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同人] 穿成三圣母后跟哪吒四处添乱》 第1章 [bg同人] 《(洪荒同人)穿成三圣母后跟哪吒四处添乱》作者:春雨惊蛰【完结】 文案: 杨婵是个只会撒娇的讨债鬼,可是家破人亡以后,杨婵被迫长大 她被人追杀,躲在山洞里决定复仇,她要杀了第一个找到她的人,然后从他开始,把天庭所有人都杀掉 然而,她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哪吒 哪吒用混天绫把她捆了起来,背到背上,杨婵狼狈不堪,还不忘出口成脏 哪吒给她鼓了掌,在她怔愣的时候,说:“不错,难得找到一个比我还混的。” “很合我脾性。” “喂,”哪吒说话还挺拽的,“以后要不要跟本大爷混啊?” * 哪吒上有个顽固老爹,下有欺软怕硬的一群狗奴才,一个朋友都没有,哪吒出门捞了个朋友 老爹说她是狐朋狗友 无所谓 反正在哪吒眼里,谁都在狗叫,无非叫得好听不好听的区别而已 杨婵就叫的挺好的 他打人,她鼓掌 他闹海,她帮忙 他削肉还母削骨还父,她敛尸 他要重塑金身,她便供奉 所有都觉得他是个叛逆的混世魔王,杨婵却说他天底下最好的神明 杨婵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李家大门,将他带到了华山,他们在诸神混战之下鸡飞狗跳、四处添堵 他很开心,特别开心 可是封神一战结束后,一切都结束了 他一步步踏上凡人求而不得的登仙梯,走一步毁一步,他能闹东海,就能闹天庭 他不好过,就不会让别人好过 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们对他避之不及,问他要做什么,哪吒抬起头 他是仙,也是神,他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他说:“我要劈开华山,还她永生永世的自由。” 【阅前提示】 1.哪吒和三圣母形象参考了历史传说演义和动漫,但不一致,不宜深究 2.中国神话体系非常庞杂,发展历史悠久,说法不一致,本文总体来说属于私设,不宜深究 3.混世魔王x神经神女,狐朋狗友变情人的故事,有三观,但不多,图一乐之作,慎入 4.蠢作者能力不足,阅历尚浅,对殷商史以及中国神话体系探究浅显,图一乐,我流洪荒,我流封神,私设很多,如遇不适,不要骂角色,直接怼我 5.早9点更,日更 内容标签:天作之合 天之骄子 穿越时空 洪荒 轻松 神话传说 主角:杨婵,哪吒 ┃ 配角:洪荒一堆堆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谁家狐朋狗友是三圣母啊 立意:承担责任,为生命之自由而奋斗 第1章 变故 变故的发生总是突然的。 仿佛夏日里多变的气候一般,刚刚还是万里无云,一片晴朗,眨眼间就随着一阵飓风吹来一大片乌云,在人傻傻地感慨着太阳没了的下一瞬间,降下倾盆大雨。 杨婵就是那个傻傻的姑娘。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天快塌了,穿着杨戬从外面带来的上好的鲛纱编织而成的蓝色纱衣,从深深的庭院里欢快地跑到外间,拽着刚刚回家的杨戬不放,要他给自己做秋千。 温柔而美丽的母亲会在这时微微沉下脸来,轻声训斥杨婵没有规矩,但杨婵一个家里宠出来的小公主,要什么规矩? 她最会撒娇卖乖,滚到云华怀里,长吁短叹,假意抱怨阿兄回家,母亲就不爱自己了。 云华无奈,捏了捏她的鼻尖,说她是个讨债鬼。 杨天佑哈哈一笑,说就算是讨债鬼,杨婵也是天底下最可爱的讨债鬼。 杨婵赶紧附和,她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鬼。 云华被她逗笑了,大发慈悲放她自由,杨婵趁机拽着本就不打算反抗的杨戬往庭院里走。 杨戬大不了杨婵几岁,只是他生而知之,早慧到天资聪颖这种词用到他身上都算委屈,在杨婵还在襁褓里打瞌睡的时候,他就已经是朝歌里有名的神童,等到杨婵能说话,考虑着自己要不要趁着穿越的记忆也做个神童时,杨戬已经牛到被父亲带去觐见商王了。 穿越者的优越感在这种神一样的兄长面前被碾压的渣渣都不剩。 杨婵放弃抵抗,安心做全家上下的掌中宝。 杨戬性子温和,但为人清冷,或许是年少便外出求学的缘故,杨戬跟谁都有一种很深的边界感,挨得再近也像是相隔千里,总叫人心寒。 家里的侍女虽然都喜欢他,但也都怕他怕得要死,嘴上常说要找个像少爷一样帅气的男子,但是不说要找少爷这样的人。 故而,他长得再好看,外面的也好,家里的也好,算来算去,也只有他眼里漂亮娇气的妹妹时时将他记挂在心里。 杨戬虽然清冷却不冷情,所有人里,他对杨婵最好。 稍微长大一点,他就很少回家,但每次回来都会给家里的讨债鬼带礼物,杨婵身上的宝贝几乎都是他外出求学历练时艰难搜寻的。 杨婵也是个很懂得捧场的家伙,领了礼物不把他夸三天三夜是不会罢休的。 杨戬蹲在树干上,丈量着绳索的长度,听着杨婵嘴里念叨着兄长天下第一好,在斑驳的光斑里,听着聒噪的蝉鸣,微微勾起嘴角,浮现出一个温柔的笑来。 第2章 “阿兄!”杨婵扬起两只手,夸张地晃了晃,广袖上的纹理在阳光下像是蓝色的水波纹一般,闪着粼粼的波光。 杨戬用余光瞥了杨婵一眼。 杨婵终于把杨戬的视线转移过来了,她高兴地放下手,将其背到身后,昂着脑袋,俏皮地问:“阿兄,你是不是修仙的啊?” 杨戬还没说什么,杨婵就问:“你是剑修,符修,丹修,还是体修呢?”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杨戬面无表情:“我是散修。” “哦。” 杨戬手上的活停了停,低头看向杨婵,注意到她发间多出来的一根簪子,心想她上回在家还什么都没戴,皱了皱眉,问:“你突然问修行的事做什么?” 杨婵果然憋不住事,一五一十地把她在家里的遭遇跟杨戬说了。 最后结语:“阿爹和阿娘说,我不小了,是时候考虑嫁人的事了。” 杨戬听完,瞧着杨婵一脸懵懂的蠢模样,暗地里骂了一声“荒唐”。 他的手紧了紧,手上的绳子紧紧地固在了树上,杨婵见他不说话,又喊了一声:“阿兄!” 杨戬淡淡“嗯”了一声,从树上跳到树下,拽了拽秋千上的绳子,确定它稳固,然后对杨婵说:“爹娘就是随便说说,你不要放在心上。” “也是。”杨婵果然很好哄,一看就容易上当受骗。 杨戬看见她傻兮兮的样子,决定再过两年就把杨婵揣走,等父母脑经转过弯来再送回来,省的回来的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图谋不轨的妹夫,闹得家宅不宁,惹得讨债鬼伤心。 杨戬招呼杨婵上来试试秋千,她刚一坐下,一直在一边等着的哮天犬就乐颠颠地跑到杨婵怀里了,杨戬淡淡扫了哮天犬一眼,把这小家伙吓得又滚到地上被杨婵重新捡到怀里揉来揉去。 杨婵说:“可是我觉得爹娘有一点说得对。” “哪里对?” 杨婵抱着哮天犬,坐在秋千上,偏过头望着站在秋千边的杨戬,说:“我年纪不小了,也该长大了。” 杨戬一顿,而后抬起手拍了拍杨婵的头,轻声说:“不长大也可以。” 他可以护杨婵一辈子。 变故就在此时发生。 明朗祥和的夏日里忽然狂风大作,吹得杨婵的长发飞舞,只有头上粉色的珠钗还稳稳插在云鬓里,怀里的哮天犬跳起来惊叫不已,杨戬皱起眉头,当即就走。 杨婵紧随其后,她一站起来,广袖里便灌进风,整个人飘飘欲仙。 杨戬已没空呵斥她让其留在原地,他急急从深深的庭院外走出,手里幻化出一柄长剑,赶到方才宽阔的厅中,却见厅中来了一群不速之客,他们各个身披银甲,手执长枪,神色肃穆,杀气腾腾。 领头的是金乌。 金乌是上任天帝帝俊之子,是天庭重臣,他若出场那就意味着事情没有回转的余地。 杨婵和杨戬的父母站在厅中,杨天佑将妻子藏身后,朝他们恭敬行礼,金乌不受,他摆摆手,颇为不耐道:“云华,你思凡下界又偷拿娘娘留下来的天庭圣物,惹得天帝盛怒,派我们一众下界捉你归案,你若是尚知规矩,就带着圣物同我们一齐回去请罪罢。” 云华脸色苍白,她微微张开嘴,还未从天兵天降忽然降临的惊愕中缓过神来,直到杨天佑在一边轻声喊她的名字。 云华一愣,抬起头,杨天佑正颇为担忧地瞧着她,再转过头,杨戬沉着脸紧握着长剑蓄势待发,而他身后的杨婵则吓得紧紧拽着杨戬的衣袖,不敢动弹,全没了半个时辰前撒娇卖乖的模样。 这个小讨债鬼。 云华定了定神,支着扬天佑的胳膊,直起身子,偏过头,脸上也带了坚硬的冷色,问:“我若跟你们走了,你们打算如何处置我的家人?” 金乌奇怪地看了云华一眼,奇道:“你将这些无能的凡人看作你的家人?” “好罢,你早早昏了头,为了一个凡人连天庭圣物都敢盗走,冒出什么想法都不去奇怪,”金乌脸色忽地冷下来,在阴沉的乌云下竟如烈焰一般灼人心神,“云华,杨天佑命数早尽,本就是个死人,是你偏要用圣物把他从轮回道里拽出来。” “你的孩子们本也不该存在这世间。” “你将这些不该存在的东西看作你的家人,可有想过天帝?!” “今日关于你的处决,已是天帝念在同胞情谊,法外开恩,你若执迷不悟,我等只有将你在此处决以正视听。” 他说罢,云华夫妇还未做出什么反应,杨戬就已持剑冲出。 无需金乌出手,他甚至都懒得多看一眼,身边的天兵就已挡在杨戬面前,杨戬修行多年,又是仙凡混血,打起来并没有金乌想的那般脆弱,普通的天兵奈何不了他。 打到后来竟要金乌身边的弱水出手,只见弱水走到众兵将身前,抬手一落,便落下漫天洪水,金乌皱起眉,提醒道:“这是朝歌,殷商命数未尽,莫伤了人皇。” 弱水点了点头,不消片刻,洪水便像是生出了灵智,将杨府团团围住,她一甩水袖,便轻松挡住了杨戬的剑。 杨戬眼中闪烁着锋锐的剑光,面无惧色,想着该如何在弱水间突围。 他还只是少年,却如此沉稳,弱水难免兴起惜才之心,没有完全下杀手。 第3章 金乌趁着杨戬被弱水绊住脚步,抬起一手,天兵便上前围住了云华夫妇。 金乌对云华说:“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要么回天庭请罪,要么就此伏诛。” 云华死死攥住拳头,道:“我根本没得选!” 死或不死,只与她有关,与杨家上下无关。 今日,除她以外的杨家人必死。 金乌冷笑一声:“看来你是要执迷不悟了。” 说罢,下一秒,一直在局外的杨婵忽然被弱水抓住了。 从始至终沉着冷静的杨戬也慌了,他握着剑,想往杨婵那里去,但弱水堵住了他的去路。 他转过身,怒视弱水,弱水平静回望。 杨婵害怕极了,但她硬是咬着唇,不让自己惊叫出声,怀里的哮天早就掉到地上去了,它见杨婵被困住她的水丢尽水里,然后被迫溺在水中,整个人在硕大的水珠里越升越高,急得上窜小跳却如何也咬不住杨婵的衣角,将她往回拽。 杨婵是娇养长大的,虽也是仙凡混血,但任何法术没学的她眼下就是个凡人,长时间溺在水里是会死的! 养了这么个小娇娇,还没舍得让她长大,就遇上大难,让所有人揪心的疼。 云华目皉俱裂,在滔天的怒气中,从普通贵妇变为了身披云裳的神女,她一抬手金色的利光便向弱水飞去,然而金乌忽然变成巨大的一只三青鸟飞扬在空中,一振翅拍开了云华的攻击。 云华的攻击反弹,结果落到了护她心切的杨天佑身上。 杨天佑弯下腰紧紧抱住她,身后受了一击,凡人之躯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他把涌上喉头的血咽了回去,然而他的身体破破烂烂已经堵不住这么多血了。 一切都只发生在短短一瞬间。 云华迟钝地扶住向下滑的人,表情在一瞬空白,杨天佑揽住她的后脖,艰难却坚定地说:“不必管我们,走罢。” 云华眼中落下泪来,她紧紧搂住扬天佑倔强地说:“我不。” “云华,”杨天佑轻声劝道,“错的是我们,走罢。” “我不。”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固执。 “我没有错,我也不会回头,”云华感受着杨天佑虚弱濒死的气息,一边落泪一边说,“毫无自由可言的天女没什么好做的。” 她和杨天佑一同滑跪到在地上,杨天佑靠在她肩头,听云华说:“漫长而禁锢的仙途不如自由的凡人,我选择做个凡人。” “天佑,凡人寿命短暂,眨眼间就是一生一世,”她眼中泪水涟涟,嘴角却挂着笑意,她说,“今生今世走到头了,你瞧,你我这么简单就可以履行承诺,相爱一生一世。” “我们比任何神仙都厉害呢。” 杨天佑长长地、长长地叹道:“云华啊。” 他最终闭上了眼睛。 云华抱住他失去气息的身体,眼中的哀恸和笑意通通散去,只余下森冷的杀意,她抬起眼,望向她的一双儿女,而后转过眼盯着被天兵天将簇拥的金乌。 她说:“你杀了我丈夫,也打算杀掉我的孩子。” 金乌淡道:“我等只是抹灭错误的因果。” “因果,哼。”云华温柔地将杨天佑放在地上,冷声道,“我若为天,也可擅定因果。” 金乌飞在空中,蔑视着早不复当年英姿的云华,嘲道:“若你这般囿于私情的人做了天道,那天地怕是要重归混沌,不得安宁了。” “云华,你本为玄女之徒,仙途一片光明,但你罔顾你的责任,偷下凡间,还盗取圣物。” 云华对他的评判不屑一顾,她站起来时,身上的云裳变为盔甲,她从头上拔出一个银钗,低念口诀,银钗便变为一柄长剑,金乌振翅高飞,遮天蔽日的乌云散开,夏日的烈日破云而出,将云华所在之地包围。 云华将长剑投掷出去,直奔金乌而去,金乌侧身妄图躲过,却不想那剑长了眼睛一样朝他奔来。 后羿射日前帝俊曾给过他一柄上好的神器,他就用这神器杀死了他其他九个弟兄,后来后羿因此贬落凡间,神器被帝俊收回,后来昊天上位,为了对付前朝“旧臣”,刻意留下神器以克金乌,其中神器的一部分就被昊天拿来给自己亲妹妹铸造她手里这把天阙剑。 金乌终于变了脸色,这剑专门克他! 他高声喊道:“天枢、天璇、天权、玉衡、摇光!” “摆阵!” “是!” 金乌摆下天罗地网,云华就没想过能活着出去,她此举只是为了救被困的杨婵兄妹。 那柄剑在金乌惊慌躲避,七星摆阵之前来到了弱水面前,一剑捅穿了她的胸腹。 弱水一被击中,为了自保立即化身为水,然而那柄剑弑杀过无数仙人,煞气极重,单单化为原身是不够的,弱水躲不过,只得耗尽修为去抵御九鼎剑,她拼尽全力,杨婵兄妹的法术自然无以为继,很快的,他们二人就被放了下来。 杨戬一滚到地上,朝杨婵飞奔而去,然后一把抱住了落到地上的杨婵。两人浑身是水,劫后余生还来不得庆幸,身后便爆出一阵强光,惹得天地几近失色。 杨婵边咳边往光的方向爬去,呼吸急促,眼眶通红,大声喊道:“娘!!!!” 杨戬死死抱住她,不敢让她再冒险。 云华的身影在兄妹手足无措的时候温柔地降临,她高高地扬起双臂,朝他们飞来,身影透明,只能看见身体的轮廓,杨戬怔愣,下意识松了手,杨婵扑过去,却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拽着她的衣角撒娇了。 第4章 她扑了空,茫然地滚到地上。 云华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窘境,只是复刻真身交代的话。 她说:“二郎修炼多年已有自保之力,我不担心,但是婵儿......” 杨戬立即说:“我会护好她的。” 云华同样没有回应杨戬的话,她自顾自地说:“所以,我只能给婵儿留点东西。” “婵儿。”她轻唤,杨婵来不及伤心,从地上爬起来,来到她身边。 云华目光空洞,眼中并没有她的身影,但是杨婵要是靠得很近,就仿佛母女俩在面对面说话。 云华对她说:“这东西是生机,却亦是杀机,你要好好利用。” “天帝不会善罢甘休的,你们之后怕是路途凶险,朝不保夕,”她顿了顿,怅然地叹了口气,“是我对不起你们。” “阿娘......”杨婵是个凡人,她没有看出这只是云华的幻影,还在试图与她对话。 云华诉说了她最后的愿望:“我的今生今世已经到头了,你们的人生却才刚刚开始,我还没来得及看你们长大......” “这是我唯一的不甘心。” “好好活着,好吗?” 杨戬和杨婵同时点头,说好。 云华的幻影静静等待,她飘在空中,空洞的目光终于落到他们身上,她露出了一个带着悲意和不舍的笑,最终,陨灭在天地间。 第2章 分离 留给他们悲伤的时间不多。 云华一消失,杨戬便带着杨婵离开了朝歌。 杨婵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离开过朝歌,她甚至多走几步就长了水泡,一边哭一边疼一边不敢吭声,等到杨戬离开朝歌来到远乡之外的小山村时,才发现杨婵已经走不了路了。 杨戬不顾杨婵的反对,找了一家废弃的屋舍,脱了杨婵的鞋子发现脚下已经血肉模糊,和丝质的脚袜黏在了一起,撕都撕不开,一动,杨婵虽然不喊,却疼得发抖。 杨戬当即不敢动作了。 他蹲在地上,昂着头望着杨婵,手足无措。 杨婵一个娇小姐走到这里已是蓬头垢面,狼狈至极。 杨戬低下头,放下了手,出了门。 他去附近的河边挑了一担水,回来时,杨婵在屋舍里慌里慌张地一蹦一跳,直到看到他,眼睛立即迸发出光芒。 他已是杨婵唯一的亲人,稍微离远点,杨婵都会害怕。 杨戬见状心里一酸,他放下了手里的水,走到杨婵身边,一把抱起她,然后把她放到了布满灰尘的木床上,他揉了揉杨婵的头,低声说:“对不住,让你吃苦了。” 杨婵怕杨戬自责,连忙说没关系,可是这不能减轻杨戬的内疚。 他在家呆的时间太少,一直在外游历,既没有做到为人子的责任,也没有做到为人兄的责任。 一直以来,替他在家中尽孝的是杨婵。 而今,当他终于将责任接过时,杨婵却跟着他吃了苦头,还得强颜欢笑,失去父母不敢伤心,路途艰辛不敢抱怨,前途茫茫不敢害怕。 “阿兄。”杨婵抬起双臂,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然后抬起眼,轻声道,“人长大总是要吃点苦的,今天不吃,就得明天吃。”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杨婵从小到大就爱说俏皮话,以前杨戬听了总笑,眼下却笑不出来了。 他理了理杨婵额前的碎片,错开了这个话题,道:“先梳洗一下吧。” “哦。” 杨戬舀了一点水,从衣服里拿出一张杨婵以前绣的乱七八糟的香帕,浸了点水,擦了擦杨婵的脸,杨戬怕弄疼她,手太轻,倒痒得很。 杨婵受不了,最后还是夺过了杨戬手里的帕子。 杨戬手上空了,倒不在意,他自小四处游历,师父给了他一个锦囊可以装不少东西,他拿出锦囊往里搜刮出一个檀香的木梳。 杨婵手里湿帕子,新奇地瞧着这个没见过的木梳,见上面刻着隽秀的兰花,问:“这是谁的,嫂子吗?” 杨戬一顿,用木梳磕了磕她的头。 杨婵一疼,五官都拧在一起了,她呲牙咧嘴地问:“不会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吧?” 杨戬不会恼羞成怒,他淡定地回:“给你买的。” “不可能!”杨婵信誓旦旦,“你送的东西我都有数。” “没送出去。” “为什么?” “我见其他女子都会梳头,但回来见你完全不会梳头,没有娘或者侍女,你就披头散发,我想着,你也完全用不上,所以没送。”杨戬是个实用主义者。 杨婵一愣,羞愧又理直气壮:“女孩子的发型实在是太难梳了。” “可以学,”杨戬面无表情地点评道,“但你懒。” 杨婵替自己挽尊:“梳头这种事太浪费时间了,我觉得没那么重要,所以不想学。” 杨戬虚心求教:“那什么才算是重要的?” 杨婵脱口而出:“哄你和爹娘开心最重要。” 杨戬一愣,拿着木梳的手滞在空中,杨婵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低下头,说:“对不起。” 杨戬将木梳梳进杨婵的头发里,轻声问:“为什么道歉?” 杨婵没有回答,她两只手绞了绞,良久,问道:“阿兄,爹娘没了,我该去哪啊?” 杨戬说:“爹娘没了,还有我。” 第5章 杨婵又问:“那我们的家没了,又该去哪呢?” 杨戬停了两秒,低头看向杨婵,见她小心翼翼地望着他,眼里闪烁着细碎的微光,好像再经点风雨就会碎掉了,他心中微沉,坚定道:“去金霞洞,我师父在那里。” “别担心,那里轮不着天庭管,很安全。” 杨婵点了点头,知道前路何方,她眼中的仓惶褪去了些。 杨戬哄好了杨婵,又拿着梳子给她梳头。 他第一次给女孩子梳头,完全是凭着曾经看杨婵梳头的记忆梳,就算他天资聪颖,面对这等复杂的发髻,还是不得其法。 头发拽了许久也没梳好。 杨婵手里搓着自己的头发,问杨戬:“有什么仙术能一下让自己恢复原样吗?” 她昂起头:“清洁术之类的?” 杨戬把她的头往回摁,不准她乱动,边梳边回:“没有那种无聊的仙术。” “连一点小事也不肯自己做,那也不必修行了。” 杨婵心道,感觉在骂我。 杨戬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给杨婵梳好了头,临了手里拿着那只爹娘送的刻着莲花的粉色簪子插进云鬓中做装饰。 杨婵摸了摸杨戬梳好的头发,惊讶道:“阿兄,你怎么什么都会?!” 杨戬回:“等到了金霞洞,头发自己梳。” “衣服也自己洗。”杨戬顿了顿,“饭也得自己做。” “这些神仙也自己要做?” 杨戬捏了捏杨婵的脸,说:“洞中子弟不是神仙,只是普通的修仙者。” “况且就算是神仙也不能以一念让天地绕着自己转,除非他们成为了因果本身。” “因果?” “就是天地运行的规律,那便是天道。” 杨婵眸光一亮,道:“那我便要成为天道,拟定因果,让天地将我爹娘都还给我。” 杨戬捏脸的动作更重了些,杨婵忍不住喊疼。 “你若成了天道,这世上便没有爹娘的杨婵了。” 杨婵拍开他的手,杨戬站在一边,看了看她龟裂的嘴唇,问:“饿不饿?” 杨婵点了点头。 哮天犬这时蹦进来,叼了一条肥鱼,鱼刚从河里抓来,扑腾个不停,不一会儿就掉到了地上。 杨婵鼓起热烈的掌声,哮天犬的尾巴在掌声中甩得极为欢快。 要不是脚上有伤,她该跳下去,抱着哮天犬举高高了。 杨戬吐出一口郁气,脸上总算有了笑意。 * 野外的小炊,味道自然比不上家里的,杨婵啃着手里的鱼,眉头叠成了小山,小猫一样舔一下咬一口,吃了半天,手里的鱼连巴掌大的地方都没吞进去。 杨戬坐在篝火边,问:“很难吃?” 杨婵赶忙说没有。 哦,杨戬明了,那就是很难吃。 他想了想,同杨婵说:“再北走一走,越过归山,就到了冀州,到时候带你去那里吃好的。” 杨婵闻言,有了动力,啃了一大口鱼。 杨戬揉了揉她的头,杨婵拿着鱼,抬眼看了一眼杨戬,见他在火光中清俊明朗的眉眼,想着这一路能走这么慢,说来说去,也是因为顾及着她。 如果,杨戬不管她,就以他的脚力,恐怕这一会儿就已经到了玉泉山了。 她可不能再拖后腿了,她又啃了一口鱼,道:“阿兄,我想学法术。” 杨戬一顿,收回手,说:“是该学一点,若我不在了,你至少有自保之力。” 这话说的可不吉利,杨婵连忙迷信地“呸”了出去。 身前篝火妖娆的身影被这一声“呸”给浇弱了。 * 杨婵的脚伤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嘴上虽然说着让这位娇气的妹妹自力更生,但杨戬也真没舍得让一路跟着他吃苦的妹妹吃更多的苦,能承担的他都自己默默做了。 苦难就是苦难,吃苦不是福,对杨婵更不是。 杨戬背着她跨过山,越过水,脚程果然快了很多。 杨婵挂在他背后,双手揽在他的脖子,头靠在他的肩窝里,随着他走路的动作,脑袋一晃一晃的。 他们挨得近,头挨着头,杨婵轻轻叹个气,杨戬都能听见。 他偏过头,问这位讨债鬼,又有什么指教。 杨婵一如既往地给了个天马行空的答案,她指着高远的苍穹,说:“阿兄,你要是会飞就好了。” “呼的一下,就越过这山,我们就能马上到冀州了。” 杨戬这回没把她的话往回怼,他只道:“腾云驾雾这等仙术我现在还掌握不了,以后可以努努力。” 杨婵眼睛一亮,“哇”了一声,奇道:“真能腾云驾雾吗?” 杨戬平淡却桀骜:“那些仙人都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那,”杨婵指了指自己,“我是不是也可以?” 杨戬笑意温柔:“你是我的妹妹,当然也可以。” “但是,要做到那一点,需要漫长的修行。” “多漫长也不怕,”杨婵搂着他的脖子,笑嘻嘻地说,“我有阿兄一直陪我呢。” “阿兄这么厉害,以后一定是天下第一,”她举起手,跟杨戬竖起两指,比了个俏皮的“耶”,乐呵呵地说,“我嘛,就勉勉强强做个天下第二吧。” “一会儿要做天道,一会儿要做天下第二,”杨戬拆台,“婵儿,你好高骛远我倒没什么想法,但要是不能脚踏实地,哪一个都实现不了。” 第6章 “可以,可以,就可以,”杨婵说,“阿兄,你做天下第一,然后把你之下的所有人都打到,我就是顺理成章的天下第二了。” 看吧,她什么也不会,撒娇卖乖却是一顶一的高手。 哎呀,真是个小讨债鬼。 杨戬笑着摇了摇头。 还没消停一会儿,讨债鬼又开始大惊小怪,她喊:“那是什么?!” 杨戬顺着她指出的方向,往外看,瞧见了一只狸花猫? 不,不像普通的猫,仔细一瞧它的脑袋是白色的,纯白色的,完全和身体分割开来。 那是天狗! 杨戬霎时间失了笑意,他僵在原地,背上的杨婵察觉到异常,连忙问怎么了。 杨戬来不及回应,他环顾四周,见寂静无人,将目光投向天狗,只见它弱小的躯体诡异地膨胀了一般越变越大,他下意识朝远离它的方向退后了一步。 “阿兄。” 杨戬深吸一口气,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一手扶住背后的杨婵,另一只手幻化出一柄长剑。 见他如此,杨婵屏住呼吸,紧紧搂住他,再不敢说话了。 那只天狗倏然间膨胀变大,呼的一下,就踩在归山之巅,庞大的身躯低头瞧着他们,尖锐的爪牙轻轻抬起,便在白昼之下落下硕大的阴影,将兄妹二人罩住。 归山上尽是沙石,寸草不生,毫无依凭,杨戬不能借力躲过,眼见着那只锋锐又巨大的爪牙即将落下,躲无可躲,他冷着脸从锦囊里用两指竖着夹出一张画好的符咒,丢在空中,单手甩剑,将剑尖抵在符咒上,转瞬间他们二人就被金光笼罩。 杨婵抬头望着头顶上的屏障,眼中反射着上面的金光。 那巨兽的爪子还是落下,落到屏障之上,两厢撞击,“砰”的一声闷响,它的爪子又反弹了回去,似乎屏障之上刻有什么让它感到刺烫的咒语,纯白色的兽首扭曲地拧成一团,又发出骇人的喊叫。 剧烈的声波让高耸如云的归山都随着颤抖,狂风大作。 杨戬立在原地,白衣翻飞,衣上纹绣的金线也随着飞舞,他头戴玉冠,眉眼清俊,神情肃穆,本该一丝不苟梳好的发髻却在狂风中被吹乱了些许,额上,鬓前,皆是凌乱的碎发。 他岿然不动,隔着那金色的屏障,直视偌大的巨兽,冷眼瞧它痛苦地嘶吼。 杨婵在震耳欲聋的响声里,下意识用双手捂住杨戬的耳朵。 杨戬耳边的巨响忽地像是落入水中一般被闷住,再没那么刺耳,他感受到双耳边的温度,下意识回头,却见杨婵紧闭着眼,缩在他耳畔,双耳边流出来的血已然滚到下颌边。 “婵儿!”他喊。 无论他如何喊,杨婵都没有睁开眼睛。 她暂时性的耳聋了,听不到杨戬说什么。 她是个没有经过任何修炼的凡人,脆弱得很,一不小心就碎了。 杨戬心下一沉,心道,不论如何,必须尽快越过这座山。 如此想着,他执剑的手握得更紧,想要在天狗之下突破重围。 然而,苍天却不会给他们兄妹这个逃脱的机会。 那嘶吼的天狗,昂着头,正对着天空的烈日,它的四肢逐渐离开地面,飞入苍穹之上,只见它那只因痛苦而张大的嘴对向了灼热的太阳,然后,一口吞下。 天地在刹那间陷入极夜。 杨戬震惊地愣在原地,见骤然间失去光芒的天幕上还未来得及布上夏日里漫天的星辰和清冷的月光,莹绿和纯白交织的千万鬼魂便已大驾光临。 从鬼魂中突出一条巨蛟,它浑身布满绿色的鳞甲,肖似龙头的头顶着拔出一双兽角,身姿在天幕中弯曲,代替日月星辰,成为天幕上唯一的巨物。 蛟龙身上站着一个身着彩衣的女子,她肌肤苍白,眼中漆黑无光,额前佩戴着翠绿欲滴的额饰,像是水滴,坠在眉心,她神情淡漠,繁重的霓裳下,是一双纤长的手。 她伸出双手,从怀里拿出一卷沉重的竹简,沿着上面的文字目光搜寻,没有找到杨戬兄妹的名字。 身后的太白金星执扇,“噗”地一下扬开,笑道:“鬼女,天庭可未曾欺瞒过后土娘娘。” 鬼女淡淡地“嗯”了一声,手中凭空闪现出一只笔,松开竹简,那竹简便悬在空中,鬼女在竹简末端,用朱砂写道:“杨戬、杨婵,无前生亦无来世,非人非仙非妖非鬼,不归六道,当杀。” 写罢,鬼女抬起手,空中的竹简消失。 太白见状,已知事成,站在一边,笑问:“可需要帮忙?” 鬼女低头看着神情凝重的杨戬,见他身上虽然闪烁着奇异的金光,但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凡间少年,何况他还带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杨婵,平淡回道:“无妨。” “如此,我便安心偷懒咯。” 说罢,鬼女便已现身在杨戬兄妹面前。 杨婵终于睁开眼睛,虚弱地喊了一声“阿兄”。 鬼女朝他们迈出脚步,她满头珠翠,繁复奢华之极,却又仪态万方,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 杨戬剑指鬼女,默默后退,即便做出攻击反抗的动作,但他心里清楚,古神降临,他和杨婵已无路可逃。 他不再退了,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 他不动,鬼女亦不动,安静地望着他,华衣锦袍在风中亦无所动。 第7章 杨戬放下了背上的杨婵,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杨婵听不到了,她张皇地张望,不知道为什么不到一会儿事情会变成这样,她想问,转过头,却见到了鬼女那双无光的眼睛。 直视神明乃大不敬。 杨戬将她摁回怀里,低声说:“婵儿,你别怕。” 杨婵什么也听不到,她在空荡荡又过于安静的世界里,待在杨戬安稳又温暖的怀抱里,好像还有所依凭,还没有走投无路。 她仿佛是蚕蛹,龟缩在兄长撑起的屏障里,蜷成一团,紧紧攥住杨戬的衣领,低念道:“阿兄。” 杨戬听着她脆弱的呼唤声,眼眶一红,将她抱得更紧,手中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悄悄燃起金色的咒印,与此同时,他也在法术生效的之前,尽力拖延时间。 他抬起头,问鬼女:“您为何要插手此事?” 鬼女简略地答道:“矫正因果。” “矫正?”杨戬明了,“这么说,我和婵儿都是错误的因果。” “是。” 杨戬又问:“因果为何?” “因果为天地。” 杨戬拍了拍胸口,反驳道:“我与婵儿的因果不是天地。” 鬼女面无表情。 杨戬继续说:“我们并非天生天养,身体发肤皆受之于父母,我们的母亲是云华天女,父亲是个普通的凡人,我们是仙凡之果,难道因为从来没有过,就否认我们的存在吗?” 鬼女沉默良久,似乎是在思考,半晌,答道:“是。” 她又说:“杨天佑命数早尽,你们本不该存在。” “天行有常,万物循律,任何生灵不可逾越。” 杨戬问:“逾越又如何?” 鬼女答:“逾越便是逆天而行。” 杨戬忽然笑了,他手中的金光大盛,鬼女一顿,见他包裹在冲天的金光里,成为了漆黑的天幕下唯一闪耀的星光。 他朗声道:“修行本就是逆天而行。” 这话荡在寂寥的归山上,响彻于云霄之上。 杨婵在沉闷无声的世界里听到了杨戬这句话。 她望着杨戬脸上的笑,不懂他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时候,为什么能如此开心地笑起来。 明明,他是个清冷寡淡,游离在人世之外冷漠又冷情的人。 杨戬在金光中,抬起双手,像杨婵方才那样,轻轻盖住了她的耳朵。 但杨戬不是为了屏蔽世界的声音,而是在保护中让她听清世界的模样。 杨婵因此重新听清了夏日的蝉鸣,鬼女似有若无的叹息,以及杨戬温柔的笑声。 “阿兄。”杨婵心中像是有无数蚁虫在啃咬,痒的发慌,她抓住杨戬的衣袖,想像以前那般同疼爱她的兄长撒娇,喉咙里却堵住了一颗大大的核桃,让她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她眼中忽然冒起水汽,不一会儿就落下了泪。 杨戬说:“别哭。” 杨婵止不住哭声便一遍遍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此前种种,都是她的错。 所以,可不可以把爹娘还给她。 所以,可不可以让她的兄长不要离开她。 “婵儿,”他说,“别去玉泉山了,我的师父是玉鼎真人,是十二金仙,我在他的门下榜上有名,所以,无论我去哪,天庭都能追踪我的行迹。” “你若再沿着这条错误的道路走,也只会被又一次捉住。” “那我该去哪?”杨婵绝望时想到了这世上于她而言最温暖的地方,她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重新燃起了希望,拽住杨戬的衣袖,说,“阿兄,我们回家吧,我不怕死,你带我回家吧。” 她跪在地上,扑在杨戬的怀里,恳求道:“阿兄,我们回家吧,一起回家,好不好?” 杨戬摇了摇头,说:“婵儿,你得活着。” 他给杨婵指了条明路:“别去北边了,你往南走,一直向南,知道吗?” “不,”杨婵哭道,“我哪也不想去了,我想回家。” “叶落归根,我死也要死在家里。” 杨戬见杨婵固执,叹了口气,不得不告诉她一个事实:“爹娘死后,我们就已经没有家了。” 杨婵愣在原地,泪水涟涟。 “婵儿,听话,要好好活着。” 他似乎想起什么,默默抬起手,温柔地触摸着他梳好的繁复的发髻,他其实才刚刚学会怎么梳杨婵的头发,这些年一直在外修行,他对杨婵的关照总是很少,他很愧疚。 越愧疚,就越希望自己能弥补他所亏欠的兄长之责,保护好杨婵。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保护她一辈子。 但眼下看来,他的一辈子很快到头了。 但如果一辈子到这里走到头了,他也算是保护了杨婵一辈子。 他杨戬也不算毁约的小人。 他摸了摸杨婵的头发,最后停在她云鬓里那只唯一的珠钗上,轻轻拔出,又轻轻插进去,好像这样就算又给杨婵梳了一次头,弥补了又一次遗憾。 “以后,饭要自己做,衣服要自己洗,头发要自己梳,一切的一切都得自己来做,不过,”杨戬停了许久,温柔地命令道,“不准吃苦。” 他站了起来,金光中的时间流速和外面不同,但也不能耽搁太久,不然杨婵就出不去了。 他转过身,走出金光之外,只给杨婵留下了一个背影。 第8章 杨婵想追,却被隔绝在金光之内,她用力拍上面的光芒,却不得其法,如何也出不去,只能做个无能的稚童,高声喊:“阿兄!!!” 杨戬没有回头,他执剑又一次走到了鬼女身前,他朝鬼女恭敬行礼,而后自报家门:“我乃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之徒,杨戬,请前辈赐教。” 鬼女扬起手,身上终于发出叮当的响声。 与此同时,杨戬的眉间忽然裂出一道金色的细线,而另一边困在金光阵中的杨婵即将消失在原地,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挡她前路的屏障,云鬓间的莲花发簪默默绽放出有别于金光的粉色光芒。 鬼女似有所感,手滞在空中,抬头望向九重天之上,若有所思。 第3章 瑶姬 杨婵被杨戬转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但这里明显离事故现场并不远,杨婵尚能看见漆黑无光的天幕,天幕之上布满了莹绿和纯白的鬼魂,她滚到地上,娇嫩白皙的手臂刮到粗糙的地面,很快就擦破了皮。 杨婵没有喊疼。 她茫然地从地上爬起来,眼中的泪还没有流干,于是,下意识从地上爬起来,不顾脚上和手臂的伤,固执地朝北方走。 但没走几步,便有人喊住了她。 “婵儿。”是云华。 她穿着死前的云裳,如同远山一般的眉,此时峰峦相聚,神情忧愁,深深地望着她。 杨婵愣在原地,掉转过头,飞奔而去,但却扑了个空。 她又一次滚到地上,手臂上的伤多了几道。 杨婵心痛如绞,已经无法顾及身上的伤了。 她以手撑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眼前却忽然冒出一只手,那手苍劲有力,手心,手指上布满剑伤和老茧,那是父亲的手。 杨婵抬起头,看到了杨天佑温柔的笑意。 他问:“不是说自己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鬼吗?为什么会哭成这样?” 杨婵迟钝地用布满灰尘的手粗暴地擦脸,不一会儿,不止眼睛红彤彤,就连脸也是瑰丽的红色。 杨婵伸出手,妄图去抓住扬天佑的手,却抓了一手空,她眼神空洞,已然明了父母已死,自己无家可归。 她是家里的小公主,曾被捧到云端,疼爱之际,爱多到杨婵都以为这世界本该如此美好,所以,此前的人生里,她看谁都笑眼弯弯,懵懂单纯。 但是捧得越高,护得越紧,摔下来就越疼。 好疼啊,她想,她疼的不想活了。 她从地上又一次爬起来,没有再理原地停留的爹娘,转过身,又一次朝北走,直到她被杨戬喊住。 “婵儿,”他皱着眉,表情严肃,不甚赞同地说,“不要往北走。” 杨婵没有回头。 她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朝鬼魂所在之地走去,仿佛这样就能走到地狱里去。 “婵儿,”这回是母亲的声音,她声音颤抖,似在恳求,“答应娘,好好活着,可以吗?” “婵儿,”父亲轻轻叹息,“不要再往前走了。” 幻影被她抛之脑后,可是,她身心俱疲,正巧,此时天光乍破,光芒重新降临人间,杨婵被耀眼的光芒刺痛,紧闭上眼,却再也睁不开了。 她“砰”地一声,狠狠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云鬓间的发簪微微闪耀着柔和的光芒。 * 杨婵来到了变故发生前的一天。 杨戬还在树上给她做秋千。 她看着杨戬清瘦却矫健的身影,眼眶微红,像之前一样,扬起双臂,夸张地摇晃着,嘴里喊着“阿兄”。 杨戬手里忙着丈量绳索的尺寸,只用余光扫了她一眼。 杨戬不理她,她便一遍遍地喊:“阿兄!” 直到,杨戬回头。 杨戬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低下头,瞧着她傻兮兮的蠢模样,他问:“又有什么奇思妙想?” 杨婵一顿,连忙说:“没有了,以后都没有了。” “阿兄,你回来吧。”她恳求道。 杨家上下没有一个人会不应小公主的请求,杨戬也是。 他从树上跳了下来,轻轻蹙着眉头,伸出手,试图擦去杨婵眼边的泪水,可他手太轻,大手落在杨婵巴掌大的小脸上,轻的如同羽毛飞过,痒的不可思议。 杨婵这一次没有躲,她任由杨戬动作,只是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盯着杨戬。 被这样灼热的眼光瞧着,就算是杨戬也有些迟疑,他放下手,又问:“你怎么了?” “遇上什么事了吗?” “需不需要帮忙?” “阿兄,我......”杨婵不敢回想,她扑到杨戬怀里,撒娇道,“我想坐秋千。” 杨戬扯了扯杨婵,可惜这个小讨债鬼现在像个赖皮鬼如何也拉不开,别无他法,杨戬只能拖着拖油瓶,走到秋千前,拽了拽绳索,确定稳固后,说:“秋千做好了,你上去试试。” 杨婵点点头,终于听话,坐到了秋千上,她两手把着秋千的绳子,安心卧在树下的哮天犬,见她坐着,兴奋地跳起来,尾巴摇个不停,在杨戬的瞪视里,跑进了杨婵的怀里。 杨戬要把它呵斥下来,它却“嘤嘤嘤”地怪叫,杨婵揉了揉它的头,从上至下抚摸它的皮毛,把它往怀里揣稳了一些,抓着秋千的两手变成一只手。 杨戬无可奈何,只能作罢。 第9章 他轻轻推了推秋千,杨婵便在知了声中,轻轻在半空中摇摆,蓝色的衣裙灌进风,呼呼摇摆,她变成了云端之上美丽的天女。 家里的一草一木在她眼前忽远忽近,不过一会儿,又像是蒙上了一层浓浓白雾,再看不见了,杨婵惊慌不已,然后随着风又一次回到杨戬的掌心里。 她想说自己不玩秋千了,杨戬却又一次将她推了出去。 在推出去之前,杨戬在她耳边轻声念道:“婵儿,往南走,一直向南,好好活着。” “不准吃苦。” 杨婵转过身,喊:“阿兄!” 杨戬早已消失在原地。 而她在迷茫的白雾中被丢向了又一处迷茫的远方。 杨婵浑身猛地颤抖,她睁开眼睛,从梦中苏醒,泪流满面。 她躺在坚硬咯人的大地上,鼻前萦绕着泥土的腥气,转过头望向天空,发现它又一次陷入黑夜里,只是这一回,天上不再是鬼魂,而是清冷的月光和漫天的星辰。 杨婵意识到自己已然家破人亡,无所依凭,便蜷成一团,妄图回到母亲的肚子里,做一个无忧无虑,浸泡在爱和期待的婴孩儿,可时光无法倒流,她终究无法回到当年。 眼前一遍遍闪过父母的音容笑貌,而在他们之后,还有杨戬温柔的目光。 他说:“不要再往北走了,往南走,一直向南。” “不要回头。” “好好活着。” 她不想去南边,她想回朝歌,她想回家。 可是她无家可归,于是她委屈,难过,悲怆,心如刀绞又撕心裂肺,然后,无助地在寸草不生的归山上,在寂寥无人的终焉,嚎啕大哭。 * 杨婵最后还是从地上爬了起来,按照杨戬所说,沿着北斗七星所指向的位置,一直向南走。 身上的伤奇异得好了,杨婵检查了伤口,见手臂上嫩白如初,再看不出上头凌乱又交错的伤口,她放下袖子,又走了几步,发现连疼到无法正常行路的脚都恢复如初。 她心里微微惊奇,但也不做她想。 她太累了,已经没工夫探究逃亡以外的事。 向南走,一直向南。 走到什么时候? 她不知道。 她远离人烟,跨过山,越过水,渴了就喝露水,饿了就采摘山林里的野果。 到了后来,嘴里已经尝不到味道了。 杨戬不希望她吃苦,可她已吃尽了苦头,习以为常了。 又一次踩进空幽的山谷中,杨婵从高空落下,直直摔在地上,粉身碎骨。 她躺在地上,正对着秋日里低矮的天空,见上面乌云遮蔽,不见日光,无聊地眨了眨眼睛。 就算是粉身碎骨,她也能恢复原初,每一次重伤,不过是强行让她停下南行的脚步。 对她而言,竟是难得休憩的时光。 身上所有的伤在日将西沉,月挂柳梢,暮色四合的时候痊愈。 杨婵从地上爬起来,耳边传来了滔滔不绝的江水声。 她迷茫地望着眼前宽阔又湍急的江水,见江水滔滔,奔腾不息,向东流去。 这是长江水。 是孕育富饶又广袤的土地的母亲。 经历漫长又痛苦的旅途,杨婵已走到了南方。 她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到江边,冰冷的江水飞溅到她蓝色的衣裙上,胸中涌上了一种难以言明的悲意,她猛地蹲下,伸出手,狼狈地用手捧起一手长江水,然后泼溅到脸上,她冻得一激灵,终于清醒了。 汹涌奔腾江水上存有几块分流的巨石,巨石上布满湿滑的青苔,青苔中央又长有悠悠的水草。 杨婵发间的发簪又发出微光,这一次比之前每一次还要剧烈,杨婵伸手去摸,那发簪竟已滚烫,她立即将发簪拔出来,而在她拔出发簪的同时,江中的水草上蔓出白色的青烟,青烟和夜晚江面上的水雾和在一起,在江上交织、飘浮,一会儿功夫,那阵白烟幻化出一个女子的模样。 她上着橘红色上衣,下着深蓝色裙裾,水青色的披帛漂浮在空中,发间簪着月白色的玉饰,眉眼如画,温婉娴雅。 她悬在滚滚的长江水上安静地打量着杨婵,翩然若仙。 杨婵怔愣,以为见到了云华,大声呼唤道:“阿娘!” 女子还未张唇,温软的声音便已传到耳边,她说:“我并非云华,我乃巫山神女,瑶姬。” 此人认识云华,怕不是天庭的人,杨婵掉头就跑。 瑶姬却轻松地挡在了她的面前,她漂浮在空中,隔着一层浓浓的白雾,朝着杨婵伸出纤长的玉臂,杨婵惊慌不已,又无处可逃,最后竟摔倒在地上。 瑶姬微顿,最后却还是取下了她发间的簪子。 杨婵立即变成只凶狠的狼崽子朝她扑来:“还给我!” 可瑶姬的身影轻易穿过,杨婵扑了空,还不收敛,要咬着牙,怒喊着:“把爹娘给我的东西还给我!” 瑶姬转了转手里的簪子,沉吟半晌,道:“此乃圣物。” 什么圣物,这不就是个簪子吗? 瑶姬见杨婵困惑的模样,摇了摇头,手轻轻一挥,那枚簪子便成了一盏莲灯。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又听瑶姬解释道:“这是女娲娘娘补天时遗留下来镇天下魂灵的圣物,宝莲灯。” “圣物本无归属,但后来遗落凡间,蚩尤一战,生灵涂炭,天帝派阿父寻找神物以度化往生的魂灵,阿父寻到以后,短暂地用过宝莲灯,”瑶姬顿了顿,“不过阿父亦有私心,我不幸早夭,便是靠着它救回来的。” 第10章 “天帝宽厚,知道此事也没有怪罪阿父,只是收回了宝莲灯,不愿它遗留人间从圣物变为捣乱轮回的邪物。” “此后,宝莲灯便一直留在天庭,直到昊天成为新帝。” 杨婵盯着她手里的莲灯,问:“所以,你是要替天帝收回我娘给我的遗物吗?” 瑶姬笑着摇了摇头,说:“我已得道,不便沾染因果。” “况且,宝莲灯在娘娘死后一直没有主人,后来的使用者不得其法,战蚩尤时用过一次,后来大禹治水,量定九州时又用过一次,两次浩劫过后,宝莲灯彻底坏了。” “坏了?” “是的。” “那,他们说阿娘是用它救的阿爹又是怎么回事?” 瑶姬思索半晌,给了个蛮玄妙的答案,她道:“或许云华与它有缘吧。” 她手掌向上,手里的宝莲灯又飘回了杨婵手中,宝莲灯躺在杨婵手里又变回了普通的簪子。 瑶姬笑道:“我瞧着你与它也很有缘。” 说着,她身边的白雾散去了些,她愣了愣,继而微微叹息。 “怎么了?” “追来了。” 杨婵自然知道瑶姬口中说的追来了是什么意思,她紧紧捏着发簪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瑶姬望着水雾后的天兵天降,惋惜道:“天帝帝俊逝后四分天庭,天界大乱,昊天征战多年,局势稍定,行事却越发偏激,如此看来怕是已心魔缠身了啊。” “即便已为天帝,心魔缠身,又如何得获自由呢?” “昊天,”她念起昊天少年时的模样,轻声叹道,“你糊涂。” 说罢,她一挥手,为杨婵指明了道路,她道:“我只能替你干扰他们一时,却无法插手改变结局,杨婵,接下来的路你自己走罢。” 杨婵紧攥着簪子,问她:“我的结局是什么?” 瑶姬答道:“未定。” 她飘到她身边,像云华那般温柔地揽住她的肩,轻触着她那张肖似云华天女的脸,而后,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咒语。 杨婵困惑。 瑶姬却退到一边,笑道:“当年,这是使用宝莲灯的咒语,你记住了吗?” 杨婵一顿,继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瑶姬温声道:“好孩子,好好活着。” 第4章 决意 杨婵只是个凡人脚力不胜,她拼命跑,刚跑到巫山的半山腰,山下便已燃起簇簇烈火。 媱姬还是没有阻挠住他们。 杨婵心口跳得飞快,还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这么快就又追上来了,身体就本能地踏进了一个狭小的山洞中。 此时是夜晚,星光暗淡,洞中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清,心里油然升起一股一种对于未知的恐惧。 她不敢再往里面多走,却也不肯出去叫天兵们发现。 她进退不得,焦虑又恐惧,这种情绪将她从疲惫又麻木的感觉中抽身而出,她蜷成一团,清醒得过分。 她想,她都向南走了,那些该死的家伙为什么还要穷追不舍,就那么不愿意我活着吗? 就那么想抹去我这个错误的因果吗? 我就那么该死吗? 她抱着头,微微发抖,脑中闪过变故发生之前被人珍爱的十几年的人生,她本以为,过得幸福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结果,天兵天将从而天降告诉她,这一切都是错的。 到底谁是错的?! 她无家可归,无依无靠,历经艰难,可她吃了那么多苦,却还是那么软弱,在死亡的恐惧面前,她还是在祈求。 阿爹,阿娘,阿兄,你们来救救婵儿吧。 但他们都死了,谁也救不了杨婵。 杨婵知道。 于是,她又去求这世上存在的神明。 你们功德无量,法力高强,求求你们,谁都好,救救我吧。 然而,她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神明从天而降,就连看起来最好相处的瑶姬也是袖手旁观。 是啊,他们是神明,为什么要为救一个凡人得罪天庭惹上一身官司? 更何况,杨婵本就是不该存在于世上的“错误的”因果。 死了最好。 她死了,所有人都清净了。 杨婵在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中,旅途的疲倦又一次涨潮,她闭上眼,又疼又困又累。 黑暗的世界里,她忽然想起她这一路。 路途遥远又艰辛,了无人烟的深山老林里总是伴随着无数的危险,杨婵虽然受伤了会好,但如果真被野兽吞入腹中也会死。 为了不死在路上,杨婵真是绞尽脑汁。 她努力那么久,奔波那么久,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了,竟然还是要死。 她猛地睁开眼睛,盯着虚空,声音沙哑:“我不甘心。” 凭什么她要死? 凭什么她得死? 凭什么该死的是她? 她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凭什么得死? 存在本身就是错? 这是哪家的道理?!! 她脑袋发疼,她将头颅抱的更紧,本就散乱的头发,这下子全被她拆散了,发间的簪子摇摇欲坠,而后掉到了地上,发出“叮当”的清脆的响声。 杨婵的眼神转到簪子上,诡异地盯了许久,曾经清澈的眼睛此时覆盖着猩红色的邪光。 哦,她眨了眨眼睛,忽然顿悟,原来错不在她,而在要她死的人。 第11章 他们以自己的道理,自以为是的因果杀了爹娘,害了兄长,让她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自下而上的恐惧升腾为一种自上而下的怨恨。 她被恨意所包裹。 恐惧让她更加恐惧,恨意却让她无所畏惧。 巫山连绵,山虽多,但以天兵的脚程,加之他们手中的神器,一座座搜寻下来,迟早会搜到,再这样躲下去会被找到,然后被那些狗东西杀了。 而她无处可逃,只能等待死神的降临。 这便是杨婵的命中注定。 杨婵默默朝地上的簪子伸出手,她一边捡簪子一边低念瑶姬教给她咒语,手中的簪子变成了一盏莲花灯。 花灯黯淡,灯芯消失不见,再也燃不起光芒了。 如瑶姬所说,宝莲灯在两次大浩劫中已经坏了。 但杨婵与它有缘。 杨婵抓住花灯下的手柄,不过一会儿,感应着杨婵心中汹涌的恨意,花灯灯身极其微弱的闪烁着血红色的光芒。 它有用。 杨婵眸光一亮,偏过头去看洞口,清冷的月光撒进洞口却只能攀到半寸,便被黑暗吞噬。 杨婵死死拿住宝莲灯,稚嫩的脸上绽放出阴冷的笑意。 她望着洞外的火光,心中再无恐惧,余下的不过是兴奋的杀意。 既然,云华当年能用它扭曲因果救命数已尽的杨天佑。 那她为什么不可以用它去杀凡人无法触碰的神仙? 她兴奋地坐在山洞里,望着洞中唯一的光芒,心里想,她要杀了第一找到她的天兵。 要是成功杀了他,她就故技重施,一个一个,一个一个,把追杀她的人都杀死,然后,循着天路,杀了天庭所有神仙。 以其之道,千万倍还之其身。 她要这些傲慢的,高人一等的仙人们去死。 她要搅得天庭不得安宁。 她要搅得擅定因果的天地重归混沌,让所有生灵给她,给她逝去的亲人陪葬。 思及此,她不由得哈哈大笑。 可不知为何,狂喜之中,她竟同时感受到无法抑制的悲意。 怨毒的眼睛里滚出热泪,大颗大颗地落下,啪嗒一声,滴在宝莲灯莲心中。 空幽的山洞里似乎传来一阵轻轻的叹息。 那叹息声回荡在洞中,平和又悲悯,与杨婵的怨毒形成鲜明的对比。 因而,即便那叹息轻的仿佛幻听,杨婵也像只刺猬似的,一下子炸起身上所有的尖刺,怒喝道:“谁?!” 没有回音。 洞中留有的只有杨婵张牙舞爪的怒音。 那声音一遍遍回荡,仿佛嘲笑着杨婵所有的挣扎。 “你是谁?”杨婵问。 可不管她怎么问都没有回音。 杨婵怒不可遏,艰难地扶着湿滑的山壁爬起来,喝道:“你以为你是谁?!” “你凭什么讥讽我?” “我做错什么了?” “不,我不可能错,”杨婵指着外间,“错的是天!” “你们要拿我的命给天地的因果一个交代,可谁给我一个交代?!”她深吸一口气,哀恸不已,“我本来好好的,一眨眼,爹死了,娘没了,兄长也因为我生死不明,如今,天庭还要我的命!” 她哭喊道:“谁来给我交代?!” 狭小的山洞里依旧除了她,依旧没有旁人的回音。 她披头散发,自言自语,像个疯子。 她流着泪,狠声道:“我就要反抗,就要报仇,就要所有害我的,不回应我请求的神明通通去死!” 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活不下去,我就要所有的生灵也跟着一起在这世上,” “烟、消、云、散!” 第5章 哪吒 哪吒很烦。 但这种烦很抽象,像一团乌云笼罩在他头顶上,如何也摆脱不了,于是烦上加烦。 他此时坐在堂中,李夫人端着一碗参汤,讨好地朝他递去,嘴上说:“这个对身体好,你在山上日子清苦,一定吃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哪吒撑着头,面无表情地盯着那碗参汤,一动不动。 李夫人站在一边,哪吒看得久了,她手也酸了,再过一会儿,脸上讨好的笑容也僵了。 李靖在一旁看不下去,猛地一下拍了桌子,“砰”地一声闷响,李夫人被他吓了一跳,手里满满的参汤撒了不少。 哪吒的眼神从参汤转到李靖那边,打量着他彰显威严的举动,然而,他不带感情地打量,让李靖更加愤怒,他竟站了起来,指着他,破口大骂:“孽障,你对你母亲毫无敬意,简直禽兽不如。” 哪吒面无表情地想,是对他毫无敬意吧。 李靖震怒,哪吒依然不为所动,李夫人左看看右看看,又一次选择和稀泥。 她先是走到李靖身边,轻轻拍他的肩,温声哄道:“哪吒自小随着太乙真人在乾元山长大,山上和家里不同,他定是不习惯,我们再给他一点时间,好吗?” 李靖怒色稍褪,“哼”了一声,道:“太乙真人饱读诗书,自小教导哪吒,难道没教他为人子基本的孝道吗?我看他是通通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夫人暗暗叹了口气,心道,就不能好好说话。 她又走到哪吒身边,端起那碗参汤,递到哪吒眼前。 哪吒瞧着李夫人眼里含着期待,比之前更胜,又看向那碗参汤。 第12章 眼下这碗参汤已经不是给他补身子用的了,是给他爹一个台阶下,是缓和他们父子关系的良药。 哪吒既不想给他爹台阶下,也无意于缓和他俩糟糕的关系。 他接过李夫人手里的参汤,没喝,抬起头对李靖戏谑地说:“天底下这么多道理,我自然不能都让狗吃了,这多不好?我啊,还给了山上的鸡鸭鱼猪,哦,家里的仆役们我也没忘分给他们尝尝。” “爹,”他笑着说,“您看我多有孝心啊,我还多给您分了一点呢,您吃不吃呀?” 李靖怒气上头,气得昏了头,手摸到腰间的佩剑,“咔哒”一声拔出一点,还没完全拔出来,李夫人便已扑到他面前,高声喊道:“你不要用剑啊!” 李靖不管李夫人摁在剑上的手,非要拔出来,他喊道:“我今天非杀了这个孽障不可!” “那是你儿子,”李夫人护子心切,“不是你仇人!” “哪家儿子做成他这副模样?生养之恩大过天,你看他从小到大,像个儿子吗?!” “当年你怀他怀了三年,吃尽了苦头,好容易生下来,便是这样的孽障!”李靖道,“我直接杀了他,还家宅安宁。” 李夫人“哎呀”一声,拼命挡。 李靖顾及着李夫人到底没有完全使劲,但也不肯就此罢休。 哪吒无聊地看着这场闹剧,继续火上浇油:“什么叫今天非杀了我?我出生时您这么说,三岁时您也这么说,今儿我都好大岁数了,您还这么说。” 哪吒轻啧一声,大发慈悲地尝了一口参汤,发现还真不错,趁热又多喝了几口,边喝边说:“爹,您也忒没意思了。” 李靖大喝一声,李夫人也在喝止哪吒的话,两人同时喊道:“哪吒!” 哪吒轻笑一声,一口干了手里的参汤,擦了擦嘴,从席上站起来,对李夫人道了声谢就往外头走。 等到他走出去,李靖夫妇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夫人。”李靖皱着眉喊。 李夫人总算放下手,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李靖却狠狠叹了口气,指着她说:“惯子如杀子,你再这样纵容下去,哪吒迟早要惹出大祸!” 李夫人也觉得委屈,她用衣袖拭泪,哽咽道:“你在哪吒幼时便要喊打喊杀,大王说哪吒会亡商,要你杀子,你也听从,他年纪还那么小就被你丢到山里喂豺狼,要不是遇上了太乙真人,今日焉有哪吒命在?” “好不容易等到商王去世,新王登基,哪吒终于可以归家,你还是这副态度,夫君,你究竟是要个儿子,还是要个仇人?!” 李靖脸色一变,猛地看向门外,见屋外仆役走动,低压着声音,制止道:“这种大不敬的话以后不要再说!” “说了又如何?”李夫人难免怨怼,“哪吒是我历经艰辛生下来的,你们男人不费力气,自然轻言生死,可哪吒的生死却是要身为母亲的我的性命!!” 李靖却说:“你不只是哪吒的母亲,你还有其余两个孩子,为了一个哪吒口不择言,你是要我们李府上下都跟着陪葬吗?!” 李夫人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李靖头疼不已,他揉了揉眉心,大声喊外面的仆役,告诉他们李夫人累了,需要休息,扶她回房。 李夫人脸色苍白却还想执拗地说几句,却被李靖严厉地瞪回去了。 李夫人最终垂下头,跟着仆役们走了。 李靖又叫来几人,要他们看着哪吒,不管发生任何事都要向他汇报。 * 哪吒一出门,绕着陈塘关晃悠。 陈塘关隔着数万里大山靠北与朝歌相连,地势险峻,濒临海岸,易守难攻,是大商重要的关口,李家世代为官,几乎是陈塘关这地儿的地头蛇,百姓不知商王,只知李家。 换了一任大王,哪吒大摇大摆地回来不仅没人说点什么,还朝他大声招揽生意,就希望三少爷光顾,跟李家攀扯点关系。 新大王上任后,不比前一任休养生息,一天到头,不是起兵攻打东夷,就是向北向北羌、向南向九苗进军,还在朝歌大兴土木,据说想要修筑酒肉池林。 怎么说呢?用哪吒的话来说就是狗东西还挺会享受。 但他不管是打仗还是大兴土木都跟陈塘关没关系,陈塘关毗邻东海,虽居要地,却也跟朝歌隔了十万八千里,得益于此,陈塘关休养生息多年,城中百姓多达上万名,俨然一个富饶的边关城市。 哪吒一出李府,耳朵就灌进小摊小贩的叫卖声。 小商贩不敢直呼哪吒,大一点的商店老板则热情地和哪吒打招呼。 “哟,三少爷,好久不见啊!” 哪吒从上到下瞟了一眼那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心里想,什么叫好久没见,我就从来没见过你。他没理这位热情的老板,继续往前走,城中商业发达,各式各样的小商品琳琅满目,哪吒却目不斜视,晃悠得十分寡淡。 无他,他自小见过的好东西太多了,这些还没新奇到让他多看两眼。 况且他正烦着呢,虽然怼了李靖一通,心里还是烦得很。 更烦的是,他发现李府奴仆们正在胆战心惊地跟踪他。 他终于停了步子。 他刚刚走得快,奴仆们跟的快,这下子骤然停了,奴仆们来不及急刹车,又不敢撞到他身上,斜着身子,就那样滑稽地倒在地上,一个绊一个,接二连三的,等哪吒转过身,他们全倒了。 第13章 他们“哎哟哎哟”地叫着,路过的行人瞧见了,难免笑话他们。 哪吒瞧着他们的蠢模样,也跟着笑了笑。 他问:“是我爹让你们跟踪我的?” “没有没有!”他们连忙反驳,就怕这位杀星发飙,“少爷,我们绝对不敢这样做。” 这个谎言过于拙劣,哪吒都懒得戳破,他反倒戏耍他们:“哦,那你们不是跟踪我的,大白天的不在府里干活,沿着街,走了这么长一段,又是个什么道理呢?” “我,我......” 看来没有想好像样的理由就出来了,怪不得一个个吓成这样。 哪吒学着李靖一惊一乍,瞪大眼睛,怒喝道:“竟然敢欺上瞒下!好啊,奴敢欺主,按咱们大商的律令该当何罪?!” 殷商刑律苛刻,尤其是奴隶就更是如此。 他们更怂了,几个大男人抱住自己,好的能磕头,不好的腿软爬都爬不起来了。 有胆子地说:“少爷饶了我们吧,都是老爷让我们这么做的,小的们也不敢忤逆啊。” 他们也是倒霉,老子让他们干去死的活,小子说让他们去死的话。 关键,哪吒也不是仁慈心软的家伙,他是真干得出来,这就是个谁也不敢招惹的杀星。 哪吒神情又变得柔和起来,只是变化太快,让人看着颇为诡异,众人更加瑟瑟发抖。 果然,哪吒不打算干好事。 他说:“我瞧了,陈塘关跟以前一样,没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你们要是说的出来我不知道的,我就饶你们不死。” 众人面面相觑,皆在彼此眼里看到了茫然。 哪吒低声笑道:“不知道吗?哎,那我可就没办法了......” 在近乎死亡威胁的笑声中,终于有人能给出答案,他喊:“有的有的!” 哪吒停了笑,脸上又没了表情,语气平淡却温和:“说。” 那人被其余几人寄托了沉甸甸的希望,咽了咽口水,搓了搓手,朝哪吒招了招手,示意他蹲下。 哪吒挑了挑眉,心里想,什么鬼东西搞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虽这么想,他却也蹲下来了,那人见哪吒蹲下来,立即爬到哪吒身边,靠在他耳边,轻声细语:“咱们陈塘关有上古时期留下的旧物,是黄帝斩杀蚩尤的一柄轩辕乾坤弓和三枝震天箭,据说是镇咱们陈塘关的宝贝呢!” 哪吒眼光流转,终于升起点兴趣。 他摸了摸下巴,决定闯个祸玩玩。 他立即起身,在众奴仆懵逼的目光中,直奔陈塘关的兵器库。 他先非常熟练地绑了几个看守关押兵器的士兵,然后用乾坤圈砸开了封印,堂而皇之地监守自盗,在众人的惊叫声中,拿了亮堂堂放在暗房显摆的轩辕乾坤弓和弓下的一枝震天箭,掉头就走。 官兵们又打不过他,一个个重伤倒地,只能哀呼赶紧叫李大人过来。 奴仆们也傻了,自知闯了大祸,拼了命也要拦住哪吒。 哪吒一甩手,手里的乾坤圈就砸到他们脑袋上,撞得他们眼冒金星。 哪吒瞧着他们那个倒霉样子,哈哈大笑,而后又十分善解人意地说:“没事,我又不会像你们一样告状,你们就跟我爹直接说我拿了宝物就行了,放心吧,连累不到你们头上。” “我哪吒,一人做事一人当。” 搞得边防大乱,他不仅毫无愧疚感,心里的郁气倒还散了些,畅快地跑到城门前,转了转手里的大弓,喜笑颜开。 这轩辕乾坤弓还真是名不虚传,哪吒使了点力气也拉不开。 越是难搞,他越喜欢。 他索性跳到城门上,决定要么拉开弓射出箭,要么从上头跳下去摔死。 这么想着,他的身体好像也怕他乱搞,双臂立马有了力气,他一手抵着弓柄,另一只手拉着弓弦,双臂拉开,本来纹丝不动的弓弦终于弯了弯,哪吒雪白的手臂上冒出虬结的青筋,拉弓弦的手勒的生红,他却面不改色。 他抬起弓箭对着烈日,眯起眼睛,双臂拉的更开。 半圆已经够射出箭了,可哪吒不肯罢休,他非要到最大的满圆。 他要做到旁人做不到的事,也要手中这只箭去往更远的彼岸,比天还要高远,比地还要广阔,比这世上任何的生灵还要自由。 他拉弓的手被弓弦割的血肉模糊,他却毫无感觉,他眼中闪着利光,听着弓柄“吱吱呀呀”即将崩裂的声音,终于肯将那只箭射出。 “呼”地一声,那柄神箭破空而出,撕碎了时空,眨眼间就消失了踪影。 与此同时,身后的惊慌声终于被李靖怒不可遏的呵斥声替代,他勃然大怒,大吼道:“哪吒!!!!!” 哪吒哈哈大笑。 他站在城墙上,用红色的丝带系着高马尾,纯白色的衣衫边缘覆着一周红布,衣衫上还纹着红色波涛,城墙风大,他的衣衫和长发顺着风的方向,向东延展,他本人却岿然不动,恍如这世上一座秀丽却高耸的山峰,屹立不倒。 他转过身,露出一张属于少年的脸,只见他眉间竖着画有一道朱线,面如满月,清妍秀丽,难辨雌雄,而他背着热烈的日光,被血红的混天绫包围,在灿烂的红色里浑身蕴着神光。 神鬼难辨。 哪吒不屑一顾地丢掉了手里的宝物,畅快大笑过后,面有讥嘲,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非要压他一头的李靖,笑着问:“爹,我这不是没有把太阳射下来吗?” 第14章 “您着什么急啊?” 第6章 初遇 哪吒闯了大祸,被李靖压着跪了祠堂,对着李家的列祖列宗挨了家法。 仆役们不敢打的重了,把这位小少爷伤着了,李靖却嫌他们打得太轻,一遍又一遍地呵斥道:“没吃饭吗?!还是没手?!” 他们吓得抖得更厉害了,这下子连准头都没了。 估摸着哪吒没打完,他们就该下去挨打了。 哪吒跪在祠堂里,连个蒲团都没给,就那么硬生生地跪在坚硬冰冷的地上,跪的笔直,只是眉头微皱,除却满身的伤痕,没什么多余的表现。 他们没了准头,哪吒转过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吓得手里的军杖掉到地上了。 哪吒弯下腰,默默捡起来,递给他们,声音有些沙哑:“打啊,不是说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吗?” 仆役们眼眶红了,轻声念道:“少爷......” 李靖在一旁冷声道:“打啊,怎么不敢打?没看出来他就是来讨打的吗?!” 仆役们咬着牙又将军杖落了下去。 哪吒背后新血和着旧血一齐落下,不到半个时辰,白衣便已浸满了血。 李靖让他背家法,他没张嘴,于是军杖落得更狠。 幸好他是个修行者,不然,这会儿应该真被打死了。 他面无表情地瞧着他自小跪的祠堂,心里想,都是一群做了古的老东西,不去轮回投胎好好做人,偏偏要压到活人头上作威作福。 李夫人终究是心疼儿子,即便李靖不准她出来,她依然在得了消息以后,急切赶来,在看到哪吒身上那件白衣被打的浸满了红色的血,眼睛一酸,心如刀割,根本冷静不下来,她跑到哪吒身边,从背后一把抱住了他,滚烫的泪水沾湿了哪吒的衣襟。 李家仆役哪敢打夫人?这哪吒都是他们抖着手打的。 于是,军杖很快停了。 李夫人紧紧抱着哪吒,去擦他脸上的血,泪如雨下。 哪吒看到李夫人这样子,平日里再嚣张跋扈的人也低下了头,他温声道:“娘,我没事。” 李夫人一怔,哭得更厉害了。 李靖却走上前,扒开李夫人,皱着眉问:“你又来做什么?” 李夫人这一回生出了点血性,死死抓住李靖扯她的那只手,怒喝道:“我来做什么?我来做什么?!” “李靖,我若再不来,你是不是要打死他!!” 李靖冷道:“你个妇道人家懂什么?他闯了大祸,拿了陈塘关的神箭,闹得陈塘关人仰马翻,这么大的祸事,就算这儿子被我打死了,别人也只会说我李靖打得好!” “就是因为他是我儿子,所以还活着。” 李夫人一愣,又缩了回去。 她总是这样,有自己的想法但又不敢有,塞在李夫人的壳子里,活得别扭又委屈,于是,自己累的要死,却两头不讨好。 她气势弱了些:“就算是这样,也不该这样打他。” “夫君,哪吒刚刚下山,他与他那两位哥哥不同,从小就没有过过什么好日子,你就不能偏疼些他吗?” 李靖一顿,冷色稍褪,道:“那也得他知错要改。” 李夫人听出李靖这是愿意收手了,连忙转过头,期待地看着哪吒。 哪吒没看她,他还是望着那些入了土的老东西,好不容易消散的郁气又开始在心里升腾。 李夫人急了,她怕李靖反悔又怕哪吒不肯低头闹得事情不能收场,带着泣音,抓住他的手,喊:“哪吒。” 哪吒顿了顿,终于肯为李夫人转过头。 李夫人与他一齐跪在祠堂里,他跪的是李家祖宗,李夫人跪的却是他。 她卑微地恳求他,跟你爹认个错吧。 这天底下哪有当娘的跪着恳求自己的儿子的? 从这角度来说,哪吒还真是深恩负尽。 哪吒闭上了眼,郁气愈发蒸腾,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 “哪吒,”李夫人哭着说,“算娘求你,跟你爹认个错吧。” 哪吒的身姿还是笔直,他的手被李夫人抓着,还是幼时那般温软。 他悄声叹道,罢了,这就是他的命。 他缓了缓睁开了眼,低声说了个“好”。 那声音小如蚊呐,却被李夫人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她欢喜极了,连忙对李靖说:“哪吒认错了,他真的认错了。” 李靖却不依不饶,他说:“认错有什么用?知错不改,闯祸还是接二连三。” 李夫人一僵,她这回朝李靖跪着:“他已经知错了,夫君,你饶了他吧。” 她出嫁之前跪自己的祖宗,出嫁之后就得跪别人的祖宗,跪了祖宗还不够,还得跪丈夫,跪儿子,简直就像站不起来了一样。 哪吒忽然回握李夫人的手,紧紧抓着,他没看李靖,说:“我改。” 有一就有二,已经低头了就没什么好矫情的。 李靖总算满意。 他缓和了神色,好像终于看到哪吒改邪归正的希望了,倍感欣慰。 李夫人招呼着仆役们去叫大夫,自己又忙活着去搀扶哪吒。 哪吒却推开了她。 他踉跄地靠自个儿站起来了,站起来后也不肯挨着李夫人,走的很慢尽力掩盖自己的狼狈。 背后,李靖说:“养不教父之过,今后你的功课就由我来教了。” 第15章 他教? 哪吒冷笑,心道,能教什么?不过礼义廉耻,上下尊卑,君父臣子。 哪吒死也不会学那些玩意的。 他迈出祠堂的门,把誓言丢到祠堂里头,心里想,改个屁,本大爷天生就这样,论得着你管? * 李靖说哪吒是因为是自己的儿子才活下来的,但其实单纯是因为哪吒抗打而已。 两百多杖啊。 凡人二十多杖就可以跟后土娘娘见面了。 哪吒不死纯属命大。 他治着伤,大夫们都啧啧称奇,李夫人则在一边泪水涟涟,帕子都不知道擦湿多少张了,怪没意思的。 哪吒浑身裹着绷带看着他娘,问:“娘,你觉得你这一辈子过的有意思吗?” 李夫人一愣,一脸茫然。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他问,“你觉得有意思吗?” 李夫人还是茫然。 也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天经地义。 奇怪的是觉得奇怪的哪吒。 思及此,哪吒躺在床上,转过眼,盯着李夫人那双眼睛。 李夫人生得美,那一双眼睛也是世上难得美目。 可惜,美则美矣,却一点光也没有。 那里头看得到李靖,看得到哪吒,却看不到她自己。 她被深深束缚,却习以为常地过活。 真没意思。 哪吒想, 真没意思啊。 李夫人走后,嘱咐他好好养伤,不要想太多。 哪吒笑了笑,没有应。 她走后不久,当夜,哪吒就离开了李府,他没带李府一点东西走。 他赤条条地来到李府,后来又被李家人抛在荒野,之后被太乙捡走,如今身上的所有都是太乙给的,没一点和李府有关,所以,他走时也无意和李家攀扯关系,回来时是怎样,走时就是怎样。 但最终,纠结许久还是给李夫人留下一封信,只说需要在外历练,就先离家远走,不必为他担心。 写完,他便背着还未好的伤一路向北远行。 他也不知道怎么走,没有方向,却也不是什么无头苍蝇,他乘兴而来,败兴而归,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在广阔的天地里游走。 他跨越山水,最终走到滚滚东逝的长江边。 此处的长江宽阔又湍急,波涛汹涌,江水飞溅,水雾弥漫,前路迷茫。 越是艰难,哪吒越想走。 两岸河边的猿声,桀桀怪响,唱着来自未来人间的歌谣:“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 哪吒侧耳倾听,好像听懂了,好像也没听懂。 他轻笑一声,踩着风火轮在汹涌的江水浪荡,于崇山峻岭中逍遥,然后落在了遍地的星火里。 此时正是深夜,谁家儿郎会冒着被野兽吞食的风险,在野外举火远行呢? 嗯,这火把还挺多的。 哪吒歪了歪头,心觉奇怪,便暗中朝着火的位置走。 但他还没找到举火之人,便走到一处狭小的山洞外。 这只是一处随处可见的山洞,没什么稀奇,更没什么意思,但哪吒不知为何停了下来。 他踩着月光,向山洞里踏出一步,然后,又被命运推了一把,撞进了某个濒临崩溃人的人生里。 命运的红线在这一刻交缠。 黑暗的山洞里忽然亮起红色的邪光,哪吒一惊,反应极快地抽出一把长枪朝光的方向掷去,长枪钻进了湿滑的石壁上,属于少女的惊呼声传到耳边。 那是杨婵。 杨婵已经打定主意杀了进来的人,自然做了准备,但是她没有经历过战斗,动作不熟练,被哪吒打断一次乱了步骤,咒语又得从头再起。 哪吒显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 他在眨眼间闪到杨婵面前,黑暗而幽闭的空间里,哪吒本想一把拧断她的脖子,结果因为看不见,抓错地方,捂住了她的嘴。 干涩却柔软的唇印在哪吒手心里,传达了奇怪的触觉,哪吒皱眉,他空余的那只手点起火光,照亮了彼此的面庞。 他们挨得极近,呼吸都要交缠在一起,哪吒眯起眼睛,借着昏暗的火光,看清了杨婵的模样。 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杀了算了。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反正杨婵先出手,已被他视作敌人,他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 可他想的好好的,却发现了杨婵那双被怨恨笼罩的眼睛。 她盯着他,杀意森森,却让哪吒发现了她琥珀色的眼睛。 那是这世上最亮的一双眼。 他就像在穷乡僻壤意外捡到星星的旅人,呼吸微滞,忍不住停下来多看星星两眼。 于是,他凑得更近。 四目相对,一双是惊喜与好奇,一双是怨恨和厌恶。 杨婵被捂住嘴,再念不出咒语,却默默捏着手里的宝莲灯,然后,借着火光,瞄准朝着哪吒的太阳穴上砸去。 哪吒耳边忽然刮起一阵风,将他从短暂的沉迷中拽出,他偏过头一躲,却还是被砸中了脑袋。 不一会儿,头上就出了血,血沿着额发向下流动,沾染了哪吒本就浓烈的眉眼。 哪吒松了手,杨婵得空不跑,还想借机杀了哪吒,结果还未念咒,就被混天绫缠住了。 第16章 她被堵住了嘴,捆住了手和脚,只余下了一双亮晶晶的眼。 哪吒摸了摸额头,摸了一手的血。 他“啧”了一声,转头看向罪魁祸首,见她生龙活虎,又轻哼了一声。 漆黑的山洞彻底被变大的火光照亮,杨婵不适应这光,忍不住闭上眼睛。 哪吒弯下腰,把地上的宝莲灯捡了起来,抓在手里打量,问:“这什么破玩意?” 杨婵被他堵住嘴自然是答不了的。 哪吒挑了挑眉,低头看着杨婵,又问:“你又是从哪冒出来的倒霉玩意儿?” 第7章 没收 哪吒和杨婵在这边僵持着,外面动静却越来越大,杨婵在地上被缠成蝉蛹,动也动不了,却挣扎得愈发厉害。 哪吒一挥手,将洞中的火光熄灭,漆黑的山洞里能清晰得看到愈来愈近的火光。 哪吒目光转到杨婵身上,他一把提起杨婵的衣领,把她拽到石洞墙壁上,抵在墙上,混天绫松开了她的嘴,哪吒逐渐适应了昏暗的视野,看着杨婵那张稚嫩却清丽的脸,低声问:“外面是什么人?” 杨婵冷笑道:“装什么?你跟他们不就是一伙的?” “怎么,抓到不去向天帝邀功,倒跟我一个犯人聊起来了?”杨婵嗤笑道,“你还挺无聊的。” 哪吒不悦地眯起眼睛,他松了手,杨婵便掉在地上,她也不喊疼,脸磕在地上的石子上,在她那张美丽的小脸上划出深深的伤口。 混天绫就在这时包裹住她下半张脸,蒙住她嘴的同时,也蒙住了她的下半张脸。 哪吒手中那盏莲灯在离开杨婵后不久又化作了一根普通的发簪。 哪吒见证了这一神奇的变化,认定这是杨婵的神器,为防杨婵这种危险人物反咬他一口,索性收了她的武器。 他把杨婵丢在原地,向外面走去。 杨婵侧身躺在地上,正对着洞口,她死死盯着哪吒离去的背影,当他走到月光下,属于少年人的清瘦背影和月光融在一起时,她微微一愣,忘了该如何反抗了。 哪吒彻底走在月光笼罩的世界里。 他一抬手,山洞里那柄神枪便消失在石壁上转而飞到他的手上,他甩了甩枪,俯瞰巫山全景,只见山水间,水雾笼罩,使得山中景色在星辰与月色下辨不清晰。 只有火光影影绰绰。 他朝火光走去,不到一会儿,看清了来者。 他们一群群一团团,穿戴者银色的铠甲,橙红色的火光照在银甲上,反射出金黄色的光芒,他们神情肃穆,行路齐整,俨然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哪吒在陈塘关长大,明了自己算是遇到了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军队。 天兵瞧见巫山多出来一个英俊的少年,疑惑不已,领头的将领知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的道理,可是,巫山驻守的神明千年前在大禹治水时就死了,此后巫山就一直就没有神明,也没人敢冒着昊天上帝发怒的风险去巫山占地。 所以,这也是个外来人吗? 他们还未想清晰,哪吒便已执枪朝他们飞来。 众人一惊,赶忙应战。 可哪吒速度太快,他脚踏风火轮,朝天上飞出一道鲜艳的火光,长枪在手中飞舞,轻松突围,就已有几位天兵当场陨落,重归天庭。 天庭的十万天兵都是昊天上帝南征北战时仿照着曾经跟随他的士兵的模样,用灵力所幻化的灵体,不死不灭,每一次陨灭都是重归天庭,而后自然重塑。 天兵们见此情状,知道遇上个不肯讲道理的杀星,他们忙摆起阵来。 虽说只是灵体,但他们承袭了昊天曾经兵将们的记忆,从三皇五帝那个时代走来,已走过无数大战,还真不是吃素的,就连跟随玄女修习,杀孽缠身的云华天女遇上十万天兵也难活下来,更不要说眼前这个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了。 即便眼下凑不齐十万,也有数千天兵,不是个小孩子能对付的。 哪吒打着打着发现自己碰到了硬茬子,不惊反喜,打得越发畅快。 他左手乾坤圈,右手是红缨枪,踩在风火轮上,背着皎白的月光,却浸了满身的红。 他不是天兵,说到底还是肉体凡胎,被这么多天兵围攻,加之旧伤未愈,浑身早已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 可他身处困境中,不知为何,心中的郁气在激烈的战斗和腥甜的血味里反倒消散。 他想要消散更多,想让所有笼罩在他周身的烦闷都通通散去。 他一抬手,乾坤圈朝天兵们飞驰而去,突破了他们的围困,眨眼间,又是数名天兵陨灭,哪吒趁着缝隙钻出,成功突围。 但突围后,他又拿过主动权,朝天兵们攻去。 他身形鬼魅,速度极快,深蓝色的月夜里,险峻的山川间,只看得到飞扬的火光。 巫山的水雾不知为何又重了。 重的让哪吒看不清,也让身在其中的天兵们无法看清前路。 他们环顾四周,不死的灵体竟惊慌起来,某个士兵惊奇地问:“巫山的水雾什么时候重的比天庭的瑶池还要厉害?”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的问题,因为下一秒又是另外数名同伴们的逝去。 哪吒甩着枪,手法漂亮地阻击了前后反击的天兵,而后将乾坤圈向天上抛出,眨眼间,那金圈便变成一个可以笼罩整座大山的大圈。 第17章 哪吒飞到接近天上云雾上的位置,俯瞰下方,竖起右手立起两指,轻声念咒,那费力撑大的乾坤圈在瞬间收拢,呼的一下,金色的圆圈在云雾中收割了众位天兵们的头颅。 天兵们惊悚地瞧着这一变化,赶忙退开包围,哪吒瞧着他们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笑过以后,漆黑的眼瞳也沾染了血光,眉间那道朱砂线鲜红,他脸上挂着诡异的烂漫的笑容,浑身浴血,恍若修罗。 天兵们大喊:“你到底是谁?!” 哪吒没理,他已经打的失去了理智,非要他们通通去死。 跟这号忽然冒出来的杀星再纠缠下去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只得喊:“我们奉天帝之命,前来处决云华天女之女,与你无关,尊驾还请让行,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哪吒才不管什么天帝不天帝的,他只管自己的打得爽不爽。 他俨然把天兵们当成乐子了。 天兵们对视一眼,追杀杨婵的事只能放到之后,眼下全心力离开才是要紧事。 但是对付哪吒光逃跑是没有用的,要给他们自己制造机会才行。 他们默契地围成一圈,巫山水雾浓重,本是利好哪吒,可当天兵们处于下风时却成了利好他们的条件。 哪吒那双猩红的眼扫射四周,没有看到天兵们的踪迹,失去理智的他不顾形势再一次抛出了乾坤圈,但这一回天兵们却不给他扼杀自己的机会,只见乾坤圈再一次变大,天兵们趁机朝哪吒冲来。 哪吒手中长枪飞舞,无差别攻击,自然没有人可以近身。 可是...... 他的攻防总是有间隙的。 “噗”的一声,一把长剑便贯穿了他的胸腹。 哪吒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前的伤口,笑了一声,在疼痛中愈发癫狂,他转过身,从空中捡起一把长剑,一间斩下了那人的头颅,而后,一把拔出了那柄长剑。 刀剑一进一出,虽侥幸没有刺中重要的脏器,却也身受重伤,鲜血从前后两个贯穿的大洞里迅速流出,血流的又多又快,白衫被彻底晕红,红的从衣摆下滴落血珠,他却面不改色,丢了剑,手中长枪飞舞,乾坤圈照样落下,一挥手,又是数名天兵的陨落。 他愈战愈凶,即便败局将定,依旧杀气腾腾,气势汹汹。 这是个天降的杀星。 天兵不愿再战,趁机离开,只见天空数千星光剧烈闪烁,眨眼间,他们便离开了寂静了千年的巫山。 哪吒无人可打,胸中一直沸腾的杀意骤然消失,虚弱和疲惫感袭来,他闭上眼,脚下的风火轮消失,他从天空上迅速降落,乾坤圈飞到他身下,拼命去抵住他的身躯,总算让速度慢下来,而后哪吒栽倒在巫山林立的草木中。 再醒来时,天空的湛蓝已然变淡,白色混在湛蓝色里,东方的朝日即将升起。 哪吒睁开眼睛,身上的伤还没好,一动便涌动着汩汩的鲜血,哪吒皱起眉。 他已经冷静下来了。 自然不会再做找死的事。 他瘫在地上,想了想,决定走了。 他得找个地方疗伤。 乾坤圈飞在空中却拽着他的手不让他走。 哪吒懒懒地抬起眼皮,问:“做什么?” 乾坤圈绕着他转了个圈,好像着急了。 它扬着昨晚山洞的位置,飞来飞去。 它怕哪吒把它的小伙伴混天绫给忘了,毕竟这家伙什么干不出来? 哑巴乾坤圈比划半天,终于获得了哪吒首肯。 乾坤圈如释重负,安心地躺回了哪吒手臂上,它化作了一个极小的手环,环住了哪吒的手腕。 哪吒忍着疼,费力地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 他现下身受重伤,还是不要用风火轮的好。 于是,他顶着一身伤,徒步走回了那个狭小的山洞里。 杨婵被迫等了一夜,怎么等也等不到天兵降临将她抓走,正焦虑又困惑,却见哪吒从外走了进来。 他那一身白衣全都染红了。 他走得很慢,虽竭力掩饰自己的狼狈,但杨婵还是看出来了。 她扬起头,诧异地看着哪吒。 哪吒眼睫前也凝着血,低头瞧着杨婵。 四目相对,一双是困惑和警惕,另一双是疑惑和疲惫。 哪吒打了一架,脑子短路,忘了有杨婵这号人物了。 这时撞见,才想起来。 虽然主人很不靠谱,但混天绫靠谱,这会儿还兢兢业业地缠着杨婵不让她乱动。 “哦,”哪吒说,“是你这家伙啊。” 杨婵昨夜喊打喊杀的,凶得很。 要是平时哪吒或许有心思捉弄捉弄她,但眼下他重伤,没力气也没命陪杨婵玩了。 他怀里的发簪正安稳地躺着,哪吒从怀里掏出那枚发簪,杨婵见了,忽然剧烈动作起来。 哪吒“哼”了一声,说:“没收了。” 杨婵:“!!!” 第8章 混账 哪吒没收了宝莲灯,杨婵就成了身无长物的普通凡人。 打打不过,动也动不了,所以,当哪吒撤了她下半张脸的混天绫,就听她破口大骂:“你这个混账东西!!” 哪吒从小到大被李靖骂惯了,再难听的都有,他完全不当回事儿。 他索性把混天绫都撤走,杨婵失了束缚,向他扑来。 第18章 一个普通的凡人,他轻轻一捏就死了,根本不放在眼里。 杨婵被他一脚踹到地上,又裹了一身的灰,看起来比他还狼狈。 但,杨婵不肯罢休,还是要起来反抗。 她的反抗精神很值得嘉奖,但哪吒实在是累了,他点了杨婵的穴位,手指上灌了灵力,杨婵瞬间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哪吒摆正她的姿势,左看看右看看,确定姿势正确以后,将她背到了背上。 杨婵的手挂在他脖子前,头窝在他的肩窝里,他一偏头就能看见杨婵那双带着怒意的眼睛,亮极了。 哪吒神情平淡却柔和,背起她往外走。 山洞里黑黢黢的,外面却天光大亮,杨婵忍不住眯起眼睛,发现红色的朝日正从东方升起,巫山彻夜弥漫的水雾在灿烂的日光下散去,露出秀丽全貌。 杨婵俯瞰美景,忍不住惊呼,却又被自己的惊呼声吓着。 哪吒挑了挑眉,觉得杨婵脑袋不大聪明。 他说:“你是动不了,又不是说不了话。” “不信的话,叫两声试试。” 杨婵怒道:“你当我是狗吗?!” “哦?你不是吗?” “我是狗,你就是狗都不如!”杨婵妙语连珠,四字成语一个个地往外蹦,“猪狗不如,狼心狗肺,仗势欺人,飞扬跋扈,欺人太甚!!” 哪吒闻言不怒反笑,无他,被骂多了,他竟已学会了评鉴骂词,显然,杨婵比李靖有文化多了。 他给杨婵的表演热烈鼓掌,杨婵被他鼓得一愣,都忘了继续成语接龙。 她不骂了,哪吒倒不高兴了,他说:“你别停啊,接着骂啊。” 杨婵一噎,对哪吒更为嫌恶,偏偏还脱离不了他,咬碎了牙,也只能骂道:“你是不是有病啊?!” 哪吒有问有答,脾气好极了:“我是受伤了,跟你这种脑子有病的可不一样。” 就是内容不太美妙。 如果杨婵能动,这会儿已经掐死他了。 可是她动不了,奈何不了他。 巫山连绵,驾着风火轮俯瞰巫山,觉得不过如此,但要是脚踏实地地走下去,要走一天一夜。 哪吒失血过多,脑袋发昏,走到后面,已经是凭着身体的惯性,往前走了,若不是身后还有个杨婵骂声不停,他怕是已经失去意识了。 他眼前飘着黑色的雪花,觉得天旋地转,有些站不稳了。 “喂,”他问杨婵,“现在是几时了?” 杨婵下意识答:“应是未时了。” “哦。” 那看来离走出巫山还远着。 他停住脚步,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清醒些,又把杨婵往背上提了提,背得更稳当些,才重新踏出脚步往前走。杨婵若是能转过头,便能看见他们走过的这一路上每隔几百米就有一滴哪吒的血,点点滴滴,画了他们这一路的踪迹。 杨婵发现哪吒的呼吸越发粗重了,她闭上了嘴,沉默下来。 哪吒却指望着她多骂几句让自己清醒呢。 他说:“喂,怎么不骂了?” 杨婵说:“我累了。” 哪吒轻哼一声,嘲道:“这就累了?我还没喊累呢。” 杨婵翻了个白眼,骂道:“你累什么?你个捉人的歹徒,就盼着捉我去给天帝邀功吧?” “你走一步,离你升官发财的路越近,你有什么可累的?” 哪吒想了想,发现杨婵把他认作天兵了,但他也不做辩解,反而说:“是啊,我就盼着把你卖了升官发财呢,你瞧你离死也不远了,趁死之前多骂几句罢,不然死了也亏。” 杨婵冷道:“骂你们就能把我爹娘和兄长还给我吗?” “我要是有能力,就从你开始杀,一路杀到九重天上去,将袖手旁观和助纣为虐的神仙们都杀了,”她大言不惭,“我不好过,我就让全天下的生灵也不好过!” 哪吒听了她这大逆不道的话,头都没那么晕了,他们正走在狭窄又高耸的巫山山腰处,周围缠绕着浓重的水雾,仿佛置身仙境,哪吒停了脚步,转过身,望着远方高挂的灼灼热日,一言不发。 杨婵见他不说话,虽然好奇,但也不肯问为什么,像是怄气一样跟着沉默。 良久,哪吒忽然说:“一直往西南的位置走,会走到陈塘关。” “陈塘关的人说,我生下来就是个妖孽混账,我也一直这么认为的。” “我以为我多混帐呢,结果,不过如此。” “杀尽天下神佛?”哪吒哈哈大笑。 杨婵皱眉觉得哪吒在嘲笑自己,但见哪吒转过头,带血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对杨婵说:“你这家伙比我还混啊。” “不错,很合我脾性。” “喂,”他伤的脑子都不清楚了,还挺拽的,“以后要不要跟本大爷混啊?”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 然后,她又立即斥道:“谁要跟天庭的走狗混啊!” 哟,这还误会着呢。 好罢,那就误会着吧。 哪吒懒得解释。 他笑了笑,不做辩解,背着杨婵朝山水的这处,走向山水的那处。 从远处只能看见两个交叠的人影,依偎着,朝远方走去。 * 当日头落下,月亮重新升起时,他们走出了巫山。 第19章 走过一条狭窄的山路,他们看到了宽阔的远方。 杨婵骂累了,但硬撑着不肯睡,哪吒有时候糊涂了怼她两句,她就骂回去,搞得两个人最后都神志不清。 但神志不清的两人走到旷阔的田野前,随着清风,闻到了田野里腥甜的泥土的味道时却都悄悄松了口气。 巫山之外的地势平缓,长江水流到这里也不再湍急,平缓的江水带来了巫山往西的泥沙,冲积一片富饶的平原。 平原上沟壑纵横,平阔的田地被细碎地分了好几块,农人们借此,干脆将分散的土地做成了水田。 田中,青蛙“呱呱”的叫嚷着。 这是丰收的秋季,田中的水稻都熟了,风一水,便是摇摆的麦色。 哪吒往前再走了几步,走到河水前,突然失去了意识,倒在地上。 杨婵也跟着栽在地上。 但她没哪吒幸运,可以直接落地,她从哪吒身上倒下来,被点了穴位,动也动不了,只能像颗小石子,在微倾的地势里滚了几滚,直到滚到一块几人高的巨大的绊脚石上才算完。 杨婵毕竟是肉体凡胎,直愣愣地撞上巨石,磕到头,当即就要晕过去。 但她晕过去前,朝着哪吒那看了一眼,见他脸色苍白,眉头紧锁,衣襟染血,眉间的朱砂与脸上凝结的血渍混在一起分辨不清。 杨婵闭上眼前,心里想,这家伙估计得和她一起死。 好罢,本意图拖天下生灵下水的混账东西只拖走了一个人竟然就已心满意足了。 瞧瞧,多没出息的一个小混蛋啊。 第9章 犯冲 杨婵以为自己这辈子走到头了,结果她又一次睁开了眼睛。 她眨眨眼睛,正对着木屋的房顶上,她动了动手指,惊喜地发现自己可以动了,撑着手从地上爬了起来,然后发现自己沾了一手的干草。 转过身,发现自己身后是一垛高高的干草。 她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杂草,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觉得自己应该趁机离开。 可是......宝莲灯还在哪吒手里。 她摸了摸脸,发现那晚上划在脸上的伤口还没好。 她大概明白,她这一路身体不断自我的修复的缘由,她必须把宝莲灯拿回来。 不然,她一个普通的凡人,别说杀人了,走在这凶兽遍地走的郊外,没一会儿就成为它们的盘中餐,都活不到明天。 想到这,杨婵觉得自己应该找一下拿走她宝莲灯的家伙。 她站起来,找房屋的出口,然后和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男子正对上。 她瞪大眼睛,往后退,正想着该怎么逃跑,他身后就传来哪吒懒怠的声音。 “喂。” 哪吒拍了拍男子的肩,男子侧身让过,哪吒走进屋,朝杨婵招了招手。 杨婵左看看右看看,满脸懵逼。 哪吒不耐烦地轻啧一声,手指一挥,杨婵右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戴上去的乾坤圈拉着她强行把她拽到哪吒身边。 哪吒还是那身染红的衣衫,走进就是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不过杨婵被迫跟他走了一路,已经习惯了。 “喂,”杨婵自以为很小声地问哪吒,“你把我带到哪里来了?” 哪吒歪头,嘴角带起一抹戏谑的笑意,吐了两字:“天庭。” 杨婵瞪大眼睛,转过身,拔腿就要跑。 然后又被哪吒拽了回来,杨婵拼命挣扎,破口大骂:“你这天庭的走狗,放开我!!” 哪吒把她摁到怀里,她却手足并用,用胳膊肘撞击他胸腹上的贯穿伤。 哪吒疼得“嘶”了一声,杨婵一顿,竟然不动了。 果然,他现在没力气也没命陪杨婵玩。 哪吒抱着她,低声喝道:“老实呆着!” 杨婵可不老实,她吃软不吃硬,越是严厉,越是折腾,她想起自己的爹娘的遗物还在哪吒身上就气不打一处来,大吼道:“我要杀了你!!” 说着,踮起脚就要去掐哪吒的脖子。 哪吒把她甩开,这下子没收力,杨婵正好撞到墙上,她闷哼一声,顺着墙滑倒下去,乾坤圈顺势拉起她的手,黏在了木墙上。 杨婵就像是被栓了绳子的看门狗,被紧紧束缚在墙边,行动范围极其有限。 她抬起头,还不肯服软,死死盯着哪吒,眼眶微红,骂道:“你这天庭的走狗。” 啧,哪吒想,这人不经逗。 他从来都只知道闯祸,闯了祸大不了就是一顿毒打,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眼下不是他挨一顿打能解决的,这得哄。 可惜,哪吒没学过这个,只能干站着。 四目相对,最终哪吒避开了杨婵那双带着恨意的眼睛。 他指挥着屋子里那个干站着的男子跟他一起出了这间屋子,去了隔壁。 隔壁房屋看上去比杨婵那件要高级许多,至少空荡荡的屋子里......有张床具吧。 眼前这个跟他走来的年轻人叫汉秋,是密云部落里的巫师。 他们从巫山走出来,结果走到了密云,这里的人深居在巫山出口外的冲积平原上,繁衍生息,与世隔绝,富饶而宁静。 哪吒和杨婵倒在这里时,便是部落里负责耕作的农人发现的,他当时发现哪吒和杨婵后便立即并禀报了首领,得到首肯后,带着部落里其他几个身形壮硕的男人把这两人搬到了部落里。 第20章 哪吒和杨婵本来一开始是分开安置的,但是哪吒警惕性很强,中途醒来,瞧见一群陌生人,差点动了手,若不是汉秋及时出来打圆场,就差点造成一出农夫与蛇的惨剧了。 此举俨然让一开始做善事的密云人心有戚戚,眨眼间,他俩都成了烫手山芋,热情招呼他们往家里住的也反悔了,最后把他们打发到部落里一件废弃的木屋里。 哪吒觉得这样正好,他从他们手里抢走杨婵,然后背着她,直接入住。 汉秋是巫师,但只是部落里修习的小巫师,他父亲才是部落里掌管祭祀、占卜大事的大巫。 但,以汉秋的水平,给哪吒包扎还是足够的。 汉秋个子高大,皮肤黝黑,性格沉默而寡言,从杨婵那屋出来,突然问哪吒:“那是你的女奴吗?” 哪吒一怔,心道,杨婵的身份实在难解释,最好笑的是,哪吒自己都不知道杨婵到底是什么来历,更别说她该是自己什么人了。 要是从前,解释不了,他不会解释,但今非昔比,他身受重伤,估计得在密云休息两天,才能带着杨婵继续出发。 做人家的客人做成高高在上的主人,天下没这样的道理,哪吒再混,最基本的人情世故还是懂的。 他想了想,心道,现在大商的奴隶多是世代沿袭抑或是战争奴隶,杨婵某种意义上还真算是他的战利品,说是他的奴隶,还真说得过去。 于是,他顺着汉秋的话,点了点头。 汉秋表示震惊,他说:“我没见过这样的女奴。” 哪吒不愿跟他就杨婵的事多聊,随便点点头,就绕过了这话题。 汉秋之前给他换过一次伤药,他将一些不知道从哪采来的药草捣在一起然后盖在纱布上,沿着哪吒的伤口,绕了一圈又一圈。 弄完,哪吒道了一声谢。 汉秋说没事,又回到部落里去做自己的事了。 哪吒的伤需要躺在床上静养,这混账东西终于不折腾了,躺在空荡荡的房子里,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他是被隔壁“咚咚”地撞击声吵醒的。 他也是个倒霉蛋,床正挨着木墙,和杨婵正对着。 杨婵折腾的时候,不知道是用头还是用胳膊肘使劲拽墙,这小混蛋,本事不大,脾气不小,还跟这道不算厚重的墙杠上了,“咚咚”、“咚咚”地直响。 哪吒醒时正迷糊,本来平躺着,听到声音,就自然而然地循声而去,头抵在木墙上,要听听到底是哪个混蛋在大吵大闹。 结果又是“咚”地一声,磕到他的额头了。 哪吒被这一击给打醒了,他猛地睁开眼睛,意识瞬间清醒。 他抬起手盖住额头,心里想,杨婵这混蛋,八字跟他铁定犯冲。 第10章 台阶 哪吒想找杨婵算账,结果这祖宗脾气比他还大。 他刚一进屋,杨婵就着手边的干草朝他砸去,只见那漂泊无依的干草们轻飘飘地飞扬在空中,然后可怜兮兮地落在离杨婵身前三步路的距离。 这倒是尴尬了。 该给这祖宗一把重点的,刀或者石头之类的,掷出去,就算多半打不中哪吒,但气势上至少不输。 哪吒低头,默默瞧着那几根可怜兮兮的干草,想说点什么又住嘴了。 杨婵倒是完全不尴尬,她骂道:“你这混帐又来做什么?!” 哪吒想了想,心道,本来想叫你给我道个歉的。 但眼下看来,该道歉的是自己。 可惜哪吒这混帐不会道歉,他沉吟半晌,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他问:“你是凡人,这么久没进食,是不是该饿了。” 杨婵说:“我不饿!” 可是她的肚子很不争气的“咕噜”地叫了一声。 杨婵脸色一僵,没禁锢的那只手捂住了肚子,她还是说:“我不饿。” 可惜,她的胃已经给哪吒台阶下了。 哪吒说:“你这副病恹恹的身躯,若真不吃饭,怕是要饿死了。” 杨婵恶狠狠地说:“那就饿死吧。” “反正你们也没想让我活着!” 哪吒一顿,愣在原地,看向她,眼神晦暗,杨婵歇斯底里地喊:“我逃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的路,好不容易走到南方,但你们还是不给我活下去的机会,像狗皮膏药一样追来,美其名曰湮灭错误的因果。” “我有那么该死吗?!”她拼命挣扎,被乾坤圈禁锢的手腕已经被她挣扎脱臼了,可她走了一路,吃了一路苦,这点疼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她喊道,“生来有罪?这是什么道理,这是哪家的狗屁道理?!我什么也没有做错,擅定我生死的你们才是罪人!” 她狠狠拽墙,发出“咚咚”的响声,木墙吱吱呀呀的响,蓝色鲛纱下是纤细而伤痕累累的手臂,她明明是个普通的、无能的凡人,却敢问罪漫天神佛: “我既已存在这世上,那便也是万物,因为有我,天塌了吗?地陷了吗?天地万物照常运转,循律而生。妄定生死,错解因果的你们,才是真正逆改因果之人,你们才真正该死!” 哪吒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无话可说,又合上了了,半晌过后,摇了摇头,露出个柔和的笑容。 许久,杨婵听到哪吒温柔地说:“对,他们可真该死。” 杨婵一怔,停止了挣扎。 第21章 她憎恨的眼睛里流露出真实的疑惑。 她不明白立场相悖的哪吒怎么肯站在她的角度说话。 但她不问,哪吒也不会解释。 哪吒话又回到开头,友善地问:“吃点什么?” 杨婵还是那副死德性:“我不吃!” 哪吒当作没听见,扭头就走。 他们住在部落偏远的地方,哪吒其实不愿意跟密云的人有过多的接触,他一生下来李靖就喊打喊杀,稍微长大一点又被亲生父母丢到荒山里喂豺狼,若不是太乙捡到他,他也活不到今天,有了他这种经历,无论是谁都很难再对旁人产生什么信任感了。 他现在跟杨婵一样,条件反射,看谁都像混蛋。 哦,杨婵除外,她是小混蛋。 她例外到哪吒愿意为了给她这个对自己喊打喊杀的小混蛋找点吃的,跟密云的人接触。 密云部落的人多穿着配有银饰的彩色衣服,他们的衣服以蓝色为主,配以紫红色,男女头上都包着牛角样式的头巾,根据地位的不同,头饰有所不同,一般地位越高的人,头巾上缝制的银饰愈多。 哪吒走到部落中心,这里是一片平坦的广场,是密云人娱乐活动的中心,广场中央筑有一座高台,上面立着一具巨大的石碑,石碑上铭刻着一条九头蛇的图腾,相貌凶狠,栩栩如生。 看起来吓小孩儿足以。 不过......哪吒环视一圈,发现这个地方奇怪地没有幼儿。 这么大一个部落一个小孩子都没有吗? 哪吒不由得疑窦横生。 哪吒不知,他一个浑身浴血,满身煞气的混账,比石碑上的九头蛇骇人多了。 部落里的人都哀叹救了个杀星,见他来了,作鸟兽散。 但又不敢掉头就走,怕惹混账不高兴,只能悄咪咪地战略性撤退。 可是哪吒完全没有自觉,一位妄图逃跑的倒霉蛋被哪吒揪了出来,哪吒面无表情地问:“有米粥之类的东西吗?” 那人茫然。 哪吒便从乾坤袋里掏出一大把贝币,说:“我给钱。” 那人瞧着哪吒手里的贝币更加茫然。 看不懂? 大商现在通用货币不就是这个吗?难道他们一族与世隔绝已久,根本用不上这东西,也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贝币? 行吧。 哪吒又往乾坤袋里掏出一块金子。 那金子沉甸甸,金灿灿的,一看就很值钱。 那人的反应终于正常了点,他伸手去摸哪吒手里的金子,哪吒却又扬起手,不让他拿。 那人踌躇,哪吒说:“有米粥之类的吗?” 他想了想,强调道:“人可以吃的。” 那人终于点了点头,带着他去了自己家,招呼自己的老婆给哪吒找吃的。 这里种水稻的,自然有米,不过,哪吒想了想,这一碗粥走那么远回去,还不知道得粘多少尘土呢。 他过的再糙好歹是个小少爷,看不上这种粥,也不会拿来给杨婵去吃。 于是,他换了要求,要换点干粮。 他们欣然同意。 金子其实对他们没什么用,但是金子比银子珍贵他们是知道的,就图个漂亮,开心。 最开心的就是家里的妻子,她拿着那块金子举起来,跟太阳比颜色,然后偷偷跟丈夫说:“真的很漂亮。” 她丈夫也开心地跟着笑,给了哪吒好几块做好的干粮。 哪吒就打算在这呆两天,觉得这几块也够杨婵吃了,拿着干粮,跟他们打了声招呼就走。 哪吒兴冲冲地回去,杨婵还在跟那敬业的乾坤圈较劲呢。 哪吒拿了一张饼,朝杨婵走过去,杨婵下意识往后缩,哪吒一顿,立在原地,不动了,当喂狗一样,把饼丢到了杨婵身边,昂了昂头,说:“吃饭。” 杨婵别过头,看也不看。 哪吒便往前走了几步。 杨婵立即抬起头,颇为凶恶地瞪着他。 真的像条恶犬。 哪吒又不动了,他再次重复:“吃饭。” 杨婵不啃声,只是死死盯着他,紧张地向后缩。 哪吒要是再靠近,说不定要被恶犬咬一口。 哪吒蹲了下来,不再俯视她,指着地上那饼,再次说:“吃饭。” 杨婵还是不领情,她骂道:“滚!” 哪吒一顿,脸上露出了略为扭曲的笑意,猛地站起来,阴影笼罩在杨婵身上。 杨婵咬着牙,还敢瞪着他。 哪吒心里想,这是个不识好歹的狗东西。 爱死不死。 关他屁事。 他掉头就走。 第11章 知音 哪吒一贯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账。 闯了再大的祸事,闭上眼,也能安然入睡。 但这次有些不同,他闭上眼又睁开,睁开眼又闭上。 平躺的姿势变为侧卧,他侧着身,压着心脏去听一墙之隔的杨婵的动静。 然而,折腾了一整天的杨婵竟然没有动静。 睡着了吗? 哪吒冷笑一声,这混蛋还敢睡觉? 他抬起手用手敲了敲墙,发出“咚咚”的响声,笑着想着杨婵定是一惊一乍地又开始折腾。 不,她肯定还得加一句“你这天庭的走狗!” 然而,他等了许久,杨婵那边也依然没有动静。 第22章 乾坤圈是他的神器,杨婵一个凡人自然逃脱不了。 哪吒心跳一停,心里想,这么久没反应,这脆弱的凡人真饿死了吗? 他忽然从床上爬起来,跳下床,失去了理智地往杨婵那边跑。 杨婵自然还在,只是她手被乾坤圈禁锢,吊在墙边,蓝色的鲛纱包裹着她瘦弱的身体,浓密又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了她整张脸,外间月色偏爱于她,将她温柔地拢在怀里,可惜她不领情,月光再美,却理都不理,看也不看。 她垂着头,跪坐靠在墙上,安静地失去了所有的生机。 哪吒呼吸一滞,心跳却猛地跳动。 安静的屋子里只有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他一直记得杨婵是个凡人,但是他不知道凡人到底会有多脆弱。 或许,杨婵在凡人里也算弱小的。 不用动手,放在那里不管,没多久就会死的。 哪吒踏了一步,喊:“喂!” 他还不知道杨婵是谁。 杨婵自然是没有回应的,这一回,她没了凶狠的动作,温顺得可怕。 乾坤圈从墙上掉落,杨婵的手被放下,就好像拴在她脖子上的狗链子被解开,她终于可以倒在地上。 她“砰”的一声,重重倒地。 哪吒疾步上前,将她从地上拽起来,她便也跟着软软地栽在哪吒怀里。 一直喊打喊杀还以为有多厉害,结果抱起来软乎乎的。 连普通凡人都不如。 哪吒拨开她面上纠缠的发丝,发现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双眼紧闭,呼吸都停了。 哪吒大脑一片空白,他抱着她,无措又茫然。 他低下头,很轻易地就找到了压在杨婵裙摆上的干粮,他捡起它,发现上面一点痕迹也没有。 他拿着饼,转头看向怀里的杨婵,发现她一口也不肯吃。 为什么? 他不解又愤怒。 人想活下去不是本能吗? 他想要杨婵再睁开眼睛。 一向只知道夺去他人性命的杀星竟然想要什么人活下去。 他去摁杨婵的人中,他的手有些颤抖,要多不熟练有多不熟练,下手极重,好像快要将杨婵脆弱的头颅也掰碎了。 幸好,杨婵醒了,不然再这样下去,她都要死无全尸了。 她被剧烈的疼痛刺激从濒死的状态里拽出来,那疼痛难以形容,好像要在脑子里炸开了,她紧闭着眼睛,在哪吒的怀里像只鱼一样狼狈地扑腾,却被哪吒死死抱住。 “喂,”哪吒声音有些沙哑,“你把眼睛睁开。” 不清醒的大多数时间,杨婵是乖巧且听话的,她做了那么多年哄人开心的小公主,乖巧粘人几乎成了她性格的底色了。 哪吒让她将眼睛睁开,杨婵便在剧烈地疼痛中,慢慢睁开了眼睛。 月色柔和,杨婵不需要适应光芒,眼睛慢慢睁大,视野从模糊变得清晰,眼前的哪吒也变得清晰起来。 他眉间有一点鲜红的朱砂,浓眉下是一双狭长的凤眼,然后是高挺的鼻梁,淡色的薄唇。 五官虽然凌厉,但整张脸却似满月,稚嫩又柔和。 他低垂着眉眼,目光晦暗,一瞬不瞬地盯着杨婵。 是这混账东西。 杨婵神色逐渐清明,她不知自己已解了禁锢,只用没有乾坤圈的那只手去推哪吒。 但显然,她那点力气,放到哪吒眼里完全不够看。 哪吒见到她那双眼睛,见浅色的瞳孔失去了往日的光亮,那口气还是没有松下去。 他捡起刚刚被他丢到地上的干粮,堵到杨婵嘴边,冷声命令道:“吃。” 杨婵就不张嘴。 哪吒低头凝视着她,气压忽然低下来,风雨欲来。 可惜,杨婵奔波了这么久,在崩溃之后,早已把恐惧忘到九霄云外了。 她有点累了,浑身没力气,身体又重又轻,重的想把她往地狱里拖,却又轻的想要让她飘到云端上去。 一上一下,一摇一摆之间,杨婵却哪也不选,她颓然地闭上了眼睛。 她和哪吒进入到一种无声的对峙当中。 就像是在驯鹰一样。 可惜,杨婵性烈,把她当畜生去驯,她就宁愿去死。 哪吒呢,有那能力去驯,却没那耐性,尤其是感受到杨婵愈发虚弱的脉搏,他在莫名的恐惧中感受到无以伦比的愤怒,他压着脾气,最后问了一遍:“吃不吃?” 杨婵不应。 哪吒突兀地笑了一声,然后突然动手生生掰开了杨婵的嘴,不顾杨婵的挣扎,强行把干粮塞到她嘴里。 他把杨婵的嘴当作了某种进食的容器,发现她的嘴太小了,就把干粮撕开,一点一点往嘴里塞,也不管杨婵能不能咽,愿不愿意咽。 反正他既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冤大头,他只管塞满了杨婵的嘴,然后让她活下去。 但杨婵已经很久没有正常进食了。 她的食道和肠胃几近萎缩,何况又是这么干涩的饼,它们没有经过水的浸泡,又硬又干,堵在她的喉咙前,堆在她的口腔里,不一会儿就尝到了血腥味,那些该死的饼几乎要把她的喉咙都划破了。 杨婵想吐出来,但是哪吒用手蒙住了她的嘴,捧着她的头往上拽,非要她把嘴里的东西通通吃进去。 第23章 可是这些东西,杨婵现在根本咽不下去。 她的喉咙被堵住,她感觉又疼又哽,闷着一口气,几乎要被哽死了。 幸好,哪吒在失去理智的愤怒中迷途知返,最终松了手。 杨婵回光返照一般有了力气,一把推开他,侧过身,撑着手,跪倒在地上,她低下头,和着血和刺鼻腥臭的胃液将嘴里的东西全都吐了出来。 这一吐就没有尽头,杨婵吐了又吐。 吐完,她虚弱又疲惫,跪坐在地上,哪吒从她身后环住她,让杨婵想起还有这号混蛋。 她本来就够倒霉了,这混账还要在她本就倒霉的人生里雪上加霜,杨婵难堪又委屈,她死死瞪着眼睛不让眼泪没出息地掉出来。 哪吒不懂杨婵为什么会吐,他以为她是故意的,抱着她,问:“为什么不吃?” 杨婵艰难地呼吸着,尝着嘴里酸涩的味道,感觉又要吐了,结果她这边还没算完,哪吒又拿着另外半张饼撕成更小的样式,又一次掰开她的嘴往里面塞。 杨婵气急,她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一把抓住哪吒的胳膊,咬住他掰自己嘴的手,狠狠往下啃,咬下哪吒掌心的一块肉,露出掌心里森森的白骨。 疼痛让愤怒中的哪吒更为癫狂,他用被杨婵咬得血肉模糊的手去往下掐她的脖子。 杨婵又一次被他撞到墙上,她的后脑勺直接磕到了墙上,她头疼得发晕,清醒过来时,哪吒那张带着森冷笑意的脸已经欺上。 他一字一句地说:“我不如你。” “你是个真真正正,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杨婵被紧紧掐着脖子,这一次哪吒是真要她去死。 杨婵不惧,反倒喜笑颜开,她进气少,出气多,说起话来轻如蚊呐,磕磕绊绊的。 可是紧紧盯着杨婵,掐着她的脖颈的哪吒却知道她在说什么,她的声音传出来,在到达哪吒耳前先去了他白骨森森的手里,被他紧紧捏住。 杨婵脸上染着他的血,鬼气森森,美艳异常,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红着眼,落着泪,桀骜又不甘,她笑着说:“你们神仙有什么了不起?” “不过是法力高强些,寿命漫长些,就敢凭着所谓的因果论,持强凌弱,欺负弱小,护佑苍生早被你们忘到狗肚子里去了。” “我是卑微如草芥,轻轻一捏就死了,不值一提。” “可你,又是什么猪狗不如的东西,也配来高高在上地教训我?!” 哪吒一怔,下意识松了手。 他是天生的杀星,能心无波澜地对任何人下手,却没想到无法掐断如此柔弱的凡人的脖颈。 哪吒那手松开,又向上捧住了杨婵的脸。 他的血和杨婵的泪水和在一起。 他和杨婵境遇相似,皆被这世间深深束缚,只是一个流血,另一个流泪罢了。 怪不得杨婵的眼睛会如此明亮。 因为,她和他一样愤怒,一般不甘。 哪吒是个异类,从小到大就是,妖孽、孽障、煞星,这世上任何不美好的词,他们都要往他身上堆砌。 只是因为哪吒不同。 只是因为哪吒不肯低头。 他习惯了被这样对待,在只有自己理解自己的世界里,不孤独不寂寞,只是迷茫和无聊,直到他遇到和他一样的杨婵。 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的共鸣和震颤,才发现了自己的孤独,发现了自己的痛苦。 血染红了杨婵的脸,却洗不尽这世间泼到她身上的污浊。 哪吒低下头,瞥见了杨婵手上被他套上的乾坤圈,想起杨婵被他像狗一样栓了那么久,心想,他也成了助纣为虐的畜生。 他一挥手撤了乾坤圈。 杨婵在他掌中失去了所有力气,头晕脑胀,重获生机,剧烈地呼吸着。 但她都成这样了,还要立起满身的尖刺,骂道:“滚。” 哪吒却温柔地、紧紧地将她揽入怀中。 第12章 拐带 乾坤圈已除,杨婵失去禁锢,却晕了过去。 哪吒怕她真死了,抓起她的手捺脉,发现脉象虽然虚弱,但至少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他松了口气,把杨婵抱到隔壁的房间里去。 杨婵被他放在他刚刚躺的那张床上,床具除了一个草做的枕头也没有其他的。 他站在床前,皱着眉看了看手上的伤,大拇指下的皮肉连带着其他手指连接掌心处的皮肉全咬掉了,鲜血淋漓,隐隐约约地露出内里森森手骨。 不怪他生气,谁好好的手被咬成这副德性都得生气。 哪吒虽然小时候被丢到荒山上喂豺狼,但他徒手打死了几只,轮到精疲力竭的时候又遇到了太乙真人,根本没吃亏。 但他在杨婵这吃了个好大个亏。 哪吒看着手上的伤,感受着剧烈的疼痛,心里想,他真的捡了个狗东西。 不,哪吒又看了床上沉睡的杨婵一眼,暗自腹诽,这人可比狗厉害,她能咬哪吒。 哪吒嗤笑一声,心道,算了,跟个狗计较什么。 他走出屋,打算找汉秋,治一治手上的伤。 就是这么晚了登门,很没礼数,但礼数这种东西,哪吒从来就没有过,也不惜得学。 但他走出屋子,就发现他们所身处的屋外笼罩着紫色的烟雾,蒙蔽了前路,叫人辨不清淅,再走几步,连身后也蒙上了紫色的雾。 第24章 哪吒脚步微顿,转过身,发现自己已看不清出发的小屋了。 已经疼痛到麻木的手掌又一次传来撕裂的痛楚,哪吒低头,发现手上的伤口融化了一般往外扩展。 哪吒心下一沉,立在原地,在浓雾中,闭上了眼睛。 * 杨婵醒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外面天色比之前的还要暗,月光倒是更加明亮。 她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的躺在床上,她困惑地想了片刻,眼前忽然闪过哪吒在她昏迷前将她温柔地拥入怀中的样子,转过头,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喊了一声:“喂!” 没有回音。 她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然后坐在床上,环顾四周,发现屋子内陈设陌生,皱起眉,心里感到莫名的紧张,她掩盖在蓝色衣裙下的手无意识地捏成拳头,又喊了一声:“喂!”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的声音。 她这样叫实在古怪,但她没办法,她至今不知道哪吒的名字,只能这么喊他。 久无回音,杨婵走下床,走出屋子,发现了隔壁的房屋里熟悉的陈设,正是自己之前呆着的地方。 所以,现在这个地方就只有自己了吗? 杨婵左看看右看看,又绕着屋子走了一圈,确实没看到哪吒。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杨婵忽然顿住脚步,心中狂喜,紧张又激动,心脏“砰砰”地直跳。 她终于有机会脱身了。 拿回宝莲灯现在暂时已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跟哪吒相处日久,她愈发无法忍受这个脾性古怪的家伙,就算是死,也决计不会死在哪吒身边。 她丝毫没有犹豫,趁着四下无人,直径朝屋外走。 他们住在偏僻的林间,林间幽深,不时传来寂寥的鸟鸣,听得人汗毛直立。 杨婵抱住自己的双臂,忍着不适,抬头望向夜幕上的北斗七星,朝着它指引的方向,一路向南走。 下山不是这条路,她完全绕到了方向去了。 但是这处林子很诡异,反方向是没有出口的,杨婵走了许久,又走回了原地,在看到视线里那一座小屋,她掉头就走,生怕运气不好碰到哪吒回来了。 可是,她不往正路上走,最终还是回到原地。 来回折腾几次,杨婵已经累的不行了。 她三天三夜没进食,心力交瘁,找了个低矮的树,扶着慢慢坐下。 走不动了。 实在是走不动了。 她想,要是运气不好撞上那走狗回来,我就在这里上吊吧。 她死也不走了。 坐下来冷静思考,杨婵觉得自己可能遇到了传说中的鬼打墙,她在之前的旅途里其实也遇到过,那时是为了躲避林间的老虎,但是她太着急,最后还跑到老虎面前加餐。 若不是她急中生智找了个悬崖跳下去,还真得成那老虎的盘中餐了。 啊,说起来,这里有没有悬崖让她跳跳? 杨婵作死已经很熟练了。 她休息了一会儿,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蓝色的鲛纱,蹦了蹦,往树杈上吊纱衣,然后拿住落下来的那一边,踮起脚,向上打结,拧了个死结。 这鲛纱据说是杨戬去西海的时候得到的宝贝,防火防水防毒,结实又好看,百年难得一遇。 拿来上吊真是太可惜了。 但是这里没有悬崖,一头撞死的难度太大了。 杨婵冷哼一声,心道,最好别让我遇到你! 她忙活完,打算又坐回去。 结果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杨婵吓了一跳,忙去扯上面的鲛纱,却被人一把丢到地上。 她一屁股坐到地上,震惊地抬头,在月色下看到了一个高大的男人。 他穿着打扮奇怪,脖子上倒是挂着一个月牙状的银圈,头上包着牛角样式的头巾,皮肤在皎白的月色下竟然是微红的颜色。 这人...... 杨婵回忆了一下,想起来这人是早上见过一面的人。 杨婵被哪吒骗得彻底,傻乎乎地问:“你也是天庭的人?” 汉秋一愣,反问:“什么是天庭?” 杨婵大惊:“这里不是天庭?!” 汉秋迷惑:“这里是密云啊。” 杨婵沉默三秒,抬起手,捏起拳头,“咚”的一声砸向地面,骂道:“你这混账东西!” 汉秋退后一步。 杨婵大声道:“没骂你!” 汉秋还是默默地又退了一步。 杨婵终于把注意力放到汉秋身上,问:“你刚刚拽我做什么?” 汉秋指了指树上的纱衣问:“你为什么要上吊?” 哦,原来劝她别去死的。 杨婵反驳:“我没有要上吊。” 她是为撞到哪吒来做准备,她宁愿去死,也不肯再跟这个混账东西呆在一起了。 好罢,她其实还是有上吊的可能的。 杨婵忽然有些心虚,她低下头,拳头掩住嘴唇,掩饰地咳了咳,回:“至少你刚刚拽我的时候还没打算这么干。” 汉秋不在意她这事是既定事实,还是未来进行时,还是问:“你为什么要上吊?” 他想了想,问:“你主人对你不好吗?” “主人?”杨婵疑惑地眯起眼睛,下一秒脑海里浮现出哪吒的贱模样。 这个混账东西!! 汉秋身形高大,站起来压迫感很强,为了跟杨婵好好说话,昭示他的善意,他蹲了下来,朝杨婵伸出手,说:“你主人要是对你不好的话,就跟我来吧。” 第25章 杨婵又不是狗,跟来跟去的,她听着汉秋说话的语气就很不喜欢。 “不用担心,我会把你藏起来,”他声音温和,像是春日里徐徐的清风,道,“他不会再伤害你的。” 杨婵一愣,明亮的眼睛忽然浑浊下来。 她软软地瘫倒在地上,被蓝色的衣裙包裹,看起来脆弱不堪。 第13章 祭台 汉秋带着杨婵离开了那座偏僻的小屋。 杨婵身形瘦弱,他把她放到自己的草药箱里,就能背走。 走出密林外,深夜里,密云里的人却都出来了。 男女老少无意义地游走在这一片富饶的田地里,他们垂着头,两手也自然垂在身体两旁,悬挂着,随着一模一样走动的频率摆出很小的幅度。 汉秋就像是没察觉他们的怪异,照常行走,他白日里沉默寡言,夜晚却有些“活泼”,每遇到一个人,便会跟他们打招呼,然后等到他们缓缓抬起僵硬的头颅,露出一双空空荡荡失去眼球的眼睛。 “啊,”每一个“人”都会回,“汉秋回来了啊。” 汉秋笑着点点头,说:“是啊,回来了,天太晚了,再不回来阿父该不高兴了。” “哈哈,”他们笑着说,“汉秋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啊。” 他们每一个人都穿着整齐,但在月光下,却呈现出身体真实的模样。 那是一具具或完好、或腐烂的人尸。 汉秋却已习以为常。 他背着杨婵,沿着他走过上万遍的小路,走到了家里。 