步都爬起来再跪下,可见不同凡响,因此,养起病来也恢复得较常人快些。 只不过难以痊愈,每日都待在侯府休养着。焦侃云唯恐多罗趁虚而入,对忠勇营千叮万嘱,必要将侯府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待虞斯伤好后再撤防。 她每日下值后,依旧跟着焦昌鹤回家,但阿离时常奉命前来接她下值,说虞斯有事找她相商,焦昌鹤听后常常扼腕叹息一番,挥手让她去,焦侃云便兴高采烈地跟着阿离走了。 吏部的员工每天支着个牙花儿看得乐呵呵的,此事已在樊京城中传得人尽皆知,现下谁都会背上几句“虞斯情难自抑,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头一日趁焦昌鹤不在,询问当事人,侃云气定神闲地道:“是真的,他要娶我……好像说是年底就来下聘吧,我也不太清楚。”而后低头掩饰羞红的笑脸,故作奋笔疾书,不再搭理他们。 众人心领神会,等阿离再奉命前来时,便会暗自支起脑袋,意味深长地观察她奔赴郎君时的神情,十足有趣。 唯有上回那不知死活的新人跑到焦昌鹤面前,提起“九死无悔,绝不言弃”几字,公务平白翻了倍。 素来温文儒雅的焦尚书,现在每日上朝都绷着铁青的脸,面对同僚调侃,下级戏谑,甚至是帝王私下里不爽的责问,他都只能说笑回应:“惭愧,为官数十载,竟没能防住兵家一招移花接木与瞒天过海啊,哈哈哈。”然后兀自把后槽牙咬碎。 实则焦侃云在侯府,左不过就是在虞斯的房间里看着他喝汤喝药,同他聊些正事,然后去找思晏。 使者入京赴宴,思晏或许会被传至殿上,作为关键人物,受到北阖使臣的盘问,圣上为备有不时之需,已派鸿胪寺少卿接连数日前来教导思晏。可思晏到底不擅长当学富五车的大家闺秀,那位少卿又极其擅长讲官场话,所传之物晦涩难通,焦侃云特意去帮她消化。 “撒谎我擅长,我只是不擅长文绉绉地撒谎。”思晏如实道:“届时若表现得不像个大家闺秀,恐怕也要被盘问一番吧?” 焦侃云便道:“无碍,京中也有不喜读书,痴爱武学的闺秀,你说白话也没人管你。你只需要记住上边教你传递的意思,倘若真的传你入殿,北阖人再如何以心术压迫,你都不要上当。” 思晏不解,压低声音问道:“以心术压迫我露出破绽吗?难道他们还敢揭穿此事不成?” “若是让圣上息怒之事谈不拢,那他们就会揭穿此事,让四海八荒都看到圣上的真面目,为自己结盟而谋利。一旦撕破脸皮,虽会大动干戈,如圣上心愿,可圣上要自己掌握主动权,而不是丢失尊严之后被迫与他们开战,所以,你要守好防线,认真背这些话。”焦侃云提起小炉上的热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条斯理地说着,“你哥教你的,你更要记下来,那是你自己的保命符,须得以防万一。” 思晏点点头,瞧她这架势,又想在这里坐一下午,忍不住问道:“我以为你是来探望我哥的,却怎么总是只来找我?”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69节 焦侃云手一滞,立马就被茶汤烫了下唇。 虞斯也很想问这话,对此他备受打击,他分明已经专程找了人给思晏恶补急习,焦侃云仍是更愿意跟思晏待在一起。他虽是借口谈正事请她入府来的,但她就当真来谈正事吗? 是嫌他房中药味浓郁,难以久待?还是嫌他喝完药口中苦涩,不愿意亲热?亦或是觉得他袒肩露背淤伤盘虬的模样,不好看? 几番揣测下,让他每次都眼眶红红地对属下道:“老子的背一条疤都不许留!不许留,听见没?!”阿离心道你让打的时候没想过这出?现在倒是让十几个人拿着数十罐玉颜膏,围在床边给你上药,把背都抡出火星子了。 实则,焦侃云是考虑到虞斯不能动弹,倘若自己和他同处一室,两相里情难自抑地亲热撩拨,他势必会牵动伤口,不利于痊愈,这才守着分寸,又想逗逗他,故而没有告知。 直到中秋节前夜,虞斯总算被大夫许可下床动弹,第一件事就是把要走的焦侃云按住,不许她走,焦侃云对他的愈合能力大为震惊,但见他能动弹了,便也来了兴致,低声道:“坐去榻上,我帮侯爷擦药吧。” 虞斯脸红着沉吟了下,特意把门窗关上了。 这一擦果然不得了,数日未曾被她抚摸过的肌肤,如饥似渴地汲取着她的温度。十八岁的少年郎动辄春心火燎,不顾伤势也要把人抱在怀里,疯狂地索吻芳泽。 焦侃云坐在他的怀中,亲亲他的唇,又亲亲他的耳朵,抬手碰到了心口,便忍不住在怦怦的心跳上落下一吻。虞斯险些失控,隔着衣料啃咬她的肩臂,脊背传来极致的痛楚,才将些许神智拽回,只能紧紧拥住她,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里喘息。 焦侃云摸索着找到玉颜膏的位置,一手颤抖着抱住虞斯,把头倚在他的肩上,一手将盖子开了一条缝隙,探究地伸手进去碰了一下,乳白的膏药便迅速在指腹化开一点,有些黏腻,散发着特殊药液的味道。抹在他的小腹上,然后抬眸,故作镇定地看着他。 虞斯震惊地盯着她,张口急吁,粉嫩的舌尖和皓白的牙齿一起打着颤,“你…”出口喑哑,半晌才道:“…你把你私藏的春宫图都拿来,给我也看看,最好言传身教,我也需要你的恶补急习…” 焦侃云弹起话外之音,“我可没看。” 虞斯吞咽着,含住她的唇模糊不清地说道:“但你碰了…” 焦侃云挪开唇,亲昵地抱住他厮磨,“不是说,成亲之前不打算滥欲妄为?” “不妄为,也可以做些快乐的事……”虞斯面红耳赤,伸出修长如竹的指,别有深意地刮着她的唇缝,“譬如刚才那样,对你,我也可以……就是不得要领,小焦大人,教一教吧?” “侯爷竟然求知若渴到这种程度,怎么都哭了?”焦侃云血红的脸上一片风轻云淡,“闭上眼。” 三秋之半,月圆如盘,凉滑如水的银辉脉脉地流泻着,一铺满深红的宫墙,便使其成为泛着珠光的浅粉隆地,诡谲的风云在月围不停地涌动,秋风如利梭般穿刮,青云却又如无常世事般滞涩难行,风云搅弄,月色翻覆,有情人对月欢吟。 薄情人亦凭月色砌出一层虚伪的欢吟面具。宫中突然传来了皇后娘娘病重,性命垂危的消息,辛帝痛心疾首,便不再铺张举办中秋宫宴,只办了家宴,邀王子皇孙、后宫妃嫔,以及寥寥几位如亲近臣说些体己话。 饶是重伤未愈,虞斯既然能下地了,便不得不去。可令焦侃云没想到的是,柔嘉皇贵妃也邀她入宫,只不过,并非入中秋家宴,而是入琼华宫赏月。 焦侃云第一反应是,因为楼庭柘,兴许是澈园辅官一事她行为反复,又许是那日楼庭柘在澈园同他说的卑贱秽语,传到了皇贵妃的耳中,更或许是,楼庭柘为她深入兴庆府之事被皇贵妃晓得了? 偏偏择今日见她,中秋宫宴,能帮她的人都被辛帝抓在眼前欢饮。是敲打?是威吓?是磋磨?是报复?她觉得皇贵妃不是那么无聊的人,可又说不清,因为皇贵妃亦是一个不容任何人冒犯尊严的人。 她随父亲坐上入宫的马车,焦昌鹤安抚她,宴饮毕,会一直等她出来,焦侃云颔首应承,亦宽慰父亲不必担忧,自可应付。 同样派了轿撵来接她,一路疾驰入琼华宫。这回没有在宫道上遇见虞斯,更无人在宫中等候,只有面色沉肃的太监们垂首立着,地灯上的火油噼啪炸了两声,华贵的宫殿顿时生出几分诡异。 “小焦大人,娘娘此刻正于宫宴畅饮,随侍圣上。”公公尖细的声音婉转渗人。 焦侃云点头,“有劳公公,我在此候着便是。”宫中主位不在,她无法落座,只能站在原处。 公公却道:“堂上有月神尊位,还请大人跪拜。”焦侃云从善如流,可神龛下并无蒲团,是有心要她拿一双膝盖硬跪,她无法不从。可当她想要站起时,公公接着说道:“往日里,皇贵妃娘娘跪拜诸神,皆诚心奉意,跪足一个时辰,否则视为不敬。” 焦侃云默不作声地接着跪,她需要等候贵妃现身,在宫中,不得忤逆。 跪候多时,天色已黯然下沉,她略侧目,望见了窗外莹润浑圆的明月。皇贵妃请她赏月,既然月已出,想必另有安排了。 公公果然也在等候着一轮明月,微微笑道:“娘娘吩咐过,今夜十五月圆,不可因等候耽误大人观赏良宵美景,请小焦大人于后宫悠然漫步,一览琼华,待娘娘宴罢归来,将后宫月色向娘娘倾讲。” 焦侃云一愣,已有数位宫人依次列行,提着灯,垂首出现在眼前,无声地催促她。她只能答应这微末的要求,任由宫人拥着走出琼华宫。可足跪了一个时辰的双膝酸痛麻滞,并不能立刻适应步行,几番踉跄才能走稳。 一开始,禀循着“漫步”的原则,悠然走着,想松一松筋骨,恢复双膝的灵活,可没走多远,宫人的脚步变得很急,催着她加快脚步,她若试探着放慢脚步与其抗衡,公公便会笑着劝她,“大人请勿耽误月色,若不能将琼华览尽,娘娘会不高兴的。” 她只好疾步而行,可心底难免盘算着往年中秋家宴的时辰,自酉时起,亥时三刻毕,她已跪足一个时辰,还要走一个多时辰? 第82章 览尽月色。 身后宫人的脚步愈来愈急,焦侃云仿佛被权势推搡着前进,脚下一阵无力,险些栽倒,心想着栽倒了顺势休息也好,没成想不等她跌落,侍女便眼疾手快地把她架起,她驻足倚着侍女,公公又会开口催促,“大人请勿耽误月色。” 饶是备受煎熬,也只是无伤大雅的磋磨,贵妃深知,她没有必要大动干戈地反抗,也绝不会那般蠢钝。焦侃云只好强忍着双膝的钝痛、双足的乏力,毫不停歇地继续走,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到脚底和足尖磨出水泡,而后又被蹭破,嫩肉夹涩尖痛,她依旧不能停下。 后宫辽阔,仿佛没有边际,她从琼华宫,一路走到了皇后所居的永寿宫,想起早晨得到的消息,皇后重病垂危,心头不禁生出无尽的悲凉,焦侃云踌躇着,仍是不由自主地往宫殿的门边靠近了些。 自从废后的圣旨颁布,永寿宫形如冷宫,多月来,唯一的热闹就是来往问诊的太医和喂药的侍从。太医问的是空诊,侍从喂的是毒药,不要靠近,不要招罪,这是焦侃云心知肚明的事,可如今皇后真到了油尽灯枯之时,她还是忍不住想要看一眼。 她有意贴着宫墙慢行,想听里边的动静,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远远近近,不知是谁发出的。她绕着永寿宫盘桓一圈,再次回到宫门前,便见宫门开了一条罅隙,吱嘎一声,倾轧在焦侃云的心上,她怔然惶惶,犹豫着靠近,尚未看见人影,心头却已涌出了悲切的激动,待回过神时,泪水沾湿了衣襟,她的手也已穿过了门的罅隙,按在当口。 “小阿绰……” 轻细而温和的声音自罅隙中传来,焦侃云一惊,泪水狂落,忍不住将手臂全都穿进门缝抓寻着,她无助地张望,这座废宫无人看守,中秋团圆之夜,连巡逻都疏惫许多,永寿宫阖宫上下更是只有寥寥几名侍从,百无聊赖地等候着废后死去,可谁也想不到,皇后会拿仅剩的力气爬到宫门口。 身后的宫人眼观鼻、鼻观心,不知是因不敢掺和、还是恻隐之心,并不阻扰。 焦侃云蹲踞下来,双腿麻痹疼痛,使她不能顽撑,只能跪坐在门前,自门缝中窥探内景,“娘娘…?” 暗夜挤满缝隙,遮罩了一切,唯有枯槁的手将焦侃云握满,冰凉的触感如抽丝般剥去了她掌心的温度,“怎么…一直不来看我呢?我多想念阿玉,多挂念你啊。” 焦侃云泣不成声,“对不起…”她不知该如何作答,从阿玉去世后,她与帝王家再无联系,没了阿玉这样舒畅的气口,她惧怕皇宫给予她的窒息压迫,可比起畏惧这种压迫,她更畏惧自己入宫步步所见都会使她怀念阿玉,她更不敢看到皇后,“我不敢面对您……是我没有保护好阿玉,愧对您的信任……是我畏惧圣上,畏惧贵妃,不敢入宫……是我害怕见到您,唤起您的沉痛,亦唤起我的沉痛……对不起……” “原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手心传来温柔的抚摸,门内的人似是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被我牵累,遇到了危险呢……” 焦侃云失声痛哭着,将头抵在门上,“娘娘,我很好……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已无法救您了。” “我已行将就木,走至穷途末路……你何必想那无解的烦心事?”缝隙里的声音愈发虚弱,气息更如游丝一般,消弭在空洞的寂夜,“若非我执意让你入宫伴读,你应该如寻常闺阁小姐那般,从不为这些事所扰。” 焦侃云想起阿娘提过的谶纬之言,忙问出口,可门边的人只是沉默了许久,似是在翻找陈年回忆,最后叹道:“哪有什么谶纬……不过是借口,恰逢你父亲被政敌私谏诬告,皇帝虽不尽信,却想打压警告一二,他在御书房与近臣议事时,提出想把年幼的你配给那年死去的四皇子,虽被那位大臣严词劝驳,但他有此心思实在可怕。阿玉恰好听见了…他才四五岁,就听懂了,对我说想救这个妹妹一命,就这么简单。” 原来如此…焦侃云与她相握的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哽咽道:“难怪…难怪阿玉刚与我见面时便作出那般亲近,甚至让我唤他‘玉哥’,他生怕在外人面前没有表露出对我的喜爱,我便要深陷泥沼,万劫不复……阿玉一直在救我,可我却救不了他……娘娘……如今阿玉的尸身又在何处?尸身如何了?当真一直在冰室吗?他…他冷不冷……” 其实焦侃云也知道自己问了无用的问题,自从得知真相,她早就将这些问题想过千百遍了。她想,阿玉的尸身早就被辛帝销毁了,也早就不在冰室了,所谓的“皇后守在冰室旁的宫殿中自囚自伤”,都是辛帝囚禁她的借口。 皇后亦避开了这个问题,颤声道:“前几夜,我每晚都梦见阿玉……” 天边突然炸开一道绚烂的烟火,中秋的盛会到达了热闹的顶峰,一簇接着一簇盛大的花火在不远处窜起,像被敲碎掉的猛兽的心脏,鲜血迸溅,糊住了皇后本就不甚清晰的话语,“无忧无虑……快乐……” 焦侃云急切地爬向缝隙,可皇后的身体将门抵住,不知是因为再也无法动弹分毫,还是因为不想她踏入这凄清折煞的冷宫,焦侃云恨不得如过隙白驹,钻回无忧的岁月里,亦钻进缝隙,抱住皇后,可她只能紧紧握住皇后的手,慌张地追问:“什么?娘娘…您说什么?娘娘?娘娘?!” “阿绰……”皇后便耗尽气力回握住她,把头埋在她的掌心,重复着那段话。 焦侃云终于从交叠的烟火声和哭泣声中听见了。 她说:“前几夜,我每晚都梦见阿玉,他让我告诉你……他也很想念,很想念你伴读时,与他无忧无虑的岁月,长大之后,总是没有那么快乐了,所以他希望你快乐…继续快乐…带着他的那份,永远快乐。” 焦侃云失声唤着她,“娘娘……对不起,我应该早些来……是我太窝囊了……” “不,幸好你没来……平安最紧要。”皇后低声啜泣道:“而且,我摸着你的手,像摸到了阿玉,你们俩人总是形影不离,我看到你,真像看到了阿玉……你若来了,又要走,那我岂不是…要失去阿玉千万次了?” 身后的宫人终于上前,公公低垂眼眉,催促道:“宫宴快要结束了。” 焦侃云便感觉到那双冰凉却温柔的手放开了她,她慌乱地想再抓住,却只觉袖中硌硬,被塞入了一件物什,她不敢声张,只继续哭着想再摸一摸那双温柔的手,身后的人便直接架起她拖开,“焦小姐,必须走了。” 她眼睁睁地看着宫门合上,听见沉闷的一声重响,朱漆黯然失色,她用力扶住宫女,撑起身体,秋风卷起她的裙摆和发丝,缠如乱麻,她的神思早就回到从前。 朱门焕然一新,皇后和蔼的面容带着笑,细腻温暖的手抚摸着阿玉和她的头,像看自己的两个孩子,“阿玉,阿绰,给你们赶制了新衣裳,可你们好像又长个头了……” 一年又一年,新衣裳越做越大,焦侃云终于有皇后的身量,可皇后狼狈地伏在门后,再也摸不到她的头,更是连阿玉的手,都再也碰不到。 “小焦大人已经览尽月色,可以随奴才回宫见娘娘了。”公公低声说道。 焦侃云恍然大悟,颔首流着泪,轻声说道:“多谢皇贵妃娘娘…恩赐赏月。” 她一向只觉得宫中人情淡薄,可如今又该如何评说皇贵妃与皇后两人呢,势均力敌地酣战多年,其实,也只有她们懂得彼此吧。 琼华宫内灯火通明,焦侃云收拾心情,将皇后藏在她袖中的东西重新塞了塞,才跨入殿中。方才情绪叠起,她的脚远远没有心痛,此刻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痛楚,跪下时不由得蹙了眉,“微臣见过皇贵妃娘娘。”上次澈园议事,楼庭柘得知她需要身份入使者宴,已将辅官的凭证为她办好,她不再需要自称“臣女”。 柔嘉亦知道此事,对于焦侃云的反复无常,她自然是有些不爽的,如焦侃云揣测那般,她不仅知道楼庭柘说了什么卑微的浑话,还知道他不要命地去兴庆府找太上皇出山。幸而听见那话的太医都是她的人,否则一旦传出去,楼庭柘的脸真可以不要了。 情字本就是先动心的人输得彻底。柔嘉早就预料到他会有此一劫,只是没想到他会成这样。 柔嘉在得知这些事后也问过他,“打算如何自处?本宫不想再看见你现在这个样子,毫无斗志,像个死人。” 中秋宴,她随侍圣上,侧眸看见楼庭柘,仍旧是一幅阴鸷深沉的模样,魂不守舍地在饮酒,生出怅惘叹怜,再将视线落至那位忠勇侯,少年却意气鲜活,生机勃勃。 她便想起楼庭柘的回答:“你以为我是在跟忠勇侯斗吗?我是在和她斗……可我斗不过她。” 想到这,柔嘉微抬手指让她起身,“月色如何?” 焦侃云轻垂眼睫,“回娘娘的话,甚好,多谢娘娘。” “痛吗?”柔嘉问她,“脚,腿,心。” 焦侃云点头,“很痛。” 柔嘉轻笑,“你是不是以为,本宫会说‘柘儿比你痛千倍万倍,本宫会让你尽数还来’?”见她沉默不语,柔嘉接着道:“的确,本宫从没见他那幅模样,所以存了几分想要折磨你的心,但比起将你磋磨得痛不欲生,本宫更希望留着你的气口,让你做更重要的事。揣好你的东西,走吧。” 焦侃云一怔,袖中之物的四方尖角,将她的手臂微微硌痛,她心神不宁地抬眸悄悄打量了一眼柔嘉的神色,她只是风轻云淡地拨弄着护甲,低垂睫羽,眸底是令人看不懂的深沉。她知道皇后趁着这次见面的机会给了她东西?却不询问是何物? 这让焦侃云的神思有一瞬缥缈,一线灵光穿透脑海,使她的心脏勃勃跳动起来,但细想,却抓不住那微妙到令她本能排斥的想法。她只好拜过柔嘉,转身离去。 她出神地想着袖中究竟是何物,浑然没看见步入琼华宫的楼庭柘,他看见她脚步虚浮地走出来,略一错愕,皱紧眉头追上来,“你怎么在这?母妃没有为难你吧?…你的脚怎么了?我送你。” 柔嘉听见殿外的声音,微微摇头叹息,吩咐下边人,“给他们备轿。” 两人坐进轿中,焦侃云才剥离了秋风,闻到楼庭柘身上浓郁的酒气,他端坐着凝视她,她便意识到自己脸上有斑驳的泪痕,兀自寻了个话题揭过,“圣上近期与皇贵妃娘娘感情如何?” 楼庭柘微一凝,他虽喝多了酒,脑子不太清醒,却仍旧听出了这问语的不寻常,“挺好的。怎么了?” 焦侃云缓缓摇头,“随便问问。”皇贵妃知道皇后会塞东西给她,且那句话的意思,分明意味着今日让她来宫中相见是皇后所托。这么说,皇贵妃和皇后私下紧密地联系过了?而圣上并不知道此事。圣上……居然不知道此事?这才是皇贵妃的可怕之处。她抬眸看向楼庭柘,见他的眼神带着探究,着意撇开话题,“你的病好了吗?太医说你可以喝酒了?” 楼庭柘挑眉,醉意迷离地凑近她,“……你在关心我?” 焦侃云抬起手肘抵住他的胸膛,漠然道:“你清醒得很,别装醉乱来。” 楼庭柘往后退开,忽然一笑,倒有几分往日的轻佻,慢悠悠开口道:“我来就是乱来,虞斯来就是正合你意。‘虞斯倾慕招惹贵府千金,罪该万死’?‘九死无悔,永不言弃’?你就喜欢这样的?” 焦侃云的面色顿时如血般通红,瞪着他,羞愤地道:“我真是低估了你的脸皮!” 看得眼前人一阵轻笑,她别过脸不再搭理,只听见他压低声音幽幽地道:“楼庭柘倾慕焦侃云……焦侃云不让招惹。” 焦昌鹤刚到宫外,因驻足等候,使虞斯侧目注意,询问后得知是皇贵妃传召了焦侃云进宫,正打算硬闯进去,就见之前于宫道上偶遇过焦侃云的那顶轿子行至宫门后,落停时,楼庭柘先下来,伸手向内请,“脚都这样了,扶一下不会死。” 焦侃云仍是掌着车壁下来,楼庭柘无奈地握住她的手腕,直接把人抱了下来,她尚未站稳,抬眸就见虞斯满目沉冷地走了过来,楼庭柘挑眉一哂,“好巧。” 虞斯将焦侃云拉入怀中横抱而起,紧紧圈在臂弯中,冷声道:“这是我的未婚妻,殿下自重!”恨不得告诉他两人在榻上有过多亲密的擦蹭撩拨。 说完,也不等楼庭柘再回敬个子丑寅卯,立刻带着焦侃云离开,陪同焦昌鹤一路送至焦府才放心。期间怨念幽幽,又碍于焦昌鹤在,不敢说什么,更不敢搂着她死死亲。 他嗅到她身上沾染了楼庭柘的酒气和惯用的熏香,味道极浓,可见两人在轿子里挨得多近!楼庭柘前几日还重病潦倒,宴席上还喝着闷酒,怎么轿子里跟焦侃云坐了一会,就眉开眼笑了?面对他时也能自如地挽唇,甚至有得意之色,焦侃云到底在轿子里哄了他什么话? 一腔酸醋全都沉淀为眉目的嫣红,更可气的是,焦侃云一心想着回家看袖中之物,并揣测着皇贵妃的深意,完全没空搭理那翻了的醋坛子。 回府后,她更是直接与虞斯作别,虞斯委屈的一句“你们在轿子里说什么悄悄话了?你都不哄一……”尚未说完,焦侃云便打断了他让他早点洗洗睡,而后迫不及待地进了府门,回到房间,抽出了袖中的东西。 是一封黏贴得十分紧密的信。封壳上写着:默郎亲启。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70节 焦侃云的手一抖,顷刻在脑中找到了与此相关的人名:陈徽默。她霎时明白过来,阿玉究竟是谁的孩子。难怪圣上要陈大人亲自译北阖文给绝杀道杀太子,原来是想让阿玉死在亲爹的手上。而皇后的这封信,将是她辞世前,予情郎真相的绝笔。 她需要把这封信,交给陈徽默。思及皇贵妃的深意,她想,自己必须亲自交予,她有许多问题,要问个清楚。而能带她悄无声息地进入陈府的人,正是方才被自己冷落成千年陈醋的……虞斯。 第83章 往昔荒唐夜。 于是,焦侃云特循休沐日造访侯府,专程诓哄憋了好几日窝囊气的虞斯。画彩献计,擦涂口脂香吻一枚,即可轻松拿捏。 虽然焦侃云确实打算这么做,但依旧对这位胳膊肘往外拐的少女起了好奇,眼神戏谑地看着她,询问她那日究竟收了虞斯多少贿赂,如今才能死心塌地地为两人的婚姻保驾护航? 画彩透露,“彼时侯爷让我张开手指随便说个数,我便说了个七,侯爷就送了我七间商铺七天利的七成!奴婢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如今已全都存起来了!小姐,你们可一定要天长地久啊!”焦侃云笑着摇头,有钱能使鬼推磨,更何况虞斯只是让画彩随手帮个小忙。 她又敛起笑意,皇贵妃对皇后,不也正是知道皇后想见她,并递信出去,随手用权帮了个小忙吗?可在这层关系下,是否又正如画彩和虞斯那般,同样是互利共谋之举呢?皇贵妃的利益又在哪里? 总觉得有出乎他们计划之外的事会发生,她对虞斯说明来意后,便一直心不在焉地思考着,虞斯把练的枪用力往地上一扽,才唤回她的神思,一抬眸,虞斯已朝她走了过来,将银枪绕过她的后腰,双手握杆,往怀里一拉,紧紧箍住,“你有事让我帮忙,才肯来哄我?…你带这个,是在嘲笑我?” 他指的是焦侃云特意带来的一壶醋,焦侃云促狭道:“是啊,侯爷不是喜欢喝醋吗?特意为侯爷甄选的酸口佳酿。” “可我不是在开玩笑,楼庭柘显然没有对你死心……我很难受。”虞斯蹙着眉,心中的不安亦悄然滋发,他轻声喃喃:“谁知道完婚之前会不会有什么变数?” 焦侃云悠悠提起小壶,对着壶嘴倒了一口醋,然后勾住虞斯,扬起脸贴上他的唇,交织吮吻,任由醋味在两人口中蔓开,极致的酸涩直冲两人的鼻腔与咽喉,使腮边溃软,泪湿眼角,心头亦流淌出猛烈的酸痛感,别有一番趣味,待虞斯尽数吞咽,焦侃云才退开,盯着他通红的脸,笑道:“这下把醋喝够了吧?可以帮我了?” 十八岁的少年就是好哄,虞斯把方才的不安尽数抛掷九霄云外,立刻放下银枪,“不够。”摁着她的腰再度索吻了三个回合,直把人亲得腿窝发软,他又隔着衣料,在她的肩膀上留下吮痕,最后才轻含着她的耳垂,心满意足地说道:“傍晚就行动,我先派人去打探一下陈徽默是否在家。” 等候期间,虞斯从她的口中了解昨夜之事,便将之前藏匿起的陈徽默手中那一枚“渊渊友”交予了她,合上了消息的楔口。 酉时一刻,天边织起昏线,焦侃云在虞斯的轻功帮衬下,一路避开了陈府的守卫,来到陈徽默所在书房。 一袭灰袍的儒雅学士正在灯下执笔而书,他虽已年至半百,可一丝不苟地梳藏了大半的花白之发,仍见松风鹤貌,此刻灯火忽然无风自跳,他迅速抬眼,盯住了面前两位正关窗闭门的不速之客,“忠勇侯你…?” 枯涩委顿的嗓音,令焦侃云微微一顿,她虽与陈徽默接触不深,但印象中,他的声音朗如洪钟,皇后性命垂危之事已传至朝堂,他也正为此黯然神伤吗? 虞斯已颔首与他示意过一番,“陈大人,今日带小焦大人一起冒昧潜行至此,是为密谈而来,如你我上次密谈一样需要掩人耳目,还望见谅。”上次谈说的,是扰乱祭天之事,陈徽默心中纳罕,今日之事也与那日一般重要吗? 焦侃云迅速向陈徽默施礼,“大人,时间有限,请勿怪下官将诸数繁文缛节省去,亦请恕不敬之罪。今日下官前来,是宫中的意思,承人之情为人办事,无意与大人周旋,可兹事体大,当问清辩明,方能托付。” 随着她开始叙述,陈徽默已抬手请两人落座,并倒了茶水放置桌上,听到“宫中”两字,提壶的手略滞了一瞬,复又如常。 陈徽默在两人对面落座,泛着精光的瞳眸紧紧锁住了焦侃云,他深知这位女官与皇后的关系,宫中传来皇后时日无多的消息,他对面前二位的来意有了几分猜测,却不敢流露出多余的迫切与哀思,只是诚恳地道:“小焦大人尽可直言。” 焦侃云拿出渊渊友,开门见山地问道:“这块玉佩,我也有,是阿玉向皇后求来。‘渊渊其渊,浩浩其天’,正适合赠予渊博之友,皇后以古玉打造,闻名遐迩,仅有两块。曾经她说,她送了一块给闺中好友,随口一提,也无人会查证。 “侯爷在追查太子案时,与您密切接触,发现了大人身上这枚渊渊友,猜到您与皇后相交匪浅,有我和阿玉那般对照,加上皇后入宫前与您并无交集,没有青梅竹马的前言,您时常入宫,确实会见到皇后,大庭广众之下心会神交,实乃君子相交,属正常。 因此,侯爷一开始以为您藏掩渊渊友,只是怕帝王多疑,芥蒂男女之防,从未想过,您和皇后的交情,早已逾过分寸,不似我和阿玉。” 温言细语的揭穿,像荆棘攀上,缓缓地扎裹住了陈徽默。 他的瞳眸如烛火颤跃,烧掉了眸底的伪装,挤开追忆往昔时才会浮露的哀痛忧思。 