屋子里,一个身形枯槁,穿着华贵的老巫干坐在桌案上,手里拿着尖锐的小石,在甲骨写着什么,但那甲骨上满满都是字,已经没有地方可以供他写了。 汉秋放下草药箱,蹲在老巫面前,轻声问:“阿父这一回卜算是什么结果?” 老巫笑答:“好卦。” “上好的卦!” “汉秋,”他难掩激动地说,“密云一族,终于可以回家了。” 这话,汉秋已经听了成千上万遍了,第一次听是喜悦,第二次听是疑惑,第三次听是恐惧......而现在只有麻木。 汉秋笑道:“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他转过身,将箱中的杨婵抱了出来,对老巫说:“阿父,部落里来了新人,好好招待一下吧。” 老巫终于肯抬起头,他空洞的眼睛“看”向杨婵,仔细打量,然后笑道:“好有灵气的小丫头,大人一定会高兴的。” 汉秋笑容淡了些,回:“喜欢就好。” 老巫站了起来,绕过桌案,来到了杨婵面前,他略有不满地说:“她身上脏乎乎的,不能就这样带到大人面前,你带她梳洗一下。” 汉秋低声应是。 话落,屋子里又走进几个毫无脚步声的女人,她们从汉秋手里接过杨婵,一人抬一边,将杨婵送了出去。 她们很轻,却不慢,仔细一看,她们裙摆下竟是空的。 老巫望着杨婵远去的身影,笑道:“部落里来了新人,这是好事,让大家聚在一起庆祝一下吧。” 汉秋点了点头。 * 杨婵脏兮兮的脸上覆上了一张温热的湿帕子,那帕子动作温柔地从额上擦到脸颊边,碰到了她前两日刮伤的口子上。 杨婵感受到“刺痛”的感觉,想要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身体沉重,四肢无力,如何也醒不过来。 她感觉自己在被几个人摆弄。 她被脱了身上那件脏的不能再看的衣服,又把她放到一个大桶里,然后他们朝桶里放热水,水很烫,从杨婵的肩膀放下滑落,很快,就将整个身体烫红了,像只煮熟的虾,泛着鲜艳的粉红色。 杨婵拼了命地想醒来,却感觉不只是自己的身体连身上的水都变重了。 她被迫压了千斤的石头,拖着她,让她爬不起来。 她身上的污浊很快被热水洗净,她们又去洗她的头,把她头上交缠在一起的发丝都梳开,洗净,然后把她抱出来,穿上了新的衣服。 那衣服自然没有杨婵身上的昂贵柔软,但胜在干净,杨婵穿在身上并未感到不适。 她们抱着杨婵,让她坐起来,然后给她梳头。 她的长发全被梳起来了,盘成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然后戴上了银链的头巾,脖子上也挂上了沉重的太阳纹的银饰,它们坠在杨婵胸前,晃个不停。 等这繁复的动作结束,还不算完,杨婵感受到她们在自己脸上涂涂画画。 她实在是忍不了了。 在愤怒之中,她终于挣脱束缚,睁开了眼睛。 但她什么也瞧不见,屋子里黑黢黢的,杨婵甩开某个人伸来的手,从床上跳下去,顺走了床上的玉枕,然后猛地一下,丢到她们身上。 屋子里传来丁零当啷的声音,乱成一团。 却没有人声。 杨婵想不了那么多,她拼了命地往外跑,结果因为跑的太快,摔了一脚,滚到地上,她来不及喊疼,总觉得还会有人追着她。 她从地上爬起来,沿着陌生的小路,朝着未知的方向,一路奔跑。 部落里是死一样的安静,整个夜晚,除了青蛙“呱呱”叫和鸟儿寂寥的低鸣,什么也没有。 秋夜里,寒风裹挟着冰冷的水汽拂过杨婵的脸颊,在她脸上覆上了一层浅浅的水珠。 第26章 喉咙里也灌进了风,杨婵喘着粗气,尝到了腥甜的血腥味。 她气喘吁吁,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 但她这一路就从来没有体面过,她已经习惯了。 她跑过小屋,跑过田野,最后被扭曲的风景指引着去往部落的中心,那个广阔的广场。 杨婵不跑了。 她没得跑了。 她立在原地,绝望地看见,一群衣冠楚楚的骷髅正围成一团,一双双空洞的眼睛,冒着幽幽的绿光,正默默向她投去。 杨婵脸色苍白,抬头望远方的天幕,发现天上已经失去了明亮的月光和漫天的星辰。 “愣在这里做什么?”他们温柔却不失严厉地说,“快上前去,大人正在等你呢。” 杨婵掉头就走,结果被他们拽回来。 他们的手根据尸体的腐烂程度,形状各异,皮肉腐烂,白骨和附在上面的肉和筋黏在一起,流出湿滑的尸水。 杨婵嫌恶地甩开他们的手,吼道:“别碰我!!” 没人听她的。 他们拖拽着她往祭坛上走去。 祭坛四周的点燃了篝火,杨婵借着火光,将他们可怖的面孔看的更加清晰。 她终于忍不住开始发抖。 但没人在意她的感受。 他们拽着她,也簇拥着她,将她送往祭台。 当她被丢到祭台上时,广场上的骷髅们发出喜悦的欢笑声,他们鼓着掌,甚至笑闹着,簇拥着她的骷髅们像花瓣一样散开,然后将花蕊中心的她展现出来。 他们围成一团,以杨婵为中心,跳着不知名的舞蹈。 他们的腿脚高高抬起,又放下,肩膀左右摇摆,手牵着手,手臂高高扬起,嘴里念叨着失传已久的歌谣。 他们的欢快是真实的,杨婵的恐惧也是真实的。 她原以为自己已经不会害怕了。 她在越来越盛的火光中,看到了越来越多的骷髅。 她颤抖着,紧紧抱住自己,克制住自己的颤抖。 她尽力保持冷静,环顾四周,试图去寻找破局的生机。 可是哪里有生机? 不仅没有,连死的机会都没有。 没有悬崖,没有江河,没有大树,也没有刀剑。 只有广阔而晦暗的天地和欢快而恐怖的骷髅。 祭台上走来一个纤瘦的老者,他穿着古旧的大氅,迈着蹒跚的脚步,走到祭台中央。 他挥舞着手里的权杖,朝着祭台上雕刻的九头蛇说:“大人,我们又为你送来了珍贵的人牲,您将把她化作您的一部分,借以恢复永恒的力量。” “等您真正苏醒的那天,”他哭着说,“请带着您的族人回到故土吧!” 石碑上的九头蛇忽然绽放出绿色的光芒,杨婵所处的位置也爆发出一圈绿光,大地在此时颤动,地动山摇。 地下传来怪响,似乎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咔哒”一声,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杨婵站起来,发现自己脚下的大地裂开了缝隙。 她有些站不住了。 忽然,那裂缝变得无比的大,直接划开一道窟窿,杨婵往地下看,与一双冰冷的兽瞳对上了视线。 杨婵终于惊叫出声。 就在此时,一抹红色代替了杨婵眼前的兽瞳,她被柔软的红绫缠住了腰身,然后被拽入天空,撞入某个人的怀中。 杨婵不敢置信地缓缓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哪吒。 哪吒脸上挂着森冷的笑意,让人胆寒。 “你......”杨婵有些失语。 “以为你要寻死,”哪吒打断了她的话,他从怀中掏出那件杨婵遗落的蓝色鲛纱,冷笑道,“结果,人没死成,倒跑到这里当祭品找死了。” 杨婵经历过那么恐怖的场景,心理承受能力一再拔高,哪吒的笑已经不算什么了。 她呼出一口气,觉得这天庭的走狗比起地上那群可怖的骷髅也算世间绝色了。 她也不僵了,慢吞吞地反驳道:“我也不想来当祭品,我是被架上来的。” 因为她此前态度太差,哪吒其实没指望她能好好解释,但杨婵这一回不做狗,做了个人,哪吒还怪受宠若惊的。 他愣了愣,脸上的笑没了,又面无表情起来,他说:“你柔弱成这样,动不动就要死,落到这下场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杨婵木着脸,回怼:“我落到这下场还不是因为你。” 哪吒冷哼一声:“怪我做什么?说到底,是你扫把星转世,倒霉的一路接一路。” “能活到现在,已经是老天瞎眼了。” 杨婵一噎,竟无法反驳。 她抬起手,忘恩负义地打了哪吒一拳。 第14章 诊疗 祭台上乱作一团,哪吒抱着杨婵立在空中,俯瞰众人。 大地震颤得更加厉害。 杨婵说:“那地底下有东西。” 哪吒偏过头去看她。 “真的。”杨婵怕哪吒不信。 哪吒吐出一口气,说:“知道了。” “这地方不能呆了,我们赶紧回去。” 杨婵巴不得离开这个鬼地方,她头一回顺着哪吒的意思点头。 哪吒带着她离开了广场,直径往南飞去,可是却在某个点忽然停下了。 杨婵疑惑地问怎么了。 哪吒声音很低,似乎也在踌躇,他问杨婵:“你不觉得,我们一直绕着圈走吗?” 第27章 杨婵悚然,她颤抖着问:“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哪吒见状,声音放轻,安抚道:“没事,先回去,等天亮再说。” 至少,天亮时一切是正常的。 他们又一次回到起点。 那个偏僻的屋子。 杨婵被哪吒拽回自己屋子里,并给了一个正当理由:“你被鬼咬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可不关我的事。” 杨婵已被这一夜的吓出了阴影,断然不会再给自己羊入虎口的机会。 她老老实实地跟着哪吒进屋。 她走进屋,才问:“你说这是天庭?” “不是。”哪吒已经没心思逗她了,他直径走到床边,然后“砰”地一声,直愣愣地倒在床上,吓了杨婵一跳。 杨婵疾步走过来,站在床前,咬着唇,纠结许久,又念在今晚上哪吒救她的份上,别别扭扭地问:“你怎么了?” 哪吒闭着眼,淡声道:“受伤了。” 这是废话。 “你不是包扎过了吗?” 哪吒回:“很明显,我也被耍了。” 那汉秋和这个鬼地方是一起的,他用在哪吒身上的草药,不是药,是催命符。 刚刚那阵毒雾恐怕就专程是来拦他的。 哪吒伤上加伤,从陈塘关一路到这,就没好过,就是铁人也撑不住了。 “狗东西,”他不知道杨婵叫什么就乱喊,“我明天要是睁不开眼睛,你就给陪葬吧。” 他要是死了,这个鬼地方,杨婵根本活不下来。 哪吒叹了口气,说:“或者,你等到天亮,等到我护不住你了,看看这里还有没有你的一线生机。” 杨婵沉默。 她站在床前,听到了水珠滴落的声音,张开手,借着月光看到了自己衣服上,手上,有哪吒的血。 他这一次没说谎话。 她蹲了下来,靠在床边问:“你带我来的到底是什么鬼地方?” 哪吒道:“确实是个鬼地方。” 他躺在床上,转过头,睁开眼睛,安静地看着杨婵,说:“这里应是最接近轮回道的地方。” “是独属于密云的鬼域。”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 “很害怕吗?”哪吒轻声问。 “你难道不害怕吗?” 哪吒闻言,似乎觉得好笑,嗤笑道:“有什么好怕的?人可比鬼可怕多了。” “口蜜腹剑,冠冕堂皇,表里不一,偏偏正义凛然,压得你我抬不起头。” 杨婵看出哪吒不大高兴,但她有本事让哪吒更不高兴。 她拉了拉哪吒浸着血的衣衫,说:“你既然要死了,不如把宝莲灯还给我。” 哪吒果然拉下脸来,他说:“我快死了,结果,你惦记的只有这个?” “不然呢?” 哪吒冷笑一声,说:“你果然是个混蛋。” 杨婵欣然挨骂,还是要宝莲灯。 哪吒从怀中抽出那枚一直放在心口的莲花发簪,不给杨婵,他脾气坏极了,拿起发簪就狠狠一丢,“砰”地一声,可怜的发簪撞到门上,又掉到地上。 杨婵大喜。 她不计较哪吒的态度,跑到门口,捡起了发簪,擦了擦上面的灰,宝贝似的抱在怀里摇来摇去。 果然,落到她手中以后,宝莲灯便发出粉色的微光,将她脸上的伤口抹平。 她乐颠颠地转过身,发现哪吒由平躺改为侧躺,背对着她。 “喂!” 哪吒不理她。 “走狗!” 哪吒还是不理她。 杨婵走到床前,敲了敲床板,说:“你快看看我。” 哪吒翻了个白眼,懒得理她。 杨婵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蛋。 别人怕哪吒怕得要死,她不怕,惹人生气了,还敢去拽。 哪吒不肯理她,就不回头。 杨婵脾气倔就要拽,她爬到床上去,非要哪吒看她。 哪吒一个浑身是伤的人哪能跟杨婵去拉拉扯扯,动到伤口上了,他疼得脑袋一懵,失了力气,一下子就被杨婵拽走,杨婵一直用力跟他拉扯,突然得手,她也磕床板上了,她下意识一缩手,撑着身体的手一松,掉到哪吒怀里了。 哪吒作为垫背的倒霉蛋,实在忍不住骂两句。 但他和杨婵靠的极尽,无需多余的动作,就能看见她那双明亮的眼睛,杨婵眼瞳的颜色太浅,喜怒哀乐瞧得一清二楚,干净的过分,也诚实的过分,日月星辰都可在她眼中呈现出原本的样子。 哪吒发现她的眼睛像镜子,琥珀色的虹膜此时折射的是自己怔愣的样子。 他张了张嘴忽然忘记要骂点什么了。 他冷着脸,只能说:“给我滚下去。” 杨婵不理他的诉求,都已经够近了,她还要把脸往哪吒面前凑得更近,问:“你看见了吗?” 实在是太近了。 哪吒闭上眼,投降般地说:“看见了。” “是不是很神奇?” “是很神奇。” 杨婵见哪吒一点惊讶也没有,更像是妥协,觉得他们更像是在鸡同鸭讲。 她便完整地说:“你看我的脸已经被宝莲灯治好了。” 哪吒忽然睁开眼睛,果然一片茫然。 他问:“你脸上有伤?” 杨婵震惊:“不是你伤的吗?你不知道?” 第28章 哪吒诡异地沉默了。 他还真没注意。 他转移了话题,转过眼,盯着杨婵,命令道:“滚下去。” 杨婵目的达成,总算滚了。 她说:“宝莲灯可以治我,当然也能治你。” 哪吒奇道:“你要救我?” 他想了想,提醒杨婵:“你可是最想让我死的。” 杨婵纠正他:“不是最想你去死,众生平等,我希望所有人去死,你只是其中之一。” 竟没想到杨婵是个讲道理的混蛋。 哪吒无言片刻,又说:“你不是打算当个让所有人去死的混蛋吗,怎么不杀人,反倒救人了?” “这确实跟我的想法背道而驰,我也没想到会拿宝莲灯救什么人,”杨婵说,“但算了,我姑且为了你暂时当个好人吧,等出去再做个混蛋。” 哪吒笑了笑,评判道:“那你还挺懂变通的。” “轮不着你说。” 哪吒气消了,他从床上爬起来,说:“好罢,小好人,你打算怎么救我呢?” 杨婵坐在床上,摊开手中的莲花发簪,低声念咒,手中的发簪就变味了莲灯,莲灯摇摇晃晃地飘在空中,粉色的光芒从花蕊中绽放,而后,缓缓的,将杨婵和哪吒都包裹其中。 杨婵双手捧起哪吒那只被她咬伤的手,掌心朝上,不过片刻,哪吒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神奇地重新生长出了皮肉,沿着原来的方向附在他掌中,连上面的纹路也恢复如初。 哪吒看着这神奇的一幕,忍不住将摊开的手掌回握,掌心朝下,握成拳头,牵住了杨婵纤细的胳膊。 他盯着杨婵的眼睛,发现浅色的瞳孔也笼罩了一层粉红色,熠熠生辉。 杨婵没有注意到哪吒的眼神,她第一次主动操纵宝莲灯,总不得其法,好像宝莲灯与她之间缠绕着一根纤细的长线,稍不注意,没有抓住,那线便会溜走,再指挥不了手中的莲灯。 因为,不够熟练,完全治好哪吒身上的伤用了好几个时辰的时间,回过神的时候,外面的月亮已经落下,天蒙蒙亮。 她以为难以度过的一夜竟就这样度过去了? 她收回了莲灯,忽然感觉又困又累,人往下倒,然后被哪吒接住。 哪吒扶住她的肩膀,皱着眉,不自觉地闪过忧色,问:“你怎么了?” 杨婵眼皮沉重,头往前缀,抵在哪吒的胸口上,她说:“我困了。” 没想到答案竟然这么简单,哪吒一时怔忪,杨婵推开他,在床上找了个位置,把自己团了团,擅自要睡大觉了。 “喂。”哪吒摇了摇她,被她不耐烦的拍开手。 杨婵缩成一团,闭着眼睛,说:“我要睡觉了,该你滚下去了。” 哪吒松开手,不悦地眯起眼睛,问:“凭什么是我滚下去?” 杨婵觉得他很不讲理,她说:“这里只有一张床,我要睡觉,你当然得滚下去。” 同理,哪吒睡觉时候,杨婵也滚得很自觉。 哪吒不理解她直接了当的脑回路。 他抢走了床上唯一一个枕头,把杨婵往床里头挤,然后又平躺回了床上。 杨婵震惊地看着这个不要脸的混账东西。 她说:“我刚救了你。” 哪吒嗤笑一声:“对不起,我也救了你不少次。” “你伤都好了!” 哪吒蛮不讲理:“什么叫好了?我这是大病初愈,得躺在床上好好静养。” 杨婵都被气精神了,她坐在床上,指着床外,命令道:“你下去!” 哪吒闭上眼,做出一副安睡的模样,慢悠悠地说:“你下去呗。” “凭什么?!” “对啊,”哪吒乐了,“凭什么?” 问题又绕回来了。 再吵下去也是刚刚的套路。 杨婵气鼓鼓的,拿着手里的簪子,对着哪吒的心口就往下戳。 哪吒闭着眼,一手抓住了杨婵的胳膊,然后扭开,夺走了杨婵手中的簪子。 杨婵忙去抢,结果被摁回床上,动弹不得。 杨婵怒极:“你这天庭的走狗!” 哪吒扯歪理:“救了走狗的你,现在也是走狗。” “你!” 杨婵爬不起来,就又要去咬哪吒。 得,真捡了个狗东西。 哪吒跟她在床上过起招来,哪吒是什么人,杨婵又是什么人。 打起架来,哪吒用一根指头都算单方面的欺凌。 他把杨婵摁到床上,撑着手支着上扬的上身,很简单就占了上风。 杨婵被他捂住了嘴,咬不了人,也骂不了人,只能狠狠地瞪着他,她眼瞳颜色浅,眼窝也浅,瞪着瞪着就眼角微红,飘起水汽了。 哪吒一愣,想,他是不是又逗她逗太过了? 明明他知道杨婵不经逗的。 他松了手,解了杨婵的禁锢,有些无措地坐了起来。 他不知道该怎么给杨婵道歉。 杨婵紧跟着爬起来,去抢他手里的簪子。 她喊:“还给我!” 哪吒总算找到他能做的事了,他仿佛是在叹息:“还、还、还。” 他打量了杨婵一眼,见她乱糟糟的头发被梳起来了,裹了个戴着银链的头巾,刚刚跟他一番打闹,头巾早散了,可怜兮兮的挂在头上,配合着她那双红彤彤的眼睛,像只被欺负的流浪动物。 第29章 哪吒拆了她头上的头巾,杨婵任他摆弄,只要自己的簪子。 哪吒手里拿出那枚簪子,杨婵的眼睛又亮起来,连忙伸手去接,却见哪吒将簪子没有放到她手里,而是像杨戬那般,轻轻地,慢慢地,把发簪插进她的云鬓间。 杨婵一愣,抬起头来看他。 哪吒脸上挂着笑,贱兮兮地问:“满意了?” 杨婵不满:“本来就是你抢的我的东西,说得倒像是我无理取闹似的。” 哪吒松了口气,用玩笑方式将真实的歉意说出口,他说:“是我的错。” 他又躺了回去。 这一回,杨婵不跟他计较谁该滚下去的问题了。 她摸着自己的宝贝簪子,也跟着躺了回去。 两人都没再说话,屋子里除却平稳的呼吸声一片寂静。 哪吒在一盏茶的时间过后,偷偷睁开眼睛,偏过头,去瞧身边的杨婵。 但没想到她还没睡,正盯着他呢。 哪吒一僵,现在闭眼装睡也来不及了,他只能尴尬地保持着原样,倒打一耙:“看我做什么?” 杨婵一字一句说:“你是个混账东西,一定是个大祸害。” 结果等在这里骂他呢,哪吒失笑,想着怼回去,没想到杨婵还有接下来的话。 她信誓旦旦地说:“祸害遗千年,你的命长着呢。” 哪吒一顿,笑容变得无比柔和,他抬起手,将手小心翼翼地戳在杨婵脸边,戳出一个凹陷,然后笑着说:“祸害一词这么用,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杨婵拍开他的手,闭上了眼。 哪吒脸上的笑意却分毫未改。 第15章 米粥 杨婵一觉睡到午时,睁开眼时哪吒已经不见了。 朦胧的睡意一下子消散,杨婵猛地睁开眼,从床上爬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房间里空荡荡的,她心下一紧,除了大亮的天色,一切都和昨夜的情境太像了。 她不敢下床了,又躺了回去,往里蜷,直到靠在墙上,才感觉到稀薄的安全感。 她一直盯着关闭的那扇门,不敢闭眼睛。 她盯得眼睛都发干了,竟把哪吒给盯回来了。 哪吒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杨婵一抖,缩得更紧,然后和回来的哪吒四目相对。 哪吒见她那个样子,迈出的脚步又收回,奇道:“你怎么了?” 当真实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杨婵才悄悄松了口气,广袖下的手都被扣红了,她默默从床上坐起来,低声说:“我以为撞鬼了。” 哪吒一顿,提醒道:“不是以为,咱们本来就是撞鬼了。” 杨婵垂眸,说:“我讨厌这个地方。” 哪吒走过来,坐到床上,低头看缩在墙角的人,温声道:“现在天光大亮,一切正常,别害怕。” 杨婵抬头看他,眼球微微颤动,还是在害怕,哪吒便摆出一副正经的神色,肯定道:“真的。” 杨婵别过头,哼了一声,说:“你又不是什么好人,我干嘛信你。” “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哪吒笑道,“但我至少是个活人。” 他抬起手,将手贴在她的额头上,手上的温度和脉搏轻微的跳动传到杨婵的额前,杨婵眨眨眼,瞧着他那鲜活的面目,终于没那么害怕了。 她甚至产生了一点多余的好奇心,抬起手,点了点哪吒眉心处的朱砂,问:“这是什么?” 哪吒一愣,松了手,想了想,答道:“这是咒文,我刚入乾元山的时候,师父画的,说我神魂不稳,需要定魂。” 不止如此,太乙真人还给了一系列定魂的宝贝,但太乙送的东西太多,哪吒这个不靠谱的,除了手里常用的几件法宝,全丢乾坤袋里了,都不知道塞到哪里去了。 杨婵感叹道:“你师父人真好。” 哪吒笑道:“是挺好的。” 他一个徒弟当的不像徒弟像大爷,太乙也供着,被他一个混世魔王坑害的不轻,年纪一大把了,还得天天给他的小徒儿兜底。 好好一个遗世独立,逍遥自在的金仙口头禅已经变成:“不用谢为师,出去后,不要说见过我。” 哪吒说:“我出去转了一圈,目前没什么意外,我带你出去吃饭吧。” 杨婵想到之前的遭遇,喉咙又开始发疼,她收回手,强烈拒绝:“我不吃!” 哪吒可不是个能好好听从人意见的君子,他一把把杨婵扛到背上就走。 他坚硬的肩膀正好抵着杨婵的胃,杨婵被颠得天旋地转又要吐了,她捂住嘴,一只拳头死命去敲哪吒的胸口,哪吒没理。 “我要吐了!”杨婵终于喊出来。 哪吒终于停住脚步。 但他也不能放下杨婵,杨婵前科累累,他怕她跑了。 他放下杨婵,试图跟她商量:“那我背着你。”杨婵捂住嘴,脸色苍白,点了点头。 难得听话,哪吒很满意,把她背到背上,走的很稳当。 杨婵落到哪吒背上,手环住他的脖子,头抵在哪吒的背上,过了好久才缓过来。 一缓过来,就又变成狗,破口大骂:“你这个混账东西!” 哪吒轻哼一声,在心里回敬,你这忘恩负义,不知好坏的狗东西。 他们俩走在林间,寂静而幽深的树林里,落成一红一蓝交相辉映的点,成了翠绿的林间一抹别样的色彩。 第30章 这是萧瑟的秋日,可幽深的林中却绿树成荫,枝繁叶茂,生机勃勃,杨婵环住哪吒的脖子,又一次听到了悦耳的鸟鸣,她抬起头,往上看,看到了当空照耀的烈日。 秋天的太阳没有夏日里的灼热伤眼,也因此,总也去驱散不开阴霾,乌云总是一层又一层,一团又一团,层层叠加,将高远明亮的太空越压越矮。 可此时,天空却万里无云,一碧如洗,仿佛回到了蝉鸣阵阵的夏日。 那一会儿,杨婵还是个没吃过苦的小公主呢。 金色的日光洒在这片大地上,高大茂密的树木遮挡了日光,却也不能完全遮掩日光,于是,温暖的太阳还是像水一般流淌下来,晒成一道道形状各异的光斑,织成了一件温暖的大氅无私地赐予了行进中的旅人。 哪吒余光一瞥,发现杨婵一直望天,便问:“看什么呢?” 杨婵给了个很奇妙的回答,她说:“我在看所能看到的一切。” “哦?”哪吒虚心讨教,“那这一切有什么呢?” “天地,日月,生灵,”杨婵顿了顿,偏头看向哪吒,浅色的瞳孔也被秋日温暖的日光染上了金色,恍若上古时早已陨落的神女,哪吒忍不住为她转过头,听她轻声说,“还有我和你。” 哪吒微微瞪大了眼睛。 可下一秒,神女又变成了不识好歹的家伙,杨婵奇道:“看我做什么?看路啊。” 她理所应当地使唤哪吒:“我现在饿了,赶紧走。” 哪吒转回头,翻了个白眼,懒得跟她计较。 他们走出偏僻的树林,又走到人群聚集的部落里,杨婵一看到人,又缩到了哪吒的背上,紧紧环住他的脖子。 她悄悄问:“既然都是鬼,那为什么白天是正常的呢?” 哪吒想了想,答道:“因为太阳落下了。” “日为阳,月为阴,白日里蛰伏于阴间的鬼怪不能浮现在人间,现在投射的只是密云虚假的过往,当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时,轮回道才会向人间开启,而在这时黑夜里一切才是真正的真实。” “鬼域身处在人间和阴间的夹缝中,”哪吒说,“往生的魂灵很多时候因为各种原因没有神灵指引进入轮回,所以,他们被迫滞留在人间。但上古时期,女娲为了维系天地秩序,严格划分三界,天界、人间和阴间,长期滞留不属于自己的地界必然被天道严厉惩罚,结局往往都是烟消云散。” “所以,无法引渡的鬼,人间呆不得,阴间去不了,为了存在,自然而然开辟出了鬼域。” “这世上,因为各种各样的执念,存在着很多鬼域。” “那我们也算去了不属于我们的地界吗?”“是。”哪吒皱着眉,道,“鬼域和人间井水不犯河水,我们正常走是走不进去的。” “不知道到底怎么进来的。” 事已至此,杨婵无意于探究如何进来的,她只想知道该如何出去。 哪吒答:“除非有引渡的神灵,不然鬼域的任何鬼都是出不去的。” 他强调道:“不小心困入其中的人也是一样的。” 杨婵一怔,脸色立即变得很难看,将哪吒抱得更紧了。 哪吒瞧了她一眼,又说:“但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杨婵埋在他的肩窝里,像只鸵鸟,声音闷闷的:“有什么办法?” 哪吒换股四周,看着被扭曲、受限的天地,答:“把这地方彻底摧毁。” 杨婵立即抬起头,期待地问:“你能毁了它?” 哪吒轻笑一声,故意说:“我就是一个天庭的走狗,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杨婵又缩回去了。 她又信了。 哪吒乐了,心里想,怎么就这么好骗。 哪吒一句话彻底击垮了杨婵的信心,她接下来的表现就像是即将上刑场的死刑犯,紧张中带着绝望,绝望中又透着股命数已定的麻木。 一路上都很沉默。 哪吒还是找昨日的人,朝他要了碗米粥。 杨婵坐在庭院里,接过热乎乎的米粥,看着里面泛着醇香滋味的米粥,哽咽着说:“昨夜,他们拽我的时候,我不仅摸到了尸体,还有黏糊糊的尸水......我还闻到了尸臭。” 哪吒蹲下来瞧她,但杨婵不肯抬头,她盯着米粥,眼泪开始往下掉,大颗大颗地落在碗里。 怕鬼怕成这样了啊。 杨婵抽噎了一下,觉得丢人,又拿手去擦眼泪,她没省力,就想擦干了事,结果眼睛外面被她擦了一大圈红色。 哪吒从她手中接过米粥,把她牵到水井旁,打了桶水,给她洗手。 杨婵难堪地说:“你洗我手干嘛啊,我又不脏。” 哪吒无奈地说:“你不是嫌弃人家鬼脏吗?给你洗洗手。” 杨婵弱弱反驳:“我没有嫌人家脏,我只是害怕。” 说罢,她眼睛滴溜溜地转到那碗被放到一边的粥上。 哪吒明白了,她这是不敢吃了。 他更无奈了,哄道:“不是说了吗?白天只是密云过往的投射,跟晚上的没关系。” “有关系,”杨婵泣音里带着气,“昨天拽我的鬼里就有他。” 她指着庭院里背上农具,打算出门干活的男人。 人家懵逼,转过头来看她,杨婵又不敢指他了。 第31章 她默默缩到哪吒的身后。 得。 哪吒诚恳地问:“您这是打算打他一顿出气吗?” 杨婵说:“我只想让他离我远一点。” 说着,那男人背着农具出门了。 杨婵松了口气。 洗完手,哪吒把碗又一次端到杨婵面前。 杨婵不敢吃,拿着碗,猫一样,试探着嗅了嗅,又不知道受了点什么虚空的刺激,炸毛了,立即把它端远。 哪吒撑着头,叹道:“真没关系。” 他已经说了几十遍了,杨婵是真不信啊。 他只能说:“你再不吃,饿死了,跟他们没什么区别。” “先是尸僵,然后长尸斑,腐烂,在腐烂的同时,会发出尸臭,渐渐的,皮肉化成尸水......样样俱全。” 杨婵瞪了他一眼。 哪吒无所谓地说:“没事,我就等着你饿死,给你收尸呢。” 杨婵终于把碗端到嘴前,面目扭曲,往那碗越靠越近,米粥香甜扑鼻,她却满脑子骷髅,她深吸一口气,终于伸出小舌,舔了一口粥。 她立即抬头看向哪吒。 哪吒嘲笑她:“你以为舔一口就不会饿死了吗?” 杨婵狠狠皱着眉,抖着手,端起碗,把碗里的米粥,小口小口地送进嘴里。 哪吒见状,抬起手,拍了拍她的狗头,以示嘉奖。 杨婵甩开了他的手。 第16章 残骸 吃过了饭,他们又到村子里晃悠。 杨婵对出去已经不抱希望了,哪吒抓着她到处晃悠的时候,她表示只想回屋睡一觉。 哪吒“嚯”了一声,调侃道:“你这一觉怕是要睡到晚上去,到时候万鬼齐出,你又怎么睡得着?” 杨婵闻言,感觉自己现在简直是太难了。 活在这个鬼地方简直比死还要难受。 关键,她昨夜就被拉去充当祭品了,不知道今晚上又会有什么可怕的遭遇。 思及此,她朝整个世界里唯一的活人靠近,抱着他的胳膊,警惕地环顾四周。 然后被哪吒摁住了头。 “干嘛。”她头都抬不起来了。 “这话应该我问你,”哪吒说,“我们本就是受人猜忌的外乡人,你再像只狗一样,探着头警惕地巡视,不用到晚上,大白天的,就送你去见大祭司。” 杨婵震惊。 杨婵听话了。 她抱着哪吒的胳膊,粘着他,指东不去西。 密云的人朝他们抛来暧昧的目光。 可惜这俩人是瞎子,看不见。 哪吒问昨夜杨婵的行动轨迹,杨婵说不记得了,她忙着逃命,一路跑哪里记得。 “好好想想,我觉得这鬼域跟一般都不一样,我们能进来肯定有原因。” 杨婵一回忆就是那个祭台,印象深刻得很,但是昨夜的祭台哪吒已经去过了,除了地底呼之欲出的巨兽,没有什么奇怪的。 哪吒说:“你再往前想想。” 往前? “好像有人给我换洗了衣服,”杨婵摸了摸头上梳好的发髻,“梳洗打扮了一下。” “上妆的时候我跑了。” 哪吒眯起眼睛,意味深长地说:“你确定是人?” 杨婵蹦起来,去蒙哪吒的嘴,嚷嚷着:“别说了!我什么也没看见,就是人!就是人!” “哦,”哪吒拉开杨婵赌自己嘴的手,不顾她的死活,确定道,“看来是一群鬼在送祭前给你收拾了一下。” 杨婵头皮发麻,受不了地抱住自己,往地下蹲。 “那在这之前呢?”哪吒继续问。 杨婵缩成一团,抱住头,已经不敢再想了,说:“我也不知道,我不记得!” 哪吒表情严肃了些,说:“那你是怎么离开屋子的?” “我......我,是自己跑出来的。” “对,你是自己跑出来的,甚至试图寻死,”哪吒手里还有昨夜她遗留在林间的鲛纱,“但是你就算是死也该死在林子里,怎么会到部落里?”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把你带出来?” 杨婵一愣,终于抬起头,捡起因恐惧而失落的记忆碎片。 她说:“有。” “是什么?” 杨婵给了一个很令人诧异的答案:“是个人。” 哪吒蹙起的眉头因为这个意外的答案松开。 “真的,”杨婵无比确定地说,“那是昨夜除你之外,我唯一遇到的人。” * 汉秋背着草药箱在山野间行走,远看起来,似乎是在采药。但实际上,这个箱子里面是空的。 一直,都是空的。 他日复一日重复着同样的生活,厌烦这种情绪早就在漫长的光阴里消失的一干二净,他把自己融入早已死去的密云中,如常地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一直在原地踏步。 走上山,山上嫩绿的叶子,在和煦的清风中吹拂,秋天的风总裹挟的寒气,将他散在头巾下的碎发轻轻吹来,刮在他耳前。 他呼出一口气,将背上挂着的空荡荡的草药箱放下。 那箱子太轻,风一吹就倒了,上面的草盖被风吹开,露出内里模样。 草药箱是由竹条编织成的,里面还缝着一层厚实坚韧的羊皮,辽阔的草地上并无树木遮挡,阳光可以自由地挥洒,却如何也照不到箱子里去。 第32章 但是借着阳光,可以大概看清箱口没有藏住的斑斑血迹。 那是旅人们的血,而这座山,也是为他们而建。 是他们所有人的坟场。 他们的尸骨成了这座山得以繁荣的养料,山上绿草茵茵,而在绿草丛中,低矮的灌木林里,漫山遍野都开着粉红色的山茶花。 密云的时间是停滞的,但是这些与人间接壤的花鸟草木却诚实地遵循着自然的规律,一岁一枯荣,它们和汉秋是这个世界里唯一活着的生灵。 汉秋坐在柔软的草地里,出神地望着山下的风光。 那两个人好像昨夜没有死,他想,不过,祭祀已经开始,相柳大人会处理好一切吧? 这么多年,亡灵们一直没有神灵引渡,鬼域的世界里,死去的人们成了鬼,却还是死去神明的子民,生前死后,他们虔诚地供奉着它,期盼着它能恢复力量带他们回到故土。 但是相柳已死。 没有人可以带他们回家。 风徐徐地吹,待汉秋回过神来,当空的烈日已经偃旗息鼓,向西坠落。 血红的夕阳将碧蓝色的天空染成橙红色,辐射出一道漫长的红线,将人间与地狱分割开来。 时间快到了。 汉秋站了起来,他又该回家了。 阿父和部落里的子民们还在等他回家。 “汉秋。”是哪吒的声音。 汉秋转过身去,瞧见他一身红衣,和杨婵一同立在风中,杨婵藏在他身后,一双眼戒备地打量着他,哪吒对他说:“果然是你。” “什么?”汉秋好像没听懂一样。 “带我们来鬼域的是你,伤我的是你,带走她的还是你,”哪吒沉声道,“你一个活人为什么会在鬼域里待着?” “什么是鬼域?”汉秋茫然。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好像是哪吒在咄咄逼人,汉秋问候道:“你的伤怎么样了?需要我帮忙吗?” 杨婵怒道:“别装了,快放我们出去!” 汉秋顿了顿,默默看向她,杨婵怕鬼可不怕活人,她瞪了回去,恶狠狠地威胁道:“你不放我们出去,我就让你烟消云散,再入不了轮回道。” 汉秋喃喃道:“轮回道......” 他笑了笑:“我还没见过呢。” 太阳即将落下,面对杨婵和哪吒的质问,汉秋很是平静,他背起了被他遗留在地上的草药箱,又背到了背上,同他们二人告别,他说:“我该回家了,阿父还在家里。” “回去?你觉得你还回得去吗?”哪吒丢出混天绫,血色长绫蛇一般地向汉秋飞去,然后紧紧地缠住他的身体,哪吒往后一拽,手中凭空现出乾坤圈,当汉秋被他拽到身前时,那带着神力的乾坤圈便抵在了汉秋的脖子上。 汉秋平静地望着哪吒。 哪吒压着他的肩膀,低声道:“你既然能把我们带进来,说明你是可以自由进出人间和鬼域的,或者说,你找到了出去的通道......” “这不是什么鬼域,”汉秋油盐不进,“这里是密云。” “是密云一族的故乡。” “好,”哪吒冷笑一声,“这里是你们回不去的密云。” 汉秋瞳孔一缩,终于有了反应。 “汉秋,你们想做梦,我也不拦你们,这世上存在那么多鬼域,我无意湮灭每个鬼的执念,”哪吒冷道,“但你做美梦不该做到我的头上。”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放我们出去。” 汉秋不言。 僵持中,汉秋在他凶狠的质问声中,朝他吐出紫色的毒雾,哪吒一把将他推开,闭上眼,顺手也蒙住了杨婵的眼睛。 接着,一把抱起她,试图冲出毒雾,朝天上飞去。 然而这回的毒雾比上次的厉害,他飞到极限还未飞出毒雾的范围。 他咳了咳,尝到了喉咙里的血味儿。 杨婵这时睁开了眼睛,他感受到她眼前的羽睫像两把小扇子刷在掌心里。 哪吒喝道:“这雾有毒,把眼睛闭回去!” 杨婵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挡在自己眼前的手拽下来,然后睁开了眼睛。 哪吒在同时也睁开了眼,他皱着眉,想让杨婵闭上眼。 杨婵却在此时,从发间取下簪子,簪子变作一盏漂浮在空中的莲花灯,粉色的光芒在他们眼前炸开,迷雾被神光隔开,毒雾再进不了他们的身。 杨婵手中捧着灯,抬头看向哪吒,露出得意的笑容。 哪吒一愣,接着又不屑地哼了一声。 他抱着杨婵落地,紫气弥漫,稍微离开两步就会走散,哪吒拽着杨婵不让她乱走。 杨婵甩开他的手,说:“这雾有毒,不是我跟着你不要乱走,而是你跟着我不要乱走。” 哪吒翻了白眼,说:“随便你。” 杨婵在哪吒身上吃了太多亏,一朝得势,翻身做主人,得意洋洋。 可惜,她扫把星转世,霉运缠身,乐极生悲,领着哪吒再走了几步,就先他一步踩到了人的尸骨。 杨婵缓缓地、缓缓地低头,瞧见了骷髅头正对着她,空荡荡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绿光,那人脸上的皮肉已尽数腐化,头颅完全白骨化,露出满排整齐的牙骨,呲牙咧嘴,带着诡异的笑意。 杨婵把惊叫咽回去,连滚带爬,转过身扑进几步开外的哪吒怀里。 第33章 哪吒疑惑地抱住她,看向她刚刚行进的位置,也瞧见了尸骨。 不止如此,当迷雾逐渐散开时,他们脚下的土地,那些鲜艳的山茶花便一一化作了人的尸骨。 他们形状各异,姿态各异,躯体遗留程度都不完全。 哪吒皱起眉,说:“看来在我们之前,已经有很多人死在这里了。” 杨婵:“!!!” 她颤抖着问:“那这里是不是都是鬼?” “不是,”哪吒冷静地判断道,“不属于密云的人怎么能在独属密云的鬼域里化作鬼怪?” “况且......”他沉默了会儿,说,“他们魂魄估计也早被吃进去了。” “现在留下来的,只是残骸。” 杨婵默默抬起头,哪吒低头看她,忽然笑道:“说起来,昨晚上你也差点变成这样。” 杨婵脸色刷的一下白了。 “哟,”都到这时候了,哪吒还要逗她,“刚刚不是很厉害吗?” 杨婵就着手里的宝莲灯,抬手就砸了他脑袋。 第17章 屏障 当迷雾彻底散开,太阳也已经彻底落下,鬼域狰狞地朝他们露出真实的面目。 漫山遍野的山茶花,便是漫山遍野的尸骸。 这本来该是个很冷艳的鬼故事,可惜,杨婵和哪吒起内讧打起来了,破坏了故事的原貌。 哪吒摸着自己头上被砸出来的伤口,冷着脸,就着自己手上的血,将杨婵用混天绫捆起来,然后在她惊叫声中把血全抹在她脸上。 杨婵粉嫩的脸蛋被他抹得又鬼又丑。 杨婵再混蛋也是个姑娘,哪家漂亮的小姑娘能忍被这么搞? 她怒极,用头去撞哪吒的手。 此举堪称以卵击石,哪吒摁住她的脑袋,往外推,一个反作用力,杨婵就直愣愣地倒在了地上。 杨婵浑身被包成了蚕蛹,动弹不得,便拖着残躯,勉强站起来,然后蹦到他面前,要跟他同归于尽。 然而,同归于尽没成功,大地在这时颤动。 地动山摇。 杨婵左摇右晃,又要倒了,被哪吒一把抱在怀里。 混天绫在这时被哪吒拆开,哪吒一手抱住杨婵,一手抬起,混天绫变成了红色的屏障拦住了喷涌出来的紫红色的污水。 杨婵大惊,问:“那又是什么?” 哪吒看了她一眼,没理她。 在这种危难时刻,他还在记仇呢,拒绝回答杨婵的一切问题。 杨婵咬牙,气道:“明明是你先惹我的!” 哪吒哼了一声。 天边的月光慢慢收拢,合拢的黑幕,将月光和星辰都统统遮蔽,和昨晚一样。 杨婵抬头望着此景,又害怕起来,她一会儿抬头望天,一会儿低头盯着已经龟裂的大地,焦虑地咬住唇,看起来很紧张。 哪吒在这时才开尊口:“太阳落下了,鬼来了。” 龟裂的地面缝隙越来越大,仿佛有个看不见的巨兽从地底,双手朝外扒开大地。 哪吒收回混天绫,地面的一切变得更加清楚。 杨婵低下头,又一次看到了那双冰冷的兽瞳。 她一怔,不自觉地紧紧攥住哪吒的衣领。 哪吒自然也看见了,他没有杨婵那么害怕,所以瞧得也更仔细,他看见那兽瞳呈现出紫色的光泽,眼白处却是纯黑色的,而且...... 那不止一双眼睛。 哪吒立即联想起密云祭台上的图腾。 九头蛇...... 凶兽相柳! 上古时,大禹治水破坏治水,引得人间洪水滔滔,食人无数,不就是它吗? 可它很久以前,不就被大禹打死了吗? 哪吒俯瞰密云的鬼域,见万鬼齐出,他们摇摆着,欢笑着,点上篝火,又开始跳起舞,庆祝着即将开始的祭典。 哪吒眯起眼睛,心道,原来不仅是密云的人,就连他们信仰的神明也是死的。 地底上的裂缝,又一次喷溅出紫色的污水,哪吒带着杨婵掉头就跑,大地震动,地下的凶兽也跟着他们在地下游动,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 哪吒听着这声音头痛欲裂,眉心处的朱砂隐隐爆出鲜红色的亮光。 杨婵忽然蒙住了他的耳朵,刺耳的声音忽然隔断,一切的一切都闷在了海里,再寻不到踪迹。 哪吒一愣,低头见杨婵紧闭着眼,连忙问:“你怎么了?” 没想到杨婵的答案很简单,她说:“下面都是鬼,我不看了。” 他看着杨婵的嘴唇一张一合,明了了她的意思。 哪吒无奈失笑,心道,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怕鬼怕成这个样子。 好罢,那就让她离他们远点。 哪吒抱着她,竖起两指,低声念道:“四象合一,三气聚顶,起!” 脚下的风火轮火光更胜,火焰熊熊燃烧,几乎要将天幕染红。 他和杨婵的身影在空中飞扬的速度变快,快得只能捕捉到天上流动的仿佛流星一般划过的火光。 那流星最后落入了偏僻的林间。 哪吒一落地,就拦腰抱起还搞不清情况的杨婵,在林间飞速奔跑。 杨婵小心翼翼地睁开眼,发现周遭没有鬼了,抬起头只看得到哪吒冷冽的眉眼,哪吒头发很长被他高高扎起起来,这会儿不少头发落到前面,扫到了杨婵的怀里。 杨婵紧张地抬起手,怕压住哪吒的头发。 第34章 哪吒忽然开口:“昨夜祭典没有完成,今日提前开始,就是为了要你的命。” 杨婵瞪大眼睛。 “一切必须在今夜结束,”他低下头,神情严肃,“生亦或是死,在明天太阳升起之前就会有定数。” 他终于跑到他们今天出发的小屋,将杨婵丢在门前,空余的手变出一把长剑,长剑贴着符纸,哪吒拿着剑柄绕着屋子花了一大圈圆。 杨婵不懂,大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哪吒不答。 杨婵便跟上前去,哪吒脚步不停,她大步上前,扬起双臂挡住了他的前路。 哪吒皱着眉,喝道:“让开!” 时间来不及了。 相柳很快就会追来,他不能把杨婵暴露在危险中。 杨婵不让,昂着头,固执地问:“你到底打算干什么?!” 哪吒呼出一口气,软和了语气,哄道:“不是想出鬼域吗?让开,不要捣乱。” 杨婵一愣,哪吒趁机甩出手中的乾坤圈,落在杨婵手上,他手指一晃,便将杨婵拽到阵中,乾坤圈黏在地上,杨婵又一次被拴上了狗链子,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杨婵无法拽开禁锢,怒道:“你这混账到底要做什么?!” 圈已画好,哪吒将剑死死插入土中,双手飞速结印,眨眼间,圆线上升起白色的光芒,向头顶聚拢,最终凝成一个白色的半圆,而后“叮”地一声,变成了透明的屏障。 哪吒暗暗松了口气。 他不管地上微微晃动的剑,朝地上的杨婵走去,一抬手,乾坤圈便解了禁锢,杨婵立即朝他扑来。 杨婵是想揍他,他却紧紧拥抱了她。 杨婵愣在原地,伸出的手乖顺地垂了下来。 “到底怎么回事?”她被摁在哪吒怀里,看不到他的脸,她问,“你到底打算做什么?” 哪吒终于解释:“密云人信仰的神是上古凶兽相柳,相柳作恶多端,被大禹制服杀死,尸身被众神镇压,永世不得出,而他们作为相柳的信徒定是遭到了其他部落的放逐、囚禁甚至...屠戮,他们因为他们供奉的神明受到牵连被人间定了罪名,这或许也是他们没有神灵引渡的原因。” “我们脚下的土地,可能就是密云人当年的刑场。” 杨婵忍不住一抖,哪吒安抚着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继续说: “他们去不了地狱,留不下人间,遭受苦难、被屠戮殆尽的密云人想要回家,于是,他们的鬼魂连同他们的尸身一齐滞留在原地,而后开辟出了他们梦中祥和的故乡——密云。” “白天他们活在故乡的旧梦里,夜晚他们置身于无法抵达故乡真实的绝望中,他们是身无长物的凡人,一直处在被其他部落追杀的阴云中,于是,他们期盼着让他们陷入绝境的神明出手拯救他们,带他们回家。” “当然,他们的遭遇与我们无关,他们的梦也不该用别人的命去达成。” “所以,我打算摧毁这个维持了千年的鬼域。” “你不是说,你只是个天庭的走狗摧毁不了鬼域吗?” 哪吒沉默不语。 杨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紧紧攥住了哪吒的衣袖。 哪吒放开了她,低下头,从乾坤袋里拿东西,边拿边说:“我要在他们眼前杀了他们的神明,当他们最后的希望破灭,这维持了千年的幻梦自然而然就破了。” 他拿出了一个银色的手镯,上面挂着一对铃铛,一动起来就是清脆悦耳的叮铃声。 他指着头顶上透明的屏障对杨婵说:“这是掩盖你气息的阵法,老实在这里呆着,等到天亮,鬼域破了,你就回到人间了。” 杨婵攥住他的衣袖,紧张的问:“那你呢?” 哪吒答道:“昨夜祭典没有完成,今夜必须出现祭品,我会代替你成为那个祭品。” “既然这阵能掩盖气息,那你别走了,”杨婵把他往回扯,“我们呆在这里,等到天亮。” 杨婵竟然在求他:“好不好?” “总会天黑的。”哪吒叹道,“况且今夜没有祭品,它也会找上门来,我走了,你还能活着。” 杨婵快要将他的衣袖扯坏了:“那你怎么办!!” 哪吒像平时那般,笑着调侃道:“不是希望我这个天庭的走狗去死吗?怎么担忧起我的生死来了?” “你骗我!”杨婵吼道。 哪吒一愣。 杨婵深吸一口气,指着哪吒,愤怒地说:“你一直骗我!” “这里不是天庭,你也不是天庭的天兵。”杨婵声音有些颤抖,“我不是傻子。” “那些天兵天将得到命令是杀了我,越快越好,没有人会在身受重伤的时候背我走那么远的一路,也没有人会在这种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不要命地去求我的生。” “你当时不是来杀我的,你是来救我的。” 杨婵原以为没有人愿意对她施以援手的。 她向满天神佛求了那么久,一个也没有来。 但没想到,当她彻底崩溃,决定报复的时候,神明姗姗来迟,将她从困局中救出,背着她走出了那片大山。 “此前种种,你一直在骗我,是不是?” 眼前的哪吒变得模糊,杨婵擦了擦眼睛发现自己哭了。 泪水如雨,怎么也停不住。 哪吒见状,想要抬手为她拭泪,但是手刚抬起又放下来了。 第35章 再不走,杨婵可就真的完了。 哎,他想,以前老骂她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但现在倒希望她没心没肺了。 他脱下了禁锢杨婵的乾坤圈,又亲手为她戴上银色的手镯。 他说:“这是琉光镯,上面挂着清心铃,你是个未曾修行的凡人,容易被人摄魂夺魄,又惧怕鬼神,神魂不稳,带上这个以后就不必害怕了。” 杨婵泪水涟涟,将他抹在她脸上的血全都哭掉了,露出一张楚楚可怜的小脸。 她哽咽着说:“我不要这个东西,你别走了。” 他看着杨婵的样子,张了张嘴,发现自己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又是谁,于是抿着唇,眉眼低垂。 修行者最讲因果,交换姓名这种事,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叫交换了彼此的人生。 他去斩杀相柳,前路艰难,很可能就死了,又怎么能跟杨婵交换姓名呢? 他意识到这件事,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背过身,毫不留念地直径往出走,杨婵赶紧跟上,却被堵在了屏障之后。 她又回到了与杨戬分离的那一天,相似的绝望笼罩着她,恐惧再一次爬满她的心脏。 她不断地拍着屏障,焦急地喊:“你回来!” 哪吒安静地看着她的样子,隔着那道透明的墙壁,隔空触碰着她琥珀色的眼睛。 这是他所见过的这世上最亮的一双眼睛。 “天高路远,前路茫茫,”他笑着祝福道,“好好活着。” 第18章 对峙 “好好活着”这话杨婵已经听过无数遍。 于她而言,这样的话跟咒语根本没什么区别。 她拍着身前的屏障,一遍又一遍,眼前的哪吒清晰又模糊,模糊又清晰,泪水如雨,将她狼狈又绝望的一路一滴滴映照出来,再掉入泥土里,不见了踪影。 喉咙像是灌进了干涩的饼子,刮得鲜血淋漓,她磕磕绊绊,艰难又哽咽地说:“你回来。” 她总是在祈求。 无能为力,只能将希望放在别人身上的弱小的人类,不管到哪里只有祈求。 祈求家人、祈求神明、祈求上苍。 她其实和她所惧怕厌恶的密云的鬼怪没什么不同。 一样的弱小,一样的卑微,一样的命不由己。 哪吒没有回应她卑微的请求,他和杨戬一样,只肯给她留下一个背影,便抛下她远行,他背过身,挺拔的少年的人影子和慌乱的夜色融在一起,一身红衣,背着一把长枪,在火的簇拥下,朝着紫红色的天灾而去。 杨婵滑跪到地上,手还攀附在屏障上,她低着头,身体里软弱的自己告诉她,你只是个凡人,那是上古凶兽,比你曾经恐惧的天兵天将还要可怕,你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活下去,既然他帮了你,就不要辜负他一片好心,好好呆在他所划定的保护里耐心地等着天明吧。 杨婵不应,她紧紧攥着拳头,略为宽大的琉光琢挂在她白皙纤瘦的手腕上又划过手腕上微凸的尺骨,落在她手臂上,盖住了她刚刚挣扎出的伤口。 银铃挂在手镯上,随着晃动,叮铃作响。 内心一直沸腾着的怨愤、后悔、慌乱、警惕和恐惧,这些曾经撕扯着她令她崩溃的负面又复杂情绪奇迹般在消失。 杨婵微微抬起头,看向手上晃动的银铃,心里想,就算她能出去了,她又该去哪里呢? 她望向漆黑无光的天幕,在震耳欲聋的响声中,弯下腰蒙住了自己的耳朵。 寂静无声的世界里,飘荡着夏日的蝉鸣,鬼女似有若无的叹息,以及,杨戬温柔的指引。 他说:“婵儿,你往南走,一直向南,知道吗?” 杨婵听话了,她历经千辛万苦临近滚滚东流的长江,终于抵达南方。 可是,然后呢? 她如果出去了,还要往南走吗? 这世界那么大,她到底还要往南走到哪里去? 天涯海角吗? 可当莫须有的罪名落在杨婵头上时,身处何处便都是既定的牢笼,这世上,哪里有杨婵的天涯海角? 手里的拳头越握越紧。 劝说她的声音默默停下了。 她从发间拔出发簪,那簪子在她手中化作莲灯。 莲灯黯淡,只能发出微弱的粉色的光芒,可是这一点点光芒对于这片漆黑的鬼域来说,已经足够了。 她带着莲灯来到了那把被插入地里的剑前,莲灯飞在半空中,摇摇晃晃,却也随着她的意志用神力撕开了上面的符纸。 头顶上透明的屏障在须臾间发出白色的光泽,半圆形状的屏障,在粉色的光芒中被射出一个小洞,而后,很快的其他部分便也像泡泡一样,粉碎了。杨婵的气息在眨眼间暴露在危险的深夜里。 远方传来肖似龙鸣的嘶吼声。 杨婵面无惧色,她用力抽出了那把被哪吒插到地上的长剑。 哪吒插的用力,杨婵拼了命才把剑从土里快速拔出来,最后,她被自己的力量拽到了地上,抱着长剑滚到了地上。 哪吒的长剑就和他这个人一样锋利,才刚刚碰到皮肤,杨婵的手臂便被划破了,摇摇晃晃飞在半空里的宝莲灯好像生出了神智,飞到杨婵的手臂上,接住了杨婵落下的血珠。 一滴又一滴。 没有来由的,杨婵觉得宝莲灯发出的光芒好像变得明亮了一些。 第36章 她狐疑地眯起眼睛,索性借着刀刃将自己的手臂划得更开,更多的血涌出来,灌进了莲灯的花蕊里。 那些血,竟全被莲灯吸收了进去。 不是错觉,粉色的光芒确实是越来越亮了。 杨婵瞪大了眼睛。 她好像明白了让宝莲灯变强的机缘。 她心中炸出难以想象的喜悦,她望向看不到的远方,难掩喜悦:“你等着。” 她一手拿起宝莲灯,一手拿着剑,就往山下飞奔。 她跑得极快,脖子上挂着的银项圈和手腕上的银酌叮铃作响,萧瑟的秋风灌进了她的衣服里,她冻得瑟瑟发抖,那张白嫩的小脸被吹得通红,镶在眼眶里的眼睛却亮的耀眼,好像再没什么困难可以击倒她,没有什么险境可以再让她轻言放弃。 她朝着抛下她的人奔去。 * 汉秋在热闹的祭典上是唯一的活人。 祭典已经开始,相柳破土而出,成了辽阔又寂静的夜色里无法名状的神物。 密云人高声呼喊着,开心地扬起手,迎接着神明重归人间,他们哼唱着古老的歌谣,男女老少手牵着手,绕着祭坛,大肆歌舞。 他们哭着、闹着,也笑着。 他们说:“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汉秋的父亲也喜极而泣,他望着黑幕中的相柳,说:“密云一族的灾难终于结束,有了相柳大人的护佑,我们终于可以回到故乡,获得幸福和安宁。” 汉秋站在一边,没有说话。 这样的情境已经发生了成千上万次,第一次出现时,他将路过的旅人俘获,将其作为奴隶丢入祭台,跟着族人们一起喜悦,以为密云一族真的可以迎来生机。 但结果是,太阳再一次升起,然后又一次落下。 密云还是活在被屠杀的前一夜。 他将所有人善意的问候抛在脑后,气喘吁吁地跑回家中,推开门,父亲还是在伏案卜算。 “父亲,我们怎么还是没有回去?”他那时这样问。 老巫像是没听到他这句话,抬起头,举起手里烧干的龟甲,看着上面的裂纹,喜不自胜,哽咽着诉说着前一夜已经说过的话,他说:“好卦!” “上好的卦。” “汉秋,”他激动地说,“密云一族,终于可以回家了!” 汉秋脸色苍白,像是被一击虚空的拳头,打的他措手不及,高大的身躯痛苦地弯下,族人们被残忍屠杀的记忆在脑中搅动,悲恸在心中回荡。 他那时明了,族人们再也回不到故乡了。 他们都死了。 而侥幸活下来的自己,成了行尸走肉。 他是活人,不属于密云的鬼域,可以自由出入,可他不愿意出去。 他放不下族人们的遗骸,也放不下他们的执念。 当夜晚降临,痛苦的执念一次一次回荡在扭曲的世界里时,他就被彻底困在这里。 他执拗地想,万一呢,万一可以带着族人们回家呢? 这样的执念撑着他度过了亿万次的轮回,等到沧海桑田,等到尸骸遍野凭空建起一座高山,等到山茶花开满山野。 也没有等到,回家的那一天。 汉秋麻木地站在人群中,看着他们的欢喜,面无表情地等待祭典结束,太阳再一次升起,迎来又一次的轮回。 欢笑声像是摁上了静止键,骤然停下,而后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声。 汇集的人海在篝火之外,炸出一阵粉色的暖光。 汉秋愣了愣,在慌乱的人群里看到穿着密云服饰的杨婵拖着一把长剑,闯入人群。 那么惧怕鬼怪的她毫不犹豫地执剑毫无章法地朝他们砍去,在他们反扑时,手中的血汇入莲灯,莲灯爆发出粉色的暖光,成了这世上最坚硬的屏障,防范任何鬼怪近身。 在攻击与防御的间隙,杨婵已经沾染了她不愿意沾染的尸臭和尸水。 她狼狈不堪,面目有些扭曲,却坚定地走入尸群里,成了黑暗中无法触碰的光点。 众人围困着她,也簇拥着她,他们愤怒、困惑又恐惧着这个陡然出现的意外。 杨婵在喧闹声中,缓缓抬起头,望向祭台上和老巫并肩而立的汉秋。 这个世界里存活了千年却只活一天的鬼域里唯一的活人。 “汉秋,”她喊着从哪吒那听来的名字,朝他喊,“我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放我和他出去。” 她浑身叮铃作响,穿着密云的衣服,让汉秋恍然间看到了尚且活着的族人。 他忍不住向前一步,想要借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将眼前的杨婵看得再清晰些。 篝火里火星四溅,在他们二人之间噼啪作响,金红色的火星飞跃寒冷的风中,微弱的光芒映入杨婵琥珀色的瞳孔里,反射出金色的光芒,蕴着神光。 仿佛是密云人从未等到的引渡的神灵。 汉秋弯下腰,在吵闹的尸群中朝杨婵询问了他的结局:“如果,我不愿放你们出去呢?” “不愿?”杨婵冷笑一声,宣判了他和他的族人们的结局,“若是不愿,我就只有杀了你,彻底让这充满罪孽、血迹斑斑的妄念从这世上,烟消云散。” 汉秋愣了愣,然后意外地露出了个笑容,他一如既往的平静又温和,笑着对杨婵说: “好啊,如果你可以做到的话。” 第37章 请将无法抵达故乡的我们送入地狱吧。 第19章 引渡 汉秋的话形同挑衅,杨婵闻言,脸色一沉,沉声道:“好,那你就做我杀的第一个人吧。” 说罢,手中的宝莲灯爆发出夺目的粉色光芒,包围她的光范围极限扩大,那些鬼惧怕着宝莲灯的神光,鸟兽四散,在乱局中,镇定的只有汉秋和杨婵两人。 汉秋主动跳下祭坛,朝杨婵走去。 杨婵拖起那把长剑朝他砍去,汉秋轻松避开。 他活了千年,杨婵放在他眼里还是太不够看了。 她一剑砍空,幸在长剑轻巧,不至于把她甩开。 汉秋一扬手,飞虫便向杨婵飞来,杨婵缩在一边,粉色的光芒保护了她让她不受侵袭。 汉秋微微皱眉,心里想,这样下去,他倒是完全碰不到这家伙。 杨婵执剑,手上的剑已将她手心磨出了红色,掌心又痒又疼,杨婵却紧盯着汉秋,预防着又一次忽然逃离。 但是她没有想到,汉秋不打算逃跑。 更不打算在扬言让一切结束的她面前逃开。 汉秋瞧着杨婵眼中的金光,想了想,在无法靠近的光芒中向杨婵走去。 杨婵总算知道拿着剑光砍不行,她一抬手撤下了光芒,剑横着朝着汉秋甩去,汉秋躲开,她便又顺着风,向上甩去,擦过汉秋的脸,割断了汉秋额前的头发。 汉秋一顿,看向她,竟露出了赞赏的目光。 杨婵一愣,看着他的目光,心里想,这人把自己当什么了?! 飞扬到上空的剑又顺着身体的重量往下砸下,插到了地上,一时拔不出来,汉秋伸出了拳头,杨婵立即松开了剑,往后躲,但是她步子太小,汉秋的拳头还是飞到眼前。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眼见着那拳头就要飞来,闭上眼,莲灯凭空现在眼前,“砰”地一声,汉秋的拳头没有打空,却被莲灯荡开,他双臂立即交叉,脚抵在地上,身体迅速后滑,最后落在了远离祭坛,篝火能照到的阴影之外。 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 杨婵一顿,她没有战斗经验,意识不到这是危险即将降临的信号。 她环顾四周,紧密地寻找汉秋的踪迹,但是那些躲开的尸群,又一次漫上来。 她无暇顾及,供入莲灯的血越来越少,光芒辐射的范围也越来越小了。 她低头一瞥,发现手臂上的伤竟然快要愈合了。 啧,这会儿伤又好的这么快! 眼见着,尸群又要涌上来,杨婵将眼神落在被她抛在远处的长剑。 她一咬牙,弃了留在原地的想法,果断闯入已经被尸群没过的长剑而去。 但是,眼前忽然蔓延开紫色的烟雾。 杨婵一惊,一手蒙住自己的脸,另一只手指挥着莲灯防御的方向。 然而,一只大手出现在了身后,轻轻一拽将她丢出莲灯的保护范围。 莲灯和她之间看不见的联系因此被隔断。 方才还闪耀着光芒的莲灯立即黯淡掉到了地上,咕噜噜地滚到地上,被尸群踩在脚底。 杨婵被这一手甩到了远方。 她身体悬空,心脏紧紧收缩,她的内脏往上跑,她却往下坠落。 最后,狠狠摔倒在地上。 她本体脆弱,这一摔,几乎要她柔弱的身躯摔烂了。 她捂住嘴,狼狈地撑着手爬起来,腥甜的血涌到喉咙上,像是决堤的洪水,在地上聚成了一滩黑色的幽潭。 那些鬼不怀好意地盯着她,说:“不能让她破坏了祭祀,快把她捆起来。” 说着,就朝她走来,他们伸出已经腐烂的手臂,上面皮肉挂在森森的白骨上,可怖之极。 一双双白骨在昏暗又吵闹的夜色里朝她张开狰狞的面目。 杨婵身体微微发抖,本能的惧意又一次袭来,充斥在心口,她色厉内荏,吼道:“别过来。” “滚开!” 没有谁会理她。 杨婵被她所惧怕的鬼包围,下意识抬起头,很轻松地就抓到了让大地动摇的元凶。 他们所崇尚的神明,凶兽相柳。 “天高地远,前路茫茫,”哪吒的笑意温柔,真诚地说,“好好活着。” 谁要好好活着啊。 杨婵紧紧攥着拳头,心里想,如果是这样四处奔逃,永远怀揣着恐惧的人生,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心里发狠,拳头在地上磨出了血,说:“若是结局如此,我也不必活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任由那些鬼去拽她的身体,他们试图把她拽入既定囚徒一般的命运里。 无所谓。 杨婵想,我要是会被拽回去,就不会走这么长的一路了。 被拽住了胳膊,她便还有脚。 被拽住了脚,狼狈地栽倒在地上,她也还有头。 就算,她的头也被死死摁在地上,压得她再抬不起头来,她永远不屈的意志也会一直熊熊燃烧。 那双眼睛会一直明亮下去。 汉秋走前上来,打算蒙蔽她的神智。 鬼怪们通通为他绕开道路,汉秋向杨婵走来,蹲下来,挑起她的下颌,打量着她的稚嫩的面孔,淡道:“死了的话,你也会真正解脱。” 他开始朝杨婵施用巫术,让她彻底失去神智。 可就在这时,杨婵手腕上的银铃轻响。 第38章 汉秋的巫术反弹了回去。 他没有设防,眼睛立即浑浊,停在原地。 杨婵一愣,抬起头,发现不远处失落滚在宝莲灯正发出白色的光芒。 这光芒有些眼熟。 鬼怪再一次涌上,失去联系的宝莲灯竟凭空飞了起来,它摇摇晃晃地荡在空中,然后精准无误地在无人注意时落到了杨婵面前。 与此同时,刺目的白光笼罩了整个鬼域的天地。 天地失色。 杨婵在剧烈的白光中成了墨笔勾勒的简单的人物剪影,正在此时,神女在无人注意的时候降临在杨婵眼前。 时间在此刻被拖得格外漫长。 她穿着绣着金线的云裳,典雅奢华之际,梳着繁复的发髻,发间插着桃花样式的金饰,端庄华贵。 杨婵瞪大眼睛,喃喃道:“瑶姬?” 瑶姬轻笑,微微颔首:“是我。” 上次的瑶姬不长这样。 杨婵困惑。 瑶姬解疑:“我已得道,山川草木皆是我,亦不是我,你所遇到每一个瑶姬是瑶姬,却也不是瑶姬。” 杨婵还是不懂。 瑶姬笑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婵儿,我不过是飘洒在天地各处的神识,不必过于纠结。” 杨婵从地上爬了起来,瑶姬一指,那灯便落到杨婵手中。 “她尚年少,能够教你的不多,”瑶姬双手相交,温柔地微微低下头,看着狼狈又懵懂的杨婵,道,“我来教你如何引渡亡灵。” 杨婵一惊。 “我能引渡亡灵?”杨婵结结巴巴,“我又不是神仙。” 瑶姬摇了摇头,道:“引渡亡灵的不一定是神仙。” “宝莲灯本来一开始就是给凡人用的。” “密云之事,当年我略知一二,但...当时自顾不暇,只能袖手旁观,未曾想,之后他们竟有这样的境遇。” 杨婵诧异:“你不是得道了吗?得道了不就是天道,天道还会不知此事?” “婵儿,得道不是你想的那般,”瑶姬无奈地叹道,“成为因果,便也会被因果束缚。” “实际上,我已不是瑶姬了。” “你不是瑶姬,那谁能是?” “没有谁是,”她顿了顿,眉眼低垂,似是想起什么令她愧疚的旧事,“瑶姬已因我,在这个世上消失了。” 杨婵怔然。 瑶姬飘到她身后,从身后温柔地环住她,杨婵往后看,瑶姬温声道:“随我念。” 杨婵乖巧地点了点头。 瑶姬冰冷的手从下捧起了杨婵的手,一大一小,将宝莲灯捧在掌心,宝莲灯在媱姬的神力中飘向了上空,她轻声念道:“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杨婵随念:“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 “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 “还将上天气,以制九天魂。” “还将上天气,以制九天魂。” “委气聚功德,同声救罪人。” “委气聚功德,同声救罪人。” 稚嫩和庄重的声音交缠在一起,传承由此而起。 粉色和白色交织,汇聚在宝莲灯前,宝莲灯“砰”地一声,爆发出夺魂摄魄的彩光。 将变得苍白的世界还之以真实的模样。 杨婵回到了真实的鬼域中,身后的瑶姬消失,手中的宝莲灯弹出一道彩色的圆圈,圆圈向外辐射,照亮了昏暗的世界,包围在她周遭的鬼怪们触到了这阵光芒,可怖的面目被补全。 先是皮肉,后是面目,最后是神智。 他们从屠杀前夜的轮回中解脱出来,立在原地,茫然地环顾四周。 杨婵执灯,对他们说:“你们的命数已尽,我来引渡你们前往下一次轮回。” “我......我们,死了?” 杨婵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们面面相觑,半晌,死前痛苦的记忆再一次涌到脑子里。 人群中忽然爆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这悲惨的哭声感染了在场的所有人,男女老少不论是谁都开始哀哭起来。他们说:“我们没有回家,竟还是死了。” 杨婵不言。 汉秋却在哭声中苏醒,他眨了眨眼,在哭声中站了起来,然后被老巫紧紧抱住。 他愣了愣,低头,喊道:“父亲。” 年迈的老巫老泪纵横,叹道:“你也死了吗?” “我......”汉秋苦笑道,“未曾,孩儿已活了上千年。” 众人闻言震惊地望着他。 老巫一愣,他是密云的大祭司,知道天地许多事,苦涩的面目变得更加苦涩,他道:“密云命数已尽,未曾想,却困住了你。” 汉秋怔了怔,平静到麻木的他竟然滚出了热泪。 他低下头,说:“孩儿是自愿的。” 老巫拍了拍他的肩,连连道歉。 汉秋的泪水滚得更为凶猛。 众人似乎慢慢接受了现实,他们看着尚在鬼域里亲人的面目,与至亲挚爱紧紧拥抱。 杨婵再一次重复:“我来引渡你们前往轮回。” 人群中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杨婵循声看去,看到了送给她米粥的农夫。 他和他的妻子站在一起,丈夫拿出哪吒之后又给他的一锭金子送到妻子手中,说:“轮回的话,我们还是一起吧。” 第39章 妻子拿着手里漂亮的金子,笑着说好。 她说:“你陪着我,我也会陪着你。” 杨婵见此,也忍不住微笑,对于密云的恐惧在这平凡的幸福中已彻底消失。 密云人的灵魂一个个消失在鬼域,逐渐的,扭曲的世界与人间连通,黑暗的天幕慢慢现出了清冷的月光和闪耀的星辰。 但远处的相柳还没有消失的迹象。 凶兽降世,即便是片段亡魂也不是能简单除去的。 在最后一个魂灵消失时,杨婵拿起宝莲灯就要朝相柳那边跑去。 走前,还呆在原地的汉秋将地上的剑拔出来交到她手上。 杨婵一愣,听他真诚地说:“谢谢你。” 杨婵接过长剑,冷然回道:“不用谢。” 她走前凶巴巴地说:“等我杀了相柳,一定回来宰了你。” 汉秋点了点头,说:“我等你。” 第20章 混蛋 哪吒提着枪走入深夜中时,那在地下游动的凶兽,在再一次捕捉到他的身影之后,从地底破土而出,钻开了地面。 大地“轰隆隆”的响,地势地貌被凭空改变。 丘陵变成了山地,平原裂成了深陷成长渊。 紫红色的瞳孔越来越明显,在幽深的长夜里闪耀着诡异的光芒,一双又一双眼睛嵌在肖似龙头的眼窝里,盯着哪吒的身影,在地底游动而后如鲤鱼一般跃升上空,冲向天上的哪吒。 一颗颗巨大的头颅由此暴露出来。 一、二、三......直到第九颗头露出来时,地下祭坛上传来密云古老的歌谣,篝火闪闪烁烁,映照着地下信徒们虔诚的姿态。 他们庆祝着他们期待已久的神明终于降世。 哪吒甩了甩手中的长枪,红色的长衫在风中舞动,他面容姣好,神色却冷峻,高高绑起来的头发,随着风的方向向东飞扬,飘扬的发丝粘到他的唇前,他抬起眼帘,一双冷冽的凤眸将相柳的全貌收容进去。 直视神明乃大不敬。 相柳愤怒地嚎叫出声,带动的声波,引得大地震动,狂风大作,将地上的树木都连根拔除,眨眼间方圆百里,草木枯荣。 哪吒的双耳没有杨婵手的遮挡很快落出血来。 他感应着灼热的血从耳廓处滑落,头痛欲裂,眉间的咒印隐隐爆发出鲜艳的红光。 他摁住头,冷声骂道:“都是入了土的老东西了,不乖乖去死,倒跑出来招摇过市了?” 相柳一甩尾巴,紫色的污水从深渊里奔腾而出,他们像是喷泉,朝着哪吒喷涌而去,哪吒载着风火轮轻巧躲过,不想,喷出来的污水朝天喷出以后,收不住了一般朝四方放射状地漫开。 所经之地,草木无不枯萎,腐烂。 这污水有毒。 哪吒脸色一变,他下意识望向偏僻的林间,遮掩气息的屏障可不能挡住毒水。 这该死的老东西! 他丢出乾坤圈,金色的乾坤圈再抛之空中以后变得无限大,而后,包住相柳和哪吒,直直地落了下去,“叮”的一声,乾坤圈向洪水一步到达它即将漫过的土地,嵌在地底,金色的光芒围着一圈大圆迅速朝天上合拢。 相柳的一只龙头朝天飞去,却在即将合拢的“天窗”上抵住,它拼命去撞,神器却不能被它撞开,反倒合拢地更快。 哪吒作为乾坤圈的主人,代替它承受了一部分伤。 他咳了咳,将涌上来的鲜血又咽了回去。 他踩着风火轮飞至“天窗”处,长枪精准,掷向相柳紫红色的眼睛。 又是一声剧烈的响声。 哪吒面无表情,他已经被这只爱吵爱闹的凶兽折腾聋了。 相柳朝哪吒张大嘴,露出尖利又毒辣的牙齿,试图将他一口吞下,哪吒不躲,反倒接近,踩到相柳的嘴里,长枪直入,横贯插下,又一个倒空翻,从相柳腥臭的嘴里掉出来,脚下的风火轮短暂消失,他迅速下落,其余的头颅也朝他飞去。 他捻起指决,大喝道:“破!” “砰”的一声,那把长枪无限变大变长,发出红色的腥光,迅速旋转,将它的头颅扎破后,又一整个拧下来,扯断。 沉重的龙头掉到污水中,它泼出来血溅了哪吒满身。 相柳操御的洪水是毒水,它的尸身、乃至于身上每一滴血水都是剧毒,当年它死后,尸身因为腥臭、剧毒无法丢弃,祸乱人间,只能封印,交由众神镇压,至今已不知尸身具体的方位了。 眼下,相柳已死,虽没了剧毒的尸体,可是在鬼域里这一切的不真实又变为了真实。 哪吒立即闭上眼,脚下的风火轮又凭空升起,载着他飞向远方,可是血已经溅到他身上了。 剧毒的血水融在他身上,很快的,他的皮肤便融化开来,仔细去看,衣衫下的皮肉已经浅浅地融掉一大片了。 哪吒紧紧皱着眉,忍着剧痛,眉间的朱砂越来越红,好像快要压抑不住什么了。 失去一只头颅的相柳在惨叫。 它剩下的八颗头朝着哪吒蜿蜒而去。 哪吒慢慢地,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漆黑的眼睛不知何时变为了近似黑色的红。 哪吒身前忽然飘出混天绫。 他抓住混天绫的一端,在八头的间隙穿梭,混天绫仿佛是一根蚕丝,而他是织布的梭子,引着红线,将上下八头相互勾连。 第40章 等它们反应过来时,哪吒已经将它们通通捆在一起了。 混天绫的另一端回到手中,无限延生变长的混天绫又变成了原来长度,那相互勾连的八只大头捆在一起,几乎要被拧断了脖子。 剩下的八颗头颅也要被他一并拧下来。 它们在剧痛中嘶吼,八颗头颅都张开了大嘴,拼了命地朝哪吒那边够,想要一举将他咬死。 哪吒在疼痛中也已失去了理智,手中的混天绫愈发收紧,他和那一颗颗有他身体那么大的眼球对视。 这个渺小的,嚣张的人类,打算就这样绞死相柳。 相柳在即将被拧断脖子时,咬断了缠绕自己的混天绫。 紧织的混天绫一被断开,哪吒用力到冒出青筋的手也松了,骤然断掉的混天绫,让哪吒双手悬空,双臂呼的一下打开,整个人向后倒。 风火轮撑着他的身体,不让他倒入污水之中。 可就在这时,他迎来了愤怒中的相柳的报复。 相柳一失去禁锢,八颗头心有余悸地扭了扭脖子后又愤怒地朝向他。 它的速度太快,风火轮又只能带着哪吒往下飞,试图寻找机会让他突出重围。 哪吒平躺着向后迅速仰倒,笑容诡异地爬上了他那张稚嫩又阴狠的脸,他在震耳欲聋的吵闹声中,打量着这个即将要自己性命的凶兽。 相柳追上了他,最近的一张嘴张开,想要一口咬碎这个脆弱、渺小又嚣张的凡人。 哪吒抬起一手,做出拧断脖子的招式,嘴上无声地轻念口诀。 冲天的火光骤然升起,“呼”地一下散开,如花儿一般绽开,然后抻着头将所有胆敢伸向他的头通通吃进去。 大火熊熊燃烧,遇水不熄。 相柳念起了某一段记忆,竟然恐惧起了眼前的凡人。 它滞在原地,奋力与大火搏斗。 然而,这一局虽险胜,风火轮却最终也没有找到破局之法,带着它的主人离开剧毒的洪水。 哪吒就此坠入了可以彻底融化他的洪水之中。 他的皮肉、筋骨都在眨眼间通通融化,那些东西像一张软乎乎的皮敷在他坚硬的白骨里,很快的,他的眼睛也遭受了毒水的蚕食,他即将变成一具杨婵所恐惧的骷髅。 他整个人顺着重力在水中往下沉,那些皮肉和衣物却上浮,仿佛试图把他拽出水面。 可是,变成怪物的哪吒单靠自己是出不去的。 他痛的已经麻木了。 黑暗的深水中,什么也看不见。 意识变得悠远,哪吒癫狂的神思在濒死的时刻开始飘荡。 那是,他尚年幼的时候。 他自小就像个误闯进人类社会的怪胎,生下来时的模样是,稍微长大一点,那些诡异的想法、行迹就更是。 乃至于,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犯错,又错在哪里。 反应过来时,李靖便已大怒,底下的奴仆便已噤若寒蝉,陈塘关的百姓们便已哀声四起...... 李夫人,他的母亲便又会哭了。 她那双美丽的眼眸,因为哭泣变得越来越浑浊。 她抱着他,摁住他的头,对他说:“儿啊,跟你爹认个错吧。” 或者是,“哪吒,算娘求你。” 他一开始会说好啊。 反正他什么也不懂,就按照他们评判的方式来吧。 生养之恩大过天,哪吒的一切都是他们给的,他们想要什么,哪吒就该给什么。 但是应该归应该,能够归能够。 他们要的,哪吒倾尽所有也是给不了的。 李靖想要一个正常的、听话的儿子,可是在他心中,怀了三年才产下来的肉球连人都不算,只是个妖孽。 李夫人想要一个和睦的家庭,可是当她生下怪胎以后,李家就难和睦下去了。 前两位儿子双双远走,冷清的家里除了自己,便只有关系僵硬的父子俩。 她求了这个,跪了那个,却什么也没有改变。 哪吒却为了她,低了一次又一次的头。 他们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他能给的,不能给的,都给了。 好儿子,好家庭,好臣子。 他亲手剜去他的天性,龟缩在伦理该有的壳子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循礼循法,循规蹈矩。 这样过了几年,商王卜算哪吒要亡商,“忠君爱国”的李靖转头就将把头已经磕到地上的哪吒丢去喂豺狼。 李夫人眼泪快要流干了,却不敢挣脱束缚去救她拼命生下来的儿子。 她除了哭,还是哭,临别前嘶吼着:“哪吒......” 然后呢? 没了。 她想做的有很多,能做却只有这么多。 哪吒被丢在荒山上,李靖驾着马,遥遥地看着他,眼中闪着愧疚,低声说:“是我对不起你,哪吒,我们的父子缘分已尽了,下辈子再还吧。” 哪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骑着马远走,心里想,这样的人生,他还敢有下辈子吗? 李靖不留念,哪吒同样不留念。 年幼的他就那样转过头走向注定的死亡里。 但他不想入下辈子,于是他挣扎着活着,直到被太乙捡回去。 修炼几年,哪吒以为自己终于摆脱了李家,李夫人却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他的下落,往朝乾元山上送了衣物和糕点。 第41章 他从太乙手中接过礼物,没有惊喜,只有恐惧和愤怒,他想,都这样了,为什么还要找到他,捆住他? 太乙看他的样子,叹了口气,拍拍他的头,温情却残忍地说:“哪吒,你与李家人因缘未断,到了时间就下山吧。” 哪吒死死捏住衣服,问:“到底,到底!要到什么程度才肯放过我?” “非要我死吗?!”他眉间朱砂殷红,隐隐要流出血来。 太乙手拿拂尘,抬起一指,轻轻点在他眉心,灵力灌入,哪吒冷静下来,抬头望向太乙,见他说:“身体发肤皆受之于父母,哪吒,这恩情太重,不是轻易就能斩断的。” “你或许,为人的这一辈子都无法逃开。” “这便是你的命数。” 这便是我的命数。 哪吒看着混沌天地如此想。 他闭上了眼睛。 混沌的天地却在此时爆出剧烈的白光,变为更为混沌的苍白。 哪吒那双已经快要融化的眼睛缓缓睁开,发现昏暗的江水被照亮。 他一愣,发现白光过后又是绚烂的彩光。 多彩绚烂的,让他差点忘记沉重到喘不过气来的人生。 杨婵的身影不知为何忽然在眼前出现。 是幻觉吗? 他微微蹙起眉。 不,不是幻觉。 她的身影在逐渐浑浊的视线里却越来越清晰。 她手执宝莲灯,莲灯发出绚烂的彩光将她团团包围,她浅色的眼瞳里映照着彩色的光芒,在浑浊的海里搜寻。 终于,她看到了下沉中的哪吒。 不,严格意义上那不是哪吒的样子,那是一副即将彻底融化的骷髅。 可是,杨婵就是一眼认出了他。 她大喜,眼中的光芒更甚。 哪吒没有想错,也没有找错。 那真是天底下最亮的一双眼。 亮的即便彻底失去光明的哪吒还能看见。 杨婵朝他游去,然后张开双臂,一把抱住了她惧怕的“鬼怪”。 她紧紧抱住他,微微颤抖,不知说点什么,缓了几口气才终于找到声音。 她跟哪吒一样,不知道对方叫什么就乱叫,她喊:“喂,混账,你还活着吗?” 自然是活着的。 哪吒抬起手臂,用已化为枯骨的手蒙住了杨婵的眼睛。 他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鬼样子,也知道杨婵怕鬼。 杨婵愣了愣,乖巧地闭上了眼,然后抬起手臂,朝着手里拿着剑放去,趁着哪吒看不见,沿着刚长好的伤口,又割了自己一道。 猩红的血液被宝莲灯吸收,于是彩色的光芒化作粉色,哪吒在神力下,骷髅又在眨眼间长回了眼睛、筋骨、皮肉。 凤眼,剑眉,薄唇,还有一张稚嫩又柔和的面容,凌冽却稚嫩,张扬却沉重,暴虐却温柔。 矛盾又锋锐。 正是这世上最美的少年郎。 哪吒放了下了手,杨婵睁开眼睛,看清了他的模样,见他在深水之中,眉头轻皱,幽潭一般漆黑的眼睛深深地望着自己,被红色的发丝缠绕的长发却飞扬到她手臂上,将她轻轻抓住,心头一跳。 她不解自己的心动,以为是生气,于是鼓起腮,气呼呼地指责:“你这个大骗子!” 哪吒神色莫测。 杨婵还要再骂,哪吒却忽然捧起她的头,冷声问道:“来这里做什么?” 他将杨婵的头捧得更近:“想死吗?” 他再用点力气,杨婵头就要被他拧断了。 杨婵不得不怀疑他打算谋杀自己。 正在此时,海一般的毒水终于在宝莲灯的净化中变为了普通的河水。 杨婵抓住他的手腕,冷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你虽然不是天庭的走狗,但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人。” 哪吒一愣,紧接着嗤笑一声,道:“对。” 之前做个说什么也不应的闷葫芦,这会儿当坏人倒当的很得心应手。 杨婵拼命地挣开他,哪吒松了手,然后被一把丢进湖水里。 杨婵不要他了,她赌气似的说:“你这个混蛋!” “我不要你了!” 她放下豪言壮语:“我要淹死你!!!!” 第21章 结契 淹死哪吒不如掐死哪吒来的靠谱。 毕竟,哪吒是在海边长大的。 小心淹死的其实是来自朝歌的杨婵。 她敢下水,完全凭着宝莲灯给她的勇气。 哪吒自如地游在水间,然后游到杨婵身边,一把抱起她,从湖里上岸。 “噗”地一声,当他们浮出水岸的时候,笼罩在杨婵身上的光芒又散了,宝莲灯回到杨婵手中。 当杨婵从焦急中缓过神,浮在浩大的水面上,抬头望向那个还在挣扎的巨兽,终于知道害怕了。 她头往后仰,想要往后缩,却被哪吒揽在怀里。 “看到了?”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急着来找死做什么?” 杨婵死死咬住唇,瞪了哪吒一眼,斥道:“那我不来,你去死吧。” 哪吒笑了一声。 这笑声听在杨婵耳朵里很有嘲讽的味道。 这不仅是个混账,杨婵想,还是个贱人! “我明白了。”杨婵神情严肃。 哪吒抱着她在宽阔的湖面上游荡,笑问:“你这不大聪明脑袋又明白什么了?” 第42章 杨婵哼了一声:“你当时根本不是为了救我。” “你就是路过而已。” 哟,这会儿脑袋又聪明了? 不容易啊。 哪吒揉了揉她湿漉漉的头发,被她一爪子拍开。 杨婵深吸一口气又叹出:“是我自作多情了。” 哪吒一顿,听她说:“我不杀你了。” “等出去了,就这样分道扬镳吧。” 哪吒好像没听见,脸色微沉,多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杨婵转过头,瞧见了他耳边的血,想起相柳之前吼一声,他就不舒服,刚刚跟相柳打了那么久,估计染上了耳背的毛病,杨婵大人不记小人过,挥了挥手说:“算了,出去再说。” 哪吒冷道:“那便出去再说罢。” 湖水已经铺开,哪吒一手抱住杨婵,一手抬起,残落在宽阔的湖面上的混天绫就这样回到了他手里。 抬起头,不知何时,日月星辰已经重归夜幕。 杨婵在一边解释:“我引渡了鬼域的亡灵,他们都走了,没了鬼,鬼域也该散了。” 哪吒意外地瞧了杨婵,问:“你会引渡亡灵?” 杨婵骄傲地昂了昂头,说:“当然。” 哪吒眯起眼睛,问:“那你昨晚怎么不早早这样做?还需这般大费周折?” 那不是今晚上才学会吗? 杨婵咳了咳,掩饰道:“昨晚上有点忘了,今晚上情况紧急一时又想起来了。” “哦,”哪吒面无表情,“昨晚上情况就不紧急了?” 杨婵不会撒谎,她眼神飘忽,但也不肯说老实话,被哪吒盯得急了,就开始耍无赖。 “哎呀,”她烦了,“你到底打不打!” 哪吒瞟了她一眼,将她抱得更紧,意味深长地说:“打。” 他一挥手,嵌在土地里的乾坤圈又升起,解了禁锢的湖水立即向四周漫开,他们从湖水中解脱,落到地上。 一落到地上,杨婵便挣开了神色莫测的哪吒,手执莲灯,立在原地。 哪吒捏着指决,轻声命令道:“去。” 乾坤圈立即飞起来,然后圈住了还在与烈火挣扎的相柳。 相柳一出鬼域就失去了存在的依凭,它力量大减,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嘶吼。 哪吒看了杨婵一眼,杨婵忙着念咒,这回倒是不急着去蒙他的耳朵了。 哪吒莫名不耐,乾坤圈收的更紧,相柳叫的更凶。 凶吧,哪吒赌气地想,聋了算了。 杨婵一字一句复述着瑶姬教给她的咒语,尝试将沦落人间的相柳恶魂残片拽入地狱。 手中的宝莲灯漂浮在空中,粉色的光芒又一次变为了彩色。 彩光笼罩在相柳整个庞大的身躯上,包括那一个被哪吒亲手斩下的头颅上。 慢慢地,痛苦挣扎的相柳安分了下来。 乾坤圈还在收紧,它即将被捏断整个身躯,它却好像感知不到疼痛了。 月色下,它那双黑色眼白转为了白色,紫红色的眼瞳也变成了纯粹的紫。 它慢慢低下它高昂的头颅,朝着身着密云衣着的杨婵而去。 在一旁袖手旁观的哪吒脸色一变,冲上前去,将手执莲灯,懵懂无知的杨婵护在身后。 杨婵一愣,哪吒喝道:“退后。” 杨婵下意识退了一步,相柳却往前伸了一头。 乾坤圈瞬间收的更紧了,相柳很快又被断掉了两个头颅,紧接着,随着它不加收敛的靠近,断掉的头颅更多。 它完全不在乎哪吒的攻击。 它只想朝浑身蕴着彩光的杨婵而去。 庞然大物此时像个找不到主人的小兽,可怜巴巴地,拼尽一切地朝杨婵靠近。 最终,它还是越过哪吒靠近了杨婵。 它低下了它的头颅,露出头上绿色的鳞片,它闭着嘴,却说了一句人语。 它声音古朴,像是遥远的海浪声,它看着渺小的杨婵,小心翼翼地靠近,然后,轻声唤道:“娘娘。” 杨婵一顿,心中的惧怕荡然无存,她被心中的悲恸指引,抬起了她的手,将温软的手轻轻贴到相柳的脸侧,然后,她慢慢靠近,张开双臂拥抱了它。 相柳紫色的眼睛里似乎冒出了泪花。 它庞大的身躯在此时化作了彩色的碎片,在杨婵怀中随风逝去,眼里的那滴泪也随风而逝,和它的身体一同很快消散不见。 杨婵抬起头,发现自己已泪流满面。 她引渡每一个亡灵心中都会感受他们的感觉,有不甘,有释然,有期待...... 却未曾有过针对于她的感情。 那是......纯粹的思念之情。 感受到这种心情,杨婵心里冒出难以言明的酸楚。 杨婵不知相柳为何要哭,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哭,她在哪吒困惑的目光下,默默地擦干了眼泪。 相柳消失在月夜下,宝莲灯重新回到手里,然后又在杨婵的掌心中变成了一枚簪子。 杨婵想要顺手插回自己头发里,手里的发簪却被哪吒一把夺过,然后在她讨伐之前,轻轻插到她的头发里。 杨婵不解,哪吒解释道:“那老东西不知道吃了多少人,臭气熏天,你碰了它也臭了。” 杨婵震惊地瞪大眼睛,往后踉跄地走了一步。 哪吒拽着她往江里走。 第43章 此时鬼域已破,他们又来到了流速平缓的长江边。 杨婵浑身本就湿透了,这回又被哪吒拽入长江边,冷的发抖。 哪吒却完全不管,他拽着她,非把她洗干净。 江水浪荡,杨婵被江水冲的几乎都要站不住了,哪吒终于大发慈悲,让她回到流速平缓的岸边。 杨婵和哪吒一同踩在水里。 哪吒着重在洗她的手,放到水里冲一冲,在放到手里搓一搓,然后又丢到水里冲,到后来杨婵一双嫩手已经完全红了,她打了个喷嚏,问:“应该干净了吧?” 哪吒轻哼一声,又就着自己的袖子沾了点清水要去洗杨婵的脸。 杨婵退后一步,震惊地问:“脸也要洗?!” “很不幸,”哪吒幸灾乐祸,“脸也碰到了。” 杨婵脸发白,指着哪吒的袖子,说:“那你这衣服也不干净吧?” 毕竟沾满了他的血。 哪吒一愣,脸黑了,他说:“人血可比相柳干净多了。” “真的?”杨婵狐疑。 但她还来不及反驳,哪吒已经把布糊到她脸上了。 杨婵猝不及防地冰了一激灵,一屁股坐地上了,岸边湿滑,泥土肮脏,杨婵很不幸又坐了一身泥。 哪吒站在一边,居高临下地调侃道:“嚯,看来这下子不仅臭了还脏了。” 杨婵好歹是个姑娘。 她发现哪吒是在捉弄她,她又气又羞,从手边捡起一块石头,爬起来就往哪吒身上丢。 哪吒轻松躲过,杨婵却面朝地摔倒在水里。 但这回她没有立即爬起来骂人。 她好像有点累了。 任谁经历了这么漫长的一夜都会累的。 何况,她还以为自己抓到了从天而降的救命稻草,结果好不容易奔向他了,却发现自己想多了。 想多了。 哎。 杨婵又不知道去哪了。 往南走吧。 南到哪里去? 不知道,走到哪算哪吧。 那你不杀他了吗? 不杀了。 她心道,身后这个人毕竟是救命恩人,不能杀,换一个吧。 她泡在水里,衣衫尽湿。 哪吒良心发现,弯下腰,朝她伸出了手。 杨婵没理,她自个儿从江里爬了起来。 “喂。”哪吒看她背过身往河上走,皱着眉问,“你是不是生气了?” 杨婵不经逗,老生气,但这回还真没有。 她说:“没有。” 然后继续向前走去。 “喂!”哪吒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好不容易出来了,竟然还不知道她的名字。 杨婵没停住脚步。 哪吒也跟着走上岸,他几步上前,抓住了杨婵的手腕,强迫杨婵为他转身。 杨婵转了,安静地看着他。 眼里什么也没有。哪吒一愣,心底没来由的发慌。 他问:“你要干嘛?” “不干嘛。”杨婵有些疑惑,“我只是往前走啊。” 哪吒问的不是这个,他想起杨婵刚刚分道扬镳的话,脸色慢慢沉下来,问:“你往哪里去?” 杨婵抬头望天,看到了北斗七星,顺着它指向的方向,跟哪吒说:“我也不知道,可能一直往南走吧。” “你一个人?” 杨婵更奇怪了,她反问:“不然呢?” 哪吒脸色彻底沉下来,他冷声问:“你这是要跟我分开吗?” “不然呢?” 哪吒不说话了,默默盯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睛深若幽潭,抓着她的那只手无意识地用力,抓的杨婵手发红。 杨婵发痛,赶紧将手往回拽。 哪吒不松。 接连拉扯几回杨婵有点生气了,她斥道:“放开!” 哪吒问:“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 “我捡了你,说好了跟着我走,凭什么现在掉头就走。” 杨婵觉得哪吒有病,她问:“我什么时候答应过跟你走?” 哪吒不言,杨婵一路态度都很差,确实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他没有双方同意的证据。 杨婵终于甩开了他的手,道:“你只是路过,我们本就不是一路人,鬼域一出,分道扬镳不是很正常吗?” “再说了,我虽然不知道你什么情况,但我的情况你也看到了,一身的麻烦,”她挥挥手,赶苍蝇似的,“不要没事找事,走罢。” 哪吒看着她没有说话。 无他,杨婵说的是实话。 他们就只是偶尔碰见了而已,说起来,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实属陌生,没必要纠缠下去。 杨婵见哪吒不再纠缠,便继续往前走。 哪吒一直看着她的背影。 她身影消瘦,就只是个随处可见的凡人而已。 他身在凡间,从小到大,看的凡人还不多吗? 有什么好稀奇的? 他大可以也潇洒地挥手离别,诚如杨婵所说,她一身麻烦,招惹她就是没事找事。 但,哪吒压抑又无趣的人生里一直在没事找事。 他深深地望着杨婵的背影,良久,喊住了她。 杨婵转过头,露出那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无奈地问:“又有什么事?” “你叫什么名字?” 杨婵未曾修行,还不知道名字的威慑力,将自己的真实姓名随口脱出:“杨婵。” 第44章 “怎么写?” 诶呀,这难道是个文盲?! 杨婵震惊。 但也表示理解,这世界说好听了那叫古代,说难听了那叫生产力发展极为落后的奴隶社会,文字这种东西非贵族不知。 文字普及率有没有百分之一都不知道。 杨婵心里一软,停下了脚步,回了头,朝哪吒走过来。 她随手捡起一个小石子在地上写她的名字。 哪吒像个文盲,一再跟她确定她的名字,他问:“确定是这么写的?” 杨婵心怀怜悯,都不跟哪吒呛声了,直率地点了点头。 确定以后,哪吒也从地上捡起一颗小石头,在地上写他的名字。 “哪、吒。”杨婵轻声念道。 她“欸”了一声,奇道:“原来你认字啊?” 哪吒没理她。 他就着石子在两个名字中央鬼画符,杨婵没看懂,就看到两个名字被他牵连到了一起。 写完,哪吒拿出一把小刀利落地在自己掌心捏出一道划痕,血立即蔓延开来。 杨婵一惊,连忙去抓他的手。 哪吒任她去抓,他抬起手,将手中的血珠滴在符文中央。 然后就着杨婵主动伸过来的手,找了找,在她困惑的目光中终于挑中了无名指,从刀尖轻轻戳了一下,血立即从指尖蔓出来。 杨婵骂道:“你有病啊!” 哪吒箍住杨婵想要往回收的手,往下强行把血滴到他的血上。 平平无奇的地面忽然冒出彩光来,杨婵云鬓间的簪子也跟着发亮。 杨婵怔愣,问:“这是什么?” 哪吒抬头望天,然后低下,说:“结契。” “什么契?”杨婵不懂。 “魂契。” 杨婵还是不懂,哪吒简要解释:“就是命运交缠在一起,生生造出因缘来。” 他顿了顿,轻声道:“生生世世。” 杨婵瞪大眼睛,大骂道:“你有病啊!!!” 她跳起来,掉头就走。 哪吒不急了,他坐在地上,看着地上缓缓流动的彩光,说:“没用的,杨婵,我已禀报上天诸神,你我绑在一起了。” 杨婵冷笑道:“哪个没眼力见的敢接你这混账的请求?” 地上的彩光慢慢消失,一切都很顺利,没有出现任何意外。 哪吒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容。 他答道:“真有。” “谁?” 哪吒抬头看她,看她背着漫天星光,眼里又有了对他生机勃勃的怒意,忍不住笑答: “这人乃是,众神之母,女娲娘娘。” 第22章 魂散 杨婵眯起眼睛,不解:“你都知道我是个麻烦了,干嘛还要与我结契?” 哪吒用她的话来堵她,他耸了耸肩:“没事找事。” 杨婵抬一指,斥责他这强买强卖的行为,她道:“你爱没事找事,但我可不喜欢你没事找我的事。” 哪吒手里的石子抛向上空,又接住,他低下头,看着两个交缠的名字,淡道:“我管你喜不喜欢。” “反正现在你与我有关,不管在哪里,都有关。” 杨婵怒道:“你这个混账东西!” 她气道:“契是你骗我结的,我不认,便是没有,你自己玩去吧。” 她转身就走。 哪吒背对着她,听着她的脚步声,良久,问道:“你既然不知道去哪,跟着我走又会怎样?” 谁要跟一个脑子有病的混蛋走? 杨婵不理,她继续蒙头往前走,可是再走几步,她的脚步忽然悬浮,她停在原地,感觉自己大脑一片空白,脚下的土地也摇晃个不停。 她难受又困惑,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只能喊:“喂!” 声音太小了,哪吒一个耳背选手听不见。 她额上冒着汗,又喊:“混账。” 眼前也变得模糊了。 哪吒捏着石头,疑惑地转过头,见杨婵立在原地一动不动,一愣,忙从地上爬起来,朝她那边去。 杨婵感觉天旋地转,对外界的感知已经模糊了,她以为哪吒不应,不得不喊他的名字:“哪吒。” “在这。”哪吒低声应道。 他缓缓抬起双臂,虚虚地去扶神情痛苦的杨婵,杨婵再没有支撑下去的力气,直直坠下去,然后安稳地栽倒在温暖的怀中。 她的头抵在哪吒的胸口上,意识昏沉。 哪吒皱着眉,问:“你怎么了?” 杨婵说:“好像是困了?” 这种反应怎么可能是困了? 哪吒一把捏住她的手腕,捺脉,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他皱着眉,眼神四处逡巡,然后落在了她发间莲花发簪上。 他想起来,上一回杨婵用了宝莲灯便也是这种反应。 他沉着脸,将杨婵的身体撑起来,然后背到背上,说:“我带你下山去。” 杨婵手挂在他的脖子前,虚弱地说:“我不跟你走。” 哪吒一顿,嗤笑一声,嘲道:“由不得你。” 杨婵不说话了。 哪吒背着她走了一段,听到她呼吸平稳,转过头,却见杨婵脸色苍白,抿着唇,竭力压抑着什么,问:“怎么了?” “头晕,”杨婵声音很小,“难受。” 哪吒皱起眉,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他道:“我带你去找大夫。” 第45章 杨婵窝在哪吒背上,在风的吹拂中,渐渐闭上了眼睛,任由意识迷离,陷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天蒙蒙亮,杨婵眨了眨眼睛,听到哪吒低声问:“醒了?” 杨婵轻轻“嗯”了一声。 哪吒又问:“头还晕吗?” 杨婵抬头晃了晃,老实回答:“晕。”“但好像没那么晕了。” 她也觉得神奇:“我可能真的是困了。” “跟你困了可没什么干系。” “那跟什么有干系?” 哪吒不答。 杨婵想了想,发现自己好像遗忘了什么,“欸”了一声,哪吒问怎么了,她说:“我把汉秋忘了。” 哪吒眉头微蹙,忽然停了脚步,立在原地,问:“你记住他做什么?” 杨婵答:“我让他等我回去宰了他。” 哪吒一愣,而后“噗”地一下笑出声。 杨婵轻拍了他一下,问:“笑什么?” “笑你蠢。”哪吒从容地接受了杨婵的瞪视,道,“谁杀人让被杀的等着?等什么,要我早跑了。” “你杀兔子的时候,跟它商量明天再杀,让它等着你?” 杨婵一噎,嗫嚅着反驳:“汉秋可不是兔子。” “这只是个比喻。” 杨婵拍他肩,命令道:“带我回去,我要去宰了他。” “说好了要杀他,不能不杀。” 哪吒无语:“你都这样了,就别这么讲原则了吧?” “不,就不,”杨婵固执,“他害了那么多人,把我俩差点害死了,我说了要杀他,就要杀他。” “好好好,回去。”哪吒自言自语,“反正头晕的时候别喊着难受就行。” 杨婵听到了,她嚷嚷着:“我就要喊,你管我?!” 哪吒哼了一声,道:“是,我是管不了你。” 他讥讽道:“谁能管得了您呀?” 杨婵听他阴阳怪气,抬起双手蒙住他的耳朵,宣布道:“你这混账,就做个聋子吧!” 杨婵说话很狠,下手却很轻,哪吒还是听得一清二楚,他反击道:“你这混蛋,就做个哑巴吧!” 杨婵气急,一口咬上哪吒的肩,哪吒疼得“嘶”了一声,想要把杨婵丢地上去算了,但想了又想,到底没丢,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说,你真的是狗变得吧?” “别装人了,变回去吧,我背着还轻点。” 杨婵彻底不理他了,任由他一个人在那唱单簧。 他们是在回程路上遇到的汉秋,那时候汉秋已不是汉秋了。 他穿着密云的服饰,脖子上还挂着月牙状的银器,安静地躺在山水间,已化作了一具骷髅。 哪吒先杨婵一步见到,他停下脚步,让杨婵闭眼。 杨婵嘴上不饶人,但还是听话的,她闭上眼,问怎么了。 哪吒打量着骷髅的样子,半晌,回道:“用不着你下手了。” 杨婵不解。 哪吒解释道:“汉秋已经死了。” “死了?!”杨婵震惊,她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睛,然后看到了坐落于山谷中,安然入睡的尸骸,喃喃道,“竟然死了。” “他不是说要等我吗?” “他确实是在等你。”哪吒指着他的坐姿,道,“怕是坐在那等了你一夜,直到自己完全化作骷髅。” 杨婵怅然不语,良久,问:“他为什么会死?” 哪吒站在原地,想了想,回道:“密云的鬼域已经存在了上千年,而他就只是一个凡人,凡人寿命有限,呆在鬼域还好,一旦鬼域破灭,就自然死了。” “杨婵,”哪吒叹道,“汉秋的命数也早尽了。” “他虽是个活人,却也是个死人。” 杨婵沉默,松松垮垮挂在哪吒脖子前的手,又环在一起。 “哪吒,”杨婵感受自己心底的酸涩,困惑又不解,“我为什么会觉得难过。” 哪吒一愣,偏过头去瞧杨婵,见她眼中隐隐泛着泪光,心下一软,说:“因为你心怀悲悯之心,就算是罪人也愿意宽恕。” 杨婵,哪吒在心里轻轻说,你不适合杀生。 他将杨婵放下,杨婵落到地上,又朝那具骷髅走去。 汉秋的遗骸很安详,他空洞的眼眶直直地望向前方,安静又耐心地等待着引渡他的神灵,从生等到死。 杨婵看着这样的汉秋,即便他已面目全非,却生不出恐惧之心。 手中的宝莲灯不知为何操御不了了,哪吒站在一边,也捏住她的手,制止她短时间再一次用宝莲灯。 杨婵困惑不解。 哪吒却说:“汉秋跟其他的密云人不一样,不是非得用宝莲灯才能引渡。” 他捏住杨婵的手腕,手腕上的琉光琢叮铃作响,清脆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清脆幽静。 哪吒说:“你试试其他的方式。” 杨婵闻言,想了想,跟哪吒说:“那你借我点灵力。” 哪吒说好,瞬间杨婵手中便燃烧出一小簇火光。 杨婵闭上了眼,低声念着瑶姬哪里学来的口诀。 哪吒在一边听,等到落到那一句“同声救罪人”以后,一直等在汉秋身躯里的灵魂冒出白色的光点,飞扬到半空,光点在空中短暂停留。 “杨婵。”哪吒低声唤。 杨婵睁开了眼睛,抬起头,和哪吒一同望着那个白色的光点。 第46章 汉秋生前罪孽滔天,死后的灵魂跟那些无辜的密云人竟然是一样的纯白。 杨婵怔然,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她站了起来,伸出手,那光点便落到了她手中,她看着那光点,道:“你罪孽滔天,罄竹难书,死的又如此轻易,这对那整座尸山的人不公。” “你断了他们的生机,我便要断了你的生机。” “你将不入轮回,就此消散在世间,”杨婵顿了顿,问,“你愿意吗?” 光点闪烁,仿佛应声,顷刻间,聚合的光点分散成更小更细的点,散落于世间。 落于草木、落于花鸟、落于禽兽、落于这世间生灵之中。 从生灵变为生灵,重归于万物另一场轮回之中。 杨婵眨了眨眼,看到了属于万物生灵的奇迹,虽然她此前迁怒于它们,想要就此让所有生灵消失,可此时,她又不舍得拉无辜的它们赔罪。 因果轮回,天庭的罪孽不该无辜的它们去背负。 杨婵叹了口气,略微释然。 她转过身,见哪吒也站在炸开的白光下,他倒不去看生灵的奇迹,他对此完全不感兴趣,只默默望着她。 哪吒杀孽缠身,是天生的杀星,落在他手里的仙、妖、人,不知凡几,作为一个“熟手”,他倒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温柔的“杀生”。 杨婵一顿,歪了歪头,问:“怎么了?” 哪吒摇摇头,朝她招招手,道:“走罢。” “哦。”杨婵走过来,但是刚走到哪吒身边,疑惑地问,“我干嘛听你的?” 她推开哪吒,昂了昂头,表示:“不用你了,我自己走了。” 哪吒一把把她抓回来,道:“你现在命数与我有关,由不得你了。” 杨婵:“你那是强买强卖!” 杨婵纯是被忽悠的。 哪吒嘲笑道:“你这倒霉样子上哪不倒霉?跟我混还能多活两天。” 杨婵冷笑道:“我是倒霉,但你跟着我也只能多活两天了。” “两天就两天,”哪吒摆摆手,“我不在乎。” 杨婵一怔。 “你......为什么?”杨婵的感动已经被哪吒的操作消磨完了,能留下的只有困惑了。 “不为什么。”哪吒昂起头,做起一副大哥的派头,“我捡了你,以后就是你老大了。” 合着是来招小弟的。 哪吒在杨婵心中的形象一再下落,眼下已经岌岌可危了。 杨婵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朝他丢过去,骂道:“你做梦去吧。” 哪吒接过石子,捏了捏,笑着朝她走来,哥俩好地揽住她的肩,说:“走吧。” 杨婵心无负担地使唤这个混账,她说:“我头还晕着呢,你背我。” 哪吒偏头看了杨婵一眼,杨婵理所当然地命令道:“快点。” 得。 这不只是个狗东西,还是个狗祖宗。 哪吒上赶着给自己绑了个祖宗,叹了口气,认命地背起她。 杨婵落到他背上,又开始下达指令:“我饿了。” 杨婵在哪吒心里是个柔弱的不能再柔弱的凡人形象,一不小心就死了,得好好养着。 于是,杨婵说饿了,本来还别扭的哪吒又开始上心,他背上杨婵,风火轮又踏到脚底,他们自山谷升腾而起,呼的一下,飘到了云上。 空中自由的风没有山川草木,便再无阻挡,在云层中飞舞,将杨婵和哪吒的头发带到远方。 杨婵一下子悬空,下意识将哪吒抱得更紧。 一蓝一红相互交叠,亮丽的两点在云雾间畅游,逍遥自在。 属于他们的旅途自此掀开了命运的首章。 第23章 发烧 哪吒带杨婵去了当地一家颇有名气的馆子。 杨婵好久都没吃过好东西了,她坐在桌前,野人当了太久,她都忘了怎么当个文明人了。 拿着筷子,还踌躇了一会儿。 哪吒看了她一眼,她又立即会用了。 热腾腾的饭菜很快端上来,杨婵端着碗,小心翼翼地夹了一筷子,然后矜持地放到自己嘴里,嚼了嚼,不到半秒,眼泪花花。 哪吒夹着筷子的动作一顿,又拿他那被血染脏的袖子去擦杨婵的脸。 杨婵甩开了他的手。 哪吒皱着眉,问:“哭什么?” 杨婵感动地说:“这菜放盐了。” 哪吒:“......” “不该放盐吗?” 杨婵野人当了太久,嘴里太久没尝过咸味,习以为常的美味在嘴里重新炸开,她像是又回到了什么都没有发生的岁月里,她曾经习以为常并视作理所当然的日子竟然成了美梦。 思及此,眼泪掉的更多。 眼泪掉到饭里又是咸的。 咸加咸,咸得多了,便是苦了。 于是,杨婵吃着吃着又皱起眉头。 哪吒看她变幻莫测的神情,撑起头,不吃了,专心致志地看她。 杨婵声音沙哑:“看我做什么?” 哪吒认真地说:“我看你还能弄出什么花样。” 杨婵瞪了他一眼。 眼泪在这时终于能收回去了。 她擦干眼泪,别过头,捂住嘴又打了个喷嚏。 喷嚏一打出来就没完没了。 到了后来,竟然咳起来了。 哪吒皱起眉,问:“现在头还晕吗?” 第47章 杨婵点了点头。 哪吒沉吟片刻,道:“得给你找个大夫看看。” 吃完饭,他们又去客栈订了两间客房,哪吒拉着杨婵去找大夫。 杨婵跟在哪吒身后还是咳个不停。 大夫给杨婵捺脉,同哪吒说:“杨姑娘染了些风寒,她身子弱,得好好养。” “风寒?”哪吒指了指杨婵的脑袋,跟大夫说,“她头晕了一整天了,这是风寒?” 大夫点了点头。 哪吒觉得这人是个庸医。 大夫也是修道之人,摸了摸自己长长的胡须,回道:“杨姑娘这病也不是一日养成的,风寒只是诱因,人的身体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有其他的症状是很正常的事。” 哪吒转过头去瞧杨婵,问:“你还有什么症状?” 杨婵酒足饭饱,又开始犯困,问到她,她颇为懵懂的“啊”了一声,问:“什么?” 哪吒又立即跟大夫说:“你瞧,她脑子也不怎么清楚了。” 大夫:“......” 大夫觉得关于杨婵的病情,哪吒很有自己的想法,为了少给自己找麻烦,他果断选择忽悠,他道:“这样吧,我开一些调养身体的方子,吃上两天,若是无效,尊驾还是另请高明吧。” 大夫毕竟混迹江湖多年,打发个小少年还是很可以的。 他走了个形式,给杨婵抓了几副普通调理身体的药,就把他俩打发走了。 这药除了不苦,没有任何用处。 杨婵老老实实吃了药,困得实在是不行了,早早回房歇息。 杨婵体弱,昨日在水里泡了那么久,加之过度使用宝莲灯,失了太多的血,一到晚上,病情就加重了,她睡了一觉起来,浑身发热,又酸又痛。 她从床榻上困难地爬起来,去敲了哪吒的门。 哪吒大晚上的不知道在捣鼓什么,一直没睡,杨婵门一敲,哪吒房屋的门就开了。 杨婵还打算多敲几下呢,这下子滞在半空,她有点懵了。 她发了烧,反应有点迟钝。 哪吒问了怎么了后,她才慢悠悠地把手收回去了。 哪吒是个急性子,他见杨婵不答,就擅自抓起杨婵的手捺脉,但他刚一碰到杨婵的手腕,就发现她皮肤发烫,再一见她脸色酡红,跟喝了酒一样。 立即抬起手,冰冷的手贴在了杨婵的额上,杨婵冰得一激灵忍不住往后躲。 哪吒松开手,沉声问道:“你发烧了?” 杨婵想了想,迟缓地点了点头,笃定地说:“发烧了。” 这家伙定是烧傻了。 哪吒抓住她的手,把她往屋里拽,结果动作太猛,杨婵浑身酸软,一没站住,就跪倒地上给哪吒行了个大礼。 哪吒愣在原地。 杨婵烧糊涂了还不忘指责:“你占我便宜。” 哪吒:“......” 这还真是他祖宗。 他将杨婵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杨婵平躺在床上,眨了眨眼,哪吒把床褥盖到她身上,杨婵本来就热,这一蒙,她额头上就冒汗了。 她嫌热踢了被子,哪吒又盖了回去。 杨婵又踢,哪吒又盖。 可惜混天绫坏了,不然这会儿,哪吒已经把她捆起来了。 杨婵说:“热死了,不盖了。” 哪吒却说:“捂出汗会好一点。” “你这是什么道理?” 哪吒答:“医理。” 杨婵反驳:“歪理。” 哪吒弹起一指,打到杨婵眉心上,杨婵“唔”一声,捂住眉心在被子里蜷成一团,不乱动了。 她眼皮沉重,困意袭来又要睡了,哪吒手贴在她的额头上,灵力灌在手中,试图以此来帮她退烧。 但杨婵这破身体,灵力也不管用。 临到后半夜,烧还是没退。 她浑身冒着汗,像是从热水里才捞出来一样,浑身热湿了不说,皮肤泛着粉红色。 哪吒皱着眉,去唤她:“杨婵。” 杨婵蹙着眉,难受地蜷成一团,睁不开眼睛。 哪吒拍了拍她的脸,倾身在她耳边喊:“杨婵。” 杨婵这下子听到了,紧蹙的眉头松开,她动了动嘴唇,轻声喊:“阿兄。” 哪吒一顿,心里想,杨婵怕是彻底烧糊涂了。 哪吒将手伸进被子里,抓住杨婵的手腕,捺脉,脸色忽变,发现脉象越来越虚弱了。 抬起眼,发现杨婵发间的簪子发着微弱的粉光。 这破灯! 哪吒伸出手,想要一把扔掉她头上的发簪,但临了还是住了手,他指着那灯也不管它有没有神识,能不能听懂,威胁道:“她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砸了。” 但簪子听了他的话,果真不敢亮了,光芒越来越微弱,终于彻底失去光芒,变成了一只普通的发簪。 哪吒弯下腰,一只手抓着杨婵的手腕,另一只手从发簪的位置又挪到杨婵的额前,将冰凉的手贴在杨婵的额上,灵力将她整个身体覆盖,尽力为她降温,一遍又一遍地喊:“杨婵。” 但杨婵皱着眉,始终也没睁开眼睛。 杨婵似乎掉进了一个炽热的火焰山里,浑身又热又疼,但又冷飕飕的,越缩越紧,一夜过后被子全湿了,醒来时,额上蘸着一个湿帕子,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绵软无力的手轻轻碰了一下额上温热的帕子,然后一把把它扯下来了。 第48章 哪吒坐在床边,阴影遮住了杨婵眼前的天光,他闭着眼,将帕子抢回来又盖回杨婵的额上,杨婵的手揪着帕子,哪吒则拿着帕子的另一端,就着一张不大的湿帕子,一个带着另一个人的手。 杨婵眨眨眼,抬眼,看见了正坐在身边,靠在床柱上合眼休息的哪吒。 她问:“你怎么在这?” 哪吒无奈地说:“你自己滚进来的。” 杨婵一顿,哪吒的手张开,隔着一张帕子,贴着她的额头,而后慢慢睁开了眼睛,杨婵瞪着眼睛,与他面面相觑。 杨婵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头发全被汗湿了,鬓发贴在额前,打了个小小的弯。 他俩四目相对,杨婵又问:“盯着我做什么?” 哪吒顿了顿,声音变得低沉又散漫,调侃道:“我在观察,你烧了一夜有没有烧傻。” 杨婵眯起眼睛:“你才傻了。” 哪吒声音里带着笑,道:“哦,现在看起来,脑子还没完全坏掉。” 杨婵瞪了他一眼,又闭上眼,不理他了。 哪吒这个混账,嘴皮子功夫非常了得,要是真跟他杠,他能跟你杠个三天三夜,不把你气死决不罢休。 哪吒像敲木鱼一样敲她的头,发出“砰砰”两声响,杨婵立即从床上蹦起来,要咬他。 哪吒动作熟练地一把捂住杨婵的嘴,带着茧的手掌贴着杨婵又热又干的嘴唇,对比越强烈,感觉越奇怪,杨婵一僵,人往后缩,不咬了。 杨婵抬起手,指节弯起,面无表情地对着哪吒敲了敲床柱,一共敲了三下。 哪吒听到这三声,侧身躲开,奇道:“什么意思?” 杨婵又敲了三下。 哪吒歪了歪头。 杨婵这才解释:“刚刚的是你下去,现在的是我饿了。” 哪吒一顿,立即笑弯了眼睛,不止如此甚至笑出声来。 杨婵没什么表情地掀开被子,爬到床前,挨着哪吒又敲了三下柱子:“滚出去。” 哪吒压住她的头,说她是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 杨婵抓住他的胳膊,又要咬人了。 哪吒见好就收,拉着杨婵就下楼。 杨婵坐在床上,被哪吒拽的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去,但反抗无效,只能被半拖着下了楼。 他俩在密云滚了一遭,浑身脏得很,眼下烧了一夜,杨婵头发也乱糟糟的,若不是脸洗干净了,稍微打扮一下,去街对面当小乞丐也是有人信的。 店小二和店老板看他俩的状态都有些踌躇,然后哪吒又从袋子里抓出一大把钱来,乒呤哐啷地砸到桌子上,那些疑云一下子就又散了。 有钱能使鬼推磨,就算这俩是鬼,他们也认了。 店小二抱着钱,在哪吒的吩咐过后,忙不迭地往后出厨跑。 杨婵和哪吒这种自小被当成妖怪长大的孩子不一样,她是个正常人,被别人这么盯着,很不自在,她摸了摸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小声问:“我是不是看起来像个女疯子?” “没注意。” 这也能没注意?! 那么大一个人在你面前杵着呢! 杨婵拽住他,让他转过头来,喝道:“看我!” 哪吒一顿,无奈地看了过去,听杨婵又问:“是不是看起来像个疯子?” 哪吒抬起手搓了搓她的头发,捋顺了她头上炸呼呼的毛,哄道:“不像不像。” “还有你。”杨婵挑起他的衣袖,在鼻前嗅了嗅,肯定道,“你这一身血腥味,像个屠夫。” 哪吒挑了挑眉:“谁家屠夫有我这么好看?” 杨婵:“......”还挺自恋。 哪吒把袖子扯回来,淡定道:“再说,那是我自己的血,也不是别人的。” “关他们什么事,”哪吒评价道,“管我的事,那就是多管闲事。” 宰了了事。 杨婵噎住。 饭盛上来的时候,杨婵申请要给他俩换一身行头。 哪吒拒绝了。 杨婵问为什么。 哪吒边吃边答:“你的病还没好,这里到处都是庸医,治不好你,我打算带你先回乾元山找我师父看看,顺便告诉他老人家,混天绫坏了,瞧瞧能不能修。” “路途遥远,特地换身行头,没必要。” “有多远?” 哪吒长长地“嗯”了一声,答道:“不带你,我得走三天。” “带上你,我得走七天。” “七天?!” 那也太远了。 杨婵问能不能不去了。 哪吒拒绝了这个提议。 杨婵皱着眉,下意识去摸发里的簪子,说:“我就只是偶感风寒,有宝莲灯在身上,死不了。” 她这一路粉身碎骨都没死,一个风寒就能把她拖死了? 哪吒双手抱胸,不满道:“就是你那破灯的问题。” 哪吒说她的灯是破灯,杨婵用手在他肩上糊了一爪子,哪吒没理她,继续说:“你上次拿它救我,就只是累,后来又紧接着用它,身体立马不适,若不是我在身边你昨日可能就死在山里了。” “昨夜也是......,”哪吒表情严肃,“你那灯很有问题。” 他的目光落在杨婵头上的簪子上,眯起眼睛,眼神不善,心道,杨婵的病要真是与宝莲灯有关系,还真得想办法把它砸了。 第49章 第24章 善心 哪吒不是个走回头路的人。 但世事总有意外。 杨婵便是那个意外。 才歇息不到两日,就又要奔波,杨婵老大不乐意,找了个各种理由,竭力要拖上路的日程,但不管她是发脾气还是说软话,都不顶用。 哪吒可没耐性陪她玩,他站在床边,开始宣判杨婵最后赖在床上的时间。 从十数到三的时候,杨婵整个人从床褥里“噗”地一下冒出来,她闷在床上久了,雪白的脸上都闷出了酡红,她鼓着腮,像是个团了栗子的仓鼠,气呼呼地大声喊:“我就不走!” 这种抗议在哪吒面前显然是徒劳的。 他一把将杨婵从被子里拔了出来,在她滚到地上之前,把她扛到背上。 他就拖着杨婵的一只手,杨婵这段时间常被他这样没轻没重地扯来扯去,还没学会怎么在他的背上找个安全又舒适的地方窝着。 她半只身子都往哪吒的身前仰,柔软的肚皮正抵着哪吒坚硬的肩膀,稍微动作,她都能把昨天的饭吐出来。 杨婵被迫垂下去的头艰难地扬起来,视线的盲区,两只手像在水里游泳一般胡乱地挥舞着,可惜哪吒的肩膀还没有辽阔到供她自由游动,很轻易地,摆动的手臂,给哪吒的脸上带来一巴掌的礼物。 “啪”的一声脆响。 杨婵的所有动作都摁上了静止键。 屋子也在瞬间安静下来。 杨婵好像听到哪吒深吸了一口气,似乎在摁捺着什么情绪。 作为曾经哄人开心的专职掌中宝,杨婵对身边人的情绪有超乎常人的敏锐的直觉,她小心翼翼地缩回两只爪子,手抵在嘴前,装模做样地咳嗽了几下,然后故作高傲地说:“我自己会走,用不着你。” 哪吒冷笑一声,在杨婵微微的惊呼声中,将她高高举起,然后又大发慈悲地低低放下。 杨婵平稳落地,暗暗松了口气。 哪吒先她一步往外走,杨婵紧随其后,嘴里嘟嘟囔囔的,也不知道在抱怨些什么。 他们住在客栈的二楼,随着他们越来越靠近一楼饭堂,杨婵的嘟囔声渐渐小了,待走到客栈门口时,杨婵彻底不嘟囔了。 哪吒再往前走了几步,发现连杨婵虚浮的脚步声也没了。 哪吒转过身,看着杨婵扒在门口,一动不动,身体僵直,只有眼睛在动,那双眼望着客栈里香气扑鼻的饭菜,神情眷恋,浅色的眼瞳里隐隐闪着泪光。 好一副生离死别,又隐忍不发的可怜样。 哪吒:“......” 这得是差了她多少吃的,馋成这样。 哪吒失语片刻,朝杨婵招了招手:“杨婵。” 杨婵不肯动。 她离了这个小镇,不知道还得多久才能吃上有盐有味的饭。 山不动,哪吒就只能就山了。 他朝杨婵走过去,然后同她一齐望着客栈里头热闹的风景。 他们俩,一个女疯子,一个屠夫组成了客栈今日的门神二人组。 人来人往间,把客栈潜在顾客全给吓走了。 掌柜欲言,在瞧见哪吒那一身血后,又止。哪吒不得不提醒身边痴痴的杨婵:“午饭我们已经吃过了。” 杨婵反驳:“我眼光又那么浅显吗?” 哪吒虚心请教。 杨婵说:“我盼的是明天的午饭,后天的午饭,未来每一天的午饭!” 由奢入俭难,回望那些艰难的旅途,杨婵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头,才会觉得习以为常,好容易吃点好的,这才没两天又要回去当“野人”,杨婵不由得心生悲切,话说那叫一个掷地有声,声情并茂。 可惜,哪吒是个没心没肺的混蛋,他淡定地“哦”了一声,心里想,这就是个饭桶。 哪吒双手抱胸,在杨婵被饭菜的香味勾走之前,把她拽回来,无情地说:“该走了。” 杨婵整个人都耷拉下来了,头上被哪吒揉的乱糟糟的头发好像都柔顺了不少。 哪吒好像看到某只可怜兮兮的流浪动物。 刚刚还在张牙舞爪的。 奇了。 哪吒忍不住勾起嘴角。 杨婵一步三回头,哪吒也没不耐烦了,他看着杨婵的样子,一边笑,一边恶狠狠地说:“快走了。” 杨婵终于走出了客栈。 他们顺利地走出了小镇,小镇一出,又是漫山遍野无人的寂寥处。 此时是早秋,正是丰收的季节,山野里野粟茂密,高高地长起来,却只有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芯子,这里远离人烟,也没人稀罕这点煮了看都看不见的粟子。 而且,虽是丰收的季节,这里的草木生长的也太“衰败”了一些。 杨婵看着龟裂到寸草不生的一块土地,好奇地问道:“这里是很久没有下雨了吗?” 哪吒闻言,思虑半晌,给了个很模糊的答案:“应该是吧。” 他这类修仙人,跟五谷杂粮早就说再见了,哪里在乎天有没有下雨,百姓的庄稼会不会丰收。 山野里道路崎岖,荆棘横生,哪吒倒还好,杨婵跟在后头却粘了一身的透骨草,拍也拍不干净,只能一个个去摘。 他们走的时候本就过午时了,杨婵脚程也慢,这才没几里路,天就暗了。 天一暗,山上就传来狼嗥。 杨婵冷不丁地在一边说:“它正呼朋引伴,打算把我们吃掉呢。” 第50章 哪吒挑了挑眉。 杨婵以为哪吒不信,拿自己来举例:“真的,我之前被这群家伙联合作战,差点咬死。” 哪吒脸上惯常的挂着的冷漠和戏谑一下子散去了,他看着杨婵,在她有些困惑的目光下,抬手揉了揉她的头。 杨婵一愣,借着稀薄的月光,瞧清了哪吒眼里不太刺眼的,被他藏得很好的怜悯,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又觉得尴尬,只能强硬转移话题,说:“你是神仙,我是凡人。” 这话没头没尾的,哪吒问:“所以呢?” 杨婵总算把身上最后一个透骨草拔掉,然后在一边回:“所以,我饿了。” 因果关系也令人糊涂。 杨婵的脑回路总是异于常人,让人难以捉摸。 杨婵指了指天边慢慢升起的月亮,说:“戌时了,我该吃饭了。” 说罢,她顿了顿,特别强调道:“别给我吃该死的干饼。” 哪吒嗤笑道:“荒郊野岭的,有的吃就不错了,倒还挑上了。” 杨婵以前张皇着逃难自然不挑,可她现在什么也不怕了,打定主意要当个毁灭世界的王八蛋,手上这还没几条人命呢,挑点吃的怎么了? 前面的路不能再走了,哪吒带着她往下走,走到河岸边,抓了两条鱼上来。 山间的狼嗥还是不停,杨婵坐在哪吒点好的篝火边,借着温暖的火光,看清了外头几双闪着冷光的眼睛。 看来是追到这里来了。 杨婵默默抬起手,将头上的簪子拔出来,安静地盯着那几头跃跃欲试的狼。 她连死都不怕了,当然不会因为这几头饿狼就心生胆怯。 哪吒剖干净了鱼肚,见杨婵坐在石头上和什么东西对峙,转过眼,往她看向的方向瞧去。 他手上的命债多了去了,杀气腾腾的,就算收敛着,淡漠的一眼就够吓退那几头狼的。 它们发出状若嘤咛的声音,连忙告饶,往草丛里头一退再退。 哪吒坐在石头上,让杨婵回神。 杨婵攥着簪子的动作松弛下来,转过头,瞧见了哪吒递给她的鱼。 她把簪子插了回去,接过鱼,问:“怎么是生的?” 哪吒翻了个白眼:“哪里来的大小姐,就等着吃现成的是吧?” 说着,那被剖干净了肚子的鱼,被直直插了一根木棍还不老实,在杨婵手里抖了抖尾巴。 杨婵脸皱成了包子,说不出的嫌弃。 得。 哪吒叹了口气,把杨婵手里的鱼接了过去。 这鱼之前就撒了点盐,对着火一烤很快就冒出香味。 草丛里藏着的几头狼还不肯走。 杨婵闻着香气,眼里冒起亮晶晶的光来。 刚一烤好,哪吒就把熟了的鱼递给杨婵。 杨婵猫一样,轻轻咬了一口,鲜嫩的鱼肉和盐味混在一起,组成了一种奇妙的味道。 哪吒坐在篝火前,似乎笃定自己做得一定好吃,神情平和,橙红色的火星飞到他身前时却偷偷暴露了他的得意。 哪吒嘴角微微翘起,他手里拿着另一条鱼,也不吃,就看着杨婵。 这场景分外眼熟。 杨婵一边想,一边又轻轻咬了一口鱼肉。 他们俩正对着坐,中间便是熊熊燃烧的篝火,哪吒梳着高马尾,红色的发带乖顺地贴在他的鬓间,他长相俊美,眉眼比眼前的火还要浓烈。 跟另一个人是完全相反的。 杨婵垂下眼帘,无声念道:阿兄。 她想杨戬了。 哪吒等了半天没等到这饭桶一点溢美之词,不由得觉得杨婵一如既往的不识好歹。 他瞧了杨婵一眼,打算像平时一样逗弄她,却见她失魂落魄地看着篝火,长长的影子在火光里摇曳,本人却一动不动。 哪吒站了起来。 杨婵终于回过神来,见他拿着刚烤好的鱼,大咧咧地朝那几头狼走去。 狼们怕他,他一走近,它们呼的一下就散开了。 哪吒把手里烤好的鱼丢出去,也不管它们的惊惧和犹疑,转过身直径往回走。 杨婵坐在一旁,问:“你给它们做什么?” 哪吒不答,坐到篝火前,随手捡了个木棍,用棍子拆散了燃成灰烬的木灰,让火烧得更大了一些,火光映在他脸上,闪闪烁烁,而他寡淡的神情在闪烁的火光里看不到任何别的异常,只听得到他淡声回道:“看着怪可怜的,发发善心。” 