年轻时候发生的那件荒唐事,早就被他在第二天醒来时扣上无数道枷锁,按入心河,沉没水底。近二十年守节知礼,与皇后再未逾距分毫,两人相见时皆神情淡漠,仿若寻常。 他本以为自己和皇后都淡忘了,彼此皆当作一场‘误将知心友,解语有情人’的意外,也因尴尬羞惭,更是双双默契地在心底约好,再无往来,浑当不识。他更是吃斋自修,禁欲清心。 他藏起了无关风月的渊渊友,将其同那夜的秘密一起,沉底近二十年。 直到杀太子的信差交到他的手中,惊起心澜,令他惶惑难安,他想到,圣上杀太子,无异于弃皇后,是挚友有难。可他迫于皇命,竟毫无办法,束手无策的绝望感,扰乱了他恪守数年的心矩。 近几月,随着皇后哀极、皇后疯魔、皇后被废、皇后垂危这接二连三的消息传至耳中,往事顺着心矩的罅隙,猛烈地翻涌上来,冲破桎梏,挣脱锁戒,他才发现,一切记忆如新。 如新记忆涌漫心头脑海的同时,他参与谋害了挚友之子的懊悔恼恨也被顶上了极点,他终于后知后觉地痛不欲生,可多年混迹朝堂,他的心性沉稳隐忍,做不出癫狂的事,更是被皇权驯化成狗,只知道自咽苦果,咽得多了,便装作麻木。 此刻直白地被揭穿,陈徽默没有半分秘密被窥破后的慌张,“皇后被废失势,侯爷对我说,担忧此物放在我身上,若有一日不慎掉落,会招来祸患,便强硬地将其拿走了,那时我就猜到,侯爷其实是怀疑我与皇后之间的清白,想将此物拿去充作证物。” 虞斯摇头否认:“我那时就知晓内情不假,但并非是想充作证物。此事乃是天家丑闻,我若将其呈堂证供,陛下只会当众叱我满嘴胡言。我是当真怕你因参与谋杀挚友之子悔恨莫及,哪日头昏脑涨,将渊渊友随身携带,以作追悼,而后不慎掉落,引发什么变数,故而将其拿走监管。况且,此事哪里还需要证物?大人分明知道,圣上早就猜到了,不是吗?” 陈徽默眸光闪烁,并不作答。 焦侃云说道:“那封送去绝杀道的信,借二殿下之手交托于您逐句作译,清清楚楚地写着要您杀谁。您那时就没有怀疑过,圣上杀太子,除了是想借绝杀道起兵北阖外,还另有原因吗?就算译写时没有怀疑过,后来皇后被废,如今她性命垂危,您也没有怀疑过圣上的居心? “倘若您真的没有怀疑过,为何如此积极地上疏,劝谏圣上勿动干戈,为何如此积极地集结党羽,密谋扰乱祭天?您故作麻木,只想把圣上的行为解读为他想大兴战火。可若仅仅是为此,您不觉得牵强?就非要杀太子,才能兴战?其实您心底也有一丝猜测吧,非要杀太子的原因。您这般解读,难道不正是因为,您害怕,若不将出兵兴战这一理由扎根到骨子里,您的心底就会有另一个理由冒出来吗?” 陈徽默的嘴唇轻颤抖着,眼眶已晕染一层绵红。 “所以您不是不知,只是不想承认,这个证物一直没有被揭穿,是因为圣上也不想让这件令他蒙羞之事人尽皆知。若只是知道您与皇后之间感情不清白,圣上不会遮掩至此,他遮掩至此,是因为自己倾尽心血与精力栽培近二十年的储君,并非他的血脉。若让人知道,自己被枕边人蒙蔽近二十年,他便是千古第一昏聩蠢钝,必然贻笑万世。” 陈徽默的胸膛微微起伏着,数月来梦寐间令他恶汗频发,惊惧不休的事,终于被眼前的少女剥落血痂,狠狠撕碾,怎么会没有猜测呢?从记忆落锁,交织缠绵的一切,清晰浮现,如在眼前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拼命地压制着这一缕荒谬的猜测。 他依旧维持着岿然不动的面貌,哑声问:“你如何确定?” “难道不是该问大人自己,为何到现在,还不敢确定吗?”焦侃云径直戳穿他,“是因为大人不敢相信,自己害死的是亲生骨肉?还是不敢去想,皇后娘娘垂危之际,会如何痛苦,会如何恨您?” “她从没告诉过我。”陈徽默垂下眼帘,沉默半晌,重复道:“她从没告诉过我……十八年都没告诉我,就是不想让我负罪,只想自己担守这份沉重?” 虞斯看他的眼神泛起一丝同情,不知想到什么,轻蹙了下眉,看向焦侃云的目光便流泻出温情,最终只是抿着唇,什么都没说。 “我不知。”焦侃云无法揣测皇后弯绕的心思。 她只道:“如今这份沉重以另一种方式,加倍地施还给了您,比起直接杀了您,圣上就是更想看到您一辈子惴惴不安,看到您分明心中已生出猜测,却不敢言说,不敢确信,只能憋在心底,让心肉的伤口溃烂生蛆,最后把自己逼疯。” “不仅如此,圣上从中获得的最为尖锐的快感,是大人对他的屈从。因为您再如何痛恨,还是要对他俯首称臣,卑躬屈膝。践踏过他的尊严的男人垂暮老矣,仍旧盘屈在脚边,被自己践踏,才是圣上乐见的。”虞斯锐利的招子刺在陈徽默的身上,“大人心中,也早就有猜测了。所以才会对本侯说,将不顾一切阻扰圣上大兴战火,鱼肉百姓。你所说的‘不顾一切’,恐怕没有你现在表面这般冷静吧? “你也想报复,确切一点,你要反抗,你要报仇?” 陈徽默紧握拳,盯着虚空一点,缓缓摇头,“忠勇侯高看我了。我的意思是,会撺掇朝臣在祭天时冒死谏言,捣毁祭坛,再激进一些,炸掉问天石,群臣相逼,令圣上回心转意罢了。” 虞斯只灼灼盯着他,叮嘱道:“无论如何,你不要做蠢事。祭祀时,百官缴械搜身,军卫林立严守,你根本没有机会,不要白白送死。” 陈徽默自嘲道:“我说了,侯爷高看老朽了,我残烛之身,纵然再痛再恨,哪里有那个气性?又哪有那个本事?” 虞斯将眉皱得更紧:“你最好是。”他看向焦侃云,两人视线衔接,彼此眸底都泛着不解的难以言说。 焦侃云收眼,拿出袖中的信件,“大人,这是历经诸多弯绕后,皇后娘娘托付我交予您的信……” 陈徽默身躯一震,立刻起身,迫不及待地伸出双手接来,如获珍宝般呵护在掌心,尚未拆看,上边亲切的“默郎”便使他身心俱痛,老泪纵横,“皇后……给我的信?”他双膝发软,跪瘫在地上。 虞斯和焦侃云双双去搀扶,后者直言道:“但在您看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皇贵妃是否知晓您对皇后娘娘之情?” 陈徽默一愣,疑惑地皱起眉,“此事与皇贵妃何干?” “她没有找过您吗?”焦侃云同样疑惑,轻声说道:“你们没有任何隐秘书信往来?”那皇贵妃为何一幅“你焦侃云是在替我跑腿”的模样? 陈徽默拭掉眼泪,认真说道:“皇后与皇贵妃在后宫中素来分庭抗礼,我既曾与皇后交好,数年来又恪守忠臣之心,怎会与皇贵妃攀上交集?” 焦侃云纳罕地噎住了,不安缭绕心头,她看向虞斯,后者亦轻摇头,他更是没有和柔嘉有过多余接触,不清楚她的为人,自然就无法判断更多。 难道是皇后的信中有嘱托?焦侃云等着陈徽默看完信件,他涕泗横流,眼底却是茫然一片,焦侃云忙追问道:“可有提到皇贵妃娘娘?” 陈徽默已无心力再同面前两人多说,干脆将信件交予她自己看,“没有…” 焦侃云接过来细读一番,除了告知陈徽默有关太子之事的真相以外,还有一些寻常问候,字里行间追忆相识始末,对那夜荒唐的揽责安抚,以及压抑二十年的真切思念,纸短情长,道说不尽,字字泣血。 焦侃云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信是皇后娘娘的真情流露,但送信的她却不是在送真情一般,像是……她想起画彩说,“你们可一定要天长地久啊!”天长地久,十八年,生离死别,再看向陈徽默抱着信委顿哭泣的模样,浑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她忽然觉得,自己是无常。 那谁是阎王呢? 待离开陈府,焦侃云问虞斯刚才想说什么。 虞斯凝视着她,“我只是在想,还好我登门得早……否则,我们岂非另一对他们?”他的喉结滑动了下,最后几个字已苦涩不堪,他难以想象那种只能和焦侃云在宫宴上遥遥相望的情景。 焦侃云恍然,垂眸淡笑着,轻声道:“不会一样的。侯爷是我的大苦主,侯爷不登门赔礼……我便会登门赔礼。” 虞斯了然地浅笑,“你是在说登门赔礼吗?”他将焦侃云揽入怀里,勾起尾指,“我若记得不错,你欠我的是四件事,我还可以问你提一个要求。” “侯爷都把我按在榻上又亲又咬又戳多少回了,还记着这事儿?有些斤斤计较了吧?”焦侃云低声说完,红着脸道:“你说吧。” “我就是个锱铢必较的人。”虞斯脸热一霎,又敛起戏谑的神色,肃然道:“使者宴上,无论发生什么,你只须顾好自己的命,千万不要想着帮我,或是帮其他人。我不是陈徽默,我不需要你自己担守重责。” 焦侃云微蹙眉心,犹豫着点头,便见虞斯继续脸红道:“还有,你和楼庭柘分开点坐……他总爱熏香,我不想让你的身上沾惹他的味道。” “我是小官,垂首待命殿外,亦或是殿侧,哪里能落座了?”焦侃云促狭道:“侯爷想多了吧?不愧是穿惯了盔甲的人,防御真是高。” 虞斯却一幅看破一切的神色,不悦地道:“他必然借口你是他的随行辅官,让你与他同座。届时什么场合,他岂容你拉拉扯扯推诿拒绝?总之,不要接他递来的茶、敬来的酒、端来的菜和喂到嘴边的糕,我要吃醋。” 焦侃云笑着答应了他,待分开时,才告诉他,“侯爷,其实你身上……更香一些。”说完落下一枚颊吻,转身回府。 虞斯抚着滚烫的脸颊,望着她的背影掀唇一笑,“本侯当然知道。”不然怎么勾引她的。 第84章 不知可敢。 中秋一过,月渐椭残,焦侃云时常望着残月忐忑,中秋宴后,宫中再未传出过皇后的消息,这究竟意味着皇后仍在苦苦支撑,还是已寂亡于冷宫,无人在意? 她盼望宫中能传出皇贵妃再度以“折磨”的名义召唤她的消息,她能再次探望皇后,并问清自己究竟扮演了怎样一个角色。 可十数日过去,她原本的一切计划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陈徽默小心翼翼地联系着可信朝臣谋事,并未昏聩地妄言其他,皇贵妃也在宫中八风不动,哪怕知道楼庭柘去兴庆府,也没有阻拦。没有人出招,没有人扰乱焦侃云,顺利得诡异。更没有人传她入宫,仿佛送信,就真的只是柔嘉随手弄权帮皇后这对怨偶的小忙。 是她想多了?焦侃云第一次对自己的敏锐产生了怀疑。 再度见到皇贵妃,是在使者宴上。裹挟寒气与风尘跋涉月余,北阖使团在为首使臣睦勒的带领下,持节入京,于驿馆休整几日后,入宫朝见。 时至深秋,百姓无不囤粮积褥,准备过冬,与北阖停战一年,尚未完全恢复朝气,生计难谋,步履维艰,可使者一入大辛,辛帝便下令减轻赋税,虑囚疏狱,命特办官员搭棚施粥,救济流民,百姓们一片欢呼,喜极而泣。 北阖使团刚入城时看见的,便是百姓们其乐融融,对辛帝歌功颂德的景象。 睦勒自然也要亲自见识大辛的大国之风和辛帝的仁德。饶是撕毁合盟之事彼此已心知肚明,可在尚未彻底撕破脸皮前,辛帝仍是把两国交好之象贯彻到底,派遣鸿胪寺卿携着相关官员,在驿馆友好地慰问了使团,更是在圣元殿办宴,携文武百官,郑重接见。 宴赐五品以上及特诏官员于殿内落座,其余官员待命殿外,王侯贵胄落座君王下首尊位,而辛帝的身侧,唯有皇贵妃一人,自然是代劳皇后之职。 虽是清晨,没有毒辣的日头,但众官员在殿外排成方阵,窃窃私语,热气交互,总教人烦闷,更遑论要立候几个时辰。如虞斯所料,楼庭柘看不得焦侃云吃这苦,便以随行官之名,在开宴前就将她带入席间,安排在身侧。 她并非独一份,席间有不少随行官,是因众人听闻此次前来的北阖使中,有一位王子,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原话,桀骜不驯,很爱找茬,且潜入樊京多时,私底下掌握了他们不少小道消息,众人生怕自己成为大战的导火索、替死鬼,遂携智囊随行官入宴,时时帮衬,也许称他们为解语官、提词官更为贴切。只是他们大多跪踞于王侯贵胄的侧后方,像她这样入座的极少。 焦侃云落座后,明显感受到了来自上位者的威压,皇贵妃的视线笔直落在她的身上,她匆忙窥视一眼,眼神交汇,柔嘉只是淡淡一笑,便别过眼去,却让焦侃云坐立不安。 父亲离她较远,依稀可见他正与身侧官员交谈,虞斯则坐在她对面左侧方,与她隔着中央殿堂,此时正凝重地看着她,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紧张,满目关怀,她缓缓吐息,叹了口气。 引得楼庭柘侧目,轻声问她:“怎么?” 焦侃云忍不住低声问,“皇贵妃娘娘最近有问起我吗?” 楼庭柘打量她的神色,斟酌着说:“有。但应该不是你想要听的问语。”他觉得,焦侃云不是在害怕被母妃折磨,因此也就不会想听柔嘉叱责他为了焦侃云如何如何的话。 焦侃云心领神会,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娘娘对你犯险行事有何异议吗?为何最终没有阻拦?” “有异议,拦不住。”楼庭柘挑眉,“她怕不给我做这件事,我就真得疯了。”他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却是肝肠寸断的一夜夜煎熬,柔嘉深知,这是楼庭柘认为自己唯一一件被焦侃云完全信任托付的事,倘若不让他做,他的确得发疯。 焦侃云一噎,不再问了。难道真是自己想多了?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71节 圣元殿金碧辉煌,灿灿金光映在朝臣们绯红的袍子上,使其如血鲜亮,光滑洁净的砖面时不时地有俯首奉案的宫人们来回踏走,将使臣入宫、行至何处的消息传进殿中,一趟趟下来,逐渐将臣子们的声音压低,也将殿中氛围压得庄严沉肃。 “北阖使团觐见——” 太监拔着尖细的嗓子沉气高喝,众臣噤声,随着辛帝的视线一道望向殿外,身穿北阖朝服的十数使者提步入殿,为首者是一位年约四十的持节官,在他身后紧落一步的才是多罗王子。可见多罗不准备一来就发难,是为先礼后兵。 “北阖使臣睦勒,携使团前来觐见,敢执壤奠,以修同盟之好,祝大辛武运昌隆,国泰民安。” 宾主客套寒暄乃是礼仪,多罗再桀骜也得装得人模人样,随睦勒抬手贴胸,低头施礼,“北阖王之子多罗,携使团前来觐见,北阖王祝大辛国祚绵长,风调雨顺,辛帝福寿天齐,圣体安康。” 辛帝便也要人模人样地笑着交互一番,“王子与使者远道而来辛苦,壤奠福语,朕皆受之,赐座。” 北阖使者推诿三番,与朝臣见过礼,朝臣又起身客套三番,言语交锋,恩威并施,使者不卑不亢还敬,大家才正式入座。所谓壤奠,乃本土所产贡品,礼单奉入殿内,由太监宣读,使臣倾情介绍,皆是名贵特别的土产,可这次北阖主要带了什么东西来,大家都心照不宣,火种尚未点燃之前,谁也不会当出头鸟。 奏礼乐,献歌舞,奉美酒,捧佳肴,使者与朝臣们谈天说地,辛帝偶尔问下几句,便有臣子附和着拍马屁,使臣恭顺地回应着,如此酒过三巡之后,还没切入正题。这般虚与委蛇,是都不想率先挑起机锋。 焦侃云根本吃不下,多罗看了她好几眼,又常常去打量虞斯,目光在殿内诸数臣子脸上穿梭来去,仿佛手中握有他们的把柄一般,横眉冷对,满目不屑。显然装到现在,多罗已经不耐烦了。 殿外一阵仓促的脚步声传来,如一颗石子投湖,打破了平静。焦侃云看见两名宫人面色仓惶地入殿,插出歌舞,冲到阶下径直下跪禀报,“启禀圣上,殿外有怪物,藏身于北阖使团携从之物中,此刻发出刺鼻恶臭与诡异声响,大人们不敢轻举妄动,特派奴入殿禀报……” 焦侃云蹙眉不解,不是绝杀道枭首的脑颅吗?怎么成了能发出诡异声响的怪物? 多罗的脸上露出了“终于来了”的神情,琥珀色的瞳眸中满是惬意。睦勒先起身施以一礼,“启禀辛帝,此物并非藏身于内,乃是北阖王遣派某前来觐见时的必献之物。” 辛帝目光微凝,沉声问:“哦?不知究竟是何物?”他看向宫人,“命人带上来。” 礼乐骤停,歌舞立毕,方才还悠然和乐的大殿顿时剑拔弩张。 宫人们将一座遮着幕布的方形巨物抬入殿内,巨物不停地从幕布下淌着水,刺鼻的味道瞬间蔓延,焦侃云不由得往后扬了扬脑袋,屏住呼吸,尚未缓过气味的冲击,那幕布一掀,眼前的刺激更使她浑身一颤,惊呼出声,几乎是一瞬间,楼庭柘抱住她的头捂住了她的眼睛,不悦地盯着殿上——那一排化冻后逐渐苏醒,并发出呜咽声的人彘。 殿内此起彼伏的惊叫声织起诡异的乐曲,多罗眸底露出笑意,享受着比方才彰显大国之风的礼乐要动听得多的声音,起身恭敬地朝辛帝一拜: “小王失礼,此物乃是满载北阖王诚意而来,在北阖,挖目剜舌,割鼻切耳,断手废足,掏脏穿腑,并将其以冰冻之法封存却不致死,是对待最高级别的要犯施行的最重酷刑,且须得以特殊之法炮制秘药才能得到这般作品,又须得时时续存冰石,才能撑到入京呈现殿上,不知会给大辛诸臣带来如此震撼,实在抱歉。不过,想来若是辛帝与诸位大人们知晓这些人彘的来历,便不会露出恐惧之色,反而会欢欣鼓舞了。” 焦侃云迅速别开楼庭柘的手,楼庭柘便低眉倒了杯茶,递握到她的手中,温暖的茶水充当安抚,心绪渐平,她瞪着多罗那张面目可憎的脸,思绪翻江倒海,他携枭首头颅入京之事,朝臣皆知,却没想到,此头颅非彼头颅,既是服软,也是威吓,既是恭顺,也是挑衅,可进可退,正如他的来意。 殿内诸臣仍惊魂未定地揣测纷纷,上位者却岿然不动,皇贵妃只是蹙了蹙眉,用锦帕掩鼻,辛帝更是冷笑一声,“北阖王煞费苦心,既是如此难得之物,多罗王子倒是说一说,此物的来历与背后的诚意,朕愿闻其详。” 多罗合掌,示意使团中一名官员出列,官员呈上一份状纸,由太监送至辛帝手中。 “圣上请看,辛朝太子于数月前遭到暗杀,遗憾辞世,举国哀悼。此事传至北阖,北阖王闻太子仁德贤名,亦为此感到惋惜哀痛,特命满朝文武素斋三日以祭。 “却不想,太子案尚未破获之时,竟有消息传出,谋刺之人来自北阖,隶属绝杀道。三人成虎,口舌翻覆之下,传到北阖王耳中时,此事已然变成‘北阖王室攒结绝杀道杀害大辛太子,以扰乱朝纲,挑衅大辛,欲毁辛北之盟’。 “北阖王昼夜难安,唯恐辛帝信以为真。辛北议和,缔结盟约不过一年,岂能就此因奸邪挑拨作废?岂不教奸邪得逞,辛帝与北阖王背信反悔,更会教天下人不耻。遂,北阖王特派遣精锐,捣毁绝杀道窝点,一举剿灭匪徒,以证清白。而今殿上所呈,便是绝杀道诸位长老的头颅。” 殿上老臣们演技斐然,立刻哗然一片,仿佛刚刚得知此事。主和大臣追问:“王子口口声声说是奸邪挑拨,想必已掌握其中内情?” 主战大臣却道:“王子口口声声说是奸邪挑拨,却绞杀绝杀道不留活口!此时呈上的罪状,焉知不是造假之物?” 辛帝看完罪状,“王子呈上一份无人画押的罪状,是何意?” 多罗恭敬地再施一礼,淡笑道:“只因绝杀道中,无人承认杀害了辛朝太子,既无罪人,自然就无人画押。” 辛帝一哂,“既然无人画押,北阖王又为何执意绞杀绝杀道上下不留活口?焉知不是做贼心虚?” 睦勒解释道:“绝杀道这等危险组织,盘踞北阖境内多年,发展迅猛,在北阖扎根,并建立总坛,一开始,只在境内杀人索命,近几年却屡屡仗着深处北阖之优势,潜入大辛,谋求钱财无恶不作,大辛边境诸城皆惧,甚至有不少大辛百姓误以为是北阖王庭有意放纵其频频来犯,北阖王若不趁此时机将其铲除,迟早有一日会挑起纷争。王,诚心与大辛结百年之盟,绝不会任由绝杀道侵犯大辛,故而将其绞杀殆尽,并非因太子案而做贼心虚。” 话是说得漂亮,但在场众人皆知,不过都是些场面话,在北阖被虞斯打退之前,北阖王庭确实就是故意放纵绝杀道侵犯边境。 诸臣不与其深辩,多罗才接着说道:“绝杀道内虽无凶手画押,小王却知,大辛朝内有能证实绝杀道杀手行刺的关键人证。此事关乎两国交好,百年之盟,虽听闻查案之人乃是神勇无双的忠勇侯,但小王不才,关于此案,亦研究多日,颇有心得,正与忠勇侯所得结论不同,尤涉奸邪挑拨、泼脏冤枉等复杂内情。既有出入,便想请人证入殿一叙,小王与忠勇侯当面对峙,一同盘问。辛帝宽厚仁德,不知可否?” 虞斯淡淡地睨着他。他哪里是在问辛帝“不知可否”,分明是在问“不知可敢”。辛帝最好面子,此事已在文武百官面前摊说,必不会拒绝。 第85章 一派胡言 宫宴不是公堂,要人证入宴,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接受盘问,太过骇人听闻,更何况还是左右两国盟约的要案,心智稍弱些,就要吓得当场惊厥,哪怕心智强者,一句话不慎,也要将边境掀起鸡飞狗跳,且看多罗的神色,是势必要以压迫之姿颠倒一番黑白,也不知虞思晏那十四五岁的年纪,能不能应对?臣子们高涨的抗议情绪使大殿沦陷在张皇的氛围中,随行官们笔不停耕,纷纷记叙与分析北阖此举用意。 辛帝抚着龙椅,沉声问道,“忠勇侯何在?”压住了百官的窃语。 虞斯起身,“陛下,臣在。” “多罗王子既对你承办之案心存异议,那你索性证给他听,朕知你忠肝义胆,且心细如尘,绝不可能办出一桩冤假错案,也必不会教结案陈词横生枝节,让朕失望。”辛帝拖着悠长的语调咬下最后几字,虞斯合拳回应,他才瞥了一眼随侍太监,后者心领神会,高声传唤:“传人证虞思晏入殿——” 不消多时,两名侍卫与数名宫人携思晏入殿,数月前还纤弱细嫩的女子变得高挑健康,英姿勃发,虞斯一有空就教她练枪,除了改善了她的体质,也摒弃了她在绝杀道时森冷凄介的气质,此刻她的眉眼削锋刻锐,瞳眸凝起炬火,虽然仍是喜欢冷着脸,但整个人都充满了朝气。 可焦侃云依旧握紧了杯盏,紧张地看着这一切。比起阐述案情,她更担忧思晏会压抑不住情绪,显露出对辛帝的仇恨。她深知毁了她的罪魁祸首,就是坐在高位之上的人,此刻,百官的审视更加催化了这份压迫她的皇权,正如绝杀道以师父的性命相挟催她行凶那般恶劣霸道,很难不激发出她内心汹涌的杀意。 然而思晏只是安静地走到殿中下跪,低眉顺眼道:“民女虞思晏,拜见圣上。” 焦侃云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将目光放在虞斯身上,果然得到他点头微笑以作安抚的回应。 辛帝示意她起身,身侧太监替言道:“人证在此,多罗王子可以开始盘问了。” 很快,阵仗摆开,虞斯与多罗立于殿堂左右两侧,微微侧身一半以对峙应答,思晏垂首立于中间,面向阶上,随时听问回话。 多罗率先开口,“小王难以接触刑部卷宗,更不知结案陈词所述内容,但听闻太子乃是深夜被歹徒谋杀,便有三事不解,想请思晏姑娘先详细讲一讲看见刺客行凶的始末,并着重回答小王,是如何‘只身’‘深夜’‘路过’太子府外的吧。” 无疑,他说出了没看过卷宗的诸位大臣们心底的疑惑,但圣上亲督刑部尚书收结此案卷宗,结案之后饶是心存犹疑,谁也不敢追问,此时只盯着思晏,等候解答。 思晏不慌不忙地叙述道:“此事要解释清楚,便说来话长了,须从民女的身世讲起。民女本是寿王府胡姨娘所出,但自出生起,就患有严重的心气不足之症,体弱多病,思行迟缓,大夫更是断言活不过十五岁,父王不喜,姨娘心疼,便将民女送至石岐山随乌药师父习武,不求民女精通武艺,只求强身健体,祈盼乌药师父医术高超,会有治解之法。 “岂料民女命不该绝,师父确实给予了民女一线生机,那便是日夜不辍地修习师父赠予的《固心经》,不得为外物扰断,因此,民女索性跟随师父游历大辛,由师父亲自指点修行。但王府之女,太过散漫不羁,待回府后,参与贵族宴会,亦会被旁人诟病,所以,每年民女自有一段时间回家探望父母兄姊,接受嬷母的教导,已期能有大家闺秀之姿,如此十数载,民女已与弱质常人无异,又到了适婚之龄,便于年初被接回府中。 “太子被刺当夜,民女白日里受嬷母的约束教诲,实在憋屈,一时顽心乍起,靠着多年从师习得的武艺只身私逃出府。可民女对樊京并不熟悉,饶是每年回家,大多时间也都被藏养在府中,陡然逃出王府便迷了路,轻功疾掠,只见太子府外风景秀致,灯火幽微,四下静谧,正是修习打坐的好地方,很是欢喜,遂藏身入树,倚靠休憩。 “而后,就看到太子踱步前来,静立树下观景……”思晏说至此处,神色才稍有恍惚,眸光微微一潋,她强摁住脑海中浮现的回忆,顿了顿,继续谎称:“修习《固心经》,一旦入定,便如龟息之术,吐纳微弱,很难被人发现,但若为外人扰断,心神剧震,恐有走火入魔之险。故而,民女欲与其交谈,使其避让,没想到,此时一名黑衣人掠身而来,手执刺刀,几乎只在眨眼间就将太子杀害,干净利落得令人咋舌。 “黑衣人行事时并未发现民女,但民女见其杀人手段,一时心神被扰,吐息俱乱,才被他发现,幸而彼时他已有去势,再要追来,便慢了一步,民女看准时机逃之夭夭。夺回一命,但许是被那人瞧见了模糊的面孔,而奄奄一息的太子亦窥破此事,最后一丝意志,都拿来为民女写下了半个‘救’字。然而民女经此一事,走火入魔,恐惧之下竟将真相短暂遗忘。” 焦侃云正认真地听着思晏的盘叙,十分欣慰,楼庭柘却倾身过来,凑到她的耳畔低语。 她下意识抬手,被他按住,“大小姐,我说秘事,不凑过来,要我在大殿上嚷嚷出来吗?……使团中有一个气质沉冷、神色端肃的随从,观其样貌神态不似文臣,一直隐匿在暗影处,倒像刻意收敛杀气与身形的刺客。自虞思晏步入殿中,他便目露惊疑,时时窥看打量,许是与她相识。” 焦侃云这才松了手上防备,目光游移到使团中,分明只是寥寥十数人,且青天白日坐于一团,她竟然找了许久才看见那名随从。显而易见的,多罗把绝杀道的杀手伪装成了使者,一并带至殿上了。 “原来如此。”多罗笑道:“多谢姑娘解答疑惑。”他又看向殿上,搜寻一圈并未找到寿王身影,不由得讥讽一笑,心下了然。 虞斯睨着他,“王子既不知结案陈词,也没有了解过始末,所谓的研究数日,不会净是一些无端揣测吧?” 多罗对虞斯那夜杀出陷阱的可怖神态仍心有余悸,稍稍一赧,又恢复如常地笑说:“侯爷莫急,这只是其中一问。第二问,还想请姑娘解释,为何能一眼认出,黑衣人来自北阖,隶属绝杀道?” 不等思晏回答,虞斯先一哂道:“你不如问本侯,是不是蠢货?连这都不盘清,就草草结案?思晏随乌药游历四方,两年前行至狼漠镇,便与我相识,我与她一见如故,见她天赋惊人,便教授枪法,时有接触,绝杀道,她不清楚,我还能不清楚吗?狼漠镇常有绝杀道出没,行侵害之事,我看见了,便会教她识人方法,辨明手段。更何况,绝杀道之后三番四次派来杀手,潜入樊京,欲除她而断后顾之忧,她若说得不对,绝杀道此行又作何解?” 多罗垂眸掩藏起阴沉的底色,嘴角勾着一抹漫不经心,“这也正是小王想要说的。小王在剿灭绝杀道时,于总坛搜获了不少绝密卷宗,册子上详细记录了一桩桩交易的买主姓名、出具酬金,以及买谁的命,唯有太子案,并不记录其中,只在册中夹了一封以北阖文写就的买命帖,酬金数十万之巨,辛北之盟所定合约中,大辛赠予北阖的助旅岁币也不过二十万之数,一条人命就有数十万,如此可观,任谁都会心动不已,但此帖却没有落款。 “既然没有落款,又是以北阖文写就,混淆买主背景,且要杀的还是一朝太子,凭谁想都知道,此事不是单纯的买命杀人,而是关乎朝局甚至天下局势的大事,轻易不能掺和。根据结果来看,长老们到底还是扛不住钱财诱惑,达成了协议。 “既想要钱,又不想担责,那就只好达成秘密交易,只让寥寥数人知晓此事,且要保证行刺者回来后,绝不会透露这次的行动,也许,可以派一个再也没有机会接触绝杀道内部的刺客,事成之后,再命人将其杀掉。这个刺客是谁呢?” 他戏谑地将目光落在思晏的身上,又抬手示意,方才那名侍从便走出阴影,朝辛帝施礼,“辛帝陛下,使臣索尔曾隶属于绝杀道,后解身从良,跟随王子多年,而今斗胆,要指认曾经一位同道中人的身份,拆穿她的谎言,使陛下不受奸邪蒙蔽。” 辛帝并未发话,原本沉肃的脸庞多了几分讥诮。 使臣为求和而来,却连买凶杀人之事都摊说于殿上,让文武百官揣测纷纷,无疑,是在告诉辛帝,自己已知晓此案始末全貌,且手中已掌握了他的“罪证”,倘若他一意孤行,北阖就要对外揭穿他的脸皮,使世人都看见他的恶行和野心,诸数外族王权自危,唯有向外求索,寻得庇佑,或结势联盟,从此北阖即可轻而易举地拉拢,入侵中原,获得更大的利益。 但辛帝仍旧自若地观赏着多罗这一出借力打力,轻声吐出两个字:“准了。”他倒要看看,多罗这么早交底,还能有什么铺排。 诸臣交头接耳,显然已对局势的发展有了几分惊惶的猜测,忧怜且恐惧地望向殿中跪拜的女子。 索尔果然抬手一指,朝思晏大声呵道:“此女不是什么王府庶女!更不是体弱多病心力不足之辈!她来自狼漠镇,隶属于绝杀道!索尔与她交手切磋过数次,绝不可能认错!若有半句虚言,索尔不得好死!” 焦侃云抿紧唇,她和虞斯设想过多罗会揭穿思晏的身份,但没想过会这么早,更没想到,居然是带着绝杀道的人直接指认。 正与辛帝所想暗合,他们都以为,此举会是多罗的底牌之一,因为一旦揭穿了思晏,便会连带着将虞斯的罪名也牵扯出来。那分明是求和不成功之后应该施行的挑拨计划才对,这么早摆出来,多罗要如何收场?他到底还想不想求和了? 虞斯撩起眼帘,淡淡地蔑视着索尔,后者只觉一股杀气锁喉,浑身一颤,蜷回那根不敬地戳指于人的手指,虞斯这才收回视线,说道:“阁下称自己解身从良,跟随王子多年,想必离开绝杀道也许久了吧。 “思晏与我在狼漠镇相识之际身形纤弱,面黄肌瘦,与如今的面貌大不相同,若换作乌药大师来认,恐怕都要交谈多时,细察骨相,才敢确定,怎么阁下只是藏身于阴暗之地远远地窥视了一会,就能分辨?言之凿凿,不知是受了何人指使,要如此污蔑?目的……是知我在辛朝朝堂恶名昭昭,借诸臣猜忌之势,好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吗?” 他这段话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先发于人,殿中诸臣确实已经顺着多罗与索尔的思路,开始揣测与绝杀道刺客义结金兰的虞斯是何居心了,闻此一言,皆嘶声沉默,再观局势。 “侯爷误会。小王只是想说,倘若思晏姑娘当真隶属绝杀道,当然要一并处死才好,绝不能让一个绝杀道人苟活于世,成为辛北交好的威胁。”多罗笑道:“但侯爷所言也提点了小王。 “侯爷早与思晏姑娘相识,在思晏姑娘恢复王府庶女身份后,更是迫不及待地与其结拜,收作义妹,强硬地护在羽翼之下,寿王府势颓,与其使一个不知命数几何且几乎从未露于人前的庶女待在府中待嫁或等死,不如交予侯爷,从此不论是姓楼,还是姓虞,两府共护一女,既能为思晏姑娘谋个好前程,也能与侯爷结好……因此,侯爷以一见如故为借口,轻易就将思晏放在了身边。” 多罗的视线扫过众人,最终朝辛帝俯首,恭顺且诚恳地道: “倘若思晏姑娘当真来自绝杀道,虞侯是否知晓这一切呢?陛下焉知,这一切不是虞侯的阴谋?借妹妹与绝杀道之间的关系,杀害太子,祸乱朝纲,挑拨北阖与大辛,待陛下恼怒,认为是北阖杀了太子时,便会再次交予他兵符,勒令其出战北阖,如今他一战北阖,名声在外,必然在军中极有威望,届时虞侯重握兵权,岂不方便行谋反之事?” 座下哗然一片,虞斯先发制人,多罗却顺势而为,竟然直言挑明了自己欲挑拨是非的居心,堂而皇之地在挑拨帝王和虞斯的关系。 焦侃云蹙眉,十足担忧。虽然帝王知道一切不可能是虞斯的谋划,因为这一切是辛帝自己谋划的,可辛帝确实也一直因虞斯功高盖主而愁苦,多罗并不在意将自己挑拨的居心摆在明面上,他只想煽动这一点。也知道帝王敏感多疑,极好煽动。 与此同时,多罗把辛帝拿捏虞斯的那套做法摆到了明面上,原本,只要辛帝对外确定了思晏是杀人凶手,那么虞斯作为兄长,就要出兵攻打北阖,自证清白。 多罗却反过来利用了这一点,给了辛帝一个不能出兵的理由,现在,只要确定了思晏就是杀人凶手,那么虞斯拿兵符、行谋反的意图便跑不了,诸臣听从之,都会劝辛帝勿用其心可诛之辈,辛帝也就需要装作“不敢”借虞斯出兵打北阖。 好一招借势而为,笑里藏刀。 面对索尔的指认,思晏深知自己不能一直让虞斯替答,必须正面回应,她的骨子里有对绝杀道中人的恐惧,可她也知道,若自己被坐实身份,虞斯的境况将会更加危急。 她一笑,竟迎上了索尔的目光,轻蔑地道:“一派胡言。哪里来的腌臜鼠辈,本小姐根本不认识你。” 第86章 她争气。 多罗步步紧逼,让辛帝和诸臣心生不悦,劳使宴本该由大辛主导,岂该他北阖小王大肆发挥。此时不嚣张,更待何时?思晏自称本小姐,又一句腌臜鼠辈痛贬使臣,她年纪小,口无遮拦,不仅不会令辛帝不悦,反倒给殿上诸臣出了一口恶气。 不等索尔作出反应,思晏抬高声量,继续说道:“民女恭恭敬敬地跪在这里,是敬畏我大辛朝的天子……而不是在朝北阖伏低姿态做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世间之大无奇不有,面貌相似甚至相同之人何其多,使臣空口无凭,只说自己凭一张脸就能确认我是你认识的那位故人,未免把人都当傻子,是何等居心叵测? “正如兄长所言,满朝皆知忠勇侯杀退北阖,是千年都不可多得的武材,别说北阖忌惮,四海八荒无不闻其神威,等着看他的下场。北阖若不能除掉,就会选择打压,以我为介,使其遭到猜忌,难得重用,穷困潦倒,正是一条阳谋毒计。索尔使者跟随王子千里迢迢来到大辛,就是为了离间天子和忠勇侯之间的君臣之义吗?那么你可就白来一趟了,本小姐今日敢入殿接受盘问,就是无惧于任何人的利用。 “至于王子明里暗里指出忠勇侯非要与我义结金兰十足奇怪……我两人在北境相识,朝夕相处,他传我枪法,亦师亦友,对我恩重如山,我恢复王府小姐身份后与他结拜有何奇怪?我被樊京议论成王府拿来攀附侯爷的通婚手段,忠勇侯为破谣言与我结拜又有何奇怪?是王子只通中原汉话,不通中原人骨子里的义气,还是王子明知索尔在颠倒是非,仍要借势发难? “我清楚忠勇侯的为人,他为大辛冲锋陷阵,多次危在旦夕,死里逃生,他若要蓄意谋反,我敢说,大辛朝堂中再无一人是忠臣。但我不太清楚索尔的为人,毕竟他曾是无恶不作的绝杀道中人,那么就请王子来说一说,你的这位随从所言,你是否也打从心底认可吧。” 她强硬反驳的态度,为方才紧张的局势划开了一条楔口。北阖既是为洗脱太子案嫌疑而来,更是为续和而来,倘若在这二者之间分寸把握得不好,便有借洗嫌而挑衅之意,思晏反问多罗的态度,正是在给台阶,逼迫他收势,诸臣当即有了思路,顺势对索尔发起攻击,将优势重新掌握在大辛的手中。 焦侃云微翘起唇角,欣慰地看着殿上这一幕,楼庭柘侧目问她:“这么开心…你教的?我说这字字句句怎么净有你胡说八道的风格。”焦侃云低声道:“可教得了话,教不了气度,是她自己争气。” 思晏在绝望之境,宁可自尽,都不敢把一切罪行推给绝杀道,可见曾经的她对绝杀道有多畏惧,如今却能在天子阶下,文武百官前,忍着皇权的压迫,气势汹汹地对峙索尔。这是她自己的修炼。 她想起那日思晏满目绝望地看着她,几度欲哭地哽咽着,“好难背…我背不下来,我不擅长背书…更不擅长说话。倘若真以心术压迫我,我一紧张,更是什么都不想说,恨不得装死……” 焦侃云肃然道:“还是那句话,背不下来我们都得死,你哥尤其不得好死。我必须逼你,没有办法……你不是答应了我,要做的比阿玉更多吗?你不想赎罪了吗?坚持不住的时候,想一想你哥,想一想阿玉,或者,想一想一路走来的自己。” “王子先是献上人彘,摆出诚意,提到北阖王庭不知太子被杀内情;后又质疑太子案重要人证,只身,深夜,路过,想试试看能不能使十四五岁的姑娘盘叙不清,好趁势切入;没有得逞后又挑证词的漏洞,问她如何确认是绝杀道在行凶,想直接为绝杀道洗脱罪名,又未得逞; “干脆就挑明自己已在总坛搜到匿名帖,一顿不甚严谨的分析后,得出结论,绝杀道确实参与此事,于是开始颠倒是非,倒打一耙,企图说明太子案乃是大辛朝堂内部有着不臣之心的人为夺权而挑起的祸事,并为了离间君臣,说这个人就是本侯……层层递进,步步为营。你想让一个十五岁的姑娘露怯,从而露出一些无心的错漏,你好揪住不放,彻底把脏水泼出去,是吗?”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72节 虞斯沉声将多罗方才的心思从头到尾摊说一遍,殿上噤声,他笑道:“可思晏不是绝杀道中见不得光的鼠辈,她坦荡无畏,岂会容你三言两语构陷,反倒是王子,偏信绝杀道所言,将他的一面之词奉为证据,还将其伪装成使者带至劳使宴上充作人证、面见天子,才令人匪夷所思…… “难道王子果真和绝杀道有所攒结?不知这仅代表王子本人与绝杀道的关系,还是代表了北阖王庭与绝杀道的关系呢?但想来,不管代表了谁,倘若多罗王子果真这般偏信曾经的绝杀道人,是否说明……绝杀道或许并未被剿灭?” 多罗的脸霎时绷紧。他本就是携着绝杀道潜入樊京,还曾给虞斯设陷,打草惊蛇后,帝王早就知道内情,还加强了巡防。只是明面上北阖已端了绝杀道,因此无人能证明跟随他潜入樊京的就是绝杀道,更没人会在撕破脸前拆穿他的行为,且都晓得他潜入樊京多时,手中必然也搜刮了不少充作把柄一般的消息。 但虞斯此刻公然的质疑,无疑是一道威压,逼他为索尔之事拿个说法出来,他的笑容龟裂,紧急思考着。 索尔心呼不好,率先站出来。他被诸臣质疑攻击,无非就是因为空口无凭,对此,他只需要拿出证据,证明思晏出自绝杀道即可。 遂道:“侯爷迫不及待地反将一军,又岂知不是在迅速掩盖思晏姑娘隶属绝杀道的事实呢?索尔说过,已叛出绝杀道多年,并非绝杀道中人!得王子重用,三生有幸,养兵多年用兵一时,今日若不能为王子证明清白,索尔就成了罪人!索尔自当证明,思晏姑娘隶属绝杀道!” 多罗瞳眸微转,续接道:“你要如何证明?可不要再乱来,让辛帝陛下不高兴,更让小王难做!”一句话立刻将自己摘出去,他看向虞斯,“侯爷,这从头到尾可都不是小王的意思,如今两人各执己见,僵持难下,既然这小小索尔说有法子,何不给他机会证明,且看结果如何,届时小王都会给侯爷一个交代!” 思晏抬眸审视索尔,“证明?是换一个方法污蔑吧?” 索尔却冷声一笑:“身法,武功,是最好的证明。我叛出绝杀道多年,苦习正道,可绝杀道自童子起练就的身法武功,依旧难以摒弃,你我何不比武切磋,正好为殿上义愤填膺的诸臣消火助兴,也好让他们看一看,你的身法究竟出自哪里?” 焦侃云一怔,她不太懂武功,也晓得索尔说得没错,思晏自幼学得绝杀道传授的武艺,若是和正道中人交手,她还能以招数遮掩,可若是和绝杀道的人交手,对方肯定知道如何刺人要害,逼迫她亮出最为原始的保命身法,更何况这两人在绝杀道时就常常切磋,对方对她了如指掌。 却不想思晏毫不犹豫地便应承下来:“好,那就让民女为陛下和诸位大人们比武助兴。” 辛帝亦有些出乎意料,他并未料到索尔会带绝杀道入殿,还掩饰为叛出绝杀道多年的随从,自然也就没料到此人会以切磋为手段,逼虞思晏展露真身,但他并不着急,毕竟若是出了意外,比他更急的忠勇侯自会替他办妥一切,“准允。点到为止,莫要伤了和气。” 因殿上将持兵械,穿盔戴甲的侍卫们纷纷入内排开,以防生变。 思晏起身,迅速看了焦侃云一眼,后者凝重地蹙眉担忧,再看向虞斯,他伸出三根手指,朝她点头示意,她心领神会,偏头活动筋骨。 太监献上十八般武器,索尔拿了两把刺刀,抬手递去一把,掀唇一哂,眸中满是挑衅。 “慢着。”思晏乜了他一眼,掩饰自己生出的些许紧张,她虽克服了心魔在殿上开口说话,但突然和这张熟悉的脸面对面地比武,一瞬将她的思绪拉扯回绝杀道。 索尔挑眉,险些笑出声:“怎么,不敢了?”在绝杀道比试时,思晏从来都输给他。 “不。”思晏拧眉沉声,“既是比武助兴,那兵器当然要由本小姐自己来选最为趁手的!刺刀是什么东西?从没用过。本小姐要用……枪!” 索尔脸上的青筋一跳,嘴角抽搐着收回手。还挺入戏,正道枪法才练了多久就敢拿来和他比试,看她装到几时! 思晏对他的不屑眼神不予理会,一把拿起银枪在手中挽了个枪花,重量和长度都合适,这般熟悉一番后,她看向对方,凝神低呵:“开始了!”话落,只一顿,给足对面反应,而后借着手中尚未收势的枪花朝前疾旋出锋,寒芒乍起,银光皪皪,少女身形如梭,裙摆如刀,碾掠一切的气势拔地而起。 诸臣惊哗,纷纷扬首聚精会神地观看。 “旋锋!”旋风扼喉,矛锋索命,上来就行猛攻之势,力求速战速决。索尔手执短兵,虽精悍灵巧,却必须伺机近攻,对上长枪,就得先避其锋芒,再潜至近身之侧,因此,他瞬间拔身起跳,滑着长矛与空气犁出的风墙,借闪躲之态没入盲区,反手将刺刀翻转,潜至少女背后。 若换作以前,思晏必定立即回身抬手横刺背后之人的脖颈,这是绝杀道教的反杀术,可若是执枪回身,长矛并不会刺入脖颈,反而会使她的破绽一览无遗。索尔看准这点,等待她回身时,一举往斜下方刺锥心口。 下一瞬,下颌传来被上踢的剧痛,他向后仰头腾身一跳躲开,滑步抬眼一看,少女并未直接回身,反而早借枪头扥地一撑,从空中向前翻跨,不仅与他拉开了距离,还在后足翻起时踹了他一脚,此时可趁他尚未反应,沉身蓄力,上滑枪矛,片刻不歇地控枪攉挑,反朝他的心口锥来! “挑刺!”少女一声高喝,身形正与殿外刺眼的霞光重叠,凶猛的一枪锥破风墙,发出刺耳的尖鸣,索尔避闪不及,迅速以刀身接住,暗施巧劲想要化力,没想到枪锋错着刀身上滑,滋啦一声,朝他的眼睛戳去,他仰头蹲身避开,枪风的威压下他又向后滑了数步。 蹲踞的位置正如弦上蓄势的长箭,可以贴地以鬼魅身法行至她面前,再直朝她的面门仰冲刺去,索尔思及从前她一占上风,见他蹲踞之势,总习惯先退开,便想多贴地游行几步,紧咬着她。 “劈地风!”没想到少女居然摒弃后退防御,以攻为守,直接腾身跃起,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挥枪狠命地往下一炸,正猜中他要贴地游行而来一般,当头劈下一道,长棍直碾在他的脊背,剧痛麻痹全身,他直接抱头鼠窜,朝一旁滚开,再定神稳住身形时,思绪微乱。 怎么可能?她才学了多久的枪?便已完全不按从前下意识的身法来行招了吗?索尔迅速看了一眼虞斯,后者神色深沈,注视着少女的枪法,唇线抿得极紧,似乎是嫌她力道不够,亦或是……姿势没有太标准?索尔大感羞辱,虞斯眼中不够的力道,把他背后的皮都要绽开了。 他几乎没有战过长枪,这是弱势,但他熟悉思晏的身法,这是优势,可如今这个少女的身法完全变了!不知道虞斯为她纠正过多少回,亦不知少女对枪的领悟力,完全在刺刀之上! 他有些慌乱,心中更加迫切地想要逼她显形,握紧刺刀,他盯住了少女的侧腰。 那里是思晏的命门,身法可以变,命门不会变,她屡屡败于他手,都是因腰间脱力,露出破绽,似乎是因幼年落下了旧伤,总之,那里是她最为薄弱的地方,而练枪最需要的就是腰力,久战必疲。只要伺机攻她侧腰,便有机会使她如从前一般露出破绽。 几个弹指间,索尔想好了对策,那头少女再度双手满把握枪,朝他攻来,左右抡枪频频扫挞接近,绷着蓄满怒气的脸,“抡挞!”她步法紧密,一杆银枪如花绽开,在身前盘抡成圈,既是矛也是盾,攻守兼备。 索尔却直接攒足气势迎了上去!看准少女以枪划圈下空出一袭余地的一瞬间,双膝屈跪,沉肩从那块余地中迫近,抬手扣住少女的一条手臂,少女身形一仄,少了左手一道力,长枪的一头便翻翘起飞,索尔嘴角一勾,配合扫腿袭去,将少女一绊,思晏的身体立刻横滞空中,侧腰恰好对准了索尔手中的刺刀! 如此近的距离,想要用枪矛刺他根本不可能,且她一条手臂还被钳制,另一只手仅握着靠近枪头的那边,脱力后松滑到了端际,实拿发力,千钧一发,她必须用绝杀道教的手段,以指为刺,戳他的眼。 她看见索尔令人厌恶的目中满是拉她重回恶臭泥沼的阴险狡诈。 思晏哼声一笑。她不回。绝不会再回去。 “傻子。” 她轻声说完,揭露了这不过是她故作破绽的一招诱敌深入。下一刻,她将银枪绕手背一圈反握,猛地往下一插,矛头入地,她握住长杆撑起身体的瞬间向侧边横翻大跨,再落地时,直将长杆下压扳出一道拱弧,她松手,任由银杆朝索尔的面门弹去,“炸春雷!” 索尔猜到会有此故作破绽的一招,绕杆仰身,滑膝划圆,躲开的同时,趁思晏尚未拿回兵器,直冲她而去,他将刺刀轮换左手,如游鱼般灵敏地穿过她的腋下,抬手刺腰,“该结束了!漠归女!” 谁知下一刻,却是自己的腰间传来骤痛,一道枪风将他直接掀翻在地,不知少女何时接住了回弹的银杆,只须一只手便将其拔出,顺势回身,只用棍杆,猛搕在他的腰上,单手,竟完全不妨碍她劲道十足,稳准狠快,等人反应过来时,索尔已被敲震得吐出一口血,她再起再搕,“单杀手!敲山震虎!”又是一口血,她激动地低呵:“——你输了!”这是她第一次赢。 震惊四座。 少女的天赋卓绝得惊人,那干净利落的枪法,让文武百官振奋不已,又让多罗忐忑不安,一个虞斯已经够头疼了,大辛是要再练出一个虞斯吗? 此时本该分出胜负,但显然索尔自觉屈辱,打得上了头,更忘了是要逼她露出破绽,竟直接挺身而起,朝着已然背过身的少女扎刺而去,他速度奇快,几乎没有起势,行的是绝杀道的暗刺手法,众人都惊呼出声,仿佛一输一死才是尘埃落定。 岂料少女比他还快,长枪绕腰一圈,回身利落一指,枪头挑飞刺刀,她发出比方才更为怒极的暴喝:“——回、马、枪!”她以矛锋抵住索尔的胸口,“本小姐说了,不认识你!愿赌服输,不知是你在不服气,还是北阖王子在不服气?倘若不是为和而来,还想交锋,待有朝一日,本小姐持枪上阵,必将你们杀得片甲不留!” 一石激起千层浪,诸臣大呼精彩,无不激昂澎湃。辛帝的眼中更是露出了了然一切但振奋不已的精光,虞斯想给他看到的,就是这个?他紧握住龙首,嘴角勾起弧度,他很满意。虞卿果然从不会教他失望,此女有大用,放她一命,又有何妨? 此刻处于劣势的北阖使臣却没有那么高兴,没有揭穿虞思晏便罢了,如此既输阵,又输人,还输不起,让大辛白白看笑话! 但多罗素来机变,他不知何时来到了索尔的身后,猝不及防地,猛抬手推了索尔一把,那长枪便要直直刺入索尔的胸膛。 虞斯一警,迅如闪电,一手拿住银枪收势,一手拽住思晏往后一撤,旋护在身后,抬眸睨他: “王子这是要干什么?想让我妹妹背你们北阖的一条人命?” 多罗一哂,不等众人反应,收起笑容,猛地拿出不知何时被他捡起的刺刀,穿过索尔的脖颈,鲜血霎时喷溅,侍卫拔刀对峙,诸臣呵斥不休,他却慢条斯理地将索尔和刺刀一起丢在地上,然后朝虞斯施了一礼,“侯爷误会了,小王也很欣赏令妹的风姿,绝无歹心。” 又转身恭敬地朝辛帝施礼: “启禀陛下,索尔有言在先,他若有半句虚言,不得好死。如今,思晏姑娘既已亮出身法,证实了他所言非实,可见索尔居心叵测,埋伏小王身边多年,不知是哪国奸细,如今见有机可乘,便想要借刀杀人,陷忠勇侯于不义,陷北阖于不义,绝杀道人确实狡诈多端,哪怕叛出数年,也确实不可放过,既然北阖诚心续和,自然要将所有绝杀道都除掉,遂,当堂杀之,以期陛下息怒。” 那边辛帝权衡一番,并不打算再任由他遮掩,如今侍卫皆拔刀朝向,诸臣怒意斐然,索性借机发难北阖,便作出怒态,呵道:“前有王子无端揣测大辛要案结词,后有使者构陷大辛良民,朕屡屡退让准允,却不想落得个血溅宫宴的情景,两国交好之说,看来只有大辛摆出了诚意!此番北阖前来,是为了挑起战火,求朕一怒吗?” 焦侃云蹙眉,她也摸不透多罗行此极端做法是为何,按理说,如今应该还在求和的进程中,可他的行为实在诡异,辛帝也已经不打算再给他机会辩白,趁机要发难。他究竟要如何说和? 殿上,诸臣听后,皆抿出了一丝帝王在趁机发难的意思,心中惶惶,此刻他们怒意丛生不假,但要开战,却并非他们所愿。 一直没有发言的睦勒,突然起身,恭顺地道:“请陛下息怒。北阖满载续和诚意而来,绝无挑战之心。倘若王子的行为令陛下不满,致使盟约不稳,睦勒有北阖王亲笔手书,陛下尽可将王子留在大辛,扣押作质子,亦或是处死,由诸臣与使团向天下作证,绝无虚言,只期盟约长存。” 这下不仅诸臣震惊,连辛帝都有了几分震惊,北阖当真为了盟约,连最得心的儿子都不要?反观多罗的神情,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切,甚至拿暧昧的眼风撞了一下焦侃云,仿佛在提醒她,那夜他说自己或许会留在大辛和亲,不是玩笑。 虞斯将一切尽收眼底,眉梢一挑,目光沉冷如刀,“多罗王子,若无异议,就不要再拿你的眼睛胡乱瞟看在座任一位臣子了。太子案与北阖有无干系尚存疑议,王子还想为北阖招惹什么麻烦吗?” 多罗笑着颔首,“侯爷说的是。” 楼庭柘满目阴鸷地盯着多罗,低声道:“杂碎一样的东西,也配看你。” 焦侃云却道:“他是在挑衅。”她隐约有些预感,下一个就轮到她。 睦勒一言,使这场难无法展开,但也并没有消除开战的危机。 多罗继续恭顺地说道:“小王不堪,虽无法证明太子案与北阖无关,却坚信清者自清,相信陛下和诸位大人们也绝不是在真相大白前就轻易发难之人,可北阖王到底是听到了大辛要进攻北阖的谣言,才派使者前来。谣言究竟起于何方?谣传之人又有何居心?也许,抓获了这搬弄口舌的幕后之人,一切尽可真相大白。” 焦侃云眉心一跳,握紧了茶杯。 “看多罗王子的意思,是已经知道,搅弄口舌之人了?” 第87章 真正的暴风雨已经来临! 辛帝顺着他的话,发出悠长的问语,眼神却冷硬如刀。 原本他是那么的想借题发挥,杀了多罗,直接触发两国大战,可没想到北阖王早有一手准备,如今他哪怕杀了多罗,也是北阖王默认两国为续存盟约而“友好”协商的结果,不仅不能开战,还会给自己增添残暴的名声。 怪不得多罗提前将压轴戏码搬了上来,离间君臣,离间不成就杀人请罪,如此肆意妄为,原是想好了用北阖王的手书收场! 如今多罗一计不成,又放弃盘说太子案以证清白,直接给大辛戴了高帽,说真相不白,大辛绝不会轻举妄动,反将大辛要进攻北阖之事点明并归属为“谣言”,巧摊于殿上,在百官和使臣面前,辛帝不能承认自己并不想等真相大白的私心,更是要问清这则“谣言”出自何处,以维持自己“明君”的形象。 多罗的视线在殿上诸数大臣脸上划过,见到大臣们皆面如菜色,生怕自己就成了下一个要被他搬弄是非的倒霉蛋和替死鬼,可多罗却并未将目光在任何人脸上落定,只垂眸一笑道: “启禀陛下,北阖崇尚天命,敬畏天命,北阖更是将谶言奉为圭臬,凡天命者,必有大为,更应顺势而为。在北阖,若有谶言称某将某材身负天命,星宿使者转世下凡,王必笙歌开宴三日,请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赴宴以贺,并封赏万户,实乃国之大幸,朝之大喜。 “是故,小王初入樊京,听及街头巷尾皆传称,忠勇侯乃是武将星转世,天命其侍主开疆扩土,征战天下,然其身负嗜癖,所行之处必寸草不生,待战火掠烧蔓延域外,忠勇侯必杀灭四海,屠战六合,血洗八荒。小王闻之大惊…… “有绝杀道谋害太子在前,大辛若是顺势而为,借天命者开疆扩土,岂不是第一个想到北阖?小王心中揣之测之,大辛欲进攻北阖的谣言,难道就此而来?毕竟大辛子民虽将此言当戏言话本,传至北阖,北阖子民却都要信以为真。 “话说至此,想必在座诸位也都对此传言有所耳闻,谣言便是出自樊京城·金玉堂·说书匠——隐笑之口。这话本粗看,只觉得是对忠勇侯的骁勇神威进行夸张的雕饰,顺便借其昭昭恶名,博得诸位大人们一乐,可若是细思一番呢?难道不是在暗示众人,大辛不仅要进攻北阖,还要将北阖杀得寸草不生吗? “当初陛下毫不犹豫地与北阖签订辛北之盟,换两国边域百年安定,想来定是一位贤德勤政、爱民如子的明君,隐笑却传出此等煽动战火、挑起两国不睦的话本,时间一长,必让辛朝的百姓们也误以为辛帝是要借忠勇侯行烧杀抢掠,暴政天下之事。如此损害陛下的德行,辱没陛下的名声,应该杀之而后快才行。” 他一言说罢,焦侃云的气息已颤乱不已,垂眸沉吟,眸中晦暗不明,楼庭柘沉着脸,毫不犹豫地握住了她紧握到指甲尽数嵌入肉里的手,冰凉一片。手背传来热度,焦侃云回过神,挣脱了番,抬眸对上虞斯复杂的目光,担忧痛惜,怒妒交织,楼庭柘瞥见,竞心一起,更不想放开,低声说道:“别怕。” 焦侃云缓缓摇头,再度挣扎,梭回手。 多罗颠倒黑白的能力实在太厉害,她写模棱两可的话本,本意是暗地里打着迎合圣上的幌子,在聚结朝臣谋事,想要“阻拦”圣上暴政,可他上下嘴皮一碰,把圣上架成明君,这话本就成了她在“煽动”圣上暴政。 原本她暗中谋事,徐徐图之,话本深意遮掩得极好,且她想过,就算陛下猜到深意,私下里,也会因话本的迎合之态留下她的笔,可如今深意被当众揭开,辛帝看她的眼神无不意味深长,阴狠毒恶。这是其一。 其二,朝臣皆知辛帝有发兵北阖之心,但不知辛帝有屠掠之心,多罗点破后,众人必然猜忌纷纷,为了把辛帝架成真正的明君,必然会起哄惩治她这位“传谣”的说书人,而之前攒结谋事的臣子们虽知晓内情,却不得不附和。 其三,被架高的圣上若不想在发兵前让诸臣尽知野心,引来阻扰,就不得不顺着多罗的话,把隐笑架在火上烤起来。 多罗在用这种方式,逼迫辛帝承认自己并非暴政之人,不会让虞斯攻入北阖行屠戮之事,并委婉暗示辛帝,倘若他真有此心意,此刻会揭露给天下人看,还是那个目的,促成外族自危结党。是请愿,也是威胁,是结好则奉其为明君的马屁,也是无法结好就拆穿其为暴君的挑衅。又是可进可退的计策。 “而隐笑其人,此刻就坐于大殿之上。”