第25章 新生 杨婵因为念起下落不明的杨戬情绪分外低落,河岸边除却潺潺的流水声和篝火里火星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便再无其他。 夜色里,连一开始连绵的狼嗥都暂且摁上了静音。 杨婵默默吃完手里的鱼,将串连鱼肉的木棍丢进火里烤,木棍一掉进火里就炸开一个火星。 杨婵坐在石头上,抬起双手,就着温暖的火光将被风吹冷的手烘干,她瞧着火焰舞动的样子,倦意涌上来,眼皮变得沉重起来。 她缓慢地眨着眼睛,在静谧又温暖的夜色里,控制不住地犯懒。 哪吒在这时忽然开口,他说:“乾元山毗邻陈塘关,等到乾元山,也算到陈塘关了。” “陈塘关?” “嗯,那里是我家。”就以哪吒此前的经历来看,是不可能喜欢自己的故乡的,但他念起嘴馋又低落的杨婵,他倒是愿意给那个不算美好的地方堆上几句不太诚恳的溢美之词,“那里很繁华,人很多也很热闹,美味佳肴更是数不胜数。” 第51章 他手里拿着木棍,百无聊赖地一边堆火堆,一边继续跟杨婵描绘未来到达陈塘关的美好蓝图:“我们先去乾元山,弄清楚宝莲灯和你之间的联系,然后,我带你下山,沿着陈塘关外的渔村一路走到陈塘关,关口有饴糖,给你买一些,平日里可以尝一尝,甜的。” 杨婵果然上钩,她放下烤火的双手,坐在石头上,将自己抱成一团,听起了“美食”故事,听哪吒不咸不淡的讲述,竟能听出趣味。 哪吒是个急性子,偏偏平日里这家伙语速很慢,不说话则已,一开口必要慢悠悠吊人胃口抑或是逗弄人取乐的。 杨婵在他这栽了不少跟头了,可惜性格单纯,脑子又不甚灵光,一次又一次地上钩,她兴冲冲地催促道:“还有呢?” “再往里走一走,有许多海鲜,不过陈塘关的人吃惯了海鲜,家底殷实的人家便专挑一些稀奇古怪的山珍来吃。” 哪吒本想给杨婵从山珍海味里挑挑她喜欢的,却发现自己不知道她喜欢什么,而且别说这个了,他除了知道杨婵的名字和被天庭追杀的事实,其他的一无所知,就这样,还敢忽悠着杨婵结生生世世难以消解的魂契。 可见,他做事过于随心所欲,从不考虑后果。 哪吒停顿片刻,忽然问杨婵:“你家在哪?” 杨婵一愣,眼睛发酸,将自己团的更紧了,过了好久,她才难过地说:“我没家了。” 哪吒这话问的实属草率,像杨婵这个年纪的小丫头,一身被宠出来的娇纵的臭毛病,不识好歹,不看眼色,还犟的出奇,出身非富即贵。 但这样的出身了,还四处流浪,被人追杀,九成九是已无家可归了。 哪吒总是在无意之中做错事,他是无所谓的,但面对杨婵总是有种无从下手的无措感,发现自己说错话的下一秒,哪吒就选择了闭嘴。 杨婵话匣子却打开了,她抱着自己接着说自己此前的经历,她说那群从没见过的神仙是怎么来的,又说云华和杨天佑是如何死的,以及杨戬为了保护她而下落不明。 她因为杨戬一句“向南”,便一直向南逃亡,然后南到巫山,遇到了哪吒。 说罢,她眼睛通红,骂道:“都是一群持强凌弱,妄断因果的狗东西!” 这话以前还骂过哪吒。 哪吒被杨婵勉强摘出了“狗东西”的行列,哪吒听着还怪高兴,不计前嫌,也跟着杨婵骂神仙老爷们猪狗不如。 终于有人能跟自己站同一战线上,杨婵很高兴,也不念着跟哪吒是个大混帐、大骗子了,要跟哪吒保持距离,谨防被忽悠着又一次上套。 她乐颠颠地从火的这边做到火的那边,选了个块离哪吒不远的石头坐着,虽然还未一路杀到天庭成了毁天灭地的大魔王,但眼下过过嘴瘾也是可以的。 哪吒听着杨婵嘴里那些稀奇古怪的刑罚,听到一半,抬手打断了杨婵的滔滔不绝。 杨婵正说到兴头上,哪里会停下来,于是,哪吒干脆朝杨婵迈了一步,弯下腰,身体往前倾,双手捧住了杨婵的小脑袋,晃了又晃,晃得杨婵天旋地转。 她本就因为宝莲灯染上了头晕的毛病。 这一转彻底歇菜。 杨婵眼冒金星,无力地糊了哪吒一巴掌。 她虚弱、困惑又愤怒,问:“你在干什么?!” 哪吒见杨婵即便是在火光的映照下依旧煞白的脸,讪讪地松了手,答:“在观察你脑子到底怎么长得。” 怎么装了一堆让人一头雾水的鬼东西。 杨婵的脑浆都要被晃成一团浆糊了。 刚吃过饭,又折腾了一通,又累又晕,原本被哪吒勾的散去了的困意又一次袭来,杨婵手抚着额,晕的找不着北,不由得泛起恶心。 刚刚吃进去的鱼都要吐出来了。 杨婵死死抿着嘴唇,尽力不让这一惨剧发生。 哪吒掩饰性地咳了咳,慌乱又无措地给自己找台阶下,幸好之前正讲到饭桶杨婵喜欢的美食环节,他生硬地转移话题,继续就着陈塘关那个破地方的美食。 为了好好表现,哪吒这个混世魔王竟然像左学里认真学习的子弟一样,背起了,呃,菜谱。 他其实还未来得及好好做个纨绔子弟将陈塘关的美食尝遍,就已被李靖扔掉山里喂豺狼了。 也亏得他博闻强识,平时闲得无聊偶尔听的一耳朵,今天倒派上用场了。 可惜,杨婵这回当不了被胡萝卜吊着前进的驴了。 她听是听得见,就是注意力完全不在这上面了。 她头晕脑胀,最终抵不住困意,蜷成一团,睡了过去。 哪吒从热菜念叨到冷菜再到饭后甜点时,杨婵悄无声息地栽到了他肩膀上。 哪吒那绵长又惹人发困的语调霎时间停了。 他慢慢地、慢慢地转过头,看见杨婵的发旋以及那枚在夜间依旧闪着粉光的发簪。 他眼神不善地盯着那个簪子,虽然没有说什么,可那簪子被他这毫不掩饰的杀气腾腾的威胁吓到,很快的就如同方才草丛里嘤咛着告饶的狼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俗,熄灭了。 在它熄灭的同时,杨婵因为和哪吒离得距离稍远,身体不自觉地往下掉。 为防止杨婵掉下去磕着脑袋,弄出个头破血流的下场,哪吒一把抱住了杨婵。 第52章 这个拥抱倒是没有旖旎的氛围,哪吒抱着杨婵,一手紧紧地环着她的腰,一手高高抬起,打算哥俩好的拍一拍,但手悬在空中,怎么也落不下来。 哪吒低头瞧着杨婵煞白的脸蛋,想,算了。 别这一拍,把这脆弱的凡人给拍疼了,倒时候又得找他算账。 哎,他本就罪孽深重,在杨婵身上就别理亏的雪上加霜了吧。 他难得如此惆怅地想。 他将杨婵轻轻地平放到地上,夜风寒凉,他们虽然烤着火,背后却正对着劲头正胜的河风,一冷一热,更容易生病。 哪吒看着杨婵瘦弱的身体,想起昨夜那一场差点没醒过来的事,眉间聚起峰峦,他往乾坤袋里掏了掏,竟连一件多余的衣裳也没找着,在打算将自己这件被杨婵嫌弃的不行的血衣披到杨婵身上之前,他翻出了前几日在密云时塞到怀里的鲛纱。 也不知道这明显的东西放到怀里这么久,他却无所察觉,到底是为什么。 他一把扯出了怀里的鲛纱,蓝色的鲛纱薄如蝉翼,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蓝色的水波纹。 这鲛纱防水防火,就是不防风。 更别提在保暖这一事项上有所建树了。 眼下就是个屁用没有的美丽废物。 但聊胜于无。 哪吒还是将鲛纱披到了杨婵身上。 鲛纱轻薄却宽大,浅浅盖在蜷成一团的杨婵身上刚巧将她全身盖住,只露出一双紧闭的眼睛。 哪吒弯下腰,手不由自主地朝杨婵的眼前伸去,却在她纤长浓密的眼睫前停住。 杨婵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的手上,哪吒笑着收回了手。 他知道,他没有想错,也没有找错。 那里有这世上最亮的眼睛。 * 让杨婵就这么躺着肯定不行。 哪吒觉得自己毫无准备地带着杨婵往荒郊野林里钻实属欠考量。 他习惯了四处漂泊,到处作死,可杨婵显然没有。 杨婵让哪吒一而再再而三地意识到凡人到底有多脆弱。 他用法力做了个勉强防风的罩子,围着杨婵画地为牢,将杨婵保护在寒冷的风中,令她能够栖息于温暖又安全的温室里。 哪吒为了让杨婵不经风寒,守了一夜,直到冷月西沉,旭日东升。 天光乍破,朝阳染红蓝的发黑的天空,多彩的云如山峰,层峦叠嶂,不同色彩的云自朝阳的血红一路延展,从红色到橙色再到蓝色,隐隐约约的白色在其中交叠,逐渐的,朝日的真面目在隐蔽的云层间,露出真面目。 日升日落,周而复始,习以为常,实在是没什么好看的。 可是,哪吒还是觉得新奇,他拍了拍身边睡得正香的杨婵。 杨婵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睁开一条眼缝,外间,不算刺眼的白光滑进她的眼睛里,意识逐渐清醒。 哪吒语带笑意,轻声哄道:“杨婵,日出了。” 杨婵逐渐睁开了眼睛,可她没有一眼瞧见天边的彩云,她毫无准备地抬头望见了哪吒轻松又柔和的笑容。 他梳着高马尾,乌黑又浓密的头发有一小部分盖在了他胸前,发梢随着他的心跳震的微微颤动,眉间咒印和发带一个颜色,让那张本就浓烈、俊美的脸更显艳丽,美的已经模糊了性别。睥睨天下、浪荡不羁、俊美无双。 正是这世上最美的少年郎。 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杨婵原本逐渐苏醒的意识好像又迷糊起来。 她忍不住从鲛纱里抽出手,朝身旁的哪吒伸出。 哪吒毫不犹豫地牵住了她的手,杨婵眨了眨眼睛,与他面面相觑。 杨婵脑海里似乎在与他对视上的一瞬间,有什么东西钻进脑子里了,她心里发痒,迫不及待要去搜寻,可是哪吒打断了她的寻觅。 他将她一把拉起来,冷酷无情地宣布:“该走了。” 杨婵的脸顿时垮下来,那些乱七八糟的感觉一下子全都飞走了。 她被哪吒拽着手,人却躺了回去,扯起鲛纱盖住脸,装死。 哪吒已经习惯了杨婵装死的行为,他针对性地开展了一系列有效措施。 把杨婵提起来,捡起地上的鲛纱,抓住杨婵的两只手放到自己肩前,然后弯下腰,抱住杨婵的两只腿,接着,一瞬间站起来。 失重的杨婵会立即紧紧抱住他。 最后,只能被他带走。 动作熟稔的令人生气。 尤其是令杨婵生气。 杨婵在他肩膀上糊了一巴掌,骂道:“你这混账!” 哪吒不计较继续前行。 哪吒不专程挑衅她,杨婵也没趣儿,再骂两句就不骂了。 她趴在哪吒背后,又犯起困来。 她抱住哪吒的脖子,转过头,去看朝阳。 只见得,刚刚还藏掖着若隐若现的红日完全地露了出来。 一个巨大的浑圆的红色高悬空中,缓缓升起。 而随着它的动作,混沌又晦暗的天地都绽放了璀璨的色彩,由此,杨婵看到了形状各异的云,看到了重重叠叠、浓绿如墨的小丘,看到了南归的大雁,看到了远方人家的炊烟。 夏日已过,蝉鸣已停。 万物却依旧生机勃勃。 据说,这世上最弱小的蜉蝣只活一日,一日便能从生走到死。 第53章 杨婵不知道他们具体什么时间生,又什么时间死,但她可以肯定的是,此时此刻,便是新生。 杨婵靠在哪吒的肩窝上,侧过头,感受到拂过鼻尖的裹挟着泥土腥甜的风,发现自己触到了早已忘却的活着的实感,笑意盈盈。 哪吒背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没有如她意料那般,继续往了无人烟的近路走。 他绕了好长一段远路,带着她走入了下一段人间烟火。 在陪她吃过午饭后,径直拉着她去成衣店买了一件厚厚的秋衣。 这衣服和她一开始穿的鲛纱是一样的蓝色,厚实又舒服,比她身上密云的衣服好多了,杨婵喜欢的一个劲儿地转圈圈,让裙裾像圆盘一样飞起来,转出一个月亮来。 结账时,杨婵借了店里的东西,好好将自己洗漱了一番,店里的老板娘见她半天也梳不好头发,笑呵呵地给她梳了个好看又利落地发髻,将发簪插在杨婵头发里时,满意地一个劲儿地夸杨婵好看。 杨婵是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被夸好看自然开心,换了身行头,已经开心的没边了。 杨婵换了一身蓝色的长裙,头上簪着簪子,手腕上戴着手镯,走两步就是欢快的银铃声,哪吒倚在门口,将这辈子的耐心都丢到这里了,当听到铃铛“叮当叮当”的清脆的响声时,他不自觉地站直了些。 “哪吒。”未见人,就先听到她的声音了。 哪吒上前几步,杨婵从另一头的屋门口蹦了进来,一蹦一跳地落在他面前,在他面前又转了一圈,长裙飘飘然,头发好好的梳上去了,露出一个小小的美人尖,显得脸又小又圆,像个鸡蛋,她脸上挂着一双琥珀色的杏眼,眉若小山,娟秀又活泼。 她载着清风,拢在宽大又裁剪繁复的衣裙里,浑身飘飘然,像是飞在空中的神女,她笑着问:“好不好看。” 哪吒没答,他成天打架斗殴,风里来雨里去的,实在对美丑没有一个特别的概念。 虽然没有概念,但他看着杨婵开心就忍不住逗她,他抬起手,作势要手贱地弄乱杨婵好容易才梳好的发髻。 杨婵大叫一声,躲鬼一样,连退三步。 哪吒哈哈大笑,杨婵气急败坏。 他朝杨婵招招手,喊道:“该走了。” 杨婵别扭地“哼”了一声,表示不屑与之为伍,但是人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哪吒。 他们在离开镇子后,继续踏上了旅途。 杨婵气来得快,消得也快,才一会儿功夫,就在哪吒面前招摇。 她一蹦一跳地在无人的旷野里哼着朝歌那边的乐曲,朝歌那边学来的乐曲多是高雅肃穆的宫廷音乐,但落到她嘴里就成了曲调欢快的乡间小调。 哪吒看着杨婵开心地没边的样子,听着传自杨婵手腕上铃铛清脆的叮当声,在心里嘲笑她。 继不识好歹、不看眼色、性格娇纵、愚笨嘴馋之外,哪吒找到了杨婵新的缺点。 臭美。 第26章 上山 哪吒和杨婵专挑着有人烟的地方走,一路绕行,走到乾元山时,比原定的七日要多出不少,掐指一算,用了大半个月才走到乾元山。 杨婵一路吃好喝好,加之没有使用宝莲灯,走到乾元山时,头晕、体弱的毛病已好了大半,实属没有再叨扰太乙的理由。 但是,杨婵只要一日不跟她那宝贝破灯说再见,就一日有被破灯拖累的风险,基于此,哪吒还是带着杨婵上山了。 乾元山地势险峻,高耸入云,山上绿树成茵,草木繁盛,灵气逼人,陡峭光秃的石壁上偶尔长着一圈翠绿的草,这里的云层厚重,低矮,却不显沉重,云朵形状各异,颜色纯白,没过乾元山的半山腰,显得乾元山庄严又不失秀丽。 山外,群山环抱,野鹤高飞,山与山之间隔着秀丽蜿蜒的涪江水,涪江东流直入东海,江水宽阔,凡人要度过江水到达乾元山除了坐船以外没有别的办法。 像这样与世隔绝的仙山,本与凡间没什么联系,更别提坐船到达了,然而,太乙真人是个中奇葩,他修炼千年才终于得道,本该超凡脱俗,学着他师兄云中子做个隐世的闲云野鹤,偏偏学不会忌口,贪恋人间至味。 太乙贪得便是一口酒。 他自个儿不酿酒,就拜托远方的农人每到月初携着上好的酒,乘着江山的竹筏,度过涪江,将酒放到山底置放相应钱财的地方,一手拿钱,一手放货。 拿到货后,这个懒人不愿亲自下山,拜托山间修炼的白鹤给自己取酒。 哪吒是太乙一手带大的,太乙那些臭毛病,他都知道,每到月初他都能闻到太乙身上的酒味。 太乙是个丢人的神仙,都修炼成仙了,还会喝醉,喝醉了醉醺醺地绕着金光洞晃悠,看什么都说好。 看到哪吒则会多说三声好。 年幼的哪吒面无表情地扶着发疯的太乙,太乙拍拍他的肩,笑眯眯地说:“老夫的好徒儿,好、好、好。” 哪吒自然不会白让太乙发疯,每到太乙喝醉、意识迷糊的时候,他就会讨教卖乖,搜刮太乙洞府里数不尽的宝贝。 可怜太乙修行千年,功德无量,府中宝贝更是数不胜数,却被哪吒掏空了一半。 真是他的好徒弟啊。 此时,正是月初,哪吒抢了给太乙送酒的竹筏,载着杨婵往乾元山游动。 第54章 江面宽阔,水汽磅礴,一到河中,杨婵站在竹筏上,便被白雾遮住视线,看不清前方。 她来到陌生的乾元山,心里紧张,又什么都瞧不见,下意识向哪吒求助。 她喊:“哪吒。” 哪吒手里拿着划桨的竹竿,掀开沉重流动的水流,发出哗哗的声响,听到杨婵的声音,沉稳地回应道:“在这。” 话落,杨婵循声“哒哒”地跑来,在见到哪吒的身影后松了口气,怕自己待会儿又“走丢”便紧紧攥住了哪吒的衣袖,哪吒划桨的动作一顿,转头看向杨婵,杨婵倒是毫无觉察。 哪吒想了想,便把这种不寻常的动作当成理所应当,继续划桨。 水流平缓,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将他们从河的这边送到河的另一边,来到了乾元山山下。 哪吒下船后,朝杨婵伸出手,杨婵抓住他的手从竹筏下跳下来,踩在湿滑的草地上,走了几步,裙裾上便湿了。 这时,丹顶鹤听到动静往远处飞来,它脚上挂着贝币,在哪吒和杨婵面前落下,张了张又大又漂亮的白色羽翼,长长的鸟喙稍稍梳理了一下自己的羽毛,而后抬头用那双纯黑的眼睛打量着哪吒。 哪吒轻笑一声,骂道:“蠢货,瞧什么?” 丹顶鹤被吓着似的,翅膀张开,细细的脚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纤细的脖子直直往后仰,生怕触到这个杀星一般。 它一边躲,脚上的贝币刮在石壁上发出“哐哐”的声响。 哪吒强盗一样,抢走了丹顶鹤脚下绑着的贝币,往自己怀里揣。 杨婵在一旁看着目瞪口呆。 她不可置信地问:“你怎么连一只鸟的钱都抢?” “这叫抢?”哪吒了悟,笑道,“那我便抢了。” 乾元山各种珍奇野兽被哪吒揍了个遍,遇到些性烈的,他还宰过,简直是坏事做尽,抢这点小钱实在是不算什么,他干脆利落地认下罪行,然后跟杨婵纠正道:“还有,这不是鸟,这是鹤。” 杨婵一噎,红着脸回怼道:“就你见多识广!” 哪吒摇摇头,自吹自擂:“我还博闻强识。” 杨婵哼了一声。 哪吒对四处张望的丹顶鹤说:“别看了,拿酒的人没来,今天就我。” 丹顶鹤脑袋栽下来,难过极了。 哪吒拍了拍它的小脑袋,同它说:“去跟师父说,我回来了,麻烦他老人家起个早。” 丹顶鹤张了张翅膀,领命飞走了。 话传了,哪吒带着杨婵继续往山上走。 乾元山从山底到山中的洞府有一个人为凿就的石梯,梯子顺着地势而建,弯弯曲曲,凶险又陡峭,拾级而上,要走三万三千步才能走到洞府门口。 这么陡峭的路,杨婵走起来很艰难。 哪吒便跟她走在一起,牵着杨婵的手,带着她向前行进。 杨婵走的满脸通红,走走停停,哪吒默默等在一边,杨婵的手发烫,累的满头大汗,手心却没什么汗,握着还是干爽柔软的。 杨婵气喘吁吁,手被哪吒轻轻捏了捏,听到他开始开嘲讽:“这就不行了?路还远着呢。” 杨婵甩开了他的手,撑着膝盖,深吸一口气,独自向前。 哪吒在一旁夸张地鼓起掌来,夸赞她坚持不懈的精神。 ......说实在的,可不想被这个大骗子夸赞。 谁知道是夸还是损。 杨婵懒得理他,专心致志地往前走,走着走着,头上这一路都在沉寂的发簪发出光芒,与此同时,杨婵的脚步越来越重,再往前走几步,便好像逐渐在她肩上加了什么砝码,越来越重。 杨婵被迫又停下了脚步。 哪吒似乎在身边说了些什么,但杨婵已经听不到了。 她喘着气,抬起头,环顾四周,天空中南归的大雁,振翅高飞发出清脆的鸣叫声,石阶两旁林木悠悠,山间静的只有秋风扫过落叶时的飒飒声,她站在狭窄陡峭的台阶上,发现深秋时节的乾元山,云雾缭绕,远方的日光未曾将朦胧的云雾吹散分毫,反倒折射出奇异的金光,给云雾间错落有致的房屋盖上了一层薄薄的金沙。 房屋...... 杨婵意识变得模糊,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心里想,她是不是快到了? 思及此,她顾不上肩上越来越重的负担,又闷头往前走了几步。 喉咙忽然收紧,脑袋里也发出“嗞”的一声尖锐的警告。 杨婵死死地捂住头,她的五脏六腑却忽然发难,喉咙发痒,她忍不住咳了咳,然后咳出一地浓血。 血液粘稠在一大摊倾泄到地上后,在杨婵的嘴里还留存了不少,杨婵咳得惊天动地,身体再也承受不住重量,跪倒在地上。 哪吒脸色大变,他自小便走这石阶,习以为常,从未料到凡人走这普普通通的石阶会是这副模样,他大步上前,一把搂住了杨婵,防止她从陡峭的半山腰上摔下去。 杨婵艰难地抓住了哪吒的衣襟,嘴里轻念着他的名字,合上了双目。 哪吒心神大乱,一手揽住她的背,一手揽住她的膝窝,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而后,站起来,快步上前,连走带跑。 很快的,他走到了尽头,太乙真人也早早等候在石阶的尽头。 太乙还是老样子,一身道袍,一头华发,下颌梳理着长长的美髯,手持拂尘,精神矍铄,超凡脱俗,脸上总带着随和的笑意。 第55章 哪吒一瞧见太乙,慌乱的心神终于有了定海神针,不由自主地喊:“师父。” 太乙无奈地叹了口气,说:“你下山日久,却不肯在陈塘关待着,了却你与你父母的因果,又跑到哪里去了?” 哪吒来不及跟他解释,他三步并两步,快步走到太乙身前。 太乙已经习惯哪吒身上总带着一身血的模样了,他不意外地从上到下打量着哪吒的模样,然后目光停留在他怀里的杨婵身上。 杨婵手虚虚地抓着哪吒的衣襟,瘦弱的身体蜷成一团,藏在哪吒的怀里,头贴着哪吒胸前,只见得满头乌发,她明显已经失去了意识,安静地躺在哪吒的怀里,她原先流出来的汗全变成了血,浸湿了衣衫,将蓝色的衣裙染出了紫色,多余的血珠滴答滴答往下掉。 太乙脸色微变,上前一步,厉声问道:“你将一个凡人带上山做什么?!” 哪吒不答,反倒问他:“那石阶到底怎么回事,杨婵怎得能伤成这样?!” 太乙收敛了语气,答:“这是仙山,你以为是什么人都能上的?凡人不斩三尸,贪嗔痴一个不落,上来自然只有一个死。” 哪吒怔然,忽地跪倒在地上,怀里的杨婵却稳稳地呆在他的怀里,眉头轻蹙,气息越来越浅。 她发间的发簪这一回顾不上哪吒的杀意,拼命闪动,柔和的粉色的光芒却刺痛了哪吒的眼睛。 哪吒怒不可遏,一把抽出杨婵的宝贝簪子,狠狠丢在远处。 太乙居高临下地看着哪吒的模样,发现他眉间的咒印隐隐闪着红光,哪吒脾性天生暴虐,这是因为他轮回转世时神魂受过重伤,又融合了其他古神的恶魂,神魂不稳,很容易失控,眼下怕是又要失控了。 太乙抬手,一指点在他的眉心,却发现哪吒并没有安静下来,指尖反倒越来越烫。 太乙喝道:“哪吒!” 哪吒没有应声。 太乙深吸一口气,命令道:“将她带入洞府,我有办法救她。” 哪吒终于动了动,他抬起头,望着太乙。 太乙却皱着眉,掐着指,心算命轨,半晌,失望地说:“你下山不去了断因果,倒给自己沾染尘缘了。” “是不是?!” 哪吒面对太乙的失望并不羞愧,他从来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直视着太乙,少顷,落下一个坚定的“是”。 第27章 九黎 不同阐教里其他师兄弟子众多,声势浩大,太乙真人门下仅哪吒和金霞童子两个徒弟,哪吒还是太乙两世真传弟子,那真是心肝中的心肝,太乙从来就没舍得教训过哪吒。 闯了祸,小事便是无奈地敲他脑袋,大事就是没关系,我来处理。 哪吒在外形象都成了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了,太乙醉了还能攀着哪吒的肩,一个劲儿地喊“好徒儿”。 哪吒本就天性暴虐,一边是李靖极端的敌视,压迫,一边是太乙这样极端的纵容,溺爱,养的他更加喜怒无常,轻易招惹不得。 太乙现在就管不了他了。 他怒气冲冲地甩了甩衣袖,将道袍甩了好大一个弧度,来表示自己的愤怒和对哪吒的失望,寄希望哪吒能慎重对待此事。 结果,哪吒一把抱起杨婵就往洞府里走,连为自己辩解一下的意思也没有。 独留太乙一个人在寒风里萧瑟。 十二金仙里,太乙实力、悟性不算最差的,但是是最倒霉的。 太乙看着哪吒的背影,想起被哪吒搬空了一半的洞府,脸上的肃穆一扫而空,耷拉着眉毛,嘟囔着:“这混小子!到底你是师父,还是我是?” 他甩了甩拂尘,跟着哪吒上前,走入洞中。 洞中陈设简朴的过分。 也是,太乙是个懒人,除了一口酒,无欲无求,也不需要多大的排场。 哪吒将杨婵放在石床上,给太乙让出了位子。 救一个误入仙山的凡人是很简单的事,他摊开手,手上便闪现出一枚金丹,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金丹,有些肉疼地说:“这还是很久以前老君给我的。” 哪吒冷淡地拆台:“老君炼丹炉落灰的残次品,喝酒时随手撒了你一堆,多的都没处放了,你之前还觉得老君不靠谱,现在又宝贝起来了?” 盘古开天辟地,混沌两分,天地初立,生灵初现,万物生气初为混沌的一炁,后来鸿钧、女娲、帝俊等一众初生的远古神明一齐出现在世间。 帝俊创世,女娲济世、鸿钧传世。 后来这些古老的神明相继陨落,三界大乱,乱中那些分化的元炁再次融合为一,再之后,纷乱在各界联合之下相继平复,一炁便在此时化为三清,道祖鸿钧陨落前传道三人,立于三清之上,这便是当今的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 太上老君作为大师兄崇尚无为,居于三十三天外太清境,与世无争,平日里就爱好炼炼丹,下下棋,喝喝酒。 哦,喝酒这个臭毛病是太乙带过来的。 太上老君活了上万年,从不沾惹因缘,连个徒弟都不收,是个真正的孤家寡人,作为道德老祖,随和好说话的老好人一枚,好到他两个气势汹汹、天纵奇才的师弟都不将他放在眼里,两个人自小就斗鸡眼,眼里只有对方,长大了,得道了,依旧如此。 斗鸡眼师弟们收了一堆斗鸡眼徒弟,妖怪也好,神仙也好,凡人也好,一个两个也不把老君当回事。 第56章 哦,去通天教主那里打听打听,说不得他那群胎生都不算的徒弟连老君是谁都不知道。 往元始天尊这里数一数,诺大的师门里也只有太乙这个奇葩没事乐颠颠地往太清境跑,给清净的太清境染了满境界的酒味,熏得道德老祖太上老君也成了个老酒鬼。 太乙瞪了他一眼,吹胡子瞪眼:“那是你师叔祖,给我放尊重点!” 哪吒心里想,到底是谁不尊重老君啊。 人命关天,哪吒皱着眉,没耐心跟太乙多说,他忍不住催促太乙两声。 太乙“啧”了一声,将金丹交到哪吒手里,让他喂给杨婵吃。 哪吒走到床边,将杨婵抱起来,上身支在自己怀里,将她的下颌往下掰,而后将金丹丢到她嘴里,没有水,金丹含到嘴里怎么也下不去。 哪吒朝太乙要水,太乙给他一小罐没喝完的清酒。 哪吒拿着酒罐,晃了晃,问:“只有这个了?” 太乙眼神飘忽,掩饰性地说:“事态紧急,凑合着用吧。” 还说老君不靠谱,太乙也没可靠到哪里去。 元始天尊那么严肃正经的一个人到底为什么会收了太乙?! 缘,还真是妙不可言呐。 哪吒对着杨婵的嘴唇,将灌中的酒倾倒了进去,其中的酒水进的少漏的多,但好歹将她嘴里含住的金丹推到胃里去了。 哪吒用袖口擦了擦杨婵嘴边遗漏的酒,看向太乙,太乙走上前,对着杨婵,轻甩拂尘,拂尘带去一口仙气,吹到杨婵嘴里,将她的命拉了回来。 事罢,杨婵煞白的脸色也逐渐恢复了血色,微弱的气息也在慢慢恢复,她在哪吒怀中栽着头,陷入了真正的沉睡,嘴里似乎低声呓语,哪吒低头侧耳去听,什么也没听清,鬓边的碎发却被杨婵嘴里吐出来的湿热的气息吹到耳边去了。 哪吒冷峻的神色终于平和下来。 太乙见哪吒放松,忍不住提醒他:“你可不要掉以轻心,仙山不是她这样的凡人能呆的,渡给她的这口仙气散了以后,她照样得死。” “你最好立即把她送下山去,”太乙真人说着说着倒絮叨起来,“要死到山上,你上哪去跟她家里人赔罪?” 哪吒将杨婵轻轻放到床上,看着她俏皮又秀丽的面容,淡声回道:“她已经没有家了。” 太乙顿了顿,良久,轻声问道:“怎么没的?” 哪吒还未想好怎么答,让太乙不受惊吓,外边多管闲事的鹤就叼着被他丢到地上的发簪,长腿漫步走到太乙身边,将簪子怼到太乙手里。 太乙接过簪子,发现这莲花形状的发簪还在发烫,饶是见多识广的太乙也没见过这稀奇玩意,他举起发簪,眯起眼睛,对着光,仔细观察上面的纹路。 但看了半天也没看出来是个什么玩意。 哪吒在一旁解释道:“她说这是宝莲灯。” 太乙打量的动作骤然间停住了。 他磕磕巴巴地问道:“我没听错吧?” 哪吒淡定地说:“没有。” “宝莲灯?” “嗯。” “宝莲灯?!” “是。” 太乙:“......” 他失语良久,语重心长地说:“哪吒,你以后出门别叫我师父了。” 他双手拢入袖子,朝哪吒一个晚辈作揖:“当不起!” 由于哪吒前科累累,太乙这回肯定是误会了,哪吒难得为自己辩解道:“这破灯又不是我拿的,是她的。” “她一个凡间的小丫头,连上乾元山都要去半条命的小可怜,上哪去抢天庭封藏多年的上古圣物?更何况,你知道宝莲灯曾经的主人是谁,今日的天帝又是谁吗?” 哪吒虚心听太乙指教。 “上古时期,天崩地裂,女娲补天,宝莲灯被用来镇天地魂灵,后来遗落凡间,蚩尤一战,生灵涂炭,炎帝神农氏率领部族翻遍四海才在秘境里寻得宝莲灯,抚平人间创伤,后来这灯落到他的幺女手上,她成了宝莲灯自女娲之后唯一的主人。” “她就是巫山神女,神女瑶姬。”太乙顿了顿,强调道,“她不仅是宝莲灯的主人,也是天帝昊天的发妻。” “当年洪水滔天,帝俊将死,三界大乱,大禹治水,瑶姬凭着宝莲灯在洪水过后以身祭灯,才有的万物复苏,九州子民繁荣昌盛。” “上古时期遗留了那么多圣物,为什么独有宝莲灯碰都不能碰?” “因为当年,瑶姬身死魂消,浑身留得的便只有宝莲灯一物了。” 哪吒沉吟良久,忽然笑道:“杨婵同我讲天庭的人说她娘囿于私情,扰乱天道,犯了天条,但眼下看来,天帝也是一样的人呐。” “唯一的不同在于天帝比她娘厉害很多,做了天庭的主人,成了天道,便能解释因果了。” 太乙一噎,喝道:“不得不敬天帝!” “师父你怕什么?” 太乙修行数千年,还真没怕过什么,但现今的天帝莫要说他了,就算是老好人老君提起来也是皱眉头的,评价道:“你最好别去招惹他。” “招惹了,就是个死。” 太上老君不似元始天尊高高在上、触不可及,又不像通天教主离经叛道、过分狂热,他至始至终都只是个温和的青年,上善若水,平易近人。 他坐在菩提树下,轻轻落棋,瞧着困惑不解的太乙,长声叹道,“我的好师侄,千年修行不易,因个昊天,落得个身死魂消的下场,岂不凄惨?” 第57章 哪吒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招惹,太乙攥着宝莲灯,真怕哪吒哪一天惹出他兜不住的乱子,语重心长地讲道:“天帝同其他人不一样,他出身九黎,当年是九黎的少君。” “九黎?”哪吒皱着眉,奇道,“那不是蚩尤的族人吗?” “是,”太乙缓缓地说令人惊诧的事实,“昊天便是蚩尤之后九黎的少君。” “当年,中原大地上炎黄二人相争,炎帝战败率领族部归降,他部落里却冒出来九黎这个不肯归降的支系,黄帝一整个部落都敌不过九黎一族,无奈之下竟然求助九重天座上众神。” “天界、人间、阴间本被女娲划上了鸿沟,井水不犯河水,但帝俊打破了规矩插手了这事,他作为创世神,认为轩辕氏才是人间之主,派下诸神前去相助,结果......蚩尤一人便可匹敌众神。” 这是一件相当打脸的事。 这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们因此丢尽了脸面,无数仙人上前请战却都死于蚩尤刀下。 这种事总不能让帝俊这种创世神下场挽回颜面? 这样恐怕会更丢脸吧? “但结果是涿鹿一战,蚩尤败了。” “是,他败了,但天庭也是用不光彩的手段赢了他。” “当年诸神全都下场对付九黎了,却还对付不过,无奈之下,将昆仑山女娲宫,女娲娘娘遗世的唯二弟子之一,九天玄女,请下了山。” “玄女率领腾蛇一族对抗九黎,腾蛇嗜杀,九黎好战,胜负难分,战况僵持近十年,本该一直耗下去,但是......无论是天界、还是人间都耗不下去了。” “十年战争打的三界生灵涂炭、满目疮痍、亡灵四处飘荡,无处容身,那是一场不亚于滔天洪水的浩劫。死去的鬼魂将阴间填满,无处容身,为了给这些可怜的生灵寻找出路,阴间鬼主后土以身化作六道,铸就轮回,让亡魂得以有来生。” “......在这样危难的形势下,逼迫两方必须尽快决出一个战果。” “天庭用了手段,让蚩尤死了。” “什么手段?” 太乙毕竟是神仙,谈起这事也颇为惭愧,他沉默了很久,才艰涩地描绘那一场令人难以置信的阴谋。 他道:“玄女向九黎提出了联姻。” 哪吒是何等聪慧的人物,这一说便像是打通了任督六脉,明白了过来。 他推测道:“玄女提出了联姻,与腾蛇征战十年的九黎也觉得打累了,抑或是蚩尤脑子糊涂了,接受了这诡异的提议,以为人神两族联姻以后,天下太平,有了天界扶持蚩尤也能做这人间之主?” 太乙点了点头。 “帝俊与女娲是同辈,也算是玄女的长辈,当年天界众人明知道这是一场阴谋依旧奉上无数珍宝,将人间到天庭的整个天路铺满红妆,玄女穿着嫁衣走下登仙梯来到了欢天喜地迎亲的蚩尤身边。” “他们携手一同来到了涿鹿,在这里举办了三界瞩目的盛大的婚礼,那是唯一一次三界的人物都心平气和地站在一起的时候。” “玄女和蚩尤在众人的祝福中,一拜天地。” “他们一拜天帝帝俊、二拜道祖鸿钧、三拜始祖女娲,三拜后,玄女趁蚩尤不备,斩下了他的头颅,献与黄帝,蚩尤的血染红了祭台,婚礼在九黎毫无防备的瞬间变成了战场,九黎大败,三界欢呼,天下太平。” “在那之后,昊天成了九黎的少君,九黎在战后被打上罪奴的身份,本该一举歼灭,是炎帝力保,玄女求情才得以保留。”太乙思及此,也不由叹道,“但他们的处境你也知道会有多艰难。” 哪吒想起密云一族,仅仅因为相柳,就全数歼灭了,更别提惹得生灵涂炭的九黎了。 昊天这样的出身,本身就是带着原罪的,竟然还能在最终成了天帝,成为最后的赢家,想来不是天庭的会对他心慈手软,而是他足够强大。 “是,”太乙看出哪吒所想,说,“昊天从罪奴成为天帝靠的不是功德无量,悟道三尸,而是骇人的实力。” “帝俊死后,天庭四分,纷乱不休,昊天率领九黎的残部,一路杀上去,一统天界。” “瑶姬死后,他杀了近千年,杀的天庭人头滚滚,几近无人了。” “天庭的罪最后还是由九黎的人亲自讨了。” “哪吒,”太乙神情肃穆,问,“什么是因果?” 他自问自答,掷地有声: “这便是因果。” 第28章 问候 太乙说那么多昊天的事,就是希望哪吒慎重对待宝莲灯这事。 “如果这是真的宝莲灯,天庭不可能不出手,天庭的追杀令下来,天涯海角也逃不掉。”太乙皱着眉,沉吟片刻,问哪吒,“她一个凡人,到底从哪去拿天庭封藏的宝莲灯?” 哪吒回:“自然不是她拿的。” “我遇到她的时候她就已经有宝莲灯了,”哪吒低头看了杨婵一眼,“这应该是她娘给她的。” “她娘是?”太乙问。 哪吒答:“云华天女。” 太乙一愣,声音变了调:“她不是凡人?” “她是,但她娘不是。” 太乙脑袋有点糊涂,他摁了摁头,哪吒解释道:“她娘是仙,他爹只是个普通的凡人,她是仙凡混血。” 太乙脑袋“嗡”地一下炸了,他道:“天庭和人间有结界,仙人不能轻易干扰凡间因果,这怎么还冒出一个仙凡混血?这可是天道都要追讨的大罪......等等,你说,宝莲灯是她娘给的,那也就是说,她娘便是盗取宝莲灯的人?” 第58章 “到底是与凡人结合罪大,还是盗取宝莲灯的罪大啊?!” 太乙脑袋糊成了一团浆糊,找了个地方坐着,冷静了冷静,丹顶鹤用头蹭了蹭他的手背,太乙都没有注意到它的举动。 太乙陷入思考,哪吒也等在一边,忽然太乙又大惊小怪地站起来,跑到杨婵的床边,仔细观察她的面目,问哪吒:“你说她是云华天女的女儿?” 哪吒点了点头。 “你可知云华是谁?” 哪吒摇了摇头。 “她是昊天的胞妹,是玄女唯一的徒弟。” “哦?”哪吒讥讽道,“天帝一家还有手足相残的事迹?” 他终于理清了天帝一家乱成一团麻线的关系:“云华为了凡人盗取瑶姬的遗物,还私下凡间,与凡人结合,坏了规矩,事情败露,昊天追讨,要杀了云华一家,杨婵作为云华的遗孤只能东躲西藏。” 他捶了锤手心,了悟道:“原来是这样啊。” 太乙头疼,心里想自己活了这么多年,都没惹什么麻烦,哪吒一惹就惹了个大的,这还不如勾搭凡人呢。 他狠狠敲哪吒的脑袋,敲得哪吒东倒西歪,他阴阳怪气地说:“你小子,可真会捡人啊!” 他指着杨婵,命令道:“从哪捡的,给我往哪送回去。” 哪吒挑了挑眉,心里想,杨婵虽然是个不识好歹,不看眼色,忘恩负义,蠢笨嘴馋还臭美的狗东西,但捡了她,遇到麻烦了,哪有随处丢的道理。 多不道德。 嚯,哪吒这个魔头有一日能考虑道德的问题,他师父和师叔祖简直要感动的不行了。 “哪吒,”太乙见哪吒油盐不进,高声喊道,“这因果你沾染不起!” “有什么沾染不起的,不过就是个死罢了。”哪吒耸耸肩,“反正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哪吒!!” 太乙性格温良的不行,平日里最多喝醉酒时发发疯,平日里在乾元山都是温温吞吞的,这一喊吓着了乾元山的花花草草不说,还吓得随侍在身边的鹤跳起来了。“师父,您别急,”哪吒打算告诉太乙一个更爆炸的消息,“斩断因果已经来不及了。” “我与杨婵已经在始祖女娲的见证下,签订了魂契,生生世世,因缘相缠。” 哪吒瞧着太乙瞪大眼睛,笑着说:“这因缘,非身死魂消,不能抹去。” “哎哟,”太乙捂着脸,绝望至极,“你别说了。” 徒弟都是债。 愁死他了。 * 哪吒带着杨婵来乾元山是为了探明她和宝莲灯的关系,眼下,虽然知晓了宝莲灯的由来,但还是不知她与宝莲灯的关系。 太乙闻言,沉吟片刻,将手中的发簪放到杨婵身边。 一靠近杨婵,方才发簪闪烁不定的光芒立马稳定下来,持续不断地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杨婵一浸染它的光芒,身体加速恢复,不多时,原先还沉睡的人,缓缓地恢复了意识。 沉睡的意识慢慢苏醒,而在意识恢复的同时,痛觉也开始运作,杨婵浑身炸开的疼,浑身上下五脏六腑、乃至于每个毛孔都在叫嚣,她紧紧皱着眉,下意识将自己蜷成一团。 为了抑制疼痛,不叫出来,她在无意识中咬住了口中的软肉,腥甜的味道很快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当嘴角也蔓出血时,哪吒一手捏住了她下半张脸。 紧闭的嘴因此被迫分开,血蔓到哪吒的手心,在他细密的细纹间铺开。 哪吒沉声喊道:“杨婵。” 杨婵的眼睛终于慢慢睁开,看清了哪吒的模样。 她疼得两眼泪花打着转,眨眨眼,那些泪珠便滚了下来。 “唔......”被捏着脸,杨婵说话含糊不清。 杨婵脸上还挂着肉乎乎的婴儿肥,一捏就凸出两圈可爱的软肉,哪吒松开手,那两团肉又缩了回去,整张脸变成了一个椭圆的鸡蛋。 杨婵鼓起腮,变成了松鼠,轻声嗫嚅道:“疼。” 哪吒弯下腰,靠在杨婵唇边,侧耳倾听,问:“哪疼?” 杨婵感受了一下,老老实实地说:“哪都疼。” 哪吒了然,偏过头,与杨婵只差咫尺,清楚地看见杨婵眼睫上挂着的泪珠,一贯冷淡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如水一般柔和,他温声问:“要不要我替你出气?” 杨婵茫然。 太乙清了清嗓子,说:“怎得?你要把我这乾元山砸了?” 还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 这混小子。 哪吒坐直了,淡道:“岂敢。” 他捡起杨婵床边的发簪,说:“我打算砸的是它。” 冤有头债有主,杨婵能上乾元山受这一遭,追根溯源是这破灯,杨婵宝贝这破灯,他不,身为祸害,哪吒深知祸害得早点毁了事。 说罢,他便攥住了发簪,捏起了拳头,咔哒一声,簪子好像发出了即将破碎的声音。 杨婵顾不上一身的疼,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了起来,去抢哪吒手里的簪子,哪吒不给,举高手,继续捏。 “还给我!” 哪吒哼了一声。 杨婵往东抢,他的手往西伸,往西跑,他的手就往东跑。 主打一个叛逆。杨婵像只八爪鱼一样,攀在哪吒身上,借着他的肩膀,抢他手里的簪子,几回合下来,还是没有抢过。 第59章 她瞪着眼睛,哪吒以为她又要咬人了,然而预估错误,杨婵一咬牙,竖起一指,轻念咒语,眨眼间,哪吒手中发簪烫的拿不住,他下意识松了手,那只纤细的簪子立即变成了一盏粉色的莲灯。 莲灯在半空中晃晃悠悠,跌跌撞撞,也不知道怎么了,竟然从一个死物上看出“急切”,它飞到杨婵怀里,紧紧挨着杨婵。 杨婵抱着她的宝贝,从哪吒背上爬下去,眼看着就要跳下床跟他保持距离了,结果哪吒这个不要脸的,抓住了杨婵的脚腕,杨婵受力不稳,“咚”地一下栽到了石床上。 磕到头了。 这一下摔得突然,给杨婵摔懵了。 她满脑子空白,她从床上爬起来,抱着宝莲灯默默转过头,懵懂地看着哪吒。 哪吒立即松手,他举起双臂,证明自己不存在的清白。 他道:“不是我干的啊。” 至少,磕到头不是他干的。 再说了,除了杨婵,谁能在床上磕到头啊?! 太乙看不下去了,这哪里是名门高徒,这简直就是流氓啊。 想来,他在老君那里薰了那么久,也没给哪吒沾点道德。 惭愧惭愧。 他抬起一拂尘,给哪吒头上来了一击暴捶。 哪吒一顿,“嘶”了一声,抱着头,昂着头瞧见了太乙修理了好些年的长须,他喊:“师父。” 太乙闭目:“当不起。” “你是我师父!” 杨婵这才注意到太乙,她坐在床上,眼中的懵懂散去,眯起眼睛,立即警惕起来。 太乙瞧见杨婵警惕的模样,自觉往后退了一步,摆出一副得道高人该有的模样,捋了捋长长的胡须,慈眉善目,笑意盈盈,朝杨婵打招呼,杨婵的敌意更强了。 她捧着手里的莲灯,手里的宝莲灯从柔和的粉色变成了刺目的猩红。 或许是太乙命中缺点什么,慢慢仙途总是遇到刺儿头。 以前是哪吒,现在是杨婵。 太乙摸胡须的动作顿了顿,十分尴尬地停在原地。 哪吒还算有点良心,给太乙解围,解释道:“这是我师父。” 杨婵狐疑。 哪吒朝她招招手,杨婵踌躇了一会儿,又小心翼翼地爬到他身边,躲在他身后。 刚刚还起内讧的两人这会儿又成了连体婴,紧挨在一起说悄悄话。 杨婵藏在他背后,哪吒侧过身,抬起手,像鸟一样,张开羽翼,虚虚环着她。 杨婵放松了一些,她眼睛转了转,还是不确定地问:“真是你师父?” 哪吒耐心地哄道:“是我师父。” “我不是带你来找他看病吗?” “我病早好了。”杨婵弱弱反驳。 “哦,”哪吒从善如流,“那就是来看你那破灯的。” “什么破灯,这是宝莲灯!”杨婵怀里的宝莲灯颤了颤,仿佛在跟她告状,杨婵定神,指着哪吒,警告他,“不准再碰我的灯,更不许砸了它。” 哪吒不爽地盯着那个不干好事的破灯。 杨婵把灯往怀里藏了藏,而后瞪着哪吒,打定主意要给宝莲灯做主。 最终,哪吒败下阵来,他别过脸,冷斥道:“算了。” 什么叫算了? 这话讲的像杨婵在无理取闹,明明无理取闹的是哪吒才是。 杨婵不满,又要回嘴。 眼见着他俩可能会没完没了的吵下去,太乙又咳了一声,拉回他们的注意力。 杨婵立即缩回哪吒身后,对着太乙,只露出一双浅色的眼睛。 跟做贼一样,鬼鬼祟祟的。 阳光折射下,杨婵琥珀色的眼睛变成闪耀的金色,扑闪扑闪的,很是明亮。 所以,即便她整个人都藏到哪吒身后了,存在感依旧很强。 “听哪吒说你是从朝歌来的?” 杨婵眨了眨眼睛,不说话。 太乙看向哪吒,哪吒用手肘戳了戳杨婵,悄声说:“喊人啊。” 杨婵也很纠结:“我该喊什么啊?” 她曾混迹朝歌贵族小姐的圈子,对那些世家谱牒背的清楚,但换个环境,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喊人了。 “随便喊什么。”哪吒随意说,“就喊真人吧。” “哦。” 杨婵的眼珠子又转到太乙身上,清了清嗓子,虽不肯大大方方地行礼,但嘴上的礼数很周全。 她道:“小女杨婵,见过真人。” 太乙那把胡须终于能满意地摸到尾巴了。 他想,杨婵比哪吒好点,至少嘴上有礼貌。 哎,瞧瞧,这日子过的,要求越来越低了。 第29章 选择 哪吒支使杨婵将宝莲灯交出来,交由太乙查看,杨婵不愿,她抱着自己的宝贝,看着哪吒不说话。 哪吒明白她在想什么,哼了一声,不屑道:“你当谁都稀罕你那手里的祸害,乾元山宝贝众多,什么好东西没有。” 杨婵闻言,手松了松,但微微嘟起嘴,瞪了哪吒一眼。 哪吒压住她的头,又把她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 杨婵甩开哪吒的手,嘟嘟囔囔地交出了宝莲灯,莲灯从她怀里被拿出来,漂浮到空中,可怜兮兮地在杨婵和哪吒之间颤抖。 哪吒现在可以确定宝莲灯同其他的神物一样拥有神识,想起它这一路“装死”,难免不爽,冷声讽刺道:“装什么可怜?” 第60章 杨婵则将它轻轻推了出去,轻声哄道:“去吧。” 宝莲灯最后还是听了杨婵的话,来到了太乙身边。 宝莲灯悬浮在空中,太乙没接,他捋着胡子,安静地打量着眼前闪着光芒的莲灯,良久,抬起眼眸,看向藏在哪吒身后直勾勾盯着宝莲灯,神情有些紧张的杨婵。 哪吒问:“有什么问题?” 太乙说:“没有什么问题。” 哪吒皱起眉:“可她路上一用宝莲灯就会身体不适,头晕目眩,偶感风寒便高烧不止,梦噩难退。” “气血亏虚是这样。” “气血亏虚?”哪吒抓住杨婵的手腕,手指摁捺在她的手腕上,半晌,放开手轻轻抓住她的手腕,说,“她之前确实是这样,可这一路,已经养好了。” “气血亏虚哪里有‘养好了’一说?”太乙看着发着光芒的莲灯,解释道,“再说了,她这身子也一直亏损着。” 哪吒顺着太乙的目光,明白过来:“您是说是宝莲灯的问题?” “宝莲灯没有问题,”太乙叹口气,道,“哪吒,这是圣物,不是蚕食性命的邪物。” 杨婵在一边挣了挣手,哪吒偏过头看了她一眼,松开了她的手腕,杨婵收回手。 她个性单纯,虽然一路受尽苦楚,但本性难移,一旦卸下心防就很容易轻信旁人,她听闻太乙这么说,觉得太乙肯为宝莲灯说好话,也算是个好人,于是,从哪吒的背后默默移了出来,跪坐在床上,坐在哪吒身边,望着莲灯,紧张的神色渐渐褪去了。 哪吒又问:“不是它的问题,却又与它有关......弟子愚钝,还望师父明示。” 太乙看向杨婵,声音放缓,温声对她说:“杨婵,不妨收回宝莲灯。” 杨婵点点头,一摆手,无需咒语,也无需费力维持与宝莲灯之间的联系,她一召唤,莲灯便晃晃悠悠地回到了她的手上。 太乙指着她手里乖顺听话的莲灯,对他们一人说:“看到没有?” 哪吒:“什么?” 太乙挑了挑眉,心道关心则乱,不想哪吒这般聪明的人都看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眼下等他悟是悟不出来,只能他来挑明了。 他道:“宝莲灯认主了。” 哪吒一愣,恍然大悟。 杨婵却还懵懂。 太乙耐心解释道:“高级的灵器宝具都有神识,何况是这种传自上古时期济世救难,功德无量的圣物,莲灯有神识,认了杨婵为主。” 杨婵问:“认主......是为何?” 太乙答:“不知。” “灵器宝具认主后就与主人息息相关,它们施展法术依凭是主人的灵力。” 哪吒沉着脸道:“杨婵是个凡人哪来的灵力?欠缺的灵力怕是要靠精血、魂魄和寿命补足。” 太乙拢了拢宽大的衣袍,“是这样,你瞧,杨婵连乾元山的三万三的石阶都爬不上来,何况是承担宝莲灯这样稀世的宝物了。” “气血亏虚是理所当然的事,”太乙顿了顿,无奈地说,“倒不如说,幸好只是气血亏虚而已。” 杨婵能这么幸运,靠的恐怕就是她身体里那一半的神血。 杨婵听不懂,她问哪吒是什么意思,哪吒冷着脸,不耐道:“意思是你再拿着这祸害迟早得死。” 哪吒带着杨婵走了那么远的路,又因着她脆弱的身躯,故意循着城镇的方向绕着那么多路,不是为了让她去死的。 他是想杨婵活着,不,远不止如此。 杨婵鲜活的面目近在眼前,哪吒摁捺住心中炸开的恐惧和慌乱,眉间的朱砂却越来越红。 他想要杨婵活着,好好活着,让她那双明亮的眼睛一直明亮。 不惜一切代价。 他猛地睁开眼,盯着她手中的宝莲灯,掷地有声:“把它给我。” 杨婵一僵。 她心思敏感,又与哪吒在一起呆了很久,哪吒的性子她勉强了解一些,分得清他的暴虐和不易察觉的温柔,她知道,哪吒现在是真要动真格了。 宝莲灯是她现今唯一依仗的宝具,也是她幸福又短暂的前半生唯一留下的证明。 那是云华留给她的东西。 不能让他真毁了宝莲灯。 杨婵抱住莲灯,不管三七一十一掉头就跑。 平时她是打不过也躲不过哪吒的,但她现在有了靠山,她很有眼色地躲到了太乙身后,抓起一点他宽大的衣袖,跟太乙告状:“真人,哪吒动不动就要砸了圣物,你快管管他吧。” 看来,杨婵不仅撒娇卖乖是一把好手,见风使舵也颇有天赋。 太乙偏身挡住了杨婵,遮住了哪吒的视线。 哪吒皱着眉。 太乙说:“宝莲灯这种圣物不是你说毁就能毁掉的。” 杨婵从太乙宽大的衣袖里慢慢冒出头来,太乙抬手轻轻将她的头推了回去,继续说:“它既然认了杨婵为主,说明杨婵有这份机缘,理当顺势而为。” “哪怕这份机缘要她的命,对吗?” 太乙淡道:“那这也是她的命,何须你来干扰?” 哪吒不悦,走上前来。 太乙一扫拂尘,挡住了他的前路。 “哪吒。”他低唤。 哪吒忽然抬眸,眉间的朱砂变得愈发深红,他道:“我不认。” 他盯着太乙身后的杨婵,说:“我带她来见您,不是要她来认命的。” 第61章 “天行有常,万物循律,缘起缘灭,皆有因果,一切都是顺天而为,”太乙此时温和又凉薄,他道,“各人自有各人的天命,谁都管不了谁,你如今就算插手了她的因果,不过又是一种顺应罢了。” “结局是改不了的。” 哪吒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差,神情隐隐有暴虐之色,太乙叹了口气,收回了拂尘,沉吟片刻,掐指几算,道:“更何况谁告诉你杨婵拿着宝莲灯的结局就是死的?” “不是死,那又是什么?” 太乙摇摇头,道:“结局未知,杨婵的天命无法推算,想来,作为宝莲灯这般圣物的主人,她的命运,也不是我这等微末法力的小仙能窥得的。” 哪吒问:“那谁能窥得?” 太乙笑了笑,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你去找伏羲吧。” 哪吒抿着唇,不满道:“伏羲那个时代的古神早就去世了。” 太乙笑道:“是啊,哪吒,这世上能算杨婵命运的人已经死了。” “杨婵命轨无法推算,那便是未知的,既是未知的,你擅自插手,弄巧成拙可如何是好?” 哪吒顿了顿,这时太乙身后的杨婵又冒出头来,她一个凡人,什么命轨、什么天命、什么因果哪里能听懂,但她拆台,尤其是拆哪吒的台简直熟门熟路。 她抓着太乙的衣袖,和太乙身边的丹顶鹤一起探头探脑,古灵精怪地扮鬼脸,附和太乙:“就是就是。” 正说着,宝莲灯又悄咪咪地随着主人一起冒头,胆战心惊地望着哪吒,杨婵赶紧把宝莲灯摁了下去,不让它在哪吒面前招摇过市。 哪吒见此,脸上阴冷的神情一下子散去,轻声骂了一句只有自己听得到的“白痴”。 太乙不愧是带大哪吒的人,三两句话就让哪吒定下神来,他立在原地,身上的杀气霎时间散去了大半。 太乙见哪吒眉心处的朱砂慢慢恢复正常,也暗暗松了口气。 他偏过身,让开路,将身后的杨婵显现出来,道:“杨婵,这是你的人生,你应该自己做决定。” “你也听到了,拿着与你并不相符的神物,你可能会因此丧命,如此,你还要继续拿着它吗?” 杨婵忽然显现出来,直愣愣地和哪吒对视,她下意识退了一步,但退后不到片刻,发现哪吒蹙着眉,看清了他煞气背后深深的忧虑,心神一动,又向前了一步,捧着莲灯,郑重地对上了哪吒。 两人相对而视,皆在山洞的暗处,唯有漂浮在空中的莲灯沐浴在山洞口洒下来的温暖的光芒里,莲灯粉色的光芒和金色的天光重合在一起,两人就以这样的光芒,安静地看着彼此。 平和又郑重。 杨婵和哪吒在一起不是在打闹就是在打闹,在鬼域时死到临头还能打起来,两个人凑在一起就没有消停的时候,好像在对方身边眼里就只剩下了彼此,整个世界都成了无关紧要的旁观者,局外人。 于是,当他们双双安静下来的时候,整个无所谓的世界也跟着一齐安静下来。 选项明明是太乙抛出来的,结果杨婵却只看着哪吒说:“就算会因此丧命,我也要拿着它。” 哪吒眉间聚拢的小山变得更为险峻。 他不懂,有什么能比杨婵的命重要? 他当然不会懂,他自小被当作妖孽,孽障,极尽不幸,知道人之间的恩情重要,但不知道到底有多重要,更不知道有些时候人之所以能成为人而不是牲畜就是因为存在着、努力维系着这一份份深重的恩情。 杨婵上前一步解释道:“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我在父母膝下长了十五年才长成了杨婵,家破人亡以后,我什么都没有了,跟‘杨婵’身份有关的一切也没了。” 其实,她在成为“杨婵”之前同样拥有一个很幸福的人生,在那里,她有外公和外婆,有父母,有舅舅舅妈,也有哥哥。 他们都很爱她。 外公性子疏朗,最爱说笑,又很好斗,一把年纪了,常常带着杨婵四处打架,回家时又会自觉找搓衣板跪好,不给外婆和妈妈骂出口的机会。 舅舅和外公一脉相承的好斗,只是生了一副丰神俊朗的好皮相,多了点偶像包袱,揍人前总要慢条斯理地理一理没有任何褶皱的衣袖,偶尔有一两次接送杨婵,因他那闪瞎人狗眼的装逼气质,给杨婵挣了好多面子。 舅妈性子柔和,虽然为人有些古板,但会为了杨婵悄悄藏起考试卷子,还会借着职务之便对着杨婵的父母好一顿夸耀她在学校并不存在的感人事迹。 家里还有疼爱她的父母和哥哥,从小到大都将她捧到掌心里,幼儿园汇报演出没有演成公主,他们便专程在演出结束后,在台上陪着演绿叶的杨婵再演一次公主。 最夸张的是中考时,全家人开启备战模式,大张旗鼓地送她去考场,然后被学校保安拦在门口,排场过大,杨婵都觉得丢人,同学们却朝她投去艳羡的眼神。 她曾经过得这么好,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当下人生的一切呢? 她也不知道。 她在这里活了太久了,年岁比曾经的世界还要长。 曾经的记忆已经模糊,仔细一想曾经挚爱的家人的面目甚至都像是蒙上一层厚厚的纱,彻底看不清了。 但是在这个世界里十五年的生活对现在的她来说是那么真实,那么触之可及。 第62章 于是,她拼了命地想抓能抓得到的一切。 “我只有这盏莲灯是与杨婵过往有关的了,我四处逃亡,早就跟‘杨婵’告别了,但是有了这个和以前有关的东西,我就还能证明我是杨婵。” “哪吒,”她看着他,轻声道,“没了它,我就不是杨婵了。” “你说的这些不过都是些纠葛的无聊的念头罢了。” 哪吒觉得杨婵很矫情,将过往和现在分的这样清楚,还需要一个死物来维持一点早就灰飞烟灭的幻梦。 他问:“命重要,还是念头重要?” 他不懂,神也好,人也好,妖也好,这世上一切有灵性的生灵很多时候都是靠念头活下去的。 杨婵毫不犹豫地说:“念头重要。” 哪吒斥道:“愚钝。” 他还能好好骂两句,说明他已不打算砸了她的灯了。 杨婵放松下来,昂着头,又走了一步,理直气壮地说:“我是凡人,自然愚钝。” “凡人?”哪吒冷哼一声,大步上前,将已靠得很近的杨婵拽到身后,杨婵被一下子拽过去,一个踉跄差点摔下去,哪吒完全不管,任由她像个不倒翁一样,勉强稳住身形。 他打量着杨婵瘦弱得风一下子就能吹走的倒霉模样,嫌弃地说:“你弱的快要死了,还敢做个凡人?” 杨婵不满,正打算反驳,哪吒却不理她了,转头同太乙说:“既然是因为她是肉体凡胎不能承受宝莲灯的威力,那便让她修炼,超凡脱尘,挣脱凡人束缚,获得灵力,操御莲灯吧。” 太乙点点头,道:“确实是个办法。” “嗯,师父既然也觉得是个办法,不然......” 太乙眼疾手快地打断他,道:“我没这个打算。” 哪吒眯起眼睛,说:“我还没说完呢。” “你敢说完,我不敢听完啊。” 哪吒想的无非是让太乙收杨婵为徒,教她修炼成仙。 开玩笑,太乙跟随老君混了这么多年,已经把“无为”学到了极致,除了老为哪吒这个逆徒操心之外,太乙混迹阐教讲究的就是一个“摆”。 从不管别人的闲事。 更何况是昊天的闲事了。 太乙咳了咳,继续把持着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转移话题:“那什么,杨婵的身体不能在乾元山常待,你再过一阵,就将她带下山吧。” 哪吒看穿他的心思,很不给面子地不接茬,“呵呵”两声,道:“那就我来吧。” 杨婵听着他们师徒俩打哑谜,疑惑地歪了歪头。 第30章 认命 太乙的仙途一帆风顺,就是在哪吒这里有些过于跌宕起伏。 他从哪吒手上接过断成碎绢的混天绫,震惊不已,他道:“这可是混天绫!” 哪吒点点头,说:“我没拿错。” 杨婵在一旁善解人意的解释道:“这个东西在鬼域杀相柳的时候被相柳咬断了。” 哪吒附和:“相柳是上古凶兽,混天绫在它手上断了很正常。” 杨婵点点头:“相柳很厉害的!” 所以说,死了上千年的凶兽怎么又在他们嘴里复活了啊。 太乙摁了摁眉心,已经累得不想再想了。 他抱着混天绫无声地哀悼,哪吒在一旁不要脸地补充道:“师父,我努力过了,粘不回去。” 太乙:“......” 他开始提建议:“听说混天绫是由一道天边的红霞天然形成,既然如此,您可以找一找编织云霞的织女,她说不定能补好混天绫。” 太乙:“......你帮我考虑的很清楚嘛。” 哪吒笑了笑,臭不要脸地揽过夸奖:“为师父分忧是徒儿的职责。” “师父,”他拱手行礼,“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您快去快回,徒儿我还急着用呢。” 太乙沉默良久,忽然说:“跟你做两世师徒,真是我的福分。” 哪吒这会儿愿意接茬了,他嬉皮笑脸地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您看开些。” “看开什么?”太乙眼睛瞟了一眼他身边的杨婵,意有所指地说,“你牵扯了不该牵扯的因果,我还敢跑到天庭自投罗网吗?” 哪吒不动声色地挡住了他投向杨婵的目光,笑道:“师父修行数千年,法力无边,功德无量,距离得道只差一步之遥,您这样的大能天庭如何去不了?” 哪吒一天到晚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点好话也是打算在挖坑之前给点迷惑性的蜜糖罢了。 太乙了解这混账,他喝醉的时候脑子不大清醒是容易跳坑里,但他现在还清醒着呢,他抽了抽嘴角,道:“行了,别瞎捧了。” 他摆摆手,心道,徒弟真的都是债。 他道:“行了,天庭不必去,混天绫就算是织女也修不好,只有我有办法。” 哪吒就坡下驴:“师父果真厉害。” 杨婵陪在一边很配合地跟着鼓掌:“真人真厉害。” 太乙一愣,手里拿着混天绫,耳朵里听着哪吒的奉承话配合着杨婵伴着铃铛清脆的鼓掌声,如听仙乐,竟如醉了一般飘飘然了。 这可不行,他立即反应过来,再这样醉下去,又该被哪吒坑了。 这山洞里的东西只剩一半了,可没有给哪吒倒腾的空间了啊。 太乙痛定思痛,狠狠摇了摇头,转过身,背对着他们俩,说:“杨婵体内那口仙气不到两个时辰就会散掉,你趁着时辰未过赶紧带她下山吧。” 第63章 “这混天绫修好了,我会拜托金霞给你送过去的。” 哪吒点头应是。 按照太乙一开始的安排,他本该下山好好与父母相处,解决那缠成一团麻线的恩怨。 ......就算这些东西无解,也至少要尽到人子的责任,不要叫这些东西在之后成为哪吒修行心障。 但没想到的是哪吒竟厌恶这种事到了这种地步,径直离开了陈塘关。 他这时候理该呆在家中孝顺父母,而不是出门招惹上一个大麻烦,还违背约定上山的。 这事本就是哪吒不对,杨婵的事了,他也没有理由再呆在山上了,因而,太乙一表示出要他下山的意思,哪吒很快就顺从了太乙的想法。 此时,即便太乙背对着他,他依旧恭谨地朝太乙行礼告别。 杨婵见状也跟着哪吒一板一眼地行礼。 他们一同作揖,又一同落下手,而后倒退几步,打算就这样下山了。 但呆在阴影里的太乙不知道忽然想起了什么叫住了哪吒,哪吒脚步一顿,转过身,见太乙偏过身,露出一张侧脸,对哪吒说:“你先留下,我有几句话要单独同你先说。” 杨婵拽住了哪吒的衣袖。 太乙摆手,他身边的白鹤便张了张宽大的羽翼,从晦暗的山洞里飞了出去,他对杨婵说:“乾元山灵气充足,滋养灵体,它会带你去适合你养伤的地方。” 这支开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杨婵再也没眼色也懂了。 她天天跟哪吒打闹,但对着长辈一级的人物还是不会造次的。 闻言,也不多说,松开手,看了哪吒一眼,在得到哪吒一个安抚的眼神后,听话地离开了山洞。 当她的脚步声远去后,太乙默默将坏掉的混天绫收回袖中。 哪吒打破了沉默,喊:“师父。” 气氛沉下来,太乙不再跟他打闹。 他在光线稀薄的山洞里转过身,问哪吒:“杨婵的事你真想好了?” 哪吒缄默不语。 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如幼时那般用那双深若幽潭的眼睛看着太乙,一动不动,和昏暗的山洞融为一体。 他这样不是在思考些什么,也不是在做什么决定,他只是在发呆而已。 他不是懵懂的孩子,他在李夫人的肚子里呆了三年,生下来时也不是一无所知的赤子,他生而知之,不需要任何人教他。 但是,生而知之就意味着他不是一张可以任由人涂抹的白纸,在旁人干涉他的人生之前,他就已经是哪吒了。 无法被规训的人在这世间是无法好好活着的。 他根本就融不进去“人”的圈子。 活了这么多年,除了闯祸还是闯祸,实在没什么意思。 前半生,除了不停歇地捣乱,大多数时候,他都用来发呆。 坐在乾元山秀丽的山水间,在潺潺的流水和徐徐的清风中,忘我地伫立在某一处,一丝一毫思考的痕迹也没有,他将自己融在天地万物中,成为了没什么特别的万物一种。 只有那时候,他才会清净。 那些不知何来的不甘、愤懑、沉郁才会暂且消失。 太乙见他久久不言,唤道:“哪吒。” 哪吒漆黑的眼睛里射进去了微末的光芒,他抬起头,却垂着眸,喊:“师父。” “哪吒,”太乙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说,“宝莲灯也好,杨婵也好,天庭迟早会为此追究,你到时候要怎么办?” “不会牵扯您的,”哪吒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太乙说:“我是你师父,难道还会真推诿责任吗?哪吒,是谁的责任先放在一边,我现在只想知道你到时候打算怎么做?” 哪吒勾了勾嘴角,问道:“师父问我这个,是打算劝我到时候将杨婵交出去吗?” 太乙被说中心思,也不尴尬,上前一步,道:“我说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杨婵的因果你没必要牵扯。” “至于魂契......那本只是标定魂魄的契约罢了,什么也不是,你只要想解,我就能想办法帮你解掉。” 哪吒皮笑肉不笑地讥诮:“师父神通广大。” “哪吒。”太乙沉下脸来。 “师父,”哪吒脸上的笑又瞬间散了,他道,“杨婵我会护好的。” “宝莲灯的来龙去脉我已与你讲过了,昊天天帝杀戮成性,六亲不认。” 云华和昊天的事情非常复杂,天庭的人自己都搞不明白,何况是太乙这种远离政治圈一心躺平修仙的人了,但是可以确定是,当年云华和昊天的关系是非常要好的。 云华作为九黎人却自小在玄女膝下长大,受尽恩宠,眼看起来跟九黎已毫无瓜葛了,然而,在帝俊死后,天界大乱,昊天初登天庭孤立无援的时候,云华下了昆仑山。 她别过了对她恩重如山的九天玄女,毅然决然地奔赴战场相助她鲜少见面的兄长,陪伴他也辅佐他千年之久。 这对兄妹在外人看来无论是同胞之情还是君臣之义都已做到了极致,然而他们的关系却在一瞬间急转直下,降入冰点,可无论关系差到何种地步,也不该是今天的结局。 “他尚且能对云华下手,云华之女又算得上什么?”太乙又叹了口气,“他既然已经派人追杀杨婵,那他们之间的恩怨就是不死不休的,你若执意护她,恐怕到时候我和师叔两人加起来都保不住你。” 第64章 哪吒淡定地说:“那就死吧。” 太乙皱着眉:“你又要跟我说活着没意思那话吗?” 哪吒却回:“师父,我想好了,这辈子与父母的结我不打算解了。” 太乙一愣。 “我做不到也不想做。”哪吒低下头,头顶上就是李家祠堂里那一具具古板又阴森的牌位,他说,“生养之恩太重,您说过,我为人的这辈子命数已经定了。” “那就这样吧,”他站在阴影里,被看不见的阴云笼罩,他说,“这就是我的命数。” “除了杨婵,我都可以认命了。” 太乙骤然间沉默了。 哪吒与他父母之间的恩债终究还是成了他修行路上无法逾越的高山,挣扎至今,他已无计可施,只得随波逐流。 没什么意思的一辈子里,恐怕也只有他意外捡的杨婵让他觉得有趣了,以至于有趣到管上了从来不会管的闲事,还千里迢迢地带着她来到乾元山山上来。 太乙妥协了。 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罢了。” “我会帮忙掩盖杨婵的行踪,天庭的人暂时查不到这里来,但,昊天不是好糊弄的,哪吒,事情迟早败露。” “你要想好退路。” 哪吒点了点头,朝太乙告谢。 * 哪吒出了金光洞,在道场上找到了杨婵。 空荡荡的道场由青石砖铺成,在中心处画着太极八卦阵,阵心是整个乾元山灵气聚集之所,哪吒儿时便主要在这修行。 受灵气滋养,杨婵的脸色好多了,因为上山而损坏的五脏六腑也重新归为,身体恢复原初,一点也不疼了,除却蓝色衣裙上的血渍,乍一看,什么事也没有。 当哪吒找到杨婵时,她还能和说不了话的白鹤唠起来。 哪吒不明白,这怎么能聊起来的。 杨婵手里拿着不知道从哪里捡到的木棍,跟着白鹤在八卦阵上“踩点”,嘴里念念有词。 哪吒定睛一看,发现她在研读阵上的文字。 白鹤本来摇头晃脑,沉醉在和杨婵并不互通的交流中。 哪吒走上前,打断了杨婵的念叨,拍拍她的肩,说:“该下山了。” 杨婵正看得专心,骤然被人打断,还吓了一跳,手里的木棍掉到地上,她一下子跳起来,然后看见了哪吒。 “你......”杨婵反应了一下,注意力才从八卦阵转移到哪吒身上,“说完了?” 哪吒点点头。 杨婵“哦”了一声,也不细问,拍了拍手,走在哪吒前头,做出一副能带路的靠谱样子,然后被哪吒拽回了正确的道路上。 白鹤还停留在原地,流连忘返。 哪吒转过头,看了白鹤一眼,那鹤立即昂了昂小脑袋,踩了踩石砖,做了个腾空的动作,掉头就飞走了。 哪吒望着白鹤飞在天边的身影,问:“你跟它说什么了?” 这白鹤随侍太乙多年,早就修成了山中的精怪,因为这份机缘,太乙为他取名“金霞”,将它收为门外除哪吒以外的又一个弟子,虽不是真传,但也受益匪浅,不过百年已经能够修成人形,可惜这家伙不爱变成人的样子,还是喜欢自由自在的山野,即便修成,也只做只野鹤。 按理说,作为太乙的弟子,应该见多识广,怎么会因为听到杨婵说的话而表现得念念不舍呢? “没说什么啊。” 杨婵弯下腰,将地上的木棍捡起来,指着八卦阵上的字,边走边说: “混沌生天地,阴阳轮转,生其四象,万物循律而生,循律而灭,是为自然。” “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生。” “于是,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艮为山,离为火,坎为水,兑为泽,巽为风。” 哪吒跟着杨婵走的方向走,杨婵不是按照八卦指向的方向走,她从乾跳到坤,而后逆时针跳着其他几个位子走,跳出了个无穷的符号。 当脚步最后落到艮位时,山涧和煦的风忽然刮到哪吒身后,哪吒揽住杨婵的肩,护在怀里,猛地回头,却发现什么也没有,远处只有太乙愈来愈近的身影。 “怎么了?”杨婵察觉不到这么细微的变化。 哪吒吸了口气,刚想说没什么,却发现自己吐纳之间,气息竟比平时要松快许多,不由得惊奇。 他问:“这些话你是从哪学来的?” 杨婵想了想,答道:“具体记不清了,可能是我娘念叨给我听的吧。” 看来,除了宝莲灯,云华在无意之中还给杨婵留了别的东西。 这是好事。 哪吒沉吟片刻,在杨婵困惑的目光中,回了一句没什么。 他带着杨婵下了山。 走时,太乙一直在山口目送他们。 杨婵走在哪吒身后,不时回头,发现太乙自见面以来慈祥的目光在对上她的时候,很不经意间,流露出居高临下审判的冷色。 她想,这也是个高高在上的神仙。 不过如此。 她转过头,跟着哪吒毫不留恋地离开了这处凡人趋之若鹜的仙山。 乾元山上山困难,下山容易。 之前上山时,杨婵感觉自己好像每向上踏一步,身体变回重一下,而此时,每向往下走一步,身体就轻一些,走到一半,她感觉自己似乎轻的可以飘起来。 第65章 她如同鸟一般,张开双臂,在山风中,脚步逐渐迈快。 清凉的风灌进她宽大的衣袖里,她灌着风,步伐轻快,飘飘然。 哪吒步伐稳重,频率一致,她却越来越快,定睛一瞧,她已经远远走到自己前面了。 “杨婵。”他喊。 杨婵沉迷于轻飘飘的快乐里,没有注意到他的呼唤。 于是,哪吒高声喊:“杨婵!” 杨婵这回听到了,她下意识转过身,她转得太快,瘦弱的身躯包裹在厚重的秋衣里在风中摇摆。 乾元山地势险峻,石阶因此修得又窄又陡,从哪吒这个角度看杨婵,她似乎就要落下去了。 哪吒心里一紧,大步上前,抓住了杨婵飘过来的衣袖,将她拽到身边。 杨婵脑袋撞到他胳膊上,一时作痛,捂住额头,抬起头,想骂两句,却见哪吒沉着脸,一言不发。 她想起哪吒自上乾元山,脸色就没好过。 是因为她吗? 是了,她被天庭追杀的事,哪吒不知轻重,太乙真人怎会不知呢? 已经滚到嘴边的斥骂立即转了许多道弯变成了温软的问候。 她问:“你师父刚刚跟你说了什么?” 她踮起脚,凑近了一些:“是不是因为我?” 哪吒一顿,松开手,说:“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婵抱住他的胳膊,一边靠近,一边却说着让他丢掉自己的话,她道:“我之前就跟你说过了,我是个麻烦,让你不要招惹。” 她拽着哪吒向下走了一步,离乾元山远了一些,然后轻声说:“我很麻烦,但是,你其实还是有机会丢掉我的。” “哪吒,走出密云鬼域,下了乾元山,走到陈塘关,”她声音越来越低,“我们依然可以是毫不相关的两个人。” “我的事就与你毫无关系,你不会受我牵连。” 哪吒不言。 杨婵心里紧张,低下头,不敢看他,手却越抱越紧。 自己明明想好了做个坏蛋,她想,怎得又说起这样考虑别人的好话? 杨婵啊,杨婵,她在心里骂自己,你根本就是坏的毫无进步,蠢得无可救药。 许久过后,哪吒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他没有拽开杨婵抱的太紧的手臂,只是温声说:“我与你结了魂契,就生生世世有关。” “杨婵,我们无法丢掉彼此。” 杨婵一愣,手稍微松了松。 她问:“魂契是什么?” “不是什么,”哪吒简单解释,“只不过是刻在灵魂上的标记。” “你的灵魂上有我的,我的灵魂上有你的,灵魂之间联系难以斩断。” 杨婵又问:“联系又是什么?” 哪吒也不知道,想来,他在人间这些年,跟滚滚红尘格格不入,除了生来就有的父母和命中定好的师父,还能有什么联系呢? 他苦思冥想,杨婵认真等待他的答案。 可是过了好久,他都给不出来。 杨婵便说:“你说你捡了我,你就是我的老大。” 她好奇地问:“我们便是这样的联系吗?” 哪吒想了想,说:“不止。” 联系这么多的吗?还有别的? 杨婵放心地彻底松开了手。 哪吒双手抱胸,神色郑重,停顿了很久。 山间清幽,安静地过分,杨婵看着哪吒俊逸的面容,不知为何心脏越跳越快,她摁着心,心里想,我是不是期待着什么? 是什么呢? 她还没想明白答案,哪吒就给了别的答案。 他说:“我以后会领你入仙门,或许会成为你的师父。” 杨婵一僵,刚刚快速跳动的心脏也停了,她深吸一口气,当心脏重新跳动时,毫无理由的怒气又充斥在她的识海中。 她古怪地问:“是这个?” 哪吒的回答像是在嘲讽她:“那还有什么?” 杨婵扭过头,不再看他,她大步上前,将哪吒落在身后。 哪吒喊她,她就从山间弯腰随手捡起一个小石子,转身,精准地朝哪吒的面门扔过去。 哪吒一手挡在面门,握住石头,黑着脸看向杨婵,问:“你想干嘛?又想打架?” 杨婵指着他,在石阶下望着他,骂道:“师父你个大头鬼!” 哪吒一愣。 杨婵怒不可遏:“又是老大,又是师父,哪吒,你就想压我一头,在我面前做太上皇!” ......太上皇是什么鬼东西? 哪吒觉得杨婵脑子又开始进水了。 他走上前,杨婵却一个劲地往后退。 哪吒脸更黑了,他朝杨婵招招手,让她过来。 可惜,杨婵没有平时那么好说话了,她就不过来,继续骂:“我告诉你,我讨厌神仙,更不稀罕做神仙,想要压我一头,做我的师父,你别想了!” 哪吒被杨婵一通骂,又困惑又生气,回骂道:“杨婵,你就是个蠢笨无知,不识好歹的狗东西。” 杨婵冷声回骂:“你才是随心所欲,无所不为的狗东西!” 哪吒走的更快,杨婵回退也来不及了。 她被哪吒一把捉住,锁在怀里。 杨婵挣扎几下,怀抱却越来越紧,她索性不挣扎了,她抬起头,挑衅地朝哪吒冷哼了一声。 哪吒那张俊美的脸立即变成修罗面,他手里捏着杨婵甩过来的石子,作势要拿这小小的石头砸向杨婵的头。 第66章 杨婵“英勇就义”,闭上眼睛,然后在黑暗中听到了石头被碾碎发出“嘎吱嘎吱”惹人牙酸的声音。 她睁开眼,见哪吒手里的石头已经碾成粉末,手一张开便随风散开,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尘。 杨婵并不害怕,她看看哪吒那张脸,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粉末,觉得他雷声大雨声小,拿那么小的石头撒气,很不大气,嫌弃地评价道:“你真幼稚。” 哪吒面无表情地拿手上的粉糊上了杨婵的脸蛋。 第31章 田野 哪吒的报复幼稚但有效。 当杨婵满脸糊满石灰后,她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都钻进去许多不干净的灰尘。 她挣开哪吒的怀抱,又是抹脸,又是咳嗽,试图把呛进喉咙里的灰咳出来。 罪魁祸首哪吒看着杨婵狼狈的样子,袖手旁观,还冷嘲热讽。 杨婵本来闭着眼睛,听得那些话,应是要睁开,在手忙脚乱的时候,打算一举瞪死哪吒。 可惜,灰进了她眼睛里,磨出红色的血丝,眼睛生理性地被磨出了眼泪。 瞪得很没有效果。 换来了哪吒愈加过分的嘲笑。 杨婵气急败坏地甩了甩衣袖,打算不再理他,她揉了揉眼泪,大步上前,远远把哪吒落在后头,她走得快,哪吒也追得快。 要是轻轻松松追过了,哪吒就又会张开他那张臭嘴,说一些无聊的挑衅的话。 幼稚! 杨婵想, 这个人实在是太幼稚了!! 他们就这样一个快步走,一个追,下山的路程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就走到了尽头。 杨婵踩在山脚下的土地上,也不停,继续闷头朝前走,走到来时坐过的竹筏前,踩过湿滑的泥,不顾地上的泥泞,抬步上前,踩到竹筏上,而后捡起高高的撑杆,将其抵在水底的泥里,连人带竹筏,往江中心推。 她不等哪吒,不代表哪吒赶不上这趟路。 他轻轻一跃,跳到了竹筏上,然后“砰”地一下落到竹筏上,在平静的水面上激起向外延展的水波纹,竹筏忽遭重击,左右摇摆不定,将筏上的杨婵晃得七荤八素。 杨婵死死抓住撑在水里的竹竿,愣是让自己一动不动,稳如泰山。 哪吒在这种完全挑不出毛病的情况下,硬是多嘴多舌。 他嘲道:“站都站不稳,真没用。” 杨婵终于开口,她道:“对,我就是没用!” “没用”、“脆弱”、“无能”,这些话,哪吒这一路说了好多次了。 这些都是实话,杨婵自己也清楚,他之前怎么说,杨婵都觉得他是实话实说,说了生气地打回去就好了,可她现在不知道怎么了,难过得不可思议,脆弱得不可思议,这些话就是击中了她的自尊心。 她一下子爆发了。 “我干什么,你们都觉得没用,因为我微如尘埃,轻轻一碾就死了,只能等着你们施舍我、可怜我、拯救我。” “而我需要做的,就是等着、盼着、求着,除此以外,什么都不能有!” 她将竹竿丢到哪吒手上,说:“仙凡有别,你们高高在上,逍遥自在,我四处逃窜,求生不能。” 她想起太乙前后转变的态度,又观哪吒这一路在见过太乙后越发凝重的神色,越猜越害怕,越想越心寒。 什么新生? 一切的一切不过是哪吒心血来潮地施舍而已,他本就是路过,没道理要牵扯进自己的事情里。 她又弱又麻烦,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是云华留下的宝莲灯,偏偏这还是个生机和杀机并存的烫手山芋,浑身上下,榨不出一点好处。 哪吒为什么要帮她?凭什么要帮她?他们是什么关系?! 老大和小弟?师父和徒弟? 过家家也要有个限度!! 哪吒帮她,没有任何理由,也没有任何义务。 想到此,杨婵觉得自己生气也生的很没有道理,她深吸一口气,把所有失望和气性都丢到肚子里去,一甩衣袖走到了竹筏末尾,跟哪吒留了好长一段距离,背过身,望着江面上朦胧不清的水雾,不再说话了。 杨婵的气生的不同寻常,往常会跟他打起来,这一次却打也不打,骂也不骂了,十分奇怪,哪吒住了嘴,皱着眉打量杨婵,但杨婵背对着他,水雾一大,便什么也看不清了。 他的心一下子悬起来了。 走到江中,他终于忍不住喊杨婵。 杨婵没有像平时那样赌气不理他,反倒淡淡应了一声。 她望着朦胧又宽阔的江水,不再像刚上山时那么惴惴不安,非要呆在哪吒身边才可以。 她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她虽然无处可去,但不能依靠任何人。 她的麻烦会给帮助她的人带来灾祸,她是个无用的麻烦,是个累赘。 ......是个祸害。 这个道理,其实在密云的时候她就想明白了,所以,她当时选择了分道扬镳。 但是哪吒打乱了她的计划,强行带着她走上了自己的旅途,他带着她走了那么漫长又那么快乐的路,时间一长,她差点忘了,她自己的境况到底如何了。 今日见了太乙,她终于重新思考起这个问题。 她抬起手,摸了摸插在发间的簪子,眼前白色的水雾化作了密云亡灵消散之前的柔和又洁白的灵光。 第67章 她想,她要活下去,也不能牵连任何无辜的人。 * 两人一路无言,度过江后,哪吒带着杨婵从竹筏上下来。 他习惯性地朝杨婵伸手,但手停留在半空中,杨婵迟迟没接,她站在筏上,错开哪吒的手,径自迈到水边。 哪吒的手于是尴尬地悬空,他偏过头,杨婵已经走下竹筏了。 他想,杨婵不仅不识好歹,还心眼小,得找机会哄一哄。 刚这么想,又觉得自己凭什么要哄她,明明是她莫名其妙生气,又莫名其妙出手,他只是还手而已。 怎得?现在连手都不能还了?! 杨婵站在水边,见哪吒傻愣着,皱了皱眉,喊了一声“喂”。 瞧瞧,小气到什么程度了?这连名字都不好好喊了。 小气! 不。 娇气! 但刚这么想,他又发现杨婵进了石灰的眼睛到现在都是红的,心里又在想,自己是不是还手还的太重了。 难道真的太过分了? 他竟然开始反思起来。 杨婵在他心里形象实在脆弱,杨婵表现出什么不适,他都会如临大敌,更何况这一次是因为他而不适,哪吒心里有气又不能发作,只能闷着。 于是,两个人都变成了不说话的闷葫芦。 乾元山后,曾经在哪吒口中闲适悠然的乡野之路变得比他们之前的路寡淡许多,除了赶路就是赶路,真遇到渔民,也不停下来,尝一尝哪吒说的美味。走了一下午,临到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才终于停下来。 哪吒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说:“天色已晚,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吧。” 杨婵“嗯”了一声。 这里离陈塘关近,离海又远了一些,居住的都是农户,沿海一带的农田大多地势平缓,土地肥沃。 此时,正是丰收的秋季,田野间稻草繁茂,万风一吹,荡起金色的波浪,田野之间,阡陌相交,犬吠相闻,欢笑声不绝于耳。 哪吒和杨婵走在乡野小道上,哪吒打算寻个农户休息一晚,杨婵等在一边。 田野里,孩子们光着屁股嬉笑打闹,跑来跑去,农妇们提着竹编的篮子,在里面铺了一层布,弯着腰,在松散的泥土里寻找遗落的稻米。 往稻田里的稻草里仔细一看,会发现稻穗长得又干又小,一串稻穗上拨开壳子,里头能吃的稻米少之又少。 杨婵见农妇们一边伺候自家丈夫吃饭,一边帮忙赶着秋收,一边还要照顾那一群不懂事小屁孩,忙得腰都直不起来,便在又一个小崽子瞎跑的时候一把抓住了其中一个。 她跟哪吒比起来不算什么,但走了这么一路早不是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娇小姐了,抓个还没长到膝盖的小屁孩儿跟玩儿似的。 她双手支在小屁孩儿的胳膊下,在他略懵逼的神情下,像个拿着战利品的常胜将军,在农妇呼唤和道谢声中,走到水田里,将重要物件载到地里。 四处瞎跑的孩子们被她这一“壮举”引去了注意力,下意识跟着她跑,等她把小屁孩儿当萝卜种到地里的时候,其他的孩子也把她围起来了。 她直起腰,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孩子们簇拥了。 农妇们笑弯了眼睛,问她是哪里来的,怎么这么面生。 杨婵一五一十地说自己是朝歌来的。 农妇们一辈子活在这个村子里,安土重迁,又因殷商总是迁都,对朝歌并不熟悉,只晓得是自己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在听到杨婵说朝歌离此处有几千里,更是惊讶地合不上嘴。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她们问道。 杨婵答:“走过来的。” “这怎么能走过来?”她们面面相觑,然后笃定地说,“你一定是骗我们的吧?” 杨婵一字一句地说:“我不骗人。” 她们在这里一通聊,等在一旁的农夫觉得奇怪,便纷纷喊自己妻儿,农妇们因此回过神来。 “呀,”其中一个说,“我还得翻一翻地里有没有多的稻穗,不然明天家里吃的可就没有着落了。” 杨婵问:“为什么要捡地里的稻穗?” 她们惊讶地看着她,见她懵懂,窃窃私语,有个胆大的问:“你该不是王侯家的公主吧?” 杨婵眨了眨眼睛。 她们见杨婵是真不懂,便同她解释,农人不易,今年大旱,有的水田都干的龟裂了,到了秋季庄稼收成很不好,雪上加霜的是新王登基,东夷和九苗双双叛乱,大王讨伐,向东向南起兵,加重了税赋。 虽然陈塘关的李大人体恤百姓,几次上书怜农,但赋税怎么也减不下来。 把庄稼全收去了,也勉强够抹平赋税要的东西罢了。 农人要种地,要养家,要交赋税,每一栗稻子都精贵着呢。 为此,不能浪费任何一粒稻子,哪怕是掉到田地里的,每一颗都得捡起来。 杨婵听了全部,见他们手上各个粘着泥,连小孩儿的玩具也是泥巴,也跟着捋起袖子,帮忙捡稻穗了。 一开始,他们见杨婵装束整齐,衣着华贵,生怕冲撞了贵人,不敢让她下田,但发现杨婵下田后,捋起袖子,干活干的麻利后又把劝告的话咽了回去。 秋收忙碌,哪怕多一个人也好啊。 于是,等哪吒回来时,杨婵已经跟着这里的农人打成一片了。 第68章 他把她拽上来,发现她手上,指甲里都粘着腥味的土,皱着眉,抓住她的手,问她在做什么。 杨婵把手从他的手里拽出来,望向金色的田野,看着忙碌的农人,说:“现在是秋收,今年却大旱,庄稼歉收。” “所以?” 杨婵手里还遗留了几颗稻穗,她拨开了几粒,里头有好几颗是空的,她怔怔地低头看着手里的稻穗,低声说:“要饿死人了。” 哪吒一顿。 杨婵招来田地里一个小孩儿,将空壳除去,留下实心的,珍重地放在他的手心里,然后拍了拍他的头,温声道:“交给你娘。” 小孩儿郑重地点了点头,欢天喜地拿着实心的稻穗回到了父母的身边。 远方,大海波涛汹涌,海浪拍沙,白色的浊浪翻滚,日头将落,天色阴沉。 天上却连一滴水珠也不曾掉下来。 第32章 棒槌 他们直到晚饭时分也没有和好。 杨婵不跟哪吒说多余的话,像是应声虫,问一声答一声,即便哪吒已经一次又一次递出了和好的橄榄枝。 当然,他的橄榄枝不太明显。 他和好的方式就是冷着脸叫杨婵吃饭。 杨婵饭是吃了,但饭桌上的氛围却没有哪吒想的那般简单地轻松下去,两个人沉默着,饭桌也跟下午时一般气氛诡异。 农家贫寒,连米粥也拿不出来招待客人,只有埋在山里自由生长的野果和山上的野草煮成的汤算得上一顿可以拿出来的饭菜。 但这饭菜离哪吒口里的美味佳肴相差甚远,若是平日,娇纵任性的杨婵定是要指责哪吒骗他,并与他拌着无盐无味的野菜汤大吵一架。 然而,这天晚上杨婵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给什么吃什么。 哪吒这口气已经闷了一路了,能闷到现在已经是极限,下午背对着杨婵闷头向前走还能当什么事也没有,而现在,他正对着杨婵坐着,再不能装作无事发生了。 木柴稀少,油灯昂贵,一到夜晚,村子里人不舍得点灯,只借着外面明亮的月色视物,杨婵便融在月色里,清冷、陌生又遥远,唯一让他觉得熟悉的是杨婵端着陶碗温吞吃饭的模样。 垂在一边的手忽然抬起,飞快落下,却在桌前轻轻一拍,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将将好,吸引到杨婵的注意力。 杨婵抬眸,虽未出声,但眸中已有了疑惑的神色。 哪吒说:“脾气耍够了没有?” 杨婵轻簇眉头,更为疑惑:“什么?” 哪吒一个混世魔王跟她讲起道理来,他从头到尾开始梳理他们吵架的事,最后指出杨婵的责任,说她犯罪在先,之后倒像个受了大委屈的人,一路上闷的都像个哑巴。 他问道:“你今天什么毛病?” 上午的事在杨婵心里都翻篇了,哪吒还在原地踏步,气得团团转呢。 杨婵端着碗,为他的幼稚,翻了个白眼。 见她翻白眼,哪吒更气,一把抢过她的碗,动作太快,杨婵一个没拿稳,导致碗里的汤撒了大半。 杨婵见状,皱起眉,道:“你没看到今天田里的情况吗?粮食难得,你朝粮食撒什么气?” 哪吒闻言一愣,下意识反思,却见那碗里荡着清汤寡水,也就汤表皮上浮着几张野菜的碎片,不由得眯起眼睛,心里想,这玩意算是粮食? 他看了杨婵一眼,讪讪地把碗放到桌子上,自言自语:“什么毛病?” 杨婵轻哼一声,道:“你们这些神仙早就脱离了尘世了,无欲无求,用食果腹这等低级的事务,你已不需做了。” 因为不需要,所以不关心,无所谓,无所知。 所以来乾元山的一路境况,他也答不出个所以然。 “我不懂?”哪吒想起杨婵连烤鱼都不会的样子,嘲道,“呵,我总是比你这个娇小姐懂一些的。” “不,你不会懂的,”杨婵端起碗,垂眸,瞧着上面寡淡的汤水,低声说,“这种走投无路,只能为之的境况。” 她喃喃自语:“你不会懂的。” 哪吒皱起眉,觉得今天的杨婵很奇怪,明明上乾元山之前还好好的。 他收起那一身伤人的刺,小心地不能再小心,冷漠的眉眼低垂,沉默许久,问杨婵:“你怎么了?” 不只是吵架的事,杨婵在乾元山之后变得很奇怪。 杨婵答:“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 杨婵顿了顿,抬眸看向他,轻声吐出答案:“仙凡有别。” 哪吒皱起眉。 杨婵生怕说的不够清楚,她抬起一手,在桌前画出一道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又抬起头来,直视着哪吒,说:“你仙,我凡,有别。” 哪吒忽然抓住她伸出来划分界限的胳膊。 他抓得很重,杨婵细皮嫩肉的,很快就抓住了一圈红。 杨婵受惯了疼,觉得没什么,她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仙与凡,上对下,高对低。” “超脱与挣扎。” “高贵与低贱。” 哪吒猛地倾身,遮蔽月光,将阴影投射在杨婵身上,他温怒着沉声警告道:“杨婵。” 杨婵昂着头,看着哪吒的眼睛,淡道:“我们之间本就是这样的关系,不是吗?” 哪吒想说不是,但他正欲反驳,杨婵却把他的话头堵了回去。 第69章 她看着他,认真地再一次问:“那你告诉我,老大和小弟,师父和徒弟,除此之外,我们有什么别的关系吗?” 哪吒一噎,一时间竟然给不出别的答案。 杨婵平淡的目光里流露出果然如此的讽意。 他怔怔地低头看着杨婵,恍然大悟:“你今天是因为这个生气?” 杨婵别过眼,说:“没有。” 她不该生气。 所以没有。 她仿佛是在背诵经文一般,毫无抑扬顿挫可言,歌颂着哪吒对她的帮助,她说:“我是个大麻烦,你明明只是路过,却拼了命去救我,不止心善而且伟大。而我蠢笨无知,不识好歹面对身为救命恩人的你却屡次不敬,你不计较,心胸宽广,依旧带着为了我的病千里迢迢地奔赴乾元山。” 她说的事都是真的,但是那些评价哪吒的正面词语,怎么听怎么别扭。 哪吒觉得他们之间的忽然横隔起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他忍不住要打断杨婵的话,喊:“杨婵。” “哪吒。”杨婵深吸一口气,说,“你是个大善人、大好人,是我的大恩人。” 她终于转过眼,盯着哪吒,一字一句地说:“是我这浅薄的一生里见过的最好的神仙。” 哪吒丝毫没有因为她真诚的感谢而感到欢喜,他的心越来越慌,他明明紧紧抓着杨婵,却觉得再抓不住那个不识好歹的杨婵,就再也抓不住她了。 可他已经拼了命去抓了,杨婵也困在他的阴影下,连那双浅色的眼瞳也因阴影而闪耀不出明亮的金光了, 他却依旧没有抓到杨婵。 杨婵说:“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几辈子也还不清,所以......” 哪吒另一只手蒙住了她的嘴。 “闭嘴。”他说。 不用他说,杨婵已说不出来了。 她没有挣扎,温顺地点了点头。 她的温顺太过刺眼,哪吒被烫住一样收回手,站起来,背过身,不敢看她。 “哪吒,”杨婵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低下头,真诚地说,“我以后不会再跟你吵架了。” “也不会蠢笨多嘴,”她嘴里的词滚了又滚,“不识好歹。” 哪吒又道:“闭嘴。” 杨婵低顺地说:“好。” 两厢沉默,很久很久以后,哪吒的声音像是从牙缝挤出来一样,带着一腔毫无意义的怒意,问:“我让你闭嘴,你就闭嘴,这么听话,你是狗吗?!” 杨婵没有说话。 哪吒转过身来,看着她安静的样子,不知所措,又主动道歉,他说:“对不起。” 他很少道歉,曾经也不会道歉,每一次道歉都是用玩世不恭的语气以玩笑话的方式脱口而出,这一次是第一次如此郑重又慌乱的道歉。 杨婵看着他,良久,面无表情地说: “没关系。” 这一回,他们在对方眼里都很陌生。 * 整个一晚都很安静,杨婵收拾了碗筷,就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休息了,哪吒本该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但他不晓得抽了什么风,一晚上都没回来。 杨婵早晨醒来时,他也不见人影,问了农舍的主人,男主人提着锋锐的石具正要去准备秋收,闻言,一片茫然,问不出个所以然。 杨婵心里想哪吒那么厉害的家伙,能出什么事,大半天不见人影,多半是去哪发疯了去了。 但他为什么发疯? 谁知道? 管他呢。 哪吒喜怒无常,他的事,杨婵一点也不知道,也从来不问。 但觉得哪吒失踪无所谓的她在吃过早饭后还是出去寻人了。 她寻得毫无章法,循着地势平缓又宽阔的田野一路找,甚至因为怀疑哪吒是个神经病而在水田里四处翻找,但什么也找到,就找出一对对叽里呱啦的田鸡。 她和那一对对田鸡大眼瞪小眼,在搜寻中渐渐走了神。 啊,说起来,她忽然回过神来,心想田鸡可以吃的,要不抓几只回去烤了吃吧? 许是这个想法有残害生灵之嫌,不多时,就降临了天谴在她耳朵上。 尖叫声传来时,杨婵没来得捂住耳朵,回过神来,耳朵就“嗡嗡”的响。 她一手捂着耳朵,慢慢从高高的稻田里站起来,瞧见安静的山村里莫名来了几个外来的穿着官服,腰背刀剑的官兵。 她径直朝那边走去。 田里其他收割粮食的农人也一个个直起腰来观看此处的动静。 出事的是村子里的寡妇阿大。 平民有名无姓,若是女子取名就更随意,那寡妇的名字便是这般的草率。 阿大丧夫,没有再嫁,养活自己都成困难,还拖着一个几岁大的小拖油瓶,处境更加艰难,秋收时庄稼歉收,她一个弱女子收不足粮草还得看顾一个半大孩子,心力交瘁不说,村子里别的妇人也偷偷拿她地里的稻穗。 这不,临到交税的时候,连税都交不齐。 其实她交不起,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官府也不能拿她做什么,大不了关到牢里压几天,就是到时候传出去一个“苛政”的名声出去,得不偿失。 但面对这样没办法的家伙,收粮的小吏却有的是办法,他抓了阿大的孩子,威胁着不交齐税款,就要拿她儿子的人头去填补。 阿大没有见识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底气,经不住吓,哭天抢地。 第70章 杨婵见状,思考着该怎么解救官兵手里的孩子。 她看热闹看的入神没有注意到,她这个装束跟整个村子里的人都格格不入。 陈塘关可是边关,最是在意边防,来了这么个显眼的外人,谁敢不注意? 小吏大喝一声,问她:“你是哪里来的?” 杨婵指了指自己:“我?朝歌来的。” “胡说八道!”小吏的八字胡夸张地扬成了“一”字,他道,“朝歌可是殷都,离这里十万八千里,怎么能来?再说,朝歌来人怎么会不通报?” “说!你到底哪里来的?”他上前一步,眯起眼睛,“是不是九苗的奸细?” 九苗就在南部,离陈塘关不算远,九苗叛乱,前些时日商王讨伐,王子圣领了商王的命率军攻打九苗,大获全胜,落败的九苗残部四处逃窜,上头正吩咐他们抓人呢。 他上前一步,杨婵则嫌弃地退了一步。 这人长得丑不说,还是个大嗓门,烦死她了。 然而,小吏看清了杨婵那张漂亮脸蛋,刚刚还大公无私的人犯了色心,打定主意就算杨婵不是九苗人,也要坐实这件事,到时候再稍微操作一下,就能把杨婵收入囊中。 短短几息之间,就想出一个完备的计划,也真是难为他了。 哦不,可能是太熟练了。 哼,真是个狗官。 杨婵虽不知道他的心思,却见他越靠越近,便越躲越远,但是小吏非说要查看她是不是九苗遗族,叫官兵们抓了她。 杨婵哪能就这样让他们抓了,她当即拔出发间的发簪,那簪子瞬间变为莲灯,绕着杨婵转了好几圈,爆发出的光芒就够这些士兵们吃一壶的。 小吏见状,当即大喊:“竟然敢袭击官兵!” 他看向村子里其他人:“你们都愣着做什么?也跟她是一伙的吗?!” 村民们迟疑地看向了杨婵,慢慢迈出了步子。 杨婵哼了一声,看向小吏,说:“你等着。” 她一定要宰了这个鱼肉百姓又对她动手动脚的狗官。 可她还没有什么行动,远方一粒石子呼啸而过,击中了小吏的眼睛,立即弄瞎了他的一只眼,小吏吃痛地大喊,立即捂住眼睛,还未有什么动作,又来一粒,刚刚那只伸向杨婵的手被打中穴位,无力地垂下来。 小吏惶惶,用仅剩的一只眼睛,左顾右盼,张皇着喊:“是谁?” “是你爷爷我。” 小吏见远方走来一个身着血衣的少年,踏着晨间的清风,在相交的阡陌上朝他走来。 他眉间一点朱砂,发尾红色发带随风飘荡,神情轻蔑,容貌俊美。 正是哪吒。 这不是那个杀星吗?怎得回来了?! 小吏来不得多想,赶紧跪下来,求饶着喊“少爷”。 哪吒还未说点什么,杨婵便补了刀。 她就着手里的宝莲灯砸了小吏的脑袋,小吏一懵,霎时倒在地上,血流成河。 哪吒脚步一顿,看向她,下意识揉了揉曾经被砸中的额头。 好嘛,圣物在她手里就是个砸人用的棒槌。 第33章 入城 暴打狗官,除暴安良并没有迎来掌声。 村子里的人也好,那些作恶的官吏也好,纷纷流露出恐惧的神色。 这种目光,哪吒已经习惯了。 不,不如说是熟稔到骨子里了。 他对故乡的印象也就是这样了。 杨婵拿起将小吏打的头破血流的宝莲灯,化为发簪,打算簪进头发里,哪吒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像是没听到小吏的求饶声和官兵们踌躇的窃窃私语,旁若无人地对杨婵说:“太脏了,洗一洗。” 杨婵挑了挑眉,奇道:“你不是说人血不脏吗?” 哪吒冷哼道:“那也看什么人的血。” 他瞟向还在欺软怕硬,在他面前告饶的小吏,轻蔑地说:“这种东西,也配干净?” 小吏为哪吒毫不掩饰的恶意吓到,捂住眼睛,刚从地上爬起来,又缩了回去,抖如筛糠。 哪吒拽着杨婵的手,不顾此时寂静的过分的氛围,要找干净的水给杨婵把簪子洗了,然而,半天找不到,最终做出大少爷的派头,吩咐站在一旁傻楞着的士兵给杨婵打水。 这可难为人了。 这天都好久没下雨了,就算是有水也是人不能用的海水,就算有点淡水也是农人绕了好十几里路去涪江舀的江水,有一点两点,全紧着庄稼和吃饭时用了,哪能特别拿点水给杨婵洗簪子? 杨婵环顾四周,见没人敢动,替他们解了围:“别浪费水了,血的话擦擦就行了。” 哪吒蹙着眉,怀疑地瞧着杨婵,说:“你擦得干净吗?” 杨婵一愣,说:“我就算擦得干净,你也不会信的。” 她果断将她宝贝的不行的宝莲灯放到哪吒手里,然后将他的手掌合成拳,接着把拳头推到他胸口上,昂了昂头,吩咐道:“我是不行,能者居之。” 哪吒一顿,脸上竟冒出个促狭的笑,他说:“不怕我砸了你的宝贝?” 杨婵闻言,停顿片刻,抬头看向他,认真地问:“你会吗?” 哪吒反问:“怎么不会?” 杨婵点了点头,说:“那你砸吧。” 哪吒一愣。 杨婵又说:“你是厉害得很,我奈何不了,要是你真要砸了它,我能做的只有认命。” 第71章 “砸吧,”杨婵无所谓的态度比普通的挑衅还要让人抓狂,她昂着头,“我认命了。” 哪吒猛地捏住簪子,不晓得杨婵哪句话挑动他脆弱的神经,他脸上轻松的调侃全没了,余下的只有森冷的怒意,他盯着杨婵,沉声喊她的名字:“杨婵。” 哪吒的怒意让众人更为害怕,恨不得避退三舍,杨婵却丝毫不怕,她又前进一步,催促着问:“喊我做什么?你到底砸不砸?” 哪吒昨夜因为杨婵气得一晚上没睡好,心里的愤懑和困惑疯狂升腾,烧得他五脏六腑不得安宁,在寒冷的秋风里依旧肝火旺盛,一夜的冷风也没有将他满腔怒意吹干净,这才将将好一些,杨婵又来捣乱了。 哪吒说:“你就偏要惹我是吗?” “我惹你干嘛?”杨婵指着他手里的发簪,说,“明明是你要砸我的东西的。” “哪吒,就算你厉害,比我高明许多,也要讲道理,”杨婵说,“你总不爱讲道理。” 讲道理?哪吒这种混蛋跟谁讲过道理? 哪吒盯着杨婵,觉得她是要跟自己吵架。 然而杨婵说到做到,说不会再“不识好歹”,就不会。 她朝哪吒伸出手,然后摊开:“你如果不砸,也不打算帮我擦簪子了,就请你把它还给我。” 哪吒不言。 杨婵这回不催了,她就那样看着哪吒,等他的选择。 哪吒最后既没有砸簪子,也没有把簪子还给杨婵,他老老实实地按照之前杨婵给出的方案,拿袖子擦上面的血渍。 他擦得用力又认真,像是那一通莫名其妙的怒火都要在这倒霉簪子上发泄出来。 发簪发出求救一般的光芒,烫得伤人。 哪吒不管,任由手烧着,他心火正旺,手上这点灼烧又算得上什么? 他是不算什么,可宝莲灯快被他搞死了。 然而,作为宝莲灯的主人,杨婵对宝莲灯的处境袖手旁观。 他们坐在去往陈塘关的牛车上,哪吒坐在角落里一心一意地要把簪子擦得雪亮,杨婵就挨着他坐着,手撑着头,出神地望着外面悠远烂漫的边关风光。 士兵们在车下步行,小吏经过急救之后昏睡过去,被丢到车上,但谁敢把他往哪吒身边丢啊? 杨婵和哪吒坐一头,他坐在另一头,井水不犯河水,只杨婵无聊望着风景时能注意到小吏在睡梦中痛苦□□的声音,在心里骂了一句“活该”。 陈塘关临海,它独特的边关景色便是海景。 临近海域时,空气里湿度变大,天上一直下不下来雨,那些蒸腾出来的水汽无处安放,便一直在空气中弥漫着,越漫越深,能见度很低。 杨婵一行人绕过两座大山后,视野豁然开朗,就从乡野满地的金色的稻穗换为辽阔的大海之景,往西北的处望去,在浓郁的水汽后,一座繁荣的城市若隐若现。 杨婵似乎看到了高大威武的城墙。 她坐在晃晃悠悠的牛车上,转过头来再去瞧远处波澜不定的海面,见海的尽头,昏黄的日头欲坠入碧蓝色的海面,天空被昏黄的落日染成了橘红色,在天上晕出一副彩色的画卷,笔触细腻,像是莫奈油画作品里的景色,浑浊、色彩鲜明、层次模糊。 橘红色之外,在蔚蓝色还未铺开时,半透明的奶白色是云朵主要的颜色。 杨婵撑着头,望着天边的景色,被其美景所震慑,下意识想找身边的哪吒分享,可张开嘴,低下头,却发现这混账还在忘我地磋磨那根可怜的簪子。 瞧着发簪发出粉红色光芒,杨婵心虚地移开目光。 如果说,她真的如太乙所说被宝莲灯认主,那么她烂人没当成功,烂主人却当的登峰造极。 她逃开了宝莲灯的求救信号,继续去看远边的海景。 落日时间不长,刚刚还是昏黄的太阳,眨眼间就变成了血红的红日。 它又大又圆,飘出来的光却是金色的,那些金光洒在波澜不定的海面上,如同铺洒在水面上的金粉,海水在日光的折射下还是泛着温柔又细碎的金光。 浮光跃金便是如此了。 杨婵自小在朝歌长大,就算是穿越前呆的世界也是黄沙满天,从未见过如此清澈、辽阔又美丽的大海。 落日此时终于落到海边,天光与大海结合,画出一线天光, 杨婵懒散的撑着头的手忽然落下,她被这一线天光勾的直起了腰,身体不由自主地朝着海面爬去。 耳边忽然传来哪吒的声音。 他低着头还忙活着折腾宝莲灯,看也未看四周的风光,落下一句:“到了。” 什么到了? 杨婵回过神,终于往身后看去,就见的那个遥远的城墙不知何时已经近在眼前了。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 陈塘关是边关,城内商业繁茂,城外却戒备森严,驻守的兵将排成一排,穿着银甲,噤若寒蝉。 随行的士兵跟城墙上驻守的兵将打了声招呼,将他们放了进去。 守兵虽然对杨婵投去了质疑的目光,但是在看到她身边那个杀星以后,又赶忙收回了眼神,一句话也没有多说,躲鬼一样,将他们赶紧放了进去。 进了陈塘关,熙熙攘攘的人声便传入耳朵。 日头已经落下,夜晚将要降临,陈塘关作为边关守城厉行宵禁,但因为往后毗邻海岸,前靠秦岭和巫山,一前一后都没有外敌可言,是块易守难攻的风水宝地,城里的人太平久了养得懒散,一点防备作战的意识都没有,临到宵禁还在大开房门做生意。 第72章 非要等到士兵巡逻时才肯收摊。 城市里铺着石砖,地面凹凸不平,坐着牛车上比之前走在野路还要晃荡。 杨婵本来就容易头晕,再晃一晃就得歇菜了,再说这么大一座牛车在这繁华又拥挤的城市里行走,除了显摆身份,没有任何意义。 于是,哪吒和杨婵终于下了牛车。 车上另一个人被其余的将士拖走,不知道要送去哪。 杨婵对这个问题有点好奇,哪吒却没有,他从小到大闯祸闯了个遍,打过人也被打过,自然知道伤患会往哪里送。 他说了一声“走了”,将杨婵的注意力拉了回来。 哪吒不知道是消气了还是怎么回事竟然主动将擦了一路的发簪还给了杨婵。 杨婵见那发簪被哪吒擦得锃光瓦亮,一时失语,磕巴许久,捧起双手,恭谨地承蒙哪吒赐物。 哪吒没有如她的意,他转了转手的发簪,弯下腰,插进了她的发里。 杨婵只得低下头,让他簪发。 簪发自然不能离远了,他们此时挨得很近,两人之间只余留了一拳的距离。 杨婵抬眼,小心翼翼地瞟了哪吒一眼。 然而,她这个角度看过去,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见哪吒飘扬的红色发带。 哪吒给杨婵簪发已经熟练了,他弯下腰,很快退开,垂眸,刚巧和杨婵悄悄打量他的目光对上。 “杨婵,”他说,“这一路,你那破铃铛晃了一路,叮铃叮铃地响,吵死了。” 杨婵一顿,下意识抬起手要去看哪吒送给她的手镯。 她看着琉光镯上的清心铃,轻轻一晃,便又是清脆的叮铃声。 她都晃习惯了,脑子里完全记不得这一路铃铛是如何晃的。 她解释道:“可它一直都这样晃。” 怎得今天开始说吵了? “是啊,它一直都晃,”哪吒无奈地说,“但我今天才发现它很吵。” 可不知道怎么了,这么吵他没有烦闷,反倒专心去听来自杨婵的铃声了,这声音比冷风管用,他在晃晃悠悠中入定,再次忘我,化为天地万物的一份子,获得难得的清净。 然而,他这般,不知是因为铃声,还是杨婵。 杨婵眯起眼睛觉得哪吒又要找茬。 不想,哪吒什么也没有说,他转过身,直径朝前走,只给杨婵留下一个即将融于夜色的挺拔的少年人的背影,那影子和陈塘关里拥挤的人群融在一起, 就像水溶于水一般寻常。 第34章 李府 此时是申时末,酉时初,宵禁的时间再过一个时辰就要到来,陈塘关却越来越繁华,仿佛是紧着最后一个时辰尽情狂欢。 太阳彻底落下,暮色四合,城中房屋下挂着的一个又一个灯笼,接连点起,城市被昏黄、零散的烛光点亮。 也不是什么节日,城市里却繁华的不成样子,杨婵挤在人堆里,进退两难。 她望着哪吒的背影,喊了一声,哪吒停住脚步,转过身,看见杨婵被挤得倒霉样子,淡漠的面目缓缓流动出温和的笑意。 他应该是想嘲笑杨婵的。 但杨婵打断了他的嘲笑,她努力向前迈了一步,挤进哪吒的身边,抱怨道:“你走的太快了。” 哪吒拆台拆得很顺溜:“是你走得太慢了。” 杨婵说:“人这么多,要怎么走,才能走得快?” 哪吒答道:“正常走路不就得了。” 正常走路就得了? 不对吧? 他又在扯哪门子的犊子? 杨婵狐疑,这点停顿给了哪吒嘲笑她的空间,他说:“不会吧,到了陈塘关连路都不会走了?” 不愧是他,不管怎样都要见缝插针地挑刺。 若是以前杨婵准得同他吵起来,但现在的杨婵履行承诺,不同他吵。 她翻了个白眼,甚至懒得理他的嘲笑。 她又观察了一边四周,奇异地发现,刚刚汹涌的人潮在停在哪吒身边时果然消失了。 夜晚的陈塘关那么繁华,狭窄的青石路恨不得一块砖上站上两个人了,怎么走起来真的这么轻松。 难道哪吒身边还有别的世界不成? 再仔细观察时,那个答案就呼之欲出。 不是什么别的世界,而是哪吒自己与整个陈塘关都格格不入,陈塘关里的人怕他,见到他恨不得避退三舍,即便是这样热闹的夜市里,也尽量保持三尺之距。 以哪吒为中心的三尺内,都是空空荡荡的。 可不就能自由行走了? 但是,他们怕哪吒的事杨婵并不知道,她想,为什么他们要这样躲着哪吒呢? 她窥破真相,却探不明其间的原因,眉间不自觉垒起小山。 她想得出神,哪吒见她久不回神,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杨婵眨眨眼,抬头看向他。 哪吒在昏黄的烛光中,凌冽的眉眼变得朦胧而平和,他问:“想什么呢?入定了?” 杨婵说:“我又不修炼,入定什么?” 哪吒听到“修炼”二字,双手抱胸,神色正经了些,道:“你是得修炼,就你这身体,可经不住破莲灯的消耗。” 他念叨着:“今天又用那破莲灯了吧?头晕不晕?” 尽管哪吒天天破灯破灯的念叨,杨婵还是不能习惯,那对她来说,就算可能会要了她性命,可也是她宝贝的不能再宝贝的东西。 第73章 她额上青筋轻轻跳动,说:“那是宝莲灯。” “哦。”哪吒无所谓地应一声表示知道了。 “你头晕不晕?”他又问了一次。 他从头到尾就只关心这一件事。 杨婵摁着额头,说:“不晕。” 哪吒点点头,他转过头恰好看见一家卖饴糖的铺子,跟杨婵说:“之前跟你说的饴糖,你要吃吗?” 杨婵闻言,果断地点头。 糖这种东西,就算是在殷都也是昂贵的稀罕玩意儿,她很少能尝到。 她点头果断,哪吒买糖也很果断。 他让杨婵等在原处,自个儿去买糖,杨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发现他走过的路,人们都会自觉避开,留下一条空空荡荡的行路。 杨婵望着这条路,而哪吒走后,她身边的位置又涌入人海变得拥挤。 杨婵身材娇小又瘦弱,融进人海里,就看不到前面的哪吒了,她只能踮起脚,高高昂着头去望繁华的地段里唯一的空空荡荡。 但是人太多了,遮住了她的视线,让她只能看见寂寥的空荡却看不见哪吒的背影。 无奈之下,她只得像个兔子似的,一蹦一跳。 哪吒买完饴糖一出铺子,就能看见杨婵跳起来的傻模样。 人潮汹涌,她个子娇小,埋在人海里怕哪吒看不见她了,不得不夸张地扬起手,朝哪吒招手。 哪吒停在铺子高高的门槛前,落在门槛后的一只脚向前踏了一步,彻底地站在铺子外。 他和人海里的杨婵对上视线,见杨婵浅色眼瞳里忽然闪起金红色的活泼又俏丽的光,平和的面目不由自主地勾起自然的笑意。 “哪吒!”杨婵朝他喊,“人太多了,你快过来!” 哪吒嘴边的笑意更深。 他迈开步子,脚步无意识地变快。 他就像是一块与人海互斥的磁铁,他一靠近,他们就远离。 只有杨婵,唯有杨婵,停在原地,盼着他的靠近。 不止如此,她向前多走了一步,只为靠他更近。 哪吒把装着糖的袋子放在杨婵的脑袋上,杨婵扬起来手刚好往里抻一抻就能抓住糖袋子,她把脑袋上的袋子拿下来,揣到怀里,从袋子里捡起一颗糖丢在嘴里。 甜味滑进口腔里,灌进血液里,杨婵像是被灌醉了,开心地踮起脚仿佛飘起来了一样。 哪吒笑她没见识,杨婵对付哪吒已有了万能公式,自轻自贬即可,她听此言,回道:“我是个凡人,见识本就有限,跟您可不一样。” “仙凡有别,您早点看清我的能力,不要为难我才是。” 瞧瞧,这都用上敬称了。 哪吒嘴边的笑意凝滞了片刻,杨婵趁着他的笑意散下来之前,从袋子里拿出另一块糖交到哪吒嘴边怼到了他嘴边的笑容上。 她说:“赏你一颗。” 哪吒眯起眼睛,道:“这是我买的。” 杨婵点点头,说:“但你是买给我的,那现在就是我的。” 哪吒想呛回去,说“谁说是买给你的”,但话临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哼了一声,表示杨婵的道理都歪到十万八千里了。 说归说,他吃的倒是挺开心的。 两个人,嘴里都有一颗糖,也都尝到甜味,这一样的甜味让他们清楚地感同身受。 他们不约而同地在斗嘴过后,露出了轻快的笑声。 杨婵抿着糖,走路都在跳,这应该是她下乾元山后最开心的时候了,哪吒是个混蛋,就不让杨婵飘起来。 他说:“糖吃完就该吃药了。” “等回了李府,我让仆役们给你熬碗补气血的药汤。” 杨婵的脸一下子皱起来,她从云端蹦下来,刚刚飘扬起来的双臂垂下来,两手攥成了拳头,她抗拒道:“我不吃!” 哪吒挑了挑眉,说:“是你说要吃的。” “我吃糖,可不吃药!” “吃了糖过后,不就该吃药吗?”哪吒问她,“你不吃药,我买糖做什么?” “再说了,你有病不好好吃药,是想做什么?” “我没病,真人也说了我这不是病,”杨婵摁着额头,怒道,“你也太不讲道理了!” “我不讲道理?”哪吒问,“你之前发烧快死了就不算病?” 杨婵一噎。 “之前头晕的走不了路不算病?” 杨婵反驳:“头晕就只有一会儿,哪里算是有病?” 哪吒长长地叹了一声“哦”,撤掉杨婵摁在额头上的手,低头看着杨婵,笃定地说:“原来,还是头晕呐。” 杨婵:“......” 她不理哪吒了,掉头就走。 哪吒把她拽回来,问:“走哪去?” 杨婵甩开了他的手,闷头乱走。 她走,哪吒就懒洋洋地跟在后面,曾经路过无数次都觉得无趣的集市变得有意思起来。 泥人、拨浪鼓、女儿用的木梳、胭脂、扇子、银簪...... 他看到有趣的就都要买下来,然后堆到杨婵手里。 杨婵只有一个人两只手,哪能拿得下这么多东西,她生无可恋地随哪吒摆弄。 哪吒这会儿看中一个玉镯,把走在前面的杨婵拽了回来,要给她试一试。 杨婵提着两手的“货物”,用“你没事儿吧”的眼神看着他。 第74章 哪吒转了转手里的玉镯,笑了笑,从善如流地说:“那就换一个。” 他走过这个摊子又拉着杨婵去了下一个。 一个又一个,一个再一个。 逛到宵禁了,他们还没走到李府。 在最后一个物件落入杨婵手里的时候,他们终于回过神来,发现天彻底黑了,周遭也没了热闹叫嚷的小贩,拥挤的道路变得宽敞起来。 总不能真在宵禁时间在外面晃悠吧? 被抓起来怎么办? 哪吒是无所谓,但杨婵可不想刚到一个地方就去蹲大牢。 ......尤其是不想跟哪吒一起蹲大牢。 她催促着哪吒回府,哪吒却站在原地,看着寂静的夜色,眼神慢慢冷却下来。 这冷没有对着杨婵,可杨婵还是感受到了。 她觉得不太对劲,小心翼翼地喊他。 哪吒沉默了很久才应,带着她去了李府。 李府其实不远,作为守城大官的官邸,它的位置是整个陈塘关最好的,正在最中心,一直往里走,不过一盏茶的路程的都能走到。 杨婵跟着哪吒直径走到李府,抬头望着府邸匾额上的“李府”两字,才恍然,原来,他们早就到这附近了,但方才一直绕着这个地方转。 是因为杨婵乱走去不了,还是因为哪吒不想去随着杨婵乱走呢? 哪吒回来的消息早早被和他们一同进城的士兵们传了进来,他们走到门前,李府沉重的大门亮堂堂的敞开着,门前伫立着两排身着银甲的将士。 城门有士兵就算了,怎么家里还有? 陈塘关的形势严峻到这地步了? 不对啊,若真是战事紧张,陈塘关的夜市怎么会热闹成那个样子? 杨婵想不明白,只能埋着头跟着哪吒往里走。 越往里走,越能感觉到秋夜的冷。 杨婵抱着的一大堆东西,行路有些困难,她悄悄喊了哪吒一声,哪吒却像是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冷漠地越过门前伫立的士兵,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李家。 杨婵没办法,只能也跟着就这样进去。 她手里拿着东西,走得慢吞吞的,正要走到门槛前,和哪吒一样跨过时,某个士兵走过来,扬起手臂拦住了杨婵的前路。 杨婵困惑地抬起头,发现陆陆续续地,门前另几名士兵也走过来拦住了她的前路。 她的路被挡住了,她皱着眉扫了眼前拦路虎们,士兵们噤若寒蝉,面目冷漠地像是石窟里雕像,板正又生硬。 杨婵走不了了,只能停在原地,去看步履不停的哪吒。 她看见哪吒的背影融在清冷的月色里,桀骜却又寂寥。 就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哪吒。”她忍不住喊。 然而,哪吒这一次还是没有回头,因为府内有个人与杨婵异口同声地呼唤着哪吒。 杨婵定睛一瞧,发现在哪吒的前方站着个中年的男子,他高大又威严,腰间配着长剑,让人见之生畏,这种感觉就和第一次看到陈塘关的城墙一样。 他是谁呢? 杨婵看着他忍不住猜测。 她看着他,而他却看着哪吒,眼神灼灼,似要烧出火来。 但哪吒看都不看,理都不理,他径直朝他走去,仿佛是与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相见一般, 和他,擦肩而过。 第35章 入府 哪吒的无视就像是某种无声的挑衅,李靖脸色一沉,拔剑出鞘,利剑一出,冷光四溅,他手中长剑甩了个利落的剑花,而后将剑靠在了哪吒的脖颈前。 长剑锋锐,削铁如泥,不过是轻轻碰了一下哪吒的脖颈,脖子上便被划出一道红线,眨眼间,猩红的血从缝隙中流露出来。 “哪吒!” 安静的府邸传来尖锐的惊呼声。 那是杨婵。 哪吒脚步终于停下,他偏过头,瞧着放在脖子前的冷剑,抬起手,捻住了锋利的刀刃,抬眸与李靖冰冷打量的视线对上。 见哪吒被剑指着,杨婵手里那些玩意当即被她丢到地上,她整个人猛地往拦住她的兵将那边撞去。 她毕竟是凡人女子,不管是力气还是身手都敌不过这些身经百战的边城守将,她一撞,就被人摁住手脚,强行跪在地上。 比疼痛还让杨婵无法忍受的是这种强势的压制,她被激出一身反骨,与守将们简单过了几招,再即将被又一次抓住时,冷不丁地朝地上一滚,远离了他们身处的范围。 她的反抗使得驻守在李府门前的兵将拔出了锋利的长剑。 杨婵也在同时一手拔出了发间的簪子。 她一手捻簪,另一手的手指送到嘴前,打算祭血,冲破他们如城墙一般坚固的防守,她狠狠往手指上咬,但还未咬住手指,就听哪吒喝道:“杨婵,你今日再用那破莲灯试试?!” 杨婵一愣,合上的牙齿又松开,她老老实实地收回手,攥住簪子,单膝跪在地上,一边盯着这些拔刀的兵将,一边盯着哪吒那边,簪子缩在手心里,发热发烫,杨婵顾及着两边,紧张又警惕。 “哪吒,”李靖眼神从哪吒身上移到杨婵身上,说,“你倒是舍得回来。” 哪吒回道:“我也可以不回来。” 李靖冷道:“你不记得你在列祖列宗前都答应了我什么吗?” 哪吒笑着说:“不记得了。” 第75章 “爹,您从小让我说什么,我就说什么,我说过那么多违心的话,哪里能特别地记住某一句呢?” “你!”李靖怒目圆睁,骂道,“屡教不改,你根本就是无药可救!” 哪吒笑而不语。 仔细一瞧,那笑意不深,只是浮于表面,用来敷衍的表面功夫。 李靖死死盯着哪吒,手中的剑又近了一寸,杨婵在昏暗的烛光中见到他的动作,手微微发抖,不由自主地身体向前倾,做出攻击的动作。 在无声的对峙中,良久,李靖收回了剑。 剑一放下,他转过头,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门外戒备的杨婵。 杨婵与他的视线对上,微微一顿,紧接着毫不胆怯地瞪视回去,像只蓄势待发的狼崽子。 李靖冷哼一声,收回了剑。 他并不把杨婵的敌意放在眼里。 哪吒歪过头,抬起一手,摸出一手的血。 脖子上伤口不深,轻轻摁住伤口,只一会儿血便凝住了。 他转过身,一手捂着脖子上的伤口,一手朝杨婵招了招手。 杨婵见状,立马从地上站了起来,要往里面走,然而那群不长眼的士兵还是将她拦住,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杨婵到了第三次忍无可忍,骂道:“滚开!” 陈塘关的兵将自然不会听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姑娘的话。 杨婵咬牙切齿,手里的簪子变成莲灯,她把着莲灯,又打算砸人了。 她砸人哪吒是无所谓,但用宝莲灯就不可以了。 他大步上前,抬起一手放在某一位兵将的肩上,偏过头,问他:“她让你们滚开,没听到吗?” 那位倒霉蛋转过头,瞧见哪吒眼里漆黑的红色,心里一惊,下意识往一旁退了一步,给密不透风的防卫撕开一个口子。 这给杨婵创造了闯入的间隙,杨婵从那个口子钻了进去,踮起脚一把抱住了哪吒。 哪吒接住她,杨婵伸出手碰了碰哪吒脖子上的伤,她碰到很轻,生怕伤到他,刚刚摸到血,就吓得立即收回了手。 她心里升起一团灼灼燃烧的怒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靖。 李靖对此不屑一顾。 哪吒却开心地笑了一声。 杨婵张开手,手里的宝莲灯飘荡在空中,粉光忽现,哪吒一把抓住飞在空中的宝莲灯,宝莲灯平时不是被哪吒威胁,就是受他磋磨,怕死他了,一被抓住,就装死,一动不动,亮也不亮了。 哪吒说:“这点伤,再等一会儿就好了。” 杨婵不赞同地瞧着他。 哪吒明白杨婵是不会听话的,他转了转手里的莲灯,表示:“暂且没收了。” 杨婵瞪大眼睛,立即去抢,哪吒抬高手,杨婵往上跳着去拿,没拿到,莲灯凭空从哪吒手里消失了。 这混蛋,脑子被驴踢了,这种时候了,还要没收莲灯。 杨婵愤怒地抓住哪吒的衣襟,喊:“把莲灯还我!” 哪吒跟她展示两手空空,道:“等吃了药再给。” 杨婵气得踩他脚。 方才李靖那一手,哪吒什么反应也没有,这会儿倒疼的“嘶”的一声,将杨婵提起来,放在一边了。 他们旁若无人的互动,李靖见状微微眯起眼睛,问:“你便是为了她伤了下乡的官吏?” 哪吒和杨婵一同朝他看去。 哪吒还未说点什么,杨婵就回道:“什么叫为了我?那种行事严苛,鱼肉百姓的狗官本就该打!” 杨婵瞧着李靖威严的面目,丝毫没有该有的敬畏,她指着李靖,叉腰问道:“你为了一个狗官,训斥你的儿子,究竟是你耳目闭塞,蠢笨无知,分不清好坏?还是你本来就阴险狡诈,借着那狗官鱼肉乡里,对下不仁不义,对上不臣不忠?!” “放肆!”身后的士兵喊,“竖子尔敢?!竟然对李大人无礼!” 杨婵喊:“我就敢了!” “做父亲的对儿子喊打喊杀,是什么好父亲,”她顿了顿,又道,“虎毒不食子,他对自己的儿子尚且不慈,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杨婵昂着头,直视几步开外的李靖,道:“李大人,蠢还是坏,你选一个吧。” 李靖看不上杨婵,他都懒得生气,他只看着哪吒,问:“你不告而别,回来后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黄毛丫头打了官吏,如今还堂而皇之地将她带进家里,想做什么?” 哪吒不答。他直接无视了李靖的质问,拉着杨婵进了府,李靖见他又要走,上前一步拦住他,喊:“哪吒,陈塘关是边关守城,而如今九苗叛乱,局势正是动荡之时,你胸无大义,不为国效力就罢了,还要四处游走胡作非为,今天,还把一个底细不明的人带进陈塘关......” “哪吒,你觉得你惹得麻烦还不够多吗?!!” 哪吒忽然停住脚步,他本来就走得快,杨婵赶得急,突然刹车,杨婵直接撞到他身上。 他平静到冷漠的面目终于有点裂缝,他问:“你说谁是麻烦?” 当然是杨婵。 杨婵还挺有自知之明,在一旁悄声说:“是我。” 哪吒怒喝道:“闭嘴!” 他死死盯着李靖,因为杨婵的自诚,他脸上的裂缝变得更为明显,他一字一句地问:“你说,谁是麻烦。” 李靖看着他,指着杨婵,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是她。” 第76章 哪吒站在庭中,昏黄的烛光自上而下照下来,眼睫前埋下一片阴影,使得阴影中的哪吒更为阴沉。 见到李靖不是一件能令人愉悦的事,听到李靖这么说他就更难冷静。 麻烦、麻烦、麻烦。 太乙说、杨婵说,他李靖凭什么也说?! 李靖看到哪吒动怒,不肯收手,继续冠冕堂皇地说:“哪吒,你师父是闲云野鹤教不了你做臣子的道理,就该我教,我告诉你,为人臣理该为君王考虑,先忧其忧,后乐其乐。” “如今九苗和东夷相继叛乱,天下大旱颗粒无收,灾祸四起,正是多事之秋,你作为大商的臣子......” 李靖还未说完,哪吒便打断了他,他冷声问道:“我是谁的臣子?” 李靖一顿。 哪吒看着他,又问:“我是谁的臣子?” “爹,很多年前,预言我要亡商的正是商君,”哪吒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讥讽道,“我能是护佑殷商的臣子?” “我是亡商之人!” 李靖大惊,忙斥道:“住嘴!” 杨婵毕竟出身朝歌,自小在殷都长大,杨家还是世代供奉殷家的氏族,听到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也不免惊呼,她拽了拽哪吒的手。 哪吒没理她,他继续说:“一个杨婵就让您兴师问罪,那你怎么不把生出亡商罪人的李府全府上下的人头献上去?为新的商王证明您的赤胆忠心?!” 全府人头? 李靖踉跄地退了一步。 哪吒冷笑着评判道:“您不敢。” “您所谓的赤胆忠心也不过如此。” 这句话像是一把刀刺痛了一向信奉忠君爱国那套伦理的李靖的心,他捂住心口,艰涩骂道:“真是个孽障。” 哪吒受了这句孽障,他牵住杨婵,转过头直径往府内走去。 李靖看着他的背影,不再拦他,他眼下焦头烂额,也没空管他。 这场大逆不道的对话说出来就是个炸弹,本身就是秘密,明明谁也不该听见,但此时门外站了那么多守城的士兵,有几位并不是知晓前事的心腹。 为了李家上下安康,万万不能留。 李府的管家这时走上前来,他看惯了李靖和哪吒这对父子之间的恩怨,劝道:“小少爷好不容易回来,您就别再因为一个小姑娘跟他置气了。” 他跟李夫人一样,还是想竭力挽救李靖和哪吒岌岌可危的父子情。 李靖却没有回他,他拍了拍管家的肩,低声说:“今夜哪吒的话,不该传出去。” 管家一僵,下意识转过头看向守卫李府的士兵,良久,回头,朝李靖默默点了点头。 第36章 梨汤 李府的灯火彻夜通明,宽大而幽深府邸陷入温暖的烛光中,然而烛光虽然温暖却不能温暖整个李府,金色的铜器制成的灯盏里融着灯油,灯火在晚风的吹拂下闪闪烁烁。 杨婵在昏暗的烛光中,感觉到李府空寂又森冷。 她手里拿着哪吒刚吩咐下人熬好的药,没有接过哪吒手里的汤药,反倒纠结许久,最后鼓起勇气问:“你爹是不是对你不好?” 哪吒眼睛都不眨地回:“还行吧。” “这叫还行?”自小被宠到大的杨婵目瞪口呆。 哪吒淡定地说:“我做不了一个好儿子,何必强求他做一个好父亲?” 杨婵看着他,哪吒任她去看,屋外侍女踩着碎步走来,隔着木门,告诉哪吒,李夫人听说他回来了一直在屋里等他,她亲手熬了甜梨汤,希望哪吒过去尝尝。 哪吒没应,他舀了舀陶碗中的汤药,散了散里头滚烫的热气,过了一会儿,等到侍女小心翼翼地催促时,才将冷却一些的药碗递到杨婵手中。 药碗里苦涩的中药味扑鼻,杨婵脸皱了起来。 “喝了。”哪吒言简意赅地命令道。 杨婵紧紧抿着唇,想说不喝,但见哪吒自与李靖吵过一架后,脸色阴沉,一直没好,想了想,便不再招惹哪吒,点点头,做了会儿心理准备,端过药碗,一口干了。 她干的很豪气,没有多尝汤药的味道,可即便如此,残留在口腔里的药还是反味。 常言道,良药苦口利于病。 据目前的味道考察,这一定是味好药。 杨婵双手捂住嘴,别过脸,防止自己吐出来。 哪吒见她喝完,心里像是放下一件大事,轻松了些许。 “少爷。”侍女又在催了。 哪吒终于肯赏脸回一个:“知道了。” 他站了起来,打算走出去。 见他要走,杨婵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袖。 她虽然一再告诫自己是个大麻烦,要跟哪吒保持距离,不能再依赖他,但是她一路都跟哪吒在一起,骤然离开,她很不习惯。 更何况,哪吒要是走了,她就得一个人呆在这个空寂到鬼气森森的宅子了。 她是不怕密云的鬼了,但她还是怕鬼。 她怕死了。 然而,理智让她冷静,杨婵觉得不能就这样拽着哪吒,于是慢慢松开了手。 哪吒在她松开自己衣袖的下一刻,抓住了她的胳膊,偏过身,低下头,问:“怎么了?” 杨婵深吸一口气,故作轻松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 杨婵现在住的地方是李家招待外客的厢房,而哪吒作为李家的小少爷自然有自己的住处,他去见了李夫人,当然得回自己屋里歇息。 第77章 哪里来的回来一说? 哪吒奇怪,他想了想,以他对杨婵肤浅的了解,觉得她可能是听到李夫人煮了梨汤,又刚了吃药,嘴里苦,想尝点甜的。 思及此,他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杨婵一愣,反射弧极慢地“啊”了一声,等到反应过来时,哪吒已经把她揣走了。 她懵懂地跟着哪吒,侍女在前面提灯,走得又轻又慢,轻的不像在走,倒像是在“飘”。 杨婵一凛。 她默不作声地挽住了哪吒的胳膊,哪吒顿了顿,脚步慢了些,与那走路无声的侍女保持了一点距离。 杨婵悄悄松了口气。 杨婵就这样紧紧地挽着手,直到走到李夫人的屋前,在前提灯的侍女在这时才转过身,想请他们进去。 然而,话还未说出口,就瞧见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 困惑、犹疑、震惊,在她脸上轮番上演,幸好作为李夫人的贴身丫鬟,她专业素质过硬,这些古里古怪的情绪只消片刻就收敛了下去,她让开路,低下头,将手中的灯盏挂在门前,温声道:“夫人已等了许久,少爷和......姑娘,快些进去吧。” 杨婵站在门口,看见了纱窗外李夫人倩丽的剪影,在心里描绘着她的模样。 哪吒带着她走了进去,一踏进门,首先引入眼帘的是一对硕大的由金色的铜器制成的扶桑树。 这两株扶桑神树摆在屋内会客厅的两边,灯盏上,玄鸟轻立树枝顶端,做起腾空的动作,将飞而未飞,当昏黄的油灯照耀在树梢上玄鸟的身上时,仿佛携着朝日而起,庄重却灵动,栩栩如生。 这烛光很是温暖,照了一室温馨,杨婵觉得没那么害怕了,慢慢松开了挽住哪吒的手。 李夫人听到动静,欢喜地从屋子里走出来迎接,她穿着深棕色的衣裙,头簪金钗,眉如远山,眼似烟雨,轻点朱唇,凌烈的凤眼镶在她那张低顺又柔和的脸上不显得奇怪,反倒是诡异得温顺的艳丽。 哪吒长得很像他娘。 杨婵在观察后得到这样一个结论。 李夫人本以为来的只有哪吒一人,结果在屋子里看见了李靖嘴里底细不明,招惹是非,又带坏哪吒的杨婵。 她看了看哪吒,又看了看紧挨着他站在一边的杨婵,眉头微微锁起。 她是个深闺妇人,端看一个跟着自己儿子四处游走,身世不明的漂亮小姑娘能有什么好的想法? 哪吒主动喊:“娘。” 李夫人一顿,回过神来,笑着应声。 她又走屋子里,端起一碗梨汤,走过来递到哪吒手里,哪吒接过,一口也没有尝,当着李夫人的面,直接交给了杨婵。 杨婵倒真不客气,她找了个位置坐下,喝起了香甜的梨汤,将嘴里的苦味冲散了些,李夫人手艺很不错,她喝的很开心,垂在塌下的脚轻轻晃了起来,带起了她的裙摆,蓝色的裙摆张开羽翼一晃晃的,仿佛春日里花蝴蝶,翩翩起舞。 李夫人暗暗攥紧了手里的帕子,心道,真是个没规矩的姑娘。 李夫人盛在教养好,硬生生地没多说杨婵一句,反倒温和又热情地问她:“姑娘喜欢我这梨汤吗?” 杨婵小动物一般敏锐的雷达在美味的梨汤面前失去了效用,面对李夫人有些生硬的发问,她还在傻乐呢,乐呵呵地说:“夫人手艺真好,我很喜欢。” 瞧瞧,这傻姑娘连句圆滑的好话也不会说。 什么叫“手艺真好,我很喜欢”,李夫人是该你这碗梨汤的吗? 李夫人心里有些生气,心道,她一个晚辈,做事鲁莽,口无遮拦就算了,对长辈竟然一点敬重之心也没有。 杨婵和哪吒始终保持着能量守恒的原则,在杨婵因为一碗美味的梨汤,翘着尾巴,开心地找不着北的时候,哪吒获得了感人的情商。 他咳了咳,坐在杨婵和李夫人中间,挡住了李夫人投向杨婵灼热的视线,而后,对李夫人解释道:“她刚吃了药,嘴里苦,晚间虽然已经吃过饴糖了,但听说娘煮了梨汤,我还是带着她,想让她尝一尝娘的手艺。” 李夫人并不为哪吒捡起情商而惊讶,她因哪吒为杨婵解围的动作而犹疑,她眉头紧锁,哪吒看着她皱眉,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别的,只能干坐着。 李夫人一直看着他,哪吒坐在一边,默不作声地将乐呵呵的杨婵挡的严严实实。 李夫人很不快,但终究没有多说,她拉着哪吒唠家常。 哪吒离家快一个月,走时还背着那么重的伤,如果今天杨婵没有跟着哪吒过来,李夫人定是要看看哪吒背后的伤有没有养好。 李夫人提到他的伤,欲言又止,踌躇半晌,边小心地打量着他的神色,边说:“那件事是你爹没做对,即便你犯了再大的错事,也不该打得那样重。” “你离家后,他虽然嘴上没说什么,”李夫人抓着他的手,锲而不舍地告诉他李靖有多好,“但我知道,他心里其实已经后悔了。” “这一次,你刚回来,消息便立即传到了府里,”李夫人说,“是因为你爹之前就吩咐过,一旦有你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他。” “你今晚回来时,你爹特意早早推去公务,回到府,等你回来。” “特意等我?”哪吒嗤笑道,“是挺特意的。” 李夫人一顿,见哪吒松开了她的手,坐直了些,道:“他大张旗鼓带着守边关的守将来到家门口,是要迎接我,还是要防着我做什么?” 第78章 “不是的,”李夫人急切地说,“哪吒,你尚年少,又没有在我们膝下长大,关系难免生疏,你爹性子刚烈,行事也强硬,不肯饶人,有些话怎么也不会当着你我的面说。” “可你走后,你爹对我说过,他曾愧对于你,如今想要弥补,想要好好做个父亲,他想要教导你,但又觉得你顽劣霸道,对你总是不得其法,操之过急,让事情越来越糟糕......” “哪吒,他以后不会再那样了,”李夫人总是对他们俩和好带着不切实际地幻想,“你以后听他的话,慢慢来,总是会好的。” 哪吒冷下脸来,忽然站了起来。 李夫人抓住他的衣服,喊:“哪吒!” 哪吒把榻上捧着金器喝汤的杨婵拽起来,掉头就走。 杨婵汤刚喝完,就被哪吒拽走,差点一个踉跄滚到地上,幸好她被哪吒没轻没重地拽惯了,练就了金鸡独立的神功。 她一落地像个不倒翁一样,摇来晃去,而后,将精美的金器放到桌上,颇为礼貌地朝李夫人颔首,说:“谢谢夫人。” “汤真的很好喝。” 她注意力还在上面呢。 她话刚说话,就被哪吒拉走了,杨婵“欸”的惊呼一声,踉踉跄跄地跟上哪吒的步伐。 她搞不清楚情况,左看看默默失神垂泪的李夫人,右看看神情阴沉一言不发的哪吒,脑袋像只向日葵晃来晃去。 哪吒抬手把她的头给拧了回去摆正。 哪吒下手太重,杨婵赶忙用双手护好自己的小脑袋。 她一手抱着头,一手被哪吒牵着,走得飞快,杨婵百忙之中还不忘给哪吒分享情报,她悄咪咪地说:“你娘哭了。” “我知道,”哪吒面无表情地说,“她总是哭。” 哪吒反应这么平淡让杨婵有些惊讶,她想,可是李夫人看起来真的很难过,身为人子,这样也无所谓吗? 然而,这声质问问不出口,因为杨婵发现哪吒也很难过。 他走在前面,领着杨婵,却一个劲儿地往寂寥又幽深的阴影里钻,他的手微微发抖,将杨婵抓的更紧。 李夫人很难过。 哪吒也很难过。 而杨婵分不清谁更难过。 于是,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37章 星空 杨婵发现李府是个鬼地方。 空荡又安静地过分,即便是大中午烈日当空,阳气正盛的时候,依旧阴气森森。 在这个鬼地方,哪吒也不怎么说话了。 他好像变成了个木头桩子,戳一下动一下。 夜晚的时候,杨婵看到他杵在某个刷上红漆的木桩上,遥望被屋檐框定的四四方方的绚烂的星空,面无表情,眸中无光。 杨婵将房间的木窗推开了些,朝屋外站着的木头桩子打招呼。 哪吒没理她。 杨婵于是抻出大半个身子,双手支在窗台上,看上去打算爬出来了。 哪吒移过过目光,看着她,凉凉地讥讽道:“翻墙找个高一点的地儿。” 杨婵想了想,实事求是地说:“我又不是神仙,墙太高了,我怎么上的去?” 看来还真是有过这种想法。 哪吒冷哼一声,嘴里“废物”两个字滚来滚去,也没有滚出来。 他说:“所以让你修炼,你若是变强了,那个破莲灯算什么,这禁锢的天地又算什么?” “禁锢的天地?”杨婵喃喃自语,半晌,也跟着哪吒一同抬头望天,她眼中只有万里星空,没有眼前遮挡的屋檐,她好奇地问,“这天地本就广阔,哪里禁锢了呢?” 哪吒一愣,转过头,看着杨婵,见她眸中闪烁着晶莹的星光,低下头,脸上短暂地流出一点笑意,但这笑意浮光掠影,眨眼间便散了。 “杨婵,”哪吒说,“你跟我是不一样的。” 她跟着这世上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这很好。 特别好。 哪吒想一出是一出,大晚上的,不回房睡觉,跑到杨婵这里发呆,他一个人发神经就算了,还要拉着打算睡了的杨婵一起。 他兴冲冲地走到杨婵窗前,不走门,就着窗户,把她拽出来。 杨婵“欸”了一声,哪吒把她的上半身扯了出来,下半身卡在屋子里了。 这混账完全是在帮倒忙嘛。 杨婵甩开了哪吒的手,撑起手,将自己的身体撑起来,然后把膝盖搁在了木窗上,接着将双腿转了一圈,露在窗外,轻轻一跃,落到了地上。 落地后,她拽了拽自己宽大的衣裙,稍微整理了一下。 哪吒双手抱胸,很没耐心地看着她啰啰嗦嗦,但终究一句话没有多说,等她彻底弄完时,才问:“弄完了?” 杨婵点了点头。 哪吒“嗯”了一声,张开双臂,趁其不备,打横抱起杨婵。 杨婵一下子悬空,忍不住惊呼一声,却见院子灯火闪烁,似乎月洞外有人影闪过。 ......该不会真闹鬼了吧? 她赶忙蒙住自己的嘴,拽住哪吒的衣襟,随着他一同飞到陈塘关的上空。 一离开灯火通明的李府,视野在一瞬间开阔,那一团团看不见的乌云也散了,上空中没有房屋的遮挡,风速变大,风中裹挟的味道也跟人无关,那是大海咸湿的味道。 大海是生灵的起源之地,杨婵闻着这个气息,觉得那个阴沉的鬼气豁然开朗。 第79章 她抬头望向更加辽阔的苍穹,只见得天幕上星罗密布,绚烂夺目,漫天的星辰中,一簇簇流星划过,画出一道道笔直的白光。 杨婵浅色的眼瞳里映入了星空的奇迹,变得无与伦比的美丽。 她窝在哪吒的怀中,双手放开,在空中像只自由的鸟,在从地面向天际翱翔的过程中,妄图徒手摘得日月星辰。 太乙说她是个凡人,浑身贪嗔痴一个不落。 她就是如此。 不仅如此,她心中的贪念远比一般的凡人还要深重。 她想星空的奇迹永存,也想要它遍及这世间所有地方。 令她,令这世上所有的生灵,都能窥得这世间的奇迹。 她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场月光与星辰。 空中的风呼呼地吹,她的头发被吹散了,几缕被好好梳上去的头发落了下来,在风中自由的飘荡着,它们飘扬着,浪荡着,然后与哪吒同样飞扬的长发纠葛着。 “哪吒!”杨婵兴奋地喊。 这喊声没有内容,也毫无意义。 但她只是喊出来,哪吒便能体会到那种跻身于天地间,豁然开朗的心绪,他呼出一口浊气,呼吸变得轻松而自然。 他笑着看着杨婵,半晌,见缝插针地嘲笑道:“只是这点程度便这么开心?” “杨婵,你真没见识。” 杨婵就是没见识,她指着更远的地方,说:“我想去更高的地方。” 哪吒答应了。 他抱着她,去了陈塘关最高的一座塔。 杨婵从哪吒的怀里跳出来,站在塔的最顶层,张开双臂,宽大的衣袖在风中飘扬,挂在她的手臂上,远看起来像是鸟的翅膀。 陈塘关身处于十万大山之内,背靠秦岭,西接横断山系,东靠巫山,地势险峻,高耸的小丘随处可见。 上天偏爱于此,将奇迹的山川都汇集于此,高山、丘陵、平原、大海...... 而在这些奇迹中间,伫立着一个繁荣的边关小城,陈塘关。 她低头一望,便能把陈塘关美丽的夜景纳入眼帘。 已近深夜,照亮商旅前路的灯光熄灭,一两里才有一盏油灯闪烁,依着城中油灯布置,放眼望去,好似两只首尾交融的太极鱼。 杨婵眯起眼睛,又开始念叨那些自己都不太懂的话:“水在泽下,困,万物不生,” 哪吒皱起眉,问:“说的什么?” 杨婵指了指太极鱼的形状,同哪吒说:“我看着这灯火的布局,忽然想到这句话。” 哪吒一顿,问:“这也是你娘教你的?” 杨婵想了想,不太确定地说:“可能吧?” 云华生前说过很多话,仔细想来,她其实一直不像个普通的贵妇,人间的规矩磕磕巴巴,行军布阵却头头是道,从来不在外抛头露面,心甘情愿地只在杨府活动。 外面人只知道杨戬和杨婵这对杨家兄妹,对他们的母亲却知之甚少。 她不舞刀弄枪,也不摆弄胭脂水粉,对宫里赐来的珍奇宝贝也不关注,平日里多是沉默着陪伴在杨天佑身边,或者抱着杨婵涂画一些乱七八糟的阵法,嘴里念念有词。 云华对杨婵很好。 磕了就哄,摔了就抱,哭了就亲...... 比这世上大多数溺爱孩子的母亲还要溺爱杨婵,那种爱深重的偶尔会让人承受不来,然而,这种过于深重的爱只放在了杨婵身上,她在杨戬身上表现得极为正常。 爱出门就出门,爱闯荡就闯荡,就算长时间不回家也无所谓,开明的过分。 但杨婵不可以。 杨婵稍微出一点点事,受一点点委屈,她就会变得急躁、焦虑,看着杨婵的脸,看着看着会哭,哭完又抱着杨婵说对不起。 在这种过度的爱里,时间一长,杨婵就泡成了个废物。 杨婵在塔上坐了下来,她说:“我娘对我说过太多话了,一句两句我也记不清。” 她坐着,哪吒也跟着坐了下来,问她:“你觉得你娘怎么样?” 杨婵果断地说:“很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 杨婵习惯被爱,所以不会觉得这种爱窒息。 哪吒闻言,转过头,也随着杨婵一起看着陈塘关的夜景,良久,他说:“你觉得你娘很好,但我不知道我娘到底是好,还是坏了。” “有时候,我觉得我可能恨她。” 杨婵一愣,转过头来。 哪吒淡道:“我不是个好人,我忘恩负义,我娘越表现得爱我,我就越恨她。” 血脉亲缘,生养之恩,让他如何也无法斩断和父母之间的因缘,他像是陷入了名为“家”的泥沼中,而当李夫人表现得越爱他,他就被这泥沼越拽越深。 曾经只是脚,后来是腿,再后来是胸腹、双臂。 如今那腥臭的污泥没到了鼻前,让他彻底喘不过气来。 或许,那最终会没过他的眼睛,直到把他整个人吞没进去。 这便是他的命数。 杨婵定定地看着他,说:“我其实,不太喜欢你爹娘。” “我知道。” “哪吒,家里呆的不开心的话,我们就走吧。” “去哪?” “随便去哪。” “去你想去的地方,”她笑着说,“去我想去的地方。” 哪吒不言,良久,他说:“我不管去哪,都在这里。” 第80章 昨夜的交谈让他明白,了结父母恩情不行,放着也不行,血脉亲情就是这样无法割舍到无法忽视的地步。 他意味深长地说:“因缘未断,我这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这里。” 杨婵脸色微变,她身体前倾,看着哪吒,问:“你的意思是,你不走了?” 哪吒没有回答。 杨婵也开始沉默。 她是个大麻烦,背后追着不知何时就要落下的天兵天将,不可能长期呆在一个地方的。 陈塘关只是她漫长的旅途里某一站而已。 她接下来可能会继续向南走,或者,等到没趣儿的时候朝北作死。 杨婵眼中璀璨的星光逐渐黯淡,她看着哪吒,心里想,仙凡有别,他们终究只能到此为止。 算了。 她想,哪吒不愿跟着她走是好事,这样的话,身边就再没一个讨人厌的混帐了。 ......她的事也再不会牵连这个混帐了。 这是好事。 大好事。 杨婵现在知道好歹,不会强求什么。 她退了回去,抱住双膝,又望向漫天星辰,豁然开朗为迷茫无措所代替,她说: “我明白了。” 第38章 红日 想清楚后,一切都变得简单。 杨婵回去后,朝哪吒要回了她的簪子和鲛纱。 哪吒虽然困惑,但最后还是给了。 结果第二天,天一亮,杨婵就琢磨着出府,绕着陈塘关晃悠,寻找当铺。 哪吒暗中跟了她一路,当杨婵当了杨戬送的鲛纱,拿着钱袋子出来时,与哪吒碰了个正着。 哪吒没有隐藏的意思,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周身一如既往的空空荡荡,他站在离当铺不远的外间,抬头,视线从杨婵的脸转移到她手上的钱袋子上。 杨婵被逮了个正着,尴尬地后退一步。 她后退一步,哪吒前进好几步。 直到走到当铺门口。 他走的快,带起一些冷风,快要入冬了,气候本就寒冷,这再一吹给杨婵冻得一哆嗦。 “杨婵,”他的阴影投下来,遮住了杨婵眼前的天光,“你打算去哪?” 杨婵像个小动物,左瞅瞅,右瞅瞅,端看当铺里简朴的陈设,就是不肯看哪吒。 哪吒把她的头摆正,再一次问:“你当了鲛纱,拿了钱,瞒着我,打算去哪?” 杨婵甩开哪吒的手,发现甩不开,她的头被迫昂着,周遭人来人往,怪丢人的。 杨婵遮住半张脸,掩饰性地咳了咳,说:“换个地方说吧。” 哪吒看着她,他的瞳孔是漆黑的,深不见底,闻言,也半点波澜没有。 杨婵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哪吒总是这样,要么轻佻,要么沉重。 爱走极端得很。 不知道过了多久,哪吒松开了已经捂得发烫的手,放了杨婵自由。 杨婵得获自由,揉了揉变得有些僵硬的脖子,然后先哪吒走,融进人群里。 哪吒走在她身边。 杨婵一跟哪吒站在一起,走起来就会轻松,她像第一次来陈塘关那样随意乱走,边走边说:“我被天庭的人追杀,不能一直留在这里。” “我被抓了还好说,连累你怎么办?” “身为麻烦,要有自觉,所以,我打算走了。” 哪吒却说:“你不是麻烦。” 杨婵一顿,抬起头,哪吒看着她,再一次说:“你不是麻烦。” “杨婵,天庭的人我不怕,我也不在乎。” “你这是在挽留我吗?”她盯着他漆黑的眼睛,问,“你离不开这里,所以希望我留下来吗?” 哪吒回:“我只是在实话实话,而这话,我已同你说过无数遍。” 杨婵老成地叹了口气,说:“哪吒,我不能因为你无所谓,我就无所谓。” 哪吒说:“你可以无所谓。” “师父掩盖了你的行迹,你就不会被天庭发现。” “可纸包不住火,事情总会败露。”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凡人生命短暂,”哪吒站在原地,看着杨婵,说,“你我在凡间,眨眼间,便可度过一生一世。” 杨婵一怔,良久,困惑地问:“哪吒,你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为了我留下,劝到这种地步?” 哪吒也不知道。 他抿着唇,不言。 杨婵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冷静,她说:“如果真的行迹能被久久隐藏,我也不能一直待在这里。” “为什么?” “我要去找我兄长。” 哪吒一愣。 “哪吒,你因为你的亲人选择留在陈塘关,”杨婵捂着心口,“我也因为我的亲人需要四处搜寻他的行迹。” “我兄长为了我下落不知,生死不明,”杨婵坚定地说,“我要找到他。” 哪吒哑然,他知道杨婵一直因为她的兄长饱受梦噩的困扰,心神难安,他没有理由让她放弃,他垂下眼眸,许久后,说:“没关系,我们有魂契,不管你到哪里,都一样。” 杨婵却偏要打破哪吒最后这点希冀,她抬头看着他说:“你说了,魂契没什么用,只不过是刻在灵魂上的标记而已,就算联系不能斩断也没什么。” “因为这点微末的联系不足以勾连起两个完全不同的人,哪吒,”杨婵看着他,叹道,“仙凡有别,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 第81章 哪吒咬牙切齿:“什么是仙?什么是凡?” “我不知道,”杨婵说,“但我知道,你是仙,我是凡。” “既然如此,那你便努力修炼成仙,你我便都是仙。” “我会努力修炼,努力变强,但我不会成为神仙,我只能是凡人。” “为什么?就因为你讨厌神仙?” “不,不止如此,”杨婵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我贪嗔痴一样不落,执念也好,贪念也好,我一样也放不下。” “我无法超凡脱俗,就只能做个凡夫俗子。” “仙与凡,高与低,上与下。” “高贵与低贱。” “超脱与挣扎。” “哪吒,”她说,“我们本就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哪吒脸色大变,疾风骤雨一般,忽然阴沉下来。 杨婵不惧,还是那般看着他。 哪吒突然冷笑一声,这笑声突兀,让人不寒而栗,他指着杨婵,一字一句地说:“杨婵,你就是个不识好歹的狗东西。” “我真是瞎了眼,才把你从巫山捡走。” 杨婵顶着他令人胆寒的目光,回:“是,如你所说,我就是个不识好歹、蠢笨无知、一事无成、麻烦缠身的狗东西。” 哪吒的眸光愈来愈寒。 “哪吒,你是这世上我见过的最好神仙,你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我杨婵虽然无能,但并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你的恩情,我必定偿还。” 誓言撂下,她转过身,背对着哪吒,道:“我孑然一身,来去自由,但不告而别总是不好,所以,今日向你多说一句。” “再见了,”她偏过头,看了一眼哪吒,说,“如果有缘,我们会再见的。” 说罢,她便径直走向人群里,离开哪吒,她再无轻松宽阔的道路,只能随着人群随波游荡。 哪吒笔直地站在原地,神情阴鸷,一言不发,许久过后,他像是又一次妥协了什么,他急切地转过头,却见茫茫的人海中,杨婵的背影再也看不清了。 他迅速拨开层层叠叠的人海,然而,直至走到街道的尽头,也没有看见杨婵。 连那一直在耳边萦绕的清脆的令他心神安定的铃声,也没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跟杨婵分离,也从来没有做好跟杨婵分离的准备。 他惊慌失措,最终走到下一个路口,望着昨夜他们一齐呆过的高塔,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再一次睁开时,他好像是恢复了冷静,但好像又更疯了些。 他听着嘈杂的人声,五脏六腑都在灼灼燃烧,他低声喃喃:“杨婵,你欠我诸多,我迟早会找你讨要。” “十倍千倍。” “你记着。” * 杨婵走后两天,哪吒如常地呆在李府。 确如李夫人所说,李靖是打定主意要好好教导他了,他推了那些永远也做不完的公务,早早坐在特意空出来的书房里,等哪吒过来上课。 说实在的,虽然李靖年少时也曾上过昆仑山求仙问道,但是他和哪吒不一样,要论仙术仙法,李靖是教不了哪吒的,确如哪吒所想,他能教的都是些迂腐的道理。 李靖已经尽量让课堂有趣了,可哪吒还是兴致缺缺,两个有仇的父子俩如今能正常的坐在一起已经是难得了,不能再多求些什么。 李靖放下手中的书,看着哪吒很明显地在发呆,他倚着低矮的窗户,露出半个头,一双眼睛遥遥地望着李府的假山水。 人在,神不在,其实教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李靖看着哪吒,忽然说:“杨婵的身世我找人查过。” 哪吒的目光慢慢转移过来,落在李靖身上,目光不善。 李靖却当没看见,继续说:“朝歌姓杨的人家只有一个,半年前,满门都凭空消失了。” 他问:“你说,这是谁能做到的?” 哪吒忽然站了起来。 李靖说:“你可以不在乎李家满门,你自小便是随心所欲,恣意任性,我不能。” “我有你母亲,有你两位兄长,还有世代镇守陈塘关的整个李家。” “哪吒,这么多人背在身上,你走起来,真的那么轻松吗?” 哪吒并不在乎李靖的话,他眯起眼睛,问:“这些话,你跟杨婵说了?” “我不必说,她和你一样任性、鲁莽,但有一点好,”李靖看着哪吒,说,“她有自知之明。” 哪吒最恨的就是杨婵不知何时生出来的自知之明! 他甩袖当即就要出门,李靖却喊住了他,他说:“你可以不做殷商的臣子,但是你得做我李靖的儿子。” 哪吒停住脚步,转过头,冷声问道:“‘做你的儿子’?你不是一直压我一头做我的爹吗?” “我何时没有认过这事了?” 李靖沉声问道:“是么?那你几时又像个儿子了?” 哪吒冷笑着反问:“你又几时像个父亲了?” 李靖脸色忽变。 哪吒捏住木门,转过身,说:“爹,做做样子就可以了,你我都明白,我们这父子缘分一开始就是孽缘,早该尽了。然而,你我命数只要一方不终,血脉亲缘就断不了。” “所以,我乖乖地做我的儿子,我这一辈子表面功夫做到位,你这一辈子也别太为难我。”“稀里糊涂的,你、我还有我娘,就可以把为人的这一辈子过完。” 第82章 哪吒想要稀里糊涂,李靖却不想,他偏要让哪吒明白何为父子君臣。 哪吒不愿听,他其实自杨婵走后,心神一直不定,随时处在发作的边缘,李靖喊他,他又一次停下,再一次回头时,他身边做景观用的巨石碎裂,尘土飞扬,灰尘和石粒落在池塘中,激起一池波澜,殃及水下池鱼。 李靖毫不犹豫地抽出剑,在仆从们的惊呼声中,劈开弥漫的烟尘,烟尘一被劈开就露出好大一片空地,那个地方是哪吒曾经呆过的地方。 而此时,他已消失了踪影。 李靖拔剑四顾,茫然地立在原地。 哪吒没有直接离开李府,他回了屋,随手就将满屋子东西都砸的一团糟,在噼里啪啦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个女子的惊呼声,哪吒冷眼一扫,抓住了躲在屋子里的侍女。 他一把捏住了侍女的喉咙,将她整个人抵在了墙上,她双脚离地,呼吸困难,不住地去抓哪吒的手。 哪吒上前一步,靠近她,问:“来我房间做什么?说!” “...少...爷,我,我是来...给...”哪吒松开了些,侍女终于可以说的顺畅一些,她说,“当铺那边给府里送来了东西,说是少爷的,我刚巧路过,想着给您送来。” 哪吒微怔。 侍女被放开,掉到地上,她刚刚离死只差一线,死里逃生的她控制不住地落泪。 哪吒却在这时朝她伸出手,侍女后怕地抱住自己往后躲。 她是新来的,不懂李府的人为什么那么害怕刚刚回家的哪吒,但她现在懂了。 她哭着哀求道:“您别杀我,我家里还有阿弟,我若是死了,就再也没有人能照顾他了。” 哪吒的手滞在空中。 侍女见哪吒没有回应,怕他又下手,本想当即跑掉,但是她发现自己害怕的脚软,为了活命,她下意识双膝跪地,额头紧紧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她说:“我下次再也不敢了,您饶了我吧。” 哪吒面无表情地俯视着这个匍匐在地上的凡人,心里想,他在别人眼里便是这样的。 瞧瞧,他总是把事情变得很糟糕。 他抬起头,望向外间,言简意赅地说:“拿来。” “什么?”侍女吓得发懵,没意识到说什么,但下一秒又立即反应过来,她赶忙从怀里拿出一件鲛纱,双手捧到哪吒眼前。 这是一件蓝色鲛纱,暴露在阳光下流露出水一般盈盈的波光。 哪吒看着它发愣。 “......少爷。”侍女捧得手发酸了。 哪吒终于把鲛纱接了过去。 侍女如释重负,不消哪吒下令就悄悄退下了。 屋子里仅剩下哪吒一人。 看着这件衣服,哪吒混乱又暴躁的心神好像终于可以安定片刻。 他曾对太乙说:“除了杨婵,我都可以认命了。” 他什么都可以认。 除了杨婵。 除了她。 哪吒心中忽然又一次燃起了短暂消失的锐气,他径直往李府外走,却正巧和李夫人碰了个正着。李夫人听说哪吒和李靖又起了矛盾赶忙来查看,见到哪吒,抓住他的肩膀,担忧地问怎么了。 哪吒不答,轻轻拉开李夫人的手,迫不及待地往府外走。 “哪吒,”李夫人看着哪吒的背影,有了不祥的预感,她问,“你要去哪?” 哪吒说:“不知道。” 李夫人一僵,紧接着又问:“你还回来了吗?” 哪吒说:“会回来的。” “不,”李夫人说,“我是说,你什么时候才能如幼时那般真正回到我们身边呢?” 哪吒沉默片刻,终于对李夫人说了实话,他回:“当我被你们丢在荒山上时,我就再也不愿意找寻回家的路了。” “娘,”哪吒说,“我如今种种,皆是为你。” 李夫人一愣。 哪吒不等李夫人再问出下一句,转头就离开了李府。 与父母的孽债了解不了,他其实去哪都是一样的,他无数次妥协、无数次尝试着顺从,都发现有些事真的不是愿意就可以,就能够的。 他根本就无法被规训。 他根本就做不到做个“好”儿子。 他走在人潮汹涌的陈塘关里,却不管走到哪里都是空空荡荡,他没有漫无目的地走,他直径出了陈塘关,然后依着杨婵所说的模糊的南方,一直走。 他要找到杨婵,如果她不愿意长期呆在一个地方,那他就带着她一起游走在这世间各处,只抽出人生的某一部分去应付父母的孽障,其余的, 就都是他和杨婵的。 他是这么想的,也打算这么做。 然而,一切在杨婵的意外出现被打乱了节奏。 杨婵不知道从哪里滚了一遭,滚了自己满身狼狈,她那一身让她开心地找不着北的漂亮衣服上此时全是泥。 她见到哪吒似乎也很意外,那双可爱的杏眼微微瞪大,将晚间折射在海浪上的红与金映入眼中,而在眼瞳里,除了光,还有哪吒。 被大山隔断的短暂的海岸线上,此时也没有出航的渔家,只有他们两人。 哪吒先踏了一步,杨婵则先开口。 “哪吒,”杨婵好像有点尴尬,她不住地缕头上乱糟糟的碎发,说,“我一个人走了一段,发现自己确实太无能了,这样的话,别说找到兄长了,可能我都走不出东海。” 第83章 “所以,我决定还是找你学了本事再走,啊,我最想学的是‘飞’,呼的一下来去自由,这样的话也不至于为了找个小孩子摔进山崖里。”她挠了挠头,道,“好吧,我在山崖里躺了一夜反思了一下,觉得做人还是不能太轻狂......” 说做人不能轻狂,她的话却还是很轻狂。 “我想着,修炼的话,三个月打基础够不够?其他的我可以自学。” 说着,她非常刻意地掩饰:“当然,我不是为了你才从山崖里爬出来回到这的,你千万不要误会了。” “快要入冬了,等到春日到来,春雨惊蛰,万物复苏时,我便会离开,”她又一次强调,“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不会等你的。” 她看着哪吒,深吸一口气,又叹出,仿佛在哪吒不知道的时候,终于妥协了什么,又放下了什么。 她笑着说:“那么,老大还是师父,你选一个吧。” “不管是什么,我都认了。” 然而,她没有等到哪吒选一个。 因为,哪吒大步向前,然后一把将她揽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将她拥入怀中。 他弯下腰,明明比杨婵高大许多,却像是将整个人都倚靠在杨婵身上,头埋在她变得乱糟糟的头发里,深吸一口气,错乱的五脏六腑终于归位。 杨婵迟疑地抬起手,毫无旖旎地拍了拍他的背,晃得手上的清心铃叮当作响。 远方,夕阳将落,浑圆的落日与浪荡又辽阔的大海相贴,大海承接天光,他们两人陡然间浸淫于温暖却苍凉的红色里。 一切的发生,正在这一线天光之间。 第39章 姻缘 杨婵能落得那一身的倒霉,是为了救一个不懂事四处瞎晃悠的小孩子。 但也不能真说他是不懂事。 他是寡妇阿大的儿子,如今天下大旱,庄稼歉收,税赋有那么重,交了税赋,他们母子俩就没有别的口粮了,阿大为了生计往返陈塘关和村落里给人做工,长此以往,危险不说还熬坏了眼睛。 阿大的儿子为了母亲不那么辛苦,就想去漫山遍野里寻找生机。 他是为了给母亲捕一只兔子才去了危险的山林里的,但他只是个小孩子而不是什么经验丰富的猎人,兔子没找到,倒迷了路,久久没有回家,阿大要急疯了。 这村子说冷漠也冷漠,连阿大这种可怜人田地里的东西都要偷,但要说热情也很热情,阿大的儿子失踪,满村子人的派人搜寻,他们举着火把,一簇簇一丛丛的烈火照亮了整个山林。 杨婵因此停下了旅途。 在了解情况后,她主动拿过某一个人的火把,陪着他们找。 她最终找到了阿大的儿子,但他掉到悬崖里了,杨婵为了救他也跟着掉到悬崖里,摔得一身狼狈,她捧着宝莲灯,摘了摘头上的落叶,先治好了他,然后轻念咒语理所应当地打算把他送上去。 结果,尬在了原地。 她虽然喜欢飞,但她不会飞。 最后只能跟那小破孩儿大眼瞪小眼。 杨婵叹了口气,最后千辛万苦地背起那个小破孩儿,从悬崖上一路爬了上去,她爬了一路,背上背个哭的不行的娃娃,重的很,还得死死抓住悬崖上的藤曼,那藤蔓脆弱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 她掉了好几次,为了保护背上的孩子,摔得浑身是血,污血混着泥,别提多糟糕了,但她好歹挣扎了一夜也爬上去了。 她一上山,就把小破孩儿送到了阿大手里。 阿大自然是感恩戴德,恳求她进屋休息,杨婵确实也累了,她随意躺在阿大收拾出来干净的床上,本以为闭上眼会马上睡着,结果却一点困意也没有。 她毫无困意,于是缓缓睁开眼睛,看到了遗落在屋子里清冷的月光,念起了哪吒。 她跟哪吒一路像个连体婴一样,到哪都不分开,有些事情总弄不清楚。 不要说哪吒不明白了,她有时候也觉得这段时间的自己莫名其妙。 仙凡有别是事实,她是个麻烦会牵连哪吒也是事实。 她和哪吒都清楚,可为什么她非要一次次把这两个事实摘出来让哪吒生气呢? 是因为自己也生气了,所以特意报复吗? ......那她为什么生气呢? 独自踏上旅途后,又为什么心里像是被人凿出一个空洞,空落落的呢? 曾经哪吒总在身边晃悠,让她没有空间,也没有机会去想明白。 她侧躺在床上,安静地打量着月光。 阿大家贫,家徒四壁,整个家空荡荡的,月光在她的屋子里流淌,唯一被月光覆盖的除了杨婵,就只有屋中寂寥的尘。 这些随处可见、不值一提的微尘在月光下飞舞,盘旋,如同追寻蜜糖的蜂,又似追逐花朵的蝶,它们在杨婵眼中生机勃勃的如同这世上任何一个生灵,自由又快乐。 过度使用宝莲灯的恶果开始在她血液里充斥。 与困意一同袭来的是天旋地转的世界。 杨婵在剧烈的晕厥中,认知开始扭曲,那些生机勃勃的微尘就在此时,就在她眼中变成了哪吒的背影。 他一身红衣,属于少年的挺拔如松的背影融于蓝白色的月光里,桀骜又寂寥。 杨婵的眼睛微微瞪大。 她忽然明白她到底在气什么了。 原来,在逼着自己知晓好歹之前,她一直在被不甘笼罩。 第84章 杨婵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的身体开始发出警告,要求她立即沉睡休息。 然而,杨婵这时却不愿意睡了。 她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一母同胞,她却远不如杨戬,天赋、能力、心性,一样不如。 杨戬超凡脱俗,注定登入仙门,回到他该回到仙界。 而她,贪欲缠身,注定浮沉浊世,落到她该落入的红尘。 杨婵终于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又因为无所支撑滚到了地上。 仙凡有别,她既然无法超凡脱俗,斩断三尸,那一切的不甘都只能是逾越的妄想。 这一切是毫无意义的。 她知道,她清楚,她明白。 她现在知道好歹。 但是凡人总是爱做一些毫无意义的事。 就如此时,她不打算停止旅途,也不打算强求姻缘,可还是要固执地爬起来向北走回头路。 她想干什么呢? 她不想干什么。 她只是......想见哪吒。 这种毫无意义又目标虚无的举动却一直被她坚持,没人知道支撑她的到底是什么。 她也不知道。 她忍着不适,一路向北,走过秋月西沉,走到日头将落,终于走到了一望无际的令她心驰神往的大海边。 然后看到了哪吒。 哪吒正在朝她走来。 她不打算停止旅途,也不打算强求姻缘。 她故作轻松地说了很多,然后承认了之前不甘于承认的东西,把自己和哪吒框定在安全的区域里。 老大和小弟? 师父和徒弟? 无所谓。 仙凡有别,她和哪吒注定是两个世界的人,她现在知道好歹,不会强求。 就像宝莲灯一样,就算会要了她的性命,只要是她娘给的,她就会拿下。 如今,这些压她一头,令她厌恶的身份,只要是能跟哪吒产生联系的,她都会承认。 她贪欲就是有这么重。 明明已经获得了很多爱了,还要死死攥住分分寸寸。 哪吒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她却像是一片树叶,闭上眼,在他怀中悄无声息的,翩然落下。 * 因为救命之恩,当杨婵表示希望自己在村子里多呆几个月,待到第二年开春时,阿大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哪吒却在“视察”阿大的屋舍后打算给她换个好点住处。 杨婵闻言,一边洗那件蓝色的衣裙,一边回:“不是说要修行吗?我以为修行都是不在乎身外之物的。” 嗯,看得出来,她现在是挺不在乎身外之物的。 她一个娇小姐,已经入冬了,蹲在海边洗这件哪吒本打算丢掉的衣服,洗的双手通红,幸好身有宝莲灯不至于一冬过去生出许多冻疮。 海水咸湿,过一过脏污可以,但不过清水,衣服是不能穿的。 阿大一个弱质女流,上哪去给她连种地都缺的清水,家里的水现在都是杨婵徒步走几十里去几近干涸的涪江水边挑的。 她现在穿着阿大的衣服,衣衫很薄,冻得她满脸通红,冬日的海风没那么和煦了,刀子一样吹的人生疼。 哪吒默默地看着她,觉得杨婵变了很多。 但他也没说出来,因为杨婵是个蠢笨之人,就算说了,她也只会惊讶地瞪大眼睛,说:“欸?是吗?我觉得我跟以前一样啊。” “师父。” 杨婵有时候也会喊他“老大”,但他俩年龄相仿,也许她也觉得叫“师父”太别扭了,大多时候叫的还是“老大”这种俏皮一点称呼。 但她很少再叫他的名字了。 杨婵发现哪吒在发呆,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哪吒回过神,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她问:“你说两个月后我能飞吗?” 哪吒不咸不淡地说:“你做梦吧。” 杨婵哈哈大笑,说:“那我就做梦吧。” 哪吒哼了一声,端走了她的木盆,杨婵去抢没抢到。 杨婵说:“我刚洗完呢,你别抢啊,还得过一次水呢。” “别过了,让阿大去做,你还得跟着我修炼,”说着,哪吒颇为不满地说,“阿大受了你的恩情,你住她那本就没什么,你这又是洗衣服又是挑水又是给钱的,知道的清楚是怎么回事,不知道的还以为阿大是你娶的老婆呢。” 杨婵震惊地瞪大眼睛,说:“我是女的,怎么能娶阿大做老婆?!” 说罢,她又觉得自己太绝对了!太狭隘了! 她陡然沉默,陷入了莫名奇妙的反思中。 杨婵跟着哪吒回村时,那群小屁孩儿一见杨婵回来了,一拥而上,像群小土匪一样伸手要糖。 杨婵的身体因为宝莲灯亏虚,这段时间一直在哪吒的强压下喂着喝药,说是喝了药,身体康健了,才能感受到天地的灵气。 杨婵因此成了个药罐子,一天三顿都离不开药汤,浑身药味,为了压一压她嘴里的苦,哪吒身上全是糖,有时候给多了,杨婵这个攒不住钱的娇小姐随手一撒就把村子里小孩儿们的嘴给喂了个遍。 得了一回好,就会想着第二回,而有了第二回就会有第三回。 一回又一回,一回再一回。 杨婵在不经意间成了全村所有孩子眼里的“冤大头”。 他们围着冤大头杨婵转悠,喊:“姐姐手里有糖吗?” 第85章 杨婵抬起一手,点在某个小混蛋的额头上,摁了摁,回:“姐姐我手里没糖。” 说罢,她手里似乎聚起一团无形的灵气,随着她摁手的动作,“呼”的一下,那一团灵气炸开,这灵气清爽又温和,落在额头上,散开了鬓边的发。 那个被杨婵指着的小孩儿被这忽然的灵气吓到,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捂住额头,震惊道:“那是什么东西啊?” 杨婵也很懵懂,她反手看了看自己的指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哪吒解释道:“那是灵气。” “灵气?” “嗯。” “这才一个多月吧,我就能用灵气了?”杨婵喃喃自语,“我该不会...意外是个天才吧?” “......你离用还差得远,你现在最多是把离散无形的气找出来而已,”哪吒嫌弃道,“还用了一个多月。” “那你用了多久?” 哪吒答:“我天生就会。” 杨婵哑然,看了眼哪吒,他将本就挺拔的背挺得更直些,显摆的不要太明显。 杨婵抽了抽嘴角,违心地夸道:“老大英勇盖世,天纵奇才。” 第40章 荒山 哪吒显然是个很不合格的师父。 他是天生灵体,仙术仙法一点就通,对他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难事,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杨婵就不能简单地使用灵力。 自上一次昙花乍现一般的灵力波动以后,杨婵就像走进了死胡同再没有显现出任何神通来。 他们俩坐在干枯发黄的草地里,面面相觑,哪吒已经沉默了很久,杨婵一开始还能正襟危坐,可连着坐了几个时辰,杨婵已经瞌睡连天了,她的头要垂不垂,晃晃悠悠的,偶然一个猛子栽下去,还能把自己给吓醒,醒了看了眼哪吒,又泛起困意,后来甚至大摇大摆地团成一团彻底睡着了。 哪吒全程一动不动,表情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只是认真地看着她,可能在思考她到底是哪门子的蠢货竟然蠢到这副田地,让他带也带不动。 他怀疑杨婵近来是没有认真修行。 他的怀疑是很有理由的。 杨婵住在阿大家,阿大苦于生计每天有干不完的活,还得照顾一个孩子,累的苦不堪言,杨婵看不去主动接过了那小破孩儿,除了哪吒催着她修行的时候,她基本是在看顾阿大的小孩儿。 之后,她和阿大一家相处时间久了,发现那小破孩儿没有自己的名字,又善心泛滥地张罗着给他起名。 平民需要什么名字? 阿猫阿狗阿草阿牛,能称呼就可以了,绞劲脑汁、大张旗鼓简直莫名其妙。 但杨婵就是莫名其妙的。 她把阿大的孩子叫到身边,把住他的手,用木棍在地上一字一句地写他的名字,小孩儿不认识字,随着杨婵温柔的动作,一动不敢动,只能偷偷抬眸去瞅在一旁翻白眼的哪吒。 哪吒是陈塘关的李大人之子,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也都怕他,他在的时候,那些整天缠着杨婵要糖的小混蛋们也会消停点。 杨婵住在村子里,哪吒却不住在村子里,每每日头将落的时候,他会披星戴月地赶回陈塘关,第一天午时又会准时出现在他家,把正在逗孩子或者帮着农妇干活的杨婵揪出来带走。 杨婵第一次因为哪吒消失在村子里的时候,他还非常担心,以为杨婵是得罪了陈塘关里无恶不作的混世魔王,鼓起勇气徒步走了十几里跑到陈塘关的官府,打算为杨婵击鼓鸣冤。 听说李大人公私分明,体恤百姓,是个好官,应该是不会包庇自己拐带良家妇女的纨绔儿子的吧? 虽然是这么想,但他在官府门口踌躇许久,始终没鼓起勇气鸣冤,最后被杨婵派来找人的哪吒黑着脸揪走了。 他看到哪吒很害怕,以为要遭殃,结果哪吒全程除了脸臭一点,把他揪的高了点,也没做什么。 反倒是他母亲急得不行,看到他又气又哭,扬起手要狠狠扇他一巴掌。 杨婵抱住了阿大,哪吒则把他丢出屋,免除他的一巴掌。 他不说他去官府是干什么的,哪吒和杨婵也没问过,但他总觉得哪吒知道。 说来,哪吒从小到大闯祸无数,也被人告状无数,黑锅白锅,他都接过,这告状人的流程他应该也很清楚了吧?都不需要这小破孩儿主动交代,他都能知道。 但他没反应,这孩子却在这之后老是偷偷盯着他,不管有什么,都要看看他是什么表现。 ......是怕哪吒记仇把他给吃了吗? 大可不必。 哪吒想到这,又翻了个白眼。 杨婵落笔完成大作,丢了手里的木棍,拍拍手,十分得意说:“这就是你的名字。” 什么? 他不认字,可看不懂写了什么。 哪吒倚在门口,瞟一眼,觉得杨婵是个神经病,他问:“谁给孩子起这种名字?” 什么名字? 杨婵闻言不满,反驳道:“不好吗?我觉得挺好的。” 她说:“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君子如玉,不好吗?” 哪吒无语:“这玉琮是祭祀的时候,沟通天地的灵物,我请问你,给他起名玉琮,是打算让他祭天,还是祭地?” 杨婵一噎,哽了半天,说:“那就叫玉吧。” 第86章 但她还是有点迟疑:“但是单叫一个‘玉’会不会太单调了?” 哪吒回:“那他娘单叫一个‘大’,也没嫌寒碜啊。” 说着,他又指出:“你还单字一个‘婵’,不也过得挺乐呵?” 杨婵还在迟疑。 怀里的孩子见她犹豫,主动说:“那我就叫玉琮吧。” 杨婵一顿,问:“你想要叫玉琮吗?” 他点了点头。 杨婵救他一命,又帮了他们孤儿寡母许多,她想干什么,他都会点头的。 哪吒在一边意味深长地说:“这名字可不吉利。” 杨婵抱着玉琮回:“就你迷信!” 哪吒哼了一声,不再发表意见。 乡下人没有哪吒讲究,他们听说阿大的儿子有了个好听的名字,便把自家小混蛋推到杨婵这里起名。 一个个名字下去,杨婵在村子里的地位水涨船高。 从阿大家里那小姑娘变成了村子里心善的小夫子。 他们看杨婵有文化又是朝歌来的有眼界,紧着把在农忙过后,在家里闲的捣乱的孩子赶出家门,赶鸭子一般,成群结队地往杨婵这里送。 等到哪吒反应过来的时候,杨婵已经成了这里的乡村教师。 看着杨婵身边鸡飞狗跳,围了一群又一群没分寸的孩子,一个两个的,不是抓着她的裙子卖乖讨巧,就是在她面前跑来跑去吸引注意力,嗯,还有胆大包天拽她头发的...... 哪吒:“......” 杨婵一看见他像是看见救星,立刻站起来,丢了手里写字的木棍,过遍一道道人墙,然后滚到哪吒怀里,一把被他抱住。 杨婵脸色惨白,气若游丝地说:“老大,你终于来了。” 哪吒:“......” 他抱着杨婵,把她藏在怀里,一低头,扫了一眼那群没规矩没分寸的小混蛋。 作为混蛋界里大哥中的大哥,哪吒驾到,其他牛鬼蛇神全得退散,杨婵躲在他怀里,悄悄抬头,发现那群废耳废力又废命的孩子,大的抓着小的,作鸟兽状一下子散掉了。 杨婵终于呼出一口气,赶忙抓着哪吒的手,无比积极地说:“走吧走吧,修炼要紧,现在就去修炼。”哪吒:“......” 不用怀疑了!! 回忆进行到这里,哪吒已经可以确定,杨婵没有好好修炼。 他把草地里睡得一塌糊涂的杨婵拽了起来,杨婵这些时日跟他呆在一起,不是喝药,就是高强度的锻炼,在这种情况下,杨婵已经练就了倒地就睡、抬头就醒的神功。 她像个直直的稻草人一样被哪吒抓起来扶正后,睁开了惺忪的眼睛。 她揉了揉眼睛,问:“怎么了?” 哪吒双手抱胸,从上到下的打量了她一眼,说:“收拾一下吧,为师要带你去闭关。” 杨婵: “......” “?” “!” 她睁大眼睛,彻底醒了。 * 杨婵告别阿大和玉琮,跟着哪吒来到了某一处荒山里。 已经入冬,草木枯萎,山上的树光秃秃的,现下入了冬,雪和雨一样下不下来,无法将这座光秃秃的黄山素装银裹,看上去十分荒凉。 杨婵走在山上,环顾四周,一片寂寥。 哪吒走在她前面,没有回头,但脚步变得慢了些,他问:“怎么了?” 杨婵说:“这里看上去太荒凉了。” 哪吒喉咙里似乎闷着一丝笑,那笑听着让人心里发冷,他说:“是挺荒凉的。” 一点人烟也没有,要是死在这里,被野兽分食,吞入腹中,消失的干干净净,谁也不会知道的。 就像那个死人从来不曾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歹毒得很。 “我一直觉得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的人是个天才。” “哦?”杨婵快走几步,从哪吒的身后,赶到哪吒身边,偏头问,“你不是第一次发现这个地方的人吗?” 哪吒古怪地笑道:“拾人牙慧罢了。” 他笑得奇怪,杨婵见状不言,从地上捡起了几根长长的干草,一边走一边随手编。 她的注意力全在手上,没注意看路,在即将撞上某棵干枯的树上时,被哪吒提溜着走回了正道。 哪吒低头去看她手里的东西,问:“做什么这么认真,路都不看了?” 杨婵张开手大大方方地亮出手里的东西,说:“做点小东西,你等等啊。” 哪吒挑了挑眉,不走了,停在原地,要看杨婵打算弄出什么东西。 杨婵手指灵活,那一条条平平无奇、随处可见的干草在她手里经过编制,在最后奇迹地变成了一只蝉。 “好了。”杨婵把手里草做的蝉递给了哪吒。 哪吒打量着这个小东西,问:“这是什么?” “蝉啊。”杨婵说着,还学夏日的蝉鸣发出“滋滋”的声音,被哪吒用手掌糊了一额头。 杨婵抵着哪吒的手掌,抬眸,笑嘻嘻地对他说:“这是村里的农妇教我编的,是不是挺像的?我觉得我还挺有天赋的。” 哪吒糊住杨婵的额头,低头仔细一看,发现确实挺像的。 他问:“你不看路,做这个干什么?” 杨婵拱手,张嘴就来:“师父对我的大恩大德,我永世难忘,小女当衔环结草,以报大恩。”哪吒无语:“这是蝉。” 第87章 杨婵回:“也是草。” 哪吒无奈地看着她。 杨婵哈哈一笑,笑过之后,神色又正经了些,认真地说:“我手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只能送你这个了。” 哪吒一愣,心中一动,身体在寒冷的深冬里如遇春风,四肢都变温暖了,他明知故问:“送我东西做什么?” 杨婵弯了弯眼睛,笑道:“自然是为了哄你开心。” 荒山上什么也没有,曾经在这里,熟悉的寂寥和潜在的危机总是交替到来,让他烦不胜烦,可许多年后重新上山,危机变得不值一提,寂寥也消失不见。 这一切的一切,提醒着哪吒,不一样了。 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松了手,小心翼翼地从杨婵手里去拿那只蝉。 这是他长这么大,除了太乙以外,第一个人送他礼物。 而且,这第一个人是杨婵。 想到这,幽深漆黑的眼睛里不由得泛起笑意。 杨婵见状,得意洋洋。 然后,哪吒又在她脑袋上糊了一巴掌,做起师父的架子,一只手将手里的蝉虚虚抓在手里,另一只手学着太乙老气横秋地挨在嘴边,清咳几声,说:“你住在乡里,游手好闲,多管闲事,总是心有杂念,为师什么时候才能看到你得道飞升的那一天?” 杨婵不给他这个当师父的面子,心里想,他真是给点颜色就敢蹬鼻子上脸在她面前开染坊,她踹了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混蛋一脚,在哪吒瞪过来的时候瞪回去,骂道:“飞升个屁,我又不做神仙。” 她大步向前,跟哪吒保持了好几步距离,而后转过身,跟哪吒保持距离,指着他说:“仙凡有别,这里便是我们的楚河汉界,跟我保持距离,不然,小心遭天遣。” 哪吒哼了一声,将蝉揣进怀中和那件鲛纱放在一起,挨在心口上,他偏要走过那道“楚河汉界”,一抬臂,一把将杨婵勾到怀里,不顾她的挣扎和叫喊声,拖着她往山上走。 第41章 饥荒 荒凉的大山上,意外有一处山洞。 这是哪吒曾经小住过一段时间的地方,但久无人居,这里也荒芜了。 山洞潮湿又阴暗,晒不到光,冷得很。 已经进入深冬,这里却比外面还要冷,即便杨婵被哪吒养的比一般凡人要强健一点的身体来到这里也吃不消。 她抱着双臂,喷嚏连天。 哪吒拿出灯盏,一挥手,照亮了灯盏,一时间幽暗的山洞变得通亮。 山洞里浸着山泉水,滚到白色的石柱上,滴答作响,回音不断。 “就在这里吧。”哪吒说。 “这里?”杨婵又打了个喷嚏。 哪吒点了点头,从乾坤袋里拿出提前准备好的厚实的披肩,一抖披肩,绕过杨婵的背,将她紧紧裹在披肩里。 杨婵感到温暖,身体松弛下来。 她抬头看向哪吒,听哪吒说:“这世间在盘古还未开天辟地的时候,宇宙之间就存在着一种气。” “这种气就叫元气。” “元气自开天之前就有了,弥散在世间,任何东西都是它,都拥有过它,你我都一样。” “元气混沌,盘古开天劈地创立三界,一气化为三清,上清气飞往上界,灵气充沛,万物繁盛,自成仙间;下浊气沉入地底,浊气弥漫,万物不生,是为阴间;无气的地界,一无所有,最初是一片空白的净土,后来帝俊创世,生出万物,女娲造人,有了人间。” “人乃万物灵长,初生于人间时,时时被仙间和阴间两界侵扰,为了保护人,也为了维系秩序,防止天地人三界重新化为混沌的一片,女娲在补天之后,设下了禁制,严格划分了天地人三界,无人可以逾越界限。” “然而,鸿钧心怀悲悯之心,给天界留出了一道口子,放下登仙梯,传道于人间,所有生灵只要能够在无气的人间,修炼到一定境界,都可踏上登仙梯,登入仙门。” “修炼其实就是将抓住先天弥散在身体里的元气,排浊留清,与此同时,不断抓取天地间弥散的元气,化元气为灵气,利用灵气让自身不断充盈。” “凡人的话往往连什么是元气都看不到,只能等到它慢慢消失在身体里,在生命彻底消亡的同时,元气也将重归天地之中。” “就像所有人都会死一样,元气的存在和消亡是自然本身的因果。” “那,修炼就抹灭因果?” “不是,修炼是利用因果,”哪吒顿了顿,强调道,“是逆天而行。” 杨婵一怔,她喃喃道:“兄长也说过这话。” 哪吒“哦”了一声,终于开始好奇她兄长是何许人也了,他问:“你兄长叫什么?” 杨婵回:“他叫杨戬。” “嗯。” 杨婵眯起眼睛,问:“你简单地‘嗯’一声算什么意思?” “就是记住了的意思。”哪吒这种狂妄的人能记住谁已经很不容易了。 杨婵不满道:“我觉得你对我兄长很不礼貌。” 哪吒挑眉:“我这种人需要什么礼貌?” 自我认知很清晰。 杨婵踩了他一脚。 哪吒疼得嘶了一声,报复性地捏住杨婵的脸,继续说:“你在村子里难以心无旁骛地去学习化气为清的方法,所以,我带你来着闭关。” 第88章 “接下来,你必须跟着我心无旁骛地学,”哪吒把杨婵的脸当面团一样揉,杨婵拍开了他的手,他又继续说,“你现在觉得冷是因为用的是自己身体里的气,人的元气在排清去浊后就只有那么多,只有等你能够用外间的元气时,才能源源不断供应你自己的身体,到那时,你就不会觉得冷了。” “杨婵,等到你脱下外面这件大氅时,就算成了。” “真的?”杨婵问。 “自然是真的。” 哪吒哄着杨婵盘坐在石床上,让她闭上眼睛,排除心中所有的杂念,跟着自己的意识寻找自己身体里的元气。 杨婵皱着眉,说:“怎么找啊,我找不到。” 哪吒抬起头,将手轻轻放在杨婵头上,温声道:“杨婵,你杂念过多,你首先要做的不是去找元气,而是摒除杂念。” 杨婵睁开了眼睛,老老实实地说:“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老是有杂念,同时想着很多事。” 哪吒回:“因为你心里太能装了,什么都要塞在心里。” 此前是她的父母和兄长,后来是她家破人亡的仇恨,再后来是密云的命运,如今是哪吒和那一村的人。 她拥有着很多很多爱,却还像个什么也没有拥有过的人一般要死死地抓住分分寸寸。 贪婪极了。 哪吒沉吟许久,说:“你可能,贪欲太重了。” “学会放下会好很多。” “可我放不下,”杨婵眼睛闪着光,看着哪吒,说,“一件也不愿放下。” 哪吒一顿,略有迟疑地收回了手。 两厢对视之下,一方执着,一方迟疑。 最终,哪吒败下阵来。 他说:“至少,在你用灵气的时候要短暂地放下。” “杨婵,我教你清心咒,你记住了。” “好。” 哪吒那平和又缓慢的语调在幽静的山洞里回响,他念道:“冰寒千古,万物尤静。” “心神合一,气宜相随。” “无痴无嗔,无欲无求。” “无舍无弃,无为无我。” “无生无灭,无垢无净。” “无增无减,诸法空相。” 哪吒的声音落尽杨婵的耳朵里,她闭上眼,在心中跟着默念,当专心致志地专注在上面时,杨婵杂乱的心神真的慢慢收紧,合为一体。 当哪吒念完时,见杨婵入定,神色安详,呼吸自然,便知道事成,坐到一边等待。 呆在杨婵身边,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他不过是简单地看着她而已,一晃眼,就已过了三天,当他回过神时,被杨婵抓住了胳膊。 杨婵三日来滴水未进,从入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后,感受到肠胃灼灼,饿的头晕眼花,她十分虚弱地抓住哪吒,说:“我饿了。” 哪吒早有准备,他从乾坤袋里拿出一袋干饼,塞到杨婵手里。 杨婵面露难色。 哪吒冷哼道:“跟着阿大吃野草根都可以,跟着我连干饼都不乐意吃了?” 杨婵结结巴巴地说:“那能一样吗?” “哪里不一样?” 杨婵说不出来,她讪讪地伸出手,接过饼,咬了一口,咬不开,可怜巴巴地看着哪吒说:“太硬了,咬不开。” 哪吒盘腿坐在一边,闭上眼,淡道:“那就慢慢吃。” 杨婵还想争取一下,她拽着哪吒的衣袖,轻声喊:“老大。” 哪吒不理她。 杨婵声音变甜了:“师父。” 哪吒嫌恶心,甩开了她的手。 杨婵恼羞成怒,喊道:“哪吒!” 哪吒这时才慢悠悠地睁开眼,说:“如果你求我,我会考虑考虑给你想办法。” 杨婵觉得被羞辱了,跳下床,气冲冲地往山洞外走,边走边喊:“不用了!” 她转过身,掷地有声:“我就算吃草根也不找你帮忙!” 哪吒就像是有病,非得惹杨婵生气才高兴,他跟着杨婵出去,想把杨婵拽回来,但杨婵正在气头上,根本就不会回头。 于是,他们俩一个追着另一个,直到杨婵饿得倒下才算消停。 杨婵醒来时,闻到了香喷喷的烤肉味。 她立即从床上爬起来,哪吒把一只烤好的大雁送到她面前。 杨婵眯着眼睛,眼神从兴奋到迟疑。 哪吒太混蛋,她怕又被哪吒捉弄。 哪吒被这一看,心虚地别过脸。 他人就这样,从来闯祸不考虑后果,招惹了杨婵,也只停留在招惹的层面上,完全没有善后的想法,哄人是别想了,他能自己梗着脖子下台阶就不错了。 而他递出和好橄榄枝的方式也非常朴素。 吃饭、给糖、送礼三件套。 杨婵已经习惯他这种操作了,然而,习惯不代表满意,她躺了回去,打算以死明志。 哪吒在一边说:“再不吃就真饿死了。” 杨婵闷声说:“那就饿死吧!” 哪吒:“......杨婵。” “我吃草根,也不会找你帮忙的!”说罢,杨婵给哪吒开了个后门,主动提出了自己真实的诉求,“除非你给我道歉!” 哪吒不识好歹,竟然问:“我为什么要给你道歉?!” 杨婵背对着哪吒侧躺在床上,攥紧拳头,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 这日子,别说三个月了,她三天都过不下去了。 第89章 她立刻从床上爬起来,在哪吒困惑的目光下,当即出门。 哪吒问她做什么,杨婵说:“不用等到春日了,我现在就走!” 哪吒脸色忽变,猛地站了起来。 杨婵没理他,掉头就走。 哪吒不像之前一般就老老实实跟在她后头转悠着跟随,他一把把杨婵拽了回来,将她翻面正对着他,撞到了湿冷的石壁上,杨婵疼得喊了一声,哪吒也没管。 他紧盯着杨婵,山洞里的篝火发出“劈里啪啦”的响声,安静极了。 两人皆呼吸急促,却硬咬着一口气,一句软话也不肯说。 哪吒抓住杨婵的下颌,问:“时间还没到,你凭什么走?” 杨婵昂着头,冷道:“时间是我定的,我随口一说,自然想走就走。” 哪吒瞳孔一缩,一字一句地重复道:“你,随口一说?” “对。” 哪吒的手滑到杨婵的脖子上,轻轻摁住,他问:“杨婵,你是在耍我吗?” 杨婵眼神落到他抓自己脖子的手上,虽然他即便是失去理智也始终没有将手摁下,但是杨婵还是反问道:“这句话,我该反送给你。” 哪吒一愣。 “哪吒,”她问,“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小弟,徒弟,还是......”她声音变得颤抖,哽咽,“随手捡的一只可以随时捏死的流浪狗?” 哪吒的手立即发烫,他反射性地收回手。 杨婵失去支撑,无力地从石壁上滑跪到地上。 杨婵拼了命地把哽咽咽了回去,委屈却还是在心里翻涌。 她说:“我知道,你救我什么原因也没有,你就是这样一个随心所欲、狂妄到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的人。” 哪吒救了她是她的恩人,他法力高强,神通广大,不怕麻烦,是她眼里最好的神仙。 她越是喜欢他,就越清醒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差别,就越不甘,然而这种不甘一次又一次地被她忽视。 她是个大麻烦,还有兄长要找,不愿停下旅途,也不会不识好歹的强求与哪吒的姻缘。 她什么也不会说的。 可她还是不甘。 如今这种不甘在哪吒随意对待面前又变成了难以言表的屈辱。 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说:“即便我在你眼里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人,但你的随手为之却救了我,我感谢你,你......” 哪吒却颤抖着捂住了她的嘴。 他讨厌杨婵的自知之明,如今也恐惧着她的自知之明。 杨婵说不了话,就无法劝慰饱受屈辱的自己,她看着哪吒,浑圆的杏眼里落下了滚烫的泪水。 杨婵哭了。 哪吒心神顿时大乱,他毫无分寸地急切地去擦杨婵眼边的泪,杨婵却闭上眼,不愿看他了。 哪吒这时才迟迟地道歉,他说:“对不起。” 他又说:“杨婵,说好的时间,不要改了,好不好?” 他竟然在求她。 他说:“你信守承诺,好不好?” 杨婵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说:“哪吒,你很讨厌。” 让她低头,让她屈辱,让她只能为之。 因为足够喜欢,所以让她十分讨厌。 哪吒微微一怔,良久,苦道:“我本就讨人厌。” * 接下来,杨婵从抓取灵气到运用灵气只用了一个月。 然而,她的效果却还是没有哪吒说的那么好。 她披着厚实的大氅,还是脱不下来。 她冷,冷极了。 哪吒说她杂念太多,执念太重,无法心无旁骛地抓住元气,就只有微薄的灵气可以用。 但杨婵好像认命了,她说:“微薄就微薄吧。” 她望着阴沉的天,心觉不详,道:“我想要先下山。” 哪吒沉默着反对,但杨婵抬脚往山下走,他也只能跟着。杨婵的感觉是对的。 天下大旱,秋收时庄稼歉收,农人手里没有粮食,当冬日里野草、野果以及可以捕到的野兽全部吃完以后,就只能用无法消化的泥土来填饱肚子。 紧接着,无法消化的泥土会成为他们的催命符,他们一个个痛苦地死在家中,身体已经瘦得只有皮包骨头,肚皮却浑圆硕大。 死去的人会成为新的粮食为自己的家人、族人抑或是乡邻分食,以保活下来的人苟延残喘。 就算是哪吒见此惨状也忍不住皱眉,他知道杨婵怕鬼,走在一边,连忙蒙住她的眼睛。 杨婵却拿下保护她的手,直愣愣地望着这一片片人间烈狱,说:“这不是鬼,这是一群求生不能的人。” 他们路过了许多村子,虽然情况各异,但大致相同,当杨婵胆战心惊、披星戴月地来到她常住的村落时,久久徘徊在村落口,不敢进去。 她和哪吒滞留在村落外,直到朝日将升,天蒙蒙亮的时候,才看见一个瘦小的孩子冒着寒风来到了村落口,等在一块大石头下。 哪吒认出那是玉琮,带着杨婵走上前。 玉琮一见到杨婵,那双麻木的眼睛立即迸发出夺目的光芒,他从大石头上站起来,因为饥饿,头重脚轻,连滚带爬地来到了杨婵身边。 杨婵弯下腰,被他紧紧抱住。 “姐姐,”他兴奋地抬起头,说,“我每天都在这里等,知道你迟早会回来的,你终于回来了!” 第90章 杨婵心里一酸,蹲下来,将他抱在怀里。 她问:“你娘怎么样?” 玉琮笑着说:“挺好的,你留下来的那些钱我娘让我藏起来,借着赶工,只每过两日取一点去陈塘关换一点粮食,谁也不知道,藏得特别好。” 饥荒必然会让人失去廉耻重新变为没有道德和规矩的禽兽,与死亡和贫穷伴随的,永远是掠夺和战争。 幸好,这一点一直艰难生存的阿大很清楚,保护住了玉琮和自己。 杨婵心里的紧张稍微褪去了一些,被玉琮牵着进了村子。 村落里人们闭门不出,但当玉琮拉着她,喊:“姐姐回来了!” 玉琮的姐姐还能有谁? 那些个紧闭的门户又接二连三地打开,最先出来的是阿大。 她双眼噙着泪,朝杨婵奔来,一把抱住了她,道:“你回来了。” 杨婵点了点头。 这时候,出来的人更多了。 姑娘、夫子、姐姐,喊的乱七八糟。 围着杨婵转悠的某一个农妇哭着拉着她的手,说:“姑娘,你是朝歌来的,神通广大,救救我的儿子吧。” 杨婵跟着她去了她家。 发现她的孩子饿得快死了。 杨婵也不嫌脏,跪坐在农家脏兮兮的地面,倚着床去看那个孩子。 那孩子是之前她第一次抓取到灵气后点到额头的孩子。 他的名字也是杨婵改的。 他叫逢春。 枯木逢春。 然而,他没有逢春,却只能成为枯木了。 逢春显然认出了她,即便意识模糊,也依旧动了动虚弱的手指。 杨婵牵住了他的手,抬头看向哪吒。 哪吒朝她摇了摇头。 杨婵低下头叹了口气。 她摘下头上的簪子,哪吒抓住她的手,听着农妇的哭声,低声说:“你救不了他了。” 不要为了一个注定去死的人浪费自己稀薄的灵气。 这是哪吒的未竟之语。 杨婵听出来了,她想,神仙啊,因为超脱,所以,总是很凉薄。 “我知道。”杨婵看着逢春,见他四肢浮肿,意识模糊,说,“饿死太痛苦了,我只是想缓解他的痛苦。” 她挣开了哪吒的手,手中的发簪变为一盏莲灯。 莲灯被她放在床边,逢春的注意力被它引去。 杨婵则抬起手,将温热的手附在逢春的额头上,低声念着咒语。 莲灯散发出粉色光芒,那光飞到逢春眼前,逐渐消散了他的痛苦。 他神色逐渐安详,望着哭泣的农妇,喊了一声娘。 农妇哭的更加厉害。 她跪在地上请求杨婵救他。 可杨婵救不了他。 杨婵看着逢春,说:“他的病,我救不了。” 病? 什么病,连宝莲灯都救不了? 有的,这世上有两种病无药可医。 这病啊, 一是贫穷。 二是卑贱。 第42章 新年 逢春以后,村子里的小孩儿接二连三地死去,杨婵对此无能为力,只能作为守灵人,让他们在离去时不至于太过痛苦。 渐渐的,村子里的丧葬事务里总有杨婵的身影。 哪吒到这时再说不出杨婵游手好闲,多管闲事,荒废修行的话了。 杨婵微薄的灵力也几乎用在这上面了,等到了除夕到来时,杨婵才算消停。 除夕意味着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即便遭遇了饥荒,村民们还是想在这一天过得好一点,哪怕是奢侈的用后几日的粮食来填补除夕那夜的空缺,让之后都没有饭吃,也要如此。 除夕快要到来时,李府上下也很热闹。 李靖手里那些做不完的政务可以宣布告一段落,跟随异人远走他乡,在异乡求学的游子也终于可以回家。 接到哪吒头上俩位哥哥要回来的消息,李夫人欢天喜地,她拿着信,像个小姑娘一样,在空旷幽深的宅院里穿梭,从后宅跑到了前宅,推开了李靖的房门。 李靖正拿着竹简与哪吒沉默着相对而坐。 李夫人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时,他转过头,眉头轻皱,问:“怎么了?” 李夫人跑出来的那一身热气被他轻皱起来的眉头一下子驱散,她心中的激动之情散了大半,又从小姑娘变成了端庄有礼的李府夫人,朝李靖行礼,而后拿出那两封信,说:“金吒和木吒今年过年会回来。” 李靖闻言,心里其实也很高兴,但他总是板着个脸,不咸不淡地说:“回来就回来,又不是什么大事,往常没有他们,这年,我们不是照样过过去了?” 哪吒依着窗户,望着杨婵住的方向,暗暗腹诽李靖虚伪。 李夫人被人训惯了,尤其是被李靖训惯了,除了在哪吒身上有些坚持外,总体上看来是个毫无主见又软弱可欺的人,她听到李靖这么说,立马表现得有点慌张,她踌躇许久,说:“夫君,那今年府里还是像以往那样安排吗?” 李靖瞟了李夫人一眼,说:“你是当家夫人,有什么自然要你去安排,问我做什么?” 李夫人更为慌张。 哪吒看不下去了,他转过头,对李夫人说:“娘,你怎么开心就怎么办,大办特办都行。” 李夫人没有应声,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李靖。 第91章 李靖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就只是坐在那,良久,慢悠悠地说:“你做了那么年的李家夫人,有些道理,不需要我再教你了吧?” 李夫人一颤,眨眨眼,似乎想起什么不太美妙的回忆,垂下眼帘,说了一声好,然后施施然地退出了书房。 哪吒见李夫人走了,也跟着站起来,往外面走。 李靖喊住了他,他问:“你要又去找杨婵?” “嗯。” “你两位兄长今年好不容易回来,你老实在家里给我呆着。” 金吒和木吒都是李靖十分满意的儿子,相处起来,那叫一个父慈子孝,与他们相比,哪吒与李靖的关系那叫一个惨不忍睹。 哪吒只知道自己头上有两个兄长,但与他们素未谋面,毕竟,他很小就被太乙捡走养了,十几年没回家,连自己亲娘也觉得生疏,更别提两个不常回家的哥哥了。以前都没见过,哪吒觉得没必要以后再多添一笔联系。 毕竟,光李靖和李夫人两个人就已经够他受了。 “不呆了,”哪吒摆摆手,“今年我去杨婵那过年去。” “荒唐!”哪有去别人家里过年的? “不荒唐,”哪吒摸了摸下巴,畅想了一下,竟然笑出声来,他开心地说,“我觉得挺好的。” 李靖见哪吒意已决,忍了又忍,捏着鼻子,终于认了杨婵。 他说:“杨婵住在农家,那也不是她的家,你既然想跟她一起过年,不如把她带到家里来。” 可惜,哪吒不接茬,他老实说:“她不喜欢我家,我不希望她不开心。” 李靖额上青筋直冒,他问:“按你这么说,杨婵来家里,还得是她大发慈悲了?” 哪吒点点头,毫不犹豫地回:“是这样。” 李靖头疼不已。 今年金吒和木吒两个孩子都回来,他是决计不会给哪吒胡闹的机会的。 他摁了摁额头,阴阳怪气地说:“那我让管家亲自走一趟,恳求她大发慈悲,来家里做客。” 要不说是在李府干了几十年的老管家呢? 杀人放火,毁尸灭迹,执掌中馈,操劳家事...... 就没有他不会的。 李靖命令下下来,当天晚上,杨婵就一脸懵逼地坐着轿子来到了李家。 管家走在轿子前,喜气洋洋地喊:“小少爷,杨姑娘来咯!” 杨婵被人力轿子晃得头晕眼花,掀开帘子,正好瞅见了等在门口的哪吒。 许是过年的缘故,哪吒今日穿的那叫一个光彩照人,红红艳艳的能晃瞎杨婵的眼睛。 是不是打开帘子的方式不太对? 她揉了揉眼睛,放下帘子,过了片刻,又打开。 结果哪吒还是那副闪瞎人狗眼的打扮,这回他都不倚在门口了,他走到轿子前,朝杨婵伸出手,让她下来。 杨婵牵着他的手,从轿子里走出来,困惑不已,她悄咪咪地对哪吒说:“我怎么觉得怪怪的?” 哪吒宽慰她:“我家就是奇奇怪怪的。” 杨婵还是觉得不对,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又忘记该说点什么,把头埋下。 什么奇怪来着? 哪吒把她牵进李府,走过幽深的走廊,一路上,杨婵都接受了李府上下的注目礼。 那眼神难以忽视,黏在杨婵背后似的,撕也撕不开。 她和哪吒来到主堂,李夫人、李靖以及哪吒的两位哥哥已经其乐融融的聊成一团了。 李夫人看到哪吒,笑着说:“赶快坐着。” 李靖则将入座的他俩忽视掉,专心跟他的好儿子们聊天。 木吒性格随和,问什么说什么,从不多言。 金吒性格爽朗,大的小的什么都说,逗得李靖这般严肃的人也哈哈大笑。 李夫人挨在李靖身边,矜持地用衣袖遮住脸,轻轻笑。 哪吒和杨婵在桌子上就像是局外人,只能听着他们热闹,但他们也不介意。 他们一个专心吃饭,一个专心喂饭。 哪吒那些吹上天的牛逼,终于在此刻李府的宴席上,一次性弥补。 山珍海味,精美小食,样样俱全。 哪吒边喂边问:“好吃吗?” 杨婵饭桶无比,嘴里塞满了美食,连说话的空间也没有,给哪吒比了个大拇指。 哪吒乐了,又往她嘴里喂东西。 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眼看着要把杨婵喂成个永远鼓着腮的小仓鼠。 当筷子又一次抻到自己嘴前时,杨婵发现席间其他人的目光转移到专心干饭的她身上,她一哽,差点没噎死,连忙拍开哪吒的手,让他注意注意场合。 哪吒把酒水递到她手里,杨婵眼疾手快地接过,然后一下子灌到嘴里,哪吒转过头,听到李靖问:“你两位哥哥回来了,怎么没见你跟他们打招呼?” 哪吒回:“没空。” 他忙着喂饭桶呢。 杨婵缩在后面,尴尬地在他背上来了一巴掌。 木吒见状解围,他主动朝哪吒打招呼:“这便是哪吒吧,好久不见,我是你二哥,木吒。” 哪吒回:“我们俩就没见过。” 木吒一顿,李靖脸一黑,金吒哈哈大笑。 杨婵又糊了哪吒一巴掌。 金吒笑着说:“三弟好有个性。” “那我就不说好久不见这种虚头八脑的话了,”他说,“哪吒,你好,我是你素未谋面的大哥。” 第92章 哪吒这回不怼人了,他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 李靖终于开口:“哪吒,你的礼数呢?” 哪吒回:“我没有这种东西。” 眼见父子俩剑拔弩张又要闹起来,木吒连忙说:“父亲,都是一家人,今日又是喜庆日子,就不要讲这些了吧?” “是啊爹,”金吒笑着说,“哪吒还小呢,道理慢慢教就行了,不要着急。” 说罢,他又乐呵呵地对一直被无视的杨婵说:“小姑娘我还从未见过,你是哪吒什么人呢?” 小弟? 徒弟? 随手捡的流浪狗? 杨婵大脑飞速运转,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上桌子的回答。 幸好,金吒在她长久的沉默中,了悟了杨婵的尴尬,善解人意地说:“哦,我懂了,你是他在外修行结交的好朋友吧?” 杨婵一愣。 哪吒却捉摸着“朋友”两个字,心里莫名一暖,人生不过“亲朋好友”四个字,哪吒以前没有朋友,但现在有了,他主动回应道:“她是我的朋友。” 金吒笑眼弯弯。 木吒在一边偷偷说:“哥,我怎么觉得他俩不像朋友呢?” 金吒笑眯眯地对自己亲爱的弟弟施用了禁言咒。 为了家宅安宁,就暂且牺牲一下小我吧,我亲爱的弟弟哟。 木吒被迫住了嘴,又是几轮推杯换盏,哪吒看的无趣,带着吃饱的杨婵出去晃悠了。 李靖和金吒喝了上头,也没再骂他,最多再提及他那个宝贝朋友时骂一句:“什么朋友,我看是狐朋狗友。” 金吒听着了,笑着“欸”了一声,给李靖把酒满上,不让他再说这些伤人的话。 因为金吒在,哪吒好歹没有大闹宴席还李府一片安宁,他就算听到“狐朋狗友”的话,也只是捂住了杨婵的耳朵,没让她听见。 杨婵一出李府就是又一场热闹。 舞狮队顶着年兽的脑袋在街头巷尾晃悠,呼的人潮汹涌,欢笑声如海潮一般扑面而来。 即便是这样的荒年,陈塘关的年关依旧热闹,人们卸去一冬的愁眉苦脸,在热闹的街头巷尾,喜笑颜开,感慨着又是一年的过去。 人流太多,但即便是过年夜,这种热闹的日子,陈塘关的人还是不敢往哪吒身边凑,幸得此,杨婵逛街逛得十分舒服。 被节日热闹的气氛所感染,她在缤纷的彩光中一蹦一跳,哪吒喊她一声,她就转过身,倒着走。 她笑眼弯弯,俏皮地对着哪吒倒着走,她倒着走,厚实的蓝色大氅就顺着风将她团团包裹,看上去暖和又喜庆。 杨婵方才在席间喝了点酒,这会儿酒精上脸,在鸡蛋一样的圆脸上滚出两团酡红的红云来。 比起刚遇见的时候,杨婵似乎长高了一些,也变瘦一些,脸上的婴儿肥消散了许多,弯弯的眼睛在不笑时总是藏着很多东西。 她走的过程中,手镯总发出叮铃叮铃清脆的响声。 她有些醉了,不晓得为什么自己怎么这么吵,她东找西找,找出了手腕上的罪魁祸首。 她看着看着,迟钝地扬起了眉毛,对哪吒说:“你送我的东西好吵。” 哪吒点点头,深以为然。 杨婵看到哪吒点头,又莫名其妙地笑了,她坏心眼地说:“吵点好,最好能吵死你。” 哪吒失语片刻,就见杨婵立在原地,对着他,扬起手腕上的手镯,一个劲儿地摇。 叮当声自然比不过街头巷尾喜庆的笑声和锣鼓声,但是哪吒就是只听得到她手里的铃铛声。 杨婵笑成一朵花了,她上前一步,显摆着:“是不是吵死你了?” 哪吒笑着说:“当然吵死我了。” 笑完,他低头看着杨婵脸上的酡红,温声说:“杨婵,你醉了。” 杨婵迟钝地想了片刻,然后慢吞吞地回:“还好吧。” 好什么呀? 哪吒别过脸,偷偷嘲笑她。 杨婵走过来,踩了他一脚。 哪吒笑出声来。 杨婵挽住他的胳膊,整个人往下坠,说:“对,我就醉了,你就这样把我拖回去吧。” “拖到哪里去?” “当然阿大家里,”杨婵皱了皱鼻子,说,“我可不想在你家过夜。” 杨婵不喜欢他家是很明显的事,但哪吒不喜欢阿大家也是很明显的事。 他说:“我才不会把你拖到那里去。” 杨婵又站起来,松开手,老气横秋地叹道:“就知道指望不上你,我自己走回去吧。” 哪吒看着热闹的巷道,新年时,陈塘关的灯火会彻夜通明,直到第二天天亮,但是乡野里可没办法这般奢侈,杨婵回去,该走黑黢黢的路了。 乡间夜晚,什么也看不见,危机四伏,杨婵就这样一个人回去肯定是不行的。 他拉着杨婵买了一盏昂贵的用丝绸和竹条编成的灯笼。 这灯笼还怪喜庆的,上面写着字。杨婵捧着灯笼,借着光,去看上面的文字,只见它前面写着“平安”,后面写着“顺遂”,又笑了。 她接过哪吒递过来的灯,看着这漂亮的灯盏,又看了看他们周遭流动的人群,在灯火明亮的屋檐下对哪吒说:“老大啊,活着是件很不容易的事。” 哪吒没有回应。 “我有时候累了,会想想为什么爹娘、阿兄、你还无数的人对我说过的‘好好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我为人蠢笨无知,又生性倔强,爱钻牛角尖,这个问题对我太深奥了一些,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第93章 她抬起头,对哪吒说:“可是就在刚刚,我好像明白了一些。” 哪吒问:“你明白了什么呢?” “人活着在世上总是为了一两个独特的瞬间,我或许也是为了这些瞬间才坚持到现在的,”她醉了,有些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终于还是失了分寸地摆在眼前,她心跳如鼓,紧张地浑身都在颤抖,她说,“哪吒,我或许是为了与你的此时此刻,才活到现在的。” 哪吒一怔,他微微张大嘴巴,还未解明杨婵的意思,杨婵就已经在话出口的瞬间,立刻冷静下来。 她在灯火闪烁的人间,再一次和这位从天而降的神明划清界限。 她提着灯,脸还红着,但人已经彻底醒了,她顿了顿,在哪吒还未说话之前,解释道:“不过这世上人海茫茫,人与人之间,总会有那么几个特别的瞬间,这虽然珍贵但也没什么稀奇的,如果可以的话,我会一直活下去的,时间只要够长,就总会相逢让我灵魂震颤的下一个瞬间。” 她转过身,不再看哪吒,她说:“天晚了,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吧。”哪吒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 “不用了。” 然而,哪吒不是她拒绝就会老老实实听的人。 他拿走杨婵的灯,带着她离开陈塘关,走过乡野,最终在月亮高挂时,将她送到了阿大家。 手里的灯还在闪烁,发出昏黄的亮光。 哪吒将手中的灯递给杨婵。 杨婵看着他,没有接过灯,反而上前,轻轻拥住了他。 只一瞬间过后,她又退回了安全距离,她拿过哪吒手里的灯,对他笑着说:“新年快乐。” “明天见。”杨婵说。 “明天见。”哪吒回。 哪吒一步三回头,在杨婵的目送下,终于离开了村子。 杨婵脸上的笑散去了,代之以疲惫。 但半晌过后,她又挂起笑脸,从怀里拿出今天从李府里打包的糕点,推开门,喊:“阿大,玉琮,我给你们带了好吃......” 她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她看见阿大和玉琮悄无声息地躺在地上。 她脸色忽变,连忙进屋,然而屋子却在她进门的下一瞬间,紧紧关上了。 杨婵条件反射地转过头,却被什么人蒙住了眼睛,她似乎听到一位少年的声音。 他声音清幽,仿佛竹林间的清风,他含着歉意,说:“姑娘,得罪了。” 第43章 九苗 被蒙住眼睛,杨婵当即用手肘反击,她手肘往后一抵,那人却像是早有准备,摁住她的手肘,将她整个人往下摁。 杨婵被他摁到,跪倒在地上。 杨婵皱着眉,低念咒语,打算把宝莲灯唤出来,后面的少年却打断了她的话,他说:“姑娘,我对你出手,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 不得已? 哼,这世上不得已的事情多了,不代表桩桩件件都可以在杨婵面前把她当个冤大头一样陈诉冤情。 少年见她油盐不进,叹口气,平淡地威胁道:“姑娘的朋友已中了蛊毒,我知道姑娘身有宝莲灯,抹除一个蛊毒不算什么,但我这蛊毒性烈,只需要一声令下,便可将姑娘的两位朋友联手绞杀。” “姑娘比我清楚,宝莲灯可以诊治疾病,却无法挽救一个死人的性命。” 杨婵脸色微变:“你敢!” “没什么不敢的,”少年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我已是穷途末路,多不过一个死字罢了。” 说罢,他松开了遮住杨婵眼镜的手。 杨婵转过头,看见背着月光的清俊少年,他穿着打扮和常人无异,只是左耳边单打了一个耳洞挂着一条长长的银色月牙。 他脸上的疲倦之色不亚于杨婵,猫眼半阖,呼吸也过于缓慢。 杨婵不认识他,在短暂地怔愣过后,眯起眼睛,警惕地问:“你是谁?” 少年微微颔首,有礼有节地回答道:“我叫少舸,是谁不重要,我深夜叨扰,确实是有事相求。” “有事相求?”杨婵嘴里这几个字滚了滚,指着地上躺着的阿大母子,冷笑道,“这便是你的求人之举?” 这名名叫少舸地少年似乎有点站不住了,他后退一步,倚在木窗上,无奈地回道:“我的身份很麻烦,正常的路走不通,姑娘见谅。” 他说:“姑娘放心,我不会伤害无辜之人,待姑娘同我离去,我必会散了他们身上的蛊毒,不会伤害他们一分一毫。” 杨婵说:“我不喜欢别人威胁我。” 少舸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姑娘,我不会强求你帮我这个忙的,我只是需要你陪我去看看她。” “她?”杨婵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问道,“那她为何自己不来?” “她来不了。” “为何?” 少舸垂眸,神情悲伤,许久后,悠悠地说:“她命不久矣,已经不能像个人一般自由行走了。” 杨婵一顿。 “姑娘,我不会伤害你的朋友,我现在就会解了他们身上的蛊毒。” 杨婵不信。 少舸一挥手,阿大和玉琮头顶上冒起一阵紫色的青烟,待青烟逐渐弥散消失过后,少舸才说:“我已经解了。” 说罢,杨婵立即去查看阿大和玉琮的安危,见他们神色安详,脉搏也正常,暗暗松了口气。 第94章 她将阿大和玉琮一一抱到床上安置,少舸一直等在一边。 杨婵弄完一切后,转过身,问少舸:“她在哪?我可以看看。” 少舸疲惫的神情瞬间融化,他道:“姑娘果然慈悲为怀。” 杨婵不吃拍马屁这套,让他带路。 少舸不走寻常路,别人走路都是往路上走,他却往路下走,当杨婵跟着他从一个隐秘的山洞,进入黑漆漆的地底空洞时,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少舸手里点着火把,引着杨婵往里走,他道:“姑娘莫怕,我们一族曾是守灵之人,在地底生活了一段时间,先祖流传下来一些寻找地下洞穴的知识,经验丰富,不会有什么岔子。” 杨婵沉默不语,她手里拿着宝莲灯,心里却越发提防少舸。 她想,就算是病入膏肓的人躺着哪里也去不了,好好的不去地上躺着,怎么会在地底待着。 若是真有什么不测,她得找机会出去。 她正胡思乱想着,少舸就停住了步子,他说:“到了。” 到了? 杨婵回过神,借着火光看到了躺在石床上,披着厚厚冬衣的女人。 她披头散发,神色冷漠,一双浑圆的眼睛是奇妙的紫,她手上脚上都挂着银环,听到动静,一直静坐的她迟缓地抬起头来,望着举着火把的少舸。 少舸见她赤着脚,将火把放在一边,慌忙地走上前,拉开床上的被褥将她的脚塞了进去。 杨婵也跟着上前,她这时才注意到,厚厚的冬衣下裹着一个已经鼓得很大的肚皮。 杨婵震惊地瞪大眼睛,大惊小怪地说:“她怀孕了?!” 少舸僵了一下,然后垂下头,应了一声“是”。 他跪坐在床边,看着被他拉着躺下的女人,见她一动不动,盯着黑黢黢的山洞,眼珠子都不动的样子,说:“我想你救的正是她。” “孕妇怎么能呆在这里?!”杨婵厉声道,“赶紧将她送上去。” 少舸摇了摇头,说:“送不上去。” 说着,他拨开她散乱的头发,亮出了两个字又深又青的字,上面写着“叛乱”。 这是黥面之刑。 为了让罪奴不乱跑,又不丧失劳动能力,故而刺上这种醒目的文字,是什么罪就刺什么,为了让字牢牢地刻在罪奴的脸上,黥面之刑十分复杂又十分痛苦,要经过描绘、拍刺、刮血、抹炭等等步骤,一针一针将字点出来。 这将是一辈子也洗不去的污点。 杨婵看着“叛乱”二字,悚然地抬起头,看向神情依旧平静的少舸,她试探着问:“陈塘关毗邻南部诸国,商王登基以后,东夷和九苗陆续叛乱,听说太子领命讨伐九苗大获全胜,九苗溃败,族人四散,东西奔逃。” “你们难道就是那反叛的九苗一族?” 少舸没有承认,却也没有否认,他温柔地理了理床上那个人鬓发,说:“我和阿姐在战场上走散,我好不容易才重新找到她。” “姑娘,”他抬起头,又一次恳求,“求求你救救阿姐。” 杨婵连连后退,她自己本来就是个大麻烦,谁能想到麻烦还想讲究吸引力法则,让她吸引了另一个大麻烦。 她道:“你们是九苗的罪奴,商王一直在搜查你们,我怎么敢救你们?!” 少舸苦笑道:“就算是姑娘这样心善的人也不愿意对我们施以援手吗?” “少来道德绑架我,”杨婵昂着头,道,“我与你们素未相识,凭什么冒着风险救你们?”她又不是哪吒那般随心所欲的人。 她心里装了太多东西,做什么都心有顾忌,何况是九苗这样的麻烦。 少舸沉默良久,在灯火闪烁的下一个瞬间,说:“我知道姑娘帮我们风险很大,我不会让姑娘白帮忙的。” “姑娘只要肯出手救治阿姐,试一试也行,不管成功与否,我都会献上无上的至宝,以报姑娘大恩,” 杨婵哼了一声,她道:“这世上能有什么无上至宝?” “是啊,能有什么至宝让拥有宝莲灯的你也能心动?”少舸淡道,“其实我也不确定姑娘看了这个会不会改变主意,出手相帮,但姑娘既然来了,看一看又何妨呢?” 少舸说的太平淡太寻常,杨婵顿了顿,还是迟疑了。 少舸见杨婵迟疑,也不卖关子,将怀中一直藏着的兽皮拿了出来。 见他拿出此物,一直毫无波动像个死人的人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身形瘦弱,和她那个硕大的肚子相比,她的四肢有些过于纤细了,仿佛她周身所有的营养都被吸去了,将她吸成了一具骷髅。 少舸一顿,低头,对上她的那双紫瞳。 “阿姐。” “不要。”她声音很沙哑,应该是很久没有说话了。 少舸自杨婵见面以来,第一次沉下眉眼,严肃地喊:“茶茶。” “不要。”茶茶毫无波澜。 杨婵注意到她露出来的纤细的胳膊上全是丑陋的疤痕,此外,和苍白的脸颜色不同,她的四肢也呈现出乌青色。 少舸皱着眉,与茶茶无声地对峙着,但是茶茶即便虚弱得动弹不得,依旧不肯让步。 少舸深吸一口气,不再同茶茶讲理,他一把拉开茶茶的手,将手中的兽皮交到了杨婵手中。 杨婵将兽皮展开,看见了上面的文字,从开头念起:“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第95章 她的脸色开始变得凝重:“......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于目......” 一些散乱模糊的记忆开始复苏:“......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生......” 云华那温润如春风一般的声音拂过耳朵。 “混沌生天地,阴阳轮转,生其四象,万物循律而生,循律而灭,是为自然。” 云华一边说,一边在杨家的石墙上拿笔蘸水,在墙上比比划划。 她一只手抱着杨婵,一只手拿笔画画,竟然两边都很稳当。 杨婵刚睡了一觉,被聒噪的蝉鸣声吵醒,撒娇似的缩进云华的怀里,闭着眼睛在夏日的午后依旧昏昏欲睡,她抱着云华,呢喃着:“阿娘。” 云华似乎轻轻笑了笑。 她并没有因为杨婵而停下自己的笔,她继续画,一边画,一边又说:“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生。” 这些深奥又艰涩难读的语言让杨婵念起了前世语文课堂上舅妈舒缓的语调,困意更深。 云华终于将手里的八卦阵画了完全。 她丢了手上的笔,用手细细触摸上面的自己亲手书写的文字,她的手点过一个又一个,每点上一个,她都会说一句。 这些断断续续的文字,连起来便是一句刚刚好的卦象,最后她说:“于是,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艮为山,离为火,坎为水,兑为泽,巽为风。” 她话音一落,杨府狂风大作,在她怀里睡的安生的杨婵醒了。 她被这风吹得一哆嗦,一个劲儿地往云华怀里躲。 云华紧紧抱着她,感受着四方的风,竟然落下热泪。 杨婵发现云华哭了,慌张地伸出圆乎乎的手要去擦她脸上的泪水,她苦恼又不解,喊:“阿娘,你怎么了?” 云华勾起嘴角,看着她虽然在笑,眼泪却如倾盆大雨一般汹涌。 她说:“我啊,念起我的母亲了。” 第44章 母蛊 杨婵怔怔地合上了兽皮卷,问:“这个是你从哪得来的?” 少舸闻言,沉默。 杨婵又问:“你告诉我这是什么东西?!” 少舸在漫长的沉默中终于回答,他说:“这是大商的国书。” “不可能!”杨婵说,“这里面的内容一字一句都和我娘说过的一模一样,这是我娘的东西!” 少舸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姑娘的母亲为什么会知道国书的内容,但这是国书这一事实是真的。” “至于为什么我会这么肯定,是因为,”少舸看向面无表情的茶茶,说,“这是大商太子交给阿姐一人的聘礼。” 杨婵一顿,诧异地说:“你是说,她肚子里的孩子是太子的?!” 说罢,她又连忙反驳:“怎么可能,殷商的太子怎么可能会跟九苗的罪人珠胎暗结?!” 杨家世代供奉殷商王室,杨婵幼时曾随着父亲与帝辛一家有过几面之缘,帝辛骁勇善战,为人阴鸷,但他夫人出身礼仪之邦,礼贤下士,养出的儿子也同样有礼有节的做派,深得帝辛长兄微子的喜爱。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这么不合规矩的事? 况且,他可是害的九苗大败,虽未做出屠族之举,但将整整一族贬为战争奴隶,生不如死,还不如像帝辛那般大兴屠灭之举。 “罪人?”茶茶忽然开口说话,她那双大眼睛鬼一样骨碌碌地转,机械地转到杨婵这边来又转到少舸那边去,喃喃自语,“罪人?人?罪人?” 她像是坏掉的机器,反复重复这些话语。 “人。”她最终落到少舸这边。 “人”一字像是触发她体内什么精妙的机关,让她脱口而出,她说:“我不是人,我是九苗的母蛊。” 少舸抓住她的手,喊:“阿姐。” 茶茶重复道:“我不是人,我是九苗的母蛊。” 杨婵被她奇奇怪怪地反应吓到,连忙问:“她这是怎么了?” 少舸落寞地垂下头,将茶茶干枯的手放到额前,说:“她一直是这样的,生下来就是这样的。” 她这一生唯一像人的时刻,可能就是少舸偷偷将她放走,然后她消失的那段时间。 少舸苦笑道:“让姑娘见笑了。” 杨婵皱起眉,问:“怎么回事?” 茶茶的曾经是不可以外道的秘密,但是眼下九苗覆灭,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少舸便一五一十地将来龙去脉告诉了杨婵:“我们九苗一族最初不在如今的地界而长期驻守在扬州的钟山下,我们守得是一位不能窥得光明的神明,自开天辟地的时候便有了,他神力强大,睁眼便是白昼,闭眼便是黑夜,吸气会带来冬天,呼气会带来夏天,而一呼一吸之间便是人间飓风。” “它便是上古神龙,烛九阴。” “它神力过于强大,却不知道为什么,不去仙间,也不去阴间,从始至终滞留在人间。” “这是一位慈悲的神,它知道自己太过强大,呆在人间一不小心就会酿成大灾难,所以将自己埋在钟山下,不食不息,死一般的长眠。” “后来......”少舸说到此,皱着眉,有些迟疑地说,“这位神明好像真的死了。” “它庞大的身体在钟山下忽然消失,我们九苗一族陡然失去守护的对象,众人惶恐,以为会招惹天谴,极度恐惧之中,但是还是有人在慌乱无措之时踏出了走出地底的一步,走到阳光下为族人寻找活下去的新的依凭。” 第96章 “一个连一个,到后来,我们整整一族都迁出了地底,地上物资丰富,我们一族最开始过得很好,但好景不长,我们迅速陷入与其他部族的战争中,九苗一族一直是守灵人,心思单纯,阴谋诡计一窍不通,在当时的战争中,受到了巨大的打击。” “在那时又有人提出回到地下,心灰意冷的族人们纷纷响应,可是,当我们重新向地底走时才发现,诞生于黑暗,却抛弃黑暗的我们,被黑暗所抛弃。” “大家回不去了,我们就像地上那些人一样在地底呆不长,时间长了就会生病,死去。” “‘回不去地底’这个事实大家不能接受,于是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留在地底,最后发现只有一个办法,”少舸顿了顿,说,“在自己身上种毒蛊。” “毒蛊与地底那些令人无法接受的阴寒之毒相互抵消,便能让我们长留地下。” 杨婵说:“可毒蛊也会残害你们的身体,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少舸点了点头,说:“是的,大家还是失败了。” “我们彻底被黑暗抛弃,来到了地面上,这是这一场举族喂蛊的行动却意外养出了这世间最强的毒蛊,四象。” “四象之蛊是万蛊之母,恰如阴阳轮转,变化无穷,无人可以参透。拥有这样的毒蛊,我们九苗就算回到地上也能好好生存,所以,大家最后虽然没有回到地底,但能在地上平安的繁衍生息,也算是个好结果。” “力量只是一时的,没有一直强大的力量,你们九苗还是会灭亡,”杨婵说话不留情,“就如今日。” 少舸勾了勾嘴角,似嘲似笑:“先祖比我懂这个道理。” “四象之蛊是万蛊之母,没有人可以承受,只有那个最初在身体里种出原始蛊的人可以接受,但是她发现有一种更简单的方式可以让四象之蛊一直在九苗传承。” “这便是血脉传承。” “可这血脉传承也不是正常的传承,她在孕育生命之初就慢慢将蛊毒传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体内,那孩子在尚未长成的时候就浸泡在四象蛊中,与四象蛊一起生长,其本身其实已经是四象了。” “当她生产时,四象也会进行分娩,另一个四象蛊与降世的孩子一起出现在世间,而被分娩的四象与因为生产身体极度虚弱的产妇原该有的平衡打破,两者会展开厮杀。” “胜者只会是四象蛊。” “我们九苗每一任母蛊都是用上一任母蛊的命换来的。” 杨婵皱着眉:“可是没有人会想死的、” “是的,没人会想死,即便从小被灌输为九苗牺牲,将这种传承视作理所当然,可当真正面临死亡时,总还是会有人惧怕。” “于是,九苗出现了第一任出逃的母蛊。” “她那时候已经怀有身孕了,她出逃在外,想趁孩子月份不大的时候将她打掉。” “然而母蛊实力虽然强大,但在怀孕时却是最虚弱的时候,四象感受到寄生者身体的变化,会暗中不动,直到完成分娩,选择新的主人,所以在怀孕时,母蛊是没有任何能力抵抗的。” “因此,她很快就被抓回来了,可她求生意志强烈,抓回来一次,逃一次,到后来甚至以死相逼,让九苗再无母蛊,”少舸抬起头,清俊的面容在温暖的烛光下却显得阴冷,“大家享受了母蛊这么多年的力量,过了这么多年地上的好日子是不可能允许自己再回到当年那般彷徨的时候了。” “于是,恐惧又愤怒的他们打晕了她,然后将她绑起来,等到生产之月,不等她自然生产,他们迫不及待地生剖出了她的肚子,将下一任母蛊抱了出来。” “他们想,没关系,有了下一任母蛊,我们还是原来那样。” “可是,下一任母蛊就像轮回一般同她的母亲一样想要挣脱九苗赋予给她的枷锁,她从懂事以后就在逃跑,从她身上,族人们明白了一个道理,” “生死都不能自由选择的母蛊们在一开始就不该拥有自由活着的权利的。” “从那以后,每一任母蛊都像狗一样被锁了起来,从小到大,除了战争和生产,她们没有任何机会可以逃脱自己族人设下的囚笼。” 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不会像一个人那样去对待。 少舸第一次见茶茶的时候,她甚至连话都不会说。 她不会主动站立抑或是行走,跪坐在笼子里,一动不动,只有紫色的眼睛透着外间洒进来的光芒,闪着漂亮的、游动的波光。 父亲指着她就像指着兵器库里某一个举世罕见的兵器,对他说:“少舸,你看,这就是我们一族最大的秘密。” 秘密? 年幼的他想,为什么这么漂亮的姐姐会是秘密? 她的美本该自由地挥洒在天地间,而不是禁锢在某一处的囚笼里。 他跑上前,小小的手穿过了囚笼的栏杆,用尽力气想要触碰她。 然而,她无动于衷。 “阿姐,”他笑着喊,他从小就是一副笑模样,很讨人喜欢,他问母蛊,“你叫什么名字?” 母蛊直直地跪坐在原地,还是无动于衷。 他又说:“阿姐,你好漂亮。” 父亲将他从地上抱起来,远离了母蛊,他说:“少舸,在没有大人在的时候不要接近母蛊,她很危险。” 第97章 少舸显然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他窝在父亲的怀里,父亲朝外走,他的头却朝向母蛊的方向,直愣愣地看着她。 良久,待他和父亲走远以后,困在囚笼里的母蛊才像生出了自我意识,慢慢地、沉默地、直直地盯向他。 他与那双紫色的眼睛对上了视线。 他眼神很好,就算离得这样远,也瞧得清楚。 当他对上那双眼睛时,他那双狡黠的猫眼弯起来,友善地对母蛊再一次说:“你很漂亮。” 母蛊不知道是因为这句夸奖,还是因为被人撞见自己有心智,她木讷的脸迅速闪过惊讶,眼瞳微微放大。 十分可爱。 第45章 大火 少舸是阳奉阴违的一把好手。 他父亲让他不要在大人不在的时候接触母蛊,他却偏偏要在大人不在的接触她。 因为他知道,有大人在的时候,母蛊是不会像个人一样做出任何反应的。 他作为族长之子借身份之便,偷偷接触了母蛊很多次。 可以说,在这漫长的接触中,他是母蛊唯一能接触到正常的外界。 他每每来找母蛊都会给她带礼物,可是礼物不能留下来,会被大人们发现,幼小的孩子们就只能隔着一道栏杆,看一看,说一说这礼物。 他拿了人类的书籍,教会了母蛊说话,一字一句地教,母蛊很聪明,过目不忘,教一句会一句,慢慢地母蛊学会了表达和交流,但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没有人知道。 在外人眼里,母蛊还是母蛊,没有任何改变。 少舸性格天真烂漫,他将这漂亮又可怜的母蛊当作了人生至宝,有一回带来了东夷送来的珍贵的茶叶,给母蛊衔了几片吃,母蛊含在嘴里,茶叶苦涩却回甘,十分神奇。 少舸总是说了很多外面的神奇,可这是母蛊第一次感受到外面世界的神奇。 她抿着茶叶,在少舸的惊呼声中,直接将茶叶吞了进去。 吃完,她看着少舸惊慌失措,主动露出一个笑。 她其实也不知道什么是笑,她只是心情愉悦,忍不住勾起嘴角,眉眼弯弯。 少舸愣在原地,男孩子到了一个年纪总是窜的很快,他那时已经长得很高了,低矮又空间逼仄的囚笼让长大后的母蛊不能站起来,也让看望母蛊的少舸一次又一次地低下头。 少舸单膝跪在囚笼外,如年幼时那般,忍不住将手穿过大人们不让穿过的栏杆。 这一回,母蛊没有干看着,她主动地回握了少舸的手。 母蛊常年呆在山洞某个笼子里,只有山洞上空凿出一个空洞,让她得以窥得日光,然而常年缺少光照的她皮肤呈现出远胜于任何族人的不正常的白。 少舸和母蛊的肤色差距就很大,当他们双手交握的时候就仿佛是两个不一样的世界在交汇,母蛊好像在那一刻,终于抓住了人的世界。 她张了张嘴,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喊:“少舸。” 她说:“谢谢你,我很喜欢这个礼物。” 她不像个人,在与少舸交流时学不会隐藏,心里有什么,就会表达什么。 少舸闻言心里又酸又苦,他低下头,又抬起头,苦不堪言,他说:“阿姐,你该是个人的。” “人?”母蛊歪了歪头,重复这个词,“人、人、人、人、人。” 她问:“人是什么?” 少舸回答:“人就是这世上最自由的生灵。” “自由?” “自由。” 母蛊表情空白。 “阿姐,你想成为人吗?” 母蛊仍旧懵懂,她说:“我不知道。” “那你喜欢我手里的茶叶吗?”少舸亮出手里剩下的。 母蛊认真地点了点头。 “这外面,有很多很多茶叶,也有很多很多比这茶叶更新奇、更好玩、更珍贵的东西。”母蛊眨了眨眼睛。 “阿姐,你想要吗?” 母蛊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就得成为人,人都有名字,”少舸勾起嘴角又难过地放下,他说,“阿姐以前没有,我给阿姐起个名字吧。” 母蛊又点了点头。 少舸就着母蛊握着他的手,将她布满伤痕和死茧的手转过来,露出来柔嫩的手心,他在她手心一笔一划的勾勒,这些笔画透过她的皮肉,融进她的骨血里。 她认出了那两个字,她从少舸这里学过:“茶茶?” “茶茶。” “阿姐,”少舸笑着问,“你喜欢这个名字吗?” 茶茶脸上的笑容更大,她喃喃自语:“茶茶、茶茶、茶茶。” 少舸也跟着微笑,茶茶忽然抬起头,喊他:“少舸。” 少舸了悟她那些不同于常人的思路,陪着她完成这场姓名的交换,他笑着回:“茶茶。” 少舸虽想让茶茶做个人,可是族人害怕再出现一个失控的母蛊了。 但他们发现茶茶的异常,很快收缩了囚笼的大小,在他们越长越凶的疑心里,茶茶的空间越来越小,小到后来已经不足安放她好不容易生出的人心了。 “母蛊到底怎么回事?”他们惊慌失措地喊,“到底是谁教她说话的?!!” 少舸这个经常出入山洞的人很简单就查出来了。 自小疼爱他的父亲大怒,将他狠狠毒打一顿,他抓住少舸的衣领,嘶吼着:“你是想毁了我们九苗一族吗?!” 第98章 少舸啐了口血,笑着回:“父亲,一个母蛊就够毁灭九苗的话,不如想一想我们九苗是不是早该被毁了。” “是烛九阴消失的时候,或者是我们抛弃地底选择陆上的时候,抑或是我们想回地底回不去的时候......”他问他,“您告诉我,守灵人失去了守候的神灵,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的呢?” 父亲将他一拳砸到地上,冷喝道:“人活着还需要什么理由?九苗活着需要什么理由?!!” “那,母蛊们想活着,想像人一样活着,需要理由吗?” “少舸,”父亲慈爱的目光变得冰冷,他变成了九苗恶的本身,“你废了,你以后不再是我的儿子。” 父亲拉上少舸,要在茶茶面前杀了他,茶茶无动于衷,但是当刀即将落到少舸头上时,她所掩藏的一切还是暴露了。 她紧紧抓着栏杆,看着地上被打的血肉模糊的少舸,哭着喊:“我不是人,我是九苗的母蛊!” 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不是人,我是九苗的母蛊。” 少舸意识模糊,听到这句话,却落下了泪,他爬向茶茶的囚笼,他满身是伤,一说话就冒出血泡,他的泪水和血混合在一起,他艰难地抬起手,手指轻点在茶茶的眉心上。 茶茶一顿,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任由他就这样点在自己眉心。 “阿姐,”少舸笑叹道,“你是人了。” 茶茶怔愣。 少舸却被族人们拖走。 父亲最终还是心慈手软,没有杀了他,而是将他如茶茶一般关在笼子里。 他回到了九苗人的原初,那一片片看不见的黑暗之中。父亲对他心慈手软,对九苗的母蛊可不会,他和族人们一致认为这一代的母蛊废了,必须尽快产出下一代的母蛊。 茶茶带着九苗特质的锁链,被赶到了“新房”里。 一族最强的母蛊自然会匹配最强的男人。 这个人选本该是少舸,可是彼时少舸铸成大错,代替他的是另一个男人。 但那个人,茶茶见都没见过,她带着锁链,歪着头,困惑不解,却乖巧的一言不发。 为了让这场神圣的“典礼”进行的顺利,宽阔的新房里,挤了很多族中其他的长老。 他们要保证母蛊受孕,让传承进行下去。 茶茶被那个人脱下了遮羞的衣服,她被丢到床上,望着头上那个人,依旧困惑不解。 可是,在很隐晦间,茶茶感受到了人才会感受到的屈辱感。 她在那个人更进一步的时候,默默抬起手,四象蛊听从指令温顺地从她的皮肉之下附到皮肉之上。 母蛊自小被规训不能伤害同族,时间长了这好像就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铁令,可是茶茶不只是母蛊。 她好像,成了个,人。 可是一场大火打断了所有人的行动,包括她的。 九苗生自黑暗,这些东西铭刻在他们的骨子里,即便走到陆上,他们依旧害怕太阳,更不要提如此灼热的大火了。 可生自九苗的少舸却从火光中走来。 他在人们的惊慌失措中,一刀斩下了那个压住茶茶的人的头颅。 他的头滚到床上,溅红了新房的床铺。 茶茶在大火中,在看到少舸时,默默收回了四象,然后被少舸披上衣衫。 “我送你出去。”少舸说。 “出去?”茶茶好奇地问,“去哪呢?” “去没有九苗的地界,”少舸一如既往地笑着对她说,“去人该有的自由的天地。” 他一把将她打横抱起,在族人们的惊叫声中,从火光中坦坦荡荡地走出。 他带着茶茶跨过山,越过水,然后停留在最高的那座衡山,他不走了,他将茶茶推了出去。 茶茶转过身,背着自由挥洒的阳光,看着他。 少舸摇了摇头,他说:“九苗对不起你,你理该自由,可我是父亲的儿子,未来是九苗的少君,我不该抛弃我的族人。” “我该去承担我的责任,承担我该承担的罪孽。” “阿姐,走吧。” 茶茶不动。 少舸看着她,温柔的笑意变得悲伤,他推了推茶茶,说:“走吧。” 茶茶还是不动。 她不动,少舸则转过身,背对着她,往大山深入走去。 茶茶站在山口,彷徨在命运的十字路口,最终,她看着这位隐于黑暗的少年,背过身望着明亮的太阳,看清了太阳之下的新世界。 她看见了壮丽的山河,看到了高飞的春燕,看到了绿树成荫,看到了万物生机勃勃...... 她终于看清了自己的生命。 在那一刻,她下定决心地朝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再也不会回头。 * 少舸重新回到九苗之后,放跑母蛊的他被九苗的长老们一致决议处死。 然而,一开始说不认他的父亲这时候又开始求情。 他说少舸年少有为,难免轻狂,他们作为长辈应该给年轻人一个机会。 这些条条框框的理由背后都只是一句话。 我不希望我的儿子死在我的刀下。 少舸的处决因为他父亲的犹豫一直僵持着,但他杀害同族是不可抹灭事实,为了消解族人的恐惧和愤怒,少舸又一次被关入了大牢,而这一次是如母蛊一般的终身□□。 第99章 除了战争需要,他不被允许走出囚笼。 少舸呆在空间逼仄又黑暗的笼子里,终于与历代的母蛊感同身受。 他很幸运,也很不幸,九苗即将大祸临头。 不过几个月,与东夷接触过于密切的九苗一族在新王登基后被打上了叛乱的罪名,这位拥有雄才大略的新王在过于失败而不详的祭祀大典过后下定决心要解决传自他父亲帝乙手中东夷谋乱的问题。 他从朝野抽调了十万大军,向东侵袭,九苗作了东夷的挡箭牌,成了这场战争最初的牺牲者。 九苗本来可以撑很久的,但是他们失去了母蛊,就等于失去了那股如同神降一般的力量,当空城计唱的差不多的时候,帝国的前行军,如太阳一般璀璨的殷商太子武庚率领兵将大破九苗,势如破竹,九苗节节败退,直至全军覆没。 少舸在这种危急的时刻被父亲放了出来。 他虽然愕然但还是从容地接受这一事实。 父亲狠狠打了他一拳,将他的头都要嵌到石头里,他说:“你放了母蛊,用了全族性命全她一人的自由,你简直就是个混账!” 少舸头抵在石头上,血流不止,受了这句混账。 父亲明明是那么生气,气到似乎打算杀了他,可临了,他竟然哭了。 “少舸,”他哭着说,“九苗就毁在你我手里了啊!” “此前种种,通通功亏一篑!!” 九苗在母蛊一事上投入的沉没成本太高,已几近疯魔,少舸与他们无话可说。 他任由父亲发泄。 他说过,他会承担他承担的责任,也会承受他该承受的罪孽。 就算死在这里,也是他的命。 但父亲没有让他死。 他作为一族族长没有多少私心,可在他身上私欲横生,一次又一次地纵容,一次又一次地放过,最终将整个九苗都赔了进去。 他将自己的宝刀给了少舸,他如幼时一般紧紧拥抱了少舸,少舸怔愣地呆在父亲温暖的怀里,听他哽咽着说:“孩子,我会给九苗陪葬,你好好活下去吧。” 少舸愣在原地,然后颤抖,不可置信望着父亲的离去。 九苗又一次陷入了可怕的大火,无数族人葬身火海之中,但这一次纵火的不再是少舸,而是据说携日而生的太子殿下。 他骑在马上,俯瞰这一处他亲手下令铸就的人间烈狱,狭长的瑞凤眼微眯,他身穿金甲,手携长弓,身材高大,神情肃杀,贵气逼人,热烈而残酷的大火在他眸中燃烧,如神似鬼,在他眸光流转间,无数生灵在盛开中转瞬即逝。 天潢贵胄便是如此了。 在这在大火之中,无数九苗人四散奔逃,往外逃跑,可有一位远行的游子却踏着不该走的回头路来到了她的故乡。 而正在这一来一去之间,少舸与茶茶再一次命运般的,擦肩而过。 第46章 太子 “从九苗错过后,我就再没见到阿姐。” 重逢时,她脸上已经带上了“叛乱”二字。 听过这个漫长的故事,还是没有解决杨婵最大的疑问。 “殷商的国书怎么能作为聘礼转到茶茶手中?” 少舸也摇了摇头,他本人其实不愿意提茶茶在外的那一场姻缘,重逢时也多焦头烂额于茶茶怀孕即将命不久矣一事,他不会多问的。 况且,就算问茶茶,也不一定能问明白。 杨婵皱着眉,心里想,少舸手里的“国书”真假存疑,但是跟她娘的关系却是板上钉钉的。 “如果,你能够把它给我,我愿意冒风险救你们,”但她还是有一点除九苗身世以外的迟疑,“但我想知道,你究竟是怎么知道我手中有宝莲灯的?” 就算是太乙那样见多识广的人也不一定能第一时间认出宝莲灯,他们这些凡人怎么会那么清楚杨婵手里有灯,又那么清楚杨婵手里的就是宝莲灯。 少舸解释道:“姑娘心善,饥荒过后,用莲灯镇压魂灵,抚平人死前的痛苦,我在给阿姐四处寻医时,偶然见到姑娘祭奠亡灵的样子。” “那一眼,我便可以肯定,姑娘手里的是宝莲灯。” “为什么?” 少舸停顿了很久,才说:“宝莲灯很久以前就是我族出现过的圣物。” 杨婵震惊不已,她连忙说:“怎么可能?!宝莲灯是由炎帝神农在某个秘境寻得的,跟你们一族有什么关系?” “族中有过记载,两千年前,有数十人来过我族,我们作为守灵人负隅顽抗,但是那些人虽然少,法力却高深,尤其是里面某个带着锁链的少年,据记载他乌发金瞳,武功高强,一人挡在其余所有人身前,自成一道铜墙铁壁。我们虽常居地底,占据优势,但最终防卫还是由那位少年攻破,他一路长驱直入打到了烛九阴面前。” “冲撞神明是大罪,就算是我族这样守候多年的,也少有去烛九阴面前显眼的,但那少年杀了我们数人,身上带着我族人的血,亮堂堂地走到了烛九阴面前。” “当时,一直长眠的烛九阴......睁开了眼睛。” “黑暗的地底在一瞬间陷入极昼,长时间呆在黑暗中的族人在当时无法适应陡然出现的璀璨的日光,无数人就这样倒下,再次醒来时就见从烛九阴口中吐出一盏莲灯,而身处日光中心的少年变成了一具骷髅,本来以为他死定了,结果当莲灯落下,彩色的光芒降下来时,他又从一具骷髅变成了完好的人。” 第100章 “在莲灯的照耀下,那刺眼的日光又变成了温和的月光,它悬在空中成了地底世界的月亮,当时的情境有人画了下来,成了我们九苗后来铭刻在石壁上的壁画。” “烛九阴是一位慈悲的神,他吐纳之间,我们死去的族人通通恢复原样,就连少年那边的人也全都救了回来。” “他亲手抹去了眼前所有的杀孽,然后将藏在身体里的莲灯交给了这一行人,族中有人反对,他温和地解释道,他只是代为保管友人的莲灯,如今人间出了大难,宝莲灯该拿去救更多的人。” “莲灯就这样被这一行人带走了,他们拿走莲灯后,烛九阴又一次陷入长眠,但这一次的长眠不同以往,族人们也说不出来感受,一千年以后,烛九阴在某天,忽然消失,一点遗迹也没有留下。” “族人们鼓起勇气走到地面上,发现人间已经又经过一次洪水大灾,百废待兴以后,在当时族人眼中的便是从未见过的九州盛景。” “九苗在烛九阴消失时,其实就已经没了出路,挣扎多年,制造出多重不该有的罪孽,如今有此遭遇也算是因果轮回,我无意让姑娘牵扯进九苗一事里,我作为九苗的少君,会去承担我该承担的所有,但我这一生,唯一所求就只有阿姐的平安。” 少舸从床上站起啦,郑重地朝杨婵行礼,杨婵长这么大还从未受过这么重的礼,吓得退后一步,可少舸的头还是低了下来,他深深低下头,双手交握,左手在前,朝杨婵作揖、 “姑娘,”他说,“望你救我阿姐一命” “我什么都愿意付出。” 杨婵连忙将他扶起来,说:“我只需要那卷书。” “我不会多拿不该我拿的东西。” 少舸一怔,抬头看向她,知道杨婵这算是答应下来了,他瞟向床上虚弱的不能动弹的茶茶,眼睛一酸,又一次低头诚恳地道谢。 * 茶茶肚子里的孩子月份太大了,就算打下来也会伤害母体,到时候莫要说体内平衡被打乱,四象反噬,单说打胎对身体的伤害就够茶茶喝一壶的。 在与少舸商量之后,杨婵还觉得应该让茶茶自然待产,这一段时间就用宝莲灯温养她亏损的身体,在生产时协助她抵抗反噬的四象蛊,确保她平安度过身体内能量失衡的时期。 让两个四象蛊得以共存世间。 因为九苗身份的敏感性,他们约定只在夜深无人时相见。 杨婵为此,连着小半月没有睡个好觉,哪吒每次来找她,她不是在睡觉,就是在睡觉。 杨婵手里拿着木棍,抱着玉琮,蹲坐在阿大家的院子里,地上字的笔画都没写完,玉琮乖巧地窝在她的怀里,一动不动,歪着头打量着那没写完的字,应该在思考,它应该叫什么。 哪吒走来,在他脑袋上糊了一巴掌,说:“别想了,连个字儿都不算。” 玉琮看到他吓了一跳,差点叫出来。 哪吒蒙住他的嘴,恫吓着这个可怜的小孩子,说:“别叫,把她叫醒了,我把你扔到东海里去喂鱼。” 玉琮一僵,果然不再敢动。 哪吒松开玉琮,把他从杨婵怀里赶出来,然后就着杨婵的动作,一把将她背到自己背上。 杨婵困成这样,做师父的也不能狠心的就这样拉着她高强度地训练。 这位心软的小师父决定背着他的小徒弟,把今天杨婵的训练任务完成。 