多罗并不急着说出姓名,反而享听着殿上诸臣震惊且惶恐的议论声,隐笑写话本时得罪了不知多少权贵高官,前有太子保驾,后有辛帝控作,一直有恃无恐,如今要在大殿上被拆穿,不知道还会不会和那晚让他跳河捡药一样淡定! 他迫不及待地想看她如何窘迫地出现在殿上,面对得罪过的大臣们的挟私报复,以及清正大臣们的附和惩治。 他的得意之色只在迎上虞斯要将他挫骨扬灰的眼神时收敛了一瞬,一阵心惊肉跳后,他压下恐惧,示意手下向辛帝呈上一摞证物,沉声说道: “金玉堂以金老板重病为由,闭门歇业多日,小王听到传言后特意登门‘拜访’,在其家中搜集到了如山铁证,不论是书信的字迹,还是太子府用名帖,又或者是‘有问必答’的堂倌口供,都只指向了一人……小焦大人,你还坐得住啊?” 虽并未直呼名姓,但众人皆恍然大悟,无数道视线径直戳向焦侃云,见她面色沉静如水,毫无愧疚羞惭之态,被坑害过的恶官无不怒火中烧,苦从心起,恨不得立即将她就地正法! 大殿顿如炸锅般喧闹翻沸,甚至夹杂着一些恶官的急声叱骂,什么?他们辛辛苦苦痛贪作恶、鱼肉百姓多年,居然是被一个黄毛丫头给编排整治了?! 尚未出口的恶言,被虞斯横扫而来的杀掠断在喉咙里,想起两人之间暧昧的风言风语,再想起之前忠勇侯就是隐笑的最大苦主,如今竟成了她的入幕之宾,恶官们心呼很有手段,算她走运,便把恶言吞下了。 不骂她,瞪总可以吧?可她身旁神色阴晦的楼庭柘正屈膝耷手,以不羁的坐姿朝她倾靠,相护之意何其明显,众人讪讪收回视线,心道二殿下贪那么多,性情乖戾,比他们还恶,怎么好意思喜欢人家啊? 最后只能拿眼珠子戳着稳如泰山的焦昌鹤,狐疑地揣测他怎么这般淡定,难道他早就知道此事?难道这些事包括挑起战火的言论在内,都是圣上授意? 无疑,焦昌鹤故作淡定的姿态,就是要让众人这般猜测,好为焦侃云多谋得一些利益,至少先将矛盾分化出去。 多罗的直觉确如虞斯所言,惊异于常人,她将心思小心翼翼地藏在话本中,他不仅直觉抿出了深意,还反拿来利用。 而他找上她的原因,是他更惊人的直觉驱引……不是靠草蛇灰线,也不是靠奇门诡道,他只靠看完话本并看完她十六年的经历后,直觉使然,就猜出了隐笑即是焦侃云。这是焦侃云万万无法预料得到的。且他行动力极强,立刻便找上了金老板,极尽手段求证。金老板完全没有给她通风报信,也不知如何了。 “我将从你身上拿走一样东西。” 这样东西,的确不是性命,而是焦侃云在金玉堂的伪装。可他这般利用,又和要她的命有什么区别?亦或是,他此番还有后招?焦侃云暂且不做他想。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73节 比起面对得罪过的高官权贵,现在显然更危急的是,她必须将写忠勇侯话本的意图分说干净,在不损害大辛和辛帝的利益的同时,救下自己。 看似平淡的外表下,焦侃云的一颗心慌乱地激跳着,思绪翻江倒海,她起身走至殿中,劝说自己冷静下来,捋出解法。 她没办法像思晏那样抵死不认,证据确凿是一回事,她若诡言巧辩,当真不认,如今金老板在多罗手中,恐有性命之忧是另一回事。 但辛帝森寒的目光压在头顶,她应当先担忧自己的性命,无暇多想其他,只能先屈膝跪下,“启禀陛下,微臣可以承认是金玉堂的隐笑,但绝不承认话本深意净是王子颠倒是非之言,微臣可以忍受冤枉,但微臣作为大辛子民,作为大辛朝臣,绝不能让大辛忍受一点冤枉,因此,微臣尚有一言欲与北阖王子辩之。” 纵然她知道,再如何将话本意图颠倒,多罗提出的问题依旧存在,不管她解释成什么样,既然她的话本让北阖人“误以为”辛帝要屠掠,那么辛帝就得为了现在能稳住朝臣,让她死。 几乎是她话落的一瞬间,虞斯跟着她下跪,禀道:“陛下,话本戏言臣数月,臣早已三番四次仔细盘查过,其遣词用句皆荒诞绝伦,难以令人信服,更是从未在话本中提及‘谶纬’二字,既非谶言,又极尽浮夸,大辛百姓皆一笑付之,朝臣亦无疑议,怎会是多罗王子口中令北阖百姓皆深信不疑的谣言来处? “是臣自命不凡,傲视群雄,才纵其编排至此,只为听取同僚与百姓对臣的畏惧敬仰、瞻服夸耀之辞罢了。能为陛下征战天下,开疆辟土,是臣之幸事,小焦大人亦知晓臣之忠心,如此编排,只为使天下皆知,陛下与臣乃是君臣相协,臣奉陛下为良主,无论何时何境,都肯为陛下冲锋陷阵,浴血奋战。” 他洒洒说来,正是辛帝想听的忠言。从没见虞斯如此谄媚小心过,显然是在低头讨好,求他饶焦侃云一命,辛帝心情无不愉快,但他并不想放过焦侃云这个利用话本暗示朝臣忤逆他的人,可他也不打算真的杀了,他将目光随意地落在侧旁,同样向殿中走来的楼庭柘。 虞斯冷眸睨向多罗,“至于嗜癖……北阖百姓究竟是听信谶言,还是全无脑子?倘若本侯真有嗜癖,第一个要吃的,恐怕就是三军对垒时在本侯面前的王子你。倘若本侯所行之处当真寸草不生,北阖如今,便已是荒原。还是说,多罗王子就是为求此结果而来?” 多罗哼声,“侯爷别忘了,小焦大人若只是市井说书匠,许是真如你所言,不过妄言浮夸,图一乐尔,可小焦大人偏偏身在朝中,仅图一乐?仅为侯爷昭示忠心?侯爷不要为情徇私,太过偏颇了。陛下贤明仁德的声誉当是辛北共同的大事,相信陛下自有定夺。” 虞斯掷地有声,“陛下本就是明君,何须以杀大辛良臣证之?倘若今日当真随王子所愿,杀掉一个无辜的辅官,你便可以大肆宣扬陛下暴政之行,从此污蔑陛下的名声吧?” “你…”多罗辩不过他,一窒……虞斯确然也说中了他进退皆可的歹心,不杀,即是放纵谣言,认了将要暴掠之名,杀,即是滥杀无辜,施以暴行之君。他出使一趟,回去怎么跟别人说都行。他要将辛帝逼得束手无策,才好露出真正的用意。 此刻,楼庭柘跪至殿中,不等辛帝开口,抢先说道:“父皇,此事是儿臣的主意,焦侃云是儿臣的辅官,一切都是儿臣授意。忠勇侯所言极是,儿臣让焦侃云这般行事,夸大忠勇侯恶名,仅仅是因为儿臣与忠勇侯不合,不喜他面对父皇时狂妄之态,遂图一乐,让手下人小惩大诫,以期他能被诸臣孤立,忠于父皇。焦侃云身在朝中,因此不敢不听从儿臣的无礼要求。不知这个理由,多罗王子可还满意?” 多罗自然也辩不过他,但此番行事,他也没想和两人辩驳,只等着看辛帝的选择。 皇贵妃无奈的目光正落在楼庭柘的身上,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辛帝突然看向她,目光幽深示意,她一怔,细思慢量片刻,便领会了意图。辛帝还是不想放过焦侃云,此举,既可以让她一生都不如意,又可以掌控在自己手里,还能…… 一时不知是喜是忧,柔嘉一双美目在焦侃云和楼庭柘的脸上来回穿梭,缓缓开口,“陛下,侃云与柘儿早有婚约,圣旨拟了多时,尚未宣读,才教北阖王子误会,既是天家子媳,必受检核,层层筛之,将来入皇室族谱,便是皇室中人,怎会生出逆反之心,害人害己?王子不知前缘,此番言语针锋皆朝未来皇妃刺去,十足有些莽撞了。” 话落,殿上跪候的三人皆震惊地抬起了头。 第88章 当务之急,恐怕是你。 天子近侧,劳使宴上,群臣目睹,无敢反驳。 可当从未有过的慌乱在胸腔膨胀,顶破喉咙,焦侃云的口中仍旧溢出一声短促气轻的低喃:“不…”咬字吐气皆破碎,她颤抖着咽下了会使她万劫不复的后半句。 她不敢看虞斯,怕看到他此刻的神色,两相绝望,失态于人前,更不敢看楼庭柘,不愿给予任何回应,让他误以为她会因强求服从,此刻她只能茫然地望着皇贵妃,祈求她给予一丝余地,后者眼神复杂,朝她轻微摇头。 罪魁祸首多罗亦察觉事态不对,他只想与焦侃云交手辩驳,待局势复杂,选择逼仄,且又暗含威胁的同时,将祸水嫁接到东海去,这样才能使自己真正的目的达成,没想到……让辛帝老儿轻易赐了一桩婚,直接阻止了他和焦侃云辩驳。 他看了一眼虞斯,震惊过后的他,眉目一刹殷红翻血色,窒痛欲绝的目光在焦侃云的脸上流连,起伏的胸膛诉说着他极尽全力的克抑,他不再躬身卑屈,反倒挺直脊背,沉肩垂眸,毫不掩饰地散发着凛冽的杀意,辛帝睥睨着他,目露凶光,竟也压不过他的气势。多罗心想,这份杀意,不是冲着辛帝,恐怕是冲着挑起祸端的自己。 再看向楼庭柘,他的神色中,更多是懵然与一种微妙的悸乱,是占得狭隘私心的狂喜,亦是忧怜佳人的痛惜,最为瞩目的,是一种恐惧,多罗猜测片刻,便晓得,那是恐惧焦侃云误解是他求过赐婚的圣旨。回想方才自己拿眼风撞她,楼庭柘阴鸷的神色,此刻恐怕更要仇他如死敌。 多罗暗叹自己还没使出那招祸水东引,辛帝就轻描淡写地把死无葬身之地的祸水引给了他,自觉闯了大祸,再不陈情,露出目的,当真活不到出城了: “小王愚钝唐突,竟有如此内情,若非皇贵妃娘娘揭破,便要生造冤枉,危及辛北之好了。只是此事事关辛北不睦谣言,北阖为和而来,若不将口舌之扰陈清禀明,又如何共谋大事,力破谣言呢?” 共谋?焦侃云不得不从悲痛中抽离出来,认真听他阐述意图。听此二字,眼皮一跳,想到那夜交易时,多罗便提及了“共谋霸业”四字,彼时他神色戏谑轻佻,她虽心中有几分狐疑,却只当是盟约裹挟之下的促狭之言。 “小王方才虽字句皆提及隐笑的话本居心叵测,实是为试探隐笑本人对此知情与否,如今得知小焦大人不过深受蒙蔽,徒作他人刀手,是以惋惜忧惧,也更确定了小王一直以来的猜测:支撑小焦大人的,另有其人,换言之,金玉堂背后那位,才是真正的居心叵测。 “二殿下虽称话本是由他授意,但小王想,二殿下事务繁忙,如此闲情话本的字句详文皆不能细细督看,故而,背后操纵之人,必不是二殿下。 “小王已严密核查过,金玉堂的老板曾是一介游商,安于樊京前,周游天下,曾偷访过东海,走私军火,长达三年之久,后为避难,逃回大辛,在樊京开起默默无闻的小酒馆,安稳了几年,而后便承办了金玉堂,成为太子的幕后舵手。小王翻查了金老板的家,在地底发现了巨额的东海钱币。 “而小王在绝杀道总坛亦发现了巨额的东海钱币,正怀疑这些财物便是谋杀太子的酬金。但因没有交易记录,买主发帖又是用北阖文字,才不敢确信。故而先质疑思晏姑娘有无撒谎,又问及虞侯是否忠心,后试探隐笑究竟好歹,待一切清明,终于敢将这番揣测敬献殿上—— “倘若一切祸端与谣言皆是东海朝堂在运作,便全然说得通了。坐山观虎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们打得一手好算盘。利用北阖的杀手谋害大辛的太子,挑起祸端后,立刻利用金玉堂话本,挑拨辛帝与虞侯君臣不睦,使虞侯在朝堂难以自处,后又将辛帝恐会进攻北阖的暴政谣言传至北阖,致使北阖人心惶惶,若非北阖王一心求和,恐怕就要以攻为御,怒大辛出尔反尔了。这一切,都是东海的阴谋。 “此番前来,多罗是奉北阖王之命,邀辛帝陛下共谋霸业,东海欺人太甚,陛下若为太子复仇出征东海,北阖愿出兵相助,共分利益。小王即刻以命为押,待北阖助陛下为太子平反,再归故里。” 焦侃云怔然出神,她完全明白了。为何要她出现,才能成事?又为何说不会要她的命?原来他确然不是冲着她来的,而是想借她为跳板,引出金玉堂的掌控者。 揭秘她的身份,能让辛帝知道,多罗已全然猜到金玉堂的背后实是辛帝在掌握。这就和揭露思晏,是为了让辛帝知道,北阖已清楚太子案真相一样。 多罗铺垫了那么多,从思晏之事,到虞斯,从隐笑,再到金玉堂,无一不在告诉辛帝,他掌握了这一切都是辛帝谋划的证据,半含诚意,半含威胁。 作为证据,东海的货币和金老板,根本就没法全然站住脚。甚至很有可能,那所谓的东海货币,都是多罗来到樊京后现成埋进金老板家里去的。但无所谓,北阖只是需要一个理由,再牵强都可以,只为了与大辛站在一起。 倘若辛帝愿意一起祸水东引,那么多罗知晓一切,却没有揭穿,就是诚意,倘若辛帝不愿意,执意发难北阖,那么多罗知晓一切,就是最后为北阖博利的筹码。 原本多罗想与她在殿上激辩一番,如同思晏一局一样,旁敲侧击地展露更多的信息给诸位大臣,让诸位大臣猜出辛帝更多不为人知的面貌,从而使辛帝思考“如何继续装明君”,当然是存续盟约,否认一切臆测。 他越以心术压迫辛帝去在意名声,辛帝的选择权就越逼仄,当压迫到极点,多罗摆出替他埋藏真相的诚意,提出共谋利益,辛帝便会容易接受。 只是没想到她被施加了皇妃身份,多罗才只得将展露目的的计划提前,放弃为难她。 之前和虞斯、楼庭柘探讨北阖来意时,都料到了北阖要祸水东引,却没想到北阖会这样展开,更没想到他们是要和大辛联手,一起攻打东海。 能够将北阖最负盛名与声望的王子握在手中做人质,并驱策北阖的军马为自己效力,这对辛帝来说是致命吸引力。 辛帝本就在意撕毁盟约后的名声,若无须撕毁盟约,也可以使大辛获得巨大利益,何乐而不为? 焦侃云忍不住回头看向多罗,后者微勾起唇,已是对这次续和成功的结果势在必得。她不由得想起那夜,多罗说过的话: “我们合作共赢,阻止辛帝对北阖挞伐。” “你将亲眼见证我说服辛帝放弃进攻北阖。” 他确实做到了,却是以一种文字游戏的方式。 多罗根本就不想止戈!正如虞斯对他的了解,此人野心极大,十分好战,也正如楼庭柘的分析,多罗带着绝杀道入京,话语权可能在单纯续和的使者之上。焦侃云看了睦勒一眼,他眼观鼻、鼻观心垂首,显然,是多罗先潜入樊京打探到的消息,改变了他们原本的计划,把续和止戈,变成了共谋东征。 焦侃云不知这究竟是福是祸,因为多罗的意图是,若达不到这个目的,就让北阖与大辛开战,届时情况更糟。 诸臣与焦侃云的想法完全一致,遂皆茫然无措,这件事,比撕毁盟约、攻打北阖要好得多,但大兴战火仍非众人所愿,这只是辛帝所愿啊。 辛帝听此策后,必然生出先与北阖攻东海,再如假道伐虢一般,反过来攻北阖,一举拿下,简直是一桩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买卖!他们劝不动,根本劝不动! 诸臣将求助的眼风撞向虞斯,后者沉脸合眸,显然已经无语至极。兵家在战事上的看法总是更深的,或许他能简明扼要地说出此事弊端? 但,辛帝根本不打算让他说扫兴的话,大掌一合,欢宴继续,只请多罗王子在京城中缓住一月,待祭天问路后,给予答复,并承诺,辛北之盟,必当存续也。言下之意,果然是对多罗的提议心动了。 欢宴持续到戌时,可宴上除了辛帝与主战之臣,以及北阖使团,没有人开心得起来。 焦侃云今日受到的打击实在有些大,唯一的好处是她的出现确实保住了辛北之盟,辛帝不必落个残暴名声,百姓也不必因对抗整个外族联盟造成的穷兵黩武过上水深火热的生活,边境的百姓更不必担惊受怕——东海与大辛并不交邻。可大辛若同北阖一起打到东海,军费依旧不是小数目,辛帝真就半点不想休养生息么。 再想到自己的婚事,她坐在楼庭柘身旁,整个人呆滞着,直到宴饮结束,没再说一句话。 楼庭柘在一侧,低声同她解释:“不是我…我没有求过圣旨。你信我。”焦侃云当然知道,这是陛下对她泄露了意图的惩戒。 她亦知虞斯一直红着眼眸注视着她,可她一眼都不敢回望,怕自己眼泪掉下来。 宴罢,焦侃云跟着焦昌鹤回去,路过多罗时,他低声说了一句,“抱歉,你的婚事,在我的计划之外。” 焦侃云憋了一肚子气,当即乜向他,“那什么在王子的计划之中呢?你真以为朝臣会让陛下答应你兴战的请求?辛北既和,就得给我守好本分安稳过日子,你想借兵谋利,想都别想。” 多罗微一眯眼,“怎么,你以话本暗示朝臣的意图都被我当堂拆穿了,陛下神威在上,谁还敢附和你?更何况,出兵东海并非屠掠之行,大臣死谏之心也就没那么强烈了吧。” 焦侃云冷笑,“不劳你操心,我自有后手。你根本不是甘作附庸之人,你的真实意图,也自有人揭穿。” 多罗亦笑:“上回我上你的当,还真以为自己逃不出军众包围了呢。现在你又跟我虚张声势说有后手?总之,小焦大人,你不得不感谢我使辛北盟约存续,而思晏姑娘那番话,与我对得也当真是精彩,我跟你合作得很愉快。” 焦侃云不再与他多说,转身离去。一干权贵仍被辛帝留着和使臣周旋,行至门外,她忍不住回头,正衔上虞斯的视线,他目光灼灼,见她终于肯看他一眼,眼眶顷刻泛红,几度欲泣,焦侃云欲言又止,最后仍是匆匆收眼离开。 坐在马车上,阿爹一直温声安抚她,可她一个字都听不清,满脑子都是虞斯流泪的模样,回到府中也难以安寝,沐浴过后便坐在桌边想该怎么办。 画彩知她心情不好,需要冷静,没有留在房中扰她。只余一豆灯火,映亮焦侃云的侧颊,房间沉在夜色之中,她不知坐了多久,才把混乱不堪的心情平复下来。 可冷静后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虞斯,做一件疯狂的事。 她起身开门,却惊讶地发现虞斯就站在门边守候。他一边默然流泪,一边压抑着心中的躁动不安,抬眸幽幽注视着她,嫣红的唇微微颤抖。 在看到她眉眼泛红的那刻,防线瓦解,他急促地喘息着,朝她扑了过去,携着汹涌的爱慕与眷恋,揽住她的腰,将她的后颈紧紧抚在掌中,满怀之下,迫使她仰头与他紧密地贴合双唇,他强硬地亲吻索取,口中甜醉的气味过渡蔓延,是宫宴上的酒,刺痛舌尖,却让一切更加窒蜜。 宫宴上,听到焦侃云的婚约与楼庭柘的名字牵连一处,那一瞬间妒火烧心,杀意翻涌,耳畔净是长声嗡鸣,他觉得自己仿佛还在北阖,杀得见血狂乱,竟然失去理智,恨不得当场弑君。他不是嗜杀之人,不是糙莽的武夫,想与做是不同的,他劝说自己冷静。可压抑了杀意,悲痛就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包裹绞烂,而焦侃云一眼都没看他,更让他委屈至极。 他连焦侃云被觊觎她的男人递了杯茶都要醋一整宿,触碰她,哪怕是为了保护和安抚,他也要酸妒到流泪,更遑论看着她和别人成婚。 虞斯微睁着眼,目中幽深缠绵,一边深吻,一边自罅隙中盯视着焦侃云迷恋的神色,她越是迷恋这个吻,他就吻得越深。像是在确认和证明,她还爱自己,没有因为不可忤逆的圣言就放弃……不,什么不可忤逆?他偏要忤逆,谁也别想抢走焦侃云对他一个人的爱。 口舌之交,果然胜过千言万语。 不知纠缠多久,焦侃云伏在他胸前喘气,好半晌说他一句,“你…越来越大胆了,我爹娘都在府里。” 虞斯把门关了,直接将她抵在门上□□肩臂,“在你的话本里,我翻墙掠院,窃玉偷香,本就这么大胆……”他红着眼,哽咽道:“我若不来,怕你不找我了。” 焦侃云仰起头感受他的唇舌爱抚,徐徐对他道:“我正要去找你。侯爷……”锁骨被咬了一口,她忍不住吟哦,轻喘道: “我想好了…如今圣旨尚未颁布,也没宣读,甚至根本没有拟写,既没落到我的手里,那在落到我手里前,我都是自由身。我自会在圣旨颁布前入宫,向皇贵妃禀明,我身体早有异恙,本就当不了这个皇妃,宫宴不便言明,如今却不敢欺瞒。倘若陛下要责罚,尽可用旁的方式。 “诸臣也可以将皇贵妃的话当解围之言,如有人问,宫中对外编造一个品貌德行的原因,说不合适了,左不过就是让人非议我,选秀择妃落选是常事,本就变数颇多,没人会追究我为何不合适。但至于在皇贵妃那里,我怎么不合适,怎么早有异恙…侯爷,皇贵妃自己亲口所言,当皇妃需要层层检核,要验身的……” 虞斯浑身一颤,止住了亲昵的摩擦,懵然看着她,消化这段话的意思,半晌,坚定地道:“不行。我不会让你冒这个险,也根本不会让你走到去检核能不能成为皇妃的这一步。我说过,我不是陈徽默,你也答应过,不会自己担责。” 焦侃云脸红,“只有这个法子,不会累及旁人。我是个很大胆的人,并不介意和心上人做彼此都愉悦的事。”她抬眸看向他,眸底秋水泛滥,声轻调转,“你不想吗…朝琅?” 虞斯的喉结一滑,猛地抬手捂住她的嘴,又捂住她的眼睛,沙哑的嗓音格外绵软,“不行…别说了,不行。”再说他要把持不住了。 焦侃云扒开他的手蹙眉:“琅哥…”正要吻上去,虞斯却直接抱起她往床榻走,她以为他没把持住,低头解他的衣袍,刚把腰带解开,抚上肌山,没想到下一刻,虞斯将她往被子里一卷一裹,手足尽数被禁锢其中,她神色几变,只余一个脑袋在外头,虞斯轻松地将她压制在床榻上,倾身圈住她:“这个不行,你别想了…你也别撩我,我今晚本来就又醋又妒得根本睡不着。” 第89章 少听她胡说八道 虞斯的轻声慢语随着灼热的呼吸一道撩在焦侃云干涩的唇上,她抿了下唇,略带忧怅的瞳眸逐渐深暗,她今夜压抑的酸苦都在男人珍视的注视下浮上眉眼,她知道自己委屈盈泪时,凤眸尾端媚如丝缕,亦知蜷尾眉蹙挑时浑如扶风柳,“醋什么?朝琅说出来,我帮你纾解。” 平心而论,被焦侃云用这般眼神凝望,这般语气安抚,那棉被的厚度可以将身体隔出天堑,能将情欲隔出沟渠吗? 虞斯凑得很近,他想和她亲密,彼此慰藉今夜受到的沉重创伤,但不想被她的眼神搅吸进去。他的心痛得肿胀不堪,灼烫的湿泞溢出心口,与布料浸磨,使浑身上下的青筋都鼓鼓跳着。 他只是低头亲吻着她,彼此消解心欲,沙哑的声音在耳畔若即若离,“你说我醋什么?说好和楼庭柘分开些坐…我一转眼的功夫,怎么都咬耳朵去了,嗯?”温柔的质问,夹带着委屈的撒娇,和他的唇齿一起咬在她的耳垂上。 醋意恐怕是有情人之间的合欢散。那一口咬得焦侃云懈声,她轻张开檀口吐息着,舌尖在热气中微颤,惹得正与她交颈厮磨的虞斯略抬身垂眸认真地盯视着她,看了一会抵住她的鼻尖: “你学我?” 焦侃云不答,反倒解起方才他的质问,她狭眸敛起狡黠,“不仅咬了耳朵,还接了茶…啊…还握了手…碰了眼睛,抱了头…啊,你是狗吗?” 虞斯的妒火染透了目色,咬着她的下巴,“我是狼…”他根本没舍得用力,焦侃云故意这样柔声呼痛,惹他蹙眉克抑,心头骤痛似火烧,几近无声地问她:“…你会有一点留恋他对你的保护吗?” 焦侃云依旧不答,再次张口学他情绪叠涌时的样子,眸底染上一丝笑意。 “不是这么喘的…”虞斯盯着她,忽然交于她的颈侧,微扬首,使红唇比邻她的耳朵,“我喘给你听。” 男人的声音中无数芥子震颤般,撼得她头皮发麻,热气在耳漩里涌拨来去,焦侃云被裹成蚕蛹,根本避无可避,过于纤敏的感觉让她浑身酥软,甚至不由自主地沁出泪水,她斟酌着刺激他,“你若再不做点什么,我往后对你,才是只能留恋了…啊!”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74节 “不想听…!”虞斯微愠着咬住她的耳廓,拿牙齿轻轻摩擦,低哑的声音本就含糊不清,此刻从牙齿与耳朵的缝隙中弹出来,好似婉转的哼吟:“绝不可能…你不要这样激我…” “我说的是事实。”焦侃云偏头示意放开她的耳朵,嫣红的脸绽如春花,她抿了抿唇,柔声蛊惑,“倘若就是我想要呢?…不如先放开我?让我验证一下,也许侯爷根本没有那么抗拒?” “你要怎么验证?”虞斯吻住她的唇,一番缠绵后才松开继续道:“根本不用验证…我的身体诚实得很。我最近总是梦见我们大婚的情形,每次我都很诚实…但是现在还不行。你若真想,我像上次一样帮你。” 焦侃云贴唇絮语,“那来吧…这次可以睁眼。” 虞斯被她的唇摩挲得奇痒难耐,仍是抽出一丝清明,神思一顿,狭眸轻笑,“险些被你骗了…”他又倾身笼着她,“不行。” 焦侃云挑眉,温言细语地游说:“侯爷连被子都不敢打开,怎么敢跟皇权抢人啊?有的人分明已经欲.火焚.身了,还在假正经。 “平日里一天要隔着衣料戳我八百回,把我亲得气喘吁吁,瘫成水一般只能塌在你的怀里任你索吻,有一次还把肩膀处的衣衫都给我磨咬破了,又以赔偿新衣、不知我身材尺寸为由诱我干了些什么,侯爷自己心里清楚,侯爷怎么看都是欲望极强的人啊?今晚放过了如此主动的我恐怕未来十天都睡不着吧?以往被我逗得不堪时还放狠话让我等着,等什么?等某人今夜有心没胆?还是等我嫁作他人那日,你再来洞房与我偷欢?” 虞斯面色爆红,简直羞涩欲绝,一时瘾疹发作,喘得上下不接,“你…”好厉害的一张嘴,连篇骚话说下来她竟面不改色,把两厢情愿的亲热,说成这样,好似他平时是个强拐她做坏事的欲魔,明显是在刺激他心中恶劣惩治她的想法,又提到她的逗弄,让他回想起那些被她跨着胡乱触碰的画面,他浑身都绷紧了,凑上去想用亲吻的法子堵住她的话。 尚未碰到她的唇,她又接着说道:“侯爷这就听不得了?平时不是很嚣张、很狂妄,一开口就是要把我亲到走不了路、下不了榻,只能求饶说‘喜欢,绰绰好喜欢侯爷,要侯爷一直亲’,要我说一千遍一万遍,说到侯爷瘾疹发作到麻木才行。世上怎么会有侯爷这么矛盾的人,不给的时候,偏要勾引我,给的时候,反倒不主动了?还是说,侯爷其实是在欲拒还迎……那不如,侯爷把我放开,我才能有更多发挥的余地,让你欲拒还迎个够。” 虞斯双目炙红,看进她的唇缝里,发散的邪念让他挪开视线,残存的理智迫使他艰涩地回答着:“果然最不能听的是你的胡说八道…哪里应该裹你,我应该一开始就把你的嘴堵起来的……” 趁他还没施行,焦侃云喋喋不休,“侯爷现在把我的嘴堵起来分明也不晚,不想堵,是不忍心看我委屈哭泣的表情,还是不敢看?我若作出一副委屈表情,侯爷这么爱我,还能不怜惜我吗?亦或是,侯爷表现得听不下去,实则很想听我再多说一些这么刺激的话。那我好好想一想,侯爷还做了什么令我印象深刻的事……啊,想起来了,侯爷上次偷偷告诉我,最喜欢被我亲哪里……彼时绰绰还有些羞涩,现在么……” 她放轻声音,促狭地道:“侯爷不若解开我?我必亲得你心满意足。左右也是衣衫一裹就不能让人瞧见的地方,那还不是我们想留多少痕迹,就留多少痕迹吗?” 虞斯把头埋在她的颈窝间,整个人烫得冒烟,红得发光,嘴里断断续续地控诉她,“别说了……再说我就只能走了……” 焦侃云偏不,“侯爷舍得走吗?宫宴上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侯爷不想和我好好温存一番,彼此慰藉伤痛?今夜这些话,绰绰平时又不爱说,走了以后就听不到了……也许侯爷喜欢听墙根的话,能听到我说与另一个男人?侯爷问我会不会留恋别的男人给予的保护?留不留恋不知道,但二殿下与我青梅竹马一场,自是有些儿时情谊在的,倘若侯爷真的不打算争取了,绰绰又不得不服从皇命,那二殿下也算是一位日久生情的良配呢。” “不可以……就算是胡说八道,也不可以这么说,别的都可以胡说,但良配不可以胡说,好不好?”虞斯别过脸凝视着她,她才发现,他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了多时,此刻脸上一片湿意,额间与颈间的青筋交错缠起,显然忍得辛苦至极,但他更在意的,却是她的说法,喘息着纠正:“唯你与我,是此间最配。” 焦侃云微微笑着,“那侯爷,与你的世间最配共赴欢愉又有何不可呢?” 