杨婵在他背上已经呆过太久了,已经习惯到不能再习惯,她窝在哪吒背后,就算山崩地裂,也能睡得一塌糊涂,全程都不带睁一下眼睛的。 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哪吒已经背着她完成了今日的训练,她懵懂地靠在哪吒背后,人还没有完全清醒就听见哪吒又用那慢悠悠的语调讥讽她:“杨婵,你就那半瓶子灵力,这发发善心倒一点,那里再倒一点,一天到头,就没有多少清醒的时间吧?” 杨婵一顿,听到这熟悉的嘲讽,没有生气,反倒又泛起困意。 她回怼几句还好,话也不回,跟个哑巴一样。 讥讽哑巴是这世上最没有意思的事。 哪吒心里闷着一口气,越堵越凶,他道:“过度损耗的灵力是要用你的精血、魂魄和寿命补足的,你知道的吧?” 杨婵抱住他的脖子,还是没有说话。 “杨婵,今天以后,还是跟之前一样,天天给我喝药吧。” 杨婵终于开口,说:“好。” 哪吒眉心一跳,冷笑道:“喝药都不怕了?” “喝药本就没什么好怕的,”杨婵说,“我以前就只是讨厌而已。” “而这些讨厌在发善心面前不值一提,是吧?” 杨婵说:“是。” “杨婵,你修炼你的,多管什么闲事?!”哪吒温怒,“他们自有他们的命数,你也有你自己的,互不相干,管他们做什么?!” 杨婵沉默片刻,道:“那你管我做什么?” 哪吒忽地顿住脚步,冷声问道:“杨婵,你是成心惹我生气的吗?” “没有,我只是实话实说。” 哪吒冷笑着讥讽道:“当年大言不惭告诉我要杀尽天下神佛的人,如今还没铸就多少杀孽,倒功德无量,要立定成仙了。” “他们不是神佛,如果他们是神佛就不会求生不能了。”杨婵忽然反驳道,“我永远不会对着这样的人下手。” 第101章 哪吒一愣。 “师父,你是神仙,你不懂他们的感受,”杨婵叹道,“可我懂。” “你看,你我之间,仙凡之间,便是这样的差距。” 他们走在坦荡的大路上,周遭是地势险峻的崇山峻岭,山河壮丽,而渺小的他们,一蓝一红却正被这世间的美景所润泽。 杨婵一手抱着哪吒,一手高高抬起来,她手中聚着蓝色的灵气,为这清爽又温和的灵气所感染,远方还未北归的春燕在高高盘旋过后,稳稳当当地落到了她的手里。 她和哪吒一齐看着手里的这只燕子,只见得它张开羽翼,用又小又尖的鸟喙轻轻梳理自己灰色的羽翼,在杨婵和哪吒看着它的时候,它又俏皮地转过头,朝他们俩眨了眨乌黑的眼睛。 杨婵的手轻轻一动,它就随着杨婵托举的动作,展翅高飞,飞到了辽阔的云层间。 杨婵说:“燕子北归,春要来了。” 哪吒想起那个约定,脸色微变,转过头,却瞧见杨婵那双颜色越来越浅的眼瞳,仔细一看,似乎琥珀色在慢慢褪去。 可是,人眼瞳的颜色怎么会变化呢? 是不是光的原因? 杨婵打断了哪吒的沉思,她拍了拍哪吒的肩,说:“老大,我饿了。” 哪吒一顿,冷哼一声:“你每天除了吃就是睡,修炼一事却总是懈怠,别说三个月学飞行了,我看你三百年也难。” 杨婵扯了扯他的脸,把他后面的话含糊了,然后笑眯眯地吩咐道:“我要去陈塘关的酒楼吃,吃最好的。” 哪吒臭着脸,但还是带她去了陈塘关。 新年一过,金吒和木吒纷纷离家,不知道金吒离开前跟李靖说过什么,总之李靖对哪吒抓的也没有那么紧了,就算哪吒平时惹事,李靖也能捏着鼻子去探查来龙去脉,而不是一棒子打死。 真是史诗级的大进步。 可惜,李靖和哪吒还是话不投机半句多,新年一过,李靖就不执著于教导哪吒,他重新回到了陈塘关繁忙的政务之中。 李夫人见他们父子对上很少再吵架,喜笑颜开,以为一切都在好转,连杨婵这个“狐朋狗友”都看顺眼了,记着杨婵喜欢喝梨汤,每每熬梨汤的时候都会让哪吒给杨婵捎上一碗。 杨婵跟哪吒去了陈塘关最好的一座酒楼。 杨婵从不亏待自己,跟着哪吒的时候,什么都要最好的,死命地薅以为她已不在乎身外之物的哪吒的羊毛。 当然,哪吒也不在乎就是了,乾坤袋里的宝贝都能当个破石头一样随便送。 要不是杨婵懒得拿,他还得真成为转手金光洞宝贝的二道贩子,让太乙死不瞑目。 这时,杨婵瞅着端上来的山珍海味,眼睛亮晶晶的,在哪吒调侃声里,夹起筷子尝了一口,然后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哪吒“噗”地一声,终于没憋住,别过头,偷偷说:“真是个饭桶。” 杨婵毫不犹豫地踩了他一脚。 哪吒被踩,心道,竟然敢不敬衣食父母? 他立即虎口夺食,端走了杨婵正要夹得的菜肴。 杨婵果然跟他打起来。 两人打闹胜者只会是哪吒,杨婵双手被哪吒钳制,背到背后,动弹不得,气得脸都红了。 哪吒还在说:“瞧瞧,你要平时要是对修炼上点心,也不至于跑都跑不了。” 杨婵正要回嘴,就听酒楼外传出大动静,她一愣,抬头看向哪吒。 哪吒立即解了她的禁锢,走到酒楼外的窗前,就见浩浩荡荡的军队从陈塘关外鱼贯而入。 这军队由三只巨大的亚洲象开路,在正前方,陈塘关商业发展繁茂,宽阔的道路全被用来供百姓做生意用了,占的道路狭窄,这几只大象目不斜视地踩过去,生生踩平了商户们的摊子,百姓们四处逃窜的惊叫声过后,是夷为平地后变得宽阔的道路。 杨婵也从酒楼的窗户看去,见状,连忙要去救楼下逃窜的百姓,被哪吒拽了回去。 “哪吒!” 哪吒皱着眉,道:“你再看看,来的是什么人?” 杨婵一顿,顺着哪吒远去的方向看去,只见大象过后,是身着金甲的一批批军士,在他们中间有一车又一车衣衫褴褛的战奴,年轻力壮的关在囚车里,老弱妇孺则拴着绳子,随着马车在路上拖行。 有的已在拖行中死去,身体直接拖在地上,拖出一地血痕。 哪吒蒙住了杨婵的眼睛。 而在这些战奴过后,有一个身穿白衣身材高大的俊朗少年骑着马从队伍中心默默走来。 商人尚白,白色尊贵,非王室不能着白,尤其是这样的纯白色。 白衣外,又是一层轻便的金甲,上面绣着翻飞的玄鸟。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他的身份已经不证自明。 陈塘关的众人在短暂的混乱过后,在城中的官吏指引下,密密麻麻地匍匐在道路两边,万不敢冲撞殷商的太子殿下。 他们齐声高喊:“恭迎太子殿下。” 第47章 搜查 跟武庚一同入城的还有申公豹。 他作为太子殿下的军师,自然随侍武庚左右。 他骑在马上,抿着唇,带着自然的笑意,他长相平庸,眼下还挂着一对很重的黑眼圈,穿着朴实的麻衣,笑眯眯的,一眼瞧过去就不像什么好人。 第102章 太子入城突然,李靖并没有收到来自朝廷的诏令。 当他急匆匆地赶来迎接太子的时候,武庚已经走到了官府门前,他甚至很有主人翁意识地部署起陈塘关的士兵,让他们处理掉俘获到的九苗俘虏。 李靖穿着官服从官邸里走出迎接,武庚屈尊下了马。 武庚还是少年,但身材高大,身长近九尺,走下马来,比李靖还一个头,这样的高度让他不管看谁,都是俯视。 当阴影投注于李靖身上时,李靖感受到巨大的压力,他连忙向武庚行礼,武庚不应。 良久,当李靖快要僵住时,申公豹坐在马上,清咳几声,让这位太子殿下作威作福差不多得了。 武庚虽然眼高于顶,但在姜后手中长大的他,总体来说是个懂礼节,知进退的人。 他对李靖如此,只是单纯不满而已,而他作为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的不满也不需要隐藏,他直截了当地朝李靖抛出问题,他问:“陈塘关作为边关守城,守备森严是理所应当的事,但怎么在我看来,陈塘关商业繁荣,于军防上却懈怠得不可思议呢?” “李大人,父王愿意将陈塘关交给你们李家看守,那是信重你们,这是父王的恩德,但你们李家把陈塘关守成什么样子了呢?若是外敌入侵,不消一日,怕是就要举手投降了吧?” 李靖一僵。 武庚没有放过李靖的意思,他继续不依不饶,说着,身边的将士毕恭毕敬地呈上书简,武庚接过,扫了一眼,冷笑道:“还有啊,李大人,你做臣子做的很有意思啊,你驻守陈塘关这么繁华的地方吃得满脑肥肠,交个税赋却扣扣嗖嗖......怎么?成心想让前线的将士们饿死不成?” 李靖脸一白,忙要解释。 武庚一挥手,不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又要给父王上那些悯农的折子了?” “李大人,殷商历代大王信重你们李家,才把这个地方交给你们,陈塘关的事我们远在朝歌可从未插手过,这已经很算很为你考虑了吧?但你回馈我们的是什么?” “不要跟我再说让我耳朵都起茧子的大旱、大灾,别的诸侯都能为了大商苦一苦,将军饷榨出来,你一个守将为什么不行?”武庚神情肃穆,“是你无能,还是同东夷一样有了不忠之心?” 他越说李靖头上莫须有的罪名越重,压得李靖只能跪下来请罪。 申公豹这个废物跟马镫纠缠许久,总算下了马,他走上前,连忙将李靖扶了起来,劝慰道:“太子殿下东征,一路艰难,前线将士也确实饿了肚子,殿下年少,藏不住事,气性也重,李大人莫要计较。” 武庚不理申公豹这种拿捏妥当却非常无聊的御臣之术,他直径走进官府,然后一屁股坐上了主座。 申公豹扶着被训了一顿,惶惶不安的李靖入了府。 李靖低声问申公豹:“军师,您这给我透个底,殿下来陈塘关是来做什么了?” 申公豹笑着说:“您放心,反正不是来找您问罪的,殿下犯了大错,心里烦闷,此行来陈塘关正是来弥补错误的。” “大错?能有什么大错?” 这位太子殿下可是商王帝辛的独子,帝辛与姜后是少年夫妻,感情深重,成婚多年只得这一子,当然是百般恩宠,而除了父母之外,他的爷爷也就是上一任商王帝乙也极爱重他。 当年他刚出生时据说朝歌玄鸟翻飞携日而来,当时的商王帝乙占卜是大吉之兆,大喜,赏赐无数,在帝辛尚未确定继位时,就将武庚带到身边养,接受这世上最好的老师的教导,武庚长大后文武双全。 帝辛登位,祭祀大典上天有异象,是为大凶。 帝辛因此下定决心要平定东夷的祸乱,证明殷商武力强胜,千秋万代。 武庚在姜后的反对中主动领命,支持帝辛的决议,之后他率领大军,长驱直入攻破九苗,大获全胜,声望在开朝时就几乎要达到顶点。 这样的人能犯什么大错? 就算是错,在他一帆风顺的人生里,也会是正确的事。 申公豹故意左顾右盼,然后压低声音,悄声同李靖说:“殿下啊喜欢上一个姑娘,将大商的国书给了出去,但现在,那姑娘失踪了,国书也跟着下落不明。” “国书?”李靖结结巴巴,“那可是国家大祭时用的宝典,能占卜国运的东西,怎么能给出去呢?” 申公豹挑了挑眉,调侃道:“我也觉得很有意思。” “不过这国书,本也是百年前我们大商的王后妇好在中原征战时意外发现后来赠予大王武丁的。” 妇好早逝,武丁悲痛欲绝,当年下葬时,几乎将大半个殷商都要随着妇好下葬了,妇好与武丁夫妻多年,估计猜出他这个臭德行了,死前特意嘱咐过,国书阴符经不能下葬,必须传世。 申公豹摸了摸下巴,说:“我们大王自比武丁,殿下自小听了武丁故事长大,耳濡目染,就觉得这国书该是个送出去的礼物吧。” “而且,殿下总是喜欢挑战高峰,这一次的国书送的不是别人,正是叛乱的九苗女。” 李靖:“......” 申公豹拍拍李靖的肩膀,笑着说:“李大人,年少容易轻狂。” 李靖欲言又止。 申公豹意味深长地说:“你家的哪吒不也是如此吗?” 第103章 李靖一愣。 申公豹笑眯眯地说:“当年先王占卜要亡商的小子,不正是你家的哪吒吗?” 李靖当年收到命令,转头就将哪吒丢到荒山上去了。 帝乙死后没人再会在意这一卜象,毕竟帝乙善卜,一生占卜无数次,但他天赋十分有限,远不如西伯侯姬昌算得准,他的卦象准头很一般,他占卜出来的结果也只有他在任的那几十年被人奉若圭臬。 他一死,没人再会把当年的“亡商”之论当回事。 包括,刚刚登位,心高气傲,刚愎自用的新王帝辛。 哪吒正是这种无人在意的情况下下山的,只要不再反复提起当年帝乙的卦象,没有人会想起这件事。 申公豹见李靖脸色不对,连忙宽慰道:“我不是来给李大人惹麻烦的,我今日随着殿下来叨扰李大人,其实是为了来看看我的小师侄。” “师侄?” “是啊,”申公豹向天作揖,道,“我师从元始天尊,与哪吒的师父太乙真人乃是同辈,哪吒自然是我的小师侄。” 说着,他和善地笑道:“李大人教导有方,培养出的几个好儿子都是我们阐教的英才,看到他们,我还真是自愧不如啊。” 李靖一顿,忙说:“军师言重了。” 李靖浸淫官场多年,还是不如申公豹这种心狠手黑的老油子,几句话的功夫就让李靖把藏着的哪吒主动推到申公豹面前了。 两人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屁话一通,终于走到了大堂中。 武庚坐在李靖的位子上,说:“军师向来话多,这路虽然不长,但我见你们走了那么久,怕是陈芝麻烂谷子都要倒出来了吧?” 李靖一顿,踌躇片刻,上前作揖,道:“殿下的事我已知一二,殿下若是有什么需要下官做的事,下官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武庚嗤笑一声:“话说得倒是漂亮。” 申公豹在一边又咳了咳。 武庚一挥手,不耐烦地说:“咳什么咳,有完没完?!” “殿下,”申公豹悠悠地说,“您还记得您出征前,王后对您说过什么吗?” 武庚一僵,把那嚣张跋扈的姿态又老老实实地收了回去,二郎腿也不翘了,人也不乱坐了,仔细一看,好像那睥睨的姿态都没了。 他站起来,又把那主座位让了出来,他说:“东边战乱频仍,想要活下去只能往西走,陈塘关毗邻九苗,要是往西这是必经之地......她很有可能来这边了,我需要借调陈塘关的兵将全面搜查,直到把人找出来为止。” 说罢,他又停顿了一下,似乎这不该强调,但他考量许久,还是说了,他说:“若是找到了,不要伤她,我需要她全须全尾地回到我身边。” 李靖问:“那国书?” 武庚看着他,不容置疑地说:“我下的聘礼和我的新娘,我都要原封不动的,收回来。” * 陈塘关因为武庚的到来,仓皇地乱成一团。 直到申公豹踏上酒楼,哪吒和杨婵还在酒楼里滞留。 听到异动,哪吒将桌子上的酒碟扔了过去,碟子一撞上木门,就摔碎了,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申公豹没有因为这不友好的举动就停下步伐,他直径推开门,将门上的刚刚碎裂的碟子轻轻推出,然后慢慢落到地上。 他低头,从门外走进来。 他孤身前来,一个人都没带,哪吒的戒备稍歇,但打量着他,目光不善。 申公豹意外很热情地喊着:“哎呀,我的好师侄,真是久闻大名啊!” 杨婵悄咪咪地哪吒耳边问:“他谁啊?” 哪吒回:“谁知道?” “感觉不像个好人呢?” “你清醒一点,我们又算是什么好人?” 杨婵恍然大悟,她暗中捶了锤手心,将一个狗腿子的样子做足,坐在位子上,替哪吒大声问道:“你是何人,竟敢惊扰我老大?你可知道,他是谁吗?” 不等申公豹回答,她便又继续说:“他可是陈塘关李靖之子,无恶不作的混世大魔王,哪吒!” ......后面的形容词倒是不用介绍。 怪丢人的。 哪吒咳了咳,掩饰了一下,杨婵很配合地立即做背后的小弟,昂着头只拿那双浅色的眼珠子震场了。 申公豹被这离奇的开场白弄得迷茫了一下,挠了挠头,问哪吒:“这位姑娘是?” “别管她是谁,”哪吒把杨婵昂起来的脑袋压下去,将她藏得严严实实,反问,“你是何人?” “啊,”申公豹的思路拉回了正道,“我是元始天尊的弟子申公豹,是你从未谋面的师叔。” “申公豹?”这个名字在哪吒脑子里过了过,随即,他嗤笑道,“你个被逐出阐教的,又改拜截教的人算我什么师叔?” 申公豹摸了摸下巴:“这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小师侄,你年纪尚小,不懂得这世上纠缠的因果呢。” “你猜,我被逐出阐教究竟是果,”他意味深长地笑道,“还是因呢?” 哪吒才不会管上一辈乱成一团麻线的事,除了在杨婵身上栽了坑,他跟太乙一脉相承地不管闲事。 “来找我做什么?” “没见过太乙的宝贝弟子嘛,”申公豹笑着说,“见一见。” “见过了?”哪吒冷道,“那可以滚了。” 第104章 跟哪吒这种离经叛道的家伙就不能正常说话,显然,跟这类混账接触久了,申公豹已经很有一套了,他自顾自地说:“新王登位,天下大旱,战乱纷仍,时势造英雄,到时候不知道要出多少英杰呢。” 哪吒一脸关我屁事。 “以前是关咱屁事,但现在还真跟我们有关了,”申公豹敲了敲桌子,说,“天帝昊天在天界杀的人头滚滚,几近无人,如今天庭初建,只零星几个人维持天庭运作肯定是不可能的,所以呢,昊天贴出一卷封神榜,要求三清合力,助力封神大道呢。” “眼下,虽然老君迟迟不签字,但天尊和通天教主两人都已将封神榜签下,这事你可晓得?” 哪吒皱起眉。 “不过,通天教主那个人你也知道,字儿是签了,但活儿不一定会好好干,这麻烦事儿东推西推还是落到了天尊手里。” “天尊得道,不便牵扯凡间因果,就委托了我师兄姜子牙下山,主持封神一事。” “姜子牙这个人嘛,又弱事儿又多,唧唧哇哇的,这样不行,那也干不得,忌讳颇多,我看他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到时候这封神一事单靠他肯定是不行的,还得仰仗你们这十二金仙的弟子啊。” “而我们阐教这一代弟子里,我最看好的就是你和玉鼎师兄手下的杨戬,可惜,杨戬失踪了,我师兄也讳莫如深,多半是真出事儿了,啧啧啧,哎呀呀,世事多无常呐。” 杨婵忽然动了。 哪吒死死地摁住了她。 但挨得这么近,申公豹也察觉到了异常,他奇怪地看了杨婵一眼。 哪吒忽然开口,问:“找我就是为这事?” 申公豹点了点头,他道:“封神一事复杂,我早早插手殷商王室也是为此,我如今已经取信于殷商太子,这场战事后,声望必定大涨,到时候国师的位置也不是不可以肖想的。” “你要插手大商的内政?”哪吒听出了申公豹的意思。 “正是,但我这计划现在出了点小岔子。” “什么岔子?” “大商的国书丢了。” 挣扎中的杨婵忽然僵住了。 “这国书是当年涿鹿一战,玄女下界传授给黄帝轩辕氏的兵书阴符经,它分为天人两卷,天之卷被玄女带回昆仑,人之卷留到了黄帝手中,但后来在大洪水的灾难中这卷书失踪了,百年前,妇好在中原的古战场寻得了这卷书带回了大商,成了大商的国书。” “这书的意义,我不必和师侄多说了吧?” “这种传世的宝贝在我跟前没了,我也是要负责任的,国师估计是要当不成了,”申公豹叹道,“我真是头疼死了。” 哪吒冷哼道:“当不了就好好回通天教主跟前当你的豹子精去。” 申公豹无奈地看了哪吒一眼,他说:“封神一事,人人有份,小师侄挖苦我又是何苦来哉呢?” 哪吒还是说:“与我无关的事,我不会管。” 申公豹耸耸肩,无所谓地说:“行吧。” 申公豹走后不久,外面混乱的事态也终于控制下来,哪吒和杨婵一同下了楼。 他们一走出陈塘关,就发现原先那些驻守在陈塘关关前的士兵们纷纷出关,浩浩荡荡的军队溅得尘土飞扬,杨婵停在关口,见太阳即将西沉,眉头越皱越紧。 第48章 计划 杨婵在午夜夜深人静的时候提着灯,沿着无人的山路,一路走到山底的洞穴中。 腊月末,外间夜风寒凉,山洞中也不遑多让,甚至寒冷更甚,为此,少舸在洞穴的深处点满了火,烈火灼烧,远看起来就如同沉浸在黑暗中的太阳一般。 杨婵来这里许多次,茶茶已经熟悉她的步子,听到她的脚步声,默默睁开了眼睛。 山洞里不分昼夜,她困了就睡,睡够了就发呆。 “少舸,”茶茶说,“杨婵来了。” 陪在一边少舸轻轻应声,他抬头往幽暗的远处望去,看见杨婵提着泛着白色光芒的宝莲灯从黑暗里走来。 这一回,杨婵的表情要凝重许多,她提着灯,站在灯盏燃烧的风口,告诉他们:“太子带着大军在陈塘关附近搜查茶茶和国书的下落。” 茶茶没什么反应,但少舸震惊地站了起来。 杨婵走过来,照往常一般为茶茶调理虚弱无力的身体,她将手隔着被褥轻轻放在茶茶滚圆的肚皮上,肚子里的孩子回应一般踢了她一脚,在她手中留下一个小小的凹陷。 杨婵继续说:“不仅如此,他还带了大批九苗的战俘,东夷战局未定,战事吃紧,前线军饷欠缺,这些战俘行军时留不住,又不能放了,他们被交到了陈塘关。” 少舸的表情也跟着凝重起来。 他似乎疲惫极了,他抬起两手,蒙住了脸,然后呼出了口浊气,但这气怎么也吐不干净似的,少舸胸中还是闷着一团驱散不开的乌云。 他说:“天下大旱,颗粒不收,饥荒四起,春耕将临,春祭万人坑就是他们的去处。” 这话说出来,饶是了解前情的杨婵也愣住了。 少舸放下手,说:“我的错。” 茶茶终于有了点反应,她缓慢地眨了眨眼睛,干枯的手从温暖的被褥中伸出,抓住少舸的衣袖,带着疑问的重复道:“我的错?” 少舸摇了摇头,蹲了下来,抓住茶茶的手,说:“是我的,不是阿姐的。” 第105章 “唔。”茶茶应该是想反驳点什么,但她连个人都不算的小怪物,笨嘴拙舌的能说出什么呢? 杨婵皱起眉,问:“你的意思是他们都会死?” “为什么?他们已经打败九苗了,何必再赶尽杀绝?再说,就算要赶尽杀绝,大火那夜就该做干净,拖到春祭算什么?” 少舸一顿,看了杨婵一眼,发现她是真不懂,便温声解释道:“大商敬畏鬼神,谨遵神旨,人祭兴盛,天下大旱,春耕又快来了,今年不能不再下雨,他们肯定会祈求龙王施恩落雨,诚意便是战奴的性命。” 杨婵停了手,不可置信地骂了一句“荒唐”。 “既然龙王能够下雨,天下大旱,为什么不落雨,还要人的命去抵?!” 少舸对杨婵这句话略感诧异,这话说的就像龙王落雨是职责所在,是理所应当,不做就该挨打一样,但是他们这些凡人,靠天地、靠山水吃饭的卑贱生灵,对神明那等法力高强的人可不就是跪着,祈求着施恩吗? 少舸毕竟是个普通人,他不觉得春祭是错,但若是祭品是自己的族人,他就觉得有错,让他难以承受。 他将杨婵的愤怒视作对他们一族遭遇的同情,心中一暖,说:“姑娘慈悲。” 杨婵慈悲? 她到现在还执着于杀上天庭,把除了哪吒在内的神仙们杀干净呢。 她只是没能力去做而已,思想可照样混账。 杨婵向来很有自知自明,没有认这句慈悲,冷着脸,问少舸:“你打算怎么办?” “你要救他们吗?” 少舸不答,他看向了茶茶,过了会儿,对杨婵说:“有些话,需要跟姑娘单独说,可否?” 杨婵点了点头,起身,跟着少舸去了地上。 地底空间狭窄,声音压得再低,回音就够茶茶听的,最安全的还是地上。 他们此时正在山洞外面的半山腰上,冬夜时节,天上的星辰远不如仲夏和秋夜,稀稀拉拉的,就算是月亮也是细细的残月,整个世界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但是他们眼前却没有被黑暗覆盖,俯瞰山下风光,冷清寂寥的乡野间竟然零星闪烁着橙红色的火光。 那是彻夜搜查的陈塘关的士兵。 杨婵对少舸说:“你看到了?我看那太子殿下不把茶茶找出来是不会罢休的。” 少舸默默点头,在寒风中,淡淡地说:“阿姐是不可能再跟着他的。” “找出来就不一定了。” “不可能。” “为什么这么肯定?”杨婵转过头,狐疑地看着他,问,“你总是阿姐阿姐地喊她,我以为......所以,是因为你喜欢她?” “不是因为这个。” 少舸点了点自己脸上某点,那和茶茶脸上的伤疤位置一模一样,他一向一副笑模样,就算是走投无路的境地也挂着疲惫的笑容,可这时,他脸色阴翳,带着隐隐的怒气说:“阿姐脸上的字是那位太子亲手刻的。” 杨婵瞪大眼睛。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经历了什么,但是,我不认为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会是阿姐的良人。” “阿姐不可能再跟着他。” “可茶茶肚子里......” 少舸打断了她:“那孩子如果能平安降生也只会是九苗人,而不是殷商王族。” 说罢,他又挂上了笑容,对杨婵微微笑道:“其实,这些时日我一直在想孩子的姓名。” “九苗的母蛊总是没有自己的名字,我怕这孩子长大以后也没有,所以,想现在替她取了。” 他看向璀璨的星辰,看着周而复始的冷月,深处于深冬,他却仿佛置身于烈日灼烧的盛夏,耳边蝉鸣不绝,万物昌盛,他说:“我想,就叫她四象吧。” “四象不是毒蛊的意思吗?”杨婵奇道,“给孩子取这种名字可以吗?” “可以,”少舸说,“混沌分天地,天地化阴阳,阴阳变四象,四象生万物。” “四象是初始、是变化,也是终结。” “九苗一族的挣扎与罪孽到她身上,就终结了。” “姑娘,”他笑着说,“这世上有了四象,便再不会有四象蛊了。” 杨婵皱着眉,问:“这孩子的名字你可以等到她长大以后再取,现在取,还特意告诉我,是打算去寻死了吗?” “抱歉,”少舸低下头,说,“阿姐不能不护,但族人也不能不救。” “你跟我道什么歉?”杨婵淡道,“想要护她的是你,想要救九苗的也是你。” “你们的恩怨,与我无关,我是不会掺和的。” 话是这么说,杨婵却还是多管闲事地问了一嘴:“现在太子入驻陈塘关,军备森严,不同以往,你连入城都难,又要怎么去救你的族人?” 少舸看向她,说:“我需要一张陈塘关的城防图。” 杨婵一顿,紧接着立马拒绝道:“我怎么会有城防图,而且就算有,怎么可能交给你?!” “我不需要太详细的,”少舸跟杨婵接触多次,知道她嘴上强硬,但非常心软,他说,“姑娘,你曾站在陈塘关那座最高的巡防塔看过城中全景吗?” 杨婵咬着下唇,不答。 少舸将怀中的书卷交到了杨婵手中,他道:“阴符经是占卜的经书,亦是兵书,奇门八卦,五行遁甲,都会有所涉及,姑娘用它就能看明白陈塘关的城防。” 第106章 杨婵手忍不住紧紧攥住阴符经,这是她冒险救茶茶该得的东西,但谁能想到如今成了帮九苗人逃亡的工具。 她沉默了好久,最终才抬起头,收下了阴符经,问:“拿了城防图,你打算怎么做?” “少舸,大商的士兵不是吃素的,陈塘关的也不是,你只有一个人,一把刀,怎么将他们救出来?” 少舸淡笑道:“我救不了他们,九苗一族的命运在千年前就结束了,此后数年不过是续命罢了,我知道,九苗的命数已尽。” “那你......” “但我是九苗的少君,有些事必须去做,我会拼了命地救他们,然后死在这条路上。” 第二夜,杨婵回到山洞时,多了一根木棒。 她在少舸面前画了那一副城防图,这图粗陋极了,只是面前按照卦象走向大概画出了陈塘关内的布局。 但这也够了。 在这场注定失败的旅途中,少舸本也不需要太多准备。 画完,杨婵多说了一句,她说:“春祭未到,你现在急着去也没有任何用处,不如再陪着茶茶再等等。” “不,”少舸说,“不能等了。” “他们派出了那么多人在这附近搜山,即便我们住在地底深处,但只要用心查,总是会查出来的,我不能再让阿姐呆在这里。” “你想送她走?”杨婵不得不提醒他,“你也知道外面人多,这时候把她送走,一定会被人发现的!” “不是这时候,”少舸指着城中官邸,说,“要等我刺杀太子的时候。” “刺杀太子?!”即便远在这等僻静地方的杨婵也忍不住惊呼,“你疯了?!” “太子这等身份的人保护他的人前前后后数量都要上百,你要怎么突破重围去刺杀他?再说,你不是要去救你的族人吗?你掉头刺杀太子做什么?” 少舸解释道:“太子本应该在大破九苗后深入东夷,但是茶茶在他身边逃走,他径直来到了陈塘关,事发突然,他身边部将抽调不多,我主要对付的还是陈塘关里的兵将。” “陈塘关太平多年,那些兵将......” 细说是一种残忍,少舸就不细说了。“这段时日,太子又部署了许多兵将外出搜查,实际上,陈塘关里的兵将应该已经不多了,到时候一旦我劫了狱,事发突然,城中内防空虚,必定大乱,动乱时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沦为战奴的九苗人叛乱在意料之中,但刺杀太子在意料之外,而且,这太子是商王独子,尊贵无比,要是有一点闪失,”少舸冷笑道,“这一城的人都要被问罪。” “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不需要太子真的死了,只需要这件事发生,所有的兵将都会老老实实地撤回陈塘关,到那时,就是阿姐出逃的机会” “你!”杨婵忽然丢了手中的木棒,后悔将城防图画给他了,她拽住少舸的衣领,厉声质问道,“少舸,说什么九苗命数尽了,你当年放了茶茶,让九苗陡然失去母蛊,在战争中无所依凭沦为战奴,这是他们的命吗?这明明是你一人之失!” “而今,说要去救族人,也只是个借口,你不过是想借此事,让茶茶逃走罢了!” “少舸,我告诉你,你们的恩怨我不会掺和的,但是你若为了茶茶,真杀了太子,连累一城的人,”杨婵深吸一口气,狠声道,“我就会先让你去死!” 少舸被人问责惯了,非常淡定地拨开了杨婵的手,回:“我的命已经定了,不需要劳烦姑娘徒增杀孽。” “姑娘放心,我不会牵连姑娘,也不会牵连这一城的人,我只是让这件事发生给阿姐换取逃走的机会而已。” “至于九苗,”少舸依旧在笑,“这是我的责任,我也是真心去救他们的。” “我会去救族人,也会护好阿姐,我不会放弃任何一方,”他顿了顿,说,“别的无辜的人,我也不会牵连。” “死的,”少舸看着杨婵,一字一句地说,“只有我。” 杨婵怔愣,下意识松开手。 我要承担该我承担的责任,承受该我承受的罪孽。 少舸早在纵火放走茶茶的时候一定就定好了自己的宿命。 杨婵低下头,问:“你什么时候动手?” 少舸沉默地望着山洞外的风景,说:“等外面的火烧得再旺一点。” * 哪吒发现杨婵最近不仅犯困,还总爱发呆。 喊一声不应,非得吓一吓才行。 吓到了也在发懵,迟钝地抬起头,两眼无神地问怎么了。 怎么了? 哪吒抓住杨婵的胳膊,使劲晃了晃她手上的清心铃,生怕她是被孤魂野鬼勾去了魂魄,神志不清了。 在不绝的铃铛声中,杨婵脸上的困惑变成了愤怒,她抽回手,暗地里骂了一句有病。 哪吒揣着手,倚在某颗树上,说:“我刚刚说的话,你听见没有啊?” 杨婵理直气壮地说没听见。 哪吒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就知道。” 让这祖宗反思是不可能了,哪吒只能将他绝不再会说第二遍的脾气改一改,认命地再说了一遍:“封神榜的事情我得回去请示我师父,顺便再催一催他老人家赶紧把混天绫修好,这都多少天了。” 哪吒完全不考虑太乙的苦,还在抱怨:“这也太慢了。” 第107章 “你要走?”杨婵皱起眉。哪吒见状,有点小高兴,咳了咳,刚想说他很快就会回来的,但又听杨婵沉吟片刻,说:“走得好。” 哪吒:“......” 哪吒一般有仇当场就报了,他捋了捋袖子,露出两手狠狠□□杨婵的脸,然后被杨婵这个狗东西咬了两口。 被咬两口,他还挺乐呵,后来带着这两口,径直去了乾元山。 杨婵则在哪吒走后,提着灯,避开人群,再一次深入山洞。 她问少舸:“外面的火够大了吗?” 少舸回:“够了。” 茶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她漠然地站在山洞里,盯着某盏燃烧中的油灯,昏黄的灯火在她紫色的眼睛里跳动。 经过杨婵这半个多月来的调理,她的身体已经没有那么虚弱了,活蹦乱跳没有问题,若不是少舸一直看着她,她说不定真要跳到地上去了。 杨婵看向茶茶,低声问:“她一个人,肚子里还带着孩子,怎么跑?” 少舸温柔地笑道:“不要小看阿姐,她在最无力的时候就在追兵围堵的时候回到我身边。” 茶茶听到他们在说她,转过身,平静淡漠的眼中闪过了困惑。 少舸朝她招招手,茶茶乖巧地走过来。 少舸扶着茶茶坐下来,然后像往常那样,为她捏一捏怀孕后浮肿发疼的腿,茶茶安静地低头瞧他。 “阿姐,”少舸抬头看她,问,“这一年在外面开心吗?” 茶茶老老实实地说:“开心。” 少舸刚要笑,茶茶却又说:“但好像也不开心。” “为什么呢?” 茶茶抬头思考了一下,然后回答:“我一直循着太阳的位置走,走啊走,可是真当我走到的时候,我好像......又被困住了。” “少舸,在那里,和在族中好像区别不大,”茶茶困惑不已,“我有些时候在想,宇宙再辽阔,天地再博大,我是不是都只是一只活在笼子里的蛊呢?” 少舸一怔,连忙拉住茶茶的手,郑重地说:“不是的。” “阿姐,”他说了当年相似的话,“你是人,你便是这天地间最自由的生灵。” “你将感受和煦的春风,听到初夏的蝉鸣,看到秋夜的繁星,这天地很大,阿姐用为人的一辈子都走不完。” “无边无际,无拘无束,无忧无虑,是为自由。” 茶茶低头看着少舸,抿着唇,没有说话。 “阿姐,在明日黎明时节,请你再一次循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吧。”他坚定地说,“这一次,一定会成功的。” “少舸,”茶茶摸着心口,问,“为什么我现在觉得你又要离开我了呢?” 少舸一僵,忐忑地问:“阿姐,为什么这么说?” “你们很爱说漂亮话,”她回忆了一下,慢吞吞地说,“他说这种话的时候,下一刻一定是将我关起来,而你,说这种话的时候,下一刻一定是离开我。” “少舸,”她弯下腰,倾身,靠近少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你是要离开我了吗?” 少舸嘴唇微微发抖,眼睛一酸,迅速聚起朦胧的水汽。 他总是在笑,都忘了哭了。 “阿姐,”他说了曾经说过的话,“你是人了。” 少舸曾经送给茶茶很多东西,但他送的最好的东西,是亲自送到她手里的,少舸对茶茶的真心。 而,他的真心养出了这世上另一颗珍贵的心——茶茶为人的心。 少舸的爱从不宣之于口,他的爱一直藏在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之中,他将茶茶干枯的手捧在自己脸边,冰冷的手与温热的皮肤相贴仿佛亲密的相拥,他眷恋地看着茶茶,眼中蓄积的水珠,落到茶茶的手中。 他温柔地说:“阿姐,黎明的时候,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吧,一直走,一直走,就像你当年离开九苗那般,走啊走,走啊走,最终......” “你一定会得到真正的自由。” 第49章 刺杀 武庚深夜还未休息,前线传来战报,战况不佳,他在的时候还能勉强撑一撑,但他一走,前线就溃败了。 再这个样子下去,初战东夷,就算告败了。 他坐在灯火通明的官邸中,疲倦地揉了揉眉心,找人向申公豹通报,要连夜探讨新的战术。 但这战术再好,没有领将,战场上肯定乱的一塌糊涂。 这个道理,武庚很清楚。 他现在驻守陈塘关漫无目的地寻找一个女人,完全就是在贻误军情,因为他是商王的儿子所以不会送上断头台,若要是一般人以帝辛刻薄寡恩的性子这会儿已经送他去熔炉当耗材了。 幸好他是商王的儿子,也幸好他是姜后的儿子,所以,才能这么任性。 帝辛后宫佳丽无数,但他对她们视若无睹,他与武庚的母亲姜姬关系极好。 姜姬与帝辛本是普通的政治联姻,但帝辛在新婚当夜第一眼见到姜姬,就对她说过:“你这样的人,只做个王妃太可惜了。” 这之后,姜姬就成了帝辛的入幕之宾。 他们是少年夫妻,帝辛善战,姜姬善谋,年轻时这对夫妻时就一齐出入战场同生共死,殷商王室王位继承能者居之,内乱不休,这对夫妻携手走过无数风雨,成了王室斗争的最后赢家。 姜姬亲手将帝辛送到了商王的宝座,帝辛也让姜姬成了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第108章 夫妻之恩,君臣之义他们都做到了极致。 这样的夫妻世间难寻,但武庚却是这样的夫妻手中捧着长大的,他总认为家庭和睦和权倾朝野是可以兼得的东西,他幸福得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但这一切在帝辛登位之后陡然转变。 帝辛登位的祭祀大典那天,除了东夷集团的部族,其他所有的诸侯都来了,他们纷纷做出乖顺的低姿态,臣服于这位骁勇善战、手腕强硬的新王。 帝辛在海一般的呼唤中与姜姬一齐登上了祭台,预备开启殷商的又一场盛世,然而老天爷总爱跟人开玩笑,他在帝辛踌躇满志的时候,狠狠打了他,打了在场众人一个巴掌。 它要告诉傲慢的人,没什么东西能是千秋万代的。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夏还是商,都注定灭亡,谁都不可能千秋万代。 当时现场大商的大祭司比干以人为祭品勾连上天,问大商的天命,他将殷商的前生今世简要说明写于甲骨之上,钻孔,用火把烧灼,霎时间,万里晴空骤然间聚起乌云,遮天蔽日,团团乌云居于浩渺的天际边,隔断了天界与人间的联系。 这些阴沉的乌云在不知从何而来的飓风地推搡中撞在一起,瞬间,天上劈出骇人的明雷,明雷“轰隆隆”地低吼。 明雷裂天,吼声不停,却久久不肯落下慈悲的雨来,让人心生畏惧,诸侯们不敢说话,围坐一团,小心翼翼地去看祭台上的的帝辛。 只见他将抬起一手,神情阴沉,将怔愣的姜后护在身后,虽然是昂着头望天,却给人感觉是在俯瞰天际,傲慢之际。 看到这样的王,诸侯们心下稍安,但是比干却又吓了他们一跳,占卜的龟甲在又一声明雷中裂成两半,他惊骇至极,不顾场合地喊:“这是极凶之象!!!” 帝辛立即偏过身,低声喊:“叔父。” 比干作为祭司,比起人更重神灵,他完全不顾念帝辛要打断他的意思,绝望地喊:“天命玄鸟,降而生商,您庇护我们这么多年,如今,不愿再庇护我们了吗?!” 回应比干的是一声又一声雷声。 比干哭喊着:“大商还未千秋,便要亡了吗?” 他抬起两臂,去迎接连接天地的明雷,绝望至极,悲痛至极:“天要亡商啊!” 帝辛彻底听不下去了,他一挥手,自商汤建朝以来第一次打断祭祀大典,他瞪向侍从们,喝道:“愣着做什么?!王叔疯了,在大典上胡言乱语,还不拖下去找巫医诊治?” 比干疯了? 比干可没有疯。 他跪在地上,念念有词:“天要亡商,天要亡商啊,” 在一旁参与大典的微子,不敢让他这位没有半点政治敏锐度的王叔再说下去,侍卫们不敢动大祭司,他主动请缨,又说又劝把这位“不识时务”的王叔扶了下去。 诸侯们也乱作一团,帝辛转过身来,发现他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嘴里念着:“天要亡商,那谋乱的东夷的人是早知道这事了?” 帝辛迅速看过去。 那几个窃窃私语的诸侯又迅速噤声。 他环顾四周,看到他们对天的惊恐之色,冷哼道:“天命在商。” 他看着比干蹒跚的背影,看着一母同胞的庶兄微子担忧的神色,又看包括他妻子在内的所有诸侯的骇色,望向黑云沉沉的天际,掷地有声:“我会证明!” 帝辛在之后不久迅速决议攻打谋乱的东夷,诸侯们虽然没有人敢提出反对意见,但王室内部却传来许多不和谐的声音,这些声音最终全都传到了微子耳中,帝辛刚愎自用,微子作为他的长兄看着他长大清楚他的性子,但是为人君主又不能闭目塞听,几番思量,他将这些话,好的坏的都讲给了姜姬。 姜姬本就因天谴心有余悸,加之帝辛初登王位,位子还没坐稳王室内部眼看着内乱又要起,忧心不已。 她与帝辛夫妻多年,无话不谈,忘了做人臣子的规矩,将这些话不加修饰一五一十地诉说,帝辛大怒,觉得连姜姬也跟他们搅合成一团。 至此,夫妻二人就有了隔阂。 帝辛觉得姜姬为臣、为妻不忠,姜姬觉得帝辛为君、为夫无信。 两个聪明又高傲的人低不下头,情感上有了裂痕,政事上的对立更让这看似情比金坚的夫妻愈行愈远。 不知道出自情感还是出自不同的政治理念,姜姬在此后和比干、微子站在同一战线上极力反对东征,与帝辛彻底闹僵了。 武庚正是在这种情况下,选择相信父亲,作为大商的太子亲率将士出征。 然而,武庚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坚定,他对父母陡然的变化感到惶恐,彷徨,他选择了父亲,就觉得是在背叛母亲,尤其是他出征时,姜姬泣不成声地拥抱他的时候,他就更觉得如此。 他带着歉疚、悔意上路,然后在初征九苗,在战场的风与血间又清醒过来。 他的身体里终究属于帝辛的那部分占据了上风,身处在战场之上,他想要的,只是让所有叛乱者死于他所著就的屠戮之中。 可是洗干净了手,在太阳再一次升起,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他又穿回了姜姬呕心沥血才给他披上的人皮,他又为背叛母亲感到焦虑又后悔。 肩上的人血就像是母亲的泪水,烫的他那一层皮都要落下来了。 第109章 他正是这种纠结、彷徨、焦虑的时候遇到了误闯军营的茶茶。 她身形鬼魅,无须多少动作就可以让一批批大商的战士倒下,申公豹看着她,非常肯定地对武庚说:“这是九苗的母蛊。” 将士们大惊,说:“我们还未过长江,九苗怎么就先发制人派出母蛊了?” 申公豹耸耸肩,非常不靠谱地说:“这个嘛,嗨,战局瞬息万变谁知道呢?” “她是九苗的母蛊?”武庚看着见那边笨拙地抓鱼吃的茶茶,讥讽道,“我看她是个傻子。” “殿下,别这么说,我们修行人啊,越傻说明心里越干净,干净的人修为都是很高深的,您啊,小心着点吧。” 武庚却道:“我怎么小心?不过长江?呵,军师,你要是无能就早点说,我这就班师回朝让父王问罪于你,废的这么多功夫做什么?” 申公豹听这话,头皮都紧了,他武庚在他这等散仙看来是不算什么,可是帝辛是人皇,想想当年的蚩尤,想想黄帝轩辕,谁敢轻易碰?真存了心要他的小命,要斩他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为了防止这倒霉太子回去告他黑状,申公豹在确定茶茶与九苗失去联系后,出了个馊主意,他让太子殿下出卖一下色相,试一试看看能不能把这个不知道为何暂时脱离部族的母蛊拐过来。 身为尊贵的太子殿下,武庚不缺女人,但是卖身还真的是第一次。 他从一种彷徨跳到另一种彷徨中去。 但这一种彷徨造成的撕扯感不强,他甚至在生疏、笨拙、尴尬的追求中获得了曾经没有过的清净感。 于是,涉世未深的太子殿下在拐人的过程中把自己的真心也拐了进去。 当他将茶茶抱上马,牵着缰绳,将她带到山顶,俯瞰整个壮丽的山河,太阳从山河图的东边缓缓升起时,属于太阳的光芒也射进了茶茶紫色的眼睛里。 她露出了自见面以来,第一个微微的,轻浅的笑容。 武庚捂住自己的心口,在初夏时节,比蝉鸣更先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他在那一瞬间理解了父亲初见母亲的感受,他想, 茶茶只做他的太子妃,实在是太可惜了。 他将以国书为聘,许给茶茶殷商未来的江山社稷。 他问茶茶:“你要权势,还是要真心?” 茶茶闻言,歪头想了想,回:“我不知道。” 武庚将帝乙临终前交到他手中的国书交到茶茶手中,他诚挚地说:“那我都给你。” 可惜,茶茶好像既不需要权势也不需要真心,当大军过境九苗族地时,她带着聘礼自由自在地离开了他身边,武庚又惊又怒,他不可能让茶茶回到九苗成为一把指向大商的刀。 他迅速攻破了九苗的防线,日夜兼程,赶在茶茶之前,一把火烧了整个九苗。 九苗大败,他在大火过后,果然寻到了回到九苗的茶茶。盛怒之下的他是可怕的。 他从幸福的清净感又一次坠入了地狱一般的撕裂感里。 茶茶受刑之后,大夫告诉他,她怀孕了。 他后来发现怀孕的母蛊失去了自由行走的力量,虽然茶茶因为怀孕身体越来越差让他也日夜难寐,但他却觉得这是好事。 至少,她不会再乱跑了。 战场危险,武庚便把茶茶放到后方安全的地方,他都想好了,等到战争获得胜利,要带着茶茶去见他的父母。 虽然帝辛一定不会喜欢罪奴出身的女人,但是母亲一定会喜欢茶茶这样干净的人。 这样的话,算不算选择母亲,背叛了父亲一次呢? 这样的话,算不算扯平了呢? 他想着未来,忍不住微笑。 可是茶茶又一次打破了他的幻想,她拖着越来越差的身体,又一次离开了他的身边。 他不该不顾军情,驻守陈塘关漫无目的地寻找一个女人。 他知道。 可人活在世上,总是会被真情迷惑,做出一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 比如一次普通的争吵就让同生共死,情深意笃的挚爱闹到今天这副田地。 是因为不够喜欢,不够爱吗? 不,是因为太过喜欢,太爱,所以总是会对对方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而当残酷的真实落下的时候,会感到难以置信的背叛感。 夜深了,申公豹还是没有赶过来。 这个狗头军师除了出馊主意,什么也不是,唯一值得称道的就只有他的口才和拿捏人心的分寸。 他知道他来了也没用,就干脆不来了回屋睡大觉,任由这位太子殿下一个人焦虑、纠结和彷徨。 武庚放下怔愣着看了许久的军报,揉了揉眉心,从灯火通明的屋子走到宽阔却幽暗的庭间。 寂静的边城里忽然传来刺耳的喧哗声。 武庚从迷思中抽离出来,冷着脸,喝道:“出了什么事?” 暗卫也不知,他们从暗处走到明处,护住了武庚。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忽然有个身穿银甲的士兵闯入,他的银甲上沾满了血,奄奄一息,好容易走到武庚附近,又倒在了地上,暗卫将他扶起,听他虚弱地说道:“有人劫狱,罪奴□□,与城中的将士们战起来了,李大人身在前线,让我给您传信,叫您尽快避开......” 武庚沉着脸,在众人惊慌声中,冷声喝道:“慌什么?战场上下来的汉子,还会怕九苗那群翻不起风浪的罪奴吗?!” 第110章 “殿下好气度。”黑暗里传来少舸清幽的声音。 他拿着一把粘满血的苗刀,甩了甩刀上的血,从黑暗里走到清冷的月光下,露出了他那张清俊的脸。 他一只耳挂着月牙和天上的月亮交相辉映,轻轻一动,便是波澜不定的水中月,而他猫眼微眯,轻佻又傲慢,他笑着说:“可是九苗一族生自黑暗,本就是黑暗的孩子,现下月黑风高,殿下还是小心为上呐。” 武庚拨开了护住他的暗卫,看清了来者,他高傲地昂着他的头,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我是九苗的少君,少舸,”少舸谦和地笑了笑,淡道,“在下是来取殿下的性命的。” 第50章 终结 少舸走的悄无声息,他走后,山洞里只剩下了茶茶和杨婵两人。 杨婵安静地坐在床下,手挨在茶茶的肚子上,手中蓝色的灵气融进她剧毒的身体里,将混乱又诡异的沉寂着的腹腔温柔地平复,然而,寂静的腹腔忽然出现了奇异的震动。 那个浑圆的肚皮突然凸出一个小小的脚印。 是胎动吗? 杨婵将手放下去,像往常那样挨着小脚,给予肚子里的孩子回应,然而这一次却非同寻常,那只脚像是要将肚皮戳穿了一般,继续往外涌动。 它将杨婵的手心都压出了一个凹陷。 它像是寄生在茶茶身上的怪物,与安静沉睡的茶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杨婵颤抖地抬起手,心里想,它是不是想现在出来了? 可是,完全不到时候啊...... 她不记得少舸说过四象会是早产的孩子,而且,以少舸谨慎的性子,茶茶要生产,他会不提前告诉杨婵吗? 被少舸弄晕的茶茶在剧烈的痛苦中,陡然睁开了眼睛。 孩子在还未降世时是寄身母体的怪物。 四象也是这样,它的存在让怀着它的茶茶越来越虚弱,她身体消瘦,脸颊凹陷,漂亮的紫色眼睛非常突兀地凸起来,眼白处绷着红血丝,眼球像是被这一阵阵剧痛震得爆出来一般。 茶茶在剧烈地疼痛中苏醒,她是蛊,好不容易修得一点点人心,也只装得下一点点感情,她心思单纯又执着,不会因为陌生的痛苦而慌张,她的身体在挣扎,她的意识却飘向了消失的少舸。 她一把抓住陪在一边的杨婵,艰难地喘/息着问:“少...舸,呢?” 杨婵确定她是要生了,心神大乱,她轻轻扶住她的肚子,大脑一片空白,自然不能及时回答她的问题。 见无法从她嘴里得到答案,茶茶当机立断,挣扎着从床上爬了起来。 杨婵见状,慌张地把她摁了回去。 “你,”杨婵找了好几次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要生了,你别乱动啊,算我求你了......” 杨婵见过人死,没见过人生,显然后者因为过于珍重而让她不知所措。 茶茶还是问:“少...舸,呢?” 蛊是没有母爱的,她不会因为生产恐慌,也不会因为即将降世的孩子而感到焦虑,她所在意的就只有她认知以内的东西。 杨婵总不能说少舸为了给她和他的族人寻找生机主动去陈塘关找死了。 杨婵平生第一次撒谎,她抓住茶茶的手,颤抖着声音:“少舸,少舸他,在外面呢,嗯,他记得你喜欢吃糖,去城里给你买糖了......” 茶茶不爱吃糖,爱吃糖的是杨婵。 她慌张极了,慌张之下,把哪吒对她做过的事都安在了少舸身上。 杨婵看着疼得满头大汗,瘦的只剩皮包骨头,脖子上冒着青筋,还固执地找少舸的茶茶,鼻子一酸,视线立马变得模糊起来。 她像是哄小孩子一样哄茶茶:“你别乱动啊,等他带糖回来给你,好吗?” 茶茶不应。 杨婵低下头恳求她:“我们一起等到黎明,好吗?”“黎明?”茶茶艰难地眨了眨眼睛,她体会着身下难以忍受的宫缩的疼痛,自顾自地说,“黎明,我就,该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了。” “少舸,还能找到我吗?” “可以。”杨婵撒着谎,一遍一遍地告诉茶茶,“可以。” “你相信我,好吗?” 茶茶很好骗。 她是一只蛊,分不清谎言与真实,杨婵说可以,她便信了。 茶茶总算不乱动了,杨婵扶住了茶茶的肚子,手发着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看向茶茶,毫无意义重复:“茶茶,你快生了。” 茶茶望着山洞的顶,对自己的生产置若罔闻,一心一意地等待着少舸拿糖回来。 她任由肚子里的怪物踩着她的身体,摩拳擦掌地从产道里爬出来。 她的意识很平静,她的身体却在拼命挣扎,随着疼痛加剧,产道也慢慢开了,浑圆的肚皮耸动地更加剧烈,古怪的情境让人看了都脊背发凉。 杨婵战战兢兢地拉开厚厚的被褥,发现石床上密密麻麻地溅着茶茶的血,再一看产道将茶茶的下半身完全分裂成两半,有个什么东西,挣扎着呼之欲出。 杨婵还只是刚满十六岁的小姑娘,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没有吓得掉头就跑已经是心理素质过硬了。 她怔愣地跪在地上许久,又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似的,想起来产妇需要热水擦洗,可是荒郊野外的,一时间上哪去给她找热水。 第111章 要是天下雨就好了,她忍不住这样想,如果下了雨,山洞就一定会蓄积有水,也不会现在到处找水找不出来。 没有水,她只能咬着牙,死马当活马医,将宝莲灯抛向半空,用她那微薄的灵气帮助茶茶平安生产。 宝莲灯悬在茶茶高高的肚皮上,慢悠悠地转,粉色的光芒如同月光一般洒在茶茶的肚皮上,安抚了那个急切着爬出来的怪物。 它好像短暂地进入了休息时间,剧烈的宫缩停了一会儿。 可当杨婵刚松口气,被褥上却染上了更深的红色。 杨婵定睛一瞧,发现在产道还没有完全打开时,那个小怪物就已经用手为自己凿出了一个洞,乌青的小小的手从茶茶的身体里伸出,然后轻轻地、缓缓地朝杨婵晃了晃。 杨婵吓得僵在了原地。 她想,这是个真正的怪物。 宝莲灯的光芒因为主人的情绪而微微收敛,失去了宝莲灯的控制,小怪物无所禁锢,茶茶的产道被它生生撕开。 茶茶在这时,终于发出了惨叫声。 杨婵被茶茶的惨叫声叫过神,她满头大汗,踌躇许久,终于下定决定要收拾那个小怪物。 她捋起袖子,支开茶茶的两腿,手抓住了小怪物的手,蓝色的灵气聚在手中,小怪物在这清爽又温柔的力量的控制下,似乎收敛了下来,没再乱动了。 茶茶的身体找准时机,将这个存了七个月的怪物挤出去,开始疯狂地收缩。 茶茶的惨叫声越来越大。 原本乖巧平躺着的她开始狰狞地向前动作,似乎想要脱离身下的痛。 杨婵摁住了她,不准她乱动。 茶茶的意识迷离,嘴上还在痛苦地叫喊,杨婵呼吸急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想,无论如何,也要履行约定让茶茶活下去。 她想让茶茶活下去,少舸同样想。 九苗被他放出去以后,拼了命地想要活下去,这些自黑暗而生的族人们在陈塘关中与那些守将们战在一起。 他们没有武器,没有毒蛊,只有一副脆弱的肉/体。 可他们的求生意志强烈,就像当年非要从黑暗走出一样,今日也非要闯出陈塘关给自己找出一条生路。 如果,找不到生路呢? 那就只活今夜! 他们想,无论无何,他们都要活着! 活着,然后死去。 九苗人不会甘心地安然等待死亡。 李靖手持长刀,在空荡的街道,驾着马,身先士卒,一路杀进这群□□的囚徒中,九苗人毫无畏惧,他们拼了命要把他拉下马,然后抢走他的武器,可是他们没有将李靖拽下来,反而,在激烈的对峙中,血光四溅。 九苗的血鼓舞了久不作战的官兵,他们也随着李靖冲入□□之中。 然而,他们不像李靖那样,有数人很快被九苗拉下马,几个强悍的九苗人抢过他们的武器,架上他们的马,反过头来,用刀砍掉了他们的头颅。 惨叫声和头颅落地的闷声交汇成了寂静的冬夜里唯一的乐曲。 陈塘关中的人被这声音吵醒,却紧闭着门户,不敢出来查看,他们屏着呼吸,双手合十,跪在地上,祈求神明,让锋锐的刀不要落到他们头上。 而在纷乱和寂静的另一端又是另一处战场。 少舸心中灼烧着恨意和快意,将苗刀砍下,锋锐的刀将某个扑向他的暗卫劈成两半。 血溅上了他那张介于稚嫩和成熟的清俊的脸上,他一手胡乱擦去了脸上的血,深吸一口气,而后笑着问:“殿下,是否是您斩下了我父亲的头颅祭旗的呢?” 武庚挑了挑眉,道:“哦,是来找我报仇的吗?” “是,”少舸想起了茶茶的脸,笑着说,“但也不是。” “我啊,也在很努力地给我珍爱的人寻找生机。” 他快速变换手中的苗刀,挡住了飞来的箭矢,他刀法很准,这些箭矢全都掉到地上,当弓箭手再一次准备的袭击的时候,少舸捡起地上的箭矢,看也未看,一手掷出,那箭精准地投向弓箭手,并且戳穿了他的喉咙。 武庚眯起了眼睛。 他抬起一手,接过了奴仆们送上来的长刀,利落地甩了个漂亮的刀花,在少舸又一次举刀时,拨开那群只能当肉盾的废物,一把挡住了少舸的刀。 苗刀轻巧,他的刀却是一把极重的刀。 两刀相抵,吃亏的就是少舸,他手中的刀震颤着发出悲鸣。 少舸死死抓住刀,没有让它就这样逃离战场,他挨下身子,抵住武庚越来越重的压制。 武庚很高,就那样轻蔑地俯视着他,他说:“败军之将,何以言勇?” 少舸没有理会武庚的嘲讽,他撑着一口气,利用刀刃上湿滑的血,一把划过武庚的刀,两刀在迅速的摩擦中冷光四溅,武庚被光芒所刺,不躲反倒下手更重,可少舸已借助惯性灵巧地躲过,他滚到地上,滚出了武庚的攻击范围。一抬头,就见武庚那把笨拙的刀砸在地上将坚硬的石砖轻松地分割开来。 少舸警惕地盯着他,武庚亮堂堂地任他去看,他说:“我知道,你们九苗人最爱用蛊毒,但是我告诉你,除了四象蛊,别的对我没用,省省力气。” 少舸一顿,继而笑道:“殿下言重了,跟殿下对战,我怎么能用毒蛊那样不入流的手段呢?” 第112章 武庚冷眼瞧着他,他将嵌在地上的笨重的长刀一把拔出,少舸的身影却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这一举动是武庚没有意料到的,他一惊,下意识将刀横劈过去,少舸灵巧地跃到他的刀身上,脚被削铁如泥的利刀差点砍断,但他也将手中的刀笔直地插进了武庚的胸口,这一来一去间,不过眨眼间。 “噗”地一声,长刀没入了武庚的胸口。 但少舸失算,武庚衣下身穿软甲,即便这一刀用尽全力,也没有造成贯穿伤,仅仅扎进武庚的胸口,刺穿肋骨而已。 武庚沉着脸,将痛呼声咽进去,长刀立即改变方向,由横劈改为向上延展,沉重的刀惯性很强,少舸手里的刀正扎在武庚的胸口,还来不及松手,那刀便砍断了他持刀的手。 刹那间,离开身体的右臂拉扯出泉水一般喷涌的血,滚烫的血在寒冷的月夜里格格不入。 失去平衡的少舸从半空中滚到了地上。 他喘着粗气,在地上勉强站定,单膝跪在地上,空洞的右臂在迅速失血,他的唇色也变得苍白。 武庚皱着眉,将他的右臂连同与主人分离后依旧紧紧被握住的长刀从胸口拔了出来,然后丢在一边。 围观的暗卫们一拥而上,慌张地喊:“殿下!” 武庚横起一手,让他们闭嘴。 武庚低头看向少舸,说:“你败了。” 少舸脸上粘着自己和他人混合的血,竟然还笑的轻松,他说:“是,我输了。” 武庚环顾四周,那些动乱声随着四合的暮色传入他的耳中,他肯定地说:“今夜的动乱单凭你一个人是不可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你有同伙。” “是不是?” 少舸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让这位尊贵的太子殿下去猜。 武庚可没那个耐心去猜。 前线失利,陈塘关再出事,他这个殷商太子真是没脸做下去了。 他大步上前,在奴仆的劝告声中,一把提起少舸的衣襟,将他撞到坚硬的石墙上,逼问道:“谁是你的同伙?” 他要把参与今夜行动的人通通处理掉。 少舸不答。 武庚便问:“城里的,还是城外的?” 少舸依旧沉默。 “不说?你今夜冒险前来不就是给你的族人找一条生路吗?”武庚冷道,“我没有耐心等你,你迟说一刻就是我就双手奉上九苗人的一颗头。” “少舸,”他道,“你们九苗人所剩无几,你等不到天亮的。” 少舸在长久的沉默中忽然开口,他说:“殿下,我冒死前来救他们是我的命,他们被我救了依旧活不过今夜也是他们的命。” “殿下,”少舸歪着头,笑眯眯地问,“你信命吗?” 武庚冷哼道:“少给我耍花招,你只有两个选择,说,还是不说?” 少舸笑着说:“我说。” 武庚脸上的冷色稍退,等他说。 结果,少舸环顾四周,然后,将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 他说:“阴符经在我手上。” 武庚瞳孔蓦地放大,他喝道:“国书怎么会在你手里?!!” 他第一反应是茶茶的安危。 “你把她怎么了?!” 少舸一顿,古怪地看了武庚一眼,奇怪地反问道:“我能把她怎么了?” “殿下,你与其担心这些奇奇怪怪的事,不如担心一下你该担心的。” “比如我作为九苗的少君该担心九苗毫无希望的未来,你作为殷商的太子担心大商未来的江山社稷。” “我拿它算过了,我算过了好多次,”少舸冷笑道,“你们大商和我们九苗都是一样的命数。” 武庚一愣,心底升出不详的预感。 少舸继续说:“谅你像我们一般如何挣扎也逃不开命中注定的灭亡。” “尊贵的太子殿下,”少舸亲手破碎了武庚江山社稷的梦,“大商快亡了。” 话落的同时,沉寂的天空劈开一道裂天的明雷,天上炸开震耳欲聋的响声。 武庚与少舸这两位末代的少君在黑白分明的雷光中面面相觑。 这雷鸣和祭典上的重合在一起,武庚被前所未有的恐惧所笼罩,他怒道:“胡说八道!大商不是大夏,天命在商,必将千秋万代!” 少舸看着他,良久,他道:“九苗承袭远古时代,作为烛九阴的守灵人,渊源远比世上任何一个部族都要悠久,不照样走到了今天吗?” “武庚,”他直呼其名,“你睁开眼睛看看,未来的你和如今的我,有什么区别?” 武庚的表情在一瞬间扭曲,他的理智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丢掉少舸,转头去找他的长刀,他不需要去找其余的同伙了,他现在就要这个口出狂言的逆贼去死。 可当他转过身,去寻找被他丢到地上的刀时,那些废物们忽然爆发出恼人的呼声,他们喊:“殿下!!” 武庚下意识转过身,然后被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少舸用刀一刀砍向脖颈,武庚脊背发凉,僵在原地,未曾想那一刀高高抬起却轻轻放下,到了最后也只是停留在他的脖子前,划出一道红痕。 血从那道痕迹里流出,而在他的血留下来的同时,刺杀他的少舸也终于倒下来了。 他没有砍断武庚的脖颈,但他的脖颈却被武庚的人贯穿了。 第113章 仔细一看,远处的弓箭手颤抖着手,手中的弓弦还在微微颤动。 “你......”武庚怔怔地看着这个手下留情的败军之将,困惑、迷茫又震惊。 少舸侧身倒在地上,喉咙里都往上翻涌着腥甜的血味,他呼吸极其困难,几近窒息,他的手攥起又松开,传自他父亲的那把刀终于完成了使命,丁零当啷地落到地上成为一把废刀。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神智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山谷中,那里有他倾尽一生去守护的人。 茶茶。 他艰难地转了转眼珠,看见了远方逐渐黯淡的月色,他露出了一个轻浅的笑。 他想,天亮了,阿姐该自由了。 远方,杨婵终于将那个可恶的小怪物从茶茶肚子里抱了出来,她满手都是茶茶的滚烫的血,她泪水涟涟,如雨一般落下。 小怪物落到她的怀中,第一次感受浩大辽阔世界的她,拼命挣扎,拼命呼吸,拼命活着,然后这个怪物发出了第一声为人的啼哭。 四象意味着开端、变化和终结。 而今,九苗最后一代四象蛊降生, 一切,都该结束了。 第51章 黎明 四象出生时,意味着她的母亲也快死了。 茶茶体内维持了七个多月的平衡被打破,在她生下四象时,她本就乌青的四肢迅速溃烂,像是被万虫啃噬,眨眼间,那些附于体内乖顺的蛊虫开始反噬她的主人,妄图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 杨婵忙将四象放在一边,抬起手,却发现过了一夜,她微薄的灵力已经在接生的过程中用光了。 哪吒说得对,她就半瓶子灵力,一不小心就倒光了,要想继续操御宝莲灯,就只能奉上自己的精血、魂魄和寿命。 人命关天,杨婵也管不了哪吒会不会暴怒了。 她一下咬破了手指,为了让血流得多一些,她的大拇指几乎被她咬的要见骨了,血流如注,张开双手,这些血全都涌入了宝莲灯的灯芯中。 宝莲灯微薄的光霎时间变得明亮。 茶茶融在这如月光一般柔和的光芒中,四肢溃烂的速度变缓,杨婵见此,将自己另一只手指也咬破了,咬到后来,十根手指,没有一个是完好的。 十指连心,杨婵疼得皱起眉头,幸好她受惯了疼,不觉得这有什么。 源源不断地血就这样涌入宝莲灯中,大约一个时辰左右,那些反噬的蛊毒纷纷偃旗息鼓,乖顺地回到了茶茶身体里,可是这些蛊毒不会罢休,平衡已经打破,除非接下里的日子里杨婵一直看护着茶茶,直到她恢复元气,压制体内的四象蛊。 可是茶茶不愿意给自己这个活下去的机会。 她在宝莲灯的笼罩中逐渐苏醒,耳边是四象响亮的哭声,她刚刚出生,还没有看到她母亲一眼。 茶茶睁开眼,没有说要看她拼命生下来的孩子,她抓住杨婵的手,再一次问:“少舸怎么还不回来?” 杨婵过度使用宝莲灯的恶果开始在她体内翻腾,被茶茶这陡然用力的一抓,她竟跪倒在地上,她抚着额,头晕目眩,连茶茶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茶茶看杨婵如此,便从床上艰难地爬了起来,她一起身,五脏六腑似乎都要随着身下那个大洞掉出来。 茶茶呼吸几下,撕开床褥上的布,死死缠在自己腰上,然后从床上爬了下去。 没了四象,也没了四象蛊的反噬,茶茶的状态迅速变回了九苗当年那个出入敌营,无所阻挠的母蛊。 杨婵在意识清醒的间隙,发现茶茶朝山洞外走去的背影,她大喊:“茶茶,你快回来!” 茶茶没有停下脚步。 身后的四象哭声不绝,似乎也在挽留母亲。 杨婵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伸出手,对茶茶说:“少舸要是回来了见不到你怎么办?” “茶茶,你回来,好吗?” 山洞里灯火通明,暖意如春,但一离开烛光,便迅速回到冷意彻骨的寒冬。 茶茶在冬天里,越来越清醒,她转过身,吝啬地看了床上的四象一眼,沉默片刻,然后说:“你骗我,他不会回来了。” “杨婵,”茶茶看向她,声音平淡无波,“我要在黎明之前找到他。” 不然,当朝日升起,黑白分明时,少舸便会再度融在黑暗里,再也找不着了。 杨婵在天旋地转中再次掉到地上,狠狠摔下,嫩白的皮肤浮上了乌青。 她眯起眼睛,在明亮的烛光中,看着茶茶愈行愈远,逐渐落成一点,而她只能在四象的嚎哭声中,慢慢闭上了眼睛,陷入沉睡。 * 陈塘关的动静这么大,申公豹就算想好好睡个觉也睡不成,他披着外衣,从床上起来,推开门,门外的侍从像是看救星一样看他,说:“军师,罪奴□□,殿下遇刺,您快去看看。” 申公豹闻言一怔,脸色立即沉下来,不等人带他一起前去,他捏了个决,身体像黑色的烟雾一般散开,再出现时就在少舸身边了。 他低下头,看见少舸的尸体,一抬脚,退了一步,然后皱着眉打量神情阴鸷的武庚,问:“殿下如何了?” “我如何?”武庚冷道,“我如何你不是看到了吗?” “申公豹,你到底是哪里来的江湖术士将我父王骗得团团转,还以为你有什么大本事,偏要你跟着我,临到关键时刻,却连人也找不着。” 第114章 “申公豹,你不是仙师吗?”武庚指着陈塘关外动乱最大的一处,喝道,“陈塘关今日的内乱,你怎么预测不到呢?” “还有他。” 武庚看着地上的少舸,愈看愈恨,不止因为少舸说出的那些令他害怕的话,还因为他最后令他感到屈辱的“手下留情”。 “这样的人,怎么能任由他留到今日?!!” “殿下......” 申公豹想说点什么,但武庚正在气头上,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抬起一手,打断了申公豹的话,说:“申公豹,你这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今夜过后,你那些拿捏人心的话就跟后土娘娘说吧。” 说罢,武庚捡起地上的刀,对身边守候的人说:“今夜作乱的少舸必定有同伙。” “我不管城外的,还是城里的,任何有嫌疑的人都给我抓起来。” “不用问是非对错,只要有嫌疑,都杀了,”武庚狠声道,“这种犯上作乱的贼人,宁肯错杀一千,也不要放过一个!” “今夜□□的九苗,识相的留着春祭,不识相的现在就杀了,至于,这位九苗的少君,”武庚看着少舸,冷道,“给我斩下他的头,悬在城头示众,日日夜夜,让所有出入陈塘关的人都看清楚这谋乱之徒,以儆效尤,我看谁,还敢反商!” 众将士跪在地上接令。 武庚说罢,出了官邸,利落地上马,驾着马,向暴/乱中心走去。 李靖正指挥着兵将,悬起长长的捆仙索,织成一道圆墙,他手一挥,兵将得令,立即将绳子收缩。 李靖年少时曾上山,从师度厄真人,然而他的仙途短暂,还未习得五行遁甲,就迫于家族要求下山从官,走前度厄真人给了他许多法宝,其中就有这条捆仙索。 这仙索连修炼的仙人都能绑,更别说这些凡人了。 所有气势汹汹的九苗人都被捆了起来。 李靖一捏决,那绳子就迅速收缩,耳边传来九苗人的喊叫声,他们抢走的马匹连同兵器也一起绑进了绳子里,绳子绑出了一个巨大的混杂的怪物。 里头有人、有马、有锋锐的兵器。 绳子拉得进了,有些人也死了。 还总还有一些没有绑住的漏网之鱼,李靖顾着这头,就顾不了那头,眼看着这些人要逃出关口,海阔天空,就被一簇簇破空而出的箭矢夺取了性命,接二连三地倒在了关口处。 李靖转过头,就见武庚手持长弓,和他手里的部将驾马而来。 “殿下!”李靖大喊,“这里太危险了,您快回去!” “危险?”武庚挑眉,“哪里不危险,大商危机四伏,我若害怕危险就不必做大商的太子了。” 他驾马而来,来到李靖身边,看着那个巨大的怪物,问:“这便是全部的九苗人了吗?” 李靖摇头,他说:“狱中还有一些不敢逃跑的......” 武庚点点头又吩咐道:“将在外搜查的将士召回来,让他们守着陈塘关,不能再出现这种事。” 李靖拱手接令,又紧张道:“其实,之前就已召回一些......” 武庚“嗯”了一声,没有计较李靖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抽调士兵,他甚至夸奖道:“做得好。” 李靖放松了一些。 “李大人,今夜的动乱除了我斩下的少舸,必定还有旁人,”武庚对李靖放尊重了些,道,“接下来麻烦你在城中戒严,在抓住另一个人之前,不允许任何人进出陈塘关。” “是。” 武庚身后的部将献上了刚刚斩下的少舸的头颅,他看了一眼,命令道:“挂上去。” 李靖见状一惊,忙低下头,心想,大商尚武,太子不杀战俘,本以为是个良善的主,结果......也是一样的暴虐。 少舸的头就这样被绑在了城墙上,他闭着眼睛,耳边单挂着那只月牙还在风中摇曳。 远方的游子和陈塘关成批召回的兵将朝着同一个方向,一齐往关口走。 茶茶一边走,身下一边流着血,体内的四象蛊乖顺地隐藏。 她走得很快,路上遇上了兵将,杀了其中某一个,抢走了他的马。 她因为武庚骑过马,但是缰绳一直在武庚手中,她从来没有指挥过马的方向,于是上了马也只能由着马奔跑的方向被带着前行。 身后的人在追,马也在跑。 茶茶抱着马脖子,才能不被甩出去。 马奔驰地极快,她在寒冷的冬夜里被扑了满面的风,脸都冻僵了。 马带她跑过了丘陵,跑过平原,最后从寂寥无人的山野间跑到了陈塘关的关口。 马和身后越聚越多追赶她的兵将们走到关口一齐停下。 身后的人似乎倒吸一声寒气。 茶茶似乎被什么东西指引着,慢慢地、缓缓地抬起头,然后看到了风中摇曳的月牙,以及少舸温柔的面庞。 她微微张大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眼中泪水代替她宣泄了她无法言表的感情。 她抱不住马了,径直滚了下去。 身后的人大喊着:“李大人,我们发现了可疑的人。” 李靖站在城墙上,循声低头往下看,陪在他身边的武庚也一同看去。 此时天蒙蒙亮,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可是茶茶走时怀着身孕,月份大了,肚子隆起,不是现在的样子,他狐疑地眯起眼睛。 第115章 李靖见武庚面色不善,率先说:“如若可疑,那便杀了。” “是!” 将士们驾马上前,城墙上的弓箭手也准备拉弦。 茶茶循声,注视着少舸的眼神落到高大的城墙上的两点人影。 太阳还未出,天色却愈来愈亮,此时是黎明,正是茶茶该向东走追寻太阳的时候。 悲剧的命运让她又一次找到了太阳,可这太阳不是少舸口中自由的太阳,而是灼灼燃烧,试图囚禁她的太阳。 即便很遥远,可是当茶茶亮出那双独一无二纯澈的紫眼睛后,武庚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茶茶。 他瞪大眼睛,连忙喊道:“停一下!” 弓箭手们却被他这吼吓了一跳,手一颤,那些箭矢如雨一般地降落。 武庚目眦欲裂,失去了理智,径直就要从城墙上跳下去,李靖连忙拦住了他。 “茶茶!!!”他喊。 茶茶在乱箭之中,却没有被射死,她抬起一手,四象蛊像是无形的波浪,将这些箭矢通通排开,而她身后那些愈来愈近的将士们也被这一击,撞到后面去了。 李靖一惊,松了手,心道,这是哪里来的怪物?! 武庚从城墙上下去,他跑得极快,激动地快要摔倒,一国的太子最重礼数,姜姬也是拿着戒尺一点一点将他教出来的,这些东西几乎深入骨髓,可他当见到茶茶时,那些所谓的尊贵通通抛之脑后,他就这样狼狈地跑到了茶茶身边。 在众人的劝告声中,朝茶茶走去。 他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伸出手:“跟我回去。” 茶茶的目光没有从少舸的脸上移开过。 武庚看着她的目光,激动的心逐渐冷却,他的眉头慢慢皱起来,他问:“难道你是他的同伙不成?” 茶茶还是没有移开目光。 “茶茶,”武庚沉声道,“我给你的聘礼呢?在哪里?!” 茶茶终于舍得移开目光了,她低下头,看向武庚,然后说:“少舸说,你给我的聘礼是很珍贵的东西,谢谢你。” 武庚一顿,心中刚刚升腾起来的猜忌和怨恨奇妙地被平复,他问:“少舸看了阴符经,是你给他的?” 茶茶点点头。 武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他又上前一步,道:“没关系,只要你带着聘礼,回到我身边,我不会计较。” 就算,她同少舸一起谋乱,他也不会计较。 “只要你回来,”武庚履行他的诺言,他说:“权势和真心,我都给你。” 权势也好,真心也好,茶茶都不需要。 她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武庚见她不动,又上前走了一步,说:“你脱离了九苗成了我的太子妃,就已不是他们的母蛊了,没必要再受亲族所累。” “茶茶,哪怕你是罪奴,只要你想,我也会将大商的江山社稷给你。”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他固执地伸出手:“跟我回去。” 茶茶还是以前那般纯澈到让人难以捉摸,武庚看着城墙上的人头,拧着眉,吩咐道:“把那东西取下来给她。” “殿下......” “取下来!没听到吗?!” “是、是。” 士兵将城墙上悬挂的人头收回,抱着人头,来到了武庚身边。 武庚看也未看,说:“给她。” 茶茶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少舸。 武庚又问:“你还要什么?” 茶茶摇了摇头,她轻轻地抱住少舸,泪流满面。 武庚没见过茶茶哭,即便受了那样屈辱的刑罚,她也没有哭过。 他烦躁又愤懑,问:“你到底还要什么?!!” 他其实问的是,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茶茶是只蛊,人心只有一点点,因为只有一点点,所以,无论是贪欲还是执着也都只有一点点。 那一点点渴望,不是权势,也不是真心。 而是自由。 茶茶周身那些微小的看不清的四象开始进入武庚的身体。 在武庚尚未察觉的时候,茶茶已将原始蛊投入他的身体中。 武庚看着她,高大的身躯忽然弯下,他捂住嘴,呕出了血。 茶茶终于开口,她说:“你送了我很珍贵的礼物,我也应该送给你最珍贵的礼物。” 她没什么可以送的,能送的就只有自九苗最大的秘密,自她降生起就一直纠缠她的四象蛊。 “你......”武庚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倒在了地上。 一直在暗中查看的申公豹再顾不得隐藏,连忙跑出来,一掌拍开了茶茶,可他一碰茶茶,自己也受了四象。 这四象蛊强烈霸道,不论仙凡一律咬杀。 申公豹咽回涌上喉头的血,屏住呼吸,拖着武庚离开了茶茶。 他喊:“所有人,现在赶紧撤退!!” 围绕着茶茶的兵将四散开来。 而在四象蛊无差别攻击的同时,茶茶体内被杨婵勉强拨平的平衡,又一次打破了。 四象蛊又开始反噬主人,茶茶的五脏六腑被它啃噬,当内脏吃完了,它们就开始吃她的皮肉,先是胸腹,后是四肢,然后是她脸上漂亮的眼睛。 茶茶轻抚着怀中少舸的脸,眼泪一边落,一边淡漠地说:“我是人,不是九苗的母蛊。” 第116章 死去的少舸听到这句话,干涩冰冷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和他往常一般温柔的笑意。 茶茶也跟着笑。 此时,黎明乍破,旭日东升。 她的生命即将被四象啃食殆尽,她的意识模糊,灵魂飘远,好像终于获得了自由。 明亮的世界变得黑白分明,她和少舸又一次站在衡山的分岔口,这一次,少舸没有再背对着她走向黑暗中,他伸出手,在茶茶的期待中,主动牵住她的手,陪着她, 一起到达自由的天地。 第52章 暴露 杨婵经过漫长的沉睡,终于苏醒。 山洞里,灯火不息,依旧明亮,昼夜不分。 她侧身躺在地上,蜷成一团,抚着头,脑子一片空白,眼睛巡视四周,直到注意到洞中那一团肉团子,才猛地从地上爬起来。 四象闭着眼睛,身体乌青,气息几乎要断了。 杨婵呼吸一滞,连忙将石床上的肉团子抱起来。 她还那么小,刚刚降生,未曾被母亲温柔地抱在怀中,就丢在这寂寥的山洞里,濒临死亡。 幸好她是四象蛊,生命顽强,即便被丢在那里一天,也没有死去。 杨婵侧过头,将耳朵放在她的鼻前,感受到了她轻微的不能再轻微的呼吸声,在那一瞬间,她松了口气。 温暖的床褥被茶茶撕得七零八落,杨婵将就着褥子给四象做了个非常简陋的襁褓,将她包在里面,而后,她隔着襁褓将四象紧紧抱在怀里。 良久,她的体温传到了四象那里,将她一整个身体烘热,她变得有些僵硬的四肢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杨婵抱着这么幼小的婴孩儿,几乎要忘了这是少舸口中可怖的四象蛊了。 四象呆在她的怀里,闭着眼睛,肖似母亲的雪白的皮肤在乌青过后透着微微的粉。 杨婵看着她可怜的小模样,想起来,她晕过去不知道多久,四象在此期间一直没有进食,她当机立断,打算给四象找点吃的。 可是,刚出生的婴儿能吃点什么呢? 杨婵将好不容易愈合的手指送到四象嘴里,幼小的婴孩儿,牙齿都还没有长出来,却已经学会了吮吸。 她跟她的母亲不一样。 她想活着。 杨婵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最终决定冒着风险带着她出去找恰好在哺乳期的奶娘。 她就这样带着四象出了那个幽深的山洞,来到了自由烂漫的旷野间。 平日里,她总是提着灯在深夜的时候,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抄着小路从阿大家绕路来到这里,无论出门还是回屋都在深夜。 可这一次,日光正盛,阳光正好,杨婵正在站在旷野里,在阿大家就失去了踪影。 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她也无法说明她在动乱的前夜里究竟做了什么。 当沐浴在阳光中时,杨婵猛然从无措的迷茫中苏醒,她低下头看向怀中的四象,眉头越皱越紧。 而在另一边,四象蛊直到茶茶彻底化作一具骷髅后彻底消失。 申公豹一边将武庚放在一边封住他的经脉防止蛊毒扩散,一边冷着脸指挥士兵去搜查茶茶身上可能存在的阴符经。 将士们方才见证了“神迹”,不敢轻易触碰茶茶的遗骸,他们手持长矛,围成一圈,慢慢靠近,然后闭上眼,屏住呼吸,一举撬开了遗骸外过于宽松又简陋的衣服,仔细搜查,发现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们将情况禀告了申公豹。 申公豹坐在武庚身边,闻言,掐指几算,冷不丁地说:“看来昨夜还有别的人搅浑水。” 李靖当即反应过来,道:“军师是说还有别的同伙?” 申公豹不答,他反问李靖:“陈塘关这些日子防卫森严,九苗反贼到底是如何进来的?” 李靖不解。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李靖脸色一白,问:“军师是怀疑出了内贼?” 申公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李靖立即说:“绝对不可能!” “这些兵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绝对不会出问题。” “绝对不会?你拿什么保证?”申公豹指了指被安放在床上的武庚,“拿你我的项上人头吗?” 李靖怔忪,良久,垂头,拱手,道:“军师说的是,我不敢保证,今日太子在陈塘关中出事,我李靖难辞其咎,必会以死谢罪!” “只是......”他的头垂得更低,“万不要牵连我的家人。” “牵不牵连的,轮不着我说,”申公豹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撑着膝盖,无奈地说,“我现在都自身难保。” 说罢,他忽然皱起眉,捂住嘴,剧烈咳嗽,然后吐出一口黑色的毒血。 李靖微微瞪大眼睛。 申公豹深吸一口气,随手擦掉脸上的血,更加无奈,他将那口气叹出,道:“四象蛊强烈霸道,我一个散仙尚且如此,太子殿下身为凡人,刚刚靠那个罪女太近了。” “他的性命危在旦夕,不过今天的一切消息都必须封锁,不能传到朝歌。”申公豹抬起头看向李靖,道,“李大人,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说什么,您明白吗?” “可是瞒报...” 申公豹打断了他:“做人不必那么死板。” “太子若命真要绝,我们一个也跑不了,这种临头的大祸自然是越晚越好,但如果太子活下来了,我们就是拯救太子的大功臣,别说死了,荣华富贵到时候都是泼天的,”他慢悠悠地说,“李大人,时间是很宝贵的东西,为什么不能为自己多争取一些呢?” 第117章 李靖迟疑了。 申公豹当他同意了。 他挥出一手,招来一匹巨大的黑豹,将武庚带走,而后拜托李靖守住陈塘关,领着兵,又要出城寻找丢失的阴符经。 茶茶身上没有阴符经,少舸也没有。 一卷小小的国书,到底要如何在这么广阔的土地里找出来呢? 申公豹选择找出参与昨夜动乱的第三者。 他认为只要找出了第三个人,就能找到国书的下落,他下令排查陈塘关城内和城外的各种可疑人员,但是陈塘关人口众多,下设的村落分布零散又众多,查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 于是,他先是封锁了整个陈塘关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紧接着向外排查,一边以陈塘关为中心向外排查,另一边从昨夜官兵们第一次遇见茶茶的地方绕圈向里排查。 在这种重重的包围下,杨婵抱着四象,发现自己进退两难。 而在另一边,申公豹动作迅速地排查了周边的村庄,村庄里的人安土重迁,几乎没有外来人口,要说可疑人员真没有,这些卑贱的人看到陈塘关的官兵出来,惶惶不安,赶忙匍匐在地上迎接。 官兵问近来,尤其是昨夜,有没有发什么奇怪或者可疑的事。 村里的村长回答道:“快要入春了,我们忙着春耕的事,早出晚归,没有听说这样的事......”“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说,“奇怪的事没有,但是附近的村子有个治病的姑娘,她拿仙术救人,不收诊费,心地善良,大家都叫她‘小先生’。” 这话一出,他身后的村民也窃窃私语起来,应和着说杨婵的好。 这些单纯又质朴的农户们对他们眼中的好人不吝啬堆砌他们认知范围的好词。 杨婵施法的过程被他们说的神乎其神,申公豹听着听着,笑着“哦”了一声,亲手将村长扶了起来。 被贵人相扶,村长受宠若惊,又不敢冲撞他,低着头,听到申公豹问:“那这位姑娘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村长答不上来,他惭愧地回:“那是隔壁村的事,具体的我们也不知道。” 申公豹点点头,他拍了拍村长,得到了村落的位置,便领着兵去了杨婵如今常居的村落。 村子里关门闭户,没人出来,申公豹带了那么多人,更没有人敢出来了。 整个村子死一般的安静,唯一看得见只有等到村口大石头上的玉琮。 杨婵昨夜一夜未归,玉琮以为她又被哪吒提溜走了,天一亮,帮阿大干完活儿就赶紧等到入村时必定路过的石头上。 杨婵每每被哪吒带走后,他都会这样,风雨无阻。 杨婵一开始还劝劝,后来就随他去了。 申公豹身后跟着一溜骑马的兵将,玉琮看见了,瞪大眼睛,赶忙藏起来,但村子里那么安静,最突兀的就是出来守石头的他,申公豹一眼就瞧见了玉琮。 当他要跑时,伸手一抓,凭空将玉琮拽到手上。 玉琮拼命挣扎,申公豹可不是哪吒,他既不会高高举起挣扎的玉琮,也不会黑着脸轻轻放下他,他抬手一丢,狠狠将一个小孩子摔到地上。 玉琮被这一摔,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滚到地上,疼得面目狰狞。 申公豹笑着说:“我就问点话,你跑什么呢?” 玉琮缩在地上,胆怯地看着在他看来非常高大的申公豹。 这个孩子还没学会匍匐在地上,向大人们证明自己的忠良和无害。 他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全是惧怕。 申公豹问:“你们村子里那位会用‘仙术’的姑娘在哪?” 玉琮眼瞳猛地一颤。 “哦,那看来你认识。”申公豹笃定地说。 玉琮以为杨婵惹上什么麻烦,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没有,我不认识姐姐!” 申公豹挑了挑眉,他没有兴趣跟一个凡人崽子周旋,玉琮由另一个人接手。 他身后的兵将一拥而出,一一撞开了人家的屋舍,把里面藏着的人全都拽了出来,安静的村落立马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叫声。 申公豹充耳不闻,等到那些可怜的农人聚齐,才朗声道:“昨夜陈塘关大乱,我们正在搜查逆贼,知情不报者斩。” 他们连忙告饶:“我们不知道什么逆贼啊!” “大人,我们只是普通的农户,今年歉收,日子艰难,大家盼着春耕,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忙着农事,不知道有什么逆贼。” “是么?可是别人说你们这里有位能用仙术的姑娘呢。”申公豹笑眯眯地问,“那是谁呢?”众人沉默不语。 申公豹身边的士兵当即斩下站在最前面的男人的头。 这一举太过突然,很多人都懵了,但鲜血四溅,男人的头颅滚到地上,发出“咕噜噜”的闷声时,他们才反应过来,与此同时,男人的妻子对上了头颅上镶嵌的那一双含着错愕的眼睛,大叫出声,拼了命了跑出来。 人群发出骚动,可他们还没有反抗,便对上了穿着盔甲冷面的士兵。 女人跑出来,跪在地上,摸着地上属于丈夫的热血,又怕又悲。 申公豹终于屈尊蹲了下来,平视着女人,问:“现在知道那位姑娘是谁了吗?” 女人浑身颤抖,已经失语。 申公豹见状,偏过头,不耐地“啧”了一声。 第118章 这时,有人代女人回答,他喊:“是杨婵!她是杨婵,就住在阿大家。” 申公豹转过头看向那个人,有个人开头说话了,其他人也纷纷回道:“是她。” “就是她!” 众人在死亡的恐惧下就这样把曾经无私帮过他们的杨婵推了出来,他们为了保命越说越过分,道:“她本就是外来的,法力高强,又跟李大人的三公子过往密切,我们哪里敢干涉她?她无论做什么都与我们无关啊。” “大人,”他们磕着头,哀求着,“我们是无辜的。” 杨婵的嫌疑未定,因为他们想要推卸责任,在他们嘴里都快坐实了逆贼的罪名了。 恐惧就像是一种无法医治的传染病,传染到每个人身上。 阿大在这种“热烈”的自白中,跑出来,当着申公豹的面跪下来,说:“姑娘多行善事,不求回报,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不可能会是逆贼。” 她一下又一下地磕头,将额头磕的血肉模糊,喊:“姑娘不可能是逆贼,请大人明察!” 申公豹俯视着她,表情冷漠,过了一会儿又带上虚假的笑意,扶住了她的额头,说:“我也没说她是逆贼啊。” 阿大眼里迸出光芒。 “可是,如今事态严峻,还望夫人理解,”申公豹笑道,“不如就让那位姑娘出面与我聊聊吧。” 阿大一顿。 “怎么?不愿意?”他假惺惺地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夫人,若那位姑娘真没有嫌疑,为甚不敢出面对峙呢?” “不是!”阿大急忙反驳。 “不是什么?” 阿大磕磕绊绊,可觉得怎么说也不好。 申公豹耐心地等,阿大最后还是说了,她道:“姑娘一夜未归,我也不知道她在哪......” 昨夜动乱失踪的人能是什么人? 申公豹笑意更深,他道:“没关系,贵客都是姗姗来迟的,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夫人,”申公豹转过头看了那群高大骇人的兵将,虚伪地致歉,“不请自来,还请见谅。” 申公豹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坐进了阿大家。 阿大家徒四壁,连个像样的家具也没有,申公豹不介意,他盘腿坐在地上,闭上眼耐心地等待。 被抓住的玉琮在他们抵达阿大家时,被丢到了阿大怀里。 玉琮早疼晕过去了,栽倒母亲怀里,气息虚弱。 阿大见状心疼地眼里直流,看着一旁闭目养神的申公豹,又不敢叫出声,只能默默哭泣,将孩子抱的又轻又紧。 几个时辰后,玉琮从昏迷中苏醒,抬起头望见母亲,懵懵懂懂地喊了一声“娘”。 阿大轻轻应了一声。 玉琮环顾四周,发现了以为是噩梦的官兵,又开始剧烈挣扎。 阿大快要抱不住他了,她连连说:“儿啊,儿啊。” 却也安抚不住玉琮。 申公豹缓缓睁开眼睛,不耐烦地瞧着吵闹的玉琮,抬起手,手上立即聚起黑色的烟雾。 他下山只为了完成任务,他不是姜子牙,人命什么的,他不在乎。 正在他释放出杀意的同时,一直寂静的远方传来了动静,申公豹一顿,放下手,转过头,望着看不到的远方。 众人看到申公豹的动作,忙问出了什么事。 申公豹没答,他默默站起来,朝着阿大母子走去,他发现了杨婵的踪迹,也发现了她的软肋。 他边走边说:“杨姑娘,你这样与我僵持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已经怀疑你了,不查清楚,我是不会罢休的。” 他走到阿大身边,阿大将怀里的玉琮越抱越紧,他却蹲下来,轻轻揽住阿大的肩,笑眯眯地说:“你无所谓等,可阿大和玉琮却等不得啊。” “杨姑娘,我听说你心地善良,与阿大母子朝夕相处这么久,”他顿了顿,轻笑道,“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远方忽然迸发出粉色的彩光,众将士惊奇,忙将申公豹护住。 只见一个穿着蓝色衣衫的年轻姑娘一手执灯,一手抱着尚在襁褓里的婴孩儿,缓缓走来。 她一边走,身上的粉光一边消退,走到最近处,粉光变得稀薄到无色。 她停住了脚步,慢慢抬起头,看向被护得严严实实的申公豹,冷声命令道:“滚出去。” 第53章 质问 玉琮看到杨婵,哭着喊:“姐姐!” 申公豹状若亲昵地拍了拍玉琮的头,问杨婵:“听闻昨夜姑娘一夜未归,是去了哪里呢?” 杨婵冷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狗东西?我去哪轮得找你管吗?” 申公豹觉得她这过于恶劣的态度有些熟悉,再仔细瞧她,越看越眼熟。 他想起村民说的她和陈塘关的三公子交往甚密,灵光一闪,扬起声调“哦”了一声,蹲在地上,望着杨婵,想起上一回见哪吒,被他死死抱在怀里,藏着的小姑娘,醍醐灌顶:“是你啊。” 他喃喃自语:“我的好师侄,可真会捡人啊。” 杨婵上前一步,那些护住申公豹的兵将就退一步,她道:“滚出这个村子。” 申公豹闻言,笑道:“带走了你,我自然就会滚了。” 他撑着腿,站了起来,弯下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而后隔着人堆对杨婵说:“走吧?” 第119章 杨婵没应,她凝视着申公豹,良久,别开目光,走向阿大母子。 将士们不让她进,她抬起一手,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怎得,竟然凭空生出两道凌烈的风,生生拉出了一条长长的道路。 申公豹没有阻拦她的意思,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眼看着她抱着婴孩儿,来到了阿大身边。 阿大抓住杨婵的衣袖,哭着问:“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麻烦是很明显的事,她的担心虽不多余,但是这样的问题却是毫无意义的。 杨婵将怀中的婴儿交到阿大手里,然后牵过玉琮,双手捧着他的脸,宝莲灯悬浮在空中,她手指上的伤一直在流血,这时这些多余的血灌到了宝莲灯灯芯中。 玉琮被粉色的光芒包裹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此时噙着泪,泪珠沿着脸颊,大颗大颗地落下,他眼前一片模糊却死死盯着杨婵。 很快的,他身上的伤愈合完全。 到这时,杨婵才终于对他们说话,她说:“对不起。” 若不是因为她想要留住母亲东西的私欲,也不至于给他们惹来这种祸端。 玉琮上前,紧紧抱住了她的脖颈,也哭着说:“对不起。” 他以为是自己给杨婵招惹了麻烦。 他和母亲就像是附骨之疽一直攀附着杨婵生存,之前挡住了她前行的脚步,后来成了她修行中的绊脚石,如今,成了杨婵的累赘。 要是哪吒在就好了。 他忍不住这样想, 要是他在,杨婵就不会因为他们受人牵制,不会受委屈。 他曾经因为过于依赖杨婵,而忌惮和嫉妒哪吒,可现在,他祈求着,怎么都好,哪吒快回到他们身边吧。 杨婵松开手,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温声道:“别哭了,我走了,他们就不会欺负你们了。” 说罢,她转过头,看向阿大,说:“阿大,我拜托你一件事。” 她顿了顿,看向她亲自接生到这个世界的孩子,垂下眼帘,轻声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好好待她,好吗?” 阿大一个劲儿地点头。 杨婵微微颔首,无声道谢。 她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漂泊无依,没什么牵挂,也没什么需要带走的东西,事情交代好了,她的事就算了了。 她松开玉琮的怀抱,站起来,申公豹在一旁意味深长地问:“你这宝具倒是有意思。” 杨婵不应,申公豹眼神转了转,落在了阿大怀里的孩子上。 他调侃道:“可以走了?” 杨婵横眉冷对,大步向前,远将他落到身后。 她一走,一直安静的四象忽然大哭,刺耳的哭叫声惹得杨婵停住了脚步。 她停在原地,最终还是转过头,瞧了四象一眼。 申公豹在一边问:“你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随手捡的。”杨婵言简意赅。 “哦?”申公豹笑着重复道,“捡的。” * 申公豹对杨婵倒很客气,虽然因为“逆贼”的嫌疑,杨婵暂时被软禁,但是出入没有特别受限制,只是身边一直有人看守跟随。 然而,杨婵走都不走,就一直坐在房间里,直到申公豹处理好军务大驾光临。 申公豹对她老老实实的样子,非常惊讶,奇道:“你竟然没跑?” “我为什么要跑?”杨婵冷道,“我跑了,你又要牵连多少人?” 申公豹脸上闪过诧异的神色,沉吟片刻,道:“你倒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良善之人。” “良善?不,”杨婵停顿片刻,抬眸,锋芒毕露,“是你们这些践踏凡人性命的神仙该死。” 申公豹一愣,继而无所谓地耸耸肩,笑道:“凡人性命脆弱,不死在我手上,也得死在某一次天灾人祸手里,就拿这次饥荒来说,若没有姑娘挺身而出,这个村子活不下来那么多人,早就死了大半了。” “既然这么容易死,你就当他们死在某一次你无能为力挽救的天灾中罢。” “你竟然敢自比天灾?” “我不敢,但是,”申公豹顿了顿,嘲道,“天道若真有悲悯之心,就不会降下天灾,让这么多人受苦了,它不把生灵当回事,你又何必把这些生灵放在心上?” “杨婵,”他道,“你不觉得你才是僭越了吗?” “我僭越?”杨婵讥讽道:“凡人匍匐在仙人面前,已有数万年,什么都给了,临到天灾落下,你们却袖手旁观。” “美其名曰,天命所致。” “还有那龙王,明明能落雨挽救生灵,偏偏要稳坐钓鱼台,携恩图报,享受凡人一次比一次盛大的祭祀。” 申公豹奇道:“凡人落难,那是他们的事,神仙凭什么要出手相助?既然想要帮忙,付出酬劳,自然是理所应当。” “我们不仰仗凡人的供奉,凡人却得仰仗我们的法力。因为法力高强,所以要出手相助?杨婵,不是这个道理。” “那他们没有仰仗你们的法力时,你们把他们当作蝼蚁,随意处置,又是个什么道理?” “申公豹,”杨婵固执地说,“你们该死。” 申公豹“啧”了一声,懒得再跟一个小姑娘扯这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事,他提到了正事上:“之前见哪吒的时候,我就已经跟你们说过了,我下山是为了封神,如今我已经深入殷商朝廷,作为大王信臣随侍太子,九苗之战大捷,我回去坐上国师之位,本是稳稳当当的事。” 第120章 “但现在,太子出事,国书还丢了,别说国师之位,我自己都性命难保。” 杨婵冷淡地说:“那你赶紧去死吧。” 申公豹坐在凳子上,正对着杨婵,像一个对待不懂事的小孩子的长辈,无奈地问:“杨婵,你是不是参与了昨夜的事?” 杨婵闭上眼,回:“不知道。” “昨夜九苗谋乱,太子身受重伤,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申公豹像是施恩一样,对杨婵说,“商王和太子都暴虐,宁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要放在平时,你这样有嫌疑的人,不用问前后因果,斩了了事。我是看在哪吒的面子上才没有直接将你压入大牢,杨婵,你要知趣。” 杨婵突兀地笑了一声,喃喃“看在哪吒的面子上”,然后说:“我的事关他什么事?” “申公豹,你这么肆无忌惮的人,若是真想斩了我,就直接斩了了事,哪里会与我周旋这么久?” 她睁开眼睛,问:“想从我这拿到什么?” 申公豹也不跟她废话,他摊开手,道:“杨婵,昨夜的动乱已经铸就,我懒得拉你伏罪,但是,你得把阴符经交出来。” “那是大商的国书。” “我没有。” “你没有?”申公豹耐心耗尽,冷道,“若你没有国书,少舸一个被通缉只能东躲西藏的罪人怎么会那么清楚陈塘关的布局?你昨夜去了哪?你之前怀抱的婴孩儿又是谁的孩子?!” “杨婵,难道你要告诉我,这个帮助少舸的第三者是与你交往甚密的哪吒?!” 杨婵一怔,再一次重复:“我的事关他什么事?” “好啊,你的事关他什么事,那这桩事不是你就是他,”他沉声道,“这件事究竟是你的事,还是他的?!” 杨婵死死盯着申公豹,申公豹再一次说:“把国书交出来!” “什么国书?”杨婵一字一句地说,“那是九天玄女给我母亲的东西,你们是什么东西,敢拿我母亲的东西?!” 申公豹被杨婵一句话打蒙了,他愣在原地,许久过后,才反应过来似的,问道:“你母亲?你母亲怎么会得玄女的阴符经?” 这世上能让玄女亲手交付阴符经的只可能有两个人。 一是当年与玄女共战蚩尤的黄帝轩辕氏。 二是玄女唯一的徒弟云华天女。 申公豹恍然大悟:“你母亲是云华天女?!” 他又迅速反驳自己:“不可能,云华远在我修炼之前就被天帝压入了桃山,终身不得出,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亲生女儿?” 他摁了摁眉心,怎么也想不通,他抬眸,仔细打量杨婵,杨婵眼中蕴着无法消减的怒意,浅色的眼瞳熠熠生辉,外间属于白昼的日光洒下来,落在她的眼睛里,漂出了奇异的金色。 申公豹在一瞬间仿佛被夺魂摄魄一样,被什么不知来处的目光注视着,恐惧不由自主、不可名状,如何也挣脱不开。 不过一会儿,他已是满头大汗,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感受着五脏六腑因为四象无声地哀鸣,扶着额头,痛苦地弯下了腰。 杨婵,云华,天帝,封神榜。 思绪被这几个词搅成一滩浑水。 在纷乱的思绪中,申公豹念起了元始天尊和姜子牙。 他被逐出师门,作为一颗棋子安插在截教里,两头都不讨好,是注定的牺牲品,他没有抱怨过,天尊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他也更信奉阐教,认可它才是正统,作为完成阐教正统证明伟大的征途上一颗无可替代的棋子,他毫无怨言地执行着天尊的任务。 即便他只能躲在阴沟里,看着姜子牙光明正大地收受封神榜,而他一点功劳也沾不了。 元始天尊高高在上,在他们这些弟子面前永远是高大无状的法相,他巨大而透明的手摊开,将封神榜送到姜子牙手里时,姜子牙在一瞬间,四十年的修为烟消云散,从年轻气盛的青年变为了垂垂老矣的老人。 他变成了凡人,可他浸在刺眼炫目的神光中,比神仙更像是神仙。 天尊声音冰冷:“子牙,你命中注定与仙无缘,下山完成封神伟业,也是功德无量,在凡间拜相封侯,受万人供奉。” 姜子牙恭谨应是,拜谢天尊。 而后,天尊转眼,将神光投射到申公豹脚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 姜子牙也同天尊一起转过头,惊喜地看见被逐出师门的申公豹出现在眼前。 他顶着那副孱弱无用的凡人躯壳,傻愣着喊:“师弟!” 申公豹没有应,在姜子牙蹒跚着站起来时,他毫不留情的转过身,当好了一个逆徒,没有回头。 他知道他是注定牺牲的,可也是无可替代的,或许,可能是伟大的。 申公豹终于抓住了那些词语中最关键的,封神榜。 无论如何,他也要插手大商的内政。 他甩了甩头,强行让自己摆脱恐惧,再一次说:“杨婵,把国书交出来。” 杨婵不应。 “杨婵,我的耐心有限,把国书交出来,”杨婵软肋太多,申公豹很轻易就抓住了,“你的事现在只有我知道,我不给你定罪,没有人可以。” “杨婵,你可以不怕死,但你要知道,你一旦被定了罪,真的可以不连坐其他人吗?” “你以为这世道真的简单到可以让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吗?” 第121章 杨婵还是沉默。 申公豹提到了哪吒的身世,他说:“哪吒与你的关系,所有人都知道,你要是定了罪,他跑得掉吗?杨婵,哪吒小时候因为商王的占卜就已被他父亲放弃过一次,如今,为了这种灭族的大罪,他父亲照样可以放弃他第二次。” 杨婵脸色忽变。 申公豹观看杨婵的神色,嘲道:“你不知道吗?哪吒在幼时因为商王的占卜被他父亲丢到了荒山上,若不是遇到了太乙真人,早就被豺狼虎豹吞入腹中了,但他长大了什么也做不了,依然得还‘恩’呐。” “生养之恩,让他不能报仇,只能还恩,而且这恩情还需要他这一辈子去偿还。” [我不管去哪里,都在这里。] 哪吒同她一起坐在陈塘关的最高处,将天地辽阔而壮丽的景色收入眼中,却无法像杨婵那般快乐,相反,天地越是辽阔,无法自由的他就愈是痛苦。 他坐在美丽的星空下,在杨婵的陪伴下,桀骜却孤独,他曾经说过: [因缘未断,我这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这里。] 脑海里有关哪吒的所有全都摆在了杨婵眼前,李府古怪的一切似乎都得到了最好的解释。 杨婵忽然感觉自己心疼地无法呼吸,她紧紧攥着宽大的衣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杨婵,哪吒命已如此,”申公豹质问她,“你还要雪上加霜吗?” 第54章 承诺 哪吒到陈塘关大乱后第三天才下乾元山。 关于封神榜的事,太乙明显知道更多的内情,但哪吒问他时他却含含糊糊,走时,又将修好的混天绫交出,并嘱托他尽快离开陈塘关。 “离开?”哪吒走在山门,闻言,转过身问道,“为什么要离开陈塘关?” 一开始,催促他下山回到陈塘关的也是太乙。 太乙皱着眉,踌躇许久,道:“水在泽下,万物不生。” 哪吒一愣,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哪吒,这是大凶之象,”太乙掐着指,叹道,“陈塘关将要大祸临头,你赶紧离开这里。” “是因为封神榜吗?”哪吒问道。 太乙摇了摇头:“很复杂,我觉得是杨婵......” 哪吒一僵,不等太乙多说,当即转身离开原地。 他一下山就直奔杨婵常居的村落方向去,玉琮如同以往那般等在村口的那座巨大的石头上。 杨婵被带走后,玉琮一直在想办法去寻找哪吒,但是他一去陈塘关,就见陈塘关戒备森严,城门紧闭,任何人都不能出入。 他没有办法,只能掉回头。 他不知道哪吒究竟在哪,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遇上这种事能做的只有煎熬的等待。 幸好,他等到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哪吒的到来,身体比意识更快反应,急匆匆地滚下大石头,连滚带爬地走到哪吒身边,顾不上曾经对他的恐惧,一把搂住他的腿,抬起头,急切地喊:“哥哥,姐姐被带走了,你快救救她吧。” 哪吒心下一沉,太乙走前没有说完的话萦绕在耳边,他克制住蓄势待发的暴躁,低头问道:“被谁带走了?” 玉琮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只是说是穿着盔甲的士兵,连说带比划,怎么也说不明白,哪吒不耐,一把将他后领拽住,带着他,让他领路。 他们去了暂时封闭城门的陈塘关,哪吒踩着风火轮,腾空而起,在城门上将士们的惊呼声中,飞跃城中,而后,踩在空荡荡的道路上,发现陈塘关一片死寂。 早春的寒风吹着,将屋舍的窗门吱吱呀呀地吹开,环视四周,屋舍空空荡荡,即便偶尔有人影闪过,又很快消失,道路两边,只有身披盔甲,形容严肃巡逻的士兵们。 陈塘关是一座无比繁华的城市,哪吒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 他皱着眉,愈加忧心。 他带着玉琮转身就去陈塘关的官府,发现里面乱成一团,他暗中跟着他们从另一道悄悄敞开的城门出了城门。 然后在陈塘关不远处一片荒野间,见到了消失的人们。 他们各个垂着头,表情麻木,整整齐齐地站成几排,围着什么东西。 陈塘关人口众多,聚在一起,密密麻麻地组成了浩瀚的人海。 哪吒和玉琮混在人海里,他将玉琮抱在肩头,听到玉琮压抑不住的惊呼声。 哪吒的视线被挡住了,看不清前方的境况,蹙着眉,沉声问道:“怎么了?” “哥哥,”玉琮害怕地抱着他的脖子,颤抖着说,“他们在杀人。” 哪吒一怔,耐不住站在原地观察,他拨开那些麻木伫立着的人们,拨乱了整整齐齐的队伍,外面看守百姓的士兵似乎发出了让人烦躁的呵斥声。 哪吒管也不管,径直向前走去,最终走到所有人前面,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他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座万人坑。 他们敲着鼓,打着锣,支着飞舞的纸龙,在痛苦逝去的生命们前肃穆地祭典着东海深处的神灵。 白昼中,大火却烧的刺眼,那些被当作祭品的人被五花大绑,只能挤在诺大的死人坑中,与同伴们挤在一起,乱石在陈塘关每一位百姓手中如雨一般掷出,一颗又一颗,一颗再一颗,纷纷掷出。 哀嚎声此起彼伏。 第122章 几个敞头露脚的大汉抬着一具巨大的龙王神像,与巫师一同登场,巫师穿着形状奇怪的蓑衣,身后跟着数名少年,他们手中拿着石罄,边敲边唱: “小人求雨,万民得济;” “神灵慈悲,赐雨湿地;” “生灵获救,雨住水干;”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一遍唱完,晴朗了许久的天空陡然间生出了巨大的黑云,一片结着一大片,在辽阔的苍穹之上轰隆作响,一道明雷劈下,闪出的形状仿佛一头巨龙。 人们不觉得害怕,反倒感激涕零,那一群麻木的人一个接一个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恭迎着东海龙王降临。 万人坑还在陆续死人。 杨婵垂眸执灯的样子闪现到眼前,她那半罐子灵力灌进了那些注定死去的人身上,她总是在这些无关紧要又毫无意义的事上掏空自己的灵力。 哪吒不理解,更不明白。 他是天生杀星,仙、妖、凡,手里的性命不知凡几。 可在此刻,看着这一场盛大的“葬礼”,杨婵无意中种下的因果,让他在刹那间学会了慈悲。 苍穹之上的乌云埋进了哪吒的心中。 哪吒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天空,抿着唇,一言不发。 玉琮紧紧抱住他,不敢说话。 坑中的人还在陆续死去,他们的血,沿着早就凿出来的小渠汇入宽阔的东海中,那座高大的龙神像,被他们捧着,顺着血流向的方向,载着小舟,在一遍又一遍求雨声中被请回了东海去。 天上的雷声不绝,却始终没有降下雨来。 “哪吒。”忽然有人喊他。 哪吒循声看去,瞧见了李靖。 李靖手里拿着书简,见他来了,将书简交给附近的士兵,皱着眉朝哪吒走去,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哪吒走前说要暂时回山,当夜陈塘关便大乱,紧接着太子出事,李靖忙得不可开交,差点忘了他这个让人头疼的儿子。 哪吒转过眼,看向脚下的万人坑,李靖一顿,脸上的沉痛之色极快闪过,他仿佛在掩盖些什么,在诉说这场残酷的刑法之前,想要状告他们的罪孽,他道:“这些是叛乱的战奴,前几日陈塘关正因为他们大乱,酿成了大祸。” 哪吒不关心他们的罪孽,他问:“这是在做什么?” 李靖道:“你不知道?” “立春刚过,如今是二月初二,正是春祭的日子。”春祭。 “去年大旱,庄稼歉收,灾祸四起,大家在祈求龙王,期盼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哪吒抬头望着天上的雷影,问:“那这雨落下来了吗?” 李靖叹了口气,道:“希望它能早日落下。” 哪吒嘴角微微勾起,又很快放下,他转身就走。 李靖看着哪吒的背影,问道:“你要去哪?” “找人。” 杨婵吗? 李靖皱起眉,念起他眼中的狐朋狗友,朝哪吒喊道:“现在陈塘关不得随意出入,你回家后不要乱走!” 哪吒没有回音。 李靖头疼不已,转过头,看向春祭现场,又不得不放下哪吒,转身投身于繁忙的事务之中。 哪吒走出陈塘关外,先是将玉琮送到了安全的地界,嘱托道:“陈塘关时局动荡,你早点回去,不要到处乱跑。” 玉琮想要反驳,哪吒抵住了他的额头,又说:“你一个凡人能做什么,老实回去待着。” 玉琮抓住他的衣袖,期待着问:“你会把姐姐带回来吗?” 哪吒残酷地说:“不会。” 玉琮抓着他的小手变得更紧了。 哪吒又说:“三月之期已至,春日已到,我该带她走了。” 玉琮一怔,脸上的焦急为落寞所替代,手忽然松了。 他知道杨婵这样好的人是不该属于人间的。 他苦着脸,笑得比哭的还要难看,对哪吒说:“那你要把姐姐平安带走啊。” 哪吒敲了敲他的头,回:“用不着你说。” 他推了推玉琮,让他赶紧回去,玉琮王前走了几步,又转过头,看向哪吒。 他眼中有担忧又有不舍,哪吒心中一暖,挥了挥手,催促着他继续往前走。 走到凡人该走的路上,回到人子该回到的家园。 见他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落成一个影子,没有意外的话,再过两刻就能平安地回到村子里,哪吒便站了起来,又一次奔向陈塘关。 他径直去了方才去过的官府里,府邸里乱成一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杀的血腥味。 士兵们如同雕塑一般陈列在每座屋舍前,噤若寒蝉。 身着麻衣的巫医们浑身裹着奇怪的药味,在府中进进出出,行色匆匆。 哪吒亮堂堂地出现,在众人惊叫声中,随手抓了一个士兵,问:“杨婵被你们抓去哪里了?” 他抓的是个不知前因后果的大头兵,闻言瞪大眼睛,甚至没认出哪吒的身份,二愣子一样高喊:“有刺客!!!” 这家伙脑子不算灵光,嗓门却大,把周遭隐藏的暗卫全都喊出来了,他们每一个人都因为武庚倒下而担惊受怕,稍有风吹草动便风声鹤唳,一下子齐刷刷地从暗处出现,手执武器打定主意要把这个擅闯府邸的“刺客”就地处死。 他们一个个虽然武艺高强,但跟修行中人比起来就有点不够看了。 第123章 哪吒冷哼一声,手中凭空现出一把长枪,双手灵巧地甩过,便是好几人的伤亡。 此举坐实了他刺杀的嫌疑,前来处置他的兵将前赴后继,然后一个个倒在他脚步,动静越闹越大,哪吒却浑不在意,自如地在这座幽深宽大的府邸里转悠。 杨婵被来自陈塘关的人抓走了,还能去哪? 他只要从这里开始把陈塘关翻个底儿朝天,迟早是能找到她的。 他闯过一扇又一扇门,然后被闻讯赶来的申公豹挡在了某一扇门前。 申公豹看着这个混蛋师侄,叹了口气,道:“这里是太子暂居的府邸,你闹事之前能不能考虑一下尊卑有别啊?” 哪吒回:“不考虑。” “就算这里是商宫我也照闯不误。” 他将手中的长枪立在地上,轻蔑地打量申公豹,刚刚府中出入那么多巫医照顾的怕就是那位太子殿下,太子倒下,那如今能下令带兵带走杨婵的就只有李靖和太子背后的申公豹。 李靖对杨婵一事浑然不知,若不然,在见到他第一眼就要大吵大闹了。 那谁抓走了杨婵,答案就变得很明显了。 哪吒威胁道:“把杨婵交出来,不然我就宰了你。” 申公豹惊道:“你是半点师门情谊也不顾啊?” “我跟你有哪门子的师门情谊?”哪吒道,“你带走了杨婵,只这一条,就够我杀你了。” “今日陈塘关能乱成这个样子,正是因为杨婵。” “她盗取国书,勾结九苗罪奴,搅得城中大乱,罪无可恕。” “你在告诉我杨婵该死?”哪吒沉下脸,“陈塘关与我有什么关系?大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这么多人里,只有杨婵与我有关系,你抓了她,你就该死。” 申公豹一愣,继而喃喃自语:“差点忘了你是个目无尊卑,随性恣意,四处惹祸的混世魔王了。” 哪吒已经不耐烦了:“杨婵在哪里?” 府邸里还藏着昏迷不醒的武庚,申公豹惹不起这个无所顾忌的混账,只能退步,带着他去了杨婵被软禁的地方。 任凭申公豹软磨硬泡,杨婵也不肯把被她认作云华遗物的阴符经交出来。 申公豹顾及着哪吒,始终没敢对杨婵下狠手,只能关着。 哪吒一到杨婵所在的屋舍外,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他疾步上前,大步上前,一把就要推开门,把里头关着的杨婵带出来。 但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哪吒的兴奋立马变成了愤怒,他转过头,温怒着对申公豹说:“把门打开。” 申公豹说:“门我当然可以打开,但麻烦师侄你劝劝杨姑娘,早点把不属于她的东西交出来,不然我没办法交差,就不得不连累你们李府一门了。” 身后紧闭的屋子里忽然传来杨婵的声音,这声音温柔却低沉,像是乾元山春日徐徐的风。 “哪吒,不关你的事,”她说,“你走吧。” “杨婵......” “哪吒,”杨婵似乎叹了口气,“我是个大麻烦,不仅如此,我还爱惹麻烦。” 杨婵这样一个不肯低头,不肯认罪的人,在明了自己和哪吒之间的仙凡之别后却总是在反思,反思来反思去,她愈发清楚自己是哪吒的累赘这一事实。 她是个求生不能的凡人,哪吒是个逍遥自在的仙人。 哪吒对她恩重如山,她却无以为报,她思虑良久,终于发现了报答哪吒最好的方式。 那就是彻底离开他。 她不能给哪吒沉重的命运再雪上加霜了。 “哪吒,春日已至,约定到期,我们就这样别过吧。” 哪吒脸色微沉,明知故问:“你说什么?” “我说,”杨婵总是很残忍,生怕话说不明白,“我们散了吧。” 可怖的沉默在他们两人之间弥散开来。 在漫长的沉默中,申公豹忽然在一旁冷不丁地提醒道:“杨姑娘,你就算在这里跟哪吒别过,也照样牵连于他,我劝你还是早点把国书交出来。” 哪吒不能朝杨婵撒气,就将怒气撒在申公豹身上,他转过头,眼眶被怒意激得通红,喝道:“闭嘴!” 说罢,他竟然动起手来,手中的乾坤圈亮出,眼看着就要掷出。 杨婵喊住了他:“哪吒!” 哪吒一顿,停了手,听到杨婵在屋子里走到门前,他隔着门窗就能看见杨婵朦胧的倩影。 哪吒抬起手,隔着一道门,触到了杨婵,这样好像就能浇灭他心中的慌张和怒气,他低下头,说:“把刚刚的话收回去。” “哪吒......” “收回去!” 杨婵没有照办,她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没有必要为了我一次又一次受到牵连。” “我说过了,我无所谓你的牵连,杨婵,我这一辈子,活几十年还是活几天,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没有区别?”杨婵终于问出一直没有问出口的话,“是因为你父母吗?” 哪吒一僵,良久,说:“是。” “我知道为什么那么不喜欢你爹娘了,”杨婵声音变得更低,“他们对你不好。” “哪吒,他们本就对你不好,要是你有我这个大麻烦,他们就对你更不好了。” “我不在乎。” “我在乎!”杨婵忽然激动起来,“我讨厌你被我牵连,更讨厌成为你的累赘!!” 第124章 哪吒一怔。 “我知道的,不止你父母,你师父其实也很不喜欢我,”杨婵低下头,声音低哑,“仙凡有别,我跟你本就是两路人,麻烦的因缘就到此为止吧” “以后,我们有各自的人生,你会慢慢弥合与父母的裂缝,然后仙途坦荡,得登大道;而我继续游荡,要么变得越来越强,背着家仇杀上天庭,要么像每一个卑贱的凡人一样随便死在某个地方。” 她是在对哪吒说,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再试图逾越界限了。” 哪吒终于明白杨婵莫名其妙生出的自知之明到底从何而来。 杨婵这样不识好歹,心比天高的家伙能生出自知之明还能是因为什么?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可惜,从未感受过深切爱意的哪吒即便看到了摆在眼前的真心,在明了答案的同时,依旧看不清答案。 但他不再忧愤,他在杨婵的爱的包裹下不再不安,他变得越来越坦荡也越来越坚定,他说:“你做梦。” 杨婵怔愣,又听他说:“父母是糟心的天给的,而你是我亲自选的。” “杨婵,魂契已落,你我的因缘便是永生永世。”“你不可能离得开我。” 杨婵抵在门上,捂着嘴,将泣音通通咽了回去。 “杨婵,此后每一世里,我有你,你也会有我。”哪吒笑着说,“我会永远陪伴你,你也会如此。” 哪吒一挥手轻易破了申公豹落下的禁制,拉开了门,发现了杨婵像个小姑娘一样哭成一团。 啊,她本来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不识好歹、不看眼色、娇纵任性、蠢笨固执、心比天高。 缺点一身都是。 可那些被迫明了的自知之明强迫她在一瞬间长大,独自一个人,孤独、不安、不甘地度过了好久的时光。 杨婵没了门的掩盖,难过地藏也藏不住,一个劲儿地把自己往里缩,然后被哪吒抱在怀里。 哪吒抬起手,温柔地在她背后拍了又拍,杨婵哭得更厉害了。 哪吒总不能说别哭了,吵死了。 他只能哄道:“三月之期已到,别哭了,我该带你走了。” 杨婵抽抽噎噎地说:“你,不是说你不能走吗?” “现在不一样了。” 他有她了。 “那我们去哪啊?” 哪吒说:“去你想去的地方,去我想去的地方。” “可我想先去找我阿兄。” “可以。”哪吒想起杨婵宝贝她兄长的样子,又补充道,“没问题。” “真的?” “假的。” 杨婵糊了他一巴掌,嗔怪道:“你很讨厌。” 哪吒将她头发揉乱了,面无表情却无比认真地回:“你比我讨厌多了。” 第55章 春祭 春祭的事情,哪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婵。 杨婵闻言震惊又难过,哭红的眼睛眼看着又要掉眼泪了。 