虞斯当即又把脸埋了回去,闷声道:“不行……” 还不行?焦侃云只好用上最为猛烈的一剂药了,“侯爷忍得脖颈上的青筋都拧起来了……”她幽幽地放轻声音:“全身的青筋都拧起来了吗?…能不能给我欣赏一番?两相交换,我会给侯爷想要看的……红绡帐后,佳人影影…绰绰。” 虞斯忽然仰头,羞愤欲绝之际,竟然勾出了一抹诡异的笑,哑声道:“焦侃云……我承认,你的胡说八道真的刺激到我了!不,何止,你简直把我给刺激通了!” 焦侃云咬唇,双目晶亮地望着他,以为他是想通了,“那…侯爷还不赶紧把我松开?春宵苦短……” “我会去求圣旨,也会立刻去信历阳!一个月之内,赐婚的圣旨必定落到你我头上!三个月之内,我娶定你了!”虞斯直接打断她要说的荤话,继而咬牙切齿地迸出了几个字——依旧是那句她耳熟能详的狠话:“焦侃云,你给我等着…!”只这次偏偏倾身靠近她,面红耳赤地强调道:“你知道等什么…!” 不等焦侃云开口,虞斯将她的惊讶和戏谑全都咽了,合唇深深地吻过,仿佛把方才的羞耻都在口中克化,直亲到两人忍不住交颈厮磨,焦侃云在他的喉结上吮咬出一片片痕迹,他抬手抚摸自己的脖颈,又抚摸她的脖颈,大掌摩挲搓揉,墨瞳幽深,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那目光简直要把她贯穿,在她不解的等待中,他将一根修长的手指探进了她的口中,只在齿外,极浅的一入,迅速退出,然后顶着凶狠的眼神,勾唇笑了一下,无声地道: “等我…还敬你。” 第90章 可我就是爱他。 樊京城的寒意萧条,与朝堂上的争喧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多罗携心腹使臣留驻驿馆,漫不经心地感受着大辛“暖和”的冬日风尚,与北阖相比,这里的冬日,简直风和日丽,如美人的抓挠般不足为惧,甚至颇有几分与他娇嗔的意味,怎么会不想要这片宝地呢?只是天长日久,他要徐徐图之,与大辛共谋东征,只是他的第一步。 朝中看破他野心的将臣不在少数,纷纷劝诫辛帝以史为鉴,莫要与虎谋皮。但辛帝偏是不听,越劝他,他反骨越甚,耐着性子摆出一幅集思广益、悉听劝谏的模样,心底已是受够了这群朽臣老将的畏畏缩缩。 辛帝将目光落在一声不吭的虞斯身上,他近日倒是乖得很,竟然一句反调都不唱,甚至多次表明态度称,“愿意跟随有过东征经验的老将,与北阖结势,一同伐剿东海族人,为太子讨个公道”,很讨辛帝的欢心。 作为“千年将星”,他一开口,激进主战派如获中流砥柱,嘴炮时大杀四方,辛帝很是熨帖,愿意为虞斯这话,缓些时日再下发给焦侃云赐婚的圣旨。 但激进派与保守派自古争不出个结果来,而今亦然,双方从口舌交战,到摩拳擦掌,最后恨不得撅下靴子朝对方身上扔,闹到朝罢,谁也没赢,自然是辛帝有心平衡,最后辛帝投机取巧,故意搅合,便说道:祭天在即,莫若请示上天,求一启示箴言。 大家就知道,任由他们吵嚷得沸反盈天,辛帝一句都没听进去,且心中自有主意,打算走个流程,糊弄下大家得了。 还要在祭天时来个集势逼权,以死劝谏吗?诸臣心想,算了吧,连虞斯都放弃反抗了,还说有把握,万一真能打下来呢?别为了这一遭,白白把自己搭进去,热血再难凉,也得凉了。 那头虞斯甚至都开始向东征过的老将讨教经验了,诸臣算是彻底死心,仿佛出征之事已尘埃落定。只是……正经东征过的老将,朝中是不太多的,在东海那头多次赢过胜仗的,大多都是太上皇的心腹将才,再说得直白些,最有经验的,就是太上皇本人。 圣上装得再宅心仁厚,内里也是个忌惮二圣当朝的小心眼,对那些老将,他一贯是和蔼有之,从不启用,虞斯当堂向不得势的他们讨教经验,又提及那些辞官但壮志不酬的老将……恳切地请求圣上知人善用。 就像是在逼圣上:要东征可以,那陛下就要启用太上皇留下的心腹老将,可如此这般,就要小心太上皇在朝中留有势力,当然,若陛下不敢任用他们,换作别的将才,那东征我们也不一定能赢。 诸臣觉得,此事好像又有点转机了,只不太清楚虞斯究竟是否如他们这么揣测那般,在和圣上迂回作战,还是说,当真就是单纯讨教经验而已?圣上也看不太透。 那夜被虞斯“威言恐吓”过一番的焦侃云却看懂了他的意图,总算明白他说“被刺激通了”是何意。 这也是焦侃云的后手,楼庭柘在兴庆府为他铺排够久的了,虞斯稍微改变了策略,不再等着太上皇邀见,而是趁此时机,以“讨教东征经验”为理由,前去面见太上皇。 太上皇在兴庆府接见了这位少年将军。 老忠勇侯虞季楚也算太上皇看着长大,后又亲自教导着战过几回的,原本他以为是面见故人之后,可见到虞斯时,却觉得他的气质一点不像虞季楚,更不像他的祖父。分明都是武将,他却要格外意气风发些,饶是面无表情,眼神也带着目空一切的狂妄。 虞斯亦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年近古稀却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的上一任掌权者。 “小儿有何事相求,不惜冒死前来?”太上皇早已看淡了风云,并不以上位者的姿态与他交谈,反倒提壶亲泡了一杯橘茶挪给他,“莫迂,直言。” 前有柘儿潜行入府,引荐虞斯,又以坊间虞斯的话本为引子,将他早已不再置问的朝事倾说,想来就是为了将自己拉入局中,蹚这趟浑水。 他本不想搭理,奈何柘儿的确很有毅力,多次舍命前来,将辛朝与北阖的局势说透,他多年作战听政,又怎么可能完全听不进耳朵里,听进去了就要思考,一思考起来,自然就不再算作置身事外。 那藏于话本中的暴虐之举,他听过两回,就猜出了首尾,一边皱着眉在心底叱责辛帝行事激进,一边又叹息百姓水深火热,自己的江山所托非人。但别的,他生不出心思,也没那个闲情折腾,既然不打算折腾,那他就缺一个掺和此事的理由,和掺和成功的助力。 如今尚未掺和,又隐约听说使者入京,局势大改……局势已改,虞斯仍然来见了他,可见趋势走向并不作好。太上皇不动如山,且听虞斯叙述来意。 虽然如今已没有圣上要屠族的暴行可以说服太上皇掺和进来,但虞斯也没打算再以此展开话题,他调转了斡旋之策,将使者宴上发生的一切简明扼要地说清。 而后毫不避讳地开口道:“‘唆者,利使之也。’1北阖知圣上虚伪,以利诱之,以太子案真相作要挟,圣上好颜面、惧口舌,以仁君自居,不愿北阖揭露此事,因此,与北阖一起祸水东引,乐见东海顶罪担祸;北阖又知圣上急功近利,性骄且贪,便提出留下北阖王子为质,出兵相助东征,强兵联手,圣上当以为胜券在握。如此百利无害,圣上定心悦从之。 然而,‘抽梯之局,须先置梯,或示之梯。’1北阖王子伏击我在先,事迹败露后,陛下便以此为破绽,误会北阖是在破釜沉舟,杀不死我就只会乖乖续和,其实不然,杀我,若成,皆大欢喜,若不成,便是故露破绽,再配合劳使宴上,利益相诱,即可‘置梯’。 以我对多罗的了解,他并非乖顺之人,极有可能,在出使大辛之前,他就与东海并谋,待大辛出兵东征之日,前来相助的北阖大军跳反,与东海前后夹击,暗中设伏,使辛军深陷合围之势,被杀个措手不及,此时陛下必然急调边军支援,然而大辛与东海并不接壤,深入腹地,已落下乘,北阖、东海两大势力结盟,不多时,自有小族依附结势,企图共分一杯羹,结党成事之后,外族便可迅速冲破士气受挫的边防,大举进攻中原。即为‘抽梯’。 至于留在樊京当质子的多罗……陛下虽已抓获暗中游走的绝杀道,但多罗轻功绝顶,必然已留好退路,是成是败,他都会潜逃回北。就算陛下能抓住他,与中原这片风水宝地相比,一个王子的命实在微不足道。再考虑得悲观一些,多罗敢如此谋事,焉知朝中是否有人与其勾结多时? 饶是诸数猜测皆是我小人之心,东征亦不可取,‘提携玉龙为君死’的是‘报君黄金台上意’2的荣宠之将,百姓,犹底层百姓,苛捐杂税已无安身立命之所,却也不得不受战火摧残,曝尸街头,我以为,既已有合盟,守成养蓄即可,不兴大动干戈。所以,于情于理,陛下他都应该放弃东征,但他不听劝告,固执己见。” 摆出此次与虎共谋东征的利害关系,忧虑家国危在旦夕,关心百姓生死存亡,字字句句透露出他的智慧与对大辛的忠贞,对辛帝本人,反倒毫无真切的恭敬之意,有种“谁当皇帝都不影响我”的意思,狂妄若此,却能在辛帝手下如鱼得水,太上皇觉得他比话本里的描述还有意思,“小儿想如何?” 虞斯抿了口茶,“老骥伏枥,壮志不酬,您的手下有诸数将才,并不愿辞官归故,但圣上敏而懦弱,他不想看到二圣当朝,哪怕您已退出朝堂多时,也忌惮您的势力渗透朝廷,因此绝不会任用您的旧部。 圣上想任我为主将,偏我的年纪阅历皆不足以服众,我可堂而皇之地求助于有经验的老将,可陛下又怎会让我和您的故友旧部有所接触呢?今日,我来此处,他得知后,更要猜忌惊疑到难以安寝。” 太上皇道:“你想利用他的怯懦多疑,让他因忌惮兵权旁落,而放弃东征?” 虞斯缓缓点头,又摇头,“因我一人,不足以放弃,我不过是使他开始忧患的引子。准确的说,我想让陛下因忌惮朝臣‘皆’归心于您,而放弃东征。” 太上皇不解地睨着他,“皆?” 虞斯说道:“您只需要携旧部,来赴祭天大典。” 太上皇挑眉:“你要我在祭祀之时,公然忤逆他东征的决策……你要我毁祭?再怎么说,他才是当权者。小儿,你胆子不小。”他想到柘儿这些天所作所为,了然地点头,原来他也是在促成辛帝猜忌,想让辛帝对兴庆府出手,惹怒他,好叫他出现在祭天大典上,观这场闹剧,并主动为他们摆平一切。 没想到虞斯反道:“非毁也,相反,我希望您能助陛下一臂之力。” 太上皇蹙眉,略思忖片刻,舒眉一哂,微微挺直脊背,轻声道:“你的确才智过人。若我仍当政,饶是你嚣张若此,也会舍不得杀你,只想把你牢牢地掌控在手中。只有一事不明,你这么相信,我会帮你?倘或我也想要东征一试,转手就将此事告知辛帝?” 虞斯漫不经心地笑道:“那东征就更不能够了,不是吗?”东征的基础,是辛帝对所有出征将士的信任,而其中又以对虞斯的信任最甚,他接着道:“圣上固然会杀了我,也断然不会留下您。” 太上皇一滞,当即抚掌哈哈大笑,虚指了指他,“你哪里是来求我帮忙,你是生把我拽进阵营啊!” 两人心照不宣,话留余地,不再挑明。 * 焦侃云觉得自己果然不适合坐以待毙,饶是在虞斯的斡旋之下,赐婚圣旨迟迟没有下来,她依旧寝食不安。 虞斯和她说会去面圣,让陛下更改赐婚圣旨,但已经数天过去了,在吏部上值时,不少人仍以敬未来“皇妃”的礼敬她。 圣旨不下,皇贵妃的话和圣上的默认就是大家信奉的金口玉言,她不能怒然反驳,那样的话,表态太明确。 只能淡声说:“圣旨尚未颁布,一切皆有变数,莫要再羞煞我了,恐使我有攀附僭越之嫌。” 大家听后觉得很有道理,本不再那般对她,谁知这日柔嘉皇贵妃请她入琼华宫午食,奢华的轿撵被琼华宫的心腹宫人稳稳抬起,皇贵妃身边最为得用的公公亲迎,这样的排场又让吏部咋舌称敬。 焦侃云尚在想这次唤她去,会否与陈徽默之事有关,跨入宫院,抬眼却只见楼庭柘坐在树下桌边沏茶。 听见她的脚步声,楼庭柘垂眸轻声道:“母妃不在。” 在公公的调遣下,院中只留下寥寥几个宫人听侍,院门紧阖。 “自从劳使宴罢,你干脆就避着不见我了,去府邸拜访,你托辞不在,在路上拦截,你一路驰骋视而不见,本想去吏部找你,但想来会给你增添更多麻烦。没办法,事关你我终生大事,总要摊开说一说吧,否则还教大小姐误以为我多愿意娶你似的。”楼庭柘轻笑一声,抬眸看向她时,又老神在在地道:“大小姐,过来坐,不会吃了你的。” 眼下确实除了摊说,也没有留门给她回头,焦侃云走过去坐下,顺势想接过他递来的茶,又收回手,“多谢了,我喝不下。你打算怎么办?” 楼庭柘扫了一眼她收回的手,垂眸自顾自地将那杯茶抿了一口,笑道:“真怪啊,明明是甜茶,煮得这般苦涩,看来是火候不行。”他放下茶盏,拿签子拨弄了下小泥炉里的银炭。 “你别玩了。”焦侃云轻声道:“二殿下既然唤下官来,想必是有何高招?” 楼庭柘继续拨弄银炭,始终低垂着眉眼,不愿看她,“虞斯不是已经为此斡旋多日了吗?也许再过几日,圣上单独召见他,他即可顺势求旨,成事几率很大。” 焦侃云挑明,“可陛下会问过你的意思,也会问过皇贵妃的意思。成不成,不过是一念之差。” “我的意思……”楼庭柘拖长了尾音,低喃道:“对你来说重要吗?” 焦侃云干脆把他手里的银签子拿走,扔在一边,见他诧异地挑眉看过来,她认真说道:“二殿下,很重要,倘若你突然在陛下询问时蹦出一句‘我想娶’,事情就很难说了。” 楼庭柘深凝视着她,半晌,喉结一滑,轻声道:“我不想……”复又轻佻一笑,“大小姐想嫁吗?…你想嫁,我也不想娶了。” “真的?”焦侃云到底松了一口气:“你要同我摊说的就是这个?” 楼庭柘满不在意地发出鼻音,“嗯。”他的左手有四指都戴着银饰,此刻搭在石桌上轻叩动,发出响声,唯有无名指空着。 焦侃云这才想起来他还送过自己一枚刺戒,“下值后,我会让画彩把你的刺戒还至澈园。” 楼庭柘抬起左手看了一眼,“要分划得这么清楚了?从小到大我也没少送你东西吧,难道都要还来?不用了,留着当纪念吧。” 想到那夜下巴被咬,焦侃云略微脸热,“虞斯会介意。” 楼庭柘抬眸,轻缓道:“那就扔了吧,大小姐。” 焦侃云将他的神情揽入眼帘,轻叹道:“很抱歉。”不止银戒,还有无法回应的,长达十三年的偏爱。 楼庭柘一怔,忽然笑起来,竟笑得眉目泛红,犹然不知时眼泪就滑了下来,两人皆是一颤,他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脸上传来的泪水的灼烫。 伪装被撕破,他见焦侃云站起身,以为她要走,猛地拉住了她的袖子,平静地望着她呢喃:“抱歉?很抱歉是有多抱歉呢?”不待她回答,叩住她的手腕,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将她抵到树边,另只手虚抚在她的下巴上,并未触碰,以视线描摹她的双眼:“真的抱歉就给我一个机会,嫁给我试试?” 他的动作并不激进,焦侃云便也只是淡淡摇头,“你不是说……” “我撒谎了。”楼庭柘任由眼泪随意滑落,“我想学着放手的,你看,我努力过了,你非要跟我道歉……都怪你。”他说来颇嗔,有些说笑的意味。 焦侃云点头认了,“你这人确实,不能给一点好脸。” 楼庭柘摇头,“你若给我一巴掌,也是一样。或是起身离开,我想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抓住你的手挽留。”他蹙起眉,分明在流泪,仍是挤出一个风流的笑,几近无声地哽咽,“我根本放不下……我想娶,我真的想娶,我好想娶,我想……既然已被赐婚,给我一个机会,好吗?你怎么知道,跟我在一起不会幸福呢?你想学皇后,我绝不敢有半点异议。” 焦侃云认真地看着他,不知为何,他的眉眼已和上一次认真看他时的样子重叠不起来了,“二殿下,情苦…真的改变了你很多。你总是退让,已经退无可退,便是绝路了,走至绝路也要不到的结果,你往后该如何自处呢?”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75节 楼庭柘没有否认,“我一直有一些问题,想问懂你。” 焦侃云点头。 楼庭柘目光如炬,“你究竟是没有对我动过心,还是不能对我动心?…究竟是因为我的身份教你无法动心,还是因为我本人……不够惹你动心?我比虞斯差在哪?是我不及他俊美?还是我不及他真诚?我对你不如他对你好吗?他寥寥数月对你的偏爱,比我十三年对你的偏爱还要多?文韬武略,绝艳殊胜,你十二岁时说自己喜欢这样的,那你又知不知道,我最喜欢别人夸我,文韬武略,绝艳殊胜?…贪污受贿,阴狠毒辣,是我,可我们相处这么久,在你眼里我就只有这两个令你厌恶的词可以概括了?焦侃云,如果我不是皇子,你会不会有一点心动?” 无序的问题涌入脑海,使焦侃云怔然,她低头蹙眉思考。无疑,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天家子孙,从一开始就不在她的考虑范围。 楼庭柘却抚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轻叹道:“看着我。”他略顿了顿,“就看着这张脸,叫我的名字,不要再叫‘二殿下’。” 焦侃云别了别他的手,看着他,脑中思绪繁杂,她不能立刻想清,只好回道:“我根本没法剥离你的身份,更没法在这种触碰的情形下叫你的名字。你的问题太多,我回去再想。” “不好。”楼庭柘松开她的下巴,“现在想,我等你。” 焦侃云深凝他,许久,轻声问:“那你先告诉我…这个世上,哪里有那么多如果呢?” 她的问话,分明是一种委婉的回答,代表了她不打算作假设,没有如果,不会心动。 楼庭柘却告诉她:“我的梦里……全都是和你的如果。”见她被噎住,他淡笑,“我回答了,该你了。” “你不比虞斯差在哪,可我就是爱他。如今我也算不上对你厌恶。”焦侃云简单地概括,而后细思慢量,“如果你不是皇子……那我应该不会认识你吧?” “真就这么难以假设吗?”楼庭柘听出她的糊弄,却被她的假设逗笑,两相凝视,他的眼眶泛出艳红,似是酝酿着什么,过了很久,他终于鼓起勇气,却只剩下气音,“绰绰,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唤我什么?” 焦侃云目中生出一丝忧怜,楼庭柘盯着她微微张开的唇,她欲言又止,使他的心潮不由得澎湃起来,忍不住倾身凑近,想要吻上去。 半晌,楼庭柘的目光在她的眉眼和唇角来回流连,幽幽地说:“也许呢?不试试怎么知道我不可以?…也许我也可以让你舒服……就像那夜在私宅,你与他亲热过后,唤他什么?…第一次见面,你唤我什么?” 话落时声色喑哑,他松开她的手,只以双手虚捧着她的侧颊,并未触碰,已令他感受到沁润满身的温度与甜蜜,闭目屏息,他紧张地凑近。 焦侃云抬手隔开,叹息后,只道出两字: “忘了。” 眼前人停了许久,再睁眼时,悲戚又无奈地看着她。 “大小姐,世上最矜贵、最麻烦的人,就是你了。” 他退开一步,“你走吧,我摊说清楚了,知道你的心意……我不会在父皇面前乱说的。” 焦侃云谢过他,走时踯躅了下,回过身道:“你与我去天水镇挖童趣时说,陈年旧物不可追忆,因为不知是在追忆旧物,还是在追忆陈年,都不过是刻舟求剑。可我却觉得,若不挖出来,藏在太深的地方,一直心心念念,反倒要一直追忆。你在杉树下埋的东西是什么?不如哪天去挖出来吧。” 楼庭柘看了她一会,“我早就挖出来了。”见她微讶,他轻笑道:“但恐怕,还是要心心念念一辈子了。不必管我,我自找的。” 第91章 绰绰的情话。 寒流席卷京都,距离冬至时日无多,祭祀一如既往地选在郊外圜丘坛举行,多月筹备下,礼官乐师们已将繁琐的流程烂熟于心,虽是例行公事,但都知道天子极其重视此次祭天,故而反复演练,不敢怠慢;新制祭器自绘制花纹,到搬上成品,但凡有一丝瑕疵,不计人力、财力都是一个回炉重造的命运;而圜丘的检漏修缮问题,相关官员更不敢马虎,唯恐出现分毫纰漏,伤及天子性命事小,毕竟人若是死了,鲜有能追责清楚的,伤及天子颜面,事反而比较大;至于出行当日,天子极其随驾百官的行进路线,清道、垫道,侍候、巡护等排场与安全问题,都交给了禁卫军按规筹划。 此次祭祀只比往年多了一样活碌,那便是问天。 圜丘三层祭坛之上,正中心有一圆形石板,名为天心石,帝王立于石上,如常说话,反声深沉洪亮,如在四面八方回响,有着击透脏腑之力,十足震撼,仿若人与自然相接,天神回应,乃上天垂象1,故而在大辛,帝王常立石上,祈问苍天,以求指点迷津,便又称其为问天石。 焦侃云听说,辛帝专程派人每日检查问天石,又命钦天监每日测算冬至日当天及前后有无天之异象,唯恐问天问出“问题”。 总之,祭祀筹备已进入收尾阶段,反倒比之前更忙,朝野上下无不为其奔走。 焦侃云趁着忙乱,托人打听皇后的消息,她心中对皇后还活着这件事并未抱太大希望,也知道越临近祭祀,皇后薨没的消息越不可能被辛帝公布,但阿玉和她埋在杉树下的玉石被她拿去刻好了玉牌,挂在身上,她常常碰到,触之温润,便如同被阿玉笑着安抚过一般,总让她生出一些希冀。 可得到的消息都是,永寿宫封闭如牢笼,太医、膳房惯常往里面送药、送食,但有没有人吃喝,不知道,宫人惯常开一罅隙接过,也不出门,里面的人是死是活,也不知道。 焦侃云也去金老板的住处探访过,那里已被贴上封条,虞斯说,金老板已被多罗交还辛帝,而辛帝因看中他的经商之能,已将他继续隐秘地留作己用,遣出樊京行事,对外宣称获罪处死。人被多罗利用一遭,还能活着,也算是焦侃云近期的慰藉。 自劳使宴罢,金玉堂一夕倾颓,老板涉嫌通敌叛国,堂内人事物查封的查封,带走的带走,往昔权贵高官啧声,不敢高声议论,只能叹息,谁能想到,一向铲贪官、除污吏,颇有“刑不纠我纠、朝廷不管我管”的侠义精神的金玉堂,最后是因“通敌叛国”这种罪名,悄无声息地垮掉的? 高官们想到隐笑,又想到劳使宴上焦昌鹤淡定的神态,撇开近期那些暴.论不谈,之前纠察贪官的事,没准还真有辛帝的意思,也就不敢对焦侃云另行针对,也不敢对她此举多做评价。 上头都不敢议论,老百姓就更不敢说话了,隐笑的身份传开后,便知晓那话本再不是什么娱民的闲谈,而是太子党争的手段,如今又涉及国事,难道还能去尚书府门前亲问不成?小老百姓只在意粮仓里的米,和寒风中的雪,还有冬后是不是真要打仗。 敢谈说隐笑和她的话本的人,反倒是常来金玉堂中听书的女眷们,以及曾经詹事府的同僚旧友。焦侃云收到了不少慰问信和邀约贴,并着一些大家亲手或裁剪缝织、或精挑细选购来的礼,也没说是什么礼,就是想送。焦侃云明白,总有人理解且支持她,并不畏惧与她这样“两面三刀”的人交往。 她很想将这些心事说给虞斯听,但前些时候,外面沸沸扬扬地传着她和楼庭柘的婚事,虞斯便叮嘱她在圣旨赐下之前,少到侯府来,以免被说闲话,近几日,焦侃云才鲜少再听到提及的。 上值时打听了才知,一则,是虞斯在御书房与辛帝讨论东征时,时不时就趁着辛帝高兴,当着其他官员的面,满目诚恳地询问: “陛下之前说,要给臣和焦尚书家的女公子焦侃云赐婚,还算话吗?” “陛下曾也是在御书房中对臣说,臣想要什么,陛下就给臣什么,君无戏言。” “听闻我朝历来的风俗是,先成家,后立业,更遑论立的是拿下东海的这番宏图霸业,若不能与心上人成好,此去山高水长,怕是一路都会牵肠挂肚了,臣若心有旁骛,何谈功成?” 弄得笑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辛帝骑虎难下,虽因他去兴庆府一事,有心拿捏他,多次揭过去不提,但同处一室的官员们听后,拐出门就开始大肆宣扬,大家便晓得二皇子这婚事也不是板上钉钉。 二则,当官员谈论被楼庭柘听见时,楼庭柘同样会主动地亲口对外否认婚约,只称帝王与皇贵妃的口谈,并非已有圣旨。众人到底没忍住好事之心,追问原因。 “看不出来吗?小焦大人专写贪官污吏,对朝廷腐败深恶痛绝,喜贤德仁善之辈,而本殿前几月刚被抄没家财,性情又阴狠暴戾,故而本殿德行不配,思量再三,便不耽误她了。” 嘶……众人心道确实如此啊,但嘴上忙说:“殿下哪里的话,岂有天家不配的道理,定是殿下宅心仁厚,不忍指出女子错处,损伤女子颜面,才这般自贬。” “本殿再说一遍,她没有错处,最是完美之人,本殿爱她爱得要死,死去又活来,却是本殿不配,不敢玷污。再把话传倒了,让本殿从一个人口中听到说她有什么错处的,本殿割了你们舌头,滚。” 两相配合下,圣上终于赶在祭祀之前,把赐婚的圣旨颁了下去,并郑重其事地在百官上朝时抽了个空提及,以免再有人非议劳使宴上的默语,满足了虞斯想要为焦侃云辨清冤枉的心。 此事落定,众人心中也明了了,再看看舒展了眉宇的焦昌鹤,怪不得圣上调侃他有岳父命呢。 焦侃云从虞斯的手里接过圣旨,认真细读,只感觉到头顶有一道炙热的视线在入侵,须臾,她抬眸,与他对视,彼此都从眸底窥见了疯狂的掠夺之意,两人竟是齐整地想到了那夜他放出的狠话,几乎同时面红耳赤,这回焦侃云先羞涩起来,低眉一笑。 虞斯是下了朝带着圣旨直接奔着吏部来的,如今可以毫不避讳于人地跟她说会儿话了。 “简在帝心,自是求什么,有什么。以前圣上想把你当作筹柄许给我,我不喜欢他这样形容你,恼得很,也知你那时对我无意,便拒绝了,害我们绕这么大一圈,如今加倍地对圣上阿谀奉承,奴颜媚骨,几番软磨硬泡,耗干脑浆子为一场净是陷阱的战事排兵布阵,哄得他高兴了,才有此结果…早知道应该在私藏你的耳环时,就听章丘的,写信去历阳,让我娘带着丰厚的聘礼来樊京,上门试一试……章丘说得对,有我后悔的。你会怪我不知机变吗?” 他看着焦侃云泛着红晕的脸,抿了抿唇,只可惜,这里好歹是公干区域,虽在茶室,但也不好当作在他的房间那般,直接把人揽进怀里亲。 焦侃云摇头:“我只会怪侯爷想得太多,还有…出现太晚。倘若你我幼时便相识,也许,侯爷早就是我的‘此间最配’了……兴许还会去武堂给侯爷送冰饮子,像小魏将军说的那样,与侯爷谈情说爱。”她别有深意地笑着。 虞斯的脑子略拐了个弯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肉麻的情话,一时有些不敢置信,低声问她:“你的意思是,或早或晚,只要你认识我,便会喜欢我,你注定会与我在一起?”说得太明了,便有些不好意思,只好低头牵起她的手,嘴角却根本压不住。 焦侃云垂眸点点头,笑了,“我若一早就知晓你的为人,便不会心设防备了。其实,在郊外破庙里的那夜,侯爷向我剖完‘贪赃’的苦衷后,我的心就已经不由自主地朝侯爷偏颇了,至于‘年十六、上青楼’,后来的真相对我来说不过是‘理所当然’的,澄不澄清此事,我都已经相信你了。不过澄清了更好,让我有一个理由,答应侯爷去度过此生最难忘的七夕兰夜……毕竟,那天晚上的侯爷,打扮得很合我的心意。” 虞斯满目狂喜,压根顾不得这是哪了,随便吧,今天他拿到了和焦侃云的赐婚圣旨,他就是全天下最嚣张的人,一把圈住她的腰,将她抱进怀里,迅速低头亲了一口,“再说点,爱听。” 焦侃云赶忙看了眼门边,确定无人,才用一手勾住他的后颈,见他眉目生艳,又似犯了瘾疹,立马要哭的样子,抬手抚摸他的侧颊,拇指有意戳他的唇,戏谑道:“侯爷是世上最俊美的郎君……话本里说侯爷悍硕魁伟,从前是故作腻滑之辞,而今却是就事论事,我就喜欢这般的。” 