哪吒用袖子轻轻擦了擦杨婵的眼睛,问:“为什么哭?” 杨婵将九苗的事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了他,然后说:“我从头到尾都对他们袖手旁观。” 她哭着说:“现在他们全死了。” “杨婵,有你没你,他们都得死。”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仔细想想,有没有杨婵,九苗的命运就如少舸说的,在他们决定抛弃地底留在地上时就已经注定了。 可是,杨婵因为阴符经牵扯其中,经历了这一场因果,就难以说与他们毫无关系了。 杨婵说不出不一样,她捂着胸口,牵着哪吒的手,诉说着自己的感受:“哪吒,我很难过。” 哪吒紧紧回握她的手,温声回:“我知道。” “杨婵,”他认真地劝告她,“这世上无论仙凡都有命数,没有谁可以真正拯救谁。” 杨婵听这话,不太高兴,觉得哪吒凉薄,但她怕哪吒难过再也说不出仙凡有别的话,只能单纯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因为命数已定,就袖手旁观,我觉得不好。” “你总爱多管闲事,所以执念缠身,心境不净,入道艰难。” “是,就你不爱管闲事。” 哪吒想了想,反驳道:“我还是管了的。” 杨婵偏过头,有些好奇,哪吒说:“我管了你的。” “只一件,就够我麻烦好几辈子了。” 杨婵一愣,脸腾得一下红了。 哪吒奇道:“你脸怎么红了?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说罢,他就要去试一试杨婵额前的温度。 杨婵立即别过脸躲开。 甩开哪吒的手,抱住他的胳膊,低着头,不说话了。 在哪吒心里杨婵始终是个身体孱弱的凡人,他见杨婵始终没说话,以为她真的身体不舒服,便说:“我给你找个大夫。” 杨婵终于开口,闷声说:“不要!” “吃点药对身体好。” “不要!” “给你买糖。” “不要!” 哪吒妥协了:“好吧,那就跟我先回家。” 杨婵抬头,扑闪着眼睛,问:“回家?” “嗯,要走的话,我想先跟我娘说一声。” 杨婵一顿,然后默默低下头说好。 * 杨婵想走,不交出阴符经是不行的。 第125章 虽然哪吒天不怕地不怕,可他总还有父母亲人,不能不顾念着他们。 所以,即便当着哪吒的面,申公豹没有再催过,但私底下他总有办法。 哪吒走前专程去看了李夫人,杨婵也不自讨没趣,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听李夫人絮叨,不给哪吒添乱。 杨婵站在门口,无聊地踢石头,那可怜的石头在她脚下滚来滚去,后来不知怎的脱离了她的控制,凭空转到其他地界上去了,杨婵诧异地看着石头滚落的方向,然后看到了申公豹的身影。他化作了一阵黑烟,微笑打量着杨婵。 杨婵皱着眉,转过头,看向温暖的室内,听到了李夫人的哭声。 哪吒出门,不知归期,李夫人自然是难过的。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杨婵。 杨婵一顿,心中暗暗汹涌着愧疚,她抬起头看向申公豹那边,听到申公豹传音于她:“你们可以一走了之,不考虑李府中人了吗?” 杨婵冷声道:“不用你提醒。” “你说那么多,不过是想让我交出阴符经罢了。” 申公豹点点头,道:“国书事关重大,如今太子生死不明,若是国书也丢了,别说李府了,我都保不准这一城人的性命。” “阴符经是我娘的东西,我是不可能交给你的。” 申公豹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好罢,所有人都死了,也算为哪吒解决一桩孽缘。” 杨婵听着李夫人的哭声,沉吟许久,把哪吒的嘱咐抛之脑后,离开原地,朝申公豹走过去,说:“如果我救活太子,阴符经的事你就忘掉吧。” “太子活了,这一城的人也就活了。” 申公豹一愣,奇道:“你能救太子?” “我可以试试。” 杨婵曾用了一个月的时候调理茶茶身体里的毒蛊,维持她身体的平衡,对四象蛊的毒性已经有了很深的理解,可以说这世上再高明的医师,也没有杨婵对四象蛊了解的多。 申公豹对武庚身上的四象蛊已无计可施,现在拖着也是苟延残喘而已,可若杨婵真能救活太子,以商王对太子的疼爱程度,国书一事都算不上事了。 虽然不信杨婵一个灵力微薄的小姑娘能救太子,但她放下豪言壮语,事态紧急,申公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带着杨婵去了太子所在的府邸里。 申公豹在一边说:“四象蛊是无药可解的。” 杨婵回:“我知道。” 四象蛊是万蛊之王,变化无穷,有一种解法就有无数的变法,根本无法参悟。 “这蛊毒没有解法,因为它本来就是个活着的寄生物,愈是想要彻底摆脱它,就愈是被它死死缠住。” “要想让它不要胡来,只能安心与它共存。” “共存?开什么玩笑?这世上除了九苗的母蛊谁能和四象蛊共存?!” “可以的,”杨婵说,“在很早之前,九苗第一任四象蛊的主人就单凭自己实现了共存。” “那是例外。” “在我手中,可以不是例外。” 杨婵站在紧闭的屋舍,她看向申公豹示意他开门。 申公豹看着这个门都懒得开的嚣张的小姑娘,扬了扬眉,任劳任怨地替杨婵将那扇紧闭的大门推开。 门一推开,里面血腥气和浓重的熏香味就扑面而来,杨婵皱了皱眉,抬起手用衣袖挡住了扑过来的药味,顺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正在忙碌的巫医们看见杨婵这个面生的小姑娘面露异色,将目光投向了申公豹。 申公豹摆了摆手,让他们出去。 巫医们面面相觑,欲言又止,最终从命出了门。 当他们全都走掉后,敞开的门窗将屋子里的怪味带出去了大半,杨婵终于肯放下衣袖,抬起手,手中的莲灯由小变大,悬在空中,晃晃悠悠地飘向放下的床帘里。 杨婵将手指咬破,但发现这点血完全不够用,于是问申公豹要了一把刀,干脆利落地在自己手心上割了一刀。 鲜血瞬间沿着伤口流了出来,然后全数灌到了莲灯中心。 杨婵闭上眼,莲灯中散发出来的粉色光芒有条不紊地分布在武庚周身,她嘴里念念有词,仔细一听,会发现她说的是阴符经里的内容。 阴符经是占卜的经书,也是兵书,奇门八卦,五行遁甲,都会有所涉及,说尽了天道运行的规律。 万事万物都得遵循规律。 蛊也好,人也好,运行的规律都是有相通之处的。 照顾过茶茶以后,杨婵找到了维持人体运行的平衡之道。 而她曾经摸索出来的规律,如今稍作修改用到了武庚身上。 那些柔和的暖光依序,定点进入了武庚的身体,缓慢地融合了体内躁动不安的四象蛊,让它们得以沉静下来。 治疗过程十分缓慢,稍有不慎,四象蛊必定反噬,杨婵精神高度集中,已经忘我。 申公豹见状,看到了杨婵治好武庚的希望,心中绷着的弦好像能松一松了。 天色渐晚,为了防止哪吒又一次闹上门来,申公豹主动派人将这位大爷请到了府邸里。 武庚体内躁动的四象蛊终于全数被杨婵平复下来,她松了口气,收回了一直运作的宝莲灯。 刚一收回莲灯,杨婵便眼前发黑,步伐踉跄,一下子就要栽倒到地上,本该摔个底儿朝天,却被人扶住了。 第126章 杨婵迟钝地抬起头,看见了哪吒。 哪吒抿着唇,一言不发,漆黑的眼睛里荡着明辩不清的神色。 杨婵怕挨骂,条件反射地抱住了头,说:“哎呀,我头好晕啊。” 哪吒果然讥讽:“自找的。” 杨婵强行缩进他的怀里,又说:“别说了,我头好像更晕了。” 效果立竿见影,哪吒果然不再废话,将她拦腰抱起,揣到怀里带走。 他们一出去,外面同申公豹一齐守着的巫医们一拥而入,半晌,房间里传来喜悦的声音。 杨婵晕乎乎的,头靠在哪吒怀里,说:“这下子暂时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了。” 哪吒没有应声。 杨婵睁开眼睛,又忽然好奇了:“申公豹跟我吹,救了太子,你们李府会享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你父亲也要加官进爵。” “那你爹岂不是要开始喜欢我了?” “不会,”哪吒果断说,“他只会觉得你趋炎附势,是个小人。” 好没道理。 杨婵皱了皱鼻子,评价道:“你爹真难伺候。” 哪吒瞧着她虚弱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问:“我爹娘喜欢你,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嗯,比较重要,不,”杨婵强调道,“是很重要。” “为什么?” 杨婵挥挥手,表示:“你不懂。” 哪吒挑了挑眉:“我怎么不懂了?” “你就是不懂,”杨婵老神在在地反问,“你懂什么?”她不等哪吒这个杠精反驳,又赶忙闭上眼,说:“我困了,我要睡觉,不要打扰我。” 杨婵说睡就睡,不给哪吒一点说话的机会,等到再一次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暗,她睁开眼,发现哪吒坐在床边,抵在床柱上,也阖着眼睛。 杨婵刚醒,还不清醒,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眼前的哪吒变得清晰了点。 杨婵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蜷在被子里,侧过身,轻轻戳了戳哪吒。 哪吒缓缓睁开眼睛,安静地看着杨婵。 杨婵轻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哪吒翻了个白眼,答:“是我把你放在这里的,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杨婵更有道理。 她指着外面的天色,问他:“这么晚了,你跟我呆在一个房间里,合适吗?” 哪吒反驳:“以前我们不也在一个房间里。” 以前那是在路上奔波,哪能讲究那么多? 杨婵鼓着腮,悄声说:“不是这个道理。”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了起来,掀开被褥,利落地跳下床,不跟哪吒计较这种不合规矩的小事,大手一挥,宣布要正式出门。 出门好。 可是,出了陈塘关,是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这个问题抛出来时,杨婵也茫然了一会儿,她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藏着的阴符经,也学着太乙一样,掐指一算,然后什么也没算出来。 哪吒见状,奇道:“你会卜卦?” 杨婵理所应当地回:“不会。” “模仿一下。” 哪吒端起师父的架子,抬起手给他不尊师重道的小徒弟一个暴栗。 杨婵抱着头,踹了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小师父一脚。 两人打闹一阵,杨婵被哪吒刺激地真找了几根树枝算起挂来。 她就是个半吊子的算命先生,算了半天也算不出来,在哪吒愈来愈戏谑的目光中,一怒之下散了手里所有的树枝,作势起咒,然后那些树枝通通飞起来,在空中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 杨婵问:“我阿兄在哪里?” 那些树枝立在空中,半晌,它们又动作起来,它们飘忽着向北又向南,向东又向西,纠结极了。 杨婵催促道:“到底在哪?” 那些树枝被她这一喊,吓了一跳,抖了抖,然后噼里啪啦地掉到了地上。 杨婵见状,十分沮丧地对哪吒说:“好像又失败了。” 哪吒捻起一根直直插在地上的树枝,沉吟片刻,说:“我觉得没有。” 杨婵面露疑惑之色,哪吒解释道:“你手中的那些树枝刚刚几个方向都选了,但最后一个也选不出来,最后通通落到地上,而这一根......” 他亮出手里的树枝:“更是直直插在地上。” 他问:“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杨婵摇了摇头。 哪吒转了转手里的树枝,慢悠悠地说:“地上总是有方向的,如果没有方向,只有一种可能......” “你兄长不在人间。” 杨婵瞪大了眼睛,浑身的汗毛炸起。 正在此时,天上又一次发出震耳欲聋的雷声,杨婵下意识望天上看,看到了龙状的明雷。 “这是?” 哪吒沉着脸,冷声道:“春祭还没结束吗?” 夜晚中寂静的陈塘关忽然躁动起来,昏暗的乌云之下,冒起一簇簇热烈的火光,照得夜晚恍如白昼。 哪吒抱着杨婵腾空而起,看见陈塘关外人们鱼贯而出。 他们落到地上,随着人流往城外走,在汹涌的人海里,杨婵听到有人说:“罪人血液污浊,玷污了东海,龙王大怒,要求祭祀重头再来。” “这一次指明了祭品。” 杨婵的心跳莫名急速加快,她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第127章 她不敢听了。 “是三十童男,三十童女。” 杨婵霎时间僵住了,她立在原地,抓住哪吒的手,不走了。 哪吒转过眼,瞧见杨婵脸色苍白,比午时使用宝莲灯后更甚,连忙问道:“你怎么了?又是哪里不舒服?” 杨婵僵硬抓住他的胳膊,磕磕绊绊地说:“我要先回去。” “回去?” “我要回阿大家,”杨婵喊道,“我要见玉琮!” 杨婵不祥的预感在他们抵达阿大家时成了真。 这个曾经简陋却温馨的家此时乱成一团,夜色里温柔的月光被祈雨祈来的乌云遮蔽,一丝一毫的光也吝啬降临于此。 杨婵闻到了血腥味,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将他们家的门推开。 当她还未看到屋内景象时,她就被哪吒遮住了眼睛。 “哪吒......” 哪吒从背后将她抱在怀里,将她严严实实藏在怀里,怕她经不起雨打风吹。 “杨婵,”哪吒说,“阿大死了。” 她因为不愿交出孩子,被一剑穿心,当场横死。 她趴在地上,满手的血已经凝结,僵硬的手臂直直撑着向前,双眼即便在死后也不肯闭上,直愣愣地瞪着屋外,期盼着那些可怕又可恶的人可怜她孤苦伶仃,将她唯一的孩子,她活着的唯一的指望还给她。 杨婵拉开哪吒的手,低下头,看到了阿大伸出来的手。 那是一只布满老茧的手,这只手曾经为幼小的玉琮扛起了一片天,也曾在午夜时分,像母亲一般温柔地为杨婵缝补着衣衫。 杨婵双脚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任由哪吒如何拉也拉不起来。 她颤抖地捧起了阿大的手,漆黑的夜色里,阿大温柔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她手里拿着杨婵因为修行搞得破破烂烂的衣裙,捻着细针,笑着将耳边垂下来的发别到耳后,对杨婵说:“姑娘,油贵,我借着月光就行。” 她平凡却坎坷的一生里,杨婵是唯一的奇迹。 但这奇迹稍纵即逝,一旦失去,便会轻易在这世道里丢掉性命。 诚如申公豹说的,凡人太脆弱了,随便一场天灾人祸就能让他们死去。 他们贫穷又卑贱,如果不能一直被庇佑,珍贵的生命很快就会凋零。 哪吒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给予她最后的希望,他说:“我们去找玉琮。” 杨婵无助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似乎已经丢了魂。 哪吒捧住她的脸,用体温将她捂热,又一次说:“我们去找玉琮。” 杨婵迟钝地点了点头。 哪吒带着她纵身飞向空中,来到了恍如白昼的火光中。 杨婵在温暖的火光中,冻得四肢冰凉。 神灵看来很满意这一次祭祀,不再以雷型代替,反而显出了真身,只见那条巨龙盘旋在空中,弯曲成一条蜿蜒的河流,漆黑的瞳孔闪耀着贪婪的光。 那一个个孩子在祈雨声中,被一个个推入深不见底的大海中。 “噗通”、“噗通”一声又一声,真是杨婵这辈子听过的最恐怖的声音。 祭台上没有玉琮。 这不是一件好事。 杨婵蒙着脸,忽然说:“我错了。” 她声音太轻,哪吒没有听清,问:“你说什么?” “我错了,”杨婵再一次说,“我不该给他起那样一个名字,也不该对九苗袖手旁观。” “我错了。” 她说:“我该死。” 哪吒发现杨婵魔怔了,赶紧拉住她,想要定住她的心神,不想却被杨婵一把甩开。 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结着一幅幅画纷乱地出现在杨婵脑海里,最终这些画拼凑出最初、最初的样子。 农田、屋舍、满山野跑的孩子、敦厚的农人以及朴实热情的农妇。 社稷昌盛,五谷丰登。 杨婵扬起手,疯了一般,盯着神龙,质问上天:“可远比我更该死的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落下雨呢?” 哪吒愣在原地,第一次见到春祭的怒意和悲悯在胸中炸开。 天上的雨始终没有落下,只有一阵又一阵骇人的明雷,而真正落下的雨,只有杨婵眼中悲恸的泪。 哪吒将癫狂的杨婵搂在怀里,他双手捧起她的脸,认认真真地拭去她眼中落下的泪。 这世上任何生灵自有他们的命数,就算出手相助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多管闲事而已。 哪吒这辈子本只想管杨婵一人的闲事。 可是这位通透的神终究被杨婵拖入了红尘,也开始悲悯凡人。 “杨婵,”他温柔地说,“你别哭。” 他承诺道:“雨会下下来的。” 说罢,他放开了杨婵,转身,朝波涛汹涌,浊浪翻腾的东海走去。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明雷不绝。 他将为人间带来一场真正的雨。 第56章 龙宫 东海浊浪翻腾,翻腾出来的水花直逼低矮的云层。 哪吒投入海中,修好的混天绫被铺长铺开,织成一张细密的罗网,网住了即将掉落的孩童,红色的混天绫在热烈的烛火中闪耀着刺目的红光,它由下飞向上空,将那一整个山崖的人都网罗住了。 祭祀被强行打断,循环不断的祈雨声停了,麻木的人们看到从天而降的混天绫,惊叫出声,认出了李家那位总是闯祸的三公子。 第128章 凡人之力无以抵抗这位天生的神灵。 他们一直、一直恐惧着哪吒,他们害怕他的力量,害怕他的脾性,害怕他的出身,害怕......他所有的一切。 他们喊叫着:“是哪吒!” “又是哪吒!!” 他们赶紧看向天空,跪在地上,期盼神龙知晓事理,不要将哪吒的罪怪到他们身上。 李靖在一声声“哪吒”的呼唤中,看清了那位远在东海的儿子。 他站在巨大又尖锐的礁石上,在卷动的海浪中,在剧烈吹荡的海风中,屹立不动,化作了一座秀丽又高耸的山峰。 李靖看着冲上天的海浪,见其即将冲减到哪吒身上,一时间忘了呵斥这位四处闯祸的魔王,他忍不住跑上前,喊:“哪吒,快回来!!” 哪吒默默抬眸,神情淡漠地俯视着海滩上的人,他背着巨大又高耸的海浪,微微抬手,在海浪扑过来之前,将那些惧怕又憎恨他的人送到了远离东海的安全地带。 与此同时,海浪打下,扑在了哪吒身上。 他浸了满身带着海腥味的水,浑身湿透,鬓发贴在脸边,凤眸微眯,看向天上的神龙。 远离了人,就远离了通明的烛火,昏暗的世界里,连月光也没有。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神龙似乎借此在向他表示自己的怒意,它在空中飞舞,蜿蜒的河流就变了又变,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哪吒,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哪吒手上凭空变出乾坤圈,混天绫在完成任务后,也回到了主人身边,缠绕着他的身体,同主人一同望着天上的神龙。 龙的声音低沉,仿佛是闷闷的雷声:“好个不知好歹的小子,竟然敢打断祭祀。” 哪吒没有理他,他命令道:“把孩子还回来,然后老老实实地下雨。” 龙冷笑道:“孩子?那是陈塘关自愿送给我们的祭品,在他们落水的那一刻就已进我父王的肚子里去了,你若真想想找,就去龙宫送死吧。” “至于雨,哼,你打断了祭祀,我们龙族也没有‘履约’的必要。” “你不降雨?” 龙伸出了爪子,恶劣地说:“你这个不敬神灵的逆徒若是死了,我还能考虑考虑。” 哪吒打量着他那具巨大的身躯,说:“好。” 好什么? “我会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带着你的尸首去见你的父王,告诉他,若是他下雨了,我还能考虑考虑不杀他。” 龙大怒,张大龙嘴,吼出声:“混账!!” 哪吒本就是混账用不着他说,他踩着风火轮,将手中的乾坤圈砸出,那龙不懂乾坤圈的威力,下定决心要给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子教训,它飞上来,龙爪就要抓向哪吒,结果正巧撞上了乾坤圈,“叮”的一声,它的爪子竟被一下子打折了。 龙疼得嚎叫出声,连忙将爪子缩回来,结果那乾坤圈和它的主人一样不依不饶,在它往后退开的同时,趁胜追击,一举砸断了它的爪子。 巨大的身躯在这时候成了负累,这龙赶紧化作人形,滚到了海面上。 它龙头人身,一只手臂被打断,只能用一只手拿着战锤,朝哪吒飞来。 哪吒抬起手,收回了乾坤圈,手中又变出金色的火尖枪,他甩了漂亮的枪花,抵住了沉重的战锤,而后,长枪一转,刀锋正对着龙,戳中了它的眼睛。 火尖枪上点着火,炽热得如同牢狱中浸在火中的烙铁,碰到它的眼球上,只听得“滋”的一声,烧水壶一般尖锐的声音过后,瞬间水晶状的黑色眼球就化了。 这龙大叫出声,想要逃跑,却被哪吒死死摁住,他明明只是个少年,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让这头神龙都没有力气拒绝。 为了活命,它又赶紧变成了不能轻易压制的巨龙,它逃也似的飞入云层中,想要借黑色的云,在昏暗的世界里遮掩自己的身形,让哪吒不能再追上它。 不想,那该死的乾坤圈又一次追上来了,它变大,变成刚好可以将它的身体套进去的大小,穿针引线一般,滑到了它的七寸上。 然后,陡然收紧变成戒指大小。 龙的身体在一瞬间被这收缩的乾坤圈挤成了两块。 它痛苦的嚎叫出声,因为濒临死亡,它痛的更狠,也喊得更厉害,凄厉的让人脊背发凉。 哪吒面不改色,凉薄中透着不可忽视的杀意。 他这一生里,干的最顺手也最畅快的时候就是屠戮生灵。 说杀什么就一定会做,毫无转圜的余地。 对龙凄厉的喊声,只有三个字“太吵了”。 龙的内脏被强行移位,胃里的所有东西都倾倒出来。 它张大嘴,将乱七八糟的人骨、人肉都吐了出来,那些东西全都混着猩红又腥臭的血,和着黏腻的胃液,如倾倒的大厦一般,倒入海中。 以这些尸骨“新鲜”的成色就知道它吃的是什么。 说是罪人玷污东海,但也不妨碍吃进去吗? 这龙吐完,就从云上掉到海上,嘴里念念有词,喊着:“父亲。” 哪吒收回了乾坤前,慢条斯理地说:“不要急,等我杀了你,我马上带你去见他。” 听这话,龙拼尽最后的力气也要挣扎,它踉跄地爬起来,又想飞得远远的,抑或是深入大海之中,但是不管是哪条路都被哪吒堵死了。 第129章 混天绫慢慢缠上了它巨大的身体,漂亮的银色鳞片被红色覆盖,就像是一层“裹/尸/布”,让它陷入无法逃离的恐惧中,逐渐的,它整具身体都被这该死的红绫缠住了,它仅剩的龙眼瞪大,它害怕的想要求饶抑或是嚎叫,但不论是哪种,都不可能了。 混天绫在缠住它后,就凌迟一般,缓缓地收紧。 慢慢的,这头一开始无比嚣张的巨龙失去了气息,再也无法挣扎了。 哪吒一把扯开混天绫,明明他才是那个屠夫,临了却嫌弃人家的血腥气,把混天绫丢到海中,让它好好清理,然后抽出一把小匕首,切开了龙的皮肉,找到了它长长的龙筋,一把将它抽了出来。 金色混着龙血的龙筋落到了他的手中。 他说到做到,抽筋扒皮一个也不会少。 他拿着龙筋,打量着海上的巨龙漂亮的银色鳞片,想,可以拿这个给杨婵做一件衣裳。 这件衣裳做出来一定比他怀里藏着的杨戬给的鲛纱还要好千倍。 正想着,心里记挂的人就朝他跑来。 杨婵被宝莲灯包裹着,远离人群,朝他急切地奔来,她喊:“哪吒!” 哪吒缓缓转过头,在山脉一般高大的龙尸中,看见了杨婵。 他此时身上不只是海水,还有满身的血,脸上,手上,到处都是。 天色昏暗,月光也没有,这些红色的血黏在他的脸上,化作黑色的斑点,如何也无法除去,而他这个刽子手,粘着血,却还面无表情,理所应当,他看着杨婵,一动不动。 明明刚刚还念着她,这会儿却不主动喊她了。 杨婵被此情此景吓得下意识退后一步,哪吒见状,也退后一步。 杨婵立即反应过来,漂浮在空中的宝莲灯落到她手里,她提着灯,快步朝他跑来,然后踮起脚,扑进他的怀里。 哪吒一僵,半晌,弯下腰,将杨婵紧紧地搂在怀中。 他听到杨婵故作轻松地说:“你身上沾了这混账东西的血,变臭了。” 哪吒回:“待会儿洗一洗就好了。” “真的?” “嗯。” 杨婵满意了,她松开了哪吒的怀抱,借着宝莲灯的光,看清了哪吒的眉眼,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浸了海水,仔仔细细地擦他脸上的和手上的血。 她比哪吒的手轻得多,不会把人家推到冰冷的海里,但是,她的手太轻了。 轻的让人心里犯痒。 哪吒忍不住抓住杨婵,轻唤:“杨婵。” 杨婵轻轻应声。 她问:“这龙死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哪吒回:“给你做件衣裳。” 他一直念着这事儿呢。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 正在两个犯\\罪分子商讨如何“分\\赃”的时候,平静的海面忽然发出别的动静,哪吒皱着眉,将杨婵推到身后,杨婵躲到他背后,看到几头巨大的鲨鱼鱼跃而出,与此同时,乌泱泱的穿着盔甲的奇形怪状的虾兵蟹将们踩着巨浪从海中攀升起来。 他们气势汹汹,嘴里念着:“是谁敢打扰春祭。” 还没念完,瞅见了海上的龙尸,巡海夜叉大叫出声:“是谁伤了三太子?!” 哪吒回:“不是我伤的。” 他顿了顿,在这群虾兵蟹将看过来时,又慢悠悠地补充道:“是我杀的。” 众兵骇然。 “你、你,你......”你个没完没了。 哪吒推了推杨婵,让她回去,他说:“我去闹个龙宫,你先回去吧。” 他把闹龙宫说的稀松平常,但杨婵知道这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她紧紧抓着哪吒的手,说:“我跟你一起去。” 说罢,她笑着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太子爷出场,怎能没有提鞋的小弟呢?” 哪吒一愣,淡漠的脸上忽然绽放出明朗的笑。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在这个世间游走,可在密云时他就知道他以后不会是一个人了。 他捏了捏杨婵的脸,说:“好啊,你别拖我后腿。” 杨婵捏了捏拳头,跟他显摆了一下,然后神色正经地说:“我努努力。” 哪吒“噗”地一下,紧接着爽朗地笑出声来,继而揉了揉杨婵的头,说:“没关系,我兜着底,这祸怎么着都能闯出来。” “可不,”杨婵调侃道,“咱师父可是个闯祸的天才。” 他们在一起总是旁若无人,身处在只有彼此的世界里。 那头哀恸的兵将们被晾在一边,不由得悲愤地喊:“俩个贼人,快快纳命来,给三太子陪葬!” 话落,他们一拥而上,粉色的光芒在此时爆出,成为一道屏障,将他们通通弹开。 杨婵和哪吒牵着手,一同投入深海之中。 深海之中比地上还要昏暗,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 杨婵执灯,照亮了他们的前路。 哪吒将海上的龙尸拖入海中,随着重力加持,它泡在水里,向海底沉降。 那些海上的兵将们也跟着一同落入海中。 他们还妄图打破宝莲灯落下的屏障,他们化作了原型,成千上万的海鱼紧紧地包围住了屏障,海鱼太多,乌漆嘛黑的,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杨婵看向哪吒,哪吒一手揽住她,一手捏决,一边命令道:“闭气。” 第130章 杨婵默契地撤下屏障,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下一刻,大火从海中升起,发出水汽蒸腾地滋滋声,这火在海中总是烧不起来,但是炽热的温度足以加热冰冷的海水,他们周遭的海水沸腾就快把这些海鱼烤熟了。 它们渐渐退开,眼前视线清明,杨婵重新落下屏障。 他们游荡在海中,途径七彩的海鱼、透明的水母以及漂亮的珊瑚群。 杨婵一个看到海就惊奇的土包子,哪里见过这阵仗,她忍不住伸出手要去摸,被哪吒扯过来,拉着她稳稳当当地落到海底。 他们才在金碧辉煌的龙宫上,漆黑的一切被明亮的夜明珠照亮。 杨婵环顾四周,在身前看到了城墙一般高牌匾,上面刻着“龙宫”二字。 在他们落地的同时,那些紧紧跟随的虾兵蟹将也跟来了,此时没了海的助力,想要往前走,单靠宝莲灯是不行的。 哪吒是修行者,在海底没有宝莲灯照样可以自由前行。 于是,他推开了杨婵,手中变出了火尖枪,与在场的众兵打起来,打的龙宫前庭劈里啪啦地倒,这动静传到了龙宫深处。 东海龙王坐在龙椅上,发现侍女们不再端送来的童子肉,心觉奇怪,就听她们喊道:“大王大王,厨房里出事了!” 出事? 能出什么事? 龙王觉得他们都是一群废物,叱骂数句,跟着宫人去了厨房,然后看到尸骨堆里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娃娃可怜地嗷嗷大哭。 龙王喊道:“还让这个小东西哭什么,赶紧宰了!” “宰不了啊大王!这小娃娃的邪性得很!”能有多邪性?他想,不过是一个凡人崽子,肯定是宫人们偷懒。 他踹了身边的宫人一脚,让她赶紧处理,不想,一靠近那娃娃,宫人就像中了什么重击一样,当即倒在地上,浑身抽搐,身体迅速变得乌青,紧接着,她的口鼻里钻出了几只小小的黏腻的虫。 这虫昂着头,还看了这位海中大王一眼,又慢吞吞地爬回去继续啃咬宫人的身体了。 宫人们惨叫出声,龙王往后退一步,一挥手打算处理掉那孩子,结果龟丞相拉住手,他说:“大王,使不得啊。” 龙王吹胡子瞪眼,心里想,一群群废物,自己不动手,还阻碍本王动手! 龟丞相支着拐杖,捋了捋他的胡子,说:“这怕是人间的四象蛊,这可不是人,您千万吃不得。” 龙王闻言一顿,随即问道:“四象蛊怎么混到里面了?” 龟丞相哪里知道? 两人掰扯的时候,龙宫忽然地震,地动山摇,龙王身体一晃,被宫人扶住,没过多久,虾将军就急匆匆跑来,喊:“大王,不好了,有人闯入龙宫了。” 龙王瞪大眼睛,他还没缓口气,就听虾将军哭丧:“三太子已经牺牲了!” 龙王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跪到地上,抓住虾将军的衣领,吼道:“你说什么?!!” 虾将军悲不自胜,说:“那陈塘关李靖的儿子哪吒打断了春祭,三太子前去教训,被他打死,这混账不依不饶竟然带着太子的尸首打上门来,要您出面了!” “李靖、李靖!”龙王咬牙切齿。 他甩开周围的搀扶他的宫人,化做一条银白色的巨龙,怒不可遏地穿梭到深海中,遇见了闯入东海的哪吒和杨婵。 杨婵把宝莲灯当个棒槌,见谁捶谁,越发熟练,嘴里还算着数,向哪吒报告:“老大,我打了二十七个了。” 哪吒百忙之中,丢了个瘌□□,回:“这么多?记得把那破莲灯洗洗。” “什么破莲灯?”杨婵嘟囔着,没跟哪吒计较。 海水传来不平静的波动,杨婵抬头一望,看见一头巨龙从龙宫里跑出来。 杨婵一愣,继而大喊:“哪吒,又出来一头龙!” 说罢,周遭跟他们打在一块的兵将们哭喊着:“大王终于来了!” 哪吒又打坏一个柱子,石柱塌下来,砸了好几个倒霉蛋。 他抬手盖住了眉骨,看见了海中的阴影。 那是比他刚刚打过的龙更巨大的存在。 他几步上前,走到杨婵身边,抬起手,将她揽到身后。 龙落下来,踩在龙宫的石砖上,低头看着这个还没有它爪子大的少年,问:“我儿呢?” 哪吒侧过身,亮出那条摆在宫廷里,被拨皮抽筋的银色巨龙,回:“死了。” 话落的同时,那龙一甩尾巴,卷的海浪巨变,哪吒屹立不倒,杨婵抱着他的胳膊,勉强没有被卷走。 哪吒伸出手,又摊开,他说:“落雨,不然,就尽早跟你的宝贝太子在阴间相聚。” 龙王化作人形,越过哪吒两人,跑到龙尸前,哀恸不已,他哭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对我儿下此毒手啊!” 哪吒不言,杨婵则答:“春祭数年,陈塘关众人对你毕恭毕敬,天灾降下,我也未见你对他们心怀怜悯,反倒携恩图报,变本加厉,他们与你又有何仇?” 龙王怒道:“天灾又不是我降下的,那是你们殷商无德触怒天道降下的灾祸,再说,这雨要落下要废我多少法力修为?既然要乘我的恩,为何不愿满足我的愿?!” “春祭已开,就没有事后挑选祭品强买强卖的道理,你不落雨,就是你无能。”杨婵强词夺理,“你无能,就把你肚子里吃过的祭品全部吐出来!” 第131章 她失去了冷静,恨不得杀了龙王,大步上前却被哪吒拦住,她喊道:“把玉琮还给我!!” 龙王肚子里都不知道吃进多少孩童了,喂到肚子里的,只管吃,哪里知道食物叫什么名字。 他只当杨婵是个蔑视神灵的女疯子,转过头,抱着自己的孩子,哀哭不已。 哪吒没有兴趣看他的哀痛,他问:“这雨,你落是不落?” 龙王满目狰狞,怒道:“我为什么要为了杀我儿的仇人降雨?这恩德我不降下了!” 他一挥手,宣布道:“我要你们的命!!!” 说罢,他化作了一头巨龙,要去啃咬掉他们的头颅,哪吒抱着杨婵躲过,将乾坤圈投掷出去,金色的乾坤圈游荡到龙宫上,微微颤动,隐隐泛出金色的水波纹。 水波纹一圈又一圈变大,落下,整座龙宫都震颤起来。 宫中的虾兵蟹将在剧烈的摇晃中站立不稳,纷纷哀叫。 杨婵赶紧将哪吒的耳朵蒙上,哪吒被蒙住耳朵,吵闹声远去,眉间的咒印却隐隐泛红,火尖枪上缠着混天绫,他高举手中的长枪,甩了个漂亮的枪花,紧接着,枪上的混天绫变成一面坚硬的墙,将哪吒用枪劈开的海水分成两半。 龙宫也由此被分成了两半。 他们深处于深海中,脚下的土地却是干涸的,那些臭鱼烂虾统统变成了原型,在干涸的泥地里废力翻腾想要跳回两边的海水中。 水上的空气借这道深深的裂缝灌进了海底龙宫中。 在空气里声音传导的速度远比海水中更快更清晰,借此,杨婵听清了龙宫中属于婴儿歇斯底里的啼哭声。 她愣在原地,对哪吒说:“我...好像听到了四象的声音。” 哪吒不认识四象,闻言,奇道:“什么四象?” “九苗的四象蛊。” 哪吒:“......那种东西怎么混到龙宫里来了?” 四象蛊的状态已经完全脱离人了,似仙非仙,似人非人,就跟毒草、毒药一样就是个玩意儿,他们这些修行者从来不把四象蛊当人的。 而且,她们也从来养的不像个人。 就是个玩意儿。 可惜杨婵不了解他们这些人对四象蛊的看法,虽然她亲眼见证了四象怪物一般降生的历程,可是她亲手将四象带到这个世界上,发自内心地觉得她是个人。 她甚至在玉琮生死不明的此刻将她当作了救命稻草,期盼着她是活着的。 她说要往龙宫深处走,哪吒看了看这边蓄势待发的龙王,放下该打的架没打,陪着杨婵进龙宫找四象。 他一动分裂开来的海水又一次合上,在众兵心有余悸地感慨捡回一命的时候,杨婵和哪吒混进了龙宫里。 流程还是跟刚才一样,一个打大头,一个打小头,身后还跟着一条巨龙,他们就跟拆迁队一样将金碧辉煌的龙宫砸的一塌糊涂。 临近后宫,身后却越追越多,哪吒显然烦了,打算一举解决,他让杨婵去找四象,自个儿挡在了越聚越多的兵将。 杨婵也不熟悉后宫的格局,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瞎转,但幸好这里靠近存放祭品的地方,四象一直在哭,杨婵循着哭声,总算找了厨房,然后瞧见了一群宫人和存放在仓库里还没来得及吃掉的孩童。 见外人闯入,这些人慌作一团,他们不是可以上战场的士兵,就只是普通的侍女而已,前不敢靠近手持宝莲灯的杨婵,后不敢靠近毒气森森的四象,僵持在原地,抖如筛糠。 杨婵看出她们的恐惧,虽然厌恶她们协助龙王,但最终放了她们一马,停在原地,说了个“滚”。 听懂杨婵是放了她们,她们不敢耽误,一边道谢,一边跑,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杨婵快步踏入了厨房,然后一眼看见了紧紧抱着四象的玉琮。 他闭上眼,神态安详,了无生气,四肢苍白,已被泡的发肿。 杨婵看到此景,僵在原地。 四象察觉到杨婵的来到,哭得更厉害了。 被投入深海里,能活得下来的孩子除了似人非人的四象就不可能有别人了。 杨婵被四象的哭声喊醒,缓缓抬起僵硬的腿,慢慢走到他们身边,她在白色的尸堆里,将两个可怜的孩子拥入怀中。 四象落到杨婵怀里,不哭了,她张开嘴,咿咿呀呀地乱叫。 杨婵说:“我带你们回家。” 怀中已被水泡的发僵的玉琮听此言,轻轻将头垂在杨婵肩头。 杨婵将四象绑到身前,将玉琮背到身后,又一次踏出了龙宫。 她刚想要去寻找哪吒,就见大海又一次被劈开,深海里傲慢的龙王被赶出了龙宫,它飞入上空,厚重又晦暗的云层里藏不住它的身影。 哪吒杀龙杀出经验来了,打的龙王东躲西藏再一次面临自己儿子一样的窘境。 只见哪吒脚踩风火轮一齐飞入与层中,脚下的火在云中延展,烧红了周遭的云。 照亮了龙王躲藏的踪迹。 哪吒掷出火尖枪,越过他坚硬的鳞甲打进它的眼球里,龙王嚎叫出声,哪吒踩上了它的龙背,脚下的火灼烧着它的背。 龙王拼命挣脱,哪吒一手抓着插进眼睛里火尖枪,一手死死抓住它的龙角,让它如何也无法摆脱自己。 龙王在云间穿梭,身体又是飞又是滚,但不管怎么折腾,哪吒都屹立不动,反倒它要被烤熟了。 第132章 龙王为了保命,只能把杀子之仇抛到脑后,向哪吒求饶。 哪吒还是那句话:“把雨下下来。” 龙王朝他哭诉:“不是我不愿落雨,是这天不让落雨,我要强行降雨,违逆天道会损害我自己的性命和修为啊!” 龙王修炼千年才至如今实属不易,为了凡间损耗自己的修为是在太不值当了。 但它既然知道自己不能降雨,何必利用上天惩罚人间的灾祸为自己牟利呢? 春祭已开,这买卖它做了,就得做到底。 这雨,不下也得下。 去死还是损耗修为,选择很简单就能做出来。 龙王哭丧着以自己的性命和修为为祭,将雨落了下来。 沉闷在空中已久的云终于了有了去向,它们化作人间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与此同时仿佛映照着龙王所说的,这雨落下来是忤逆天道的,天空中的雷声愈来愈凶,轰隆一声,仿佛能将大地都震裂了。 哪吒抬起头,在明雷穿梭的云间,抬头望着这些雷,双耳边缓缓流出了血。 雷声再凶,久旱逢甘露的人间承接着雨不觉害怕,反倒欢天喜地,寂静的夜晚里人们开心地跑出来,在骇人的雷雨天,抬起双手,承接着这比金子还要珍贵雨,又哭又笑。 他们想,今年总算可以春耕了。 还望今年也如此时一般,风调雨顺,万事如意。 李靖也怔愣地望着这场陡然落下的雨,同陈塘关的士兵们一同站在雨中。 士兵们开心地喊:“李大人,上天保佑,总算显灵了!” “上天,保佑。”李靖喃喃自语,转过身,见陈塘关的人欢天喜地,唱起歌,跳起舞来。 而在另一边,申公豹推开门,看着不该落下的雨,神色沉重,他招来侍从,吩咐今晚就要收拾好,明日他们就要赶紧离开陈塘关。 在这些纷杂的人间事外,杨婵回到了东海海面上。 大雨纷纷,她浸在雨中,视线被朦胧的雨遮盖的一塌糊涂。 她提起灯,照亮了前路,然后看见雨幕尽头,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身姿挺拔如松,朝她漫步而来, “哪吒!”杨婵喊。 哪吒暂时听不到了,但他看清了黑暗中的一点光,没有移开眼睛。 杨婵又一次朝他跑来,浅色的瞳孔在这半年里变得越来越浅,从琥珀色变为浅棕色,莲灯照耀出来的彩光蕴在她纯澈的眼睛里是什么样子就会荡出什么样子。 杨婵跑到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 她夸张地朝他扬起手,标识自己的位置。 她手上银铃轻响,让哪吒逐渐听清了世界的声音,他心中宁静,望着杨婵,只觉得这苍凉又辽阔的天地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哪吒微微勾起唇,与杨婵相视一笑。 浑不知天谴将至。 第57章 天门 大雨过后,那些积攒已久的云散去,第一日,人间迎来了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杨婵收敛了阿大的尸首,将她和她的孩子玉琮葬在一起。 杨婵怕鬼也怕这些形容可怖的尸体,但是面对曾经朝夕相处过的人,杨婵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恐惧,她背着阿大曾经耕地用的刀,凿开了村庄后山的某处荒地,铺上一尾草席,将阿大和玉琮放到了一起。 阿大僵直的手在碰到玉琮的瞬间软和下来,她瞪大的眼睛也慢慢阖上了。 杨婵为他们轻轻盖上了又一卷草席,而后一捧接着一捧,将土洒在他们身上,直到他们彻底落入地底。 当阿大母子入土为安后,她看向在一旁站着她身后的哪吒,哪吒点了点头。 于是,她捧着灯,默念着从瑶姬那里学来的咒语,引渡往生的魂灵。 阿大和玉琮是卑贱的凡人,她害怕没了她,他们也会像当年密云人一样无人引渡,徘徊在人间,终身不得投入轮回,痛苦地重复死亡的瞬间。 她双膝跪坐在湿滑的泥地里,低头轻声念道: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 “还将上天气,以制九天魂。” “委气聚功德,同声救罪人。” 青涩的声音落下,杨婵手腕上的清心铃轻响,飞在空中的莲灯就温柔地将尸体里的魂灵牵引出来,那是两个纯白的光点,他们载着宝莲灯在空中漂浮着,运动着,彷佛活着。 杨婵眼中一边落泪,一边笑,她揉了揉眼睛,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喊:“阿大,玉琮。” 那两点晃了晃,回过头,飘到了杨婵的眼前,亲昵地挨在她的脸庞,仿佛是在拥抱她。 杨婵眼中闪着悲伤又喜悦的神色,她说:“这段时间谢谢你们的照顾。” 光点闪了闪,像是在应声。 杨婵抬起手,将他们捧起来,又推送到自由的远方,她说:“投入轮回吧,去选择可以做选择的下一辈子。” 他们听从了杨婵的劝告,温顺地飘向上空,而后在一阵强光中,在阳光灿烂的人间消失踪迹,重新投入到生命的轮回中。 杨婵闭上眼,听着山间的风,听着滴落的露珠,听着春日生机勃勃的万物,听到他们离去时的呼唤。 阿大喊:“姑娘。” 玉琮喊:“姐姐。” 她曾是他们生命中的奇迹,而今,他们亦是杨婵眼中的奇迹。 第133章 杨婵的眼泪从眼中轻轻滑落,对待生灵慈悲的心像是雨后春笋在她心中破土而出,那些比一般人要多要重的执着、贪念在此刻聚合成一个狂妄的念头, 她想要庇佑众生。 粉色的宝莲灯在此时,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闪烁着明亮的白色,与粉光交相辉映。 “杨婵。”她听到了哪吒的声音。 杨婵睁开眼睛,又听到哪吒催促她:“该走了。” 杨婵点点头,说好。 她手上全是泥,两人一边走一边擦她手上的泥,然后一齐走到了阿大的旧居,推开门,将安睡在床铺上的四象抱走。 经过昨夜,杨婵意识到四象似人非人,生命力非常顽强,就算完全不管也会平安长大,但是完全不管的到底是长成人还是如她母亲一样的蛊,就不一定了。 考虑良久,杨婵还是决定带走这个无父无母,无人管教的毒蛊。 哪吒不太喜欢四象,但也没多说什么,他真没把四象当作人,杨婵要带,他就当四象是个小猫小狗,带走就带走。 无所谓。 他们的问题再一次回到了到底该往哪里走上,但就像是有人故意不让他们想明白似的,才在屋子里呆了一会儿,成群结队的士兵就闯入了屋舍。 哪吒皱着眉,踏出门,看到了家里的老管家。 他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管家唉声叹气地说:“少爷,你得罪了龙王,它闹上了李府,闹着要去天庭告你一状,老爷现在要将你叫过去呢。” 杨婵一愣,看向哪吒,说:“它怎么找上门来了?” 哪吒冷笑道:“技不如人,便找人压我呗。” “别去了,”杨婵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们赶紧走。” 哪吒不言,管家又开始叹气,念叨着哪吒以前闯过的祸事,说着他们俩父子关系好不容易缓和,怎么又碰上这茬事,两个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冤家。 但说到这里,老管家也很快意识自己失言,住嘴,小心打量哪吒的神色,却见哪吒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副冷脸要笑不笑的。 “......少爷?”他唤。 哪吒望着上空,隐约飞过的巨大的龙影,淡道:“不用回去多此一举了,我这就把麻烦解决掉。” “什么?” 这回不管是老管家还是杨婵都很困惑,只见哪吒将杨婵手里的四象丢到管家手里,而后抱着她,腾空而起,迅速飞跃上空,穿越到云层中。 杨婵懵逼,刚想问怎么了,就见到了隐匿在云层间的银龙。 说要上天庭告状就要去,简直是个行动派。 她一噎,评价道:“它行动还挺快的。” 哪吒嗤笑道:“行动再快,也快不过我的乾坤圈,敢上上天庭告我的黑状,我就敢让它有去无回。” 话落,他掷出手中的乾坤圈,然后朝那前面的巨龙喊:“老龙王,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龙王飞行的身体一颤,经昨晚那一架,它已对哪吒恐惧至极,听到他的声音都要发抖。 转过头来,惊骇不已,忙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一说出口,就想起在李府跟他打太极的李靖,顿时醍醐灌顶,怒骂道:“好你个李靖,竟为了一个混账儿子出卖我!” 他还来不及多骂几句,乾坤圈就降临了,砸到他头上,头冒金星。 龙王“哎哟、哎哟”地叫唤,他知道跟这种混世魔王硬碰硬讨不到什么好,连忙求饶,说:“小祖宗,你饶了我吧。” “我听说,你打算去天帝那告我一状?” 龙王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那你直奔九重天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我,”龙王绞尽脑汁,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天庭的蟠桃会开始了,对,我是去参加的蟠桃大会的。” “那天庭的蟠桃据说是草木之神瑶姬生前亲手种下,后被天帝移植到天庭的桃林里,那蟠桃不同凡间的果子,可是能增长修为,延年益寿的好东西,”它说话颠三倒四,“真的是个好东西啊!” “是吗?”哪吒说,“听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你滚下界安心下你的雨吧,不要上天凑热闹了。” 龙王面露难色。 哪吒笑道:“怎么是想继续上天告我一状,还是舍不得一个小果子啊?” 龙王额头冒汗,在哪吒的威压下,小心翼翼地商量道:“这蟠桃盛会百年才有一次,上一次还是昊天天帝登基时开办的,那时候因为云华大闹瑶池中断,今日好容易重开,机会难得呢。” “小友,”龙王化作人形,拱手,讨好地说,“行个方便。” 哪吒还是笑:“我不方便。” 龙王一顿,又听哪吒说:“我去天庭不太方便,所以,你也别去了。” 龙王擦了擦额上的汗,跟哪吒打起太极来:“小友,这,这,你如何不太方便呢?不然,我可以给你行个方便。” 哪吒:“不必,你滚下去,我就很方便。” 滚下去还怎么告状啊! 这回下去,不知道这混帐会不会一直看着自己,要是强逼着自己又降一次雨,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莫说千年修行功亏一篑了,它迟早都得被天雷劈死。 不行!龙王当机立断,心道,这状我无论如何也要今天告了。 第134章 于是,它假作顺从,和哪吒一齐缓缓下落,但趁着哪吒跟杨婵转头说话的间隙,拔腿就跑。 杨婵喊:“它跑了!” 哪吒皱着眉,故技重施,打算把乾坤圈砸过去,不想,这老龙王这回是豁出命来了,飞速的跑,乾坤圈本就跟它差了一大截,它在这样不要命地跑,哪里能追得上,只能说矢志不渝地追逐。 天庭的人要是下场,这事儿可就收拾不住了。 思及此,哪吒一边从怀里掏出一罐从太乙那里薅来了避尘丹塞到杨婵手里让她全吞了,一边捏决加速赶上龙王。 就在这一前一后的追逐中,天庭的蟠桃盛会照常开办。 昊天一如既往地不现面,丢了个太白管事,就算万事大吉。 太白金星熟练地一边跟星君们吐槽,一边活儿干得非常麻利,这次盛会谁也没邀请,就是走个过场,昊天无意参加,原本战战兢兢的神仙们索性放开,在桃林里天南地北地胡侃。 因为没有邀请什么人,蟠桃会门庭冷落,来来往往都是四方天庭的熟人。 天庭初建,事务繁忙,偏偏人快被昊天杀得差不多了,腾不出人来干活,这些苦逼的神仙们只能一个仙干几个仙儿的活,没日没夜的干,快要神经衰弱,眼下有个名正言顺偷懒的好机会,没有人会错过。 他们吃个桃儿就像是喝了酒,醉醺醺地倒成一团,牛逼吹上了天外天。 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假期,守卫天庭的将士们都过来偷懒吃桃,四方天门外只驻守着昊天灵力所化就的天兵,大家伙儿纵情欢愉。 以前天帝是个满嘴跑火车动不动躺平的帝俊,众人过惯好日子了,帝俊一死,天庭大乱,打了一千年才消停下来,还没享上福,感叹一句,天下太平,就过上了日夜不休的加班生涯。 头上顶着一个爱宰人的上司,日子不仅枯燥而且艰难。 他们叹道:“过去的时光不能再来啊。” 天庭生活枯燥,到了这种场合大家就爱聊八卦,聊着聊着就没了分寸,从蟠桃之主瑶姬聊到曾经的战神云华。 他们说:“云华当年驰骋沙场,意气风发,让人忍不住念起隐世不出的玄女大人,可不知道后来为什么疯了,在登基大典上大闹瑶池被天帝压到桃山下闭门思过,不知道现在怎么了。” 这几个人神仙一看就知道忙得太厉害,消息都滞后十万八千里了。 金乌路过,面无表情地说:“怎么了?死了。” 这话一出,如平地惊雷,炸的大家都爬了起来,太白听到动静,走过来,就听金乌嘴贱地说:“云华思凡,私下凡间,盗取宝莲灯惹了大祸,被我杀了。” 太白听的汗毛炸起,连忙捂住金乌的嘴。 众仙喝的是假酒,金乌喝的是真酒,醉醺醺地,说话没了分寸,竟敢评价起云华来。 金乌为人正直,就算醉了也不会说不公道的话,但是有些话,尤其是关于云华的话,是说也说不得的。 太白找了几个仙连忙把金乌拖了下去,面对众仙意味深长的目光,笑着打哈哈:“继续吃,继续。” 弱水这时在一旁安慰:“没事,大家都没听见。” 太白想起昊天在听闻云华死讯后不咸不淡的态度,嘴角勉强扯了扯,打开金色的折扇,扇了又扇,试图缓解自己的情绪,笑脸迎人。 天庭的人在这边忙着,南天门无人驻守,只有零星几位天兵晃悠。 老龙王拼了命终于跑到九重天上,它飞的太急,竟直接撞到南天门上,巨大的龙神将南天门的牌匾都撞倒了,“砰”地一声巨响,将周遭守卫的天兵招来了。 他们持着兵器赶来,就见老龙王化为人形,撞得鼻青脸肿,狼狈之极,老泪纵横,抓着其中一个士兵的手,哭道:“快快快,我要求见君上。” 老龙王老糊涂了,昊天从不接见任何神仙,更何况他一个凡间小仙了。 众兵面面相觑,扶起龙王,还未说出拒绝的话,乾坤圈就飞来了。 龙王抱头鼠窜,众兵将他护在身后,就生生挨了乾坤圈这一击。 不用看,那些灵力所化的天兵肯定被打得烟消云散,龙王连滚带爬地往南天门里头跑。 乾坤圈紧紧跟随。 而它的主人也踏上了南天门,但出了一点岔子。 他们未曾登过登仙梯,入了九重天也只能被挡在云雾之外,进去不得。 而这浓雾在他们到来后也愈来愈重,几乎都要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彼此。 杨婵吃了避尘丹上了仙间虽然身体暂时没有感到不适,但意识却混乱不清,此起彼伏的哀哭声争先恐后地钻进耳朵里,拉扯着她脆弱的神智,杨婵忍不住捂住耳朵。 手腕上的清心铃轻响,减轻了她的痛苦,但是眼前的痛苦太多,即便有了宝具,杨婵还是无法承受。 她清晰地听到这些声音如冤魂一般叫喊道:“昊天,你不得好死!” 昊天? 那不是那该死的天帝吗?杨婵摁着头,转过头,环顾四周,发现那些云化作一颗颗形容陌生的人头,他们张大嘴,齐齐叫喊:“罪孽滔天,不得好死!” 这些声音不断回荡,将杨婵包围在里面,惹得她头痛欲裂,她抱着头,在这些喧哗的咒骂声中抓住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虽轻却怨毒。 第135章 她轻念道:“兄长,我恨你。” 杨婵一愣,猛地抬起头,喃喃道:“阿娘?” 注意力被这个声音带去,杨婵忍不住循着这个声音往深了寻找,于是,她听到了更多的内容,她说:“我这一辈子都被你们戏耍,可以结束了吗?” “兄长,你用恩情和杀孽困死了我。”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你我都会不得好死的。” ...... 这些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地一遍遍重演,杨婵听来迷茫又痛苦,在踌躇时,手中的莲灯闪现出刺眼的白光,她揉了揉眼睛,再一次见到了瑶姬。 她穿着青色的衣裙,头戴帷帽,她掀开幕离,露出一张秀丽的脸。 这一次的瑶姬看上去似乎介于稚嫩与成熟之间,显得非常青涩。 杨婵时隔半年重见瑶姬有些恍惚,她主动喊:“瑶姬娘娘。” 瑶姬低头,羞涩地笑了笑,笑过后,她温柔而不失严厉地看着杨婵,说:“你不该来这里的。” 她飘上前,伸出手,轻抚杨婵的脸,轻声劝道:“快下去吧。” 杨婵想起正事,反驳道:“不行,那老龙王言而无信,我得跟哪吒一起把那老东西踹下凡去。” 瑶姬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道:“罢了,迟早有这一劫的。” 话落,她一挥手,白色的光点化作一道无形的盔甲披在杨婵的身上,再一看,那些沉重的云雾散去,浩大的南天门近在眼前。 “杨婵!”是哪吒。 杨婵应声,转过头再看瑶姬已失去了踪影。 哪吒看到了杨婵,悬起来的心终于可以放下。 杨婵跑到哪吒的身边,问:“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哪吒一顿,奇道:“什么声音?” “欸?”杨婵扬眉,“只有我能听到吗?” 杨婵比划着:“特别刺耳的,又凶又毒,喊的是天帝不得好死。” 哪吒还是一脸茫然。 !真的只有她能听到啊。 那她是何等的倒霉蛋啊。 哪吒没计较这点小事,杨婵肉体凡胎不能在仙界久待,他们得速战速决,他抓着杨婵登上了南天门,只见天门牌匾已倒,云雾迷茫。 重要的天门竟无人看守。 哪吒一转眼,瞧见了还在向前飞奔的龙王,踩着风火轮,立即追上了龙王,盘旋在身上的混天绫飞来,缠住了龙王的身体。 哪吒把住混天绫,往后一扯,在龙王的哭喊声中,将它扯了回来。 龙王喊:“君上啊,君上,您快救救我吧!!” “小仙愿意给您当牛做马,鞍前马后!!” 哪吒用混天绫缠住了它的嘴,让它瞎喊。 龙王被困在混天绫里动弹不得,哪吒手持乾坤圈,一个劲地砸它的头,差点把它坚硬的龙头都砸烂了,龙王无法呼救,只能“呜呜呜”地哀叫。 哪吒打完,问:“这状你还告不告了?” 龙王疯狂摇头。 哪吒继续说:“其实你想告也可以,但是你上一次南天门,我打你一次。” “几次下来,估计你还没见到天帝,就被我打死了。” 杨婵狗腿地重复:“打死你,打死你!” 龙王默默流泪,心里又哀又痛。 它的儿子被这个混账打死了,自己报不了仇,还得被仇人驱使,连唯一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了。 他虽是天庭不起眼的小仙,但也是四海之一的龙王,怎能沦落到这副田地?! 哪吒打完,扯着它的胡须,将它丢下了南天门。 哪吒强迫他化作原型,飞在空中,将杨婵拉过来,坐在龙头上,说:“走了。” 杨婵撑着哪吒的手,坐在了龙头上。 龙王的胡须被哪吒当作了缰绳,当作了个畜生驱使,他们驾着龙即将飞离天庭。 他们借着龙,翱翔在辽阔的天际边,穿梭于云层间,逍遥自在。 杨婵开心极了,在哪吒的呵斥声中,站起来,什么也不抓,就这样立在龙身上,像鸟一样张开双臂,哈哈大笑。 蓝色的衣裙被吹得蓬起来,仙气飘飘,而她渐渐脱去稚嫩的眉宇间蕴着锋锐的锐气,与天庭里某位故人如出一辙。 金色的利光毫无预兆地忽然闪现,直奔杨婵而去,哪吒心中一凛,赶紧将杨婵抱入怀中,却不想金光比他更快,径直飞到了杨婵的眉心上。 “杨婵!” “叮”的一声,杨婵身上透明的盔甲被击碎,她懵懂地抬起头,望着眼前逐渐消失的金光,张了张嘴,嗫嚅着:“我,没事。” 身下的龙飞得更快,将他们迅速带离了九重天,他们将天庭的一切落在身后,离人间愈来愈近。 与此同时,金光的主人撑着头,侧靠于一叶扁舟中,在与巫山一模一样的瑶池中,闭着眼,抬起手,轻轻敲了敲船身,发出闷闷的“咚咚”声。 第58章 石矶 太白在闹哄哄的蟠桃会上听到了昊天的召唤声,将手中事交到玉衡星君手中,急匆匆地赶到瑶池外。 瑶池仿造人间的巫山而建,终年雾气弥漫,看不清内景,昊天不出,他们这些神仙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就算是颇受昊天信重的太白,一年到头也见不到昊天几回。 太白走在山水间,才在瑶池上,朝远处的昊天拱手,喊:“君上。” 第136章 没有回音。 太白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良久,昊天冰冷的声音载着潺潺的流水传出,他说:“我看到了云华。” 太白愣在原地,四肢都僵住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天庭大乱,阐教和截教其实也参与其中,下一任天帝的人选,各有压轴,暗地里都在往不同的阵营里派人协助,太白就是他们那位不循常理的教主选中踢到昊天这里潜伏的。 最终昊天获胜,但无论是截教还是阐教都没有讨到什么好处,反而彻底失去了天庭的掌控权,时机不对,太白只能一直潜伏。 他侍奉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已有许多年,很多时候,太白都觉得昊天冷静的过分,已经完全脱离贪、嗔、痴这二个神仙也无法脱离的魔障,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心”这种东西了。 可若他真的超脱,就不会滞留在天庭做一位帝王,而如盘古一般化作天道,与天同寿。 “君上,”太白胆战心惊地提醒他,“云华天女已经死了。” 云华的死讯昊天已经听过了,无需太白提醒,当年云华是他亲手关押的,后来抓她上界的命令也是他亲手下的。 太白僵在原地,任由弥漫的云雾悠悠,一动不能动。 终于,昊天放过了他,说:“那看来是云华留凡间的孩子。” “是杨婵!”太白立即说。 杨婵和杨戬当时是他请出了鬼女,亲手抓的,但是杨戬与鬼女一战后失去了踪迹,鬼女讳莫如深。 那一战,杨婵也逃走了,最后一次发现踪迹是在巫山。 昊天喃喃:“杨婵。” 原来,她叫这个名字。 “君上是在何处瞧见了杨婵?” “南天门,”昊天顿了顿,淡声说,“东海的龙王闹上了天庭,被太乙的弟子打了下去,杨婵跟着他们下去了。” “这......”太白难以置信地说,“没想到竟然是太乙包庇了杨婵。” 怪不得之后再找杨婵,就再怎么也找不到了。 “君上,那太乙与老君相处甚好,老君始终没有在封神榜上签字,您觉得杨婵一事会不会与老君有关?” 昊天不答。 太白说:“我现在就带兵去追杀杨婵。” 昊天还是不应。 太白在漫长的沉默中,暗地里慌乱,他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云华与昊天关系极好,后来即便两兄妹闹得天翻地覆成了仇人,他们之间的事也不是自己的能够做主的,尤其是昊天亲眼见到杨婵的现在。 他见过杨婵,说实在的,她跟云华长得并不相似,她长相过于柔和,不像九黎后人,反倒是杨戬长得很像他们俩兄妹, 这样的杨婵都能被昊天看作是云华,只可能是那说不清多少分的兄妹感情在作祟。 但是,到底是几分呢? 太白猜不出来。 昊天从头到尾对云华都很冷漠,她当年大闹瑶池,搅乱了昊天的登基大典,云华被抓,她有多歇斯底里,昊天就有多凉薄,大手一挥就将他这位胞妹押送桃山,判了终身□□。 后来,云华宁死也不肯带着宝莲灯回天,出乎众仙的预料,他们战战兢兢,昊天还是很冷漠,听闻死讯,也只有“知道了”二个字,连面都没有露。 真的没有感情吗? 可如果没有感情,当年九黎落难,昊天为什么要长跪昆仑,央求玄女收下尚在襁褓的云华,后来云华下山,昊天为什么要一直将她带在身边,生怕出事。 而如今,一个只有一两分相似的孩子,就让昊天认成云华本人。 让太白战战兢兢等待回音的昊天,倚靠在渔船上,正在出神。 他活了太久了,回忆太多,一不小心就容易掉进某一段纷乱的记忆里。 他敲了敲船身,便在云雾迷茫的瑶池里见到过往的旧影。 那是云华刚下山时,那时她意气风发,坚若磐石,持剑上前,拱手,笑意爽朗,她说:“兄长,我来助你。” 然而,千年岁月弹指一挥间,云华将那把朝着敌军刺去的宝剑砍向了他。 她被昊天打败,被天兵压在地上,勉强抬起头,还是在笑,可惜这回她吐出的是怨毒之词。 “兄长,”她笑着说,“我恨你。” 她被关入桃山,脱去了盔甲,怨毒地说:“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兄长,你我都会不得好死的。” 昊天站着山洞里,看着她疯疯癫癫地哈哈大笑:“是我蠢,我太蠢了。” “我看的太不明白,所以,”她拍着胸口,一字一句地说,“才会被你和师父愚弄至今。” “天庭也好,九黎也好,当年的人除了师父,全都死了。” “你满意了吗?” “可以结束了吗?” “兄长,”她拖着锁链艰难地爬起来,问他,“我这恩,你这仇,到底能不能了结?” 昊天安静地看着她,仿佛她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生的太晚,错过了九黎与天庭的恩怨,又生的太早,为了好好长大被迫养在玄女手里,长大后却经历了九黎的复仇,刀指于她有恩的天庭。 于是,她未曾经历血海深仇,却被迫背负九黎这一份份血债,不只是九黎的,她在这一路中连带着背负了天庭和九黎两边人的命。 第137章 九黎的恩情、天庭的恩情。 九黎的血债、天庭的杀孽。 她像是一头被围猎的鹿,早已无路可走。 “你非要我去死才肯收手吗?!” 昊天还是沉默。 “不,”云华神经质地抱住自己的头,头痛欲裂,“你早在杀我了,杀了好多年呐。” “一年,两年......一千年。” “兄长,”她又哭又笑,“整整一千年呐,你用恩情和杀孽将我生生困死了!” 她哭着抱着头,又开始念玄女曾经手把手教给她东西:“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混沌生天地,阴阳轮转,生其四象,万物循律而生,循律而灭,是为自然......”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是为因果。” “因果因果,何为因,何为果?”她猛地跪在地上,摊开两手,一手天庭,一手九黎,“涿鹿为因,复仇为果,复仇为因,何为复仇之果?” 昊天终于开口,他说:“天定因果。” 昊天顿了顿,告诉他唯一的亲人:“你我已为天。” 昊天登基,是为天帝,执掌天界,亦可驱使鬼界,人间也得依赖于他。 他们兄妹二人已经站在了二界的顶端。 云华蒙住脸,颤抖着说:“你我若为天,必将擅定因果。” 昊天不应,任由她独自一人疯疯癫癫,好像从头到尾就只有她错了。 昊天跪坐下来,幻化出一把古琴,轻拨琴弦,穿出了舒缓的琴音。 他一边抚琴一边说:“你出生在涿鹿的战场上,久哭不止,招来了敌人,他们要我掐死你,掩盖行踪,你是阿母用命换来的,我当然不愿,幸好,阿瑶用这如自然风吟一般的笛声哄好了你,我后来专程去学。” 他停顿片刻,认真地说:“挺难的。” 云华一愣,疯言疯语通通咽了回去,她的眼泪更加汹涌。 昊天以为哄好了这位形如女儿的妹妹,除去了她的锁链,走上前去将她拥入怀中。 云华抓住他的衣服,抬起头,冰冷的声音在幽幽的山洞里回荡,她一字一句地告诉昊天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她说: “如果,当时我被你掐死了就好了。” “君上。”太白在催促他下令。 昊天敲动的手指停了,他还是倚着头,死了一样侧靠在这一叶扁舟之中,动也不动。 他终于从漫长的沉默中出声,他说:“那就......杀了吧。” * 杨婵和哪吒不知道遇上什么霉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驾着龙往陈塘关走,遇到了一个气势汹汹驾着青鸾奔来的女人。 杨婵皱着眉打量着她,悄声问哪吒:“这是谁?” 哪吒摇了摇头。 女人穿着黑色的外纱,妆容庄重,眼中含着压抑已久的怒气,她看到哪吒,尤其在发现他标志性的乾坤圈和混天绫后,说:“终于找到你了。” 杨婵冒出头来,朝她喊:“你是谁?” “我是谁?”女人伸出手,手中凭空闪出一柄尖锐的箭矢,“你问问哪吒我是谁?” 哪吒双手抱胸,歪了歪头,打量着她,半晌,说:“不认识。” 女人怒道:“你!” “但你手里的东西我认识,”哪吒记性挺好的,“这是陈塘关的宝贝震天箭,怎么会在你手里?” “怎么会在我手里?!”女人怒不可遏,“你还敢问我?” 哪吒反客为主:“不然呢?” 她咬牙切齿地说:“你用这震天箭杀了我的徒儿碧云,我从哪得来的?我从我徒儿的尸体上得来的!” 哪吒一愣,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毫无愧疚感地自言自语:“原来没有射到天上啊。” 真是个人渣啊。 女人哭诉道:“我同你无冤无仇,我徒儿更是见都没有见过你,你为什么要对他下此毒手啊。” 哪吒一顿,看了一眼杨婵,想了想,干巴巴地道歉:“对不住,失手了。” “我苦苦找杀人凶手数月,你一句‘对不住’就轻飘飘地打发我了?” 看来是来报仇的。 哪吒皱起眉头,将疑惑的杨婵藏在身后,女人见状,一挥手,很讲道理地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杀了我徒儿,我就只杀你一人,我石矶不会牵连无辜,我从你父亲那里找到你,没有牵连你李府一门,就不会牵连你身边这个小丫头。” 哪吒难得遇上个讲道理的仇家,暗暗松了口气,也难得有礼貌地同仇家做商量,他拱手,道:“我身边这位小徒弟灵力微薄,就这样放她一人,怕是要摔死,容我将她好生安排,再做打算。” 石矶冷笑道:“我找你数月就不会差这一刻,你到时候别找机会当缩头乌龟就好。” 哪吒笑了笑,说:“不会。” 说罢,他驱使着龙王将杨婵放到地上,龙王才不会好好干活,见哪吒遇上麻烦,趁机溜掉,将杨婵丢掉半空中,哪吒一把抱住差点摔下去的杨婵,阴沉看着远去的龙王,没有发作,心里却想,下次遇见真要宰了这个油滑的老东西。 杨婵被他带到一处山谷里,杨婵见石矶气势汹汹,不知道又是哪方神仙,担心极了,抓着哪吒的手说要跟他一起打架。 又不是闹东海,哪吒揉了揉她的头让她老实呆着。 第138章 “打完架,我就来找你了。” “真的?”杨婵狐疑。 毕竟以前哪吒在巫山打架的时候就差点把她忘了。 “嗯。” 石矶见不惯仇人好过,哼哼两声,阴阳怪气地说:“是啊,打完架我就把他的尸首亲手送给你,让你好生葬了他,好了却你们这一桩姻缘。” 杨婵抓着哪吒的手,猛地转过头,瞪着石矶,厉声骂道:“闭嘴!” 石矶一个修行千年的老道哪里会怕一个小崽子,但是当她对上杨婵浅色眼睛的时候,神魂一震,竟真吓得闭嘴了。 事了,她心想,自己怎么会怕一个凡人?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心觉奇怪又不爽,驾上青鸾,催促着哪吒,一起去往远离杨婵的另一个地方。 他们这些神仙打架尤其是寻仇的不讲规矩,甚至不需要台子,只要施展得开就打,但石矶偏偏是个讲究人,作为哪吒的长辈,她甚至起了教训的心思,她道:“你天资聪颖,又仗着太乙庇佑,自小胡作非为,不是打了这个,就是杀了那个,你父亲管不住你,我来管你。” 打架就打架扯这些莫名其妙的。 哪吒闻言,嗤笑道:“我爹都管不住我,轮得到你这个妖精来管我。” 是了,他总算想起石矶是哪一号的人物了。 她乃是通天教主的徒弟,截教的月游星君。 人乃万物灵长,阐教众弟子除了那个被逐出师门的申公豹,都是人族出身,而截教嘛,半天也难凑出一个胎生的,要不然就是石头、抑或是老鼠,嗯,主打一个有教无类。 阐截两教本同是道门,是鸿钧后人,但互相看不上眼,内斗不休。 石矶听了这种明显鄙夷的话,怒意更胜,冷道:“那就看看我能不能管住你吧。” 说罢,她抽出一把利剑,扑上前来,哪吒用乾坤圈去挡,“叮”的一声,竟没有如往常一般弹开敌人,而只能死死抵住。 石矶看到他眼中闪过的诧异之色,讥讽道:“太乙给了你金光洞的镇洞之宝,让你四处仗势欺人,哪吒,我手里的太阿剑可是通天教主亲传,远比你的乾坤圈要厉害,你就受死吧。” “是吗?”哪吒倒很淡定,“那等我赢了你,就把这把好剑给我的小徒弟吧。” 把那破莲灯换掉。 石矶骂道:“好个嚣张跋扈的小子!” “那还真要叫你尝尝我的厉害了。” 说罢,她转了长剑,上前一挑,试图割断哪吒的喉咙,哪吒战斗经验丰富,偏头一躲,将手中的乾坤圈悬了个圈,四两拨千斤,借力使力,将石矶甩到另一边去了。 石矶脚踩青鸾,抽回太阿,一蹬脚冲上前,换了个方向,一剑架背,向外抽出,砍向哪吒,哪吒转了转乾坤圈,这一次却没有抵住太阿剑。 只听得“咔哒”一声,乾坤圈裂出一道细细的裂缝。 哪吒皱眉,立即收回了乾坤圈,代以火尖枪,他往后仰倒,烧出一片大火,这火乃是二昧真火,就算是颗石头就能烧成灰烬。 石矶果然没有再靠过来,但她用剑一剑挥开了大火,从火海中纵身而出,哪吒甩枪,一头挑开剑柄,一头捶向石矶。 石矶避不开,硬生生受了这一击,但哪吒也没好到哪里去,那太阿剑戳穿了他的胸腹,石矶用力将他往后推,最终两人撞上了一座高耸的巨石上。 “轰隆”一声,无数沙石簌簌落下。 太阿剑将哪吒整个人钉在了巨石上,让他动弹不得。 哪吒疼得闷哼一声,竟咳出血来。 石矶狞笑道:“我看你还要嚣张!” 哪吒充耳不闻,出了血,他的理智也随着血液的流逝而慢慢带走,他眉间的咒印隐隐泛红,漆黑的眼睛也闪耀着红光。 他嘴角流血,却笑着说:“确实是个好东西。” 他那张凌冽的面容如火一般燃烧,从头到脚,忽然燃烧,这火势太大,快要蔓延到石矶手里,石矶一怔,赶忙拔出钉在石头上的太阿,不想却被不知何时出现身后的哪吒一脚踹进去了熊熊大火中。 石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叫。 为了保命,她当即化作原型,变成一颗小石头,从上滚到山谷中。 等滚到地上,她又重新化作人形,支着剑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抬起头,看着天上踩着风火轮,神情淡漠的哪吒。 她咬着牙,心里想,这场复仇之战,她必不死不休! 第59章 劫难 东海龙王一脱离哪吒和杨婵的魔抓就跑回了自己老窝。 没想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哪吒大闹龙宫也就是昨夜的事,今天下午其它三海的龙王都赶来慰问了。 老龙王死了儿子,龙宫也塌成这副田地,过往辉煌不再,它又难堪又难过,坐在侥幸完好的龙椅上,在兄弟们的安慰声中,一把大年纪了,哭得像只刚出壳的小龙。 四海龙王是同胞兄弟,血脉至亲,它们都是应龙的后裔。 当年黄帝战蚩尤时黄帝的女儿化作旱魃以应蚩尤,不想却惹得人间大旱,天庭派来了降雨的应龙来解除灾难。 但无论是旱魃还是应龙都用尽了法力,再回不了天庭,旱魃至此消失,应龙则留在人间成为护佑人间的雨神,享受人间供奉,但人族总是善变,大洪灾一来,应龙一个庇佑人间的神成了惹麻烦的瘟神,应龙至此和旱魃一样逐渐在人间消失了踪影。 第139章 后来,九州初定,万物复苏又需要降雨时,再召应龙,应龙不出,便是它们这些灵力低微的小龙顶替,这些小龙在天庭的神仙眼里不值一提,有时候甚至都只是一道菜,但对凡人来说却是不可触怒的神灵,它们在人间的日子那叫一个逍遥。 不过,它们虽然享受人间供奉,却因为应龙的遭遇,对人族观感很差,觉得他们不仅废物得只知祈求神明,还刻薄寡恩,自私利己。 偏偏万妖之王女娲娘娘偏爱它们,作为女娲亲手造出的一族,他们是得天独厚的万灵之长,孱弱无能的同时悟性却极高远比它们这些神兽容易修行。 你瞧瞧,如今一个人族修成的散仙都能轻轻松松砸了龙宫。 简直要气死龙了。 四海龙王听了同胞兄弟的遭遇,在愤怒的同时倍感唇亡齿寒。 是啊,如今人间天灾四起,它们不能忤逆天道降雨,但一个被人族顶礼膜拜的神灵一旦被他们认为是无用的,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天下不止一个哪吒。 它们可不愿意再来一个哪吒闹到它们自己头上,必须杀鸡儆猴,重振龙宫威望,让这些胡作非为的家伙知道它们的厉害,再不敢出亵渎神灵的事。 但,话说的是很振奋龙心,可要怎么杀哪吒呢? 东海龙王愁得一塌糊涂,它本想借天庭之手来杀哪吒,但哪吒太厉害了,还没踏进天庭,仅在南天门就被打的头破血流。 它哭丧着脸,觉得它的龙生已经没救了,接下来可能就是被哪吒这个混帐下一次又一次雨,然后修为散尽,千年努力功亏一篑。 “大哥糊涂了,”西海龙王扶起坐在龙椅上一筹莫展的龙王,劝道,“借刀杀人不是这么用的。” 龙王问:“三弟有何高见?” “那哪吒不只是李靖之子,更是太乙高徒,太乙背后是天尊和老君两人,天庭怎么可能会为了咱们去得罪天尊他们?大哥你就算告到天庭,也没有人会理我们的。” 龙王更是颓唐:“那我们就真要让哪吒胡作非为吗?” “不,大哥,哪吒还未超凡脱俗,其实也很好对付,人嘛,多是得为了什么活着。” 南海龙王一点就通,它道:“杀他无法,所以得让他自己去死。” “他先是大商的臣子,后是人子,最后才是他哪吒。” “要他去死,其实是很容易的。” 东海龙王听懂了,他连忙抓住三位兄弟的手,说:“还望各位弟弟相助,替我报此血仇啊。” 龙王们连连点头。 四海龙王们为了各自的未来齐心协力的时候,天庭的神仙们也没闲着。 龙王们嘴里后台强硬的太乙被神仙们找上门来。 这些人都是蟠桃会上被拉下来干活的,一个比一个怨气深重,来了就开门见山地问:“云华之女杨婵在哪里?” 太乙一愣,知道事情败露,大脑急速转动,心想着一定要尽快通知哪吒,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打太极,装傻道:“杨婵是何人?老夫久居乾元山,哪里知道什么杨婵啊?” 金乌冷着脸,骂道:“别装傻了,你那个宝贝徒弟带着杨婵打上南天门被天帝发现,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找上你?” 太乙捋了捋胡子,道:“如果是哪吒的话,你们找我也没有用啊,我那徒儿自小野惯了,到处瞎跑,说来惭愧我这个做师父的很多时候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他招招手,身边随侍的白鹤变为一垂髫小儿,手里拿着茶水,为在场的几位星君分别倒茶,太乙笑眯眯地说:“不然,我这修书一封给我那徒儿,叫他速速来乾元山,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这徒儿性情顽劣,贪吃好耍,收了我的信也不一定过来,还请众位仙家见谅。” 太白上下打量太乙,在心里骂了一句老滑头,等他把信送到了,哪吒带着杨婵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到时候他再稍作动作,杨婵的行踪又没了。 太白“刷”地一下打开折扇,坐在座位上,在金乌的白眼下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太乙真人天庭敬重您,没有大事,我们不会大张旗鼓地找上门来。” “云华天女私下凡间,与凡人苟合,忤逆天道,后又盗取宝莲灯,罪无可恕,天庭赏罚分明,就算她是天帝的胞妹照样伏诛。而今,她的女儿很可能身带宝莲灯,宝莲灯是什么东西,又有多重要,你修行数千年,不必我同你细细辨明。” “杨婵的通缉令是天帝亲手下的,你就算是阐教的金仙,可终究是仙间中人,难道你要违抗天帝的命令吗?” 太乙抿着唇,不动声色,半晌,笑道:“道友言重了。” 太白回:“我希望你知道分寸,不然,天尊也好,老君也好,哪个保不住你。” 太乙沉默。 太白继续说:“我不觉得真人你是个看不清形势的蠢人,为何要趟这浑水呢?” 这个问题太乙也很想问哪吒。 如果早早把杨婵丢了,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太乙看向外间明朗的天色,叹了口气,心道,这该如何收场啊。 金乌不耐烦了,他手持巨斧,问:“杨婵究竟在哪?” 太乙转过头,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捋了捋胡子,淡道:“杨婵是何人,老夫不知道。” 第140章 “你!” 金乌冷下脸来,拍了拍太白,命令道:“起开。” “做什么?”太白轻声问道。“我要捉他归案。” “归案?真人不是说不认识杨婵吗?怎么能直接给真人定罪呢?”太白放下茶杯,“天庭初建,封神大业还要仰仗三清,老君和天尊的面子不能不给。” 太白抬眸看向太乙,问道:“是吧,真人?” 太乙笑而不语。 “真人,天庭赏罚分明,既不会为难功臣,也不会放过罪人,”太白起身,俯视着太乙,道,“你要好自为之。” 太白一行人从太乙这里一无所获,便离开了乾元山,去寻找杨婵的行迹。 可是杨婵的行踪被太乙掩盖,这天地茫茫如何能找的出来呢? 太白望着乾元山秀丽的风光,目光投向了陈塘关,他道:“我们不需要找到杨婵,找到给她提供庇佑的人就可以了。” 金乌挑眉,明白过来,说:“你是要找太乙之徒,哪吒?” “是,这哪吒是太乙在凡间收的徒弟,尘缘未断,”太白顿了顿,收回扇子,用扇柄在手中一敲,笑道,“很好找。” 太乙在他们走后,静坐半晌,又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 哪吒陷入了苦战。 石矶毕竟是太乙一辈的道人,她的道行不是哪吒这种十几年的小毛孩儿可以高攀的。 但哪吒由于魂魄特殊,战得越凶,灵魂越是震颤,他杀得就越凶,失去理智时,随时都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 所以即便是石矶这般道行的人也打得很艰难。 他们从白昼战到黑夜,谁也没有讨到好处。 山川地貌由此改变,高山被削成丘陵,草地化作枯槁的沙地,寸草不生,山峦叠嶂的陈塘关外被生生砸出一个山谷,然而天干地旱,却没有潺潺的河流流出,之后吹到山谷里“呜呜”的风声。 太阿是举世罕见的宝剑,刀锋上都是锐气,哪吒的伤口上没有如以前那般渐渐愈合,伤口随着他剧烈的动作不断拉大,和着血,流出脓水,将他那身红衣染湿。 他从空荡荡的山谷中踉跄地爬起来,便又听到裂空之音,他垂着头,抬起手,任由锋利的宝剑穿破他的手心,然后,一把拽住了持剑者的手,鲜血淋漓的手又一次燃起了三昧真火,将他和石矶一齐丢进了熊熊大火中。 石矶的尖叫声传来,给他在昨夜本就受损的耳膜又雪上加霜了一笔。 他半只耳朵流出血来,松开拉住石矶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石矶狼狈地跪到地上,她这一次没有来得及化作原型,硬生生地以人形受了大火,浑身烧焦,狼狈地滚到地上,却还被这燃不尽的火纠缠,任凭她滚在尘埃之中与那些山谷里的石子变在一起也不肯停下。 石矶疼得惨叫出声,手里一直紧紧拿在手中的宝剑掉到了地上,叮呤哐啷地滚到地上。 哪吒一手捏决念咒,一手捂住耳朵,在石矶濒死的时候,注意到那把滚到地上的剑。 他打量着那把剑,许久,默默弯下腰,打算把它捡起来。 他身受重伤,腿上手上,胸腹上都是刀上,上面覆着与他属性相冲的寒气,当他的手快要靠近那把剑时,身体本能地发抖。 哪吒叱骂了一声,不中用的身体反倒更加肆无忌惮,抖得更加厉害。他神魂太凶,即便李夫人在肚子里将他包了三年也没有把这副身体与神魂匹配上。 身体对他来说是恩德,也是负累。 他放下捂住耳朵的那只手,死死抓住自己持剑的那只手,然后跌跌撞撞地朝石矶走去。 石矶那副好不容易修炼出来的人形被烧得焦黑,即便在恢复,但是在不绝的真火中始终很缓慢。 她从地上想要爬起来,却又被大地拽了回去,只能趴着,但她倔强着不肯低头。 怎么可能让她输给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她的手支着身体,死死盯着逐渐靠近的哪吒,心里盘算着如何拉他去死。 哪吒最终靠近了她,他眼中漆黑的瞳孔已经完全化作了红色。 仔细想来,这哪里是人会有的眼睛? 石矶抬头,在剑刺下来的时候,看清了与血红的日光融为一体的哪吒的眼睛,强烈的杀意被震惊阻断,她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心里想,即便是在截教这种三教九流纵横的地方也没见过这种东西。 似人非人,似仙非仙,似妖非妖。 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来不及多想,剑已经快要刺下来了,石矶下意识闭上眼,出乎意料的是她没受伤,持剑的哪吒反倒身受重伤。 太阿有灵,不可能伤害自己的主人。 它拼尽全力地反击,与哪吒身上遗留的剑气交相辉映,在哪吒身上发生了一场爆炸。 瞬间,哪吒那些伤口忽然长出了长长的冷冰,钉子一样扎穿了他的周身各处。 拿剑的手被太阿震开后,生生撕开一层皮,撕得手心鲜血淋漓。 哪吒力有不逮,终于跪倒在地上。 他跪得笔直,捂住嘴,却呕出许多血来。 身体虽然一直在拖累他,但他依旧在重伤过后,无视叫嚣着要罢工的身体,一一拔出,而后转换路线,手中幻化出一把属于自己的长刀,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站起来,再一次劈向石姬。 第141章 这一来一回足够石姬运气,哪里会给他反杀的机会。 石姬喝道:“八卦云光帕!” 刹那间,一张巨大的画着八卦图的黑白罗帕从天而降遮蔽天光将要把哪吒罩在里面。 然而,就在这危急时刻,一把拂尘从天而降,拂开了这帕子,将哪吒从里拽了出来。 一出包围圈,那人紧急咬破了手指,抬起手,在哪吒眉心沿着过往划过的痕迹,再画了一下。 哪吒眼里的红逐渐散去,又化作了纯粹的黑色,他渐渐闭上了眼睛,再一次睁开的时候,显然已经恢复了理智,喊了一声:“师父。” 太乙松了口气。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彻底,远山之外,东海之畔,海水涨潮,陡然向天飞溅,朝着陈塘关奔腾袭来,冲减起来的海浪拉起巨大的一道门,将陈塘关高大的城墙都要越过。 天光被这排山一般的海浪遮蔽,将繁华的陈塘关化作远山之外一个蓝色的点。 哪吒微微瞪大了眼睛。 太乙皱着眉,上前走一步,掐指一算,叹道:“哪吒啊哪吒,原来陈塘关大劫也是你的劫难。” 哪吒当即反应过来:“是那老龙王!”他转身就要走,太乙喊住了他,他道:“你以为现在城中只有你的仇家吗?” 哪吒一顿,转过身来,反问:“您是什么意思?” “天庭的人已经来了。”太乙叹息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就是你亲手捡的杨婵惹来的祸端!” 哪吒愣在原地。 “水在泽下,困,万物不生。” 太乙声调忍不住提高:“这样的大凶之劫你要如何逃过?!!” 哪吒在太乙急切的呵斥声中,颤抖着闭上了眼睛,纷乱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闪过。 他这一生没过过安生日子,仅有的那几天数都数得过来。 所以,不久前记忆还算清晰的新年夜搬到了眼前。 那是一个团圆夜。 空荡寂寥的李府热气腾腾,欢笑声不断,李靖坐在主座,严肃的面容变得柔和时不时爽朗的大笑,李夫人矜持地以衣袖掩面轻笑,脚却如少女一般开心地轻轻晃荡,两位哥哥笑意盈盈,即便被他顶撞也依旧温柔地看着他。 而他被两位哥哥护着,堵住了李靖的嘴,拉着杨婵出门游玩。 那一夜,陈塘关热气腾腾,人声鼎沸。 他站在灯火明亮的屋檐下,送了杨婵一盏灯。 杨婵不知为何紧张地声音都在发抖,她紧紧抱着这个于她而言无比珍贵的礼物,对他说: [哪吒,我或许是为了与你的此时此刻,才活到现在的。] 哪吒睁开了眼睛,面对太乙的质问和忧心,做了选择。 他说:“我不逃。” 太乙早知道他会这么回答,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发脾气:“我早叫你不要管杨婵的闲事了,你这孩子为什么就是不听呢?” “不,”哪吒反驳道,“我此去不只是为了杨婵。” 太乙看向他,他说:“也是为了还恩。” “做一个好臣子,护好陈塘关的百姓。” “做一个好儿子,护好生养我的父母。” “这是他们的一厢情愿,也是我这辈子的命中注定。” “这命,我认了。” “哪吒......” 哪吒低头看向石姬身边的那把宝剑,说:“这剑我给不了杨婵了,但是有您的话,也不需要宝剑去护好她。” “我走后,就请您带着她尽快离开陈塘关,”哪吒笑了笑,温柔地说,“重新开始,好好活着。” “啊,还有句话,麻烦您带给她。” “什么?” “就说......” 哪吒抬头望着冬日零星的星星,念起了秋日漫天的繁星,他沉默了一会儿,不舍又怅然地说: “天色已晚,更深露重,别等我了,回家吧。” 第60章 自刎 哪吒走后,太乙手持拂尘来到了重伤的石矶身边。 石矶的八卦龙须帕已破,大势已去,她勉力从地上爬起来,听到太乙说:“你的名字在封神榜上。” 石矶一怔,抬起头,问:“什么意思?” “天庭初建,急需封神,天帝下达封神榜,天尊和通天教主已经签字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石矶忽然激动起来,“我的名字怎么会封神榜上?!!” 没有人会愿意上封神榜,尤其他们本就是自在逍遥的散仙,上了封神榜等于失去了永生的自由,屈从于天庭,比死还要难受。 “这名字是谁定的?!是谁?!” 太乙抬头望天,道:“封神榜是仙间神物,出现在这上面的人皆由天定。” “谁也做不了主。” “不可能!”石矶看着他,厉声问道,“那你有没有上封神榜?” 太乙道:“没有。” 石矶忽然大笑,说:“我懂了,我懂了!” “什么天定?!封神一事教主不想管转交给了天尊,而天尊不顾同门情谊,借此事要排除异己,把我们截教中人钉死在那狗屁的天庭。” “是不是?!!” 太乙沉默了,他俯视着石矶,说:“石矶,封神之战在教主落笔的那刻就开始了,这一切的主动权是他放弃的。” “放屁!谁会料到同门师兄会对自己下手,我们教主乃至情至性之人,和天尊相斗万年,所有的手段都是放在台面上的,”石矶一字一句地说,“哪里有人会料到那高高在上自比盘古天道的天尊大人竟然使些上不了台面的算计,要将截教害死!” 第142章 石矶对天尊不敬,太乙大手一挥,封了她的嘴。 但即便封住了嘴,石矶依然怨毒地盯着他。 太乙平淡地说:“封神之战本就不是正义之战。” 石矶吐出一口血,竟然生生撕开了封印,她凄厉地喊道:“你们阐教阴毒,妄称鸿钧之徒!” 太乙低头看着她,良久,他问她:“石矶,你们截教哪里无辜?” “截教三教九流纵横,虽说有教无类,可你们大多数人妖性难除,就如你,骷髅山白骨洞是由多少人族的白骨累就才成的?” 石矶一顿,又听太乙说:“你们这样的妖怪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就等于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他斩钉截铁地说:“这样的截教不是正统。” 他问:“我给你两个选择,乖乖在封神榜上写下你的名字,然后走上登仙梯,去往天庭。” “不可能!”石矶打断了他的话,“我永远不会让你们夺去我的自由。” “宁死不从!” 太乙眼睛转下来,慢悠悠地说了另一个选择:“要么就死着上封神榜。” 石矶冷冷地瞪着他。 太乙拂尘轻扫,九龙神火罩从天而降,将石矶包裹进去,罩中大火不绝,远比哪吒手里的势大,石矶一开始还能忍着不喊,但到后来,疼痛已经完全蚕食了她的理智,她大叫出声,凄厉的叫喊声回荡在山谷中。 太乙却面无表情,与哪吒是一模一样的凉薄。 两刻过后,石矶的哀叫声停了,罩中的火也停了。 九龙神火罩自动打开,掉出了石矶的真身。 一颗小小的、小小的,玄黄顽石。 她的原身掉落在山川草木之间,原归自由的天地,灵魂却被永远禁锢在封神榜上。 不得往生。 太乙抬头望着上天,叹道:“哪吒劫数已至,我的杀生劫也来到了,师叔啊,这一关该如何过去呢?” * 杨婵一直等在山涧,她从白昼等到黑夜,寂静的山谷里回荡着鬼泣一般的哭声。 她听得发抖,忍不住紧紧抱住自己,却还是感觉害怕。 她点亮了手中的莲灯,幽幽的灯火照亮了寂静的山谷,她提着灯,站起来,将鬼泣途径之处照亮,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轻轻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又坐了下来。 等待是一件非常煎熬的事,在等待的时间里一刹那是很久很久的。 杨婵从天亮等到天黑,从漫长地等待中苏醒,抬头望着天上的星辰,她差点以为自己度过了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云华死前也这么说过。 作为黏在爹娘身边长大的小讨债鬼,她其实,一点不了解爹娘。 来到这个世界时,他们就已经很相爱了,杨天佑偶尔随军出征,出行不过一日家书便有数封,事无巨细地汇报近况,杨婵偶尔也会好奇缠着云华给自己念杨天佑寄来的家书。 但云华总笑着打发她,不给她看信的内容,独自一人一遍遍看完那用丝绸写就的珍贵的家书,藏在她好像什么都能装下的袖子里,将嘟着嘴的杨婵抱起来,围着空寂的杨府里转圈圈。 后来,杨婵看到了信的内容。 一句话也没有提她和兄长,上面字字句句全是云华。 杨戬跟她说,那不是家书,是情书。 情书。 云华袖子里藏了那么多,杨婵觉得都可以做好几件衣服了,那这情书的到底有多厚啊。 杨戬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说:“厚的不是书信,而是情谊。” 那这情谊也太厚了吧。 杨婵写一个字都嫌烦,杨天佑还能写那么多。 出于好奇,杨婵问了云华,他们之间的情谊到底有多深厚。 云华做了一个奇怪的比喻,她说:“比昆仑山积攒万年的雪还要深厚。” 这个具象的比喻对杨婵来说还是有点抽象。 毕竟,她一个没见过海的土包子,当然也没有见过漫山的雪。 土包子杨婵换了个问题:“那阿娘为什么要嫁给爹呢?” 云华沉默了很久,然后回答地更奇怪:“我已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了他很久。” “多久?” “九生九世。” 这是第十世。 而她守候千年,只有一世越界。 云华讲话很多时候都是超出常理,她和杨戬常常就是听过就算,不会放在心上,尽管有时这位努力正常的母亲会对着杨婵会泄露出她竭力克制住的疯狂。 杨婵当时没有察觉到,而今独自一人滞留在空寂的山谷中,在焦急而漫长的等待中,忽然看清了云华近乎癫狂的执念。 血脉相传,杨婵当年没能理解的疯狂如今一点一点的继承到自己身上。 杨婵提着灯,在心里数秒。 如果,一刻过后,哪吒还没有回来,她就会亲自去找他。 心跳声随着一声又一声数秒声变得越发急促,杨婵沉浸在焦虑之中,没有察觉到不详之感早已慢慢在心中升起。 一刻过后,在最后一秒落下时,杨婵听到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轻巧却稳健,与哪吒的大不相同,但杨婵还是“惊喜”地睁开眼,提着灯照亮来者,喊:“哪吒!” 太乙手持拂尘,面带微笑,神情却冷漠,说:“杨姑娘。” 第143章 刹那间,杨婵像是迎面被泼了一头冷水,在冬寒未过的初春,冻在了风中。 太乙让她那不详之感彻底落实,他幻化出一把飘着寒光的宝剑,朝她走来。 他说:“哪吒走了,接下来的路我带你走。” “这是太阿剑,好生收着。” 杨婵无视了这些话,冷眼看着他,问:“为什么是你来了?” “他走了。” “他为什么走?” “呵。”太乙轻笑了一声,让她向后看。 杨婵向后看,却什么都看不见。 她只是个凡人,藏在这清幽的山谷里,很轻易地就被山川遮蔽了眼睛。 太乙替她看了陈塘关和哪吒的劫难,并一一讲给她听。 杨婵听了始末,僵在原地,听太乙说:“他要我给你带句话。” 杨婵颤抖着抬起头,将这句在之后数年即将成为她噩梦的话,念给她听。 他说:“哪吒让我告诉你: 天色已晚,更深露重,别等我了,回家吧。” “杨姑娘,”太乙又说,“天兵已至,我带你离开陈塘关。” 杨婵木讷地低下头,看了看那把沾着血的太阿剑,又看了看太乙那只朝她伸来的手,躲鬼一般,往后一退。 她张了张嘴,喃喃道:“我不。” “杨姑娘,听话,”太乙叹道,“跟我走罢。” “我不。”杨婵激动起来,“我不!!” 太乙抓住了她的胳膊,打算将她直接带走,不想,杨婵手持莲灯,用神光推开了他。 她将太乙看作了仇敌,拿着宝莲灯,一句废话也不说,转头就跑。 太乙没有阻止她,他立在原地,看着杨婵直奔陈塘关毫不犹豫的背影,一动不动,似乎对今日的一切早有预料。 他叹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 * 在杨婵拼命地奔向哪吒时,哪吒已经抵达了陈塘关。 他浑身是伤,猩红的血溅在他的脸上和脖颈间,在清冷的月光下犹如罗刹,踉跄地走在路上。 陈塘关已经被大海包围,没有出路。 哪吒丢出乾坤圈,劈开了由海浪筑城的城墙,然后从海走向海。 陈塘关中民怨四起,他们知道了今日这场灭顶之灾来源于那关中四处闯祸的三少爷,咒骂四起。 平日里积攒的恐惧与怨气在死亡面前通通宣泄出来。 愤怒的百姓们在海的包围下,将他们曾经爱戴的李大人的家园团团围住。 他们拿着武器与陈塘关的将士打了起来,然而,将士们也恼怒于哪吒闯下的大祸,根本不想维护李家,在尽责保护李府的同时,和百姓们一齐叫嚷着: “李大人,不要再包庇哪吒了。” “为了一城百姓,将他交出来吧!” 李靖站在李府中,听得到民怨,也看得到大灾,他搂住害怕得哭成一团的李夫人,对府中挤成一团的神仙们说:“子不教父之过,李靖可以死,恳请各位放过李家和陈塘关吧。” 他这一日连着经历龙王和石矶一事,到了晚间陈塘关大灾已对哪吒失望透顶,他不期待哪吒这么个胡作非为、随心所欲的孽障可以回来认罪。 他年少登上昆仑山修行,却从未看到这么多真正的神仙,他想,李家在哪吒手里算是彻底完了。 李夫人哀哀哭泣,六神无主:“夫君,到底该怎么办哪?” 李靖想骂你生的好儿子! 可是在这种关口,他又骂不出来了。 李夫人出身低微,又在年幼无知的时候嫁给了他,几乎将他看作了天,除了哪吒的事,她自嫁过来就从来没有过任何反抗。 低顺、低顺、永远低顺。 就算有错,也全错在他。 他抱着李夫人,安慰道:“没关系,我会护好你,护好李家的。” 龙王们不知道天庭的神仙们会大驾光临,一问也是来找哪吒算账的,顿时腰杆子直了,脾气硬了,狐假虎威起来,不等众位神仙多说,喝道:“李靖,少废话,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把哪吒交出来!” 哪吒要是真在,还用他们喊?李靖早把人赶出来了。 李靖说:“我不知道哪吒在哪里。” “放屁!”东海龙王指着自己的鼻青脸肿,对李靖骂道,“你能不知道!?今天就是你给哪吒报信,让他去打我的。” “李靖,你披着一张忠贤良臣的皮,可是背地里却纵容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儿子,你是什么人,我会不知道?!” 李靖百口莫辩,叹了口气,还是说:“子不教父之过,众位仙家可以拿我的命,但万万不要牵连李家和陈塘关。” 在愤怒和僵持中,哪吒越过山海来到了陈塘关。 他慢悠悠地趿着步子,走到了人声鼎沸处,一路上那些没有胆量拿起武器的百姓都怨恨地看着他,对着他指指点点。 “那是不是那个混账?” “就是就是,欸,你别指着他,万一他把你杀了怎么办?” “不会吧?” “怎么不会,他自小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自生下来到现在陈塘关就受他牵连没有消停过,谁都不敢靠近他。” “哎,李大人真是可怜,一世英名竟然有这样的儿子。” “当官的可怜?哼,你看看头上这海,不如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第144章 “那是哪吒吧?” “是哪吒?” “他闯了这么大的祸怎么敢回来?” “他幸好回来了,不然我们可就倒霉了。” “哎,这种混账怎么不早点死?” 哪吒步子忽然停了,转过头,看向那个人,那人被他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跑开,其余人怕哪吒上前,警惕又怨恨地盯着他。 哪吒被他昨夜拯救的百姓憎恨着。 人心复杂又善变,所以,哪吒从不爱插手凡间事。 他立在原地,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朝他丢了一颗石头,紧接着,又有无数石头向他砸来,他们骂道:“要不是因为你,我们不会触怒龙王,遭受此劫!” 哪吒的伤口留出了更多的血。 这些脆弱的人,轻轻一弹指,就死了。 哪吒不打算同他们计较。 他照旧向前,然后走到了李府门口。 那些打成一团的人,注意到他,大声嚷嚷道:“是哪吒!哪吒回来了!!” 他们立即站在一起,齐心协力地朝他冲来。 人太多了,哪吒都要挤不进去了。 他轻啧一声,漂浮在身边的混天绫抽出,轻抚过去,拨开拥挤的人潮,让开了一条空荡荡的路。 他一出现,叫骂的龙王一下子不敢说话,消停了。 李靖夫妇也愣在原地。 他们根本没有料到哪吒能回来。 但他真的回来了。 哪吒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抬头,默默看向父母,李夫人捂住嘴,还没哭,就伸出双手要拥抱他,但她还未过来将她的孩子拥入怀中,李靖就大步上前,狠狠扇了哪吒一巴掌,打得哪吒别过脸去。 哪吒转过脸,看着李靖指着他,手指颤抖着,平时难听的话,竟然怎么也没说出来。 他喊:“爹。” 却没想到,那所谓咽下的话酿成了更加恶毒的言语,他说:“当年我就不该心软将你丢到荒山上,而应该直接将你杀了,不然,哪里会有今天滔天的祸事?” 哪吒一句话也没有说。 李靖对他失望透顶,而他那短暂升起的对父母的期待也被这一巴掌彻底浇灭。 他们的父子情,早已走到尽头。 龙王有了兄弟们和其他神仙的庇佑,有了骨气,他说:“哪吒,你杀了我的孩子,捣毁了我的龙宫,今日是你罪有应得!” 哪吒抬眸,问:“杀也杀了,闹也闹了,你想怎么办?” “我要你的命!” 哪吒嗤笑道:“我的命?你倒是敢要。” “老东西,你有那个命去取吗?” “我是没本事取,可是,”龙王说,“这一城人的命和李家人的命,我拿起来却简单得很。” 太白扇开扇子,对金乌说:“好嚣张的龙。” 金乌翻了个白眼。 弱水悄悄说:“龙王狐假虎威要不要禀报君上?” 金乌又翻了个白眼:“你当他管啊?” 仙界和人间界限分明,帝俊在世爱管闲事,到了昊天手上,对待人间完全是任由它自由生长的态度,从不插手人间事。 哪怕人间变成烈狱,他也不会管的。 太白这时插嘴喊道:“哪吒,我不要你的命,但是你得交出杨婵。” 哪吒掀了掀眼皮,懒怠地说:“杨婵是谁?不认识。” 金乌暗骂道:“跟他师父一个德行。” 太白“呵”了一声,心思一转,反应过来:“看来你把她偷偷放了。” “哪吒,你以为我们找不到杨婵,就杀不了她,也牵连不了你师父了吗?” 哪吒面无表情。 太白道:“哪吒,你要为了一个杨婵放弃李家吗?” 哪吒皮笑肉不笑:“我是什么大人物?怎么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谁都要拿别人来威胁我啊?” “哪吒,你是真不怕死,是吗?” 哪吒笑道:“我要是死了,就好了。” 这辈子过的怪没意思的。 早死早超生啊。 金乌挑眉,说:“又白来一趟?” “不,”太白隐在天兵之后,还不死心,“再等等。” 他又对哪吒说:“天帝毕竟是杨婵的亲舅舅,他不一定会让杨婵去死,但你包庇杨婵必定死劫难逃。” 哪吒神情微动,太白以为有戏,走上前去,压低声音,说:“东海一事,龙王也有不对的地方,只要你愿意交出杨婵,天庭可以出面从中调停,到时候是有利三方的事。” 哪吒木着脸听了这话,在太白以为他要松口时,听到他说:“我不知道谁是杨婵。” 太白一愣,皱着眉问:“她给了你什么,让你如此包庇她?” 杨婵只是个凡人能给哪吒什么? 太白心思一转,眉头皱得更深:“难道她将宝莲灯交给了你?!” 哪吒突然笑了。 太白问:“你笑什么?” “我笑,”哪吒慢条斯理地说,“你们这些天庭的神仙很没有意思。” 太白脸色微变,沉默良久,沉声道:“看来是我误会你了,没想到太乙带出来一个蔑视天庭的弟子。” “好,既然你做出了选择,那就去死吧。” 哪吒转过身,环顾四周,神仙们、龙王们、李家人,以及那厚重的门外拥挤的人。 第145章 因为蔑视神灵有罪,所以,所有人都希望他去死。 但是哪吒不会因为加诸在身上的所谓的罪状就去死,他的目光停留在李夫人的身上。 父子情已断,唯一可以绊住他脚步的只有他挚爱的、愚昧的、可恨的母亲。 他走上前来,李靖抬起手挡住了李夫人,哪吒停住脚步,留在几步之外,对李夫人说:“您的恩我这辈子还了,下辈子,您就不要用恩情来困住我了。” 李夫人一怔,眼里的泪花停了,她真心实意地产生了困惑。 她不懂,她的爱怎么会成为负累。 她不懂,她付出了一切生下的孩子怎么会因为她而如此痛苦。 他手中化出一把剑来,他将他憎恨又无法逃脱的枷锁挡在身后,对着神仙们将剑架在了脖颈前。 李靖俨然没有意料到哪吒会这么做,愣在了原地,李夫人见状则冲了上去,然后被几位小神抓住,李夫人疯狂挣扎,声嘶力竭地叫喊。 哪吒转过身,对龙王说:“这么想要我的命,那就好好受着。” 他听着李夫人的哭喊声,听着陈塘关百姓的叫骂声,听着龙王的咒骂声,望着远方的星辰,说:“这恩、这债、这仇,今生今世,一笔勾销。” “哪吒!!!!!!!”熟悉的声音将一切的喧哗都拨开,银铃轻响,哪吒动作一滞,锋锐的刀刃割开了脖颈外的一层皮肤,血从里面冒了出来,他转过身,看到了奋力从拥挤的人潮中奔来的杨婵。 太白连带着其余的天庭众仙瞬间激动起来:“是杨婵!” 真的是杨婵!!! 杨婵像是看不到这些要她性命的仙人一样,她拨开了人海,朝哪吒伸出手,对他说:“我们走吧,我带你走。” 哪吒一身是血,满身煞气,神鬼难辨,目光在落在杨婵身上时却异常的温柔。 他问:“去哪呢?” 杨婵一顿,照着他们之前预演过的台词,在同一片月光下,对哪吒说:“随便去哪。” “去你想去的地方,去我想去的地方。” 哪吒眼眶微红,眼中隐隐含有泪光,但这似乎是幻觉,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便又什么都没有了。 他回:“我不管去哪,都在这里。” 一模一样的对话再一次重演。 “因缘未断,我这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这里。” 杨婵脸色一白,浑身颤抖,手却伸得更近。 她还在挣扎着把泥潭中的人拉出来,她说:“求求你了,跟我离开这里吧,不论生死,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龙王怕哪吒反悔,赶紧说:“哪吒,你真要不顾陈塘关和李家了吗?” 未曾想,哪吒丝毫反悔的意思都没有。 他这一生饱受禁锢,愈是向往自由愈是痛苦,在痛苦的泥潭中他早已放弃了挣扎。 他知道,与杨婵的一门之隔,不是可以简单越过的。 他喊道:“杨婵,我不后悔。” 他不后悔什么? 是不后悔保护这一城憎恨他的百姓,是不后悔保护他憎恨又眷恋的李家, 还是不后悔遇到杨婵? 不后悔当年在巫山对她施以援手,在重伤之际,将她背出巫山,背出濒临崩溃的人生? “我从头到尾都坦坦荡荡,随心而为,”他顿了顿,轻念道,“逍遥自在。” 众仙鱼贯而出,闪现到杨婵身后,压着杨婵跪下,李府的大门也即将被他们关上,眼前的哪吒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越来越触不可及。 杨婵倒在地上,即便被法力高强的仙人们压住,也要拼了命地爬进去,她的手越来越近,即将靠近那扇快要关上的门。 她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了哪吒在月光下桀骜又孤寂的挺拔的少年人的身影。 一如初见时。 “杨婵,”他问她,“你说,我们的下一辈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话落,他还没有等到杨婵的答案,那扇沉重的大门就被彻底关上了。 杨婵死死扒在门上的手被金乌踩住,其余的仙人们也将她践踏着在尘埃里,让她在沉痛和屈辱中错失与哪吒的最后一眼。 门外,杨婵身处在拥挤中。 门里,哪吒却身处在寂寥中。 他架着剑,又一次望着春日的星辰,脸上闪现出释然的笑容。 他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落下,冰冷的刀光之中,鲜红的血如珍贵的泉水一般喷溅出来,耳边父母齐齐呼唤他的名字,他似乎又一次回到了襁褓之中。 然而,这一次,他终于可以抛开这些声音,来到了清净的世界里。 那里是一片漆黑而混沌的世界原初,一无所有,身畔却有杨婵。 她提着莲灯,手腕上的清心铃轻轻晃动,叮铃作响,而她笑容狡黠,挽住他的手,拉着他去往一无所有的远方。 仿佛, 众生有灵, 理当自由。 第61章 红光 杨婵说错了一点,魂契并不是无用的东西。 这一点,当她真正失去哪吒的时候清晰地体会到了。 隔着一扇门,当哪吒的生命彻底逝去时,杨婵的灵魂陡然间被掏空了。 她在那一瞬间,与哪吒的痛苦感同身受,然后歇斯底里。 压抑、孤寂、痛苦、挣扎、屈服。 她被这些纠缠过哪吒的情绪纠缠着,她本来可以抵抗,她走了那么远的路,受了那么多苦,其实是很坚韧的。 第146章 但是,她的灵魂被掏空了。 她根本无力抵抗。 她在排山倒海的痛苦中失去了理智和意识,她狼狈地滚在尘埃中,被这些高高在上的神灵践踏。 她望向那扇门,目光眷恋又哀恸,眼中滚出热泪,嘴角却诡异地勾起笑,先是低笑紧接着这种笑容似乎和她的痛苦一样无法压抑,一下子在胸中炸开。 凄厉而诡异的笑声从耳边传来,太白听到动静,低头看向她,听她在笑声间隙,轻轻地说:“你们这些神仙呐。” 太白心有不详,正觉得奇怪时,杨婵的云鬓间那枚簪子爆发出夺目的光芒。 离她最近的金乌先反应过来,立即退后一步,不想,当他松开杨婵的手后,杨婵径直拔下发间的簪子,而后在出乎意料地将那把发簪捅到了脖子上。 众仙惊诧。 只见鲜血喷洒出来,飞溅到她的脸上,将她那张青涩而稚嫩的脸抹出森森的鬼气。 这是自杀吗? 杨婵自杀了?! 这个念头在场所有人心里闪过,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的。 浇灌杨婵血液的发簪在眨眼间变成一盏莲灯,莲灯被血浸湿,原本柔和的粉色光芒化作了刺目的猩红色,杨婵捧着手里的莲灯,莲灯轻轻一推,被她送到上空中。 而她浸润在红色的光芒中,脖子上硕大的伤口却在缓慢愈合。 这缕红光最初很小,只能将杨婵从神仙的包围中保护起来,可后来,随着杨婵的血越流越多,在伤口愈合的同时,红光的范围越来越大。 她浅色的眼瞳逐渐变色。 神仙们无法靠近她,就见她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而宝莲灯也在飘荡中到了上空,并且越飘越远。 这个不起眼的小灯,在飘到毗邻海浪上空时,红色的包围圈陡然变大,如同晨间日光一般扩开,赶走了漫天的山海。 然后,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代替“天灾”成为了新的“天灾”。 这个传自女娲手中,救苦救难的宝灯成了灭世的魔物。 金乌察觉到不对,手中的兵器朝她挥去,弱水在一旁护法,却一点作用也没有。 众仙也加入其中齐心协力地施法,想把杨婵从中拽出来,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杨婵脖子上的伤口在极短的时间内完全愈合了,她抬起手,轻轻放在了脖子上,然后转过头,将目光投向各显神通的神仙们。 脸上笑意不散。 那种一种混杂着扭曲、憎恶、轻蔑的笑容。 她踏出步子,朝他们缓慢走来,又一次重复道:“你们这些神仙呐。”众仙一头雾水,可是太白却脸色大变。 今夜清冷的残月的光辉彻底被宝莲灯绽放的红光掩盖,世界陷入了诡异的红色里,除了太白没有人发现杨婵的眼睛已经彻底化作了金色。 太白折扇向后一指,厉声喝道:“所有人,赶紧撤退!” 这话说晚了。 天上代替月光的宝莲灯来势汹汹,远比大海声势凶猛,在他吼出声之前,就又一次爆发出红色,这无形的红色化作了无法琢磨的雾,所有人埋在雾中,无坚不摧的仙体遭受到腐蚀。 疼痛和反击来的太过猝不及防,没有人反应过来。 所有神仙里,只有反应最快的太白逃出生天。 太白飞入毗邻九重天的上空,挣脱了包围圈,低头一看,整个陈塘关已经被红色的光芒包围成一个红色的圆,恍若黎明时升起的红日。 与神仙们烟消云散前响彻云霄的叫喊声一同上演的是杨婵的念咒声: “天地自然,清浊分散。” “太元玄虚,与我神方。” “何神不讨,何神不杀?” “先斩恶神,后斩天光。” ...... 杨婵的声音像是天外天之外响彻的钟鼎之声,悠远却抓人心神,将他们的魂魄生生从腐烂的仙体中一次性拽出来,丢到空中。 强大的神魂在宝莲灯这种上古时期的神物面前变得稚嫩,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堪一击。 须臾间,所有神魂都被杨婵拽入上空,太白眼看着这些同僚们的灵魂被一只无形的手拽出,然后生生碾碎,化作了微小的白色光点,散在辽阔的天地里,再寻觅不到踪迹,惊得满头大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抬起头,望向被云层掩盖的九重天,却见堵住通往九重天的云层上也浸润在宝莲灯的光芒里。 月亮和零星的星辰在众神陨落的同时,也已消失了踪影,整个人间陷入极夜之中。 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除了红。 红、红、红、红。 好像就只有单调的红色。 不能再滞留在人间了,太白想,必须尽快通报天帝。 他转头就往九重天而去。 他走后,令人毛骨悚然地惊叫声和轻笑声散去,浓雾化开,陈塘关神仙们已经神魂均散,在世间消失了踪迹,而那满满一城的怨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个连一个,死了一般陷入了沉睡。 杨婵伫立在寂静的世界里,脸色发白,与此相应的,她曾经美丽的乌发也染上了雪霜,纯黑的长发掺满了杂质。 可是,终于没有人敢阻拦她的前路了。 她转过身,又一次正对着李家的大门,抬起双手,撑在大门上,用力向前推。 第147章 这门太高也太沉重了。 杨婵似乎怎么也无法推开。 就像她怎么也无法将哪吒拉出泥潭一般。 她使了点力气,大门发出吱吱呀呀地声音,可还是不肯打开,杨婵身体发虚,双脚发软,当她将全身的力气都支在大门上时,跪倒在了地上。 门开了一点点。 只一点点就够她看到哪吒躺倒在血泊中的身影了。 眼中的泪水滚得愈发汹涌,她呼吸微滞,在重新看到哪吒的瞬间,她感受到铭刻在灵魂上的魂契将她那扯出来的魂魄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拉回。 “哪吒。”她轻声喊。 哪吒不应。 “哪吒。”她声音大了点。 可依旧没有回音。 寂静的世界里只有她可笑的回音声。 杨婵抬起眼,看着眼前这扇可恨的门,手扒在门上,将柔软的手拖得生生发红,才将将重新站起来。 她抬起手,又一次推门。 她一边推,脑海里一边闪过哪吒与她经历的一切。 哪吒总是在帮她,从巫山、到密云再到九苗、东海,可她什么忙也帮不上,明明她可以自由、逍遥、随心地畅游在世间,却不懂哪吒受困的痛苦,也无法将他拽出泥潭。 他的坦荡、他的随心、他的逍遥自在,是他行事的方式,也是他真诚的愿望。 巨大的门嘎吱作响,终于抵挡不住杨婵,缓缓向后仰倒。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她前行的脚步,人不可以,神不可以,眼前这扇沉重的大门,更不可以。 李府里混乱又寂寥的所有暴露在杨婵眼前,可她看不到这些龌龊,她只看到了哪吒的生前的痛苦和死后的释然。 门彻底开了。 大开的门将哪吒被禁锢而封死的路打通。 杨婵将广阔的天地、博大的天地、自由的天地送到他面前。 杨婵走过来,颤抖着将沉入泥潭的哪吒捞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 哪吒的头支在杨婵的怀中,侧靠着她的肩,他闭着眼睛,嘴角还有释然的笑意。 他发间的红色丝带和杨婵如今黑白混合的长发搅在一起,比这世间任何情人的怀抱还要缠绵。 杨婵悲不自胜,哀恸的面容扭曲,她埋在哪吒的怀里,泪水和哪吒还未冷却的热血和在一起,稀释了哪吒的血,却没有将他死亡的事实变得更轻。 混天绫和乾坤圈在这时朝他们飞来,圈住了他们两人。 许久过后,杨婵慢慢抬起头,泪眼模糊间看见混天绫和乾坤圈试图小心翼翼接近她。 杨婵伸出一只手,混天绫吓得往后缩了一下,缩成了一个弯曲的形状,而乾坤圈则因为随着原主“作恶多端”胆子更大,竟直接上前,圈住了杨婵的手腕,“叮”地一声,金色的圆圈迅速变小,然后挂在杨婵纤细的手腕上,成为她另一个手镯。 混天绫有了乾坤圈“珠玉在前”也不好再献殷勤,它犹豫许久,还是选择了原主。 它缩进哪吒的怀里,圈住了他满身的伤口。 杨婵看着它们,就觉得哪吒活着,混乱的意志一下子找到了定神的支柱。 她望向远山之外的另一座秀丽的仙山。 她决定去找太乙。 * 太白狼狈地跑回了天庭,蟠桃会还开着,见他回来,喝迷糊的玉衡星君诚挚邀请他加入其中,被他丢开。 他在同僚们困惑的注视下,径直去了瑶池。 瑶池还是一如既往的白雾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太白头一次未经通报闯入了瑶池中,踩进了朦胧的巫山烟雨中,什么也看不清。 他拱手,环顾四周,急切地一边寻觅,一边高声喊道:“君上!!” 良久,昊天冰冷而无情的声音幽幽传出:“何事?” 太白当即跪在水上,磕到水面上,行了大礼,他的头抵在冰冷的瑶池上,不敢抬起来,他怀揣着在陈塘关的忧惧之心,对昊天说:“宝莲灯认主了。” 空气中悠然弥散的白雾似乎滞了滞。 太白继续说:“它认了杨婵为主,杨婵的借着宝莲灯的力量屠杀了追杀了所有的天兵。” “包括最后的太阳,金乌。” “君上,”太白急切地说,“人间怕是要陷入极夜了。” 瑶池中的白雾逐渐散去,昊天的身影终于从神秘的瑶池里出现。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长衫,衣衫入水不湿,形态飘逸,而与玄色的衣服相反的是他满头的华发。 他眉眼清俊,高鼻深目,丰神俊朗。 “君上。”太白缓缓抬起头。 昊天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终于将目光投向太白。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 和杨婵今夜的那双, 一模一样。 第62章 老君 昊天久久不言,太白心有惴惴,又将头埋了下去。 良久,昊天单膝跪下,伸出手,抵住了他的额头,让他抬起头来。 太白看着眼前的昊天,见他毫无杂质的纯金色的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不由又一次唤道:“君上。” 昊天终于开口,他道:“宝莲灯没有主人。” 太白面露困惑,说:“可......” 昊天站起来,走向瑶池深处,太白见状,也跟着走了进去,他们去了小舟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昊天倒很淡定,亲手给太白倒了一杯茶。 第148章 太白惶恐接过,喝下后,发现自己被宝莲灯拉扯过的神魂似乎安定了些许,他惊奇地看向昊天,昊天继续说:“不过,如果杨婵若真成了它的寄主,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停顿许久,似乎也在沉思,最后说:“宝莲灯逢乱必出,看来三界又要大乱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玉衡星君的声音:“君上,老君求见!” 