虞斯又迅速亲了一口,好奇且期待地等着她的下一句:“再说。” 见他微张口低喘起来,焦侃云抵住他的鼻尖,“侯爷哭的样子,很招人疼,每次红着脸哭,都很诱人……我很喜欢。” 又亲了一口,似叹似喘,“再说。” 焦侃云羞涩地道:“以后每年的七夕兰夜,绰绰都愿意和你过……不,成婚后,每一夜都和你过,每一夜都是七夕兰夜。” “再说…” “喜欢侯爷,好喜欢侯爷。” “再说。” “好喜欢…” “再说?” 还要说?焦侃云想不到了,在他侧颈亲一口,“祭天我也会去,这回我是真的只能站得远远的了,若有什么突发情况,侯爷要保重自己……为了辛帝,不值得搭上朝琅。”她凝视着虞斯,不介意摆出自己最真实的想法。 虞斯思索须臾,点头应承,“你仍是觉得,陈徽默会有激进之举?实则我也一直担忧,但祭祀时,官员皆会被搜身缴械,圣上的斋戒饮食、盛器酒水都会由专人检验,礼官、乐师等身侧之人又都是圣上心腹,圜丘我也去检查过了,暂时没有发现任何问题,实在不知道他能从哪里下手。” 他都说没问题,那自然是细节之处也没有错漏,焦侃云只好说:“兴许是我们想多了?只希望不要影响我们原本的计划。” 虞斯捧着她的脸,“我已经写过信给母亲了,待祭祀事成之后,你我行六礼,明年开春……”他一笑,略顿了顿,又自言自语地怨叹:“怎么还要明年开春?” 焦侃云与他耳语,弹起弦外音:“朝琅,我等着你…”腰肢被大掌扣拧,微微一疼,她抬眼故作淡定地看着他笑道:“怎么了?不是你让我等着吗?” “没事,喜欢听一些嘴硬的挑衅。”虞斯勾唇,扬起眉梢问她道:“绰绰的体力如何?” 焦侃云亦挑眉,“我觉得还不错…不如等你亲自领教,或是先锻炼锻炼我?” 本想羞臊她玩的虞斯反倒先脸红气喘,他羞赧地道,“这般狂妄?你可知我行军时,几天几夜不睡也是有的?”稍一顿,他在她耳畔轻声呢喃,“…我倒立都能倒上一个时辰。” 焦侃云装作听不懂,促狭道:“所以呢?侯爷要倒立个几天几夜给我看?” 虞斯被她昧得失笑,咬牙明志:“所以,到时候,我也要绰绰像方才那般……一直说情话,一直说喜欢!” 第92章 急变。 天生万物,称万物之祖。 辛帝斋戒数日,忌荤腥酒色,诵古史礼册,各相关官员在家自监应随,清心净身,方能奉献对天祖最诚挚的敬意。 祭祀当日,无雨微晴,天气适宜已是极好的兆头,清晨,辛帝与代行皇后之职的柔嘉皇贵妃一起携文武百官赶赴圜丘,浩浩荡荡的一行仪仗队自宫城行至郊外,庄严肃穆,百姓无不跪拜相迎。 乃至天坛,禁卫军先行,几步一驻,重重围守,献官执事等礼官们再随天子入丘各就其位,文武百官站在阶下,围绕天坛心丘,按照品阶功勋,依次排列成方阵,垂首以待。 焦侃云以皇子辅官的身份排在较末,稍抬眼,即可将官员们的动向尽览,她已不是第一次着意看向侧前方的陈徽默了,启程之前,她打量过数次,还打了招呼。 他的神情稍显憔悴,但也牵动泛白的唇,笑着与她寒暄了几句,并无异常,此刻在天坛站定,她又悄悄看了一眼,他恭顺低首,依旧没有任何发势。 她垂眸沉吟着,一边注意祭礼,一边用余光注意身后外围的观礼者。祭祀只对参礼者有严苛要求,对外围的观礼者倒没什么忌讳,故而有不少百姓安静地站在圈外参观。 此刻鼓乐齐鸣,振聋发聩的隆隆声撞击天幕,祭礼始发,准备迎神。辛帝身着龙袍,与皇贵妃一道,秉持着端方的仪态步入祭坛中心,神色威严,步伐沉稳而谨慎,直至站定,都挑不出一丝纰漏。 直到他略扫过阶下。 看到太上皇领着早已辞官多年的旧部,老神在在地操着手,站在观礼者中,他身穿绯袍武服,虽未佩戴武器、身穿盔甲,但身姿挺拔,精神抖擞,又有面熟的随将在侍,异常醒目。 辛帝的目光停在那一块扎眼的绯红上,从容端肃的神色瞬间龟裂。 太上皇只是淡淡地与他衔上视线,数十年是君是父的强势威压便扑面而来,他暗自咬住后槽牙,沉眸吐出一口气,抿紧了唇线。 自他得知虞斯去过兴庆府后,便寝食难安。不为其他,东海是太上皇当政前后的主要征侵地,那时候,西洲尚未成形,不足以考虑,北阖又太过强盛健勇,不被它侵入都烧高香了,唯有东海,是强者开疆拓土的首选。 将东海收入囊中,本是太上皇毕生心愿,虽战胜数次,但终究因考虑到北阖的掣肘而未得。 如今有了新的契机,辛帝很担忧虞斯这一趟,会燃起太上皇当年的雄心壮志。 若是太上皇也来掺和一手怎么办? 他特意将虞斯传至御书房密谈,叱问他面见太上皇可知罪在何处,虞斯却说只是去讨教东征经验,并谈及太上皇倾囊相授,为他指点迷津,个中作战方案无不逐一教化,虞斯声称,一番交流下来,很有收获,相信太上皇的指点于此次出征也大有裨益。 言辞恳切,却让辛帝愈发辗转反侧。 自他当政起,朝臣百姓无不将他与太上皇相比。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76节 太上皇剽猛骁勇,智多近妖,当政时内治朝廷,外征土地,战绩斐然,雄风肆掠四海八荒。 反观辛帝在位后,恰逢内忧外患,武将锐减,虽能平息,但最后只是落一个无功无过的名声。 自知弗如,才因此怯惧生怒,这也是辛帝为何急功近利的原因,他实在太想做出成绩,压过太上皇一头。 若太上皇早早辞世,他还没这么极端,偏生他退位后还活了十多年,成精了一般不老不朽,暗杀杀不了、下毒毒不死,且留了无数心腹将才在朝中,看似退出朝廷,实则有势有权。 故而,嫉妒心盛的辛帝轻易不会用这些将才,把他们贬了又贬,罢了又罢,一些势力,不堪不得志之苦,主动辞官,还有些老将,不可撼动,一直等待得志的机会。 现下虞斯请求知人善用的举措,岂不是真让他们等到了这个机会? 眼见虞斯的神情无一不是对太上皇的心悦诚服,眼见他上朝时请启老将,摆出被指点过的作战计划,老将们皆抚掌称好,主战大臣们也以虞斯为中流砥柱,纷纷附和,辛帝简直惊惶不可终日,真要让这些老将和虞斯结势成党了怎了得? 东征不过是锦上添花,二圣当朝却是危及权势地位与声誉之事。辛帝多年来对口舌的忌惮,致使他不得不为了太上皇的掺和,考虑东征的必要性。 原本几番权衡之下,他急功之心稍胜一筹,只当老将结势之事是个膈应人的豁口,又派出无数高手潜杀兴庆府,打算彻底了解了这块心病,屡屡没有得手,他锲而不舍地追派…… 没想到,竟然看见太上皇出现在了祭祀上!还带着旧部!以一种屡屡被杀手挑衅后审视他的眼神! 这一刻,多日来胸腔吊起的惶恐不安,迅速扼住了他的喉咙。 二圣祭祀,武袍加身,领携旧部,他要干什么?就算不干什么!文武百官、有智百姓瞧见了,议论二圣同时出现于祭祀大典,又是何种动荡?再这之后,若仍要任用他的旧部,待东征功成那日,功劳与声誉就成了他的,若不任用他的旧部,被虞斯煽动过的主战大臣都会觉得不妥,届时未战先怯,难以服众。 礼官请辛帝净手焚香,他才使面色稍霁,转回视线。 而后乐声大奏,帝后恭敬地奠玉帛于祭台之上,再献牲畜、美酒等祭品,在帝后的带领下,文武百官一齐行三叩九拜大礼,请来天神,初献便成,而后由礼官诵读祝词,再奏乐,请指定礼官再度向天神献上美酒,饮毕,亚献便成,再请一指定官员献美酒,饮毕,终礼成。1 问天仪式在终礼与撤祭送神之间,是为趁天神尚未离去,辛帝站上问天石,与天链接共鸣,祈问上苍,请求天神指点迷津。 辛帝沉眸扫了一眼阶下之人,仍是站上问天石,肃容问道:“辛安定已久,然而东来势汹汹,阴阳共谋,夺害贤仁太子,离间辛北和盟,观其狼子野心,已是披坚执锐,阵云截岸,敢以战事敬问天神,东征之行否泰变化,局势可否?” 声如洪钟,在天坛翻覆回响。圈外滔滔不绝的议论声随之而来,一番搅弄后传至天坛,只听得不通礼事的百姓间或有急声高喝:“否!否!否!”扰乱祭祀,被军卫当场拿下。 文武百官莫敢抬头,纷纷汗颜,等待唯一能与天神心通的天子说出答案。 背后却传来太上皇低沉的声音:“无不可,吾儿雄心壮志,兴庆府老朽愿携东征旧部出山亲征,助吾儿一臂之力!”声量不大,刚好引起身侧百姓和末尾官员们的注意,回头看去,沉寂庄严的氛围当即被沸反盈天的惊嚷声瓦解,哄闹声朝着圜丘中心层层递去,朝臣们无不回头诧然,乱成一片。 说完,任人看完,太上皇拂袖离开,不再多作停留。 仍处在问天中的辛帝睫羽微颤,半晌没有睁眼说出答案,心中计较得失,难以权衡。 却听闻主战大臣们已议论如潮,得意夸耀,为太上皇亲征之举笑逐颜开,浑然以为胜券在握。辛帝心神大挫,仍在权衡,不敢开口,主和之臣终于明白虞斯多日铺排,更有焦侃云曾撺结之党咂摸着时机,准备趁势谏言,此时递上台阶把利害得失再劝一遍,并非死谏,反倒顺坡下驴,是劝诱辛帝回头的好机会,局势眼看大好,只要有一人先领头。 他们和焦侃云一样,都在等着攒聚他们起势的陈徽默,只要他先站出来谏言陈情,扰乱问天,他们便会不顾礼仪,纷纷附和,递上台阶。 然而陈徽默许久都没有动静。 焦侃云不由得朝那方看去,此刻辛帝心中已有偏向,只要稍稍推波助澜,即可成事,陈大人在朝中与主战大臣们据理力争,铺垫许久,就是为了成为主和之臣的率范,好在此刻领头行事,现在为何没有动静?! 她稍稍抬眸,对上了天坛之上,皇贵妃森冷的双眸,浑身一抖。 下一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向前倾轧,原是陈徽默出列,疾步向前直走到阶上,跪地高呼一声,“陛下!臣有谏!”就近军卫皆拔刀作阻拦状。 辛帝睥睨示下,“何事不惜扰乱祭祀,敢对天神不敬?” “东征之行必祸乱大辛,若使战火连绵,卷肆万户,黎民枯骨,国之不存!今若不能阻拦陛下,为民求生!老臣甘愿一死!” 并未直接将人押下,如众人所料,是辛帝正需要这个台阶,众人皆长舒一口气,立耳等候附和时机,然而不等听见下文,前方传来陈徽默的一声怒喝,“暴君昏聩祸国!臣非死不足以阻拦!尽可请天神降罚于臣!” 话毕,他朝辛帝所在之地奔匍,侍卫迅疾如雷,拔刀押下,却见眼前之人轰然炸开,血肉喷溅飞洒,险要糊住视线,一顿后,耳畔净是惊恐的叠声惨叫!在场者在一瞬间爆发了骚乱,百姓瘫软在地,吓得四散爬走,官员们亦步步后退,人墙倒塌压来,汹涌的力量将焦侃云整个人往后掀翻,她惊呼一声,再定眼看去天坛之上。 “护驾!保护圣上!”柔嘉皇贵妃竟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仿佛是人体尚未炸开之时就抱着辛帝向后倒去,毫不管顾手肘处的扭错与擦伤,血肉飞至眼前,鲜血流到脚底,她也只是美眸盈泪,以身相护,使辛帝不受丝毫污损,并急忙询问辛帝有无伤势,楼庭柘飞身来到柔嘉身旁欲将其扶起护住,却见柔嘉又突然指着一旁瞠目惊惧,“有毒物!” 一毒蝎跳来,她毫不犹豫地为辛帝拂去,并以身体作挡,“陛下!” 军卫们一齐低头看去,瘴气一般的毒雾自血肉爆开后蔓延,地上不知何时五毒乱爬,几乎都朝着辛帝与皇贵妃而去,众人顿时惊慌失措,挥舞长刀朝毒物劈砍。辛帝早已吓得六神无主,陈徽默服毒积瘴自爆,尚能解释,可那毒蝎、蜈蚣之流,是从何而来?! 虞斯抢过身侧侍卫的长刀,跃上天坛控制局势,“都退后!先掩护陛下与贵妃离开!瘴毒虽微弱,亦须掩鼻护耳,不可大意!” “冬至寒月,竟有蛰物出伏?!” “天神降罚,才使肉身轰炸,瘴气弥漫!” “天降异象!此乃天降异象啊!天神驳斥东征之行!” “……” 惑众妖言顷刻在骚乱的人群中颤声散开,随着血腥味一起充盈至在场每个人的脑中。 那方辛帝与柔嘉已在楼庭柘领携的军众拥护下离开,乘舆回宫,百官亦随之迅速离去,只留下相关官员收拾残局,调查前因后果。 焦侃云木然盯着这一幕,却是久久不能言语,被焦昌鹤护至马车,才回过神。怎么会演变成这样?!她要被陈徽默害惨了! “此事由你攒结朝臣谏言而起!原本你同虞斯请出太上皇相逼,陈徽默此时顺势谏言,必获功劳,却如何成了爆体而亡?!待圣上回宫,必召你觐见!女儿,你可捋得清楚?!”焦昌鹤的脸上同样难得出现惊恐慌乱之色。 焦侃云面色煞白,缓缓摇头。 她和虞斯的计策是,请太上皇出面,一招以进为退,逼圣上重新衡量东征的必要性,改变心意,之前攒结的朝臣只须顺势谏言,在众目睽睽之下,重新摆出东征的弊端,给个台阶,轻松便成了,圣上当众纳谏,将朝臣之心拢回手中,不仅不险,或许还会因直禀良谏而得到圣上嘉许。陈徽默作为谏言的领携人物,必要出现在大典上,她只须提防他为给皇后和阿玉报仇,行激进谋刺之举就好。 他确实没有谋刺,但引起的这一出天罚,比谋刺还可怕! 圣上会误以为这也是她的手笔?!以为她豁出性命,故意制造天罚来阻拦东征?!那辛帝恐怕会真让她豁一条命才能消怒! 她双手俱颤,捂住头,陈徽默爆体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重演,血肉横飞,她隐隐猜测和皇贵妃有关。那一瞬间,皇贵妃奇快无比! 朗朗乾坤之下,皇贵妃眼中担忧急切之色都溢出来了,不顾自己,抱住辛帝,用身体遮挡在前,任谁看这都是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救驾之功,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不仅在辛帝眼中是大功一件,在群臣眼中,亦是舍身为国的母仪率范。 可是陈徽默怎么会答应帮她的?被她骗了?以为这样真的可以杀掉辛帝?……但就算如此,陈徽默为何会轻易相信皇贵妃呢? 那些毒物又是如何瞬间出现的?之前虞斯说过蝎子这等死士之流豢养毒宠,死后身体散发的味道会吸引毒物……不,显然不是,且不说天寒地冻,单说毒物出现的速度,也不该是陈徽默招致而来。毒物的作用又是什么呢?仅仅为了让人认为这是一场天罚? 焦侃云想不清楚,她又该如何和辛帝解释清楚,什么证据都没有!不,恐怕无须解释,都是死路一条! 不等她想出办法,竟是连焦府都没到,马车径直被侍卫截住,传圣上口谕,召她入宫。焦昌鹤欲随行求见,却被侍卫扣押,强硬送回府中。 焦侃云脑子里一片混沌,当她跪在辛帝面前,看见楼庭柘亦跪在一旁时,这种混乱到达了顶峰……难道他之前去兴庆府的事,被发现了?或说是被猜到了?圣上连他的居心也一起猜忌了起来?以为陈徽默爆体而亡同样和他脱不开干系? 楼庭柘侧目看她,欲言又止。 “焦侃云!今日,朕就要你这个祸害死!” 焦侃云伏低身,轻声恳切道:“陛下息怒,逆贼陈徽默爆体而亡,与微臣毫无干系!此事前因后果,微臣已清明于心,可据实禀来!微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意!” 高座边,皇贵妃目色冷淡地扫过她,奉着茶,同样劝说辛帝息怒,那口热茶不过是熨帖一瞬,并不能让辛帝消怒,反而在听闻“忠勇侯求见”的一瞬间,抬掌将茶盏掀翻,顺势掀倒了柔嘉,“来得巧啊!去叫进来!朕倒要看看,你们三个是怎么把朕当傻子的?!” 宫人却战战兢兢地跪下禀报:“忠勇侯是……带着营众杀进来的……” 第93章 他是救驾,可惜晚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宫人煞白的脸上,辛帝暴怒而起,“朕果真是养虎为患,他要造反呐?!” 焦侃云闻之胆战心惊,“不可能…!”事情远远没有到需要以谋反这种极端手段救她一人的地步! 楼庭柘同样惊愕,急声朝那宫人叱道,“支吾什么,说清楚!” 宫人忙不迭继续叙述:“他声称是来救驾的!前来禀报的人形容其急色匆匆,却不肯说清原委,只称事态紧急,陛下性命堪忧,等不了片刻!说完便硬闯了!” “带着忠勇营杀进宫,却说是来救驾?!”辛帝怒嘲,“禁卫军是都死了吗?他救哪门子驾?!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拿下!断手也好,废足也罢!给朕押过来!朕今日就要清理你们这堆奸佞!” 殿外忽然传来兵戈相接的闹声,忠勇营数千之众,虞斯若想闯宫,非万人难以阻拦,而今一鼓作气,势如破竹,竟是已杀到面前。 急报怎么会来得这么慢?杀到面前才有人来禀?辛帝将宫人转述虞斯的话在心中盘桓一圈,神色变了几变,下一瞬,不等宫人爬到门槛,殿门大开,虞斯径直持剑冲了进来,他的目光游移到焦侃云的身上,见她无事,松了口气,而后躬身跪拜,对辛帝说道:“陛下!臣绝无犯上之心,实是宫中潜藏着真正的狼子野心,事急从权,还请恕罪!” 辛帝将他审视一番,给宫人一个眼神,后者慌忙爬出殿外,不消多时,禁卫军与忠勇营交锋的声音便落停。 虞斯道:“请陛下立刻传召太医诊脉!”焦侃云心念一动,不禁看向一侧的柔嘉,她不知何时已端坐一侧,手执茶盏漫不经心地抿着。 辛帝听后忙让人去传,“朕回宫之时已命人诊过,皆称虽有瘴毒入体,但并无大碍,只须服药即可。你究竟何意?” 虞斯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柔嘉皇贵妃,后者亦淡淡地睨向他,嘴角勾起一个事不关己的浅笑。他思量再三,给陈徽默的信是焦侃云亲手送去的,那夜为她布阵离宫的又都是柔嘉,倘若此刻揭穿柔嘉,焦侃云更逃不了死罪…… 他终是缄下此言,只道:“臣勘察圜丘,毒蝎之流绝不可能凭空出现,可陛下身侧礼官皆沐浴搜身过,无处藏纳毒物,恐是禁军中有叛徒,将其藏于盔下,趁乱投放。故而担忧陛下回宫后,仍有叛党暗伏,谋害陛下性命。” “宫闱重地岂容竖子猖狂!还不赶紧派人去查?!”辛帝思及方才姗姗来迟的通禀,心有余悸,但联想到事由,又怒火中烧,“若非陈徽默爆体而亡,扰乱祭祀,谁又敢这般谋事!究竟是何人知晓你们结党乱上、故布异象的好计策,利用至此?!” 焦侃云忙说,“陈徽默爆体而亡并非微臣计策!固然微臣不愿陛下大动干戈,但微臣也决计不敢拿陛下的性命玩笑!” 辛帝勃然大怒道:“不愿?不敢?朕的心意岂是你一个小小辅官能左右的?你利用舆情,撺掇朝臣结党在前!煽动二皇子和忠勇侯为你联结兴庆府一同谋事,离间君臣父子在后!今日毁坏国祀,涉嫌谋逆,如此忤逆犯上,万死不足以惜!若非你有个好出身,真以为朕能忍你到现在!” 焦侃云目色泛红,却坚定地道:“陈徽默一案,微臣问心无愧,若陛下是因微臣施策阻挠东征,要赐死微臣,微臣绝无怨言。大辛基业绝不可毁于外族之手,黎民百姓绝不可沦为战火碾压下的草芥齑粉! “微臣既有个好出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担君之忧,何惧哉?1正因微臣有个好出身,朱门酒肉饕餮盛宴,从不愁吃穿用度,金银财帛,百姓之苦已不能感同身受,假使再因畏惧天威,不敢直言禀谏,致使君上犯过,微臣与亡国蛀虫又有何区别?微臣不肯,父亲亦不肯。” 虞斯手握剑柄,一边蓄势,一边警惕,焦侃云自然是愿意说什么,就说什么,但辛帝若当真赐死,他绝不会允许,哪怕乱上威胁。楼庭柘看了他一眼,“父皇,此刻追查谋逆凶犯要紧,待太医为您诊过脉象,再治罪不迟,何必为忠臣的逆耳之言动怒?自古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2,大辛朝廷风骨昭昭,乃是国之大幸。” 辛帝却再不能被三言两语削掉被愚弄的怒意,瞪着他,冷笑一声,刚要张口,一时急火攻心,生吐出一口血来,踉跄一步,往后坐倒在椅上,众人大惊失色,忙抬手作扶,“陛下?!” 恰好太医赶到,急匆匆上前诊脉,几次三番按压脉象后,满头大汗,“这…这……?!”他面露恐惧之色,连忙跪下来磕头,“陛下脉象阻滞,毒火攻心……”最后一句判言不敢说尽,只好跪伏在地,紧贴地面,不住地颤抖。 随着太医的布告,辛帝只觉一股腥甜涌漫而上,直冲咽喉,使他双目模糊,头脑眩晕,无知无觉间,又吐出几口血来,浑身的力气霎时被抽走,四肢不受控制地牵动蜷缩,瞬间密汗如雨,捂着脖子倒了下去,不住地颤抖着发出呜咽声。楼庭柘眼疾手快扶住,“父皇?!” 在座皆惊骇滞然,焦侃云心中蓦地升起一个猜测,胡乱将视线扫过满室,房门不知何时紧闭,宫人只余一二,虞斯眉头紧锁,瞳孔震颤,似在抉择如何行事,楼庭柘揪起太医的领子,“去把太医院都叫来!” 一声茶盖碰壁,脆生生的响动,从柔嘉的指尖传来。 她悠悠叹了口气,缓缓起身,瞥向虞斯,却是轻声对宫人说道:“方才你们都听见了,禁卫军中有叛党乱政,对陛下暗下杀手,忠勇侯前来救驾,功不可没,而今圣上毒发,合该公布此事,排查并缉拿乱党……你们且去布告吧。有劳太医,再请几位同僚过来,一齐为圣上诊脉医治。” 太医与宫人抖如筛糠,爬了出去。 柔嘉弯身,一手去扶辛帝,一手拉开惊疑的楼庭柘,安抚地朝他笑了笑,在他更不解的注视下,对虞斯说道:“忠勇侯确实是来救驾的,只可惜来晚了,本宫现在都不知道是该将你算作同盟,还是算作墙头劲草了。还不打算拿下本宫吗?” 焦侃云睫羽一颤,心脏蓦然收紧,呆滞地看向柔嘉。 虞斯从容地道:“此刻再将娘娘拿下,无济于事了吧。娘娘在本侯赶到之前就下好了毒,若是有解,也不会现在就开始坦白,娘娘分明已有万全之策。也对,敢将毒物藏在自己身上,带去祭祀的人,怎么看,都是个不容小觑的狠角色。若非在毒蝎的爪中寻到一星的布帛碎屑,本侯也想不到娘娘敢这么做。娘娘一句话就定了微臣的救驾之功,若是逆反行事,救驾就成了谋逆,娘娘该不会把陛下的毒落到臣的头上吧?禁卫军中还有娘娘的人,本侯今日能不能带绰绰离开,恐怕反而要仰仗娘娘。” “哪里的话,侯爷勇破三军,本宫那点人脉,不够你杀的。”柔嘉一笑,抬起焦侃云的下颚,“本宫说什么来着,不会让你白跑一趟。其实在你送信之前,本宫根本就没有找过陈徽默,故意那么说,就是为了让你向他提起本宫,这样他才能知道,是谁当了好心人,放你为皇后送信,如此,本宫再找他时,才能教他信任本宫。毕竟本宫曾与皇后分庭抗礼,若贸然联系他合作,恐怕他根本不会搭理。” 焦侃云目光灼灼地凝视她,“皇后娘娘亦知情?…她还活着?” 柔嘉松开她的下颚,冷嘲一声,转而对地上不可置信瞪着她的辛帝说道: “背弃家乡,抛弃挚友,爱人死于荒灾,本宫只身来到这偌大的吃人炼狱,宫里明争暗斗的一切都使本宫恐惧,恐惧着、恐惧着,本宫就不恐惧了,因为本宫发现后宫中人人如此,皇后根本不爱你,谁都不爱你,本宫早就知道了,可你又以为本宫稀罕争你那微不足道的宠爱吗?…早在你将皇后打入冷宫时,本宫就与她同谋,要借这个大好的时机,治你于死地了。 “焦侃云撺结陈徽默的这步棋,简直就是天助我也,得知柘儿参与兴庆府之谋,本宫确然慌张,但一细想,若能成事,陛下在阴间之怒又有何惧呢?遂放手让他高兴。至于陈徽默,皇后以情骗他,本宫可没有骗他,他知道凭一己之力要在重重军卫的祭祀上谋刺,异想天开,但本宫告诉他了,他不过是一道掩人耳目的墙,若是为本宫铺路,一切就能顺理成章。 “本宫多年荣宠加身,替皇后掌凤印、理六宫,只再需要一个众目睽睽之下舍身护驾的功劳,文武百官、黎民百姓自会对本宫歌功颂德,任谁都不会猜到本宫的身上,待陛下去后,他们要信任谁,也是一目了然。本宫机关算尽,甚至算到了被你打翻的那杯茶,陛下的脾性还是这么暴躁,暴躁到亲手销毁了证据。只是,但凡陛下再多喝一口,也不至于让本宫在一旁听你啰嗦这么久……” 她俯瞰着地上蜷缩的人,厉眸微沉,笑意不达眼底。 辛帝已痛得浑身扭曲,唯有残气:“朕送你皇后才配有的鲛珠…” 柔嘉冷声即答:“本宫也送了你一个继承皇位的好苗子。等你寿终正寝,大辛不知还有没有气数,届时大辛的武将都要被糟践完了,本宫虽不通军事,却也晓得刚愎自用、急功近利者无异于自掘坟墓,所以本宫顺势而为,必要让他们几个阻拦你穷兵黩武,然后再借祭祀这一局,将你扼杀。如今武行人才辈出,正是江河日上的好时候,大辛若是稳步前行必然趋向鼎盛,你若不死,这盛世轮得到储君的头上?”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77节 辛帝只余那一口气,却是怒目圆睁,以气叱问:“你对朕,逢场作戏…竟能作这么多年……” “当然,本宫自入宫起就在忍受你,忍受你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拿到立储的圣旨,为了能在如今这一刻,亲眼见证你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文臣心散,武将逆骨,百姓怨唾,而你,奄奄一息之时享尽枕侧之人叛离之痛。更是为了在你死后亲口宣布……”柔嘉的视线缓缓平移,落在被太医们敲响的殿门上,她从袖中拿出圣旨,向楼庭柘递去,轻启红唇,沉声威严:“吾儿登基。” 地上三人心神俱震,皆瞠目结舌地望着眼前张扬的女人。焦侃云瞳孔剧颤,下意识看向楼庭柘,他脸色惨白,滞涩不堪,疯狂消化着亲生母亲这弑夫杀帝的一幕。 不多时,楼庭柘低垂眉眼,看向地上被药折磨得蜷缩挣扎的辛帝,他再无法发出一字,眼中透露出绝望而凛冽的杀意,令楼庭柘浑身血液倒流。他知道,辛帝在试图对他发出最后一个命令:杀了柔嘉。 他对辛帝,是没有绝对服从性的。这一点,自出生起,母妃就不辞辛苦地灌输给他了。 楼庭柘看向焦侃云,她眼中满是迷茫,眸底却攀爬出一丝对新朝盛世的祈愿。两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日帐帘轻晃,他荒唐地唤她为主,“你若想要盛世太平,我装模作样,也会成为明君。” 楼庭柘紧凝着她,一眼不曾挪转,缓缓抬起手,面无表情地接过圣旨,直握得手指骨节皆泛白,满目充血,眼前人,心上人,自此以后,更如,隔山隔海: “恭送父皇。” 尽管这一局借势而为,得来全不费工夫,但柔嘉真正回忆时,仍旧觉得苦涩不堪,如蹒过千重高山,蹚过万里深海,以至于后来,当楼庭柘问她:“儿臣总记得幼年,母妃说,只要有权有势,就什么都可以得到。如今儿臣没能得到最想要的,母妃谋尽半生,站在高处,又是否真的心满意足?” 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有时候,还是会想念入宫前的时光,想念那个不惜跋山涉水来到她的窗前,送她荔枝的少年郎。 那时候,她不叫柔嘉,也无须柔和嘉善,她的名字是扶光,是最耀眼、最张扬的太阳。 第94章 魂梦。 人难料旦夕祸福,世间之事瞬息万变。 “禁卫军中某副将叛变,先于祭祀大典投放毒物,故布天罚疑阵,欲使辛帝死于毒蛰生溃,继而面目全非,于众目睽睽之下尽失君威,幸而柔嘉皇贵妃机警敏锐,舍身救驾,叛将一计不成,故技重施,带兵围逼御殿,又毒杀辛帝,忠勇侯察觉蹊跷,不惜冒大不韪,携营众闯宫救驾,虽将叛将斩于剑下,但辛帝已服毒发作,性命垂危,已将传位圣旨交予二皇子之手,皇贵妃泣涕不止,仍命太医院全力以赴。” 焦侃云任由虞斯牵握着手离宫的时候,夜幕四合,这段如同话本一般的宫变说辞,正被无数太监向宫外传递,太医院还在装模作样地扎针救治,额间却密汗层发,从脉象上来看,已是回天乏术,但皇贵妃没喊停,他们谁也不敢现在就宣告圣上驾崩。 焦侃云想,这场戏还要做给天子近臣和后宫嫔妃们看完,才算一个完美的收尾,虽有立储圣旨在手,却难保不会有不同的声音质疑,柔嘉最是心思缜密之人,绝不会在尚未尘埃落定前就放松警惕。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想不通了。 中秋宴那夜,柔嘉借口欺罚她,将她带到皇后宫殿,拿信送信,畅通无阻。那时自己就对皇贵妃能只手遮天感到惊疑,原来,柔嘉的势力早已无孔不入,禁卫军、内侍监、太医院,甚至是支持楼庭柘的外臣党羽,结起了一张紧密的网,只差一个饵子。而自己就成为了关键纽带,联结起了陈徽默这个饵子。 为什么偏偏是陈徽默?因为柔嘉早就知道,自己攒聚毁祀的朝臣们,都是由陈徽默领携,只有他为阻拦东征而死,才能使这场“天罚”在朝臣眼中更震撼。不管他是真得天罚也好,还是服毒积瘴、甘愿爆体明志也罢,其视死如归,阻拦辛帝的决心,落在朝臣眼中,就是一种“辛帝敢以战事问天,天答曰不允”的“结果”。柔嘉需要这样的结果,让朝臣们看到,她柔嘉是多么的忠诚,不畏天罚,也要舍身护君。 那些毒物之流,除了凭空出现,让这场闹剧更像神秘的自然给予的天罚以外,也让大家更直观地看到柔嘉是如何无所畏惧——毕竟她当众演示了以身作掩,徒手将毒物从辛帝的身上掀开,这等勇猛的行为。更是为了在辛帝的死因传出宫后,让百姓们都以为辛帝就是因天罚毒蛰而亡,宫闱内的二次毒杀,自然是越少人知晓越好。 而柔嘉允许楼庭柘参与兴庆府一事的原因,焦侃云心想,恐怕不是单纯地任由楼庭柘高兴折腾,反而是在想清楚了太上皇对朝局的影响之力后,有意放任楼庭柘与太上皇密切接触,攀好关系,以免成事之后,太上皇反倒要过来掺和搅事。 至于柔嘉一定要现在杀了辛帝的原因……焦侃云觉得,柔嘉亲口所述的“武将层出,盛世兴起”不过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恐怕还是多年来对辛帝的厌憎堆积压存,在皇后被辛帝囚困冷宫、以毒折磨的时候,爆发了,柔嘉会想,她自己心中也藏着一个爱人,每日对辛帝虚与委蛇,装模作样,倘或哪日流露出这份背叛,自己的下场恐怕和皇后别无二致。毕竟辛帝只因一枚渊渊友,就窥破了皇后的异心,自己又能装到何时?她装够了,索性就为自己最真实的欲望活一回。 如今盘来,唯一让焦侃云意外的,唯有皇后。 “在想什么?”虞斯骑着马在道上慢悠悠地走着,寒风肆虐,他用双臂将她裹在怀里,“你已经想了一路了。”营众列队跟在身后,脚步声在清冷的夜间格外响亮。 “皇后娘娘对陈大人……不似我和阿玉那般,也不似你我这般,恐怕还要复杂一些。”焦侃云想起那封令陈徽默委顿哭泣的信,“真情有之,利用亦有之。” 虞斯“嗯”了一声,“皇贵妃宠冠六宫,聪慧冷情,皇后既能与她制衡后宫多年,没有手段怎么行。” “我原以为似圣上这般专断固执的国君,会是……以殉国为结局,他一口一个千秋霸业,那么至少战死沙场?不说至死不休,好歹会醉饮三千场,说过一番壮志豪言再倚剑倒下,没想到,竟是死于后宫毒杀,最终躬身蜷腿,匍匐狼狈,一切也都只是眨眼间,才说个三言两语,就断了气。”焦侃云无不慨叹。 虞斯轻笑一声,“他可不会守国门。在许多臣子眼中,他最是矜傲刚愎、威严赫赫之人,但常伴他身侧的近臣多半都晓得,他才是最懦弱自卑的人。不然也不会反复无常了。 “你想,在得知我刚战胜北阖之时,他若命我趁势将北阖战将全数消耗殆尽,直打到他们俯首称臣,我身在北境,尚未回朝,绝不会有怨言,自然是一鼓作气,为他开疆拓土,但他第一时间接受了议和,选择停战,并签订盟约,承诺给北阖助旅岁币二十万,只要求他们不再犯边,可见他对北阖的惧怕。但这个举措,可以说是朝臣们为了百姓安居,不受战火侵扰,谏言所致,真正体现他自卑之处,是议和后反悔…… “他说自议和起,日夜不安,可见此事在他心中扎了根,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懦弱,并不怯惧,他才宣称要这千秋霸业,宣称要将北阖寸草诛尽。倘若没有我这个武将星,他不会这么猖狂。可他哪里又像你一样晓得,我也只是个会流血受伤、会流泪疼痛的人罢了,不是什么千年将才,更不是真的能稳操胜券地对抗所有外族联盟大举进攻,我也会累的。 “他只当我是唯一的武将星,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他弃用了太上皇留给他的老将,那些将军经验颇丰,战无不胜,我与他们交手,亦没有十分胜算。太上皇分明是将自己的心腹将才都留给了他,他却因为畏惧二圣当朝,畏惧太上皇会在朝中遗留势力,不敢尽用,浪费人才,从而一叶障目,将我奉为至宝,想要拿捏我一人,又因得逞地拿捏了我,而得意忘形,生出暴政之心。” 听他解语,焦侃云的心静下不少,便与他坦言,“这么说或许大逆不道,但我当真庆幸……圣上驾崩,辛北和盟犹存,但东征之事会彻底被搁置,皇贵妃知人善用,定会劝说二殿下,以后在军国大事上多多听取你的意见。” 虞斯垂眸看她,低头用脸颊碰了碰她的耳朵,轻声道:“是吗?那你可知,以后每次上朝,我都要跪他了。” 焦侃云抬头望他,忽然道:“也许…他会是个好皇帝。” “因为什么?”虞斯挑眉,酸溜溜地道:“因为你吗?他若知道你信他,不知多么高兴得意。” 焦侃云摇头,想到楼庭柘接圣旨时的眼神,“因为他亲眼看见,他的母亲杀了他的父亲,也亲耳听到了父亲因何而死,前者给予他的震撼,会让他牢牢记住后者。他不会想重蹈覆辙的,所以他必然会听取皇贵妃的建议,做个知人善用的君主,可以说是我信他,确切的说,是我相信有你在,他很难昏聩。” 虞斯抿起唇角,“这还差不多。” 焦侃云感慨:“今夜会有很多人睡不着了,不光是二殿下,还有一干从床榻摸爬起来入宫,通宵等候消息的臣子,以及北阖的人。” “多罗这会儿可能已经得到风声,抱头鼠窜了吧。原本以为祭祀大典之后能得到确切的联合结果,没想到短短一天局势急转而下,如今不仅不会有人附和他的东征计划,楼庭柘更是要找人一路把他杀回北阖,若是不幸死在半道上,北阖王那封手书可就真成了谶纬之辞了……”虞斯将她送至焦府门前,并不打算离去,只示意副手留下一些兵卫把守焦府,其余人回营队,“我今夜守着你。” “不用,我睡得着。”焦侃云自嘲,“我算不算很没有良心?我反而觉得,今夜会好眠,也许,我还会梦见阿玉……救下思晏,我只是松了一口气,阻止了辛北交战,我也只是稍有安抚,如今东征之行彻底落停,辛帝已死……我终于有颜面去见阿玉了。” 她眉眼泛红,鼻尖浮起酸意,虞斯揉了揉她的侧颊,“那我更要守着你,也许夜梦里帮你擦擦眼泪,抱一抱你。” 阿爹收到消息就着正官袍入朝殿等候消息去了,阿娘因担忧她,守着夜等她回来,虞斯的人先回府禀过一趟,这会儿焦侃云带着虞斯一起去拜见,将宫中发生的事简略说与她听,便请她好生休息。 虞斯则以焦侃云在宫中受到惊吓为由,称自己今夜在门外蹲守陪护。 阮氏稀里糊涂地答应,想着两人本就有了赐婚,倒没什么,走了两步,回头瞧见两人牵着手往院里去,回过味来,嘀咕道:“院子一进,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一个在房里头,一个在房外头?”但到底想着在这种惊变下,虞斯把女儿平平安安地给带了回来,放了两人一马。 当天夜里,焦侃云确实梦见了阿玉。 他负手站在杏花疏影里,她拨开迷雾朝他走过去,便见他展颜一笑,调侃道:“稀客啊。” 她想起最后一次去太子府找他,他亦如是说,如今音容笑貌都似昨日,顷刻间泪流不止,伸手想握住他,却只揽了一片雾,“阿玉?” “怎么了?忽然哭成这样?”阿玉诧然,抬手给她握,“好了,应该高兴一些的。这是你最后一次为我谋事了,绰绰,你做成了,只可惜……我不能允你一品了。” 焦侃云固执地问他,“你为什么现在才来见我?”她将阿玉的手握在掌中,竟是温暖的。 “我不见你吗?你忘了,你来我府中,从来不需要报备的,不是想进就进,门也不敲,‘登堂入室’坐上我的位置,双手抱臂后就开始训我吗?”阿玉一笑,又敛容,温柔地道:“是你不愿见我。” “我不愿见你?不,我很想念你。” 阿玉却轻拧着眉头,无奈地看着她,“别太压抑自己了。” “压抑?” 阿玉点头,“嗯。绰绰,出事的那夜三更没来找我,不需要愧疚,从我这里接手风来的护卫,也不需要愧疚,渊渊友是我自愿为你去求的,更无须你愧疚。你是辅官,又不是神仙,哪里能算尽天命,事事护我呢。还是说,你怕不能了我的遗愿,一直不肯面对我?” 焦侃云喃喃自语,“原来我是这样想的吗?” 阿玉颔首浅笑,“你变了很多,不再那么圆滑虚伪了,才可以听清心底的声音,我想说的,就是你想要接受的。你知道的,这世上真有魂梦吗?恐怕只是慰藉罢了。可饶是慰藉,也足够了。”他轻叹,“绰绰,你还活着就好。” 迷雾将他的喟叹搅乱,他陷在雾气里,焦侃云逐渐看不真切了,手中的暖意流逝,画面跳跃到了幼年,楼庭玉在武堂被虞斯揍哭的时候。 “你等着,我叫绰绰过来骂你!” “绰绰、绰绰,究竟谁是绰绰?好啊,你叫她来吧。” 焦侃云走过去,伸手想扶阿玉,抬眼看见虞斯,一霎时光交叠,让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再看向自己扶起的人,又变成了最后一次见到的阿玉的模样,他微笑着对她说,“你来了?” “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阿玉的脖颈突然出现一个血洞,他面不改色,依旧笑着问:“…就这么想保护我吗?这么想让虞斯也保护我吗?” 焦侃云点点头,抬手想为他捂住那个流血的洞,却如自己的眼泪一般,无法堵住。 “你是觉得,倘若那时你们便相识,我就不会弃武,虞斯也会成为我的助力?那样,我就不会死了?……好吧,既然是梦,便圆你所愿。”阿玉看向虞斯,“你看,她就是绰绰…是我的辅官。”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脖颈上的洞渐渐愈合消失,焦侃云长松了一口气,好像一切都挽回了一般。 阿玉低叹道:“绰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无须挽回,放过自己吧。这样,我才能常来看你。” 焦侃云怔然盯着他,半晌没有言语。 忽然,阿玉打开紧握的掌心,上面赫然放着一枚渊渊友,他递过来,“再选一次,还是会为你求的。这根本不怪你,同样无须你来挽回。一千次,一万次,我都会把它送到你的手中。绰绰,听我的,放过自己吧。” 枕上夜梦残泪,焦侃云醒转过来,看向床畔的虞斯,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过几日,我们一起去放河灯祭他,过六礼前,总要和他也说一说。” 第95章 六礼前。 随着天降神罚的谣言传开,辛帝的死因在民间始终成谜,正如皇贵妃所愿。传位遗旨宣读后,朝臣也毫不意外,皇贵妃得辛帝盛宠,太子去后,二皇子为长,又自幼得辛帝偏爱,文武兼备,有治国之才,太子刚去时辛帝就有意愿立二皇子为储君,那圣旨一早就拟好了。饶是二皇子德行略亏,尘埃落定,终究无人敢置喙多疑。 新皇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驳回东征策议,并把北阖王子“请”回故土,再派遣使者慰问一番北阖王,感谢王出手剿灭绝杀道匪徒,澄清北阖王庭谋杀大辛太子的谣言,继续保持辛北之间友好的交流,此举彻底安抚住了辛北两域的百姓。又以史为鉴,唯恐边境不受犯后将士懈怠,遂提拔了之前被辛帝数次打压的旧臣老将,同时重用以虞斯为首的新锐,平衡势力。上朝时决议,年后选贤举能,广纳良才,非剿乱平叛不兴战火,以休养生息,致富强国为主。 为此决策,吏部异常忙碌,难得的休沐日,焦侃云和虞斯亲手制了些河灯,到落雪院的碧湖畔祭奠阿玉。 楼庭柘特意托人来传过话,他没有在宫中找到阿玉的尸身,将辛帝的心腹暗手审问一番得知,确实如她猜想,被辛帝隐秘送出宫外焚毁了,皇陵的棺木中自然是空的。 焦侃云觉得,比起坟墓,阿玉会更喜欢停留在自己为他布局的落雪院中,这里一年四季、一月三旬可赏不同的花卉,有水有亭,还有人气,最为合宜。 莲形河灯如星子在天河流淌一般飘荡湖上,映亮了夜间的雪景,轻缓落下的雪絮在靠近火烛时消失得无影无踪,正如阿玉伸出一双温暖的手,于无声处接住了所有的黑暗与湿冷,河灯承载着这份暖意,拨开一圈圈涟漪,在水间悠然徜徉。 思晏随他们一同前来祭奠,她一直低垂着眉眼,跪在一旁不说话,默默为河灯点烛。 这里是楼庭玉第一次见她的地方,其实她对路过此处没有什么印象,对楼庭玉这个人,就更称不上了解,只是数月来,她常常会梦回刺杀那夜,梦到那双满含温柔与无奈情绪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在问她:“你还好吗?” 一开始,她告诉自己,世上没有什么魂梦,这只是自己为了开脱罪责,减轻负罪感,臆想出来的问候。直到焦侃云告诉她,那个“救”字,就是为她而写,那一刻,负罪感更是抵达顶峰,她继续做完了那些梦,梦中他依旧用那种眼神反复询问: “你还好吗?” “我不只是问,被父皇设计刺我之后……” “还有,从小到大,你一个人,还好吗?” 她想,这不是魂梦,这确实就是楼庭玉那时的眼神所流露出的东西,是他真正想要问她的。他关心她为什么被骗,关心她被利用后该怎么活,关心她为何不敢对兄长说出实情,关心她受到的不公正待遇,以及不得已的苦衷。 倘若这个人没有死,会是一位贤德仁厚的君主,他会像关心她为什么被皇帝利用和欺骗那样,关心每一个吃穿不好的百姓,于是世上会少许多像她这样被掳去绝杀道的可怜孩子,少许多被帝王欺骗利用的棋子,也会少许多不得已、不公正、不敢说。 对天下百姓而言,师父的命微不足道,甚至那是一个年轻时同样祸乱苍生的杀手反贼,而太子若活着,可以换千千万万人活着,苦衷只是她的苦衷,她最终的选择当然是错的,这份错让她无法原谅自己。 她几次拿起刺刀,想要自杀谢罪,可又会想起焦侃云说:“这条命,你自己要在乎。” 兄长对她道:“死很简单,几个弹指,你就能取走一个人的性命,活着却很难,这么难,还是有许多人要活着,只要你活着,也许就可以找到最好的赎罪方式,至少比死要好,也许时间一长,你既可以赎罪,也能乐在活着之中。” 那日殿上对上昔日同道,思晏终于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虞斯为她筹谋了一条极好的活命之路,而她自己找到了一条极好的赎罪之路。她可以替楼庭玉去做没有做成的事,守护这片他牵挂的山河,爱护他深爱的百姓。她因不得已杀了一个人,却可以杀千千万万敌寇,挽救千千万万个人的不得已。 “你有想说的吗?”焦侃云看向沉默的思晏,她自来到此处,只是郑重拜过一遍又一遍,既道歉,也道谢,便再无言语了,终究怕她憋伤。 思晏摇头,“也许这么复杂的事,用行动才更真诚。” 焦侃云拨弄着水,将她的话糅进河灯,带得更远了些。她举目看去,河灯已经像一条蜿蜒的星河,竟与虞斯在七夕兰夜时赠予她的盛世红河交影重叠,“阿玉好像在说,他也会保佑大辛国泰民安,盛世太平。” 时辰不早,寒风凛冽,不宜久留,虞斯抚着焦侃云的手,一起将最后一盏河灯放入水中,“还不打算亲自请他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他若不来,我也会遗憾的。” 焦侃云轻声道:“我在河灯里写了字条,阿玉会知道的。” 雪寂无声,此刻凛风一吹,满院的枯叶与雪扑簌簌作响。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78节 待离开落雪院,回到焦府,两人在屋里围上炉子烤火,她才悄悄追问虞斯,“你为什么遗憾?” 虞斯拧眉,“早知道有这天,以前揍他的时候就轻一些了,也不晓得他对我满不满意,也许记恨着幼时在武堂的事,托梦劝你别嫁呢。” “侯爷好缜密的心思,昨夜阿玉的确已经劝过一遭了,他说若我执意要和你在一起,也不是不行,但侯爷上门迎亲的时候,要让宾郎们替他狠狠地揍回来。”焦侃云促狭道:“我舅舅也是这么说的。等我祖父、大伯他们赶到樊京,恐怕也要和舅舅一起商量如何才能把侯爷揍踏实了。” 虞斯把她抱进怀里,佯装闷闷不乐,“绰绰一点也不心疼啊。” “我比较想看侯爷被群殴倒地,不能还手的模样。”焦侃云笑说,“可惜啊,届时人在里屋梳妆,凑不了热闹,否则给侯爷这幅风姿写进话本里,又能风靡一阵呢。” “你不如省点笔墨……”虞斯抵住她的鼻尖,翘起嘴角:“把洞房花烛也写进去?” “那就成禁书了,侯爷。”焦侃云的唇角被吻住,心头荡漾起一片酥麻,她合眸,声音低哑,“禁书当话本子,可不好讲啊。” “嗯,那就让它变成禁书吧,别讲了,再画些图……”虞斯一哂,“想怎么画怎么画,看你高兴,然后我找人给你装订起来,我们留着自己看。” 焦侃云红着脸审视他,“你看过吗?绘图的。” 虞斯挑眉摇头,“上次让你把你看的匀给我一些,你又不肯。是生怕我学得比你多,洞房花烛夜拿捏你了?” “拿捏我?”焦侃云当真被他激将,扬起下巴眯眸,“过几日就给你送来,侯爷且多备些好绢帕子吧,怕你流鼻血。” 想到上次流鼻血,虞斯登时窘迫不堪,不想看她戏谑的笑容,凑上去深吻过三番,才狠狠道:“今非昔比,我早就能扛住了!” 显然,他的大话说得太早。焦侃云直接花大价钱从书贩子手里买来自己都不曾看过的册子,一是为提前学习,二是……她也不过是说说大话,看过,但不多,因此心底同样很好奇,遂一册买两份,拉来个箱子装好,锁上,找人给他送到侯府。 虞斯看完一册后,再也没有在晚上潜入焦侃云的闺房过。 连阿离都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跑去问章丘,“侯爷近期越来越喜欢倒立了,他该不会是想把这当作一种操练吧?在营地里施行前,先自己检验一下是否可行?” 作为早二十年就看过那类册子的人,章丘拍了拍阿离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 “玩去吧你。” 比虞斯早涉猎此物的焦侃云并没有好太多,有时浴后睡前,不由自主地浮想联翩,她就会立刻起身坐到书桌前,通过整理这类册子中所能学习到的要点,分散注意,消磨时间,直到犯困,即可倒头就睡,出奇地有效。 当司若锦来到樊京时,焦侃云已将册子整理完毕,虞斯特意接她下值,带她去见母亲,焦侃云回家换过一身干净的衣裙,带上赠礼,以表郑重,虞斯知道她多少有些紧张,低声安抚,“母亲是个很随和的人。她专程让我跟你说,不用带什么礼。”说着,朝她伸出手,示意牵握,焦侃云顺势把册子塞给了他。 虞斯领着她往侯府后院走,狐疑问她,“什么东西?”手上忍不住地翻起来,风轻云淡地打开,手忙脚乱地合上,最后只能揣进怀里。 焦侃云故作镇定,“我可没让你现在看。” 两人齐刷刷地红得发光,在院外平复过一阵才走进去。 司若锦侧身坐着,低头看不清脸,焦侃云一眼先看见的是坐在司若锦身边,愁眉苦脸的思晏,她见到两个人,如蒙大赦,起身招手让他们过来坐,又对侧边的人说道:“干娘,他们来了,我看今天这算盘就学到这里吧,兄长的婚姻大事要紧!” 焦侃云恍然大悟,思晏这是好不容易逃脱了日夜学官话的魔掌,司若锦又将她拉去学算账,天知道她对这方面毫无兴趣,只愿有人赶紧救她。 焦侃云过去拜见,恰逢司若锦抬眼看过来。 柳叶眉下一双杏眼剪水,透出洞悉世事的明澈,珠钗玉簪交错挽起利落而不失柔美的堕马髻,深蓝色并蒂莲纹织金锦裙,将她深红的口脂衬得更为鲜艳,她一手拨弄算珠,一手执笔,极为端庄优雅,开口却是:“你写的话本很值钱吧?要不要跟我合作?你只负责写,我负责印制发售,所有风险我来担,若得了利,你我分账。” 焦侃云一愣:“嗯?”回过神来回道:“多谢姨母抬爱,只是金玉堂被封后,晚辈须得避嫌一段时间,近期朝局清朗,也着实没有动笔的方向。明年若有,再与姨母细谈?” “好。”司若锦嘴角浮起些许笑意,“不必多礼,过来坐。” 几人围坐桌边,侍从倒上热茶,焦侃云将赠礼奉上:“略备薄礼,一点心意,还望姨母不嫌弃。” “既是心意,自然要收下。”司若锦并不谈及之前让她不必带礼,见她有所准备,欣然受之方使其舒心,她凝视着焦侃云,忽然一笑,“不用唤我姨母,太生分。” 焦侃云再一愣,心道不至于要在还没成婚前就让她唤婆母吧?这哪里唤得出口? 却听司若锦一本正经道:“唤我司老板吧。” 焦侃云噎住,为自己的自作多情感到羞赧,一时面红耳赤,干巴巴道:“司老板。” 司若锦失笑:“瞧你绷得太紧,逗一逗你。” “母亲。”虞斯略磨了磨牙,“您不是答应我不会捉弄她的吗?” 司若锦笑得更灿烂,执杯喝茶,“我答应你,本就是为了连你一起捉弄。”她看向焦侃云,“你看,他比你的脸还要红一些。” 焦侃云抿唇看过去,虞斯想到方才令自己也心猿意马的误解,不由得舔了下干涩的唇,羞涩地转头与焦侃云衔上视线,温柔地安抚她,“母亲一贯如此促狭,习惯就好了。”焦侃云轻笑,他便在桌底下勾住了她的手指,也随她笑,“晚上留下来吃饭,母亲带了历阳的厨子想让你尝尝新菜,我有跟厨子说,你不喜欢太腻的。” 司若锦支颐挑眉瞧着两人,笑叹道,“樊京果然是片风水宝地啊,走之前,朝琅还是个不近女色的,再回来,朝琅不仅会心疼人,还会跟心上人夹着嗓子说话了,若不是亲眼所见,还以为章丘在信中所述皆是夸张之辞。” “不仅如此。”思晏道:“兄长之前指点我,说练枪不可钻花架子,可每次焦姑娘来,兄长舞枪全是花架子,就为了好看。” 焦侃云脸红,往回拽手指,虞斯却拉着不肯放,她只好任由他在桌底把玩着,对司若锦道:“晚辈也不常来侯府,思晏所说,只是侯爷偶尔为之,兴之所至罢了。” “什么兴之所至?”虞斯有意道:“我就是舞给你看的。母亲,你就别调侃这些了,绰绰不好意思。” 司若锦瞄一眼桌下,笑道:“你倒是好意思,一直抓着别人的手指头拨来拨去的,这么能拨来打算盘,往后她亦要上值,你指望累她一人替你管家不成?” 几人齐笑,焦侃云心底绷着的那根弦悄无声息地松了。 回到府中,她才发现司若锦赠了她回礼,亦可说是见面礼,侍从交给画彩,直接送到了她的闺房。 打开匣盒,是一整套镶宝嵌玉的金头面,宝石被技艺精湛的匠人仔细打磨过,五光十色。 她将每个物件都拿出来认真地欣赏了一番,才发现匣盒下方还铺着一本书,正是她之前写的《忠勇侯虞斯不得不说的隐秘情史》。 扉页有张字条,流畅洒脱的笔法写着:烦请隐笑签上大名,再于纳采之日还给我珍藏,多谢。——司若锦。 第96章 六礼 所谓纳采,乃是男方专请媒妁上门提亲,女方答应议婚请求后,男方再备礼求婚的仪程。焦侃云和虞斯有先帝赐婚,按说不必女方再作应答,但纳采为六礼之首,虞斯自不愿省去任一礼数,司若锦也是严谨细致之人,专程挑择最佳宜日,请了樊京城内有口皆碑的专司媒妁的福人上门提亲。 待焦昌鹤和阮慈应答后,司若锦便备好采择之礼,携着男方家的人捧着雁、羊、鹿、鱼、鸳鸯、酒、黍、面、胶、漆等象征美好祝颂之物,浩浩荡荡地正式上门求婚。 素来纳采这一步,没得男方自己跟着的,但虞斯说什么也要去,司若锦拗不过他,遂他的意愿,哪料到他不仅是要跟去,还要金冠束发,身着织金紫缎蟒袍,坐在高头大马上,以探花之姿,招摇过市,简直比凯旋回京那日还要意气风发。 敲锣打鼓,灯彩随辉,一行人本就张扬至极,他竟还不嫌闹事地点了忠勇营的三十精锐跟随,并时不时以开路为借口呼喊,“忠勇侯虞斯登门求娶尚书府焦侃云,请诸位借道,切谢切谢!”而他自己一双墨眸左顾右盼,红着脸,嘴角勾着一抹笑,浑然一幅“对,我要去焦府求婚,都开始议论吧”,恨不得全樊京都动员起来,立刻给他把这个消息传遍。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今日是下聘或迎亲,原来六礼第一道门槛尚且没迈过去,老百姓们都不晓得他究竟在得意什么,但司家和侯府大气,花了大手笔,凡借道者可领喜,黍米面粉、棉衣被褥,都是过冬的实用之物,此举倒不尽是为了借道,司若锦一贯爱帮扶老百姓,众人念着好,也就不说他一个少年郎了。 老百姓不知虞斯所想,焦侃云却知道,虞斯早就问过她了,“绰绰,你不介意我从现在开始,行事再张扬一些,把我们要成婚的消息传遍樊京城吧?” 实则,自从司若锦来到樊京着手准备六礼,虞斯就在私下唤过焦昌鹤好几回“岳父”了,一开始焦昌鹤听得唇齿都在打颤,后来他喊得多了,硬是把人给喊适应了,焦昌鹤揉着眉心应了一回,虞斯就得寸进尺,当着同僚的面也这么唤。 焦侃云与他两相配合,也明示表姐把他们开春就会成婚的消息传出去,表姐这个大漏勺不负所望,就有了阿爹上朝时,谁都要来恭贺一番的景象。硬是逼着焦昌鹤在心底接纳了女婿。 焦侃云笑他,“我们已经挺张扬了,侯爷还想怎么样?”虞斯就将自己纳采之日要如何行事告诉她,她挑眉故作不明,“为何啊?” 虞斯揉着她的唇角,又想亲她了,但他最近在忍心耐性,以免被她写的册子所扰,行莽撞之事,因此克制一番,只是抱在怀里,“没什么,一想到整个樊京城都会议论我们俩,等着看我们俩成亲,我就高兴。” 百姓们不仅议论,还诧异,曾都偏信隐笑所写的上册,以为忠勇侯多情浪荡,却原来只是个为求娶心上人脸红心跳的毛头小子,而那写他多情话本的女子,怎么又正好是他的心上人? 