老君?! 他不是向来闭门不出吗?上一回封神榜一事久召不应,本以为他这辈子都要躲在太清境里,怎么这么主动出来了? 太白看向昊天,昊天喝了口茶,淡道:“不见。” 他说不见,不代表老君不会闯进来,瑶池上传来水声,昊天“砰”地一下放下茶杯,以他为中心,水雾迅速排开,排开的水雾变成一块圆形的镰刀,直直劈向擅闯瑶池的不速之客。 下一秒,瑶池上传来水珠相撞的滴答声,紧接着平静的水面上激起剧烈的晃动,水波如山,浪荡不断,辽阔如海的瑶池池面上旋出巨大的漩涡,太白所处的小舟摇晃不停,将桌上的茶杯晃倒,那多余的几个杯子咕噜噜地滚到池中,“噗通”一声迅速消失不见。 昊天坐在船中,“呵”了一声,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 他站了起来,轻施法术,池水中奔腾的水波忽然腾空而起化作一匹腾飞的巨龙,它飞在空中,伸出尖利的爪牙,径直水面上擅闯的外客此去,在快要靠近时,水上的雾气骤然通通散去。 老君的身影显出,那本该刺穿他胸膛的水龙又在他眼前重新化作水,温顺地落入池水中。 昊天像是刚刚差点杀了老君的不是他一样,背着手,从上到下打量老君,然后,淡笑着说:“贵客驾到,有失远迎,真是罪过。” 昊天方才排开的雾气化作一把利刀割开了老君的脖子,在上面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上面还在源源不断地流着血,滚到肩头,将他的青衫染成黑色。 老君扯了扯嘴角,捂住伤口,皮笑肉不笑地回:“君上言重了。” 太白赶紧也站起来,朝不远处的老君行礼,老君微微颔首,回了礼。 老君修炼万年,却还是一副青年书生的皮相,远看起来,倒比昊天年轻些。 昊天问:“太清境远在三十三外天外天,老君大老远跑过啦,可有什么要紧事?” 老君回:“老夫没有要紧事也不敢叨扰君上。” 昊天面无表情,侧过身,让开了位子,老君从水上走来,太白见状很有眼色的走到一边,扯下他刚刚喝过的杯子,主动老君斟了一杯茶。老君一顿,略感迟疑,他在太清境宅久了,太乙也总跟他没大没小,他还没有接受过这么周到的服务,实在是不习惯,最后纠结许久,说了一句:“多谢。” 昊天看了太白一眼,太白了然行礼退下。 辽阔的水面上眼下只有对坐舟上的老君和昊天两人。 昊天端着茶,静待老君说出他的要紧事。 老君捧着茶,环顾四周,说:“上一回来,瑶池还没有修起来,如今看起来,倒风景秀丽......” 昊天打断了他的话,他微微蹙眉,道:“这就是你的要紧事?” 老君宅在太清境太久了,人情世故学起来很不到位,他顿了顿,选择直奔正题,他道:“我听说你派人下界去抓了杨婵?” 昊天手中的茶杯滞了滞,良久,抬眸,眼中闪过冷光,不着痕迹地问:“你认识杨婵?” 老君感受到他莫名其妙升起的杀机,感觉非常莫名其妙,但昊天这个人本来就莫名其妙,老君心胸宽广,没跟他计较。 他放下了杯子,久不出门的生涩感慢慢在暗流涌动的对话中消逝,他平淡地回道:“不认识。” “但听说过。” “呵,该不会是从你那个宝贝师侄那里听说的吧?”昊天从上到下打量老君,最终轻蔑地说,“老君你不是独善其身臻于纯熟吗?怎么一天到晚还在为别人的徒弟奔波?” 老君转了转手里的杯子,他道:“杨婵一事我确实是从太乙那里听说的,但此行并不是因太乙而来。” 昊天洗耳恭听。 “我是为宝莲灯认主一事而来的。” 昊天眯起眼睛,心里想,那可来的真巧。 他一挥手将杯中的茶水倒入了瑶池中,很快的,瑶池里显现出人间的模样,一片漆黑。 陈塘关下,死一般的寂静。 老君偏过头,看向人间之景,似是早有预料一般,叹了口气。 他道:“宝莲灯这种神物力量太大,若其主品行不端,不知道要酿成怎样的恶果。” “然后呢?” “殷商失道,人间大灾不断,你又下发封神榜,暗中挑拨阐截二教,坐收渔翁之利,届时封神之战开启,三界又将大乱。”老君捏着杯子,直直地看向昊天,“宝莲灯逢乱必出,如今它出世认主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昊天手里斟着茶杯,又一次侧身仰靠在船边,兴致缺缺地又问:“所以呢?” “君上,你如今是这天庭之主,不再是复仇登天的九黎少君,你真要看着三界乱下去吗?” 昊天忽然笑了,他像是憋不住笑意一样,明朗的笑声浪荡在瑶池中,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池水又一次震出涟漪,而那张木讷寡淡的脸上绽放出明丽的笑意,让人短暂看到他意气风发、浪荡不羁的少年风光。 第149章 老君是三清里最早认清昊天本质的人,他皱着眉,抿着唇,看着昊天发疯。 昊天终于笑完了,脸上的笑意又一一收敛,穿回了那张寡情的皮,冷漠又极具威压地盯着老君,问:“这话,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 “三界就算要大乱也是你们两教的罪过,三清承天,传道人间,好伟大,好厉害。”昊天讥诮地自问自答,“结果呢?所谓的三清,一个是懦夫,一个心胸狭隘,一个狂妄到没长脑子。你眼看着你的两位师弟在鸿钧死后,明争暗斗数万年,一动不动,如今即将酿成三界之灾又跳出来让我做好天帝之位。” 老君沉着脸,捏着杯子,说:“三界曾有三次大灾,除了涿鹿,全是天灾,天灾尚好,一事毕事事毕,可人祸因果不尽,”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昊天,一字一句地说:“后患无穷。” “后患”昊天勾唇,真诚地说:“太上老君,你年纪大了,不仅人不中用了,脑子也不好使了。” “未来的大灾无论因还是果,最后都只会算到三清的头上,”他强调道,“与我无关。” “我坐守天庭,便可万事大吉,为什么要为了你们这群老不死的,趟这滩搅了数万年浑的看不了的水?” 老君看着他,说:“三界大乱,必定会生灵涂炭,到时候九州繁华毁于一旦,瑶姬祭灯之举便会功亏一篑。” 昊天闻言,表情变得更冷漠了,他道:“她要济世,她要祭灯,她要得道,与我何干?!” 老君环顾四周,回道:“与君无关,瑶池又从何而来?” 昊天一愣,他的表情又一次慢慢收敛,笑也好,怒也罢,这两千年,做罪奴、做天帝,他早就学会了带上面具,什么端倪都不会给旁人留下。 他将手放入冰冷的瑶池中,将山一样的水波纹,一一平复,而后,淡漠地说:“天庭初定,人手短缺,这神是无论如何也要封的,至于名额如何分配,那是你们的事。” “这里的名单,可以是妖、可以是仙,”他抬眸,缓缓看向老君,“亦可是凡人。” 老君问:“封神之战,你当真不管?” 昊天不应。 老君放下茶杯,说:“好罢,我知万事有法,不该强求。” “既然此事无法达成,那老夫便有另一事相求。” “说。” “我要保太乙和杨婵的性命。” 昊天一愣,老君要保太乙倒很正常,可杨婵,为何要作保? 细一思量,念起宝莲灯一事,他恍然大悟:“你要让她成为下一个瑶姬?” 老君回道:“莲灯之主该是圣人,必登大道。” 要是少年时昊天早就一鞭子甩过去,送一句“放屁”了,但如今昊天只会冷笑一声,说:“好算计。” “你谋一族,我谋苍生,方向虽不同,区别又何在?” “你觉得她会愿意吗?” “会愿意的,”老君说,“她是凡人,不斩三尸,背负因果,远比我们这些神仙重情重义......” “君上,你可知今日人间的太阳为何落下?” 昊天答:“因为我要杀她。” “不,是因为她所爱之人死了。” 昊天皱起眉。 老君继续说:“宝莲灯挑选的主人都是相似的,从女娲到瑶姬再到杨婵。” “她们每一个,神凡不论,通通贪欲过重,执念缠身。” “贪心的赌徒最豁得出去,最不怕死。” “死。”昊天喃喃,而后,问他,“你觉得我会让杨婵死吗?” 老君这回反过头来讥讽他,他道:“昊天,你为了复仇,弃了发妻,弃了胞妹,如今虽大仇得报,可你的妻子、胞妹、族人全死了,你已把能赔的全赔进去了,常人到这时早就道心崩裂,你却还能高坐天帝之位,玩弄众生。” “你这样的人真的还有‘为人’的心去看顾杨婵吗?” 昊天不答。 老君走后,太白又一次走到昊天身边。 昊天脸色很不好,他站在瑶池中,在太白靠近时,吩咐道:“杨婵兄妹天庭不必管了。” 这是要放过他们的意思? 太白惊讶地看向昊天,却听昊天又道:“人间不能没有太阳,你去截教找无当圣母之子昴日,让他尽快来天庭代替金乌成为新的太阳。” “昴日?”太白有些踌躇。 这破孩子被无当宠坏了,一天天的鸡叫,不一定愿意上天庭挨揍呢。 “呵,你若是请不上来,告诉他,我会亲自去请。” 太白应是,他又问:“那宝莲灯?” “不必管了。”昊天摁了摁眉心,“灾祸将至,宝莲灯理应留在人间。” 说罢,他悠悠叹了口气,望着巫山烟雨,问太白:“圣人之举,必登大道,你说,圣人又是如何得道呢?” 太白答得很官方,不过一个“功德无量”。 昊天不需要这样无用的答案,或者说,他其实也不需要太白去回答。 因为心中的答案,早在这千年里明白了。 他望向天外天,从那里的云朵里看到了瑶姬垂眸轻笑的影子。 他向前踏了一步,仿佛这样就能靠近远去的爱人,可毫无意义的结果已经心知肚明,他自问自答地说: “死了,就能得道。” 第150章 第63章 天亮 天地昏暗,月亮已经落下,太阳却久久不升起,月光稀薄,星光暗淡,整个世界都陷入死寂又混沌的漆黑之中,放眼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杨婵背着哪吒,借着宝莲灯的光,向前慢慢走。 哪吒比她要高很多,他背杨婵总是很轻松,可轮到杨婵背他时就显得那么困难,因为力气不大,背着一个少年,走着走着就双腿发软,然后跪倒在地上。 混天绫也在帮忙,它圈着哪吒的身体向上拉,减轻杨婵的负担,见杨婵跪到地上,混天绫支出“脑袋”,蹭到杨婵的脸上。 杨婵偏过头,温声道:“没关系。” 混天绫扬了扬“脑袋”又缩了回去。 城郊之外是荒郊野岭,路上布满了看不见的小石子,猛地跪到地上,即便穿着厚厚的冬衣,依旧磕伤了她的膝盖,如果拨开衣衫会发现里面已经掉了几层皮下来。 杨婵置若罔闻,脸色不变地支起一只伤腿,撑着身体,又从地上站了起来,这一次她将腰弯的更低,如同农田里插秧的老农,整个人几乎都要匍匐到地上,只是为了不让哪吒的遗体拖到地上,沾染风霜。 人是万物灵长,无论是悟性还是耐性都是上佳,杨婵更是里面的佼佼者,她以前怕疼又怕苦。 可是疼多了,苦多了,就适应了,不以为异常。 她眼下唯一可惜的是自己是个凡人,走的实在是太慢了。 双脚颤抖着,大颗汗珠往下落下,已经到达极限,却还是在自省。 她无能,所以不能将哪吒拉出泥潭。 她无能,所以将自己的不甘寄托给哪吒,让哪吒蒙受大难。 她无能,所以不能让哪吒逃出生天。 她无能...... 所以,无法带着他尽快抵达乾元山。 哪吒对她的恩,她对哪吒的爱,更无限放大了这些自省,她的脑海充斥着自我鄙夷和埋怨。 愧疚已经将她淹没,让她抬不起高傲的头颅。 天地寂静,失去了太阳,人间其实和鬼魂遍布的阴间没什么不同,日月不再轮换,时间不仅在人眼前消失还完全失去了意义。 杨婵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只是在不知疲倦地走着。 终于,她听到流水潺潺,艰难地抬头望过去,见宝莲灯的灯光照射下,乾元山秀丽的风光半遮半掩,朦胧地展现在自己眼前。 她走到了。 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可杨婵心中半分喜悦也没有。 她找到了停靠在岸边的竹筏上,将背上的哪吒轻轻放下,然后拿起高高的船撑,抵在水下,借着推力,将竹筏引渡到对岸。 她划得很小心,因为竹筏离水太近,她怕水流湍急,河水飞溅,浸湿了哪吒布满血的衣衫。 哪吒死的很安详,他双手自然垂下,嘴唇轻抿,脸色苍白,神态平和,眉宇间艳丽的红色咒印已随着他的生命彻底消失,浑身上下唯二活跃的就只有那条缠绕乌发的红色发带和圈住他的混天绫了。 乾元山在涪江中游,水面辽阔、悠远,远看起来只见秀美的山川与潺潺的流水,两岸白鹤高飞,水面上飘着水波逐流的小小竹筏,难以辨明筏上的人。他们一站一卧,恰如蜉蝣,又如沧海一粟。 渺小的不堪一击。 杨婵在辽阔的天地里终于将她不可一世、任性妄为的一切放下,她想,怎样都好, 让这世上最好的少年, 让这世上最好的神明, 再一次睁开眼睛吧。 她带着哪吒漂到了对岸,然后又一次背起他,弯着腰,走上潮湿的岸边,将衣裙都黏上泥泞,然后漫步踏上了乾元山向上的石阶。 远处高飞的白鹤落到了脚边,抬起尖尖的鸟喙,好奇地看着她。 杨婵没有理它,她继续向前行进。 一步又一步,一步再一步,肩上越来越重。 她是凡人,不斩三尸,不登仙山,如若强行登了也只会是之前的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杨婵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 身体开始发出警告,前方引路的宝莲灯沉稳的光芒也变得闪烁不断,似乎想要她停下来。 可她不会停下。 她借着混天绫将自己和哪吒紧紧捆起来,不叫他因为自己无能而坠下天梯一般高的石阶,时间慢慢流逝,她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了。 她的身体无法制止她,只能哀切地落下眼泪,于是她的四肢的汗落尽了,便渗出血来,一步石阶,便是一滴血,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白鹤蹦蹦跳跳地走到她身边,看她停下来了缓慢的步子,深吸一口气,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迅速地用一只手蒙住嘴,将涌上喉头的血咽了下去。 然后,抬起腿继续向前走。 真奇怪,它想,她的双腿已经颤抖地快要站不住了,为什么还要往上走呢? 莲灯红色的光芒下金光洞的影子已经显现到眼前。 杨婵好像终于快抵达终点,她来不及高兴,生怕自己倒在路上,又闷头多走了几步,脑袋和上次一样猛然发出了“嗞”的一声尖锐的警告,五脏六腑开始混乱搅动,好像因为神灵的威压要在体内径直爆掉。 杨婵甩了甩头,死死咬着牙,继续往前走,把所有的苦和疼都忘却到脑后。 执念太重,不能上仙山,可是执念过重,无论神鬼一律都得让道。 第151章 宝莲灯在她的执念下光芒更甚,而在无人察觉的地方,杨婵散乱的头发霎时间白了更多。 因为模糊的意识,眼前的路也变得模糊了。 可杨婵每一步还是走得很坚定。 太乙在石阶尽头,仙山之上看了全程。 他手持拂尘,冷漠的目光在此时折射出悲悯的光,终于,他心软了。 他轻唤:“杨婵。” 杨婵一顿,踏出来的步子收了回去,艰难地抬起头,看见太乙站在远处。 她张了张嘴,喊了一声艰涩的“真人”。 她的喉咙里全是血,说出一句话,便是满嘴的铁锈味,她略感不适,皱了皱眉,没再说多余的话。 太乙轻扫拂尘,杨婵身边的白鹤迅速变大,它抖擞了一下自己宽大的翅膀,将摇摇欲坠的杨婵撞倒,然后小脑袋一挑,将杨婵和哪吒两人背到背上,然后振翅高飞,一跃而上,飞到了太乙身边。 紧紧缠绕的混天绫失去了用处,它放开了杨婵和哪吒两人,杨婵得以滚到一边,终于可以放肆咳嗽。 她咳得惊天动地,整个人蜷成一团,头抵在冰冷的石砖上,像蚕一般涌动着,似乎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倾倒出来。 血成了她浑身的伤里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晃眼一看,她一个活人看起来比哪吒还要像个死人。 太乙皱着眉,托起杨婵的头,将避尘丹塞进了杨婵嘴里,让她咽下去,而后竖起一指,轻念咒语,杨婵剧烈的痛苦似乎消解了许多。 良久,杨婵终于扬起已经酸疼的脖子,抬起头,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向太乙。 太乙说:“杨婵,哪吒已经死了。” “没有。”杨婵声音艰涩,喉咙像是被粗砺的沙子刮过一般,听起来鲜血淋漓。 “杨婵,”太乙叹了口气,“哪吒的今生今世已经结束了。” 杨婵还是说:“没有。” “杨婵,老君在天帝面前保了你的命,天庭之后再不会追杀你,你彻底安全了,接下来就好好度过你为人的这一辈子,莫要强求了。” 杨婵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太乙见杨婵固执,继续劝道:“你既然与他绑定了魂契,就好好度过你的后半生,等待下辈子的姻缘吧。” 杨婵出乎意料地将头低下,朝太乙磕头。 她像那些愚昧的凡人一样,匍匐在神仙面前,祈求道:“我不求姻缘,我想要他活着。” “杨婵......” “仙凡有别,不必强求姻缘,”杨婵抬起头,亮出额上磕出来的红印,继续说,“我只要他活着。” “我要他逍遥自在,仙途坦荡,”她强调道,“千年,万年。” 太乙喉咙一哽,像是哽了块核桃,难受的不可思议。 他成仙已有数千年,早就斩断浅薄的红尘情思,却依旧会被杨婵与哪吒之情深深触动。 太乙叹道:“你又是何必?” 杨婵反问:“他又是何必?” 太乙摇了摇头,低头看向哪吒,见他在斩断父母恩情后终于平静的模样,妥协下来,说了个“好”。 “你要复活他就需要为他建一座庙宇,承受人间香火,三年不断,重塑金身。” 杨婵闻言,毫不犹豫地说“好”。 杨婵得了妙法,就马不停蹄地背着哪吒又要下山,太乙叫住了她,让她乘着白鹤下山,重伤未愈,莫要再消耗自己的身体了。 杨婵一开始没听懂太乙隐藏的意思,她只因此对太乙改观,觉得太乙虽也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很看不惯她这个惹麻烦的凡人,但他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通通向着她,没有被自己的私情裹挟。 太乙见她懵懂无知的模样,最终,挑明了。 他看着杨婵在红光照射下依旧非常显眼的白发,怅然地说:“杨婵,哪吒让你不要过度用宝莲灯是为了你好。” 杨婵一愣,呆呆地点点头:“我知道。” “可你没有听他的,”他说,“你这一世活不长了。” “杨婵,接下来不要再用宝莲灯了。” 杨婵愣在原地,良久,她像是才发现自己的白发一般,抓起自己的头发,仔细观察,眼光很复杂。她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当然不可能喜欢显老的白发。 她苦笑着将满头的白发藏进黑发里,说:“我知道了。” “谢谢真人。” 白鹤带着他们飞过乾元山的石阶,飞过涪江,飞到江对岸,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一辆马车,杨婵落地时很惊讶,转过头看白鹤,见白鹤张了张翅膀,在杨婵困惑的目光下,踩踩脚,又朝马车那边昂了昂头,在杨婵反应过来之前,将哪吒带进了马车上,然后又飞回了乾元山。 杨婵走到马车旁,登上这座低调却华贵的马车,摸着上面昂贵的丝绸,再一次轻声道谢:“谢谢真人。” * 马车很大,商宫里都不一定能拉出这么大的一架马车,太过招摇,幸好,太乙施了点法术,让它在常人眼里是无形的。 不过,如今天地昏暗成这个样子,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也没有人可以找杨婵的麻烦。 杨婵摸索着驾马,却发现自己这个小废物连指路都不会,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走了回头路,走回了陈塘关。 杨婵听了太乙的话,没再用宝莲灯,她点了烛火,用了马车里的灯,捧着灯,看清了陈塘关高大的城墙,以及城墙最上面的匾额,知道自己走了回头路。 第152章 她皱了皱眉,想要就地驾马转身,却忽然念起被自己遗忘的四象。 她转身掀开身后的帘子,看到里面安睡的哪吒,跟他说:“四象没了母亲不能再没了我,我要进关将她带走。” 哪吒沉默以对,杨婵当他同意了。 她提着灯跳下马,径直去了陈塘关。 关中的人们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在地上躺成一片,一动不动,进了李府,从李管家手里找到四象,发现四象也在沉睡。 杨婵一手抱着四象,一手提着灯,漫步回马车上时,一直在想,死的是不是她自己,不然这个被摁了静止符的人间,为什么只有自己能够自由行走? 这个问题她问了哪吒。 哪吒好像也不知道,一直没有回答她。 她擦了把脸,将眼中的泪水和脸上干涸的血擦干净,自言自语地说:“我去了你家,接下来我们往北走,去我的家好不好?” 哪吒不应。 杨婵笑眼弯弯:“我当你同意了。” 她说:“哪吒,我父母好得很呢,你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她放下马鞭,任由这马乱走,掀开帘子,也钻进了马车里。 她躺在了哪吒身边,抱着四象,缩进了他的怀里。 她和四象是暖的,哪吒却是冷的。 杨婵却还在笑,她将额头抵在哪吒的胸口,一点心跳声也听不到,觉得世界静籁,万物无声,而她困意涨潮,昏昏欲睡。 她最终闭上眼睛,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再醒是被四象的啼哭声吵醒的,杨婵浑身的伤已经被宝莲灯治好了,可还是周身不适,陈塘关一战彻底消耗了她的身体,让她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还要孱弱。 她活不长了。 她被四象吵得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只浅浅一抬眼皮,外间明亮的日光便钻进眼睛里,杨婵刺得双眼生疼,又紧紧闭上了眼,但下一刻,她意识到太阳好像重新从这个被抛弃的世界里升起时,猛然爬起来。 她强行让自己的身体复苏,然后爬起来,爬到车窗边,掀开帘子,看到春燕翩翩,蛰虫从冰冷的地下钻出,绿芽从一冬过后一直沉寂的土地抽出,树枝也长出嫩芽,在尚显寒冷的春风中摇曳,燕子飞落树枝上,用鸟喙梳理毛发,发现杨婵盯着它,便眨了眨黑亮的眼睛,扑腾着朝她飞来。 杨婵伸出手,接住了落在手中的燕子。 这是,惊蛰时节。 杨婵兴奋地转过头,对哪吒喊:“你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升起的太阳让她看到了鲜活的众生,也看清了哪吒扎眼的死亡。 一切可以在黑暗里掩藏的都掩藏不住了。 他的血,他的伤, 他的死。 手中的燕子察觉到杨婵情绪不对,又振着翅膀飞走了。 杨婵躺回了棺材一样的马车上。 可是光明既无法逃避也无法隐藏,即便掩耳盗铃,外间明亮的日光依然透过车帘的缝隙爬进“棺材”里。 杨婵从漫长的沉默里醒过神,转过身,无视吵闹的四象,侧躺着看着身边沉睡的哪吒,她悄悄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在他脸上戳出一个深深的凹陷,然后收回手,看那个凹痕很慢很慢地回弹,杨婵见状,眼中慢慢地流淌出了小溪一般温热的泪水。 泪水淌过他们之间的空隙,从生淌到死,最终将哪吒脸上干涸的血迹润湿模糊。 哪吒闭着眼,面容柔和,神情安详,嘴角带笑。 杨婵压抑着哭声,笑着说:“哪吒,天亮了。” 求求你,睁开眼睛吧。 哪吒听不到,也回答不了。 春雨惊蛰日,本该是万物复苏时,可哪吒至始至终没有睁开眼睛,杨婵到了此刻才真正清醒地认识到, ——哪吒已死。 第64章 阴间 杨戬睁开了眼睛。 哮天犬的脑袋伸进去,兴奋地舔了舔他的脸,口水糊了他一脸,热情的多余。 杨戬抬起已经滞涩的手,推开了哮天犬,他沉睡了太久,手的力道没用对,将哮天犬径直丢了出去。 外间传来一阵狗的哀鸣声。 杨戬眨了眨眼睛,心里一点愧疚感都没有。 他伸出来的手稍稍一偏就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将手放下来,撑着身体慢慢从木板上爬起来,低下头观察自己身处的位置,发现自己,似乎,好像,可能, 睡在了棺材里。 他环顾四周,发现四周昏暗不明,放眼望去,更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屋舍、没有人烟、没有山川、没有日月和星辰。 什么,都没有。 哮天犬又在叫了。 杨戬坐在原地,暗自运转了体内的灵力,诧异地发现体内就像是另外开凿出一处灵脉一般,不知何时钻出如海一般的灵力。 不知位置的哮天犬跑了过来,随着它的步子,杨戬眼前逐渐出现了萤火一般的绿光,有个人飘了过来。 她穿着做工繁复的彩衣,云鬓上的发饰和她服饰一样花里胡哨,从头到脚,唯一称得上素朴的只有她额前那块翠绿欲滴的额饰,像是水滴,坠在眉心。 当她走近时,那所谓的绿光从浪漫的萤火变为了诡异的鬼火。 杨戬一怔,还未做出动作,就听见她说:“把你的狗收回去,吓到我的鬼了。” 第153章 杨戬:“......” 他努力不让自己打磕巴:“前辈。” 哮天犬有感鬼女的杀气,连滚带爬地滚回棺材里,缩在杨戬怀里瑟瑟发抖,好大一只狗和杨戬挤在一个小小的棺材里,空间就更不够用了。 杨戬自小作为众星捧月,行为楷模的“尖子生”,即便四处游学也从未这么不体面过,无用的尴尬比一般人多很多,他把丢脸的哮天犬放到棺材里,自个儿以一种帅气又利落的姿势从棺材里蹦了出来。 可他不管多讲究出场方式,落在鬼女眼里就是从棺材蹦了出来。 哮天犬伸出头,藏在杨戬身后,嘤嘤怪叫。 杨戬抬手捏拳,轻咳,纠结许久还是问道:“我为什么会在棺材里。” 鬼女说:“我以为你会问我你在哪。” 杨戬一噎,复述道:“那我现在又在哪?” 鬼女不解杨戬的迷茫和尴尬,一板一眼地回答道:“第一个问题,阴间充斥浊气,寸草不生,什么也没有,我听说凡人都有床,我去人间看了看,床具太大了,棺材很方便携带,带过来用了。” 说到这,她顿了顿,强调道:“我给了钱。” “......棺材是床吗?” “不是床,你们凡人也挺爱睡的,”鬼女慢悠悠地说,“棺材铺生意挺好的。” 杨戬:“......” 体面的他选择转移话题:“这里是阴间?” “这是第二个问题,”鬼女继续一板一眼,“是的,这里是阴间。” “我为什么会在阴间?”杨戬继续问。 “因为你与我在归山一战,觉醒了天眼,命不该绝,重伤将死时,我瞒过天庭将你带到了阴间。” “天眼?”杨戬下意识摸向自己眼镜的位置,什么异常都没摸到,却在额头上摸到了缠绕着的方巾。 鬼女飘了过来,伸出一双纤长的手,冰冷的手贴在杨戬的手上。 杨戬清修数年还未摸过女子的手,吓得立即抽回自己的手,鬼女的手还在杨戬额上,她身量娇小,但飘起来的高度刚好高过杨戬。 杨戬要看她只能仰视,而她低头看着杨戬,两人只距咫尺。 直视神明乃大不敬,这句话他教训过杨婵,自己却忘记遵守,眼下,他就一动不动地盯着鬼女,意外发现她的眼睛和额上的玉石是一样的翠绿色。 鬼女看着他,轻慢的语气中带着威胁:“在阴间不要摘下这块方巾。” “为什么?” “会伤到我的鬼。” 杨戬:“......” 他不禁转过头想要瞧瞧她的鬼到底有多脆弱,他记得明明在归山的时候,她手底下的鬼叫的挺起劲的,差点没把他吵聋了,看起来厉害极了,落到她嘴里就成了吓不得、伤不得的小白菜。 鬼女把转过去的头掰正,依旧一板一眼,像是在左学训学生:“我在警告你,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听着。” 杨戬忽然有点想笑。 家里有个爱说俏皮话的小讨债鬼,跟她比起来,鬼女这种一本正经的,显然喜剧效果要更厉害一些。 鬼女发现杨戬不把她的话当回事,松开手,往后飘,然后飘到某一只鬼身边,举例说明:“能落到阴间的鬼多是人间的可怜生灵,他们要极为幸运才能被神灵引渡走入阴间,等待下一次轮回。” 她看向杨戬,十分认真地说:“他们尚未走入轮回,一点损害也受不得,所以,你不要随意摘下方巾,露出天眼,伤了他们。” 杨戬闻言,站直了一些,认真地回:“我不伤他们。” 鬼女“哦”了一声,显然不信,继续说:“不要摘下方巾。” 杨戬只能妥协。 阴间荒凉,连根草也没有,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片被鬼火照亮的空寂的沙漠。 这种地方,连张床都没有自然没有方巾,不知道鬼女又是从人间哪个犄角旮旯里捡的这玩意,杨戬摸了摸材质,断定这是块破布。 但他遵守约定,就算嫌弃也没丢了它,放任它在自己额上“生根发芽”。 他回到了方才的问题上:“天眼是什么?” 鬼女答道:“是天道之眼,它是观测因果,丈量功德,拨动阴阳的神物。” “我原以为是传说中的东西,没想到在你那里。” 杨戬一惊,问:“神物怎么会长到我这里?” 鬼女沉吟许久,回:“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天庭的人告诉我你和杨婵是云华下界与凡人结合生下的孩子,仙凡之果有违天道,不在六道轮回中,继续存在会搅乱轮回,理当抹杀。” “后土娘娘逝去后,轮回六道归我管辖,这在我职责范围内,所以我答应了天庭去追杀你们。不过,在看到你的天眼后,我仔细想了想,仙凡之界犹如鸿沟,就算跨越天道勉强在一起也是不可能有子嗣的,仙凡混血在六道之外,无需我们出手,自然而然就会被天道抹杀。” “但你和杨婵不仅出生了,还正常地长大了,”鬼女叹道,“这倒异常了。” 鬼女又飘了过来,她绕着杨戬飘了一圈,彩色的披帛飞舞在空中,是荒凉的阴间里唯一的丽色。 杨戬听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非常异常。” “再者天眼属于神物,这么多年,只听过从未见过,却意外出现在你那里,你非仙非人非妖非鬼,远在六道之外,却又在六道的夹缝里成长,”鬼女问,“你说,你究竟是自身强到可以逃过天道的追责,还是那让你顺利成长的夹缝正是天道漏给你的呢?” 第154章 鬼女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可为什么天眼要降临在你身上呢?” 杨戬皱着眉,说:“如若正像前辈所说,我与婵儿在六道之外,身处于夹缝之中,正好可以放一些不合六道规律的东西。” 鬼女醍醐灌顶,她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你能继承了云华的全副神血,天生灵体,用大半灵气在暗中滋养了天眼这么多年。” “不对,”杨戬眉头皱的更深,“婵儿不是天生灵体,我走时她连灵气看不到,是实实在在的凡人。” “杨戬,”她说,“普通的小家伙是活不到这么大的。” 杨戬像是遗忘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说:“婵儿被我送出了归山,她一个凡人如何活着走到南方?” 说罢,他忽然焦急起来,连带着哮天犬也叫起来,他看向鬼女,道:“麻烦前辈带我离开阴间。” 鬼女道:“你离开阴间也没什么用处,天帝下令要抓你们兄妹俩,就不会有失,你自己都不一定能在我这里藏多久,更别提杨婵了。” 杨戬见请求鬼女无效,便越过鬼女自己找阴间的出路。 鬼女被他落到身后,转过身,飘起来跟着他,用鬼火帮他点亮了前路,可即便前路点亮,依旧是漫无边际的沙漠。 杨戬难以找到出口。 鬼女不解人间真情,一再劝道:“你有天眼,是天道选中的人,理该顺应天道好好活着,用你全副灵力继续养着天眼,而不要逆势去挑战天帝,枉死他手。” 杨戬捏着拳头,尽力平静地说:“那是我胞妹。” “胞妹又如何?”鬼女不近人情,“天帝与云华也是亲兄妹,他们兄妹相残的时候可未考量到他们之间的亲缘。” 杨戬停住脚步,猛地转过头,说:“我若是顺应天道安排的人,当初就不会与前辈有归山一战!” 鬼女一愣,眨眨眼,发现杨戬好像生气了,她莫名局促,看看天又去看看地,最后看向眼里闪着冷光的杨戬,嗫嚅着说了一句:“也是。” 她没再多话,但也始终不给杨戬指条出去的明路,就跟着他,在荒凉的阴间里转圈圈。 阴间浊气弥漫,不分日夜,杨戬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哮天犬彻底歇菜,走不动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杨戬转过身,鬼女还在。 他以一种近乎无语的表情看着鬼女,他说:“前辈既然不愿带我出去又何必一直跟着我?就让我在阴间自生自灭就好。” “不行,”在杨戬以为鬼女会说点什么感人的话时,就听她说,“你会伤了我的鬼。” 她纤细的手从霓裳中抬出,她伸出一指,指着杨戬,斩钉截铁地说:“我得监督你。” 杨戬:“......前辈贵庚?” “两千三百七十二岁。” “......前辈难道没有自己的事做吗?” “有的,”鬼女说,“我很忙。” “所以,你别乱走,让我安心做事。” 杨戬:“......” “你把我带出去,你就可以安心做事。” “不可能,”鬼女逻辑很周密,“我得顺应天道,让你继续活着。” “我就算出去了,也不会死。” 鬼女闻言,从上到下打量了杨戬一遍,淡声道:“你高看自己,也小看天帝了。” 杨戬看着她,沉默不言。 “你是云华之子,又是玉鼎之徒,论理是知道天帝的,那天帝当年登天屠杀数万仙人众的事你应该也知道。” 杨戬一顿。 “你不知道?”鬼女奇道,“那场血战,云华也参与了。” 杨戬更为茫然。 鬼女见状,沉默良久,道:“你既然对他们一无所知就更不该承担他们的恩怨和血仇,我是不会让你出去寻死的。” 她见杨戬还要固执,抬起一手,打断道:“杨婵我会派鬼去找,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 说罢,她也不管杨戬接下里要说点什么了。 她从半空中落下,赤脚踩在冰冷的沙漠上,一挥手,摆出一张人间的桌子,上面布着一壶酒和几个小酒杯。 鬼女给杨戬斟满一杯酒,推给他,在他说话之前,命令道:“闭嘴。” 杨戬:“......” 他拿起酒杯,发现这里面的酒竟然是温的,他看向鬼女,却见她翻出生死簿,提起笔,不再看他。 “前辈......” “卖棺材的人告诉我喝酒助眠,喝了就去棺材里睡觉,不要乱走。” “我不是问这个。” 鬼女还是不抬头,杨戬只能点了点桌子,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等她看过来以后,才问:“阴间荒凉,你这又是从何而来?” 鬼女理所当然地说:“从人间买的。” 说罢,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阴间虽然荒凉,但我并不贪恋繁华的人间。” 杨戬看了看她满头的珠翠和花里胡哨的衣服,再看了看荒凉的没有边界的阴间,点了点头,沉稳地说: “没关系,我相信你。” 第65章 天道 杨戬之后在阴间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阴间荒凉又寂寥,浊气磅礴,世界昏暗,唯一称得上明亮的就只有鬼女周围围绕着的鬼火了,可这火冰冰凉凉,和整个阴间的是一样苍凉的曲调。 在这种地方长时间呆着会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个死人。 第155章 杨戬觉得鬼女带来的棺材晦气,着手烧了,给阴间带来点鲜活的热气儿,橙红色的火焰在阴间燃烧着,把鬼女身边的鬼怪吓得团团后退,这群一天到晚粘着鬼女没断奶的鬼魂会在这时候消停会儿。 至少不敢来杨戬面前晃悠了。 鬼女一开始很不习惯这种明亮的火,她和这些凡间的鬼不同,她本就诞生于寂寥的阴间,生于黑暗长于黑暗,虽然很喜欢繁华的人间,但大多时候也会挑选夜间灯火阑珊、寂静无人的角落蹲着,从不跑到明亮的地方凑热闹。 看见杨戬生起火,避退三舍,然后被杨戬没大没小地拽到火前。 鬼女紧闭着眼睛又微微睁开,温暖的篝火跳进眼睛里,又不适地闭上,来来回回好几次,才终于可以好好睁开眼睛,坐在篝火旁。 她伸出纤长的手,对着火烤,一边烤一边转过头对杨戬说:“你吓到我的鬼了。” 杨戬已经习惯她对鬼怪们过度保护了,他面无表情地用木棍戳了戳柴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了些,然后慢条斯理地回:“该吓一吓。” 鬼女觉得他在阴间呆着,呆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很是憋闷,就没跟他多计较,转而看着火,陷入了长久的沉思,然后对杨戬说:“这火很多年前是人族专属的神物。” “是吗?” “是,”鬼女说话声音总是很平淡,让人昏昏欲睡,“很多年前人族刚刚诞生的时候,是最弱的种族,群狼环伺,即便有女娲保护依旧活得艰难,后来人族发现了火,并运用了它们,再后来鸿钧传道人间,放下登仙梯,凡人得以登入仙门,他们也将火带入了仙间,成为了仙间新的强大的法术。” 杨戬闻言,说:“登仙梯放下来,人人都可得登仙门,仙凡还有什么区别?” 鬼女淡道:“仙凡的别不在种族而在世界的界限。” “三界分明,才能天下太平,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逾越,这是铭刻在天道规律之中的。” 杨戬转过头,看她,问:“你总说天道、天道,天道为何?” 鬼女沉默片刻,抬头望死寂沉沉的天空,仿佛这样就能看见逝去已久的后土,她轻描淡写地说:“天道是得道众神聚合的意志。” “众神?” “盘古、女娲、鸿钧、帝俊......后土,”她顿了顿,轻声说,“以及这世上所有为天地众生牺牲的神灵。” “这世上的神明不会迎来真正的死亡,他们最终都会化归天地众生,而他们的意志就会变为天道的意志,有了意志,于是便有了因果,因果之下又是规则,这是枷锁亦是保护。” “天道之下,数万生灵的死,必是为了保护亿万万生灵的生。” “既然是意志必有偏爱和鄙薄,这样的天道必会铸就许多罪孽。” “罪孽?”鬼女收回烤热的手,苍白的脸带着微不可见的讥讽,“总有人想逆天而行,孰不住这可能也是一种顺势而为。” “天道无亲,”她平淡的脸上浮现出微不可见的笑容,“这句话你以后会明白的。” 杨戬闻言,抬头也望着天,对鬼女说:“浊气下沉,清气上浮,阴间承担所有罪孽却一无所有,这是天道无亲吗?” 鬼女一愣,抿着唇,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她选择转移话题:“这里条件有限,你就算烧了棺材,新的床我也只会给你带棺材。” 杨戬皮笑肉不笑,回:“那还真是谢谢前辈了。” 鬼女说到做到,过了一段时间一次性给杨戬带了好几副棺材,杨戬照样烧了了事,但这回烧不是就堆柴火料烧了了事,他在沙漠上借着棺材的木材做了几盏高高的灯。 鬼女引着鬼魂投入轮回,回来的路上,又接受了两个新的鬼,她照例询问了有没有杨婵的情况。 她答应了杨戬的事当然会好好做,但是鬼怪们活动范围和时间有限,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除了派鬼出去找人,她也只能问问这些来自凡间的新鬼。 不过,她对他们也不指望。 但没想到这一回,还真从两只鬼身上得到了杨婵的下落。 鬼女千年毫无波澜的神情微微变动,她抬起头,下意识看向杨戬所在的远方,然后迅速向那里飘去,当她越靠越近的时候,她发现了越发明亮的光。 她微微瞪大眼睛,后退一步,却又在下一秒主动迈出。 她从天上落到地上,赤脚踩在冰冷的流沙上,粗砺的沙子流进了她的脚上,然而在抬起脚时,这些沙子又会如水一般滑落,一来一回间,鬼女仿佛在波澜不定的海面上飘荡,然后终于飘回了“故乡”。 她忍不住喊道:“娘娘。” 杨戬一顿,扶着木杆,从地上缓缓站起来,露出一张清俊而清冷的脸。 鬼女愣在原地。 “前辈?”杨戬面露疑惑。 鬼女怔愣之色如干涸土地上的水很快吸收下去,脸上存在的依旧是熟悉的木然,她看着杨戬,说:“你又把棺材烧了?” 杨戬毫无惭色并且理所应当地应了一声。 他摁了摁手里高高的灯,将它往沙漠里摁实了些,然后说:“这里太黑了,点一盏会明亮一些。” 鬼女面无表情地说:“柴火总会烧完的。” “不会,”杨戬露出一点得意之色,他看着四周明亮灼烧的灯,说,“它烧得不是柴火,而是我的灵力。” 第156章 杨戬是天生灵体,本应灵力充沛,却为了滋养身体里的天眼,限制了许多,如今天眼养好,那些借出去的灵力又一次还给了他,而今,他的灵力犹如大海源源不绝。 当然,也可以说,是多的没地方用,当柴火烧正好。 杨戬是个很内敛的人,但再内敛也是个颇为骄傲的少年人,陡然间变强了总是想暗暗显摆一下的,可惜捧场怪杨婵不在,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跟冷场王鬼女显摆。 他拍了拍手上高高的木灯,对鬼女说:“我不死,烛火不息,鬼界就会一直明亮。” 鬼女又飘了起来,果然不理会他的显摆,说:“我有杨婵的下落了。” 杨戬一怔,脸色几变,急忙上前,问:“婵儿现在如何?她在哪?” 鬼女一一回答:“她可能还活着,可能身在陈塘关。” “为什么只是可能?” “人间走向鬼界的路是很漫长的,他们过来到鬼界距离他们引渡时至少差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就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不过,杨婵死的可能性很小。”她道,“那两个鬼的记忆我看了,他们是由杨婵用宝莲灯亲手引渡的。” 杨戬陷入沉思,又听鬼女说:“宝莲灯是上古神物,它竟然认主了。” 杨戬抬起头,见鬼女抬手护住了眼前的灯火,冰冷的手穿过火焰,杨戬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火势,于是这灯落在鬼女手里又是昏暗的空灯,她似乎在沉思,许久过后,对杨戬说:“我要上界一探究竟。” 鬼女所言不虚,从人间到鬼界确实路途漫长,杨戬业已修炼数年的人都用了数十日才走到人间,路途中哮天犬已经倒下又爬起数十次,当他逐渐靠近人间的时候,浊气逐渐变淡,身后漂浮明亮的鬼火也已变得暗淡,他转过身,喊了一声:“前辈?” 了无音讯。 杨戬愣了愣,立在原地,又转回身,见人间与鬼界交界处,明亮的日光射进阴暗的鬼界,黑白分明。 他向人间踏了一步,听到了鬼女悠悠的回音。 “我在,这。”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杨戬立即偏过头,看见鬼女那张苍白的脸。 ……这是在故意吓他吗? 杨戬面无表情地问:“前辈贵庚?” “两千三百七十二岁。” 她还挺骄傲的。 杨戬已经无语,决定把她抛到脑后,继续向前,却被鬼女拉住。 杨戬木着脸,一脸“有何贵干”,鬼女说:“杨戬,鬼界到人间这么长的路,你竟然一点也没有晃神,矢志不移、专心致志地就走到了人间,真不是常人。” 杨戬拱手行礼,敷衍道:“前辈谬赞了。” 鬼女放下手,飘远了点,说:“我不是在夸你。” “我是在说,这么长的路,你走的专心致志,好歹转一下头,看一看我。” 杨戬一愣,耳朵微微发烫,心里想,这鬼神年纪不小,性情幼稚,说话做事更是一点规矩也不讲。 鬼女抬手向天一指:“我在路上已经去人间去了一遭。” 杨戬惊讶地五官都向后延展,心里莫名起了怨,问:“前辈有路可走为何要领着我走冤枉路?” 鬼女双手抱胸,飘来飘去,上下打量杨戬说:“杨戬,你这么心无旁骛,真是修炼中的上才,命中注定要踏入仙门,每一段冤枉路对你而言都是试炼,我不忍你错失修心的好机会啊。” 杨戬忍了又忍,才把“放屁”两个字憋回去。 鬼女看着杨戬面色不善,又飘远了点,立在阴影处,对他说:“我去了人间,遇到了天庭的人,他告诉我,天庭撤除了你们兄妹俩的追杀令,你们彻底安全了。” 杨戬奇道:“这追杀令怎么说撤除就撤除了?” “不知道,”她道,“但你现在可以去找你妹妹了。” 杨戬默默转过头看向阳光灿烂的人间四月天,说:“临走前,我有一事想问前辈。” “说。” “我娘和天帝的恩怨到底是什么?” 鬼女沉默,良久过后,她说:“其实他们的恩怨我所知甚少,但云华与我勉强算是相熟。” 杨戬略感诧异,心里想,原来鬼女和云华有前缘。 鬼女指着杨戬说:“云华闯我鬼界九次,妄图盗我生死薄九次,不是好人。” 杨戬向后一仰,他总算明白鬼女为什么老是要“监督”他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迁怒他了啊。 “千年前,帝俊逝世,大禹治水,瑶姬祭灯,昊天登天,天界一片混乱,四方混战。昊天带着戴罪千年的九黎抵达天庭在最开始的时候作战十分艰难,云华在女娲神像前立誓永不回女娲宫才别过了玄女,下了昆仑山,她下山的时候遇到一个凡人,那凡人命格贵重在凡间是出将入相的命格,但因为她半途夭折,她欠了情,找上我,要看生死簿,想知道这凡人的下一辈子,她承了情想还给他一个富贵的命格。” “我当然不答应,云华却偏偏要看,”鬼女眯起眼睛,非常不满,“然后把我鬼界砸了。” “好一个大混账。” 杨戬:“……” “我本以为一两次就消停了,没想到之后每过一百年云华都会找我麻烦,这期间她陪同昊天斩杀天界数万仙人众,心魔缠身,”鬼女说到这里,公正地评价道,“云华混账归混账,但毕竟生于太平时期,性子单纯,不习惯杀戮。” 第157章 “她跟玄女大人和天帝昊天完全是两类人,承受不住杀孽,更何况她出身九黎,却长于天庭,身份十分尴尬,选哪边都是错,她活在自己不曾记得的血海深仇和不愿为之的杀孽中间,困于玄女大人的养育之恩和天帝的同胞之情,妥协却摇摆,一边迷惘一边铸就杀孽,我每一次见她,她的心魔都比上一次重。” “不过那个凡人却过得很好,他心形至纯,功德无量,如若顺利的话,会有一世登入仙门,万寿无疆。” “可惜,云华是他的劫难,她强行搅乱这人的命运,每一世都想还给他一个最初的富贵命格,不想,每一次都弄巧成拙。” “云华心魔越重,执念越深,疯的越凶,就把我这鬼界砸的越厉害。”鬼女忿忿,“真是个混账。” “幸好,后来她不单折腾我,转过头去折腾天帝了,”鬼女面无表情地幸灾乐祸,她拍拍手,说,“可喜可贺。” “天帝登基时,她砸了瑶池,和天帝彻底反目为仇,瑶池一战后她被关入桃山,鬼界和天界遥远,很多消息我都不知道,这之后她再也没有闹过我鬼界,我也再没有任何消息了。” “再后来,就得到她盗取宝莲灯,搅乱轮回的消息,”鬼女低头瞧着杨戬那张与云华相似的脸,但杨戬性情温和而沉稳与云华的癫狂大不相同,她眨了眨眼,淡道,“我就知道她迟早会闯出大祸。” “杨戬,天帝和云华的恩怨从她死的那一刻就结束了,我不希望你参与其中,你有天眼,是天道选中的人,好好活着。” 杨戬沉默,良久,回道:“可我父母都死了,天帝还没死。” “你想报仇?” 杨戬不言。 “因果不断,孽力越缠越深,又是何必?” 杨戬看着鬼女淡漠无情的模样,说:“你不懂。” 鬼女歪了歪头,片刻后,说:“我是不懂。” “不过,我懂的是,你和如今的天帝还差的远得很,要杀他不知道要过多少年。” “多少年我都会去做的。” 鬼女闻言,安静地审视着杨戬,杨戬任她去看,许久过后,鬼女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她飘了过来,伸出手,将冰冷的手放在杨戬额上缠绕的布巾上,四目相对,鬼女笑着说:“你是天道选中之人,所以,你所想便是天道所想,你所做便是天道所做。” “我遵从天道,所以相信你。” “杨戬,做你想做的,然后做众生想做的。” 杨戬面露困惑,鬼女点了点他的天眼,笑道:“用你这只眼,为三界重新丈量黑白,拨动阴阳,纠正因果吧。” 她轻声细语:“你或许,会成为新的天帝。” 杨戬瞪大眼睛。 鬼女又一次飘远,那些靠近阳光就黯淡的绿光,再靠近她时又变得明亮。 于是,她成了荒凉又寂寥的天地里唯一的丽色。 她伸出手,掌心朝上,轻轻一抬,为杨戬指向了光明的远方,她说: “阴间荒凉,一无所有,不要回头,往前走吧。” 第66章 庙宇 天光正盛,云隐稀薄,明明是春日却烈日当空,让人感到初夏之感。 杨婵穿着轻薄的蓝色鲛纱在道观里来往,行色匆匆。 她手里拿着三炷香,走到破烂的里堂将香插在香炉里,而后双手合十,向里堂中那座巨大的神像恭敬行礼。 这神像和平民百姓所朝拜的神神鬼鬼不同,他是实实在在的人形,还是个气宇轩昂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红白相间的长衫,头戴金色发冠,手持锋利的火尖枪,肩扛乾坤圈,混天绫作为披帛漂浮在周身,仙气飘飘,而这少年长相俊美,神情却冷峻。 站在这座神像前,便忍不住心生畏惧,将头颅低下,恭敬朝拜。 这具惟妙惟肖的神像便是杨婵日夜不息,亲手所作。 那匹马听了杨婵的话向北走,却被华山陡峭的山势吓到,向北停到华山前,便一动不动了。 杨婵无意为难这马,便停下了漫长的旅途,留在了华山。 奇妙的是华山虽然山势陡峭,却因为有源源不绝的山泉水,山前、山后都有人烟,杨婵带着哪吒和四象往山上走,很轻易地就发现了一座废弃的旧庙,这庙破旧的连原本敬奉的神明都不知所踪,房屋破破烂烂,阳光径直往里射进去,将满室铺出金色,一看就遮不了风,避不了雨。 不过,这天大旱,除了陈塘关二月偶然落得下雨,殷商所在的天下早已没有雨了。 避不避雨的也不重要。 杨婵简单打理了这庙,然后又做了这座神像。 旧庙废弃,没有人过来,当然就没有百姓香火,所以,她每日都会充当百姓,驻守道观,防止神像前的香火熄灭。 然而,偶尔上山捡柴的樵夫会倒霉撞见这座深山里的奇妙道观,看到杨婵鹤发童颜,虔诚跪在并不认识的神像前,以为撞鬼,掉头就跑,但被杨婵用八卦阵设计拦住,怎么跑也跑不掉。 那樵夫吓得涕泗横流,连忙回忆自己的前半辈子,发现自己做了不少亏心事,以为眼下是造了天谴,当即跪在杨婵身后,哭着说以后出去好好做人,让杨婵饶了他。 杨婵跪坐的姿势不改,清冷的声音在寂寥又诡异的道观里回荡。 她说:“你有什么愿望吗?” 第158章 “什么?” “我说,你有什么愿望吗?”她说,“我可以替你实现。” “啊?”樵夫懵逼地抬起头,看了看威严的神像,看了看杨婵倩丽的背影,撞鬼的心绪发生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他嘴巴动了动,扭捏作态许久,最后还真的许了一个愿望,他说,“我想要个老婆。” 道观里传来一阵寂静而骇人的沉默。 樵夫以为自己许了什么不该许的,又把头磕了下来,连连说:“小人错了,小人错了!” 良久,在慌乱中,他似乎听到杨婵悠悠说好。 樵夫一惊,又听杨婵说:“愿望实现后,你要来这里还愿。” “还愿?” 杨婵抬头望向神像,说:“为他上三炷香。” 这要求简单,樵夫当即答应下来,杨婵点了点头,一挥手,解了八卦阵,那樵夫向后一望,看后面云雾迷茫看不到边界的山林忽然豁然开朗,瞪大眼睛,真以为自己遇到神明了,连连拜谢,忙不迭地背上木柴跑下山去。 下了山,自己破破烂烂无人光顾的家门口就来了一个容貌普通,姿态温柔,衣着褴褛的女人。 樵夫上前问她从何而来,她哭着说自己是南方逃荒来的,南方久不落雨,又征战频仍,自己父兄通通死在战场上,无家可归,只能向北跑,已经饿的好几天没有吃过饭了,恳请樵夫收留。 樵夫心软,他家境虽然贫寒,但一顿饭还是供得起。 他给女人做了一顿算得上丰盛的饭,女人边吃边哭,哭完就开始叫恩公了,她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愿以身相许。” 樵夫吓得从凳子上滚下来,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问:“你,要嫁给我?” 女人点了点头。 樵夫家里穷的拖过了婚龄都没成了亲,这怎么一下子就能成亲了? 他挠了挠头,看着女人又挠了挠,想了半天,也没想通,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那个古怪的道观里那个跪坐的女人和威严的神像,一下子恍然大悟。 他猛地一拍腿,在女人困惑的目光中说:“你在家里等着,我去上几炷香。” “不不不,”他又改了主意,“你跟我一起去。” 好不容易能讨个老婆,他怕她跑了。 热乎老婆,樵夫刚得,他怕路途遥远,她磕了碰了或者累了,在女人一再强调可以自己走时,背着她,上了深山。 他原路返回,果然又看到那座道观,他背着女人走进去,看到杨婵跪在那,一动不动,将女人放下来,从怀里拿出几炷香,恭敬地将香插了进去,转过头,他看见了一直背对着他的杨婵的脸。 那是一张极美的桃花面,睁眼时,又是菩萨眼,神光普照,让凡人不敢直视。 樵夫低下头,和杨婵一同跪在神像前,朝着神像磕了三个头,他身边的女人也有样学样,跟着他给神像磕头。 至此,华山上有一座道观的事就彻底传开了。 只需要敬奉三炷香,除了落雨之外,不管多离谱的要求,神像都能实现。 很快的这座破破烂烂的道观来往的信徒便络绎不绝。 后来,他们从杨婵嘴里得知,他们供奉的神明叫做哪吒。 神像很灵,所以不管有没有愿望,华山的人都愿意朝拜哪吒,香火不断,到了后来甚至将他当作了护佑华山太平的山神,将侍奉哪吒的杨婵当作了随侍的圣母娘娘。 人越来越多,道观却只有杨婵一个人,白日里她会聆听他们的愿望,着手实现,黄昏人烟稀少的时候,她又会拿着扫帚打理地上的灰尘,到了夜晚,她会供上香火,跪坐在神像前整整一夜。 日日夜夜都是如此。 四象被安放在摇篮里,闻着呛人又扑鼻的香火长大。 除了三餐,杨婵很少管她,为了讨要温暖的怀抱,四象刚刚有点力气就从摇篮里滚出来,然后爬呀爬,爬到神龛前,伸出小小的手,试图去触碰哪吒。 但哪吒始终望着前方,从不曾看她,于是,她又爬呀爬,爬到了跪坐在神像前的杨婵怀中。 她性格很好,只要吃饱喝足就不会吵闹,眼下就算无人拥抱她,她也不会哭闹,而是早早学会爬行,爬的满腿都是乌青,然后嘻嘻哈哈地往杨婵怀里钻。 杨婵抱起她,眉眼低垂,神情悲悯。 四象咿咿呀呀,拍着手,开心极了。 杨婵抱着她站了起来,而后将她放回了摇篮里,刚一落手,四象失去了拥抱,嘴巴一瘪,终于要哭了。 杨婵低着头看她,四象小嘴颤抖着,要哭不哭,但只要她敢彻底落手,必定哭声响彻整座道观。 杨婵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将她从摇篮里抱出来,四象当即喜笑颜开,杨婵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抬头看向哪吒说:“这是个讨债的。” 哪吒不言不语,一如往常。 杨婵抱着她,这一回不再跪坐在神像前,她朝哪吒走的很近,然后倚靠着他坐下。 四象这样既能触碰到冰冷的哪吒,又能摸到温暖的杨婵,喜笑颜开,贴在他们怀里,终于安然入睡。 杨婵见状,嘴角微勾,也觉得困意来袭。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一觉了。 她闭上眼,陷入了香甜的睡梦中。 到了第二天早上,远来的信徒又背着丰盛的礼物,熙熙攘攘,来到了寂寥的神庙前。 第159章 他们看到杨婵抱着稚童睡着了,也不敢打扰,自觉将礼物放下,然后点上了香火,人来人往,愿望不停,杨婵被竭力压抑着喧哗的众生吵醒,她睁开眼,四象爬到了她胸前,看到太多生人,她有点害怕,抱住杨婵的脖子,情急之下竟然叫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娘”。 杨婵一愣,看向怀中的四象,簇着眉,下意识反驳:“我不是你娘。” 四象听不懂,她就是害怕,连连叫娘。 外面虔诚的信徒见杨婵醒了,也扬起笑脸,喊:“娘娘。” 他们这声“娘娘”和四象嘴里接连不断的“娘”和在一起,倒意外的和谐,杨婵抬起头看向哪吒,“噗”地一声被逗的笑出声来。 杨戬正是在这时踏入了这破破烂烂却香火鼎盛的庙宇,他顺着信徒们的眼光看去,看到巨大的神像下坐着一个抱着婴孩儿的小姑娘。 她面如桃花,眼睛是纯澈的金色,稚嫩又青涩,慈悲又饱含神性,她本是家中备受宠溺的小姑娘,眼下却成了百姓口中护佑众生的圣母娘娘。 杨戬的目光落在杨婵满头华发上,霎时间愣在原地,即便看到梦中一直思念的亲人也不敢径直上前相认。 杨婵变化太大,他已经不敢认了。 杨婵却从欢笑声中醒过神来,她一一看向这些面容熟悉的华山子民,然后在这些平凡的面目中看到那张清俊的脸。 他穿着白金相间的道袍,带扇云冠,似道非道,似俗非俗,超凡脱俗,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杨婵怔怔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兄妹相见,四目相对间,却没有一个人轻易敢动。 直到这些香客纷纷散去,去朝拜神像,人群散开,杨戬才敢踏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婵儿。” 杨婵僵在原地,眼中的眼泪夺眶而出。 第67章 谎言 这所破旧的庙宇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也没有,更别提找出一间拿得出手的待客间了。 杨婵窘迫地在道观里东找西找也没有找出一间可以接待杨戬的房间,回过头,只能尴尬地看着杨戬,局促不安地搓了搓衣袖,抬眼,小心翼翼地喊:“阿兄。” 杨戬看着杨婵的懂事和窘迫,心里泛酸。 在家中,杨婵是备受宠爱的孩子,几乎被家里人惯的没边没际,一天到晚“讨债”的样子跟“懂事”两个字没有一点关系。 但转念一想,他想起了杨婵跟他在外逃难的日子,她瘸着腿浑身不舒服也要僵着笑脸讨他开心的样子,忽然意识到,杨婵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被迫“懂事”了。 他如今这样吃惊,是因为他没有料到杨婵会有懂事的这一天。 他和杨婵不同,杨婵自小身体就不够康健,刚出生的时候甚至断过气,一度是个死胎,好不容易活过来也是勉强度日,宫里请来的巫医也坐诊断定杨婵活不过一岁,必定在襁褓中死去。 云华抱着杨婵伤心欲死,整日消沉,杨天佑则在杨府点了一夜又一夜的灯,在杨婵真正学会说话之前,杨府的灯一直彻夜通明。 因此,父母将过多的爱投注于杨婵身上,然而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往往是给了这个,就薄了那个。 杨戬作为备受关爱的杨府长子,在杨婵出生后就再没有获得过父母完完全全的爱了。 他既没有被父母寄予厚望,也没有获得他们太多的关注和爱。 他虽然生而知之,过早懂事,但是,他在那时毕竟是个孩子,在幼年时,这些不公难免变成难以消解的怨气。 他怨过有这样一个多余的妹妹。 可他性子高傲又冷淡,头顶上还顶着个“神童”的名声,严于律己的同时,别人还会对他提出一些理所应当的高要求。 所以,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内敛和淡漠,爱和怨都不会轻易表达出来。 他不爱理这个除了撒娇一无是处的笨蛋妹妹,也不爱跟身体孱弱的小家伙多交流,能躲在左学里就躲在左学,能躲在商宫里就躲在商宫里。 逐渐的,他的声名越来越盛,也不用再回家了。 好像除了家里,每一个人都需要他来装点门庭。 但他讨厌这样。 他讨厌虚情假意,讨厌觥筹交错,讨厌无病呻吟。 他被所有人捧得云端,却想下来躲起来,清静清静。 但没有人会在意他想什么,因为他擅长做这些,所以,这些变成了他分内的事。 他在压抑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终于说出过一次“我累了”。 杨天佑诧异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杨戬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又说:“没有。” 马车外,杨婵照旧艳羡地看着杨戬和杨天佑同坐马车即将前往商宫,她扬起双臂,在无数次被拒绝后,依旧兴高采烈地跟杨戬说:“阿兄,商宫繁华,等你回来能给我讲讲故事吗?” 杨戬掀开车帘,从头到尾,冷漠地打量着这个天真烂漫的妹妹,在心里骂了一句白痴。 商宫有什么好? 杯弓蛇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这样一个小臣子就是个装点门面的玩意儿,自由和尊重,一样也没有。 他放下车帘,没有理她,又一次随着杨天佑进宫。 他积郁已久,这一次归家,大病一场,父母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大夫们一趟一趟地在杨府里进进出出,杨戬却一直不见好。 第160章 他懂事太久,积郁太深,心病不除,这病就不会好。 父母束手无策,只能红着眼眶,又怕他心重,压抑着悲痛,小心翼翼地哄着说他的病会好的,让他不要再多心忧心。 瞧瞧,他的父母也很懂事,哭都不敢哭。 杨府气氛沉沉,没有人敢多一句嘴,所有人里只有不懂事的杨婵痛哭出声,跪坐在病榻前,拉着他的手,哭得像是他要死了似的。 杨婵哭着说:“阿兄,你别死。” 杨戬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里想,我还没死就在这给我咒起来了,盼着我死是吧? 是是是,我死了,父母是你的,杨家是你的,全天下都该是你的。 杨婵爬上床,钻进他的怀里,哭得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声音含糊不清:“阿兄,你给我讲讲商宫吧。” 杨戬太过懂事,病成这个样子,怨成这个样子,也愿意履行职责,将这个多余的妹妹揽在怀里,拍着背,哑着嗓子说商宫。 他知道杨婵因为病弱很少出门,对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于是专挑着美好的一面说。 他说商宫繁华,说礼乐典雅,说文士多才,说将士善战。 这世道很不好,黑的比白的多得多,杨戬将这世间不多的白色都讲给了这个多余的妹妹听。 可他将不好的留给了自己,于是他越说越怨,越说越难过。 他太累了,再也不想为了别人过活,他想自由地下来走一走,去壮丽的山川草木,想抛下他长子的职责,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人。 他想学想学的东西,做想做的事,而不是困于朝歌,强行压抑自己的天性,将自己活成一头自残的困兽,越过越窒息。 他很懂事,知道这样不好,所以从来不说他真正的愿望,而那些残酷的大人们也对他的困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懂事,他不说,所以,他们觉得他愿意,不去捅破这一切的肮脏与龌龊。 这所有人中,只有永远不懂事的杨婵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她稚嫩的手擦去杨戬落下的泪水,哭着说:“阿兄,你别去商宫了,那里不好。” 杨戬一怔,抱着杨婵,低头,温声问:“哪里不好?” 明明她以为它那样好,明明他说的那样好。 杨婵认真地说大人们不说的话,她说:“你不开心,所以不好。” 杨戬终于说出他不曾说出口的怨言,他说:“杨婵,你是个笨蛋。” 杨婵没想到一向冷僻却温和的哥哥会说她,她震惊地瞪大眼睛,被泪水洗过的浅色眼睛看着杨戬,发现杨戬是认真的。 她气鼓鼓地鼓起腮,紧紧地抱着杨戬的脖子,回:“我就算是个笨蛋也知道阿兄不开心。” 她说:“只要阿兄不去不想去的地方就不会不开心,也不会难过,更不会生病。” 杨戬戳了戳她圆乎乎的脸,除了笨蛋,又骂了一句白痴,在杨婵再一次瞪过来的时候,失落地说:“我要是这么自由就好了。” 杨婵闻言,顿时好奇地问:“如果阿兄这么自由的话,想做什么呢?” 杨戬淡漠的脸浮现出一点微笑,他其实早就想好了,只是实现不了而已,他说:“我想拜真人为师,想游学,想超凡脱俗,想逍遥自在。” 杨婵转了转眼珠子,小大人似的拍了拍他的脸,说:“那就去吧。” 杨戬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团子,心里想,你能不懂事,我能吗? 他又不是那个被偏爱的孩子。 不被偏爱的杨戬一个人躺在寂静又漆黑的屋子,在以为这辈子就这样的时候,等到了杨府彻夜明亮的烛火。 他震惊地看着室外闪烁的灯光,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推门而出,看到了满院明亮的烛火。 云华又在哭了,她看似强势其实最为脆弱,杨天佑揽着她,像杨婵儿时那样,点亮了杨府一盏又一盏的灯。 杨婵光着脚丫子不顾父母的训斥偷偷跑出来,暗中看着杨戬房间那扇门,然后看到了杨戬开门,她又惊又喜,披着单薄的睡衣,光着脚,就那样不懂事地扑到了杨戬怀里。 她能敏感地觉察到杨戬的情绪,所以,从小到大她就真的看不出杨戬讨厌她吗? 可是,她好像一次也没有放弃过这位冷淡的哥哥,她不看眼色,我行我素,自以为是地要跟这位天才哥哥亲近。 杨戬又一次推开了她,不想,杨婵却又一次牵起了他。 她牵着杨戬来到了父母身边,云华看着走出来的杨戬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哭声,像抱着杨婵那样紧紧抱着他。 杨婵见状,也有样学样抱着杨戬。 杨戬尴尬又无措,他懂事又聪明早早过了需要父母关爱的年纪,他想说,不要担心。 可是,杨天佑的手落了下来,他轻轻地揉了揉杨戬的头,弯下腰,对着杨戬那双介于成熟与青涩的眼睛,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 他说:“对不起。” 父子之间无需多言,就已经知道彼此想说什么了。 杨戬在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委屈。 他低下头,声音低哑着说:“没关系。” 家人之间,只要对彼此的爱还在,就不会有什么话说不开的。 杨天佑和云华知道他所想所愿,便放他自由,让他尽情展翅高飞,但临行前,杨戬还是踌躇了。 第161章 杨婵在这时推了他一把,她说:“家里有我,你别担心。” 杨戬想,家里有你,我才担心。 杨婵浑不知她帅气又聪明的哥哥到底有多嫌弃她,还乐颠颠地要跟杨戬拉勾勾,她道:“阿兄,阿娘说朝歌以外的天地广阔又壮丽,你到时候回家可一定要将路途中的所见所闻讲给我听啊。” 杨戬没理她幼稚的动作,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就算了事。 杨婵嫌他敷衍,在云华怀里滚来滚去,撒娇又撒泼,杨戬嫌弃地说:“真不懂事。” 父母见状也很头疼,在一旁说:“婵儿再长大一点,赶快懂事吧。” 杨婵觉得全家都在针对她,赌气地反驳:“就不!就不!”她的“就不”一直维持了很久,杨戬本以为会一辈子都这样任性下去,可她还是走到了“懂事”的这一天。 杨戬坐在杨婵好不容易找出来安静又干净的房屋中,说了第一句话。 他问:“这一路艰难,吃了不少苦吧?” 杨婵一怔,抱着四象,低下头,和曾经的大人们一样学会了说违心的话,她说:“不苦。” 杨戬苦笑道:“是我的错。” 是他没有照顾好她。 杨婵猛地抬头,立即反驳:“不是阿兄的错!” 杨婵放下四象,身体前倾,忍不住靠近杨戬,说:“那样的境况,阿兄已经做到了最好,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无能,阿兄就不必陷入险境了。” 说着说着,她又将高傲的头颅低下,任凭愧疚将自己淹没:“都是我的错。” 杨戬叹了口气,两人沉默了很久。 四象在这种奇妙的沉默中摇头晃脑,杨婵将她放下,她害怕杨戬这个生人又爬回了杨婵身边,缩在她身边,咿咿呀呀。 杨戬注意到她,终于找到了破冰的话题,他问:“这孩子是?” 杨婵想起四象刚刚叫自己娘的事,怕杨戬误会,连忙说:“不是我生的!” 杨戬:“......我没说是你生的。” 他看着杨婵局促不安的样子,狐疑地眯起眼睛,问:“哪来的?” 杨婵假意咳了咳,发现气氛非常尴尬,将四象又推远了点:“捡的。” 她说:“是九苗母蛊的孩子。” “四象蛊?” “是。” “你怎么会有四象蛊?” 这就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了。 杨婵想言简意赅,却在杨戬从小到大那种让她瑟瑟发抖的打量中被迫一五一十地从实招来。 她说了从归山别过后,自己是怎么走到巫山的,又说自己自己是怎么遇到哪吒的,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瞅了杨戬一眼,多此一举地说:“他很讨厌,但其实人很好。” 杨家不是李家,亲密有爱,彼此之间非常了解。 只一句话,杨戬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喜欢他?” 杨婵被吓得咳得惊天动地,她身体彻底垮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五脏六腑风声鹤唳,此时,一点点惊吓就让她咳得越来越凶。 杨戬立即上前,杨婵抬起一手要去挡,却被杨戬一把抱在怀里,他拽过杨婵的手,捺脉,脸色忽然沉下来,他对上杨婵闪烁的眼光,那些沉稳通通抛到脑后,问:“你身体是怎么回事?!” 杨婵躲在他怀里,像鸵鸟一样,埋着头,捂住嘴,堵住咳嗽,不敢暴露病情。 可是她这满头白发早已让她无处可藏。 杨戬颤抖着手,抓起杨婵的白发,说:“你尚年少,怎么会有将死之人的脉象?” 杨婵的咳嗽终于消停,她没有理由再躲下去,她将头抵在杨戬胸口,低低地说:“因为,我付出了该付出的代价,杀了该杀的人。” 时至今日,她一丝半点悔悟之心也没有。 她低下头只是因为关爱她的兄长而已。杨戬捧起她的脸,看着她尚且稚嫩的脸,对比她满头白发,觉得异常刺眼。 他压抑着恐惧与怒气,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杨婵便将遇到哪吒过后的所有事和盘托出。 杨戬听到后来,快要听不下去了,他猛地站起来,却被杨婵拉住,让他再一次坐下。 杨戬说:“那些凡人!” 杨婵抓住他的手,打断了他,说:“阿兄,我知道的,这世界有黑有白,不是他们的错,错的只有法力高强却胡乱作为的神明。” “但他们间接害了你!” “不是他们害了我。” “阿兄,你别难过,”杨婵笑着说,“我是自愿的。” “我为阿娘和阿爹报了仇,为哪吒报了仇,也为陈塘关的人撤去了压在他们头上的山,”她笑意盈盈,是真的很满意,“一切都很好。” 杨戬沉痛地看着她,杨婵被这样的眼神烫伤又垂下了头,她说:“但我还是有一件事很后悔。” “什么?” “我没有能力早早将哪吒将泥潭中拉出来,”杨婵即便到今天也无法释怀,“让他死在我眼前。” “阿兄,我欠他良多,这恩情,我如何也还不完。” “所以,你即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还要浪费性命,为他赚来这源源不断的百姓香火?” “我自愿的。” “你自愿的?”杨戬咬牙切齿,“杨婵,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宝莲灯就可以不顾性命,胡作非为?” 第162章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忽地红了,他说:“你知道我在归山送走了你有多开心?在阴间等得有多焦急?这些日子找你又找的多艰难吗?!” “杨婵,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难道你也要去死,独留我一个人在这世间吗?” 杨婵被这句话烫住,不敢抬起头。 她从小到大没有见过杨戬真正发过脾气。 她无措又难过,只能一遍遍道歉:“对不起,阿兄。” 杨戬失望地松开手,看着杨婵,问她:“那哪吒本就是强行与你绑定的姻缘,他因为父母不得自由才渴望在你身上寻求自由,他对你并非真心,对你不过随手为之,能做到那种地步也是因为他本就是那样的人,而非因你。” “你又何必为他倾尽所有?” “婵儿,你不是他,”他哽咽着说,“他这一世放下是解脱,你这一世放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们身有魂契,还有许多世的姻缘,可只有这一世,我与你才是亲人。” “婵儿,”他说,“今生今世,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也是你仅剩的,唯一的亲人。” “我知道。”杨婵低着头,重复道,“我知道。” “不准再用宝莲灯了,我带你走,我会想办法延长你的寿命,即便不能长生,你也要陪着我把你这一辈子好好过过去。” 杨婵不言。 “杨婵!” 杨婵抬起头,说:“阿兄,你说阿娘与阿爹之间情谊深厚,我问过阿娘有多深厚,她说有昆仑山积攒万年的雪还要深厚。” “阿兄,”她好奇地抓住杨戬的手问,“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你告诉我昆仑山的雪到底有多厚呐?” 杨戬一怔,别过头,说:“你和娘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你有我,但娘被逼向绝路,除了爹,一无所有。” 杨婵一愣,更为疑惑。 杨戬闭上眼,又睁开,沉默良久,最终将云华的所有告诉了杨婵。 杨婵长大了,所以,杨戬不再只说这世界的白色,他将云华的好与不好通通讲与杨婵听。 他说:“娘是九黎后人,却被屠杀九黎的主谋,她的仇人玄女养大,长大后,为了亲人毅然决然地下山,结果却反被利用,铸就了杀孽。” “玄女的养育之恩,天帝的同胞之情,她两头都想回报,却两边都不讨好,越做越错,她困于杀孽和恩情中间,早已无路可走。” “那一千年里,只有父亲是她唯一的救赎,她守了他整整一千年,数次下凡,却从不曾越界,直到她被彻底逼疯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从桃山逃脱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好不容易逃出升天后又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回到天庭盗取宝莲灯的,但我知道一件事,”杨婵一瞬不瞬地盯着杨戬,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在她最后一次下凡的那一天,她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她是抱着死志,来到了凡间,越过仙凡之界,救了死去的父亲,然后成了他的妻子,有了你和我。” “她是仙人,这是不该有的贪念,她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杨戬说,“因为她很爱父亲,也很爱我们。” 杨婵猛地一颤,眼眶里泛着泪珠。 “她犯了不该犯下的错,”他说,“却有了不会后悔的一生一世。” 杨婵忽然觉得很冷,然而这一次,紧紧拥抱她不是云华,而是她仅剩的亲人,杨戬。 杨戬紧紧抱着她,说:“婵儿,你和娘不一样,可能也和哪吒不一样。” 杨婵一愣,抬起头,泪光涟涟的眼中闪过困惑。 杨戬拨开了杨婵鬓间的白发,说:“我们是不该有的仙凡混血,可能,是没有来世的。” “此生此世能活着,是别有缘由,”杨戬额间隐隐劈开细细的一线金光,他说,“我是因为这天眼,你觉得你是因为什么呢?” 杨婵自然不能回答。 “我找你的这一路一直在想是因为什么,刚刚大概明白为什么了。” “婵儿,你诞生的那一天,杨府灯火彻夜通明,娘悲痛欲绝,几欲寻死,你知道为什么吗?” 杨婵紧紧攥住杨戬的衣袖,心里莫名泛起恐惧。 她想让杨戬别说了,可杨戬还是说了。 他说:“因为,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是死胎。” 杨婵浑身的汗毛当即炸开。 “你哭也没有哭过,自诞生时就是死的,从来也没有活过。” “可是在第三夜,你却奇迹般地在身体里复苏,然后,存活至今。” “婵儿,”他说,“杨婵是不该有的仙凡混血,生下来的时候,就是死的,那么,后来的魂魄,是谁的?” 杨婵害怕地往后缩。 她不是此世的魂魄,她本就来自异世,死后机缘巧合才落在“杨婵”的肉/体凡胎中。她有父母,却不是云华和杨天佑。 她有哥哥,却不是杨戬。 她在这个世界里本该一无所有,却鸠占鹊巢拥有了杨婵的父母和兄长。 她已经以“杨婵”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十六年了,早已认为自己就是她,没有想到会迎来谎言被戳穿的一天。 卑劣的她抱着头,想要就地跑掉,或者跪在原地请求杨戬原谅,可是她怕的浑身颤抖,身体僵硬地怎么也动不了,只能埋着头,鸵鸟一般,不敢抬头去看杨戬。 第163章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她想不出任何解决办法,也提不起任何勇气去面对这个几乎成真的谎言。 杨戬看着她这样,已经明白了所有。 血缘是真的、身体是真的、记忆是真的,但是, 杨婵是假的。 ——她是假的。 “杨婵。” 杨婵不敢应。 杨戬叹了口气,喊:“婵儿。” 杨婵微微一颤,将头埋得更紧。 杨戬不再少时那般,总是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位不该出生的、多余的妹妹。 他单膝跪下来,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杨婵。 杨婵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几欲逃走,做了很久心理准备,在终于做好准备逃跑时,撞进了杨戬温暖的怀抱里。 杨戬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的不安与恐惧。 “婵儿,”他说,“不管你曾经是谁,如今,都是我妹妹。” “今生今世,我们都是彼此的亲人。” 他拥着她,怀抱很紧,声音很轻,他说: “我爱你。” 第68章 选择 华山的道观里是没有清净地的。 破破烂烂的庙宇里,熙熙攘攘,人潮涌动,东风一吹,欢笑声、祈求声通通传入耳朵里。 杨婵从恐慌中脱身,听见的便是他们的愿望。 这世道艰难,而凡人们无所依凭,便只能卑微地匍匐在地上祈求神明,他们要的不多,不过是无灾无难、衣食无忧、家庭幸福、子孙康健。 这一个个朴实而简单的愿望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在这个不算华丽的庙宇里许下。 这么多人,这么多愿望呐。 何年何月、何月何日,才能到个头呢? 真的,到得了头吗? 杨婵攥住杨戬的衣袖,在他又一次哄劝自己随他离开华山时,抬起头,固执地说:“我不走。” 杨戬皱着眉,脸色几变,最后变得阴沉,他道:“一个哪吒而已,再多的恩情,我替你去还就好了,非要搭上你自己的性命,然后让我也不得安生,是吗?” 杨婵眼睫一颤,垂眸,说:“不是。” “那是什么?” 杨戬将问题抛出,却再没心情去听了,他打断了杨婵毫无意义的辩解,说:“爹娘说你到年纪该想思考嫁人的事了,我当时便觉得荒唐,现在看来,简直荒唐至极。” “阿兄,我......” “杨婵,我不想同你吵架。” 杨婵吓得一激灵,一下子闭嘴了,一双杏眼,可怜兮兮地看着杨戬,看得他头更疼了。 杨戬越想越气,心里想,一个外人而已,竟让笨蛋杨婵不要杨家了。 “跟我下山,我带你走,”杨戬指着她,说出自己的打算,“带你治病,为你延寿。” “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说罢,杨戬再懒得同杨婵多说,背她就走。 他们在□□,要出去必然要路过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 杨婵那头白发太过显眼,躲也躲不过,众人看到消失已久的杨婵忽然出现,开心地一个个冒出头来要跟她打招呼,然后被杨戬臭着脸的样子一一吓退。 杨婵在这时才终于有机会说话,她抱着杨戬的脖子,转过头,看了看哪吒,又看了看目光虔诚的百姓,转回头,在杨戬耳边轻声说:“阿兄,没了我,他们就再无法实现那些愿望了。” 杨戬冷道:“杨婵,你别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没你,这一切照样运行。” “华山在没你之前,这些人是怎么过的,没你之后就怎么过。” “可是,”杨婵小声辩驳道,“我可以让他们过得好一点。” “杨婵,”杨戬声音更冷,“你若是为了他们死了,没有人一个人会在乎你的,他们只会觉得你履行你应尽的责任而已,理所应当,天经地义,没有一个人会感谢你,在乎你,心疼你。” “这世道烂成这个样子,你以为真的单靠几个神、几个妖就能造就的吗?人间的大难只能是凡人自己铸就的!其余的人不过是顺水推舟,顺势为之而已。” “凡人狂妄却卑贱,贪婪却力薄,崇德却自私,互相残杀的事屡见不鲜,即便是尧舜禹那样的大贤也不能免俗,纵观历史,凡人的苦难最早是从他们自己亲手铸就的,这些苦、这些难,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酿成的,同样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挽救的。” “你想救谁?你能救谁?杨婵,别太狂妄了,修道修己,你自身都难保,何来别的精力去拯救他们?” “阿兄,可我不是神仙,不用修道,”她说,“我是个凡人,所以,能够跟他们共情。” “他们不是你说的那么糟糕,或许人间的大难是那么几个拥有很多却心胸狭隘的人造成的,可是,其余的那些被迫裹挟在历史洪流中的人是无辜的,”杨婵伸出手,轻轻握成一个小拳,“他们生存的空间那么小,求得那么少,过去、现在和未来都那么小,他们被这天、被这地,压成了小小的一块,他们又要如何心胸宽广起来呢?” “阿兄,”她指出了问题的核心,“你天纵奇才,生而知之,远比所有人都要聪明、通透,轻易就可以踏入凡人无法踏上的登仙梯,抵达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仙人境界,你的一切来的那样轻松,所以对他们傲慢、鄙薄、轻蔑。” 第164章 “可这世上只有很少的你,却有很多的我。” 杨戬一愣,又听杨婵说:“他们那么难、那么苦,又被限制了自由的天地,如果,可以伸以援手的人不愿伸出手,他们何时才能走出随时崩溃的人生呢?” 杨戬沉思许久,明白过来,他问:“你想做圣人?” 杨婵闻言,却好奇地问:“什么是圣人?” 杨戬沉着脸,不说话了。 杨婵捂着心口,说:“我只是觉得不这样,我心里过不去。” “那哪吒呢?” 杨婵一僵,低声说:“他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杨戬讥讽道,“因为你喜欢他?” “不是,”她趴在杨戬肩上,认命道,“我没你们聪明,悟性也好,眼界也好,天赋也好,心性也好,样样不行,这辈子登仙无望,也只能做个贪欲缠身,浊世浮沉的凡人。” “仙凡有别,我不会强求姻缘的。” 杨戬狐疑地转过头,斜着瞟了她一眼。 杨婵心虚地又捏起手指,微微搓了搓,小心翼翼地比划:“只是有一点点,一点点不甘心。” 杨戬冷哼一声。 杨婵吓得立即埋到杨戬背后装鸵鸟。 良久,她悠悠地说:“我被哪吒救过,很多次,所以知道被人拯救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所以,这许愿池的王八你是当定了,是吗?” 杨婵闻言一惊,颤颤巍巍地说:“阿兄,你好歹读过圣贤书,自小也是个行之有礼的文化人,怎能说话这么难听?” “杨婵,”杨戬说,“你做这些白痴事,就不要指望我能对你好好说话。” 杨婵又趴下了,但她总能跌倒再爬起,她提起要求:“阿兄,不要再连着大名叫我了,我害怕。” 杨戬无视了她的请求,继续往山下走。 杨婵小嘴叭叭个没完了,她说:“哪吒救过我很多次,我得还恩。” “你的恩我去还,你老老实实呆着。” “你还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杨戬挺沉稳一个人,但今天因为杨婵已经数次失态了,眼下蹦出来一个哪吒,惹得他更是怒火中烧。 小孩子家家随便玩玩就算了,这都招惹上性命了,哪里能随意处之? 他讥讽道:“是,杨婵,我可不会像你一样倾心相许一个胡作非为的混帐。” 杨婵弱弱地说:“都说别连着大名叫我了。” “怎么了?他叫你杨婵,我就叫不得了?!”杨戬提高声音,吓得杨婵把头缩得更低,他训斥道,“杨婵,你是我妹妹,我爱怎么叫你就怎么叫你!” 杨戬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继续不怕死的当着哥哥面前,对着一个“外人”,真情告白,她道:“阿兄,哪吒对你来说只是个外人,你不会为他倾尽所有。” “可是我会。” “他对我哪怕只是顺从本性,顺手为之,可我会违抗胆怯而无能的本性,为他倾尽所有,我会这么做,他也需要一个人为他这么做,不然,泥潭太深,他怎么能单靠一个人出来呢?” “阿兄,我不求姻缘,”杨婵说,“我只希望他能重生,然后,和你一般逍遥自在,仙途坦荡。” 杨戬彻底不说话了。 他已经要被气死了。 他都没想过,他这辈子能有这么多气要生。 相比之下,鬼女让人无语的幼稚行为都显得可亲许多。 杨戬背着杨婵,远离了香火鼎盛的道观,带着她往陡峭的华山下面走,杨婵一路都在回头。 她的双手如儿时那般拥着杨戬,心神却停在了那件破旧的庙宇里。 那里有她想要庇护的人,也有她无私爱慕的人。 因为是最爱她,她也最爱的哥哥,她怕杨戬难过,所以,她没有再说不愿意离开的话,然而,她的心一直想为那里的所有停留。 她是杨戬唯一的、仅剩的亲人,杨戬自然希望她能活着,为此,他可以付出所有。 杨婵的性命对杨戬来说是最重要的事,但于她而言,性命究竟是不是最重要的事呢? 这个答案,无需杨婵来说,杨戬也明白。 他沉默地背负着杨婵,沉稳地走在山路里,他想,如果,当年他没有及时意识到父母和妹妹爱他,没有及时离开朝歌获得自由,他恐怕早已被生生困死在病榻上了。 杨戬被妹妹亲自推到了自由的彼岸,如今,却为了自己的执念,让她不得自由。 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爱杨婵,可所有爱的前提是尊重,不然,所谓的爱也只会是自以为是、一厢情愿、为所欲为的占有。 尊重她的想法,尊重她的选择,尊重她所有的一切,然后让她高飞、让她自由,这才是爱。 这才能真正让她好好活着。 他们已经走到了华山山下,一路上杨婵都在绞尽脑汁想办法说服杨戬,可杨戬从小到大厉害极了,她的小心思一向被猜得透透的,想跟他耍心眼肯定是不行的。 但是,她半途而废离开华山也是不行的。 “阿兄……”她终于再一次开口,可这一次杨戬依然打断了她。 “婵儿,”杨戬说,“我想让你活着。” 他说的平静,再没有方才那般激动,可是,无论是激动还是平静,他都很认真,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你的性命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第165章 杨婵眼睛一酸,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又散的烟消云散。 杨戬将杨婵从背上放了下来,让她脚踏实地的落到地上,杨婵一落定,就抬头望向杨戬。 杨戬伸出手,在杨婵困惑的目光中,轻轻抓住她的衣袖,将上面的褶皱一一抚平,然后弯下腰又理了理她的衣襟,低下头,注意到曾经拖地的蓝色鲛纱如今刚刚垂在杨婵的脚边。 “你老是呆在娘怀里,怎么也长不大,我在外游学,每次按照你的年纪估量着你的尺寸,每次都估不准,这一件也是这样,带回来才知道又做大了。” 他抬起手,轻轻梳理杨婵雪白的头发,清俊冷淡的面容跃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他说:“可今天我发现这件衣服刚刚好了。” “婵儿,”他笑意温柔,带着遗憾和欣慰,“你长大了。” 杨婵微微一愣,杨戬又松开手,退了一步,转过身望向陡峭的华山,问她:“你想做圣人吗?” 杨婵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不顾性命去帮他们?” “我想为哪吒求得百姓香火,让他重塑金身。” “你喜欢他?” 杨婵一顿,下意识想要反驳,却见杨戬用那种平和的目光审视着自己,杨婵低下头,片刻后,又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那除了哪吒这个理由呢?” 杨婵摸着心口,脑海里闪过那一路的人,密云、阿大母子、九苗,还有,陈塘关那些愚昧、可恨却可怜的人。 “我想帮他们,”她抬起头,对杨戬说出了她伟大却狂妄的想法,她说,“我想庇护所有可以庇护的人。” “阿兄,我再也不想袖手旁观了,”她攥着拳头,“我想目之所及的众生得获自由。” 杨戬问:“你自身难保,怎么庇护他们?” 杨婵垂下头,失落地说:“我不知道。” 杨戬拍了拍她的肩,像她当年那样,将她推向远方,杨婵诧异地转过头看他。 杨戬笑了笑,说:“不知道就去慢慢找吧。” “这天地那么宽阔,如何找不到你的路呢?” 杨婵闻言,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杨戬走在她身后,护在她身后,她只要转过头,他就在。 “婵儿,”他说,“人生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没有谁可以真正陪伴谁。” “我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但除此之外,我只是我,而你也只是你。” “我能帮助你,保护你,却不能替你作主。” “你的一切只能由你自己决定。” 说完这么多洒脱的话,杨戬还是难过,他低下头,沉默许久,又抬起来,说:“可我希望你能活着。”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着镇定,笑着说:“那么,是去、还是留,你自己决定吧。” 杨婵张开双臂,像儿时那样,扑上前去,将他紧紧抱住,然后,她低声说:“对不起,阿兄。” 她松开手,看也未看杨戬,转过身,奔入陡峭的华山上,山风呼呼吹起,灌进她宽大的衣袖起来,支起两只蓝色的双翅,她像只自由自在的鸟,从杨戬的身边飞向辽阔的远方。 杨戬看着她洒脱又坚定的背影,清晰地明白, 她长大了。 第69章 翡翠 杨戬着手修缮了这个破破烂烂的道观,周围的山民见状纷纷加入队伍,一个个忙的热火朝天。 杨戬身兼数职,游刃有余,不过一年的时间,原本破烂废弃的旧道观就修的素朴又庄重。 除却原本的大堂,这座道观扩大了好几倍,有药室、有书房、有客房和主卧,一应俱全。 但这些全是全了,最主要的部分,杨戬却动都懒得动。 山民们背着木材,看着杨戬在远处的屋顶闭眼打坐,谁也不爱管的死模样,小心翼翼地问杨婵:“娘娘,这可是主堂,真就不管了?” 杨婵讪讪地笑道:“要管的,我管,我管。” 她背过身,看向身后的哪吒,轻轻说:“我阿兄人很好,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她说的轻,远处杨戬却听的一清二楚,他呼的一下睁开眼睛,喊了一声:“婵儿!” 杨婵做了“亏心事”吓得一激灵,赶紧“欸”了一声,就听杨戬说:“你这华山我呆够了,我要回冀州了。” 杨婵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可是马上又要过年了,你等过年之后再回去不行吗?” “不行,”杨戬无情地拒绝道,“你身体每况愈下,我已无能为力,得请我师父出面了。” “更何况……”他冷冷地看向哪吒的神像,冷笑道,“我可没他闲。” 杨婵向后一仰,头要疼死了。 她没有料到杨戬会这么不待见哪吒,简直要把“让他滚”三个字刻在脑门子上了,这些年,杨婵个儿越来越高,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越长越大,身体却越来越差。 杨戬对哪吒的嫌恶和怨念随着杨婵的病情与日俱增。 他为人内敛,不轻易表达感情,本就冷情的让人害怕,这下子直接进化成冰疙瘩了。 杨婵都怀疑如果她不是杨戬唯一的妹妹,可能单凭他对哪吒的敌意,她也要被连坐逐出杨家门。 杨婵只能陪笑,她跑到庭院里,扬起手,哄道:“不管怎样把这个年过了吧,再着急也得把年过了,再说了,冀州离华山不算太远,以阿兄你今日的功力,来回不过三日,轻轻松松。” 第166章 “没必要为此耽搁过年吧?” 杨戬不答,盘着腿,高冷地坐在屋檐上,俯视他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痴妹妹。 杨婵的手慢慢落下,尬在了原地,兄妹之间,她理亏,一些闹脾气的话也不能说,全都憋回去了,这会儿也没有爹娘给她主持公道了。 至于哪吒,哎,算了,不火上浇油已是谢天谢地。 就在杨婵下不了台的时候,四象从主堂里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滚了出来。 她学说话早,但走路学会的晚,到现在也完全不知事,小傻子一个,一天到晚就知道拍掌傻乐。 杨婵看她一身灰,不晓得又是从哪里滚出来的,叹了口气,把杨戬暂时放到脑后,拍了拍四象身上的灰尘,然后把她抱了起来。 四象嘻嘻哈哈地抱着她的脖子,喊:“娘。” 杨婵重复了千万次:“我不是你娘。” 四象被杨婵逼得激出了条件反射,这要这句话出口,她立马多加一个娘:“娘娘。” 杨婵弹了弹她的小脑袋,无奈地说:“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四象被弹得额头通红,小脑袋往后仰,瘪瘪嘴,又要哭了。 眼泪是利器,尤其是对杨戬来说。 四象现在能产生哭一哭就可以让家里人举手投降,对她百依百顺的错觉,全是杨戬惯的。 杨婵知道杨戬怕她哭,在她嚎啕大哭之前,打断施法,一下子蒙住了她的嘴。 四象“呜呜”地发不出声音,只能啪嗒啪嗒掉眼泪。 果然,见四象哭了,杨戬再高冷也得从屋檐上下来,他从杨婵怀里接过四象,四象还恋恋不舍杨婵的怀抱,细嫩的小手抓着杨婵的衣袖不肯松,杨戬把她的手扯过来,不让她拽着杨婵。 四象憋着嘴,哭着喊:“舅舅。” 可惜她是个傻子,要是辞藻丰富点,这会儿还能在“舅舅”两个字背后加个大坏蛋。 杨戬说:“婵儿身体不好,抱不动你,不要总让她抱。” 四象好像听懂了,好像又没听懂,总之,她虽然没再纠缠杨婵,却扑到杨戬怀里伤心地哭声震天。 杨戬面无表情地想,我快聋了。 哮天犬本来在后院里卧得好好的,被这祖宗陡然放出来的哭声吓得一激灵,在院子里左跑右跑,跑出来后院,跑到了杨戬的脚边。 四象的哭声让它焦虑,急得它团团转。 杨戬冷着一张脸,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拨浪鼓,“砰砰”的在四象眼前晃过,四象抱着他的脖子,一眼都不赏,还沉浸在自己忘情的悲伤中,他果断丢了手里的拨浪鼓,哮天犬朝半空一跃,用嘴衔起丢掉的拨浪鼓,然后落到地上又将它轻轻放下。 杨戬又从袋里拿出一个年兽状的小泥人,四象看了一眼,许是那泥娃娃做得吓人,她一抖,缩在他怀里哭得更厉害了,杨戬面无表情地丢下泥娃娃,丢下的又被哮天犬放到地上。 如此几番,地上的玩具都摆了一地了,杨戬还是没有哄好四象。 杨婵见状,伸出手要把这个小祖宗抱回去,杨戬别过身,不肯让她接这个人间地雷。 他不再掏玩具了,抱着四象,低下头,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就开始恐吓:“四象,人间你若不喜欢,我就带你去阴间转一转,那里一无所有、一片荒芜,但是有另一个娘娘。” “是只修炼数千年的女鬼。” “人间繁华,她什么都喜欢,你要是去了,她一定也会喜欢……” 四象趴在他怀里,抖了抖,又哭唧唧地喊:“舅舅。” 杨戬假装不知道她害怕,一本正经地说:“想去?哦,那里还是挺远的,我带你走得走几个月呢。” 四象不哭了。 杨婵目瞪口呆,指着他,结结巴巴地说:“她哭,你放着她不管,她一会儿就好了,你非吓她干什么?” 杨戬有一张端方君子的皮,好像做什么混帐事都是另有隐情,即便他的回答和混账哪吒一样扯淡,他说:“太吵了,我忍不了。” 杨婵:“......” 她选择把话题扯回来,她问:“阿兄,马上要过年了,等过完年再去冀州吧。” 杨戬抱着四象,抬头看向远处的哪吒,“呵”了一声,掉头就走,杨婵:“……” * 杨戬最终还是留下来过年了。 他们去年也是在华山过的年,那会儿道观还没修好,只能挨在破房子里吃团年饭,杨婵身体弱,春夏的时候还能住一住破房子,到了秋冬就不行了。 那一年冬,杨婵连着生病,高烧不断,整个人都是迷糊的,所谓的过年其实就是在哥哥怀里,一口汤药和着一点米粥,神智不清地熬过去。 但她神志不清竟然还记得给哪吒上香,杨戬一没看着她,她就能溜溜达达地走到主堂,点上香火,给他点上整夜的油灯。 油灯昏黄,闪烁不定,杨婵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她跪坐在蒲团上,垂下头,低声轻念安魂清心的咒语,哪吒死后他的魂魄和他眉间那条红色的咒印一起不知所踪,如果,杨婵肯像引渡凡人那样引渡他,说不定,就能召唤出他的灵魂。 可是杨婵不肯引渡他,她非要他滞留在人间里,即便自己看不到,听不到,也要一遍遍地念从太乙那里学来的安魂词。 第167章 她发着高烧,又冷又热,意识模糊,完全是凭着执念做这些事,当然不知道昏暗的里堂悄悄发生的变化。 那一座她亲手铸成的威严的神像,那时,没有一如往常那般注视着前方,摇曳的灯火也没有循着常理那般照亮一室温馨,它的光芒停留在杨婵与神像之间,并将大部分温暖的烛火分给了杨婵。 温暖的烛光不正常地扭曲成一件衣裳,被某个身处在幽暗中的人披在了杨婵的身上。 杨婵一无所察,直到杨戬焦急的声音传到里堂,安静的里堂才悠悠吹起风,冬风寒凉这风过了微小的烛火却异常的温暖,扑在杨婵身上,她几近雪白的头发被轻轻带起,然后这风变得越来越重,它沉在杨婵的发顶,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长生、长生,可是杨婵这一头的白发,哪里是会长生的样子呢? “婵儿!”杨戬闯入一室静谧。 杨婵迟钝地抬起头,望向身处在黑暗中的神像,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杨戬跪在杨婵身边,将手中温暖的狐裘裹在了杨婵身上,一层又一层。 “阿兄……”杨婵喃喃。 杨戬怒极要骂,看着她满脸都是不正常的红晕,又把骂声咽了回去,他将杨婵紧紧抱在怀里,他说:“婵儿,哥哥开不起玩笑,捉迷藏这种事以后不要再做了。” 杨婵想要反驳她没有在跟他捉迷藏,但她发现杨戬抱着她,克制不住的颤抖,又把话咽了回去,轻声回:“好。” 有了前车之鉴,一到日落西山时,杨戬就会锁住大堂,防着杨婵大晚上跑进来,而且不管杨婵到哪,哮天犬也会跟着她,在这种严密的看守下,杨婵再也没有发生过彻夜守灯的事。 但即便再没发生过,杨戬还是提心吊胆,嘴上说要立即动身前往冀州,但心里还是决定等到夏日炎炎时再动身。 今年因为杨婵没有生病,这年过得热闹又安生。 山民们过年之前,带来了丰厚的礼物。 这些年有杨婵庇佑,华山虽然跟外头一样总不落雨,但从未遭过饥荒,衣食无忧,山民朴素,感念杨婵的恩德,逢年过节,必然带上最珍贵的礼物。 这些东西多的就算不下山采购年货,也够杨婵他们过好几个年了。 他们坐在桌子上,留了好三个空位,杨天佑的,云华的,嗯,还有哪吒的。 四象拍着手,拍着桌子,又开始傻笑。 杨戬睨了她一眼,手里拿着酒杯,笃定地说:“我看她是为祸不了苍生了。” 杨婵“啊”了一声,看着四象,奇道:“她一个小娃娃能为祸苍生?” 杨戬淡道:“四象蛊不是人,是蛊。” 这话杨婵从少舸那里听过了,她想着少舸永远挂在脸上的笑脸,低下头,反驳道:“她们可以是人的。” “可一千年前这世上是没有蛊的,是有了四象蛊,才有了蛊毒,”杨戬抿了一口酒,问,“你觉得这蛊是怎么来的?” “少舸跟我说是他们举族喂毒最终诞生的。” 杨戬嗤笑一声,冷笑着问:“你信?” “他们一族连殷商座下十分之一的王师也打不过,怎么就神乎其神的出了四象蛊?” 杨婵一愣,攥紧了杯子。 “四象蛊强烈霸道,不论三界,谁都可杀,早就声名在外了,这东西怎么可能是他们喂就能喂出来的?” “四象蛊的最初绝对不是凡物,”杨戬顿了顿,又轻声问,“你觉得九苗人能够得到神物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他们一族困于钟山下,人间都没有看全,哪里又会拥有别的神物? 够得到的只有烛九阴。 杨婵浑身汗毛炸起,寒意从脊椎骨一路往下延展,她说:“少舸跟我说,他们守候的神明死去后消失了……况且他们守候了它数千年,不可能。” “行走在这世上的生灵,魂魄和肉\\身一样也缺不了,有形无神是死,有神无形还是死,”他悠悠地说,“相柳当年死后留下的尸体处理了好多年才处理干净呢。” “阿兄,少舸没有理由骗我!” “婵儿,他当然没有骗你,”杨戬喝了口酒,平静地评判道,“因为这种事,是不会传下来的。” “你觉得,分食神明这种事,真的可以流传下来吗?” 杨婵看着四象,忍不住颤抖,她猛地放下了杯子,杨戬见状将四象抱起来,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头。 四象抬起头,笑眯眯地喊:“舅舅。” 杨戬笑了笑,温声道:“人性之恶超乎你的想象,婵儿,你要做圣人,那必然要直面所有的所有。” “恩与仇,罪与孽,爱与恨,黑与白,善与恶,”他捏了捏四象的脸,轻声说,“你的路比我艰难许多,你随时都可以停下来,走多少,走多远,都没有人可以苛责你。” 杨婵垂眸不言。 门外忽然传来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 杨婵和杨戬纷纷往外望,然后在明亮的红光之后,看到了微不可见的绿光。 杨戬一怔,猛地站起来。 杨婵有些困惑,就见杨戬把手里的四象放到凳子上,直接冲向门外。 “阿兄!” 杨婵的声音被他落在身后,他一跃而上,施行水遁,踩着无形的水珠,飞跃到被厚厚的云雾遮掩的残月下,地下灯火通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地上清冷寂寥,一无所有,一片荒芜。 第168章 鬼女踩着蛟龙,身后背负着数千鬼魂,绿影重重,夜色里,她繁复而美丽的衣衫遮掩在黑夜里,只有那张苍白得过分的脸,和眉宇间一点绿色的翡翠还算醒目。 鬼女朝他招了招手,看着他,淡漠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意,她说:“还活着?不错。” 杨戬一愣,无奈道:“我要是死了,你作为鬼界之主能不知道?” 鬼女摇了摇头,说:“那不一定。” “外面现在死的人很多很多,我已经渡不过来,你要是死了,很可能滞留在人间,死了我也不知道。” 杨戬说:“不用劳烦你,我死了自己会走到阴间。” 鬼女回:“现在死的人很多,就算能靠自己走到阴间,阴间的门也被堵住了,你啊,只能排队。” “见到我都不知道哪年哪月了,”鬼女笑着说,“等到那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 杨戬当她开玩笑,毕竟鬼女总是一本正经地说笑话,他接着问:“你怎么来这了?来这做什么?” “这是两个问题,”鬼女一板一眼地回,“第一个问题,我来人间引渡亡魂,碰巧来这了,第二个问题,可以参考我回答的第一个问题。” 杨戬:“……要跟我回去过年吗?” 鬼女想了想,说:“我是鬼,不过人间的年。” 杨戬掉头就走。 鬼女一挥手,将蛟龙和鬼魂通通隐藏,飘到了杨戬身边。 不等杨戬询问,她就自顾自说地说:“我话还没说完。” 杨戬尊老爱幼,木着一张脸,让这位两千岁高龄的女鬼狡辩。 鬼女说:“人死得太多了,我忙了很久,有点累了,给我端杯酒吧。” 她还提出了要求:“我要热的。” 杨戬瞟了她一眼,她又悠悠地说:“我并不贪恋人间繁华。” “……知道了。” 走的时候杨戬还是一个人,回来时就另外带了一个。 哦,对不住,这不是人,这是鬼。 杨婵怕死鬼了,这还是当初那个让她和杨戬分离的女鬼,躲在桌子下面,震惊地看着他们,颤颤巍巍地说:“阿兄,你这带回来个什么?” 杨戬还没说,鬼女就飘在他身后,跟杨婵摇了摇手,面无表情地打招呼:“我是只鬼。” 四象“哇”地一下就哭了。 满室吵闹,吵得杨戬头都疼了,却见鬼女飘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肯定道:“你们人间过年,还真热闹啊。” 杨戬:“……” 杨家好一阵鸡飞狗跳,才终于消停。 杨婵听了前因后果,还是很害怕,她抱着同样瑟瑟发抖的四象,蹲在一边,看着杨戬和鬼女喝酒。 一杯暖酒下肚,很快被身体里充斥的浊气分食,鬼女只能尝到一点温暖的酒味,辛辣却甘甜,她端着酒杯,转过头,问杨婵:“不喝吗?” 杨婵勉强上桌,端起桌上的酒,敬了敬她,还没喝,杨戬拿走了她的酒,对鬼女说:“她身体不好,不能喝酒。” 鬼女了然,叹道:“可惜了。” 杨婵害怕鬼女,草草吃过后,就下桌了。 杨戬看着她的背影,转过头对鬼女说:“前辈,你来的正好,婵儿这些年的身体越来越差,你能帮忙救治她吗?” 鬼女一顿,奇怪地看了杨戬一眼,说:“我管死不管生,你找错人了。” 杨戬早有预料,但还是忍不住失望,他道:“那我也只能暂时离开婵儿去找我师父了。” “你师父?”鬼女想了想,回,“你师父可能也无能为力。” “……为什么?” “宝莲灯是给凡人用的,但毫无灵力的凡人想要用宝莲灯只能用寿命耗着,”她停顿了片刻,又说,“炎帝当年早逝,就是因为宝莲灯。” “况且,炎帝并非普通的凡人,他是人皇。” “婵儿也不是普通的凡人,她和我一样是仙凡混血。” “所以,她到现在还活着呢。”鬼女残忍地说,“正常来说,在她第一次用宝莲灯的时候她就死了。” “而最稀奇的事,她一个将死之人,宝莲灯还要认她为主,嗯,很奇怪,”她歪着头,喃喃道,“这是为什么呢?” 她自言自语:“你们俩能长这么大,肯定是别有原因,你是因为天眼,那杨婵该不会就是因为宝莲灯吧?” “唔,这样倒说得通,她或许命中注定就是宝莲灯的主人。” “不是,婵儿生下来时确实是死胎,后来……只是侥幸有了异世的魂魄而已。” “异世的魂魄?”鬼女沉默了很久,然后说,“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异世?此方只有一个世界,世界三分,最多不过三十三外天外天。” “她只能是这个世界的魂。” 杨戬皱着眉,说:“可婵儿跟我说她以前待过的世界和这里大不一样。” “是吗?”鬼女勾唇,眼中无笑,“那你就得考虑考虑杨婵是不是哪一方天道故意捏出来的了。” 杨戬一怔。 鬼女抬手,被酒温热的手点在他的额间,她说:“你是因为天眼被放过,她是因为宝莲灯被放下来,你说,杨婵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杨戬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良久,回:“我不管她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管她是怎么来的,她现在是我妹妹,我想让她活着,仅此而已。” 第169章 鬼女一顿,看着她被抓的手,点了点头,说:“好吧。” “杨婵既然是因为宝莲灯被放下来的,那么,任务完成之前,她是不会死的,你且放心。” 杨戬眼睛一亮,喜道:“前辈有办法?” 鬼女眼神落在她被抓住的手上,杨戬手像是被烫住一样,立马放开。 鬼女满意地收回手,又去拿酒,转过头,在杨戬期待的目光下,望向外面的星辰,良久,她说:“女娲娘娘有两位亲传弟子,一是主杀伐的九天玄女,二是主转生的九幽素女,玄素医道至圣,与天同寿,但她从不下山,你若是能请到她,杨婵当然有救。” “她在哪?” “昆仑山,女娲宫。” 杨婵的病,他总算是有了方向,顿觉拨云见日,一片晴朗。 可是再细问女娲宫的情况,就再也问不出来了。 鬼女喝着酒,叹道:“女娲宫自女娲死后,避世数万年,当年涿鹿一战,一下山便酿成三界大灾,玄女大人回山宣布女娲宫人永不出山,至此以后,女娲宫便再没有任何消息了。” “至于云华,唔,”她晃了晃杯子的酒,“你瞧,她就再没有回过女娲宫了。” “希望实在渺茫,这样的话,你还要找玄素大人吗?” 杨戬死死捏着杯子,又放下,言简意赅地说:“找。” 鬼女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她笑着喝下杯中酒,然后将额上的饰品取了下来,放到杨戬手中,她说:“昆仑上清气聚合,你还未真正踏入仙门,需要有浊气中和,才能平安走上昆仑山。” “这是什么?浊气?” “不是,”鬼女指了指自己,“是我的心脏。” 杨戬一惊,又听她温声道:“我诞生自鬼界,是浊气所化,一部分心脏就是许许多多的浊气聚合,足够你用了。” “……你怎么会把心脏给我?” “你虽不惜命,我却不能让你送死。” 她举着酒,跟杨戬桌子上的酒杯碰杯,器皿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叮的一声荡在温暖的室内。 她浅淡的笑容被杨戬装进眼睛里,她淡漠无情却比这世上任何人要简单真诚,他听到她语带笑意,认真地说:“你是天道选中的人,我会送你,” “青云直上。” 第70章 陨落 鬼女只喝了几杯酒就告辞了,杨戬却拿着已经冷却的酒壶,打量着手中的翡翠,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杨婵带着四象进来的时候,发现杨戬竟然还在原处,看了看他身边的座位,又看了看外面,直到杨戬开口,他说:“不必找了,她已经走了。” 他默默藏住了手里的翡翠,抬手,挡住了杨婵伸过来的手,自己把碗筷收拾了。 除夕刚过,正月初一、初二都是团圆的日子,道观里冷清了许多,杨婵又拿着扫帚清扫,然后,照常换了香炉燃尽的香,换上了新香。 她双手合十,低头轻念安魂词,念过后,抬起头,笑着望着哪吒,说:“新年快乐。” 微不可见间,手中的乾坤圈传来轻轻的争鸣。 杨婵注意力在哪吒的神像上,没有察觉到乾坤圈的异常。 外面,四象追着哮天犬到处跑,这个小丫头,一天到晚不是在杨婵怀里就是在杨戬怀里,要不然就在哪吒的神像下,让她好好走两步简直是天大的恩赐似的。 这会儿将她放到地上不管她了,她又要追着哮天犬,让它这个可怜的小保姆背着她走。 她走路不稳,跌跌撞撞地跑自然会跌倒,“噗”地一下头先着地,摔了个狗啃泥。 她从地上爬起来,不肯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着找娘和舅舅。 哮天犬垂着脑袋,“呜呜”两声,只能认命地走过来,四象抱着它,揪着它的毛,还不高兴,一个劲儿地叫:“娘娘,舅舅。” 真是个小祖宗。 杨婵看着哪吒,说:“这是个讨债的。” 堂中飘来一句浅浅的冷哼声。 这声音很清晰,轻蔑和嘲讽之意呼之欲出,活灵活现。 杨婵一愣,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令她惊喜到不敢轻易吐出来的猜想。 她低下头,将四象的哭闹声忘到脑后,又一次念起安魂词。 杨戬在她念完又一轮安魂词后抱着四象走近了堂中。 杨婵抬起头喊了一声:“阿兄。” 杨戬应了一声,他瞟了一眼哪吒,说:“到今天差不多两年了吧?” 杨婵点了点头,杨戬“嗯”了一声,开始唠叨一些有的没的,什么晚上不能整夜守着神像,白天也不能过于劳累,难受了就不要用宝莲灯,病了就按着以前的方子抓药…… 杨婵听到后来,发现杨戬是在跟她告别。 她问:“你这就要走了吗?” “再过两天吧,”他道,“我原本是想等到初夏天气暖和的时候再动身的,但是……还是不要再耽搁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杨婵皱着眉,“冀州离这里不算远,你来去不过三日,怎么会不知道归期?” “因为我去的不是冀州,”他顿了顿,把杨婵拉了起来,说,“是昆仑山。”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 “昆仑山很大,是人间里最靠近天界的地方,那里古神众多,派系林立,与世隔绝,我虽师从阐教,但从未去过昆仑山……不知道会在那里耽搁多久,所以,在我回来之前,好好照顾自己。”他带着杨婵走出里堂,走到庭院里,哮天犬跑过来,挨着他的腿走,怀里的四象抱着他,栽着头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昏昏欲睡。 第170章 杨婵抓住他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道:“既然这么危险,去那里做什么?” 说完,她看着杨戬的目光,就立即明白过来。 她攥紧杨戬的衣袖,说:“阿兄,那么危险不必去了。” “阿兄,”她说,“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我这不是病,根本没有治的意义。” 她抬起头,坚定地说:“我不治了。” 杨戬抓着她的手,拉开,不容置疑地回:“不可能。” “阿兄!” “杨婵,”他很严厉地瞪着她,说,“我没有阻止你的选择,你也不能让我放弃。” 杨婵吸了口气,眼眶一红,她抓着自己的白发,吼道:“可是我的身体情况自己能不知道吗?我这副身体已经毁了,积重难返,你为什么要为了一点点渺茫的希望去昆仑山冒险?!” 杨戬指着远处哪吒的神像,说:“人死了你尚且妄图让其复生,你还没死,我为什么不能孤注一掷?” 杨婵一顿。 杨戬又将语气缓和下来,温声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有危险。” 杨婵皱着眉,虽然不说,但眉宇间还是含着愁。 元宵日刚一过,杨戬便要启程了。 他走时,杨婵一路送到华山下。 华山高耸又陡峭,山上的气温往往比山下要寒冷许多,但这一次,越往山下走,寒意反倒越胜,杨婵抱着臂膀,觉得很不对劲,她抬头看着天色,见天色意外的阴沉,远方雷声滚滚,硝烟弥漫,似乎还有腥臭的血味。 她蹙着眉,心觉不详,抓着杨戬的衣袖又劝着他不要走。 她道:“我听山民们说外面在打仗,战火纷飞,死了很多很多人……阿兄,外面很危险。” 杨戬听着这话却觉得有些荒谬,他扯开了杨婵的手,将自己的衣袖收回,淡道:“凡人打仗关我们什么事?这仗总不能波及到昆仑山去?婵儿,你多虑了。” 杨婵莫名心慌,听着杨戬的话,还是踏实不下来。 她伸出手,比出尾指,要跟他拉勾,她说:“那你快去快回,如遇危险,赶紧回来……我的命不能拿你的命去赚来。” 杨戬见状,叹了口气,抬头揉了揉她的头,无奈地说:“我知道了。” 他转过身,向后走了数米,转过头,见杨婵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中忧愁不散,杨戬又叹了口气,一手压着斗笠,一手抬起,向前摆了摆,劝道:“天寒地冻,莫要惹了风寒,让我担心,回去吧。” * 杨婵回去后,日夜忧心,辗转反侧,夜夜难寐。 四象不知家里有了变故,一天到晚还是嘻嘻哈哈,哮天犬的毛都不知道被她薅掉了多少。 一直到初夏天暖时,杨戬也没有任何消息。 忧思过重,加之过度操劳,杨婵到了暖和的夏日还是生病了。 她咳嗽个不停,压住了外面的蝉鸣,哮天犬听着她的咳嗽声,“嗷呜”一声,叼着药包催着她吃药。 小保姆哮天犬是真的很辛苦,左一个薅毛的小祖宗,右一个不治病的大祖宗,整天忙活个不停,再这样下去,都要被逼得说人话了。 杨婵摆了摆手,抚摸了哮天犬的头,压着咳嗽说:“忙,不必了。” 说罢,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哮天犬低低哀鸣。 她手里拿着香,照常给哪吒上香,她双手合十,低声念过安魂词后,抬起头,看向哪吒,说:“阿兄出走日久,一点消息也没有,你有什么办法吗?” 问题是抛出来了,但她其实没指望哪吒能回答。 自上次的异常后,哪吒就再没有任何反应,好像那一次异常就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然而,这一次出乎她的意料,神像里隐隐泛着金红色的光芒,她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去揉眼睛,却见那红光越来越盛,神像外包着一层层浅浅的光,勾勒出一个人形。 杨婵瞪大眼睛,从地上爬起来,站了起来。 她忍不住喊:“哪吒!” 那层光只包裹出一个人形,外面,里面,都没有任何变化,但是里堂荡出清晰的声音,他轻声唤: “杨婵。” 杨婵霎时间落下泪来,她掩耳盗铃这么久,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希望。 看到她的泪珠从眼眶中滚下来,那道红光化作了一道风,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杨婵的面前,它有形无状,轻抚过杨婵的脸,然后轻轻擦去了她落下来的泪水。 