百姓们看不懂,纷纷猜测,也许隐笑在下册所写,才是真意,两人青梅竹马,佳偶早成,上册不过是两个人吵架之后女子赌气之作。当然,真相他们不得而知。 焦侃云倒是不关心百姓怎么议论他们如何走到这一步,只在看见虞斯骑着马来求娶时,想到了初见,他也是身穿紫袍,骑着高马,神采奕奕,气度好似她的那根玉骨龙须笔,彼时天光云影,竟在此时共与徘徊。她好像又听见他在说:“请留步——”这回,是为了向风来问门。 纳采过后,便是问名与纳吉,同样是以雁为礼,问名,是先请问女子的名姓和生辰八字,纳吉,则是请算命先生将男女八字占卜一番,若是相合,再向女方呈上男方的生辰八字,是为换鸾书。 司若锦这时候才知道,虞斯早在七夕之夜就把自己的生辰八字给人家了,意思也很明显,让焦侃云先验过他合不合,而不是他来验焦侃云。好一个毛遂自荐,司若锦抚掌大笑,直到笑出眼泪才收势问他,“那绰绰请算命先生去验你了没有呢?” 虞斯面色羞红,老老实实地回:“应该是没有,她那会儿等着相看八十个郎君,樊京城的俊秀们排着队与她吃席,她还没看上我呢。” 司若锦笑得肚子痛,“有意思,八十个郎君都能相下来,她有此等毅力以后不愁何事做不成,看不上你也属正常。”笑过后,该有的章程还是要走,换过鸾书,两人才算是正式定下婚约。 因六礼繁琐,民间一般会将纳吉与纳征放在一起置办,即是说,男方会在呈上庚帖时,将聘礼一道抬去女方家中,称作下定。但高门权贵比较讲究,也不嫌繁琐,纳吉之后,司若锦又挑了个良辰吉日,打算隔一段时间,才去纳征下聘,虞斯也正有此意,他要亲自把司若锦为他准备的聘礼都再点一遍,亲自查漏补缺。 司若锦看着他忙里忙外,乐此不疲,有意调侃,“你奉上的赔礼都从街头排到巷尾了,聘礼当然不能被自己比下去,我能给你丢份子吗?自然是只多不少的。新帝不是予你数职吗,近期要处理不少政事吧?还像个闲人一般。” 虞斯握着笔在礼单上添笔,闻言头也不回,“我交给手下人办了,每日会验听,婚姻大事当然要自己上心,想抽时间自是有的。” 司若锦听章丘说过这位新皇和两人的一些恩怨情仇,只当话本子听个年轻人的乐呵,此刻便揭过话题,“从历阳来的时候还挺挂念,现下整日在眼前晃,我都不想看见你了,等你俩成婚后,我还是早早回历阳过我的小姐日子。” “母亲不打算留在樊京?”虞斯回头,思忖片刻,“怕扰我们?” 司若锦微笑,“怕你们扰我。” 与此同时,阮慈也正为焦侃云准备嫁妆,焦侃云同样没歇着,自己也归置,她在詹事府时常打点类似事务,并不陌生,只是头一回置办嫁妆,限制规范一类,免不了要去问阮慈,“倘若侯爷抬上门的聘礼太多,是否嫁妆也需对应?” 阮慈耐心地和她讲过,“毕竟是在权贵里混的,不想让人嚼舌头,自当如此,可司家那般手笔,谁也比不过去。”又同她道:“好在侯爷送过一次赔礼,既是任我处置,我便全当你的嫁妆,交由你自个傍身吧。你的叔伯们也带了许多礼来为你添箱,你舅舅都快把国公府家产变卖了,姑姨最是体贴,搜罗上等的缝织品,给你做舒适的衣物、床被,就连你的兄姊弟妹都亲手备了好礼……你们婚期定在开春,五湖四海的家人,在天寒地冻的冬月末奔着来,哪个不是宠爱你的,总之,家人心意重比千金,谁也不差。” 焦侃云抱住阮慈,喉头哽咽,“阿娘,阿娘是世上最美最好的阿娘了。” 阮慈抚着她的秀发,突然想到春尾宴,笑道:“你看,我说我的眼光错不了半点,你还真同他好上了,长得好看,就是吃香啊。” “是是是,阿娘眼光举世无双,我的确是……中的侯爷的美人计啊。”焦侃云想到虞斯第一次索吻时沐浴勾引,不由得失笑,“总好过嫁给一茬十岁的菜苗儿吧?” “我是挺满意的,你舅舅就不一定了,前儿个听说他在家里为此事咬牙切齿了好久,骂到最后用膳把牙都崩碎了。”阮慈笑说,“你咿呀学语,第一声喊的就是舅舅,所以你舅舅偏疼你,你小时候,除了爹娘,最喜欢让他抱了,他许是感慨而已,那么小的孩子,忽然便长大了。” 焦侃云宽慰她,“樊京就这么大,焦府和国公府也都不远,女儿会骑马,片刻就能回来。” 阮慈柔声道:“倒也是。你爹也这么宽慰我,他倒是不用费心,每日上值都能与你见面……嘶,说起这个,你爹想让你去御史台,之前他不同意,毕竟是专司弹劾的,怕你得罪人,现下经历了太子案,他想通了,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明年考核,他允你自己考去。” “真的?”焦侃云既惊又喜,明年正是朝廷全心投入选贤举能的一年,既是广纳人才,机遇也更多,她由衷地笑叹:“我会考过的,以后写话本便只当闲趣,弹劾谏言上达天听是正统,也是民心所向。” “你爹这么做,也是希望你能过上你真正想要的日子,他本想让你在吏部看看贪来污往的琐事,逼你退出朝廷,但真见你要嫁人了,又觉得,还是你的心愿比较重要。只是听说不太好考,你有信心就好。”阮慈捧着她的脸,低声道:“绰绰,开心最要紧。” 焦侃云抱住她,“阿娘……您放心,我不会辜负您和阿爹的。” 阮慈打趣道:“侯爷的聘礼不辜负我们就成了,指望着纳征之日在权贵里风光一把,后半辈子用那些养老呢。”说完又抱着她揉了揉,到底想着给她留着当后备。 焦侃云却正经道,“母亲何必戏谑,自然是你们留着,不要再为女儿考虑了。”她想了想,颇为心虚地如实道来,“其实早在七夕时,侯爷就把他的所有家当写成礼单、找人公验过后盖上公印给我了……我并不缺后备之物。” 阮慈温和的笑容立刻敛起,“什么?你好大的胆子!……所以你们那时当真私定终身了?” 焦侃云摇头,“侯爷是自愿赠予,公验也只是验他赠予,不是验聘妇,他说赠予所有,就是忍不住想送我东西,若说求什么,只希望我以后择夫婿时,先考虑考虑他,我看他哭得可怜,才说代为保管。” 阮慈欲言又止,最后只好无奈地笑出声来,都到了纳征这步田地了,这所谓的“考虑考虑他”,算是把他考虑透了。什么“看他哭得可怜”,这两人分明那时就已是彼此情动,心定终身。 六礼之中,以纳征和迎亲为重。到了纳征,那便是尘埃落定,嘉盟已誓。有了前些时日的铺排,忠勇侯府下聘之日,樊京城的老百姓还当真翘首以盼,很想看看司家的实力。 “来了来了!”有人吆喝。 “嚯——!”一阵阵喝声如浪排来,此起彼伏,若要寻究声源,放眼望去,如那聘箱一般压根找不到头,樊京城深陷热火朝天,百姓们再度迎来了司家和侯府的“见者有份”,但凡借道和叫彩者,自可领喜。 那聘礼送到焦府门前,比那日的赔礼还要壮观,围观者无处下脚,杠箱更是无处安置,从正门担进去,焦府这尚书五进院都铺不开,依旧只能在院中重重摞起。 “皇商真不愧是皇商,先帝去了,皇商还是那么有钱……”有人不禁啧叹道。 “难怪先帝那么忌惮忠勇侯,又能打仗又有钱,就是篡……” “诶!不要命了!说什么?!” “司若锦真真儿是个聪明的,和离,置产,分得清清楚楚,都说忠勇侯凯旋之前司若锦被权贵女眷们的邀帖烦得回了历阳,如今细思里头的道理,她那哪是被烦的?忠勇侯重新握回兵权回来,她若留在樊京成为侯府可依傍的财力,忠勇侯岂不丧命?彼时司若锦拒收官眷邀帖,是为了断官商结党之路,表忠心给先帝看吧!” “如今忠勇侯仍是与朝中重臣之女结姻了,当今圣上可有得头疼了。” “你不知道,新皇很是信任忠勇侯,委以重任呢……嗐,这些东西哪里能猜得透。”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79节 “……” 鼎沸人声中,焦侃云正和虞斯在后院晒太阳,她本想出去凑热闹,结果画彩说那个阵仗,是没地方给她下脚了,她就让人捎话给虞斯,到后院找她。两人许久没有亲吻过,焦侃云穿得也厚,不大相信虞斯还能啃透她肩膀上的衣裳,便大胆地抱着他亲昵。 虞斯现在脑中的知识,已不可同日而语,微狭眸问她,“你果真要亲我?” 焦侃云凑上去亲了下他的耳朵,笑问:“会怎么样?” 虞斯抿了下唇,红着脸在她耳畔道:“我现在脑子里的东西太杂了,迫不及待想都尝试一遍……若是亲得我心潮澎湃,怕在婚礼前得罪你。” 焦侃云挑眉,“哪种得罪?”是因为亲吻得比之前凶猛莽撞而惹恼她,还是……她的脑中亦不可同日而语,一时,书中的画面和比画面更有冲击力的文字描述浮现脑海,那不是单纯的夫妻礼,那是花样百出的疯狂,两人视线一衔,面红耳赤地松开了拥抱的手。 迎亲前唯有请期一步,实则两人的婚期吉日早已定好,因此请期不过是走仪式,这一章程跟在纳征后头就来了。 焦侃云左思右想,看书之前,他们互相调戏,彼此勾惹,都颇为得心应手,看书只当是学习,如今却反倒让两人羞怯矫揉,难道洞房之夜两人会因涉猎太多反而变得忸怩矜持吗?虞斯也有此担忧,想起自己之前亲得断断续续,惹她恼怒,再想起书中所言女子承受之痛,不可太生猛,他不想让焦侃云留下不太好的印象。 两人一拍即合,在大婚之前找到彼此,几乎同时开口: 虞斯:“不如我们点些助兴的香,放松身心?” 焦侃云:“我们喝合卺酒的时候,放点药吧?” 虞斯一愣,惊诧非常:“……什么?”他以为自己的提议已经足够令人羞窘了,没想到焦侃云更猛,瞠目结舌过一阵后,忙抱住她,捂紧她的嘴,脸如血红:“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焦侃云虽脸热,却故作镇定,声音都被虞斯闷在掌中,“我有门路,能买到。” “你怎么想到的?”虞斯低声委屈,“我……我就这么让你不信任?” 焦侃云眨巴眼睛,“毕竟也没试过,不信任很正常。别这样嘛,我是怕侯爷放不开。” 虞斯双目猩红,咬牙道:“我怕我放得太开…!新婚之夜你别哭一整晚!” 焦侃云笑:“那?” 虞斯抵住她的鼻尖,松开手吻了上去,抚住她的腰与自己相抵,待深吻碾过后,喘着粗气对她道:“点香可以,不许用药。不然亲死你。” 焦侃云亲吻他的侧颈,踮脚仰头凑到他的耳畔,“走吧,一起去买,就现在。” 第97章 又见春。 又见春,是两人选得的有助于舒心宜神的香料之名,亦是两人的婚期,立春日。 焦侃云的婚服,头冠珠围翠绕,彩帔织金坠玉,龙凤纹盘游的深红嫁衣下,心衣抱腹之上,还有三四层近身衣与衬裙,繁复隆重,正合适这料峭春寒。 天色雾青时,专司婚仪的妆娘就要给焦侃云盘发上妆,焦侃云紧张得辗转一整夜,根本睡不着,画彩稍微一唤便起来了,坐在梳妆镜前任人摆弄妆容。 阮慈同样彻夜未眠,起得早,专程来为女儿梳发,指腹和檀木梳都在乌黑如绸的秀发上轻轻滑过,磨出了心底的酸涩,焦侃云的头发很长,从前没觉得有什么,此刻一寸寸梳下去,才恍然醒悟,原来这就是女儿在身边的年岁,从生下来时细短的丝发,到能绕上第一个丫髻,再到如今及踝,将要绕成新妇发髻,一年长(zh),一年长(ch),阮慈的手寸寸拂过,好似又将她在回忆中养育了一遍,她忍了又忍,还是红了眼眶。 焦侃云从镜中瞧见,鼻尖一涩便也要跟着落泪,转过头来抱住阮慈,轻声道:“阿娘,您莫要哭,不管在哪,绰绰始终都是您的女儿,若是想念绰绰了,随意差人来捎个话,我立马就回家见您。” 阮慈捧着她的脸颊,这张脸刚绞完面,正要上妆,本不想催她流泪的,但开口时忍不住倾诉:“那当然,为娘不会客气的,就算被人嚼舌头,想你了也会直接叫你回家,尚书府和国公府永远偏爱绰绰,你祖父他们虽不在樊京,却也给你留着卧榻,绰绰有很多家,我们都是你的依靠,谁也欺负不了你去。” “阿娘……”焦侃云不太好哭,此刻被催得眼热,眼泪断线似的掉下来,“没有人可以欺负我,阿娘放心,我的心性您清楚,睚眦必报,再小心眼也是随了您了,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的。” 她有意宽慰,阮慈果然笑出声来,“是是,我的绰绰举世无双,谁也欺负不了。快上妆吧,再等一会姑姨也来了。” 妆娘这才抹了眼角湿润,继续给焦侃云拾掇起来。浓粉敷面,螺黛描眉,朱红的口脂将她的菱唇勾填出最为饱满的形状,七大姑、八大姨携着表姐表妹们欢欢喜喜地进门来时,看到的便是粉面红腮的美人,皆是一怔,焦侃云耳梢红热,低着头羞涩不说话,立刻就有人调笑道:“哎哟,哪里来的天仙,这般文静腼腆,还是我那巧言善辩的侄女吗?我当是走错房门了呢!” 焦侃云笑着回道:“姨母的眼神向来好,天仙不是绰绰,还能是哪个?” 众人齐声大笑,焦侃云的肩膀被虚打一下,她垂首笑了,再抬眸观瞻镜中,也生出几分恍惚。 陌生的发髻让她整个人的气质都不一样了,这是新妇的发髻,乌云攒团,时常留在耳边的两缕鬓发尽数敛了上去,用抹发的香汁子抿好,再将金花八宝头冠压在头顶,头冠上,无数颗硕大浑圆的宝珠将周遭明光都映在她的额间与侧颊,精致的翠羽彩翼下缀着小珠子串接而成的细短流苏,随她偏头的动作轻晃,添了几分喜庆灵动。 绣制着龙凤呈祥纹的喜字罩头,四角缀着金灿灿的雕花珠串,被阮绮珠拿在手中观摩,忍不住赞叹,“好精致的刺绣啊,同样的花纹,正配这身嫁衣呢!” 焦侃云无奈地浅笑道:“嗯……宫里赐的。”如今阿爹是帝师,楼庭柘以报谢师恩之名,代行兄长之职,给她的嫁妆添箱,礼法上合情合理,阿爹无法拒绝,便允诺了,她再没法冲到宫里当面拒绝,只好收下。他还想送真正的凤冠霞帔让她出嫁,她却是坚决不收的,让父亲代为转达后,楼庭柘便送了她一方与她原本准备的嫁衣相衬的红盖头,父亲说,四角的雕花珠子,是帝王亲手串上去的,喜帕的四角坠以饰物,本就是为了压角,他应是在祝福她步步稳当。 里屋聊得热火朝天,外边也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逐渐有哄闹声传来,福人报喜称:“来啦来啦!新郎来啦!快把盖头压上!” 几位姑啊姨啊嫂的,七嘴八舌地笑着问开了,“如何了如何了?拦得住吗?” “可笑!岂有拦不住的!轮番上场也教他吃好些苦头!侯爷这脸皮子够浅的,已被刁难得面红耳赤了!” “上手打了吗?有人敢打吗?” “嘿!你是没看见咱家的男儿!愣是没有一个手下留情的!任凭他再有钱有势,不过了棍棒这关,别想进府门!国公爷说了,上次让他流血晕着出去已是便宜他!” “绰绰上次可是闷头冲出去要和侯爷成双成对呢!” “看绰绰笑得,这回怕是更想去凑热闹!” 那厢,虞斯穿着一身绯红色织金龙凤纹长袍婚服,玉带束腰,平时高束垂下的墨发,今日尽数挽藏官帽之中,乌黑的官帽上,双翎挺立,红绒攒花,疏密有致的浓眉下灿目烂烂,薄唇与绒花一般红艳,黑与红本就典雅庄重之色,冠服一丝不苟的端正整洁,更衬他华贵。 通报之人却没说错,还没下马的时候,虞斯就被一群男儿们重重围困住,几番刁难下来,眉目都生出艳光。 前些日子他从焦侃云那听说了阮玠为弥补上次没能亲手杖责的遗憾,这次的棍棒足有稚儿手臂粗,他特意带了忠勇营十来个弟兄们,还请了司家命格最贵的老富人来散财贿赂,吟诗作对之人也不可或缺,若是钻究诗文半辈子的学士应不了对方故作刁难之辞,还有章丘这个专钻偏诗之人可以顶上。 然而到了现场他才发现自己还是太天真,众人对他何止是刁难,从放炮仗开始,就是一场比炸药还震荡的浩劫。 停轿后,一群小辈们缠着他要喜糖,看似正常,实则没见过拿出秤砣要把喜糖用斤称回去的,随后是问他讨要封红,看似俗例,实则也没见过直接上手往他怀里摸的,孩子们年纪尚幼,这必是大人们教的,且再如何牛鬼蛇神一般,他也必须微笑应对,几个副手还算有眼力,紧跟着就塞足了银两把人架开了。 紧接着,一群长辈们上来教他认亲,挨个记名字称呼倒是小事,虞斯记忆不俗,即念即认,只是记到后头,长辈们忽然说名字是乱报上的,和脸对不上,让他自己分辨谁是谁……幸好面前的是虞斯,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放在此处帮了大忙,一番折腾后也是过关。 再之后就是长辈们按照旧习要他现场作诗,又因知他文武全才而加大了难度,要他将做的诗即刻舞弄成武,什么学究幕僚统统派不上用场,净是针对他一人的,谁都没法帮忙!虞斯高兴,对其言听计从,拿上银枪便赋诗于武,一字一招,耍了一段,围观的老百姓们乐不可支,浑似看杂耍,纷纷起哄,“再来一段!打赏!” 最后是重头戏,阮玠拿出棍棒要求虞斯履行赔礼日之诺,一干人得了指令一拥而上,北阖健将做不到的事他们做到了。 其中又以无辜陪焦侃云相面八十多场的阮祁方下手最重,一棍子敲在背上,虞斯甚至以为他为了今日悄悄习武了。再以风来下手最重,明显是还敬金玉堂斗武那一遭,前些时候,风来因一直随行焦昌鹤身侧,被禁军统领看中,入了禁军护卫队,每日不是巡逻就是训练,难得释放本性,笑得满面狰狞,打得毫不手软。 营众们在副手的暗示下,将最前头的少年推出去,“阿离,你去替侯爷挨!” 阿离仰倒众人掌中抗拒着惊嚷:“又是我?!!” “一个都逃不掉!” “小妹能被他骗走,忠勇营‘功不可没’!” “那就都打!” 军众们足挨了十几下,心底暗自感慨幸好焦家的文人居多,比不上平时侯爷给的杖罚,打完都还嬉皮笑脸着,只虞斯一人挨得不是一个力道,少年郎君能娶到心仪之人,当然是笑得春风得意的,但是……打他是真痛啊! 到底不能把他打成淤青遍布的重伤,玩过一遭后停手,一路找人报喜,让新娘出门。 焦侃云被催促着盖上喜帕,福人唱念后扶着她起身,姑嫂姨母簇拥着她。她听见府外亲人们的笑声和围观百姓们的欢闹声,就知道是到了门前,有人朝她走了过来,携着冷冽的芳香,停驻在她身前,虞斯的声音猝然响起,“小婿前来迎亲,拜谢岳父岳母,还请二老放心,小婿当以命爱之护之,绝不教绰绰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便听爹娘应答,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昭示着已将人扶起。 阿爹拍了拍她的手掌,松开,气息颤抖,低声说道:“去吧。” 一双温暖有力的手便将她接握住,牵引着往花轿走去,入轿时,他还隔着盖头,迅速亲了一下她的脸,而后又状若无事地唤:“起轿!” 锣鼓队再次布开排场,报喜的唢呐也吹得震天响,画彩跟在花轿旁,心道姑爷确实是恨不得整个樊京城都听见啊,按习俗,花轿要绕城而行,到昏时才入府行礼,因此锣鼓唢呐也要一路喧沸,等到侯府的时候,画彩的耳朵都快被震聋了。 焦侃云也没好多少,耳畔嗡鸣阵阵,被虞斯牵出花轿时,嘀咕了一句,“头都给我震晕了…”听得面前的人闷声一笑,一把抱起她,跨过火盆:“娘子辛苦啦!”焦侃云轻笑,“还没行礼呢,信不信我现在下来扭头就走?”虞斯把她紧了紧,低笑道:“由不得你!” 他一贯狂妄,旁人也没好意思说他这时候抱新娘是不合礼仪的,只笑他迫不及待,“新郎一双眼睛长盖头上啦?还不快放下!” 周遭起哄声笑闹,虞斯才红着脸放下她,与她牵着喜绸迈入正堂。 司若锦端坐在高堂之上等候他们多时,昏时已到,她看了一眼侧边,傧相开始赞礼。 跪天地高堂,三叩九拜,夫妻相敬。 “礼成——” 思晏站在观礼位带头鼓掌叫好,她近期一直在府中帮忙打点布置,今日前来坐席的宾客众多,她又忙又累,但心底切实地高兴,难得在面上也露出灿烂的笑容来,随着一群不知是男方家还是女方家的姑姨们一起将两人送入洞房。 辛朝的风俗是,新郎先掀新娘的盖头,再出去吃酒应酬,掷枣撒果后,福人便笑呵呵地推着进程,呈上一杆秤,“请新郎掀盖头!” 焦侃云端了端面色,打算也学他七夕叩门时那样,展露最佳风华来。 一角被撩起,她随着那扑入眼中的光亮一寸寸抬眸,嘴角浮起一抹浅笑,在看见虞斯的脸时,朝他眨了下眼。 就见他深深地倒吸了一口气,惊艳之色从眼中满溢而出。她失笑,“怎么了侯爷?这么没见过世面?”稍撩拨两下就要扑过来似的。 虞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那红唇一开合,直接夺去了他的大半注意,再施以嫣然巧笑,简直摄魂勾魄,他的脸肉眼可见地发红变艳,胸膛起伏,不禁坐到床边握紧她的手包裹住,放到自己唇畔浅啄了一口,“这是什么绝美的世面,我确实没见过……只想亲你。”亲够,亲透。 姑姨们拍手大笑,不再等他絮语传情,生把人拽了起来,“侯爷,这就想着洞房絮情话了?不出去宴宾客啦?” 虞斯一眼不挪,盯着焦侃云促狭的笑容,咬了咬唇,问道:“……是可以不去的吗?”焦侃云怎么生得这么好看!这么好看的焦侃云就穿着嫁衣坐在他的床榻上笑得眉眼弯弯,天知道他现在只想当个昏聩浸淫的恶霸,不想当什么规矩人! 众人齐声:“当然不行了!” “侯爷!也不差这一时半刻!想陪新娘子,还是老实出去喝过酒吧!” “新娘子还得洗面整装呢!” 虞斯微蹙眉,“这么好看的妆容,只给我看一眼就要都洗了吗?” 焦侃云笑答:“意思是我平时不好看喽?”被众人起哄着笑她也不知害臊。 虞斯又坐了回去,又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好看,只是这妆我没见过……上得很辛苦吧?” 再度被众人拽起来,“侯爷请按规矩办事!” 在大家的催促声和焦侃云的目送中,虞斯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房间。 热闹散去,焦侃云也不必再顶着繁重的装束,她褪下嫁衣,画彩打了水来给她净脸,待浑身轻盈清爽,她紧闭房门,观赏起了虞斯的房间。 自从和虞斯坦诚心意后,她来过不少次侯府,也在他的房间待过数次,只是这次的布置浑然不同。 屏风,从青竹绣样的,换成了百花绣样的;书桌,摆了两张,相隔不过三尺,后置书架,摆上了她的书籍和惯用的册本;墙上装饰了一些清雅小物;一些地方加了轻纱与珠帘,像她房中那样;床帐亦从百蝠纹换成了戏水鸳鸯;怕她习惯了房中沐浴,专程辟了一处给她放置了新的雕花浴桶;茶具换了,桌子换了,桌上的锦布也换了…… 除此外,虞斯还换了新床榻,足九尺的宽阔床榻,仿佛是为了告诉她,想怎么折腾都行。 前两日虞斯派人来抬她的嫁妆,提前将她的物件存入库房,想等她到后一起整理,另有一些物件则摆进他的房间,方便她用。因有女子的精致用物,房间更多了些可爱趣意。 她逐一看过后,坐到桌边喝茶,画彩端了些糕点和小菜来,“小姐先用一些?” 焦侃云高兴地拿起筷子,晌午时家中在摆酒宴,她不能出去,一口都没吃到,又劳累了一整日,当然不会选择饿着,便让画彩也一起坐下吃,画彩却讪讪地说:“小姐不能吃,我却是能吃的,我已经背着小姐偷偷吃过了。” 焦侃云只笑赞,“不愧是我带出来的人,果然随我,轻易亏待不了自己。” 画彩耸肩一笑。 焦侃云又问她,“忙活一整日,可有讨到彩?” 画彩笑着点点头,“侯爷吩咐手下人专程给我包了个大红封!” “那你再帮我打些水来备着,就去休息着吧,不用守一整夜,你的瞌睡我还不了解吗?你也守不了一夜的。”焦侃云抬抬手指,催促她赶紧去收拾自己的东西,沐浴休息。 画彩应声后照办,焦侃云放下筷子,漱过一遍口,想了想,又漱了三遍。 少听她胡说八道 第80节 待画彩走后,她便只在肚兜上着了一件轻薄的银衫,坐在梳妆镜前梳发,看着镜中自己通红的脸,深吸一口气,啪的一声将梳子掷于桌上,闭上双眼,“冷静,冷静……没什么是我焦侃云不能掌控的。” 她承认,挑开喜帕的一刹那,不仅是虞斯为她所惊,她同样为虞斯的美貌倾倒,七夕兰夜他亦是穿着绯红惹她心动的。今日他还抹了些唇蜜,一眼便可看出,颜色比往日更深更亮;袖中分明盈满馥郁情香,抬手挑帕时唯有她能闻得深切;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啄时,用那颗饱满的唇珠故意浅抿了下她的指尖,酥麻立刻就传遍她的全身。 真是好心机的男人! 焦侃云越冷静越乱,压抑了数月的缱绻情思在脑中汇聚成看过的一页页文字与画面,窜来跳去,将她的心撞得扑通急跳。她捂住自己的心,碰到了肚兜的系带,咬了下唇,便拉松了带子,随后就坐到床榻上去,故作淡定地翻阅起自己写的册子来。 翻了两页,羞涩不已,打算放到枕下不再看,床榻宽大,她褪去鞋袜往床中爬了几步才摸到枕头,掀开藏好册子,再回过头,听得虞斯推门的声音。 门再次被紧紧合上,虞斯几步来到眼前,也已是沐浴更衣完毕,只着了轻薄银衫,甚至连水珠都尚未擦干,腰带也没有尽束,比勾惹她亲吻那夜系得还要松垮。 他红透的面颊上残留着泪珠,显然沐浴时一颗心就已经怦怦激跳了起来,此刻站在红绡帐前,透过那层纱幔看见佳人趴伏床榻扭转腰身回头的曼妙身影,心,一霎被点热。 虞斯二话不说掀开纱幔爬了上去,直接将她扑倒压在身下,反复抚摸揉捏着她的唇瓣,声音像吞了沙,“…想亲。我忍了一晚上……不,从心仪你开始,就一直在忍了。” 焦侃云抿了抿唇,闻到他口中清甜的香气,“侯爷是没怎么喝酒吗?还是漱了太多遍口?” 虞斯盯着她,轻声道:“你尝尝我,就能分辨了。”把唇凑上去想要开始今夜的行程,被焦侃云一只手挡住,他啄了下她的掌心:“怎么了?” 焦侃云羞怯地问道:“不点香吗?” “……”虞斯抵住她,有意在她耳边喘气,“你觉得…用吗?”那香本就是为了放松身心,以免二人矜持,他都这样了,还能矜持什么? 焦侃云被蓬勃的热意燎得微颤了下,嗫嚅道:“…我有点紧张。”她望着虞斯,用手指抚摸他的耳廓,“朝琅…” 她的声音带着钩子,虞斯听得愈发迷醉,艰难地起身,“我去点。” 焦侃云随他一起爬起来,待他在博山炉边放量时,将香粉接过,含笑盯着他,手一抖,倒了大半进去,虞斯微眯眸,从她手中拿回,亦是将手一抖,倒完了另一半。彼此都窥见了眸底的贪婪与疯狂,一人抖一次手,竟是放了十成十的量,足以烧衍一天两夜了。 想放松是吧?彼此放松个够吧。 “不紧张,是不是会更舒服?”虞斯一边问她,一边抚摸她的脖颈喟叹,“绰绰,我会让你舒服的。” “侯爷应该庆幸这是舒心宜神的,不是催促欢情的,否则…”焦侃云解开他的衣衫,“这个量真教纵情滥欲了。” “纵情滥欲又如何?”虞斯坐上床榻,揽住她的腰肢带入怀中,一手绕上她的腰带,另一手放在她的后颈,吻住她的唇角,“情和欲,我有的是……绰绰都自己松开了?看来,你也有的是?” “嗯…”焦侃云仰起头,他便吻住了她纤美的脖颈,顺着往下亲,她断断续续地说,“要不要听我胡说八道?书中习得,很是助兴,也许,我们会更舒服。” 已猜到她要说的都是什么样的羞臊话,虞斯蹙眉急喘,窒息且狂喜,缭乱之际,他与她十指相扣,“愿意听一辈子……”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