杨婵又哭又笑,她说:“你等等,我去乾元山请真人,我,我这就去。” 话落,她转身就往外跑,此时日落西山,道观里进贡的山民稀稀拉拉,慢慢悠悠,就只有杨婵着急忙慌地往外赶。 她在哮天犬颇为疑惑的目光中跑过了道观中的走廊,从前庭跑向□□,拉走了一直在吃饭不干活的马。 这马是太乙送的,极有灵性,识得路途,可以带她尽快赶向乾元山。 她被高兴砸得昏了头,一时间也顾不上自己到底会不会骑马了,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马背,抱着它的脖子,让它赶紧行路。 这马不愧是从仙山上下来的,闲了这些年,竟没闲成个废物,杨婵这么说,晃了晃头,打了个响鼻,抬起马蹄,踩了踩。 杨婵见状,将它抱得更紧,手上的缰绳甚至直接缠到了手上。 第171章 “快走,”她催促着,“快走啊。” 马在她的催促下,总算踏起步子,向山下越跑越快。 山路陡峭,马这样快速地往下奔去,让马背上的杨婵产生了失重感,剧烈的山风呼呼地吹刮,几乎要将马背上的杨婵都要吹跑了。 杨婵眼皮狂跳,那阵不祥的预感在杨戬离去后一直没有消散过,但眼下她已完全被哪吒可能即将复苏的喜悦团团围住,完全思考不了她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隐忧。 马跑过了华山,跑到山下时,忽然高抬前身,发出一阵刺耳的嘶鸣声,整匹马都在往后仰,差点将杨婵摔下马背。 勉强从七荤八素的晕厥感中抽身,杨婵醒过神,去看马为什么停下,却什么也没发现。 这里就是杨戬出发的位置。 唯一的异常可能就是这里是山口,只要再向下踏一步,就能下山了,在这里外面那股浓烈的有关死亡的煞气扑面而来。 鬼女说外面死了很多很多人,横尸遍野,鬼怪横行。 但是以华山这道山口为界,华山之上寻常安宁,百姓安居乐业,成为一处寻常到不寻常的桃花源。 山下众生生不如死,山上生灵避退三舍。 一到山口,生灵便不愿意往前再走了。 杨婵没有办法,从马背上下来,拉着缰绳,哄了又哄,那马才勉强踏出步子,往前走了一步。 有了一步就有两步、三步,那马精神紧张,但是在杨婵的诱哄下逐渐安宁下来。 见它安生了,杨婵松了口气,又爬上了马。 她骑着马,跑过三里,便见到了山口浓重的血腥气的来源。 那是一处陈旧又新鲜的战场。 血液已经干涸,但是曾经流过的痕迹,然而,在龟裂的大地上这些血有画出了曾经流过的痕迹。 空气也是一样的干燥,现在是夏夜,夜晚出奇的冷,像是萧瑟的秋夜,杨婵呆在马上,冷得瑟瑟发抖,要不是山下蝉鸣依旧,杨婵就以为差点来到了秋天。 来到这里,尸横遍野,寸草不生再不是肤浅的文字。 这雨,已经快有三年未下过了。 饥荒不断,战火不休,民不聊生。 杨婵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心中的喜悦慢慢随着地狱一般的人间和天上清冷的月光的照射下冷却下来,她的心越来越慌,心跳也越来越快。 这种感觉很熟悉。 她颤抖着、恐惧着,缓缓地、慢慢地转过头,然后,听到了最后一片桃花源的陨落声。 大火正将华山吞噬。 第71章 芸娘 李夫人出身低微,没有姓氏,在出嫁前只是陈塘关的一个渔女,整日和腥臭难闻的海鱼打交道。 她不识字,也不懂多少道理,但她知道海风会往哪里吹,喜怒无常的大海又会在何时阴晴不定,她会游泳,会织网,会打渔,甚至会算账,她是父亲的得力干将,比家里的几个弟兄都要厉害,父亲常夸她,说她天生就是属于大海的。 可是她的母亲不爱听这话。 她长得太漂亮,女人太漂亮是灾祸。 每一次出海母亲都是叫上家里没用的弟兄,希望他们能够保护她。 当她年纪越来越大,越长越漂亮的时候,母亲开始激烈地反对她出海,她让她老老实实在家里呆着,等到年纪到了就嫁入城中的富户,做一位富太太,不用风吹日晒,更不用整日提心吊胆。 但她不喜欢这样,她就喜欢漂在海上无忧无虑的。 她还年轻不懂得母亲的忧虑,被骂的狠了,就变本加厉整日偷溜出去出海,她很任性,任性的资本来自父母和兄弟的宠爱,也来自她自己。 她有手有脚,养得活自己,不需要靠任何人,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可惜,母亲的忧虑最终落了真,她在某一次出海时不幸遇到了她未来的夫君,她未来的主人,李靖。 李靖比她年长几岁,她还是个豆蔻少女,李靖就已经及冠了。 李靖一开始在她眼里也是个没用的男人,长这么大了,还不如她的弟兄,连游泳也不会。 她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这个像城墙一样高大的男人从海里捞上来,李靖不领情不说,还在骂她多管闲事,她一气之下,把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沉了海,然后又听到他喊救命。 她觉得这个人可能脑子进水,但纠结许久还是把他捞了上来。 吸取了之前的教训,她怕李靖乱来,让他在海里多泡了会儿,确保他上来也只能躺尸,才把捞了起来。 她手法熟练,李靖重新上来的时候,就跟死了一样老实,等她打完渔回去,李靖才悠悠转醒,他醒时皱着鼻子,说:“什么东西这么臭?” 她把手里还在扑腾的鱼塞到李靖嘴里,说:“鱼有腥味,当然臭了。” 李靖一下子就醒了,他躲鬼一样,往后跑,压死了好几只鱼,自己倒像个受害者吐得昏天黑地。 她觉得李靖不仅没用还很矫情。 她嫌弃的不加掩饰,轻蔑的眼光从那双美丽的凤眸飞出,站在阳光下,在海水的折射中,浑身浸着水,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从上到下,都发着光。 李靖看着她,红了脸,然后指着她,骂道:“成何体统。” 她又甩了几条鱼,甩到李靖脸上,让他对救命恩人放尊重点。 可惜,李靖学不会这个,骂的可难听了,她给李靖塞了条烤熟的死鱼才算老实。 第172章 老实的李靖问她叫什么,她说:“我叫芸娘。” 李靖见她答得这么利落,又大惊小怪地说:“女孩子的闺名怎么能随便告诉别人?” 脑子真是进了水。 芸娘翻了个白眼,怒道:“那你别问啊!” 李靖被骂老实了,又开始说人话,芸娘听顺耳了,便好心问他为什么投海。 李靖沉默了一会儿,告诉他家里人骗他归家继承家业,他不想回去,想回山继续修道去,但是他也不能对不起父母家人,所以,决定投海自杀去。 “继承家业不好吗?”她要是能继承父亲的衣钵,她得开心死。 李靖故作高深地说:“你不懂。” 芸娘是不懂,也懒得理这个没用到只能自杀的家伙,拿上她今日的成果掉头就走。 李靖好像在后面喊她,她懒得理。 反正李靖也不会好好说人话,理了也是倒霉。 但是,过几天出海的时候,她又遇上这个人了。 李靖被她捞上来又说难听话,他说:“你非要救我干什么?让我去死吧!” “哦。”芸娘果断把他推到大海里喂鲨鱼。 李靖:“!” 芸娘老神在在地坐在船上,跟他说:“跟我道歉,我就救你。” 李靖嘴里冒着泡泡:“……对不起。” 芸娘勉为其难再次出手相助,她问这个大少爷何故再度寻死。 李靖垂头丧气,一言不发,等到芸娘打完渔,才说家里的情况。 蜀地朝商以来,陈塘关一直都是李家驻守,家族庞大,盘根错节,内乱不休,李靖年少时受不了家族争斗恰好有了机缘就脱离了李家上了山,可是这些年,这些亲戚们杀来杀去,杀红了眼,几乎把家里的人都要杀完了。 算来算去,就只剩下李靖那一脉还存着了。 本来李家最终的胜利者是他弟弟,那个年纪轻轻就老谋深算的家伙,李靖作为大哥也没想着跟他这个六亲不认的弟弟争,他早早放弃了李家所有的继承权,潜心在昆仑山修炼。 他天赋虽然有限,但胜在勤勉,不说登入仙门,得道飞升,努力几十年,超凡脱俗还是没有问题的。 可惜,那个弟弟死了。 左数数右数数,同辈里就只剩下他这个不太聪明又有些迂腐的大少爷了。 但他根本就不想回李家。 没有人在意他的想法,他不回来,就想尽办法把他骗回来,回来后又美其名曰未来要继承家业,必须终身驻守陈塘关,守着李家。 忠君报国,光耀门楣。 李靖去过外面了,怎么可能还会甘愿呆在一个小小的陈塘关? 可是他出不去了,哪里都去不得了。 父母之名不能违,祖宗基业不能弃。 除了死,他好像没有别的办法了。 芸娘沉吟片刻,说:“但你好像不想死。” 李靖也沉默,过了一会儿,他看着她,又开始不说人话:“你不救我,我就想死了。” 芸娘“哦”了一声,又开始着手把他推下去。 李靖抱着船不撒手。 芸娘跟他一路斗智斗勇,斗到海岸上也没把这混账丢下去,抱着空篓,狠狠地瞪了李靖一眼。 后来,好些日子,她都没再见过李靖,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结果过了两个月,陈塘关的李大人亲自来到了家里。 父母和弟兄们诚惶诚恐,跪在地上,头磕了又磕。 李大人等到他们把头都磕红了,才大发慈悲地说要见芸娘。母亲大惊,连忙说芸娘出海了,不在家中,可是李大人带着官兵去搜搜出了藏在家里的芸娘。 家里鸡飞狗跳,被这些人砸得乱七八糟,芸娘提着船桨要去打人,却反被打了一顿。 她听着母亲的哭声,被迫被抬起头颅对上那位李大人的眼睛。 李大人看到她时眼睛有惊喜也有嫌恶,她听到他说:“狐媚子。” 芸娘愣在原地,不懂为什么要这样被欺辱。 等风波散去,父母抱着她哭泣,以为她惹上了李家,天要塌了,母亲又哭又埋怨,说芸娘不该出海,更不该抛头露面,一向护着她的弟兄们对她也有了怨言。 父亲也在叹气,直唤芸娘惹了大祸。 芸娘听得心越来越凉,她跪在地上,磕了好几个头,说自己会处理问题,然后,当天晚上,她找了个根绳子打算上吊自尽,打算一了百了。 正巧,李靖带着人欢天喜地地来了家里,说要娶她,将她的自杀计划打断了。 转危为安,她看着李靖却像是在看仇人,母亲见状吓了一跳,抬起手狠狠扇了她一巴掌,然后,和父亲一起压着她,给李靖磕了一个头。 李靖吓了一跳,伸出手想把她拉起来,却听父母讨好地对他说:“芸娘被我们宠坏了,您可千万别跟她计较。” 李靖讪讪,连忙说:“二老言重了,我不会跟她计较的。” 他们相谈胜欢,没有人看到芸娘匍匐在地上,手抓着地,已经将手抓出血来了。 母亲说她走了大运,被李家的公子看上了,以后肯定就是李家的夫人了,荣华富贵享都享不尽,弟兄们也高兴,得了李家丰厚的彩礼,成了李家的穷亲戚,他们也再不用辛苦地出海谋生了。 这些人里,只有父亲在叹气,他说李家是大官,他们只是出身低微的平民,芸娘入了门,就算被欺负死了,他们也没有办法。 第173章 芸娘沉默了很久,问:“那怎么办呢?” 父亲说:“你得做小伏低,变得温顺一些,才能让他们高兴,他们高兴了,你就会过得好。” 芸娘又问:“那他们不高兴的话,我是不是也出不了海了?” 父亲沉默地看着她,摇了摇头,说:“你以后不要想着出海的事了。” 她踏进了李家门,就成了李家的奴隶,奴隶想做点什么,怎么可能再像以前那般自由自在? 出嫁那天,母亲高兴的哭了,父亲沉默着叹气,弟兄们欢天喜地,他们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说以后不能再那么任性了,一切的一切要谨遵夫家的指示。 她在那一刻明白,她可能,再也没有家了。 李靖说会八抬大轿娶她过门,但实际上,她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被悄悄抬进了李家的后院。 她穿着嫁衣,战战兢兢地从轿子上下来,被人一把推到了李家高高的门槛上,听到里面哄笑成一团,闹着要看李家的新娘,看到她,大家吸了口凉气,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然后又笑了,那笑声不怀好意,打量着她,说:“大少爷还真是艳福不浅。” 芸娘紧紧握着拳头,又听到有人“哟”了一声,调侃道:“哪里来的臭味?” 他们笑着说:“打渔的当然臭啦。” 芸娘红了眼眶。 她靠自己赚钱,从来不觉得自己见不得人,可是在这些嘲笑声中,她发现,原来,自己是丢人的。 李靖姗姗来迟,赶跑了那些不怀好意的人,他擦着她的眼泪,跟她说,李家有些人踩高捧低,让她不要往心里去。 芸娘已经被羞辱了彻底,怎么可能不往心里去,她哭着打量着李靖的衣着,问:“为什么我穿了喜服,你没有?” 李靖僵在原地,没有办法回答她难堪的真相。 可是,真相总会大白。 李家每个人都对芸娘看不上眼,他们看不起她的出身,看不起她粗鄙的举止,看不起她卑贱的父母,也看不起她的味道。 芸娘在他们戏谑又嘲讽的打量中,战战兢兢地给李靖的母亲敬茶,她跪的笔直,手却微微发着抖,生怕自己又做错什么招来嘲笑,可是她这样小心,还是被羞辱。 婆婆看都不看她一眼,就那样坐着,任由芸娘跪在那里,双手颤抖,满脸堆笑。 侍女们低声嘲笑着她,说:“一个出身贫贱的渔女,还妄图攀高枝做我们李家的夫人,哼,不过是个侍妾罢了,瞧瞧,竟然还学着正经人家的姑娘敬茶了。” “真是上不了台面。” 芸娘手中的茶“砰”地一声摔倒了地上。 砸了她那位出身高贵的婆婆一脚滚烫的茶,屋子里发出一阵惊叫声,然后又是“啪”地一声清脆的响声,她被打的别过脸去。 然后她像条鱼一样被拖出屋子,她们说要打死她。 她披头散发,衣服也被扯得乱七八糟,她想反抗,但不能。 她知道自己出身低贱,死了一了百了,若是反抗了,她全家都得跟着遭殃。 李靖又一次姗姗来迟,他跑得很急,气喘吁吁,看着芸娘狼狈的模样,赶走了所有欺负她的侍女,然后头一次反抗了他的母亲。 李靖的母亲并不爱他,她一直觉得是他夺走了那个突然猝死的弟弟的位子,怨毒了他,他的反抗更让她愤怒,她转告了李大人,将他压到祠堂里。 李靖抱着害怕的发抖的芸娘,一遍遍的安慰,他说他是她的夫君,会保护她一辈子。 芸娘抓着他的衣襟,困惑地说:“可我不是你的夫人,我只是个侍妾。” 李靖将她抱的更紧,承诺道:“你会是我夫人,我李靖只能有一个夫人。” 她不配跪祠堂,只能看着李靖一个人走进了阴森森的祠堂里,李靖对着李家的列祖列宗挨了打,她搓着手,将手心都抠出血来,她一直数着数,数到第两百杖时,里面才停下来。 两百杖,人是不是已经死了? 旁人戏谑地看着她,要笑不笑地说她是好福气。 芸娘已经在这些嘲笑声和李靖无缘无故的付出中丢掉了所有勇气。 她哭个不停,李靖躺在床上慌得不行,想着要怎么安慰她,最后像是显摆一样,招呼李管家给她看李家的族谱,李靖的名字旁边再不是空白,上面有她的名字。 芸娘。 可是芸娘至此以后失去了自己的名字。 她一个贫贱的渔女嫁入李家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何况夫君宠爱她,为了她甚至可以去死,她到底有什么不满足?她稍微有一点怨言都会被外人的唾沫星子淹死。 她没有家了,上了李家族谱,就只能做他们的奴,他们的鬼。 李靖为了她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旁人更加嫉恨她,更加折腾她,好不容易回门,父母听说了此事却连连叹芸娘好福气,他们拉着芸娘跪下,和她一起,给她的夫君磕头。 芸娘已经低到了尘埃里,再没有了自己。 为了成为一个好夫人,她其实做了很多努力,但她不识字,不懂礼仪,出身卑贱,怎么也做不好,努力再多也只能换来嘲笑和鄙夷,于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的她变得胆小、怯懦、上不了台面。 李靖爱的是当初那个芸娘,不是后来的李夫人。 她的怯懦逐渐招来了李靖的厌烦,她只能更加低顺,更加卑微。 第174章 她知道,她其实什么都没有了,要想活下去,只能依靠李靖,所以,得像后院那些女人一样竭尽全力地留住夫君的心。 曾经在海上浪荡的她缩到狭小的屋子里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 她喜欢那些孩子吗? 不喜欢。 一点,也不喜欢。 他们让她的五脏六腑都挪了位,身体越来越差,也越来越老,还出现了许许多多难以说出口的隐疾。 可是,孩子是她能在李府立足的另一个更可靠的依凭,夫君的爱转瞬即逝,血脉亲缘却难以了断。 于是,她装着喜欢,时间长了,装着装着,也就能真正喜欢了。 随着年岁渐长,那些可恶的长辈们也一个个死去,诺大的李府变得越来越空,再没有人可以嘲笑她了。 可是,她也再抬不起头了。 孩子们长大了后都离开了她,李靖也整日忙于公务没空管她,在最孤独的时候,她怀了她此生最后一个,也是最爱的孩子。 她圆滚滚的肚皮保持了三年,李靖觉得她肚子里是个妖怪,日夜防备,她怕李靖杀了她,每到深夜的时候都会偷偷起来,绕着空寂又幽深的李府晃荡。 她会跟他说话,李府的一草一木,都会讲给他听,她的世界太小,整日尽是那些无聊又重复的事,李靖向来是不耐烦听的,他不耐烦,她就再不敢说了,可是她的孩子不会。 他高兴地在肚子里滚,她说一句,他会回应一下。 他不会嘲笑她,也不会羞辱她,甚至,他会关爱她,他与她紧紧相贴整整三年,让她成为了最辛苦也最幸福的母亲。 可惜,孩子总会离开母亲,他从她的肚子里滚出来的那天,她疼得生不如死,让她更崩溃的是李靖回来的第一件事是拿着剑打算杀了他。 李夫人产后大失血,都要死了,还抱着那个生下的怪物,滚到地上,给李靖磕头。 她的夫君,她的主人,能不能刀下留情,留下她的孩子呢? 可是刀剑还是劈了下来,劈开了怀里的圆球,圆球破开,是一个三岁的娃娃,他抓着李夫人的头发,和她一模一样的凤眸眯起,笑眯眯地说出了来到这个世界第一句话。 他喊:“娘。” 李夫人抱着他泣不成声。 所有的孩子都需要她去教去求,才能听见一句“娘”,可是他生来就会。 这是她最爱的孩子,也是最爱她的孩子。 李夫人无依无靠几十年,在这一刻才终于找回了家。 可是,她太无能了,护不好他,也不懂怎么去保护他,让他在名为“爱”的囚笼里求死不能。 他对她说:“娘,我如今种种,皆是为你。” “您的恩我这辈子还了,下辈子,您就不要再用恩情来困住我了。” 他把他血肉还给了她,然后,得到了灵魂的自由。 李夫人声嘶力竭,苦苦哀求,可是,神仙、夫君、李家、陈塘关,没有一个人肯放过哪吒, 放过她。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为什么、凭什么要受这样的苦?! 哪吒死后,尸体被杨婵带走,她一无所有,只能缠绵病榻,一病不起。 李靖守着她,衣不解带,日夜陪伴,寻遍了大夫,也没有治好她。 侍女们艳羡不已,说李靖很爱她。 李夫人勾了勾唇,心里想,她最怕他,也最恨他。 他是她厄运的开始,却还要她匍匐在地,感恩戴德。 李靖端着药,一勺一勺地喂给她,李夫人冷眼看着他,然后推开他手里的汤药,李靖手里的碗掉到地上“砰”地一声发出脆响,发出的声音就和李夫人当年无意摔下的茶一样刺耳。 李靖沉默地弯下腰,一一捡过地上的碎片,然后听到李夫人说:“李靖,你给我一封休书。” “我们,散了吧。” 李靖僵在了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然后发现她是认真的。 “是因为哪吒吗?”李靖抓住她已苍老的手,诉说自己的无辜,他说,“哪吒天性暴虐,我已竭尽全力去教导他,可他还是闯下大祸……夫人,他死了我也很难过。” 芸娘根本不想听,正如当年年轻的她所判断的那样。 李靖是个没用又矫情的人。 她没了父母弟兄,没了哪吒,甚至也不怕死了,哪里会再怕他? 她又一次推开了他,要不到休书,她会自己走。 她去了乾元山,来到了河岸边,嫁人这么些年,她没有自己走过这么远的地方,但是,来到水边她就像是来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园。 她撑着竹竿,踩上竹筏,来到了乾元山下。 太乙不肯见她,甚至连山也不让她爬。 哪吒已死,恩情偿尽,她不再是哪吒的母亲,也就没有资格再上乾元山了。 芸娘察言观色这么多年,哪能不知道太乙的意思,她跪在地上,给他磕头,她不求再做哪吒的母亲,只希望能够为哪吒求得自由的来生。 太乙的声音从乾元山悠悠传来,他说:“那你便为他建一座庙,为他祈福吧。” 芸娘应下,带着不多的行李,马不停蹄地赶赴翠屏山。 她在李家多年,积蓄颇厚,她倾尽所有为哪吒建了一座庙。 可是,她没有杨婵那么厉害,不能为他求来百姓香火。 第175章 道观里从始至终就只有她。 她日日夜夜跪坐在神像前,为他上香,为他祈福。 这么些年,只有人生的最后这一年里是安宁的,她从早忙到晚,早把前生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可是,她最终还是迎来了人生的劫难。 李靖砸了她的庙,拖着她回李家。 芸娘又悲又怒,夺过官兵手里的剑,像哪吒一样架在自己脖子上。 李靖脸色发白,失了冷静,呵斥着让她把剑放下。 芸娘轻蔑地看着他,如同当年海上初遇那样,李靖看得刺眼,心中更痛,吼道:“我让你把剑放下,你没听到吗?!!” 芸娘淡道:“李大人,我不怕你了。” 李靖向前一步,芸娘便毫不犹豫地将锋利的宝剑往脖子上靠,很快血流了出来。 李靖只得停住脚步,压抑着怒气,哄着她,让她把剑放下。 芸娘说:“我要休书。” “不可能。” 芸娘笑了一声,置若罔闻:“我不仅要休书,我还要把自己的名字从族谱上去掉。” “不可能!” 那是李靖差点死了才争来的。 李靖瞪着她,说:“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嫁了我李家,生是李家的人,死是李家的鬼。” 芸娘笑得更开。 李靖忽然发现,哪吒很像芸娘。 “李大人,”芸娘笑着说,“我若是死了,脱了这副躯壳,哪不能去?你绑不住我的。” 李靖咬牙切齿,却怕她真的就像哪吒一样死了。 他当着芸娘的面,写了休书,还叫来李管家,拿来族谱,当着她的面将她的名字从他的名字旁挖除。 芸娘放下了剑,在剑丁零当啷掉到地上之前,李靖紧紧抱住了她。 芸娘看着族谱上的空白,喜笑颜开。 她说:“我终于,终于自由了。” 她了断了执念,病越发的重,大夫来来去去怎么也看不好。 李靖抓到她倒药的样子,怒不可遏,又对她动不了手,把她屋子里的仆从全拉出去打了个遍。 芸娘听着外面的喊叫和哀求声,一点反应也没有。 李靖看着她冷漠的样子,说:“若是知道有今天,我就不会留在陈塘关了。” 芸娘笑着回:“若是知道有今天,我就不会救你了,就让你死在海上,落个清净。” 李靖跪在她的床边,牵住她的手,说:“你知道我这些年为了护住李家,护住陈塘关,护住我们的孩子,到底付出了多少吗?” “你觉得不自由,我又何曾自由过?!” 他本是昆仑山的逍遥客,为了李家被迫入世,后来为了芸娘又心甘情愿地留下来。 芸娘根本不想理他的苦,她笑着骂道:“没用的东西。” 李靖一怔,盛怒之下,竟然打了芸娘一巴掌。 芸娘被打的别过脸去。 转过头,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李靖慌了,可这一次,他再不能拿出族谱上的名字讨她欢心。 “夫人。”他喊。 “谁是你夫人?”芸娘一字一句地告诉他,“我有名无姓,名唤芸娘,是个渔女。” “你曾答应嫁给我。” “谁答应的?”芸娘斥骂道,“明明是你李家仗势欺人,强抢民女!” 李靖愣在原地,他问:“你觉得我们的婚姻是这样的吗?” 芸娘闭上眼,再也不想跟李靖多说一句话。 直到死,她都再未开口过。 李靖曾带着她的遗体去往海边,想将她葬到她喜欢的大海里。 可是他在芸娘身上总是半途而废,他最终将芸娘完完整整地带了回去,然后葬在了李家的祖坟里。 大商王庭里出了变故,姜王后被幽禁,申公豹把持朝政,帝辛出征,攻打东夷,前线死了许多兵,便要调任陈塘关的。 饥荒数年,战火不断,李靖不想带着他的将士们去送死,可是君命难违,于是他带着士兵们故意向北一路绕行,然后停在了那座无法越过的陡峭的山。 华山。 大旱三年,水成了珍贵的资源。 他派兵前去找水,找到了华山上,士兵们带着水跑回来的时候,欣喜若狂,他们说华山安宁,与世隔绝,资源丰富,衣食无忧。 整个天下都在遭灾,怎么单单华山没事呢? 士兵们悄悄地回答:“山民们说是有山神庇佑。” “那位山神慈悲,护佑山民,有求必应,很灵的!” “大人,”他们激动地说,“我们去求他,是不是此去东夷,就能平安归家了?” 李靖闻言一愣,他看过他手下的将士们,他们眼中闪着迫切的渴求。 他们都有家人,没人想死在异乡。 他李靖失去了留在陈塘关的理由,可他们没有,他心下一软,叹道:“那便去吧。” 那些英勇的将士一下子变成了开心的小孩子,他们一拥而上,跑上山上的神庙去。 山民们被这一群身着的盔甲的士兵吓得闭门不出,李靖跟着士兵去了那处庄重的庙宇。 然后,他看到了哪吒。 哪吒的神像修建的很是高大,远比他还要高大,威严的直视着前方,眼中闪着轻蔑的光,看也不看李靖。 李靖怔怔地站在庭中,在那一瞬间,脑海里闪过了很多。 第176章 有年少时的芸娘,有嚣张跋扈、屡教不改的哪吒,也有陈塘关那夜的滔天大祸。 李家、陈塘关、金吒、木吒、哪吒,还有,还有…… 芸娘。 “我有名无姓,名唤芸娘,是个渔女。” “明明是你李家仗势欺人,强抢民女!” …… 这是一场孽缘,在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 他大错特错。 可他不肯认错。 他付出了太多,早就回不了头了。 将士们也看到了哪吒,他们惊慌失措地喊:“怎么是他?!” “怎么又是他?!” …… 他们闹成一团,六神无主地看向李靖。 李靖冷漠地看着那座神像,命令道:“烧。” “李大人……” “不能再让这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孽障招摇撞骗,为祸人间。” “砸了他的庙宇,推倒他的神像,让一切的一切葬身火海,不复再来!” 大火冲天而起,在干燥的夏夜,大火很快就从道观蔓延到整座华山,闭门不出的山民被殃及,纷纷逃出来,哭声震天。 大火将这世间最后一处桃花源吞噬。 李靖将山下的灾带到了山上,听到了与山下相似的哀鸣声。 李靖做官多年,一颗软弱的慈悲心肠早被陈腐的李家和腐朽的官场磋磨了个干净,他可以付出一切去保护陈塘关,也可以心无波澜地毁灭陈塘关外的一切。 殷商失道,商王暴虐,民不聊生。 他付出一切,全都是一场空。 全都是无用功。 这些年,他已看不到出路。 现在的他所能带来的,只有毁灭。 熊熊烈火映在眼中,化作了海,那海波涛汹涌,阴晴不定,可芸娘却能轻而易举地驾驭这可怕的海,她坐在一叶扁舟上,随波逐流,自由自在,仿佛,她是大海真正的主人。 李靖走投无路,一心一意地寻死,可是在海上,与美丽的芸娘相遇,只不过惊鸿一瞥, 他便再不愿死了。 第72章 大雨 杨婵驾着马极快地赶回了华山,可她回的太晚,久不落雨的天也太干燥,火舌像是舞动的披帛,在眨眼间蔓延到整座华山。 下山容易,上山难。 驾着马上山还不如自己走,杨婵果断了弃了马,一路狂奔跑向山上,与山上因火灾落难的难民,迎面相撞。 火光将整个黑夜点亮,她的白发在黑夜中格外显眼,被陡然落下的大灾砸得六神无主的山民在见到她时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急匆匆地朝她奔来,然后将她团团围住。 他们慌张又惶恐,七嘴八舌的吵闹着,让杨婵本就焦急的心绪更加慌乱。 她被他们包围着,在他们的哭声和哀求声中,抬头望向山上,那里是火光的起点,也是她精心供奉了两年的庙宇。 “哪吒。”她轻声喃喃,然后下一秒就在山民们的呼喊声中不顾危险拨开人群,冲动地朝火海里奔去。 “娘娘!”他们喊,“太危险了,你快回来!” 杨婵置若罔闻,她掩耳盗铃的两年,好不容易看到希望,怎么可能转身离去。 怎么可能放他一个人在那里。 于是,山民们往山下跑,她就往上跑。 人越跑越多,火势也越来越大,杨婵遇到的人越来越少,遇到的火越来越大。 嚣张的火舌轻轻一甩就将成荫的绿树烧成灰烬,屋舍、山林、流水,一切的一切都在这场大火里烧得干净。 呛人的烟在毁灭中升腾而起,钻进肺里,让人喘不上气来,杨婵在烟雾和大火的侵蚀中,跑得越来越慢,可她没有放弃,一直在跑。 然后,她在火光深处里看到了李靖。 他穿着盔甲,形容魁梧,神情冷漠,眼神正对着那间他亲手摧毁的庙宇,对着那座他亲手下令推倒的神像。 杨婵在一瞬间明白了所有。 “李、靖!”她念出这两个字时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李靖闻声,转过身,看向她,他垂下眼帘,看着这个在他眼里闯祸不断的灾星,也同样明了,他道:“原来,是你在招摇撞骗,妄图让这孽障复生。” 杨婵目眦欲裂,怒不可遏,面容扭曲,她跑上前,用孱弱的身体撞向可恶的李靖,她抓住他的盔甲,质问道:“我骗谁了?!这华山受我庇佑,平安数年,你却毁了这一切!!” “李靖,你该死!” 李靖古怪地笑了一声,说:“我是该死,我当初就不该将他丢到荒山,而应该直接杀了他,一了百了。” “荒山”两字一出口,杨婵就一下子想起她和哪吒当初上的那一座。 怪不得,怪不得,他会表现得那样熟悉又那样憎恨。 杨婵眼眶通红,她放下手,任由呛人的烟钻进肺里,抓起李靖的盔甲,难以置信:“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是他的父亲?!” 李靖一顿,沉下脸来,良久,他望着这片他亲手落下的大火,反问:“他为什么会是我的儿子?” 如果没有他,李家和陈塘关不会受此大劫,芸娘也不会醒悟过来,偏生要去寻那他们早已失去的自由。 人间大旱,殷商失道,民不聊生,芸娘也死了。 他此前的人生,所有的挣扎和努力通通成了一场笑话。 第177章 他该怪谁?怪这残忍的天地,怪这无德的王室,还是腐朽的家族和朝廷? 他是个迂腐的人,逃脱不了时代和伦理绑在他头上的枷锁,所以他只能怪同样可怜的人。 他怪了悟自由的芸娘,也怪向往自由的哪吒。 为什么、凭什么他可以屈服,可以认命,他们不能? “你,你!”杨婵聆听愿望数年,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更从未见过这样的父亲。 这世上怎么会有父亲嫉妒、憎恨自己的儿子? 杨婵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哪吒死了,李靖都不肯放过他,成全他。 他自私、无情、迂腐、虚伪,从头到尾最爱自己。 杨戬的话在耳边响起,他说:“人性之恶超乎你的想象,婵儿,你要做圣人,那必然要面对所有的所有。” “恩与仇,罪与孽,爱与恨,黑与白,善与恶。” “你的路比我艰难许多,你随时都可以停下来,走多少,走多远,都没有可以苛责你。” 杨婵缓缓低下头,心中的杀意逐渐化开,她再一次抬起头,看着李靖,一字一句地说:“李靖,我不渡你。” 李靖一顿,却见杨婵真的放下了手,他困惑不解,放在刀上的手失去了用处,他眼看着杨婵走进奋不顾身地大火里,就如飞蛾扑火一般。 这场火单凭那被火烧得逐渐干涸的山泉水是无法浇灭的,况且这苦难的人间,也不是一点点枯竭的水可以拯救的。 它需要一场雨,一场遍布整个人间的大雨。 当大雨落下,龟裂的大地才能合上,枯萎的生灵才能复苏,人间才能重新焕发生机。 杨婵终于开始咳嗽,她本来就是身染重病,如今还吸入了这么多烟尘,嗓子里全是腥甜的味道,咳起来便是惊天动地,让人胆战心惊。 然而,她孤独地屹立于火海中,兄长、四象、哮天犬,都不在身边,没有谁能关心她。 熊熊烈火疯狂地吞噬着房屋,呛人的烟雾直冲云霄,烟雾中间燃烧过后的灰烬纷纷扬扬、四处飘散,巨大的火舌四处蔓延,就像一个饥荒中走投无路的灾民,想要把眼前的所有东西,都狼吞虎咽,统统吞入腹中。 明亮的火光照亮了沉寂的黑夜,哭喊声、哀叫声、祈求声不绝于耳,曾经的桃花源变得和山下的世界没什么不同,于是,这些年没有听到的悲鸣一次性通通争先恐后地钻进杨婵的耳朵里。 她的灵魂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颤。 初夏的蝉鸣和火海里被吞噬的物体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融合在一起,他们声嘶力竭、永不休止,奏起有关于她的众生的呼唤声。 “姑娘。” “先生。” “姐姐。” “娘娘。” “圣母娘娘!” …… 而在这些纷杂的声音里,她听到了哪吒的声音。 这声音焦急又慌乱,失了往日分寸,再没了曾经游刃有余、慢条斯理的样子,他喊:“杨婵!” 杨婵猛地回过头,在火海里找到了那座被推到了神像,泪在一瞬间落下,她向前一步,却听到哪吒的呵斥声:“滚出去!” 众生渴求着杨婵的拯救,哪吒却避如蛇蝎。 因为,众生求得是自己的生,而哪吒求得是她的生。 可是杨婵怎么可能就让他一个人呆在烈火中,她大喜过望,知道哪吒神魂没有泯灭,便又看到了希望,她在哪吒的斥骂声中,走到了神像前,即便被烈火啃食,也要将他小心翼翼推起来。 杨婵抬起头,满意地欣赏着哪吒的脸,这眉,这眼,这鼻,这唇,栩栩如生。 正是这世上最美的少年郎。 杨婵为他祈福两年,收受百姓香火两年,他消散的神魂慢慢聚合,被李靖砸碎的神像里露出了他真正的魂,本来再等待一段时间,这神像就能和他的灵魂彻底融合重塑金身。 可是,大火一起,此前种种,功亏一篑。 但幸好,幸好他的魂被养回来了,一切就都可以挽救。 他的魂被温养在神像里,也被禁锢在神像里,无法逃离,当大火烧尽,彻底摧毁神像时,他的神魂就会离去,又一次消散开来,幸好杨婵没有放弃,奋不顾身,重新奔入火中。 杨婵在哪吒的骂声中,又哭又笑。 这熊熊的烈火将一切吞噬,坚固的房梁被烧断了从头顶落下,一块块,咚咚咚地砸在地上,看的哪吒心惊肉跳。 杨婵是肉体凡胎,这些年因为过度使用宝莲灯身体又孱弱成这个样子,怎么能受的这掉下来的东西? 可眼下他既不能挥使强大法力,也不能伸出双手,将杨婵紧紧护在怀中。 他只能让她走。 杨婵看着他,笑着说:“你在这里,我就走不了了。” 哪吒深吸一口气,压抑着恐惧和怒气,跟她说:“你是肉体凡胎,我不是,杨婵,我已经死了,不要在我身上白费性命。” “你没死,”杨婵一直很固执,她看着他鲜活的魂,喜笑颜开,“你活着呢。” 哪吒一怔,看着她,说:“杨婵,你是不是疯了?” 杨婵一顿,竟然老老实实地说:“不知道。” 她可能,早就疯了。 什么时候开始疯的呢? 是家破人亡的那一天,是玉琮被祭的那一天,是哪吒自刎被逼死的那一天。 第178章 还是,她守灯盼着哪吒重生的日日夜夜? “你出去,”哪吒说,“现在就出去。” 杨婵叹了口气,说:“都说出不去了,烦不烦。” 哪吒瞪了她一眼,她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哪吒看着她脸上的泪痕,又不舍得多瞪,叹了口气,说:“听话,赶紧出去,我多的是机会重来。” 杨婵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无奈地笑道:“哪吒,我知道你骗我,而且,我也没有机会等你重来了。” “我要死了。” 哪吒神魂一颤,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杨婵勾唇,身处在大火中,自身难保,却跟他说:“人间大旱三年,死了太多人,人间已沦为烈狱,我不想再这样了,我会让这天下雨,然后,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荒谬!”哪吒斥道,“连那降雨的老龙王都不能违逆天道,你竟然还想驯服它?” “杨婵,你以为你是谁?!”他质问道,“你到底要狂妄到什么地步?!” 杨婵笑道:“我就狂!” 她的眼睛明亮的摄魂夺魄,和初见时一模一样,哪吒心跳一滞,听到她说:“我要救你,救人间,救苍生,庇护目之所及的所有生灵。” “让你,让我,让这天下所有的生灵都能随心所欲,逍遥自在,”她顿了顿,轻念道,“好好活着。” 说罢,她再不理哪吒了。 她摘出头上的发簪,宝莲灯飘在火中,她站在原地,双手合十,闭上眼,蓝色的阵法从她的脚下开始,迅速在火中延展,与此相应的飘在空中的宝莲灯承接天庭,爆发出温和的粉色光芒。 人间的天地都被这一蓝一红的光覆盖着。 杨婵以性命为祭将她为人的此生最后的法术施出,她闭上眼,将自身以宝莲灯为介与天道相通,默念道: “宇宙在手,万化于身。” “五行在心,施行于天。” “玄龙通雨,及水足民。” “心地何有,且思雨顺。” 黑夜里,乌云沉沉,电闪雷鸣,火势凶凶,雷声滚滚,震耳欲聋,有什么东西蓄势待发。 杨婵在哪吒焦急的呼唤声中睁开眼,很快的,她的七窍都流出了血,但她面色平静,温润如玉,笑意盈盈,将那变得可怖的面容衬得那般可亲。 她沟通天道,给它下令:[坎水] 地上蓝色的阵法与天上宝莲灯的红光在一瞬间爆发出夺目的光芒,蓝与红交织间,固执而冷漠的天道在这一刻终于有所松动,漆黑的天际边闪过一道裂天的蓝色雷光,而后轰隆隆的雷声过后,暴雨倾盆而下。 这慈悲的大雨落下滋润了早已干涸的大地,那些龟裂的、僵硬的如死去的一般的大地重逢生机,湿润的化作一团,他们变作泥浆,欢喜地流动着、悦动着。 山下的众生感受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不明所以,却欢天喜地,感慨着老天终于饶恕他们的罪过,降下了慈悲的雨,他们从贫病、饥饿、伤痛中艰难地爬起来,直直地跪到地上,双手合十,闭上眼,在大雨中感念着上天的恩德。 而华山的山民感受着这突然的大雨,明白是山神的旨意,慌张和恐惧在大雨中纷纷散去,他们忘却了所有,像个孩子一般,兴奋地向山上赶去。 他们想如以前那般,感谢慈悲的山神。 慈悲的大雨驱散了恐惧、死亡和绝望,也浇灭了这一场象征着毁灭的火,华山上的大火在疾风骤雨的摧残中逐渐偃旗息鼓,那盛大的火变成了渺小的火苗,吹散在空中的灰烬也变成了雨,哗啦啦地落到地上。 哪吒怔怔地在雨中与杨婵对望。 施行神迹的杨婵终于无法支撑已经积重难返的身体,她径直倒在了地上,大雨冲刷着她的白发,将她雪白的头发和污垢的泥混淆在一起。 这慈悲的神将希望带给了人间,却将自己拽入了无法抽离的绝望之中。 哪吒的灵魂都在震颤,他动弹不得,他既无法将杨婵丢出这场给她带来死亡的雨,也无法伸开双臂,将她保护在暴雨之中。 他只能看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支着手,一点点爬起来。 她爬过生与死的界限,爬过恩与怨的隔阂,爬过禁锢与自由的天堑,然后爬到了哪吒面前。 她爬了起来,支起孱弱的身体,跪到了他的面前。 雪白的头发在浸湿后贴在她脸上,将地上的污垢通通沾染在她美丽的脸上,可那双镶嵌在眼眶里的金色眼睛,璀灿如繁星。 这是哪吒在黑暗的世界里找到的最明亮的眼睛。 她的衣衫全数浸湿,外衫紧紧贴着身体,却无半分旖旎,防水的鲛纱在风雨中依旧轻轻飘扬,仿佛一只自由的鸟,在这苦难的人间,依然可以声嘶力竭,竭力高飞。 她抬起头,笑着望着哪吒,双手合十,神情虔诚,艰难地说:“哪吒,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神仙。” “你对我的恩情,我几辈子也还不清,所以,我愿意用我的所有去偿还。” 她在风雨中将雨和血咽了回去,但那血却从她的七窍中流出,怎么也掩藏不住。 她知道,于是她垂下头,在弥留之际以期这样可以给哪吒留个漂亮的好印象,她低下头,字字泣血,句句入魂,她希望哪吒真如她所希望的那般自由、逍遥。 第179章 她说:“你受百姓供奉,听了很多人的愿望,却没有听过我的。” “……我知道。” 杨婵守灯的日日夜夜他如何能不知道。 杨婵一愣,喃喃道:“你知道?” 哪吒的声音和杨婵的声音一同响起,一个哀恸,一个真切,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你要我逍遥自在,仙途坦荡,千年,万年。” “我要你逍遥自在,仙途坦荡,千年,万年。” 杨婵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情,她眼里在落泪,却又忍不住笑。 哪吒挣扎许久,终于可以分割出自己灵魂来靠近杨婵,红色而温暖的光越过冰冷的雨,将沉溺在雨中的杨婵护在怀中,杨婵垂着头,像很久以前那样轻轻抵在他的怀里。 她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意识越来越模糊,在不远处她听到了山民的呼喊,听到了他们的簇拥,也听到了四象的哭声。 这个小家伙又在装糊涂,和着娘娘,乱叫她娘了。 哎,她没了真正的娘,再没了自己这个假娘该怎么办啊? “杨婵,你等我,”哪吒的灵魂紧紧抱着她,说,“我会永远陪伴你的。” “生生世世。” 杨婵的眼泪从已阖上的眼里落下,她没有告诉哪吒,自己可能是没有来生的,她浑身无力,大地将她往下拖拽,哪吒却竭力将她拥入怀中。 哎。 她抓着他抓不到的灵魂,轻声叹道:“你啊。” 这声幽幽叹过,她的魂就彻底从这副残躯中消亡,再无生息。 奔来的山民见到山神显灵,将死去的圣母娘娘紧紧拥入怀中,纷纷跪在地上,双手合十,神情虔诚,沉默不言。 大雨中,只有四象在嚎啕大哭。 她从哮天犬的嘴里挣扎着跳出来,跌跌撞撞地往废墟里跑去,她被娇养惯了,不是在杨婵怀里,就是在杨戬怀里,若不然便是在哪吒的神像下,很少走路,于是,就干脆不走路了。 可,没了娘,有些路就得自己走了。 她走了跌倒,跌倒又爬起,就这样狼狈地滚到了杨婵身边,她拉着杨婵的衣服,哭着喊:“娘。” 杨婵不应。 于是她喊:“娘娘。” 杨婵还是不应。 所有人都在沉默,所有人都在难过,只有她因为过于年幼可以将痛苦宣之于口。 哪吒抱着杨婵,将她轻轻放到地上,神魂又一次聚合,他温柔地看着杨婵,看着这场慈悲的雨,无法言喻的憎恨爬满心头,漆黑的眼睛在一瞬间变红。 他在四象的嚎哭中一字一句地立誓: “李靖,此仇不共戴天,我必要你,” “用命来偿。” 第73章 莲花 这场大雨足足下了三天,久旱逢甘露,人间大喜,枯木逢春,万物复苏。 远在东夷行军的帝辛也看到了这场雨,他身形高大健美,骑着马,身着沉重的盔甲,站在军中,便是一座屹立不倒的丰碑。 他神情冷峻,在随侍避雨的催促声中,摘下了沾满血的头盔,倒转过来,用头盔接源源不断的雨水,大雨倾盆,雨重的行军都困难,他们因为这场大雨已经停战三日了。 深深凹陷的头盔接到雨,很快积满,雨和着血,盛出浅色的红。 “大王,”随侍踮着脚,举起高高的伞,被浇得浑身是雨,面目都变得扭曲,他一遍遍地催促道,“雨太大了,您避一避雨吧。” 帝辛不言,他太高了,随侍举起的伞无法为他遮挡风雨,他骑着马,望着远处东夷的山水,若是视线再高远一些,他就能看见辽阔的大海。 他抱着头盔,忽然开口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人的基业是从青州和幽州开始的。” “商契至商汤八迁,成汤灭夏后,带着族人一路向西迁徙,此后历代帝王历经五迁,定都于殷,是为殷商。” “商朝六百年,幽州和青州交由东夷诸部落代为管理,如今,他们倒成了这片土地的主人,”帝辛冷笑道,“以我之土,反我之国,荒谬至极。” “大王……” 帝辛偏头,终于肯赏那个侍从一眼,他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况且,殷都毗邻东夷,他们跺一跺脚都能吓死朝歌那群废物,长此以往,迫于他们的威胁,我们倒要俯首称臣了。” “你说,东夷当不当打?” 侍从哪里敢说不当打,他忙不迭地说:“当打、当打。” “既然当打,为何还要屡次反对?”帝辛猛地抓住侍从的衣领,质问道,“难不成,你也要同那群废物一起要反了我?!” 侍从发着抖,手里的伞哐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帝辛那双锋锐的鹰眸闪着冷光逼视着他,他生在战场,长在战场,煞气极重,据传为了夺得商王的宝座,六亲不认,他连着杀了好几个弟兄,双手都浸满了血,他带兵在外,与在商宫中囚禁的姜姬里应外合,将商宫杀空,才从年迈的帝乙手中接过了位子。 帝辛力大无穷,轻轻一拽,便将他悬空提起。 “大王……”他被拽的几乎要揣不过气来。 幸好,远方传来的急报拯救了他的性命,一个小战士穿着盔甲,急急跑来,告诉帝辛朝歌的消息。 帝辛扬眉,手一松,将手中的侍从丢到地上。 第180章 “说。” 他跪在地上,将头磕了一遍又一遍,迟迟不敢说,在帝辛不耐烦之前,才抬起头,哭道:“大王,王后薨了。” 帝辛一怔,冷峻的神情空白了一瞬,而后,抬起手,面无表情地宣布道:“谎报军情,斩。” 说罢,那名士兵便被拖了出去。 地上早被这场大雨化成泥浆,士兵被拖行时,划出明显的泥坑。 士兵一边被拖,一边求饶,帝辛置若罔闻,他像是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将盔甲里的雨,全部倾倒出去,然后重新戴到头上。 可他并非是冷静的,因为大雨,王师已经停行了三天,眼下,他却打算下令前进,一举攻入东夷。 这是一个极其错误的决定,也是,战火中淬炼出的战士绝对不会做出的决定。 幸好,有人阻止了他。 他撑着一把伞,拿着血书,护住了那位可怜的士兵,从威严的王师中,在大雨下朝帝辛走去。 他穿着一身尊贵的白衣,温和的眉眼像极了逝去的先王,那是上一任商王第一个儿子,也是帝辛的长兄,微子启。 他打着伞,走到帝辛身边拉住了他的马,沉声道:“不必前进了。” 帝辛低头,冷眼看着他,像是在看仇人。 可是,他们明明是相依为命长大的同胞兄弟。 “不要再前进了,撤军吧,”他扬起伞,呼唤已无人敢呼唤的名字,“子受,这一次,就听我的吧。” 帝辛不言,他看着藏在微子胸前被雨浸湿的血衣,明知故问:“那是什么?” 微子一怔,见帝辛面无表情,浑身浸着雨,狼狈不堪,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外面雨大,随我去屋里说罢。” 在外行军哪里有避雨的屋舍,不过是在宣扬君王尊贵的华盖下勉强遮一遮罢了,为了遮雨华盖下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布,但外面风雨太大,避也避不住。 微子从手下人手里拿过狐裘,像幼时那般,将手里温暖的厚衣服裹到脱下盔甲的帝辛身上,帝辛抱着狐裘,低下头,终于肯喊一句:“王兄。” 外面的雨哗啦啦地下,远比帝辛嘴里的这句“王兄”音大,微子几乎要听不到这声脆弱的声音。 他在帝辛对面坐下,沉默良久,说道:“天下大旱三年,民不聊生,诸侯们自身难保已经拿不出多余的粮草来支援这场战争了。” 帝辛闻言,冷哼一声,抬眸,眼神重新变得冰冷,他问:“这回又是谁派你来当说客?” “王叔、商容、还是我那位好王后?” “王兄,”他道,“我这只手早就沾了其余兄弟的血,你以为,你就真的是例外吗?” 微子没有理会帝辛的威胁,他继续道:“殷商尚武,可当初我们可以代夏立国,是因为夏桀无道,商汤高义,得天下民心。” “子受,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叹道,“你只是天下共主,不是诸侯们的主人。” 帝辛冷声问:“何为得道?” 微子答道:“顺民,顺天下。” “荒唐,”帝辛冷笑道,“祭祀出了问题,流言四起,所谓的顺民就是屈从,王室失了威严,你以为所谓的德行可以得民心吗?他们只会以为我们软弱,觉得我们商人不行了,就像父王那样,养出一个东夷,紧接着就养出一个又一个心腹大患!” 微子叹了口气,类似的争论他其实已经在商宫里听过帝辛与姜姬争吵过无数次了。 “子受,你真要不顾天下人的意愿打下去吗?”微子说,“再这样下去就要逼反各位诸侯了。” “那就杀了他们,反一个我杀一个。” “镇压谈何容易?”微子不得不提醒他,“太子重伤上山修养,至今也没有消息。” “子受,小小一个九苗而已,就让你差点失去了唯一的孩子。”帝辛看着他,眼里逐渐有了真实的杀意。 微子在这时才掏出了那件血衣,他道:“而今,你唯一的妻子也在你东征的征程中付出了性命。” 帝辛看也未看那件血衣,当它不存在似的。 微子早知有今日,他将血衣展开,一边展开一边说:“你将姜后锁在鹿台,她不堪受辱,自焚而亡,她留下了一封信,想跟你说一些你从来不肯听的东西。” 帝辛紧抿着唇,脸色苍白,还是不说话。 “她说: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自成汤建朝大商迄今已有六百年,然,时局谲诡多变,吉凶难测,先祖商汤立国于亳,此后三百年,黄河水患难断,王室内乱不休,经九世之乱,数次迁都,大商中衰,先祖盘庚迁殷,斩断前尘,重新开始,后先祖武丁,唯才是举,得忠良之佐,殷商中兴而。 妾知殷商如今又一次陷入了困境,王上夙兴夜寐,寝食难安,可王上既非武丁先王,妾亦非妇好将军,无以以武力镇国,而天灾已至,天道弃商,历代先王曾与人斗,尚能转危为安,眼下,王上要与天道相抗,又该怎么办呢? 臣妾不是要王上屈服,也不是让您放弃,只是殷商大势已去,您要做什么都是重重困难,如今,我们只能顺应大势,掩藏力量,以待时机。 因而,臣妾谏言有四:一为,以内为先,整治王庭,剪除内乱,使庞大的王室团结一致;二为,安抚诸侯,大商立国数百年,诸侯们立朝也有数百年,树大根深,不可不忌惮,您不能真用他们也不能不用他们,只有他们聚成一团拱卫王庭,殷商才可不败;三为,立足人道,天道已弃商,若要度过危机,我们务必牢牢把握民心,民心所向,才是天道所向,莫要再频繁征伐,与民生息才是长久之道。 第181章 四为……” 微子顿了顿,看向帝辛惨白的脸,叹道:“四为,珍重身体,王上,夏日已至,臣妾不在时,莫要仗着身体强健,贪凉,不盖凉被,感染风寒,万望珍重。” 大雨倾盆,外间风雨不绝,帝辛听着雨声,忽然觉得冷了。 他裹在狐裘中,捂住嘴,弯下高大的身躯,咳了又咳,这几年的争吵和隔阂早将他们之间的温情耗尽,让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留下来的只有被背叛的恨意。 他不恨自小把他扔在战场上的帝乙,不恨为争夺王位手足相残的弟兄,甚至不恨那些不忠不臣的乱臣贼子。 他只恨给予他真心又坚定站在他身边,与他在风雨中生死相依,却在最后背叛他的姜姬。 他咳嗽不停,嗓子越来越痒,他捂住嘴,腥甜的血却涌了出来。 微子脸色大变,挥手要叫大夫,帝辛却拉住他的手,笑问:“你瞧瞧,满朝文武哪一位有我这王后刚烈?” 他啐出血来,粗鲁地擦去脸上的血,眼中杀意森森,嘴上却带着笑意,他喃喃道:“竟然死谏。” “竟然,死谏。” “子受,你别太难过了。” “我难过什么?”帝辛动手撕了手里的血衣,狠声说,“后宫之人不得自戕,她是在藐视王庭!!哪一位帝王会为了一个不忠不臣的臣子难过?” “王兄,你以为她循循善诱是在进谏吗?她是在咒我大商!” “什么天道弃商,什么大势已去,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他猛地一下掀开布帘,望着大雨,他怔怔地望着雨,张了张嘴,喃喃自语:“大雨明明已经落下,是她不肯等。” 说罢,他伸出手去接这猛烈的雨珠,却从高高的马车上滚了下去,在微子和侍从们焦急的呼唤中坠入冰冷的大雨中。 * 哪吒聚合的神魂陷入某种混沌的恶念中。 亿万万的生灵化作无数团黑烟在看不见边际的战场上厮杀,箭矢破空声、金鸣声、击鼓声,众声齐鸣,震耳欲聋。 恨意、杀意交织成一团,哀鸣、嘶吼齐奏。 身处在其中,犹如置身于某一场惊世骇俗的战争之中。 意识忍不住四处周巡,却一无所得。 黑色、白色、黑色、白色。 阴阳相交却一无所得。 而在迷茫中,回荡在战场上相似的恨意与哪吒心中升腾的憎恨实现了共鸣,他借着力,在灵魂被啃噬的剧烈的疼痛中,带着恶念从混沌的世界里挣脱。 他睁开了眼睛,然后,看到了倾盆而落的雨。 冰冷而猛烈的雨砸在他脸上,“砰砰砰”地响,他像是被砸醒了一般,眼睛猛地一下睁大,然后看到了太乙。 太乙再没拿他总是不离身的拂尘,他双手粘着莲花瓣,浸着水,看到哪吒醒来,才慢慢站起来。 “哪吒。”他轻唤。 哪吒别过眼,瞧见了难得化作人形的金霞,他还是那副傻瓜样,歪着头,瞪大眼睛,手里拿着莲藕,迟钝地点了点头,嘴里叽里咕噜的又在说乱七八糟的鸟语。 鬼才听得懂。 哪吒动了动僵硬的四肢,然后从巨大的莲花花蕊中坐了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在乾元山的莲花池中。 太乙叹了口气,道:“杨婵用了两年聚合了你的魂,本再等一段日子就可以重塑金身的,如今,李靖砸了你的神像,我只能趁你神魂消散前将你的魂魄寄居在莲藕中了。” “哪吒,”太乙遗憾地说,“你以后再不能是人身了。” 哪吒没什么表情,他坐在莲花上,支起一只腿,伸出手,摊开,对太乙说:“我的灵器呢?” 太乙一顿,师徒多年,哪吒又几乎是他养大的,他的意思,太乙怎么会不明白? “你剔肉还母,剔骨还父,父母因缘已断,可那李靖偏要纠缠,推倒你的神像,还间接害死了杨婵。” 杀身之仇,还有,杨婵。 杨婵背着哪吒,不顾仙凡之界,伤痕累累爬上三万三的石阶,跪在地上垦求他复活哪吒的样子,让他至今难忘。 他做神仙太久了,远离红尘,再难见到这种至情至性之人。 太乙闭上眼,叹道,“真是孽债。” “孽也好,债也罢,该他还的,该我讨的,我就一定不会放过。”哪吒冷声道,“我不好过,就一定不会让别人好过。” 太乙呼出一口气,摇了摇头,连叹三个“罢”,最终将杨婵交付到他手中的乾坤袋重新交还到哪吒手里。 哪吒接过乾坤袋,没有废话,从莲花宝座上跳下来,踩在池上。大雨倾盆,雨珠坠到池面上,波澜不定,雨幕朦胧,遮蔽了天光,也遮盖了山川景色,哪吒身处在雾雨中,环顾四周,再也寻不到那一盏循着自己而来的明光。 他抬头,望着这场雨,黏腻的雨融在他浓密的发间。 他刚刚复生,乌发似云披散在肩上,如血一般暗红的长衫拖拽在池面上,浸着雨,紧贴着他的身体,将他挺拔如松的少年身姿显露。 他的背太直,然而,过刚易折,这样锋芒毕露的少年在这谎言与阴谋交织的世间是难以活下去的,他的生命恰如夏日一闪而过的流星,短暂而璀璨。 生前消失过的红色咒印没有出现,而显露在曾经漆黑的双眸中。 第182章 那一双与头发一样浓黑的眼睛此时变成血红色。 混天绫从乾坤袋里钻出来,穿梭着温顺地绕成了他背后的披帛,乾坤圈也跟着出来,它没有混天绫“懂事”,见主人苏醒,兴奋地飘来飘去,而池中漂浮在水面的微小的莲花飞起来,在他周身环绕。 这粉红色的莲花让他想起杨婵。 哪吒将无神的目光投向这些亲近自己的莲花,他伸出手轻轻一触,飞在空中的莲花便化作了一根细细的红绳,哪吒捏着手里的红绳,桀骜的眉眼低垂,在吵闹的雨中,一言不发。 大雨落下,哗啦啦地响。 这雨已下了三日,太乙池中枯萎了三年的莲花也是在这三天内如昙花一般,一刹那绽放开来的,神奇的像是在呼应某个人的死一般。 良久过后,哪吒问:“杨婵在哪?” 太乙带着他去见了杨婵。 杨婵死后再不怕上山了,她安详地躺在金光洞中,眉眼带笑,似乎已经心满意足。 她倒很满足,身边的小家伙们不觉得,四象趴在她的身上,哭得嗓子已经哑了,就可怜巴巴地缩在她冰冷的怀抱里,哮天犬趴在地上,低低的哀鸣。 哪吒走上前时,四象像只警惕的小动物,立即抬起头,在看到哪吒时,又瘪着嘴,哭干了眼睛里似乎还有余力再发挥发挥。 她伸出双手,又要人抱。 她还不懂什么是死亡,只是知道娘娘变冷了,再也不理她了。 哪吒抱起了她,她的手很不老实,扯了扯哪吒的头发,然后往里倒腾,发现了哪吒耳边多出来的金色的耳圈。 小孩子感情丰沛又凉薄,看到熟悉又依赖的人,又可以开心起来了。 她扯着哪吒的耳圈,咿咿呀呀,又拍起手来。 哪吒垂眸看着她,第一次觉得四象蛊是人。 他将四象放到床上,在她有些困惑的目光中,将她和杨婵一同搂在怀里。 四象陷入温暖的怀抱里,喜笑颜开。 杨婵的头倚在哪吒的肩窝里,两个人的头发交缠在一起,白与黑,阴与阳,清与浊。 分外缠绵。 有些萌生的感情即便另一方刻意不说,还是会像那一池莲花一般忽然盛放。 哪吒紧紧地抱着她们,像是往常那般,轻描淡写,他说:“我去杀个人,等会儿回来找你。” 说罢,他轻轻放下了杨婵和四象,起身,转头,走向了大雨中。 四象陡然失去温暖的怀抱,错愕不已,爬起来,沿着石床,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想要跟着哪吒走,但哪吒比她快多了,她跟不上,又不知道该喊什么,走得急了,竟然掉下了床,然后被太乙抱起来。 她窝在太乙怀里,向哪吒艰难地伸出稚嫩的手,“啊”了一声,终于从“娘娘”和“舅舅”里找到第三个词,她喊:“神仙!” “哪吒,”杨婵曾跪在神像前,笑着对他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神仙。” 哪吒脚步一顿,从雨中转过身,看了她一眼,沉默良久,冷漠地回: “你叫错人了。” 第74章 兄弟 帝辛麾下王师撤军回朝歌的消息传来时,李靖手下的将士欢喜不已,他们在雨中扔掉了武器,大声呼喊着:“上天保佑,我们总算可以回家了。” 李靖作为主将骑在马上并没觉得有多值得欢喜。 他望着这场突如其来的及时雨,喃喃着:“上天,保佑。” 这样神奇的雨上一次落下还是在陈塘关哪吒大闹龙宫后,那一次他便觉得异常,而在下华山之后,他几乎可以笃定这一场大雨不是偶然,定然与哪吒有关。 大雨淅淅沥沥,李靖背过身,站在雨中,望着这朦胧的雨,觉得某些纠缠了数年的因果可能要迎来真正斩断的一天。 这种预感让他在回程路上遇到冒雨赶来的哪吒时表现得非常镇定。 哪吒将那条从莲花化作的红绳绑在发间,梳起了高马尾,露出一张俊美又冷冽的面孔。 剑眉、凤眼、薄唇,还有那张已经褪去稚嫩的越发锋锐的少年的脸。 他一手挂着乾坤圈,一手拿着火尖枪,漫步从奔驰的战马里走来,手中的长枪一甩,精准地挂上了李靖的马,李靖反应迅速地拿着缰绳,紧急拉着绳,刺耳的马鸣过后,那马在雨中高高立起,然后因为重力,径直摔倒在地上。 “李大人!!”战士们纷纷呼唤他。 李靖没有留念,在马将要摔下时,他直接送了缰绳,利落地翻身从马上滚下来,然后拿着长剑抵住了哪吒刺上来的长枪。 叮的一声,尖锐的金器相撞之时,星光四溅,将坠下来的雨珠都通通排开,哪吒上前,逼得极尽,他紧盯着李靖,仿佛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要直直追击李靖的性命。 平淡的蔑视与汹涌的杀意诡异地包裹一起,蕴在这双无神无光的红瞳中。 李靖被这非人的目光一瞪,下意识往后一退,那尖锐的长枪便向上一滑,划破了他额前的皮肤,很快的,血流如注。 身后的呼唤声更大。 李靖咬着牙,吼道:“别管我,都回家!!” 战士们好不容易能够回家了,本兴高采烈,突然遇到攻击,见是那被他们砸过神像的哪吒心有惴惴,本来是不敢上前的,但是被李靖身先士卒的一喊倒激出了毫无用处的气概。 第183章 他们骑着马,拿着武器朝哪吒冲来,哪吒收回火尖枪,往后一翻身,红色的眼睛朝周身一晃,将乾坤圈精准地扔出去,打了一排又一排前来送死的人。 马和人的哀鸣声接一连三的响起。 李靖见状,怒道:“你这孽障,既然记恨于我,又何必伤害无辜之人?” 哪吒在他们通通倒地后,翻身立在倾倒的战马中,他收回手中的乾坤圈,抬眸,看向李靖,淡道:“李大人,你倒是通情达理得很啊。” “可是,你既然对那群满脑肥肠的官员可以通情达理,对这群火烧华山的贼人可以通情达理,为什么不能对我通情达理呢?” 李靖一愣,然后冷笑道:“你从小到大闯祸不断,伤人无数,你这天生的混世魔王长到现在已经是我作父亲的失职了,你让我还怎么通情达理?” 哪吒点了点头,问:“子不教父之过,既然如此,我闯了那么多祸,你怎么还没有以死谢罪呢?”他不等李靖回应,又道:“陈塘关时,父母恩情我想我已经偿尽了,你为何还要不依不饶烧我庙宇,毁我神像,让我复生不成?” 李靖冷道:“我不会让你这孽障招摇撞骗,再出来祸害人间。” “祸害?”哪吒点了点头,说,“我是祸害了人间。” 哪吒手里人命无数,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他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好人,可是…… 杨婵呢? 她有什么错,要得到如此不公的结局? 大雨落下,万物复苏,就连他李靖都因为这场大雨得以带着战士回乡,可所有人里,单单只有杨婵死了。 只有她死了。 “李靖,你为了湮灭我的生机火烧华山逼得杨婵落下了这场雨。” “你们殷商风调雨顺,社稷昌盛,五谷丰登。” 哪吒抬手,接着雨,良久,轻声说:“然后,她死了。” 他看向李靖,慢条斯理地说:“这场因果,我来找你讨要……” “李靖,我要你的命。” 李靖早知有今日,倒不意外,他也不多废话,持剑上来,锋锐的剑越过雨珠朝哪吒冲来,哪吒一手将火尖枪背后身后,一手捏决,混天绫便从身后蛇一般缠绕着蒙住了猛然冲来的剑,多余的红绫从哪吒那边飞到李靖那边,然后呼的一扯,竟将长剑扯向远处。 李靖死死拿着剑不放,另一只手幻化中捆仙索,仙索变成长鞭朝哪吒打过去,哪吒见状拿火尖枪去缠,几个绕圈的动作,就将捆仙索绑住大半。 这捆仙索是度厄真人所赠,也是不可多得的神物,它缠在哪吒的火尖枪上,噼里啪啦地响,与枪柄摩擦间发出了刺眼的白光,火尖枪被它纠缠着,发出轻轻的争鸣。 哪吒微微蹙眉,拿住火尖枪,向下猛地一挥,试图用枪头隔断捆仙索,但毫无作用。 见哪吒暂时被捆仙索困住,李靖丢了手里被混天绫紧紧缠绕试图反手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剑,收了捆仙索,施行土遁离开了现场。 捆仙索一收,哪吒用力拔过来的火尖枪回到手中,他往后一个踉跄,回过头,见李靖已经离开了现场。 哪吒见状,当即踩着风火轮飞入空中,那风火轮速度极快,如飞云掣电一般,往前追赶。 土遁本是五行平常的法术,况且李靖做官日久,久未施法,能力实在有限,没过一会儿就又追上了。 李靖见哪吒杀神一般穷追不舍,心道,还真要叫这孽障刺死在枪下了。 很多年前,哪吒被芸娘压在地上朝他磕头的样子浮现在眼前。 哪吒生下来的时候本是个天生的笑模样,即便李靖的刀剑落到头上,也能笑嘻嘻地抱着芸娘喊娘,但后来不知道怎么的,他渐渐不笑了变成了一张冷脸,连跪在地上恳求他不要将自己遗弃的模样也是冷的。 不,不能这么说,恳求他的从始至终都只有芸娘。 哪吒从来就没有过。 他愿意低下头,也只是因为芸娘。 李靖看着他那副养不熟的冷模样就觉得心寒,他那时候就隐隐觉得哪吒这么个目无君父的混账迟早有一天会将刀剑指向他。 原来,便是这一天了。 哪吒找到了他在山谷中仓皇奔逃的背影,将乾坤圈砸了过去。 李靖闭上了眼,不想,那震得龙宫地动山摇的乾坤圈竟然没有砸下来。 他迟疑地睁开眼,看到了赶来的人。 “木吒?”他唤。 木吒一顿,转过身,朝他拱手作礼,喊:“父亲,正是孩儿。” 哪吒收回了乾坤圈,从天上落下来,从上到下打量了木吒一遍,然后看到了传自白鹤洞普贤真人的太极符印。 这倒是下够本了。 木吒转过身,将李靖护在身后,看向哪吒,温怒道:“师父算到父亲有一劫,让我前来相助,不想,这一劫竟然是你!” “哪吒,弑父可是忤逆人伦的大罪!父亲做了什么让你要犯此大罪?!” 哪吒懒得解释,他挥了挥手,让他滚。 木吒怎么可能就这样滚开,他斥骂道:“父亲对你有生养之恩,就算犯下滔天大罪,你也不该对父动手!” 哪吒听得皱眉,道:“我今日只要李靖的命,你到底滚不滚?” 木吒当然不滚,兄弟俩最终还是打了起来,太极符印滞在空中法术、灵器便不管用了。 第184章 哪吒拿着长枪径直走来,木吒持剑去挡,数十个回合下去,哪吒力大无穷,木吒反倒落了下风,正是紧急时候,金吒又从天而降。 下饺子似的,又落到哪吒面前。 金吒穿着道袍,头戴金色头冠,外着着金色轻甲,手持长戟,戟上有赤蛇和黄铃蛇缠绕,他一手将即将被打的木吒扔到一边,拿着长戟挡住了哪吒。 他的力气很大,两人相杀,竟然没有谁占了便宜。 哪吒“啧”了一声,相当不耐烦了,他又一次拿出乾坤圈,金吒见状却一手捏住了他手里的乾坤圈。 乾坤圈可是金光洞的镇洞之宝,轻易碰不得,木吒大惊,连滚带爬地往金吒那边去,大喊:“哥!” 金吒厉声喝道:“别动!” 捏住乾坤圈的手很快变形,手骨被乾坤圈的神光侵袭,海波浪一般在手背上舞动,金吒面不改色,反而将乾坤圈握的更紧了。 哪吒皱着眉,看向金吒,问:“这闲事你们是非要管吗?” 金吒一直是个笑脸,这会脸上却一点笑意也没有了,他端起兄长架子训诫道:“哪吒,这不是闲事。” 哪吒古怪地笑了一声,然后问他:“这不是闲事是什么?陈塘关大劫你们当是闲事置之度外,李靖砸了我的庙害死杨婵你们仍然当是闲事,如今,我要杀李靖,怎么就不能是闲事了?!” 木吒前面听得羞愧,但听到杨婵时,愣了一下,下意识将杨婵排除在外,他自言自语:“杨婵的事难道不是闲事?” 金吒喝道:“住嘴!” 木吒被这吼吓得一抖,抬头,却见哪吒彻底冷下来脸来。 金吒心里想,我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笨蛋弟弟。 哪吒对他们本无杀意,此话一出,杀意顿生,大火陡然从大雨中升起,可是冰冷的雨总想要浇灭哪吒降下的大火,可是大火燃不尽,只能呲呲呲的响。 木吒此前为了护住李靖,不觉得怕,这会儿有金吒护着,倒觉得怕了。 他低声喊:“哥。” 金吒头疼不已,手上滚烫的乾坤圈再拿不住,可他怕哪吒拿着乾坤圈施法一头砸死乱说话的木吒,只能继续死死抓着,然后一边试图安抚已经动怒的哪吒,轻声道:“此前事是我们的不是,但事情已经发生了,哪吒,弑父是大罪,忤逆人伦,你若还想在这世上立足便不要轻易犯下。” “我立足?”哪吒冷哼一声,反问道,“那杨婵呢?” 金吒一顿,明了根结所在,然而杨婵已死,说什么都显得苍白,他叹了口气,只能凉薄地安慰道:“她已经死了,而你此后逍遥自在,仙途坦荡,不要拿前尘的事堵死你之后的路。” “哪吒,父亲再不好,也是你我的父亲,谁都可以杀他,独独我们不行,”他顿了顿,又道,“再有,父亲命中注定修炼成仙,他如今修炼未成,你若轻易杀了他,便算是搅乱轮回,忤逆天道了。” “哪吒,”金吒看着他认真地说,“你如今的灵魂是杨婵辛苦两年才聚成的,父亲一把火烧了所有,让你复生为人不成,你难道还要忤逆人伦,违逆天道,叫它降下罪来,把你的神魂也打碎,让杨婵为你付出的所有都功亏一篑吗?” 哪吒沉着脸听了全部,沉默片刻,说:“我不在乎。” 金吒一怔,又听哪吒说:“神魂、修为、自由,我都可以不要。” “杨婵已死,我只要李靖的命。” 说罢,他一甩手,将金吒甩开,乾坤圈飞到空中,又猛地砸下来,太极符印发出白色的光试图去消解灵器的力量,两件稀世的法宝斗法,靠的最终是主人的力量。 哪吒再不留情,他竖起一手,轻念咒语,黑色的业火当即从乾坤圈上冒出来,这黑色的火不惧雨的攻击,反倒越烧越胜,太极符印在火的灼烧中声势逐渐变弱,终于白光被黑色的业火打败,消失的无影无踪。 紧接着,那乾坤圈飞驰而来,一下子砸烂了太极符印上的太极符。 木吒跪倒在地,身心重挫,呕出一滩血来。 但那乾坤圈依旧不依不饶朝他们攻来,金吒见状,紧急之下,抱着木吒向外一滚,灵蛇如雨后春笋,陡然间拔地冲天冒出,尖锐的毒牙咬住了乾坤圈,它听从主人的命令死死咬住乾坤圈,直到周身被业火灼烧了个干净。 木吒紧紧藏在金吒之后,却见金吒失神地望着无人的空地,叹了一声: “因果难断,遗祸无穷。” 第75章 弑亲 哪吒杀李靖困难重重,临到再一次抓住他的时候又碰见了文殊广法天尊。 阐教弟子虽然不比万仙来朝的截教,但也是弟子众多,诸位弟子和师父都各居一山各过各的,今日,不知道怎么回事,成心跟他作对似的,往常几百年也见不到一回的弟子们出来了,现在,连阐教十二金仙这样的大人物也都出来了。 哪吒战到此时,已是伤痕累累,幸好他如今是藕身,再重的伤也只是一道划痕,一点血也流不出来,看起来倒很寻常。 他拿着枪,抵在山坡上,站直后,看向广法天尊,问:“你也是来阻我杀李靖的么?” 广法天尊穿着水合袍,紧束丝绦,手持拂尘,笑眯眯地看着他,慈祥的样子,和太乙是一般模样。 但他们俩终究是不同的。 哪吒见状,勉强收了那一身的煞气,拱手行礼,道:“这是我和李靖的事,恳请师叔不要插手。” 第185章 广法天尊说:“若我要插手呢?” 哪吒看着他,广法天尊还是那副笑模样,不愧是金吒的师父,都是一模一样的笑脸。 哪吒放下手,淡道:“师叔您要不把李靖交出来,要不然师侄我只有擅闯您的洞府将李靖揪出来了。” 广法天尊闻言,长长的“嚯”了一声,说:“不愧是太乙亲手养出来的宝贝疙瘩,很是嚣张啊。” 说着,他又从上到下打量了哪吒一边,“啧啧”几声,叹道:“溺爱徒弟看来真不行。” 哪吒一愣,抓紧长枪,道:“这不关我师父的事。” “不关他的事?”广法天尊笑着说,“小家伙,弑父此事若不是你师父默许,你怎么会拿着金光洞的宝贝到我这里招摇呢?” “是吧,”他望向远方赶来的太乙,“师弟?” 哪吒转过头,惊道:“师父!” 太乙没有理他,径直站在他身前,挡住了广法天尊的目光。 广法天尊朝他招招手,笑着说:“好久不见啊师弟,舍得从乾元山下来看看师兄我啦?” “我以为你一辈子都要蹲在那里了呢。” 太乙咳了咳,掩饰道:“我前两年还是出了门的。” “哦,我知道,杀了个截教的石矶,犯了桩杀孽。” 太乙咳得更凶。 广法天尊歪了歪头,问:“咳什么呀师弟?” 说罢,他也学着太乙咳起来,然后在太乙面露尴尬之色时,说:“你家的徒弟我不好代你管教,你看着办吧。” 太乙转过头,和哪吒大眼瞪小眼,他挥挥手,让他走,哪吒一愣,皱起眉头,道:“可是李靖……” 太乙挥挥手,说:“我还有事要与你师叔商议,你回去看守洞府吧。” 哪吒不解,但看着广法天尊事不关己的模样又恍然大悟。 这广法天尊只要太乙过来,就不会管哪吒的事,他往外一走,果然又一次见到了李靖的背影,他不动声色地告退,两位金仙则往洞府里走去。 广法天尊请太乙坐在棋盘上,然后,手执白棋坐在另一边,他手里转着棋,首先落子,说:“你的杀劫已经到了。” 太乙一顿,落下黑子,回:“我知道。”广法天尊又说:“当然,你的杀劫到了,我们其余师兄弟的杀劫也该到了。” “我们超凡脱俗日久,掠夺世间灵气,以求长生,偏偏心性不够无法证道,与天地的因果缠绕过深,到时候必会有天雷落下,叫我们身死混淆,偿还这些年该偿还的灵气。” “师父之所以接过天庭的封神之责,也有让我们渡劫的意思,你可晓得?” 太乙拿着黑子,淡道:“我晓得。” 广法天尊笑着看他一眼,说:“你晓得?你若真的明白,这千年来就不会跟老君走的那么近了。” 太乙攥紧黑子,抬眸,问:“师兄是什么意思?” 广法天尊收了收衣袖,也不故作神秘,答:“阐截本源自同教,若我们能够借此次封神成功渡劫,化作大罗金仙,也是两教共同的风光。” “当然,这是一层,还有另一层意思,不必我说,你也晓得,”广法天尊笑着说,“不然,你也不会第一个动手,杀了那倒霉的石矶了。” “可是,老君本人是相当反对封神一战的,阐截两教明争暗斗数万年,他一直都是不插手,可这一次他插手了,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太乙不言。 广法天尊自问自答:“因为我们这一次阐截之战再不是小打小闹了,到时候恐怕祸及三界,到时候怕是要重演涿鹿之战。” 太乙道:“这些我当然知道,师兄有话不妨直说。” “师弟别着急,把棋好好下一下,”广法天尊手持棋子,催促着太乙落子,然后慢悠悠地说,“你这些年跟老君走得太近,师父不知道你现在的态度,想要试一试你的分寸。” 太乙抓着棋子,道:“我若没有分寸,石矶的杀孽我便不会犯下。” 广法天尊笑了笑:“师弟觉得我这一遭问,让你委屈了?” 太乙沉默。 广法天尊说:“师弟好命,得师父点化,又有老君护偏爱,两头讨好,可是大战在即,还是早做打算来的好哇。” “就如这哪吒,他杀李靖往大了说那叫忤逆人伦,违逆天道,可往小了说,那是他们李家自己的家事,哪吒身为阐教中人,我们阐教子弟到底是要替天行道,清理门户,还是要关起门来自己处理……”广法天尊看着棋盘,笑着说,“那可都在师弟的一念之间呀。” 太乙猛地一下放下棋子,温怒道:“我已动了杀孽,师父还要怀疑我吗?” “太乙,”广法天尊落子,淡道,“你又失了分寸。” “你在怨师父吗?”他质问道,“你我能成仙全赖师父提携,如今这封神大业,也是师父为了我们这些师兄弟可以成功渡劫才要冒着纠缠因果的风险,代教主接过。” “你我若有本事靠自己证道,又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来这一遭?” 太乙冷道:“可师父如今的意思是让我全心投入封神吗?他是拿着哪吒威胁我,让我做师叔的绊脚石。” “那老君能助你渡劫吗?不能,”广法天尊自问自答,“那老君能助你保下你家的宝贝疙瘩吗?还是不能。” 第186章 “师弟,老君和天尊,你选一个吧。” 太乙还在纠结。 广法天尊转着手里的棋子,又说:“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了,确实不太愿意再给自己缠上没必要的因果,哪吒弑父一事,你现个面,大家都会给你这个面子,但大师兄可不一定。” “我们这十二个人能力有限,可大师兄却有能力渡过那杀劫,嗯,你瞧瞧,”他笑叹道,“他一天天吹胡子瞪眼的,代行天道,很有活力的。” 太乙手猛地砸到棋篓里,他说:“哪吒不能杀。” 广法天尊问:“为什么呢?” “他的魂魄本就不是普通生灵的魂,”太乙一字一句地说,“他的魂是涿鹿古战场亿万恶鬼聚合的魂。” 广法天尊一顿,脸上笑意变淡了点。 “他若能重新投胎做人尚好,若让他神魂俱灭,前世灵珠子好不容易聚起来的恶鬼必将弥散在整个人间,到时候,不但会酿成人间的大难,也必将大损阐教的功德。” “谁杀了他,亏损了功德,”太乙冷道,“谁就别想渡劫成功。” “灵珠子怎么能转世投胎成人?!”广法天尊笑意彻底散去,怒道,“太乙,你是成心给我们阐教找麻烦吗?!” “还是你早料到阐截一战,拿这灵珠子,来威胁我们以求自保?!” “自保?师兄,你想多了。杀劫一来,我们通通都得死,”太乙道,“灵珠子当年是我送进去的,我作为他的师父,只是想让他有来生。” “你糊涂!亿万恶鬼啃噬之下,那灵珠子的真魂还剩下多少?!你以为现在的哪吒还是当年的灵珠子吗?” “转世之后本就是另一个人,我清楚。” “你清楚什么?!你因为愧疚,只想让这早就结束的因果得以再来!” 广法天尊说的没错,灵珠子和哪吒根本就是两个人。 灵珠子是女娲补天时剩下来的一块小小的石头,后来这石头落到昆仑山上,昆仑山作为至高的仙山,灵气逼人,长年累月之下,灵珠子有了灵性,修炼成人。 涿鹿一战,原始的战场形成一块浊气磅礴的巨型洼地,里头埋着亿万无法渡化的怨鬼,他们煞气过重,阴气森森,当年炎帝拿着宝莲灯都无法渡化,只能上请天庭解决。 帝俊找到了这块刚刚成人的灵珠子。 女娲补天的石头能补天上的缺漏,自然能补地上的,这件事上唯一可惜的是,灵珠子生了灵智,化成了人。 没有谁能忍心让一个个刚刚成人的孩子去填补地上的缺漏,这事就一直搁浅,灵珠子之后留在昆仑山,遇上了天尊,他无人教化,便恳求天尊收他为徒,然而他不知道自己身份敏感,没有人会收一个注定去死的人为徒弟。 天尊虽然收留了他,但还是不肯教他法术,就让他在昆仑山玉虚宫里打杂,这灵珠子天资奇高,即便没有人教他依然造化惊人。 可他没有想到他努力为之的造化为自己的死加大了砝码。 涿鹿古战场铸就的天坑不是死物,它是活着的,所以,它会像灵珠子一样慢慢长大,然后为祸苍生。 炎帝已死,宝莲灯暂无人能用,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怪物越长越大,也越坠越深,迟早有一天会将人间和阴间的大路彻底打通,到时候下沉的浊气飘到人间,繁华的人间也会像阴间一样化成一片虚无。 无用的怜悯心在这时已显得单薄,何况那时灵珠子已经长大成人,修炼成仙了。 天尊受命于天,派人将灵珠子压往涿鹿,那个押送的人便是太乙。 太乙生性散漫,押送人的事他当然做不来,一路是哄着祖宗去的,灵珠子天资聪颖哪里不知道这慢悠悠、笑眯眯的仙人是送自己去死的,他一路作天作地,给太乙闯了一箩筐的祸事。 太乙都好脾气地给他收拾了,不止如此,他还教了灵珠子那些年摸不到的阐教仙术。 灵珠子在玉虚宫偷师一百多年了,可能也没有在太乙手里几个月学的多。 太乙不止教他法术,还带他去了繁华的人间,于是这祖宗把祸闯到人间去了,太乙跟在他屁股后面收拾残局,任劳任怨。 灵珠子穿着人间少年的红衣,打量着太乙挂到他脖子上的乾坤圈,问:“我只是玉虚宫的杂役,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太乙揉了揉灵珠子的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问题的答案灵珠子知道,太乙对他很好,是因为愧疚。 漫长的旅途最终还是抵达了终点。 灵珠子低头俯瞰古战场见下面黑气弥漫,深不见底,鬼气森森,害怕地不敢下去了。 凡人百年一生,仙人却要过千万年,灵珠子只有一百多岁,从仙人的角度来讲,其实还只是个孩子。 他抓着太乙的衣袖,转过头,问:“为什么非得是我?” 太乙没有说为什么,凭什么,他弯下腰,将这个热情、烂漫、又闯祸不断的小少年搂到怀里,声音低哑,也在问:“是啊,为什么呢?” 灵珠子感受到肩上滚烫的温度,发现太乙因为他哭了,震惊地抬起头,看到了太乙的泪水,他好奇地问:“仙人,你是在为我的命运而哭吗?” 太乙揉了揉他的头。 灵珠子喜笑颜开,他无父无母,无人教养,寄人篱下,孤身百年,没有人对他好过,更没有人对他真心,他至纯至性,抓着太乙的衣袖,饱含着孺慕之情对太乙说:“仙人,他们说我的诞生就是为了填补人间的窟窿,可是,你让我明白,我诞生是为了保护像你一样好的人。” 第187章 “这命,我认了。” “但是我有一愿,”他期待地看着太乙,说,“如果我有来生,可以让你做我的师父吗?” 太乙说:“这一路我教你许多,已经是你师父了。” 灵珠子眼睛一下子亮了,他喃喃道:“原来,我早就有师父了。” 他看向太乙,眼中的害怕全数散去,他将挂在脖子上的乾坤圈交还到太乙手中,然后学着玉虚宫那些仙人一般行礼。 他没有学过礼,行的很是别扭,却情真意切,他看着太乙,又跪下来,朝他磕了头,他磕的很实,抬起头时额头那块通红,他带着笑意,望着太乙,朗声道: “前路艰难,征途慢慢,不知归期,弟子不孝,不能侍奉身前,万望师父珍重。” 说罢,他摘下了脖子上的乾坤圈,轻轻地放到地上,起身,转头,毫不犹豫地跳入了万丈深渊中。 黑气弥漫的涿鹿在一瞬间爆发出绚丽的彩光,连接天地,然而,只是昙花一现,下一秒便彻底消失,千年过后,这颗填补人间窟窿的灵石在吸收了无法渡化的恶鬼之后化作了一块普通的巨石。 至此,世上便再无灵珠子的痕迹。 然而,太乙却将这块石头上好不容易聚合的混乱的魂魄聚在一起,耗尽修为,掩人耳目,将他捏作人形,混在阴间里,和着人间那些生灵一起投入轮回,有了为人的来生。 “前世,我是他的师父,是我指点的他,是我送他进了涿鹿,后来也是我送他进入的轮回,今生,他投生李家,被李靖遗弃,也是我亲手带大的,”太乙看向广法天尊,掷地有声地说,“若说是父,我才是他的父。” “哪吒自刎,恩情偿尽,可李靖不依不饶,将因果再续,那么哪吒有仇报仇,何罪之有?” “师兄,封神大业,我必尽心尽力,可是我绝不会当师叔的绊脚石,至于哪吒,他身负涿鹿恶魂,师父高义,一定会为了苍生做出公正的裁决。” 师兄弟在这方博弈,他们口中讨论的哪吒则追着李靖赶到了另一方的天地,大雨落下,李靖马不停蹄地奔波一日,已经累得不行,恨不得原地站住,可是哪吒在身后穷追不舍,他不敢停下。 虽然广法天尊言而无信,任他被哪吒追踪,但久不出山的阐教中人陆续出现让他觉得自己定然会被阐教保护,保护他的人接连不断,只要他一直跑,跑到哪吒力竭,或者被这些阐教人士“清理门户”,他就算是跑过此劫了。 他又跑过了一座山,在一处山岗上,遇上了倚靠在巨石的奇人。 此人慈眉善目,耳垂奇长,容貌清奇,形容精怪,一看就非常人。 李靖一路上遇到太多阐教人士了,他上前行礼,问道:“不知阁下是哪位仙家?” 那人狭长的长目微微一挑,看向李靖,反问:“你就是陈塘关的李总兵?” “正是。” “哦。”他站了起来,招了招手,让李靖走到后面去,说,“你站到我身后去,我来护住你。” 李靖赶到他身后去后,哪吒也再一次追了上来。 哪吒彻底没了耐心,就算对待阐教的长辈也失了礼数,懒得再寒暄,长枪指着他:“让开,不然我连你一起杀。” 燃灯抄着手,上下打量了哪吒一眼,说:“阐教重礼,不想竟教出你这么个弑父的孽障。” 这话哪吒今天听得已经耳朵起茧子了,他紧盯着他身后狼狈的李靖,甩出手中的乾坤圈,那乾坤圈绕过燃灯直直飞向他身后的李靖去。 李靖一惊,下意识用手挡头,却忽然腾空而起,飞到天际边。 低头一看,不知何时脚踩上巨大的大鹏鸟,在云端展翅高飞。 燃灯站在前头,双手捻着佛珠,低声念咒,天上厚厚的云层就忽然散开,方圆百里内的云层散去,拨云见日,雨过天晴,刺眼的阳光从破开的云层里洒下,巨大的大鹏鸟遮蔽了大半晴朗的阳光,燃灯背着日光,脸上投射着阴影,神情肃穆。 哪吒抬手眯起眼睛,遮住忽然射进眼中的光芒,而后飞升往上,朝他身后的李靖直直飞来。 燃灯抬起一手,将李靖拍下大鹏鸟,李靖大惊,连忙喊:“仙师!” 燃灯淡道:“你道行太浅,我友情送你点修为。” “李靖,”他的声音不大,却在天地间遥遥回荡,“你试试杀他一杀。” 李靖惶恐于即将落在地上,摔个稀烂,自身难保,哪里会念着杀哪吒,倒是哪吒非常积极地飞上来,又一次扔出乾坤圈,眼见着乾坤圈即将砸到脑袋了,李靖在生死一线间发出一声大叫。 燃灯“啧”了一声,小声嘀咕:“怎么这么废物。” 说罢,他抬手一挥,李靖身体像是被装了线的提线木偶,呼的一下被他甩到另一边去了,乾坤圈又紧赶着追过去,不想,李靖竟然像是天上摇摆的重力球,呈现出一百八十度的摆动弧度,甩到这边又甩到那边。 乾坤圈追到后头也昏头转向了。 李靖被这毫无人文关怀的甩动,晃得脑瓜子糊涂成一团,还没缓过劲来,燃灯又用线提起他的双手,从腰间拔出一件长剑,悬着空朝哪吒飞去。 哪吒皱着眉,提枪挡过。 哪吒和燃灯隔着一个李靖,对打几十个回合,换来燃灯一句:“虽德行欠缺,但天赋奇高,杀了很是可惜。” 第188章 “小孽障,”燃灯抿着唇,未动嘴,洪亮如钟的声音却在云霄间回荡,他问,“你若是给你爹认个错,我就不打你了。” “认错?”哪吒抬起头,望向苍穹之上的燃灯,“我何错之有?” “稀奇了,弑父都不是错了?”燃灯挑了挑眉,道,“小孽障,你很狂嘛。” “我哪里来的父亲?”哪吒看着燃灯,阳光洒在他身上,将他那双深红的眼睛折射出诡异的冷光,他一字一句地说,“我哪吒,天生天养,无父无母。” 燃灯笑了一声,道:“好个不认生父的小孽障,那就让你父亲教训教训你何为人伦吧。” 说罢,已经晕厥过去的李靖再一次转过剑来,朝哪吒刺去,哪吒持枪挡过后,火尖枪呼的一下冒出冲天的烈火向李靖飞去,而与此同时,李靖的胸前忽然绽放出昆仑雪莲,这雪莲最初只是小小的一朵,后来像是吞噬李靖的食人花,代替了李靖的身躯,变得巨大。 冰冷的雪莲吃掉了冲来的烈火,美丽的花瓣如同舌头一样轻轻摇摆,舔舐过火烧得位置,然后欢喜不已地随风摇荡。 它越长越大,眨眼间便变成了大鹏鸟的大小,慵懒地支起巨大的花瓣,既开又合。 哪吒一顿,往后一仰,翻身躲过了雪莲的吞噬,抬起眼,只见那原本消失的李靖出现了花蕊中,他闭着眼,垂着头,双臂挂在花蕊里,生死不明。 这是死了? 燃灯回答了哪吒的疑惑,他捻着佛珠,淡道:“李靖命中注定登入仙门,命长着呢。” 哪吒嗤笑一声,反问:“是吗?” “是啊,”燃灯笑道,“你看他这就不来打你了吗?” 说罢,那失去意识的李靖再一次飞来,他手中普通的长剑不知怎得生出了灵智,上面冒着霜寒的雪,直直朝哪吒飞来。 哪吒又与李靖的剑过了数十招,速度快的只能看见影子,见哪吒轻松应对,那把剑歪了歪身体,困惑地摇晃了一下,然后陡然间幻化出数十把,朝哪吒飞去。 哪吒双拳难敌四手,乾坤圈急急赶来,助主人一臂之力,刀光剑影间,那数十把的长剑立马又变成了数百把。 紧接着,数千把,数万把。 无数剑的幻影排成圆圈,绕着哪吒徘徊,然后,在停顿了不到半秒后,又直直朝他冲去。 混天绫从哪吒身后展开,化作一片鲜红的云彩,将哪吒团团包裹,这些忽然发难的剑飞来,刺穿了混天绫,然后锋锐的刀尖堪堪停在他眼睫前,寒霜在无神的眼前飘荡。 哪吒眨了眨眼睛,混天绫向天边铺开,那些冰冷的剑直直插在混天绫上变成了向天的阶梯,刀锋正对着不远处的李靖。 燃灯向外一扯,打算把李靖扯出包围。 不想,哪吒竟然沿着向上的刀柄,持枪朝他飞快飞来,燃灯一惊,放在佛珠上的手忽然抬开,凭空掀起龙卷风。 哪吒勾唇,他浑身是伤,虽然流不出血来,可模仿人形的莲藕划开一道道长长的伤口,白肉翻飞,极为骇人。 “你这小孽障,”燃灯终于肯动一动嘴,温怒道,“我与你无仇,你不与你父亲厮杀,反倒暗算我作甚?” 李靖都成那副鬼样子了,到底是谁在跟哪吒打这还不清楚吗? 哪吒冷笑,懒得理这脑子进水的仙人,竖起一指,轻声念道:“火遁。” 瞬间,他的身影消失在龙卷风中,热烈的大火冲天而起和飞来的龙卷风卷到一起,连接天地,吹拽远处的乌云,将好不容易拨开的天日又一次遮蔽。 天与地再一次陷入昏暗之中,大雨再一次落下。 飞向上空的大鹏鸟翅膀上的羽毛受了雨,双翅变得极重,飞不动了,只能缓缓下沉。 燃灯往下一望,见辽阔的天地里,哪吒红色的身影不知何时紧靠到了李靖身前。 糟了! 燃灯脸色一变,拿着佛珠的手大力往右一挥,可李靖再不受他操纵,哪吒手中的长枪变成了一把锋锐的长剑,穿过李靖变得破烂的盔甲,直直捅入他的胸腹中。 剧痛之下,昏厥过去的李靖猛地睁开眼,撞见了哪吒那副罗刹一般的脸。 哪吒追杀他整整一日,越过重重包围,终于杀到他,不由得高兴地哈哈大笑,笑声响彻在吵闹的大雨中,让人脊骨发凉。 李靖体内的脏器被这一剑捣烂,体内像是爆炸一般,传出难以忍受的疼,可李靖还未惨叫出声,猩红的血便从他嘴边喷涌出来,深红的血飞溅到哪吒那件红衣上,又很快隐去,变成了衣袖上普通的洇湿的一块。 哪吒那副永远平淡的冷脸绽放出一个极其扭曲的笑。 快意如雷电一般从他周身流过,憎恨却越涨越凶,手中的剑刺得越深。 他们沿着雨落的方向,迅速从天空坠入大地,李靖惊惶地往后一望,看到了遥远的大地,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想要逃离,但哪吒手中的剑却像一座从天而降的囚笼,禁锢住了他求生的方向。 失重感、濒死感,以及胸口炸开的剧痛让他无法冷静。 他拼命挣扎,却如何也无法挣脱这座“囚笼”。 恰如,很多年前,拼死挣扎却一无所获,只能认命走向死亡的芸娘和哪吒。 他和这两人不同,他可以向家族和朝廷低头,献上自己的全副自由,然而,在濒死前,却不愿去死。 第189章 他在生与死的挣扎中陷入一种无法摆脱的窒息感中,冰冷的大雨落到脸上,在迅速降落的过程中,让他仿佛再一次置身大海中。 大海波浪不平,阴晴不定,恰如这无常的命运让人无法琢磨,前生的所有像是走马灯一样在眼前放送,哪吒那张熟悉又恐怖的脸却夹杂在或幸福或痛苦的人生记忆中,如同夏日稀稀拉拉的云,成为他这一生无法挥去的阴霾。 可是阴霾过去又是眷恋,那张俊美的脸变成了海浪上自由自在的芸娘,阴冷的笑变成了亲切的微笑。 她在船上朝他伸出手来,溺水的李靖拼命想握住眼前的救命稻草,却抓了一手冰冷的雨。 幻想散去,哪吒恶魔一样的脸再一次现到眼前,他狞笑着说:“李靖,我这就送你去死。” “砰”的一声,沉重的身体和雨一起从高空砸到了地上,然后和雨一样在地上轻轻回弹,又砸回了地面。 李靖的身体像是一块被砸烂的石头,被砸得稀烂,支撑肉/体的白骨摔得粉碎,高大的身躯变成一团无用的软肉,鲜红的血从烂肉里流淌出来,变成了一条有别于雨水的小溪,缓缓地、缓缓地流向陈塘关所指向的南边。 明亮的双眼逐渐浑浊,他躺在地上,望着天下落下的雨,忽然明白,错过了芸娘的手,他已沉入海底。 意识逐渐变远,沉闷的天慢慢变得模糊,李靖用尽最后的力气想要把眼前的孽障变成芸娘,可努力地一闭一睁,世界还是那样。 逐渐浑浊的眼边滚下温热的泪,他直直地瞪着眼睛,喉咙里跑着气,发出“荷荷”的声音,似乎想说些什么。 可他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瞪着眼,望着降下的沉寂的漆黑, 死不瞑目。 第76章 阐教 李靖和哪吒下坠只在一瞬间,当燃灯反应过来,落下玲珑宝塔时,李靖已死。 玲珑宝塔“咚”地一声,将李靖的尸首和哪吒镇在塔下,整个大地都在震颤,哪吒手中拿着贯穿李靖直至插入地底的长剑,勉强站住,环顾四周,见世界因为这座降下的宝塔变得漆黑一片,抽出刀来,站到一边。 燃灯载着大鹏鸟,缓缓降落,他落到玲珑宝塔外,掐指一算,脸色几变,冷道:“你这孽障,真将李靖杀了。” 他这话是肯定的陈述句,哪吒听了,笑了一声,却非要回一句:“是,我杀了他,而且,” 哪吒低下头,看着漆黑中李靖的尸首,喜笑颜开:“他死了。” 燃灯听到了他的回音,怒道:“你这孽障不会知错便罢,却还沾沾自喜,罢罢罢,你父亲收拾不了你,我就代行天道,来收拾你这目无人伦的混账东西。” 说罢,漆黑的宝塔内忽然冲出盛大火光,不仅将塔内李靖的尸首烧得干净,还连累同样困在里面的哪吒。 哪吒没料到这塔能忽然烧起大火来,飞速向天边攀升,火舌纠缠着他,一路向上追踪,这塔在高大也有顶,哪吒飞到顶上,再无法躲避这大火,生生受了这火,连烧数回,太乙亲手做的新莲身便被烧化了。 然而,莲身毕竟不是人体,木与火相克,却能不断复生,于是神魂载在莲藕中,烧化后又长出新的,他的莲身在新旧之间不断交替,往往是旧的没有烧完就赶紧附上了新的一层。 莲身层层叠叠,哪吒置身于大火中,俊美的脸像是掉了砖的城墙,完整的一张脸总是缺少某一部分,然后长好了这空白的一部分,又掉下了另一块,形容恐怖。 而他在杨婵去世后早已失去了理智,不但无视这非人的痛苦,反倒化作了痛苦的本身,随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一齐扭转成鬼怪的面目。 外头,燃灯冷声问道:“孽障,弑父之罪,你认是不认?” 哪吒身在烈火中,绯红的眼瞳从火中望到塔外看不到的燃灯,反问道:“我何罪之有?” 燃灯闻言,觉得荒谬,气笑了:“你无罪?那塔中李靖的尸首又算怎么回事?!!” “李靖?哼,我早已恩情偿尽,再生为人,与他有何干系?倒是他不依不饶,推倒我的神像,烧了我的庙宇,连累华山陷入大火,害死了杨婵!” “你看看这雨!”大火烧到了塔边,猛烈的击打着宝塔,哪吒冰冷的声音在火中回荡,“这雨救了殷商,救了李靖,救了我,却害死了她!!!” “杀身之仇,还有,杨婵。”他厉声道,“此仇不共戴天,李靖算是我什么父亲?他就是我的仇人,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我杀了就杀了,何罪之有?!!” 燃灯闻言,道:“你理由一箩筐,罪却不肯认。” “小孽障,你未经转世,未有来生,就算重新修得真身,抑或是化作厉鬼,那李靖也是你父亲,即便有杀身之仇,你也不当杀了他,至于你口中降雨的杨婵,”燃灯沉默了会儿,倒是对这献身降雨的小姑娘口下留德,没有多言,只是说,“她的债要她自己去向李靖讨,是打还是杀,那都是她自己的事,关你什么事,轮得你去代她讨债?!” “小孽障,这代她讨债的人,天下谁都可以,就你不行!” 哪吒哈哈大笑,骂道:“你这狗东西都能代天行道,我与杨婵世世因缘纠缠,又有何不能代她讨债?!” “执迷不悟!”燃灯拨动着手里的佛珠,塔中橙红色的火立即变成了不灭的蓝色火焰,这火虽不比红火灼热的温度,但它所烧的东西范围更广,程度更深。 第190章 碧蓝色的火焰之下,哪吒不断复生的莲身也失去了再复生机会,承载神魂的莲身慢慢烧灭,从躯干开始,他的身躯慢慢湮灭。 哪吒疼痛难当,他死咬着牙,猛地将头撞到塔上,“咚”的一声,撞出了沉闷的钟声,这钟声悠远,上达天听。 玲珑宝塔十里以内的雨似乎下得更加凶猛的。 燃灯有神光护佑,滴雨未沾,可是,环顾四周,简单一瞟,便可见得平坦的大地上已经蓄积起来来不及渗透入地的雨,不过几刻,他所在的区域便已起涝了。 疯狂而猛烈的雨像是变成了锋锐的宝剑,一个劲儿地砸向宝塔上,砸出“叮咚叮咚”的响声。 燃灯代天行道,哪吒受苦,这天倒来发怒了。 燃灯置身于大雨中,即便察觉异常,还要不依不饶,他捻着佛珠,问:“这罪,你认是不认?” 哪吒干脆利落:“不认。” 蓝色的火声势更大,将他的身躯烧尽,他的神魂也开始遭受火焰的侵袭,神魂脆弱又不稳,大火之下,所受之苦远胜莲身灼烧之苦千万倍。 哪吒在剧烈的痛苦中,终于大叫出声,声音化为有形的东西,它们飞到塔的边缘,像是怨鬼一般拼死砸毁宝塔,很快的,这座无坚不摧的黄金玲珑塔便由内向外,凸出一只只金色手。 一只、两只、三只……千只。 美轮美奂的宝塔被这一只只恐怖的手凸的变形,里头似乎有个被囚禁的怪物在拼死挣扎,呼之欲出。 沉闷的天忽然闪过一道明雷,轰隆一声,震耳欲聋。 燃灯听不到雨声,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他大声吼道:“哪吒,弑父之罪,你认是不认?!” 哪吒的莲身已经烧尽,他的神魂彻底身处在可怕的蓝色大火中,他凄厉又癫狂的放声大笑,雷声中,只听到他高声反驳: “我何错之有?!” 燃灯咬着牙,顶住可怕的雷鸣,低声念咒,塔中大火烧得更加猛烈。 哪吒红色的神魂在蓝色的大火中也在慢慢被吞噬干净,他那双似人非人、似仙非仙、似鬼非鬼、似妖非妖的红瞳闪着火光,渐渐的,被太乙好不容易捏成人形的神魂开始变形。 黑色的业火呼之欲出,它们像是暗流涌动的深渊巨兽,在红色的皮囊之下,挣扎着、涌动着,将要突破禁锢,寻得自由。 天道的之外的雷声更加猛烈。 燃灯置若罔闻,他身为斩除三尸的神仙,竟然在此刻升起执念,偏要这个罔顾人伦的孽障低下头颅,认下他该认下的罪孽。 他一遍遍地问:“这罪,你认是不认?!!” 回应他的只有痛苦的叫喊、古怪的哀鸣、怨毒的咒骂,以及属于哪吒本人的轻蔑的大笑声。 终于,天雷直直朝着燃灯劈下。 燃灯反应迅速地结印,身上的神光眨眼间变成一道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天雷落下,砸到屏障之上,天地在一瞬间失色,只剩下墨色的勾勒。 燃灯屏障碎裂,单膝跪在地上,手持佛珠,呕出一滩血。 他望着上天,见明雷滚滚,蓄势待发,又要朝他袭来。 燃灯不是他那群没用的师弟,他是十二个人之外,唯一一个有可能渡劫的真仙,他从地上爬起来,望着天,神情肃穆,沉吟片刻,冷道:“杀劫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哼,”他向前一步,手持佛珠,直视上天,冷道,“你若能杀了我,把我的所有交还给天地,你便来罢!” 不服就干、迎难而上就是燃灯道人了。 他可以这么潇洒利落,阐教却不可以,身为阐教如今唯一注定得道成大罗金仙的弟子,元始天尊也更不会让他挑衅天道、肆意妄为、尽情嚣张下去。 明丽的雷光过后,元始天尊的法相从天而降。 他端坐在云端,俯身伸手,拨开厚厚的乌云,将地上蹦跶着作死的燃灯摁下,声音空幽又寂寥,他道:“住手。” 燃灯一愣,他的头被天尊法相伸出手的摁住,被迫跪在入涝泥泞的大地上,直面云端上的天尊,把刚刚的嚣张忘到脑后,拱手行礼,恭敬地喊:“师父。” 猛烈的雷声慢慢消失,而当燃灯收回塔中的烈火,那猛烈的雨也慢慢声势变弱,变成普通的淅淅沥沥的夏雨。 燃灯皱着眉,转过头,想要看向玲珑塔,又被天尊摁住头,掰了回去。 天尊说:“你方才心有执念,入了魔障,天雷落下,在劫难逃。” 燃灯说:“在劫难逃又如何?这天瞎眼,放过这罔顾人伦的小孽障,那我便代行天道,叫他认错。” “燃灯,”天尊眯起眼睛,“你以为你还是七岁孩童吗?非要与一个晚辈争一时之气?” 燃灯一愣,下意识反驳道:“我没有。” “师父,”他道,“这李靖是不是他父亲?我亲眼看到他一路追杀他,并且杀死了李靖?这不是弑父是什么?” 天尊不言。 燃灯又道:“且不说人伦,单这李靖原本就命数未绝,命中注定入我门下登入仙门,助力封神大业,结果竟然就这样轻率地死在他手里了,眼下这李靖未登入仙门,神魂未修,只能另投轮回,轮回六道,生灵万千,等到他再世为人,别说封神大业了,那混账天帝都换人坐了。” “您说,他这不是胡闹又是什么?” 第191章 天尊不让瞪着身后,他就只能对着天尊,朝后指:“方才,我不过是让他认罪罢了,他连这实实在在的罪都不肯认,嚣张极了,阐教重礼,又不是截教那种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地方,怎么能教出这么个罔顾人伦、目无尊长、嚣张跋扈的弟子?” “有他在这,我阐教就与那截教无甚区别,要这样的话,还打什么打?我们阐教弟子挪个坑,洗把脸,改头换面,学那混账申公豹一样转投截教便罢了!” 天尊冷声喊他的名字:“燃灯。” “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燃灯不甘示弱,拱手,朗声道,“还望师父三思而后行!” 燃灯固执又单纯,这样的人大道走的远,可太认死理,也就没有相依相斥、因果纠缠的阐截二教了。 天尊一挥手,收了他的玲珑宝塔,在他又要道理一堆堆前,让他住嘴。 天尊指着他,冷道:“现在与我一齐回昆仑。” 燃灯仿佛一个跟着昏君的可怜良臣,痛心疾首地回到了昆仑山的玉虚宫。 玉虚宫坐落于东昆仑的玉京山上,这座仙山环绕着玉虚宫,玉虚宫建在一座悬空的浮岛之上,云雾缭绕、仙气飘飘、紫气东来。 阐教弟子众多,元始天尊门下,收入玉虚宫的门徒便有三千,除去十二上仙这些已经在外另开门户,独占仙山的弟子,其余的大都住在玉虚宫里。 宫外门徒数千,他们资质平庸只能在玉京山四周修炼,资质上佳的几十门徒都在浮岛上的玉虚宫里。 燃灯是元始天尊自立门户后收的第一位弟子,跟随元始天尊创立玉虚宫,地位极高,仅次于元始天尊,见到他来了,众弟子都停下手中的事,朝他行礼。 燃灯微微颔首,手持佛珠,一一回礼。 到了主宫,元始天尊已经等候良久。 不止如此,久不见面的十二上仙也到了,他们飞在空中,齐齐整整摆出一个圆形,元始天尊正在上座。 众位上仙朝燃灯行礼,燃灯回礼,然后飞到元始天尊身边。 燃灯是天尊首徒,玉虚宫门外有许多弟子受过他的指教,除了师兄弟身份之外,他对他们也有隐隐的师徒之义,广法天尊偶尔就会在大师兄的称呼外,叫他老师。 因此,上仙们在面上都很敬重他。 元始天尊见他到了,将手中的宝塔掷在中央,跟燃灯说:“将他放出来。” 燃灯“哼”了一声,在天尊抽他之前,收回了宝塔,里头被烧得只剩下神魂的哪吒现面。 元始天尊皱着眉,看着神魂下隐隐暴虐的黑气,一挥手,将紫气覆盖在神魂上,在眨眼间修复了神魂上的伤。 燃灯第一次看见哪吒神魂上的黑气,问:“这是什么?” 原始天尊未答,广法天尊便说:“是涿鹿无法渡化的怨鬼。” “涿鹿?”那都两千年前的事了。 广法天尊言简意赅地点拨:“这哪吒前世便是补窟窿的灵珠子。” 燃灯闻言,醍醐灌顶,恍然大悟,看向广法天尊身边的太乙,怒上心头,偏偏身在元始天尊身边不好发作,捏着手里的佛珠,转得更凶,不过几刻,手中一百零八颗佛珠就已转过数圈。 慈航道人见状,手持清净琉璃瓶,闭眼轻念:“阿弥陀佛。” 太乙受此一瞪倒很淡定,他像个没事儿人一样,朝天尊行礼,请求归还哪吒被烧走的莲身,天尊微微颔首,答应了他的请求,他轻扫拂尘,天上便降下一朵巨大的粉色莲花。 只见那哪吒的神魂被巨大的粉色莲花包裹着,莲花一闭一合,将那飘忽的神魂慢慢包住,然后莲身一点点的重塑,哪吒从莲花花蕊中苏醒,听到了太乙的呼唤:“哪吒。” 哪吒抬起头,循声看过去,看到了太乙担忧的目光。 转过头,环顾四周,就见阐教的前辈们站成一圈。 慈航道人眉眼低垂,玉鼎真人冷若冰霜,广法天尊笑意盈盈,广成子瞌睡连连,赤精子神游在外......还有那个脑子进水、代行天道的燃灯道人。 燃灯看了他一眼,又“哼”了一声,嘴里不知叨咕些什么。 他身边的天尊,背着天光,头发雪白,眉眼温和,平淡如水,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仔细一看,又觉得他面目模糊,一眼过去,怎么也记不住他的样子。 “哪吒,”天尊说,“你与李靖之事我已知晓。” 哪吒跪坐在莲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天尊。 天尊看起来并不在意他的目中无人,平淡地说:“万物有别,阴阳互斥,清浊相分,难易相成,长短相交,高下相倾,前后相随。” “别者,异也。异者,所以三分天地也。” “然,天地本生于一,混沌与别异,必生大乱,所以,有礼也。” 他看着哪吒,问:“礼之为何?” 哪吒冷笑道:“伦理纲常,上下尊卑,君父臣子。” 天尊却予以否认,哪吒一顿,却听他淡声道:“礼者,天地秩序也。” 他招了招手,哪吒身下的莲花便朝他飞去,他们相对而坐,天尊抬起手,哪吒以为他要动手,神情戒备,蓄势待发时,结果发现天尊只是在他额前轻轻点字。 他轻轻在他眉心上画了一笔,哪吒下意识往后仰头,眼中的猩红尽数化去,变成了眉上的一笔朱砂。 第192章 哪吒微微瞪大眼睛,见天尊温声道:“阐教教义,只有两个字,” “顺天。” 哪吒皱起眉。 “父母子女,上慈下孝,也是顺天的一种。” “李靖生养之恩我已偿尽,他再不是我父了,况且,”他冷道,“他哪里慈了?” 天尊坐在云端,闻言,淡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你没有做错。” 哪吒一怔。 燃灯蹙着眉,喊:“师父。” 天尊看了燃灯一眼,又看向太乙,道:“他前世是灵珠子,以身镇压涿鹿恶鬼,功德无量,理该迎来幸福的来生,转生一事虽然颇有风险,但并无太大的过错。” “太乙,但你这事做的很没有分寸,我希望不要再有。” 太乙应是。 他又看向哪吒:“你转生李家,父子相恶,偿尽恩情,了却因果,本是一桩好事,可惜他不依不饶,让你复生不成。” 这话正是太乙要说的,他听天尊说这话,放松了许多,不想,天尊又说了其他的,他道:“可你没有迎来来生,你们就还是父子,父子孽债再深,也不当相杀。” “那杨婵呢?!” “就是杨婵,”天尊道,“若只是杀身之仇,左右竭力相劝,你或许就这样放下了,但杨婵死了,你定然是要付出一切杀李靖的。” “你们父子二人之间多出一个不该有的人,一切变得复杂,所以,命轨变了。” “你未转生,他就还是你父,他或许该死,但你作为人子无论如何也不该亲自杀他。” 哪吒觉得荒谬,冷斥道:“我杀了就杀了,有什么不当的?” “杀了,弑父这孽,你今后漫漫仙途就得一直背着。” “哪吒,”天尊让他去看周围一圈上仙,待他看完,说,“你的孽会化作你之后的杀劫,等到那一天,你的仙路就算断了。” 哪吒沉默良久,然后说:“如果这是杀他要付出的代价,我愿意。” 他抬起头,道:“修为,仙路,自由,我都可以不要,我只要他血债血偿。” “你是重情之人,”天尊望着飘在昆仑山的雪,停顿片刻,说,“杨戬也是。” 杨戬? 是了,他去了昆仑山的女娲宫给杨婵找生机。 可杨婵已死,他的所作所为还有意义吗? 天尊回答了他的疑问,他道:“西昆仑女娲宫九幽玄素手里有女娲造人时最后一块黄土,杨婵肉身已毁,性命祭天,若要复生只能假借黄土成形。” 哪吒忽然激动起来,却听天尊说:“可玄素手中的黄土是留给玄女的,涿鹿一战,玄女一病不起,缠绵病榻数千年,等着再造肉身,玄素与玄女是同胞姐妹,相伴数万年,感情极好,她为了玄女是绝对不会给的。” 见哪吒脸色几变,天尊安慰道:“云华是玄女一手带大的,情同母女,杨婵作为云华之女,玄女必定愿意相救,你若能带着杨婵见到玄女,便还有一线生机。” “不过,女娲宫闭门数千年,杨戬远赴西昆仑,至今一无所获,希望渺茫。” 哪吒站起身来,他说:“再渺茫我也会去。” 天尊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故人,他的神识变得悠远,探到数万里外的碧游宫。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向道问心。” 他平淡无波的声音和某个狂妄的家伙重合在一起: “截取,一线生机。” 他缓缓抬起手,点在哪吒的眉心处,雪色的白光亮起,哪吒紧闭上眼,再睁开时,苍白的莲身有了人才有了颜色,他抬起双手,发现内心始终躁动不安,让他难以安定的心绪定了下来了。 他诧异地看向天尊,天尊答道:“你与涿鹿亿万恶鬼一齐轮回,注定与他们相斗一生,现在,不过简单的安神之法维持不了多久,我赐你不灭之身,希望你能持续修炼自己的心性,以抗与生俱来的恶念,不入魔障,从而得获真正的自由。” 哪吒难以置信,转过头看向太乙,太乙微笑颔首,哪吒转回头看着天尊,一声谢也没道。 燃灯又“哼”了一声,说:“果然是个目无尊长,毫无礼数的小子。” 他想,挪个坑,洗把脸,也别跟截教争了,弃明投暗得了。 天尊看着怔愣的哪吒,说:“哪吒,弑父忤逆人伦,违逆天道,你若还认自己是阐教弟子,待你将杨婵送往女娲宫,就要回山闭关思过数年,潜心修炼,待武周兴兵,你就要接过李靖之责,下山助力封神大业。” 哪吒终于点头,他站在莲上,身影逐渐飘远,他拱手行礼,恭谨应是。 第77章 昆仑 西昆仑远离人间与天梯也相距甚远,是三界里一块神灵栖身的灵地,远看与东昆仑大小一致,但一旦进入西昆仑的结界,又会看到更加辽阔的世界,所处之境,远胜人间。 这里不分四季,不分日月,终年落雪。 但这里并非是个美丽的圣地,此处到处都潜藏着危机,西昆仑分为内外两层,内层杨戬还没有进去,一直困在外层浩大的世界里。 外层的世界和阴间区别不大,荒凉又寂寥,但与阴间的完全空白不同,这里危机四伏,天上常年响彻着骇人的雷鸣,地上白雪皑皑,空中四处飘雪,雪到身上便像是千斤重一般,如何也前进不能了。 第193章 杨戬每日都会遇到不同的凶兽,赶客赶的相当凶猛,明显能感受到西昆仑对他的拒绝。 杨戬在这里受困日久,每天疲于应对这些层出不穷的上古凶兽,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寻找进入西昆仑里面的路。 他此时藏在山洞里,望着外间纷纷扬扬的雪,心里在演算自己离开华山到底有多少日子了。 然而,西昆仑外山,终年都只有清冷的圆月,挂在西边,一动不动,像是一张铺在天幕上的画布,让人分不清日期。 他至今以为自己深处在腊冬时。 山洞里不能烧火,不然会引来野兽,他只能在寒冷中靠着石壁,闭目歇息,此时,他刚斗过一群怪物,杀了一地,雪地溅红,他只能长途跋涉再寻一个可以躲雪的地方,疲惫不堪。 遇上哪吒时,他差点拔剑杀了他。 好吧,他是真的杀了。 那把沾血无数的长剑直直捅进哪吒的胸腹处,剑上锋锐的刀锋闪耀着冷光,他眯起眼睛,一手捏决,一手拔出剑,打算把这个在黑暗里不知形状的怪物炸死。 但是,那怪物竟然生出了人的手,它双手抓住了杨戬的剑,杨戬一惊,下意识更用力地往后拔,然后发现这怪物在这把剑的归属权上跟他争起来了,他们在黑暗里过手几十个回合,发现竟不相上下。 更让杨戬惊奇的是,这几十招足够他在黑暗里辨析这到底是个人还是个怪物了。 哦,或者说是人形的怪物。 他丢了剑,往后跳了许多步,落到外间的雪里,大雪飘到肩上,他忽觉千斤重,他双手合十,施行水遁,水在风雪中结成了刀锋一般锋锐的冰块,齐刷刷地飞进了漆黑的山洞里,洞中没有传出他想象中的惨叫声,就看到里面忽然冒出冲天而起的大火。 “轰”地一声,大火炸裂了洞中燃点极低的石头,然后引发了一场大爆炸,山洞外蓄积厚厚的雪都滑下来,引发了一场小型的雪崩。 以这雪的重量,砸下来得把人砸死了。 杨戬来不及跑,只能就地起卦,双手结印,轻念咒语,甩出符箓,制成一座硕大的球形屏障,那雪掉到屏障上,颇有弹性地往下一弹,又纷纷弹到其他地界上去了。 当屏障上的雪纷纷滑落,眼前重归清晰时,他看到那个他以为的人形怪物从山洞里地大爆炸里狼狈地走了出来。 他被炸的浑身是血,皮肉和筋骨都没了大半,一边走,一边快速恢复,他拔出胸前的剑,走到山洞前,一把抽出剑来,狠狠插在雪中,就以雪中那把锋锐的长剑摇晃的幅度,一定是用了很大的力气。 多少是带了点私人恩怨。 “杨戬,”哪吒顶着满脑袋血,怒不可遏,“你是不是眼瞎啊?!” 杨戬见到他,怔愣许久,立在雪中,对这位好不容易起死复生的“妹夫”,不说人话,他收敛了脸上的震惊,淡定地说:“不,我是故意的。” 哪吒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主,闻言登时大怒,手持火尖枪就打算把这狗嘴吐不出象牙的孽畜给打死。 杨戬也不示弱,手里幻化出三尖两刃刀,跟他在千斤重的雪里打了起来。 两个人怎么打也打不出胜负来,倒没生出什么惺惺相惜的感觉,对彼此只有厌烦。 哪吒说:“你赶紧投降吧。” 打个不停,真是烦死了。 杨戬在刀光剑影的间隙里回:“你给我磕个头,我可以考虑考虑。” 哪吒冷哼一声,冷笑道:“那你还是去死吧。” 两人对视一眼,皆想到了杨婵。 也是,能把这俩互相看不上眼的家伙凑一起的只有杨婵了。 哪吒因为杨婵可以捏着鼻子勉强对这位出言不逊、心比天高、装模作样的同辈问声好。 杨戬因为杨婵可以忍着不适跟这个冲动好斗、随心所欲、顽劣不堪的“妹夫”朝夕相处。 杨戬一甩刀,甩开了哪吒,终于问到了正事上。 当然,他这个浪迹天涯、四处游学的散客所谓的正事就只有他的妹妹了。 他问:“你在这里,婵儿呢?” 哪吒一僵,他收回枪,在风雪中面目表情地答:“死了。” 杨戬愣在原地。 哪吒失神地望着雪,说:“李靖砸了我的庙,烧了华山,大火蔓延到整个华山,杨婵以性命祭天,求得人间风调雨顺……” 杨戬没等听完,就猛地踏雪走来,一把抓住哪吒的衣领,喝道:“胡说八道!” 哪吒转过眼,看着他,漆黑的眼里一潭死水,是平静的哀恸。 杨戬仔细审视他的表情,逐渐的,被雪冻得僵硬的面目变得狰狞,明朗的眼睛里爬上了血丝,双眼通红。 他已经信了。 杨戬死死盯着哪吒,良久,他厉声问道:“你已经死了,为什么现在活着?” 哪吒答:“因为杨婵养好了我的神魂,大雨落下,莲花盛开……” 杨戬再一次打断了他,他总是很冷静,这一次异常失态地高声吼道:“我说,她死了,你为什么活着!!!” 哪吒沉默。 杨戬挥起拳头,一拳砸到他脸上,哪吒没挡,应拳倒下,栽倒在雪中。 他闷在雪里,死死抓着雪,可他和杨戬同样又悲又怒,也不是个能忍的祖宗,当杨戬拔出刀要去杀他时,他支着手,抬起头,冷冷地瞪视杨戬。 第194章 下一秒,乾坤圈飞来,与他的刀相撞,发出金鸣相撞的刺耳的声音。 哪吒竖起两指,指挥着乾坤圈往后缠住杨戬的刀,与他相斗,杨戬施法九转元功,下一秒,浑身包裹着金光,刀法越来越快,乾坤圈都几乎要赶不上了,他行路极快,在乾坤圈飞舞的间隙,眨眼间就来到了哪吒身边。 哪吒手里转着火尖枪,提枪而上,杨戬速度极快,眉宇间隐隐裂出一道金线。 两人在这边打着,远方忽然传来大地震动的动静。 他们刚刚这又是打、又是炸、又是雪崩、又是大吵大闹的,早把昆仑山里怪物招来了。 杨婵已死,跟这些怪物作斗,失去了意义。 杨戬只想把白痴妹妹可恶的心上人宰了。 可哪吒要是个普通的凡人宰了确实容易,但他和杨戬不分上下,杨戬越是想杀了他,越是杀不了。 在急切的杀意中沉稳的他失去了分寸,露出了破绽,哪吒也毫不手软,趁着破绽,就持枪一把将他挑到地上,将他砸到雪中。 远方的怪物已经赶到。 哪吒看到这跑来的巨兽,见它皮毛类似黄狗,毛发极长拖拽到雪中,四肢似巨虎,上面长着虎斑,毛茸茸的脸长得像人,却有长着野猪的獠牙,尾巴长有八尺,在雪中上下摇摆,一砸到地上便是一阵巨大的响动。 这是早已绝迹的梼杌。 哪吒皱起眉头。 杨戬还是不管。 杨婵已死,今生今世结束,他失去了最后的亲人,已是孤家寡人,看到什么都失去了动力,五个多月的坚持终于雪崩,他埋在疲惫又沉重的雪中,觉得累极了。 混沌、穷奇、梼杌、饕餮。 四大凶兽里,梼杌是最好斗,也最桀骜不驯的。 油盐不进,像个棒槌,所以叫梼杌。 它跳到哪吒和杨戬身前,像是找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兴奋地“嗷嗷”叫,然后伸出胖乎乎又锋利的爪牙,呼地一声扇过来。 哪吒一惊,忙往后跳,却见杨戬埋在雪中,闭着眼睛,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死了,他喊:“喂!” 杨戬不理他。 哪吒暗骂了一声,拽起他的后领,就往后飞。 但这雪实在是太重了,他飞也飞不高,脚下的风火轮转个不停,都冒出烟来了,发出了“呲呲”的声音,哪吒只能把手里的杨戬往后随手一丢。 然后,踩在雪中,提枪而上,他跳到梼杌的尾巴上,拾阶而上,跳到了它的背上。 梼杌察觉到自己背上站了个人,很不爽地蹦起来,巨大又丑陋的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后望,想要把这个跳蚤一样的人给咬下去。 哪吒拽住他长长的皮毛,在剧烈的晃动中屹立不动,他手中幻化出一把长剑,猛地向下插,竟然没有如他意料的那样直直插进去,梼杌的皮异常的坚硬,坚若磐石,剑插下去时竟然“叮”地一声,生生抵住了。 这点疼对梼杌来说跟挠痒痒没有什么区别,但是主动的挠痒痒跟被动的还是很有区别的。 它拼命转着头,那双发着白光的眼睛死死盯着背上哪吒的影子,想要把这个讨厌的家伙弄下去,它甩着长长的尾巴,张大嘴,一边还站在原地,又蹦又跳,又绕圈圈。 它气死了,张大嘴,“嗷呜”一声表达它的愤怒。 哪吒木着脸,拿着手中刺不进去的剑,趁着它张嘴,将剑丢到它的肚子里,友情送他一肚子火,“哄”的一下,剑上的火在梼杌的嘴里炸开。 它烫的“嗷呜”声都变了调,赶紧闭上嘴,滚到了雪地里。 为了让嘴里的火消下去,它吃起了地上的雪,当地上冰冷的雪消解了嘴里的火,它才庆幸似的从鼻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喟叹声。 哪吒见它怕火,踩在风火轮上,立即对着它升起三昧真火,火烧不尽。 此火刚消,又来一火,梼杌用老虎一样雄壮的臂膀给自己在雪里挖洞,想把自己埋在雪里,三昧真火烧得是灵力,水还是雪都无法使它消散。 梼杌见这降不下火,开始奔跑,它再不管身上的小家伙,就想要把身上灼烧不断的火给跑没了。 它跑得极快,身躯又十分庞大,一跑起来,大地都在震动,天上大雪纷纷,地上积雪飞扬。 它闷头狂跑,然后遇到了爬起来立在雪中的杨戬。 哪吒瞪大眼睛,心道,他没事干不趴着杵那干嘛。 他不由得大喊:“杨戬,滚开!” 杨戬穿着一身道袍,手中的三尖两刀刃越变越大,越变越长,最终竟然变成了一把长枪。 他拿着枪,站在风雪中,缓缓抬眸,眉间金线裂开,露出一只眼,直破天光。 哪吒觉得杨戬真是脑子有坑,混天绫飞在手中,他松开拿住梼杌的皮毛的手,乾坤圈圈住了梼杌坚硬的脖子,混天绫套在乾坤圈里,他则拿着混天绫两端,掉在雪里,双臂用劲,一下子往后扯。 梼杌奔跑的脚步被哪吒这用力一扯,巨大身躯像马一样,往后仰倒,在空中停滞了两秒。 一停,身上的三昧真火就又旺起来了。 梼杌又疼又恼,在停下的两秒里,忍不住张开嘴又要叫。 杨戬没给他这个机会,天眼一开,任何的弱点都在他眼前展露无遗,他双手拿着笨重的长戬,猛地一挥,降梼杌相较脊背柔软许多的肚皮剖开,肚皮一开,里头乱七八糟的内脏通通往外滚。 第195章 地上的冰雪溶解在滚烫的血中化作了水。 梼杌一下子失了全副内脏,疼得没有力气再往前冲,它被哪吒彻底拉倒,后仰,倒在雪里,大火还在燃烧。 它奄奄一息,再没了之前兴奋张扬的样子,它张着嘴,轻声哀叫。 它若遇上杨婵,还能被安慰两句,但他遇上了哪吒和杨戬两个混帐。 杀了它,也没将它放在眼里,就丢在一旁,任它在大火里继续焚烧。 哪吒松了手,收回了乾坤圈和混天绫,往杨戬那边走过去。 方才梼杌被他剖开肚皮,里头的内脏划出来的同时,内里的血也喷溅出来,将他一身白衣溅成了斑斑点点的红色。 冷峻的面庞也都是腥臭的血。 杨戬抹了一把脸,对着走来的哪吒,说:“我刚刚想起一个问题。” “什么?” “婵儿的死讯,你为什么要自个儿千里迢迢跑来告诉我,”杨戬挑眉,“难道你是专程来找死的?” “当然不是。” “嗯,所以我觉得事情肯定还有转机,你也是为此而来的。” 哪吒的步子忽然停住。 杨戬看着他,问:“你千里迢迢来西昆仑打算做什么?” 哪吒没有回答他,他默默捏住了鼻子,嫌弃地退后几步,说:“杨戬,那棒槌的血溅在你身上了。” 他非常认真地说:“你现在已经是个臭人了。” 杨戬闻言,面无表情,只是默默提起沉重的枪,说: “天眼未关,你死期已到。” 第78章 清浊 山洞里点着火,灯火闪烁,将洞中人的影子拖得很长。 哪吒嘴贱归嘴贱,但胜在十分抗揍,当他脏成杨戬一般模样时,杨戬才停止了打击报复的行为,两个人就像两只斗鸡,在篝火边,气势汹汹,相对而坐。 两个“仇人”此时在心里同时想,若不是为了杨婵,早下手宰了他。 杨戬插着刀,冷眼盯着他,总算回归正事,问:“转机到底是什么?” 哪吒冷着脸,已经放弃了擦掉自己满头的血,双手抱胸,盘坐在篝火边,回:“玄素手里有一块女娲遗留的黄土,可以再造肉身。” 杨戬闻言,沉吟片刻,道:“可是婵儿灵魂有些特殊,黄土不知是否有效。” 哪吒皱着眉,心下一沉,问:“哪里特殊?” 杨戬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心道,杨婵的事应该由她自己去说,自己不该多嘴。 他随便找了个理由的打发了哪吒,说道:“我们是仙凡混血,你也看到了,我身有天眼,婵儿被宝莲灯认主,我们两个人的灵魂都很特殊,今生才造,没有前生。” 哪吒觉得这个回答很搞笑,他道:“在后土化作轮回六道之前,谁又有前生和来世?” “那黄土是玄素留着给玄女续命的,玄女活了上万年了,年岁比元始天尊还要长,她命数应该早尽了,都能借着黄土再造肉身,延年益寿,杨婵没道理不可以。” “所以,你也打算找玄素?” “不,我要找的是玄女。”哪吒将元始天尊对他说过的话告诉了杨戬,“那块黄土本就是玄素留给玄女的,她等了这么久,不可能把东西给杨婵,但是玄女毕竟是你们母亲的师父……还是有一线生机的。” 他看着杨戬,坚定地说:“我此来昆仑,就是来求这一线生机的。” 杨戬闻言,心中对哪吒的恶感稍微减退了许多。 西昆仑危险重重,哪吒好不容易复生成功千里迢迢赶来只为了给杨婵寻得一线生机,这行为里厚重的情谊,杨戬可以体会到。 哪吒这人不管怎样讨厌,他想,至少待杨婵还是很不错的。 杨戬的态度和缓了许多,温暖的篝火在他的脸庞上闪烁,将冷峻的面庞照的柔和,他看向哪吒,为他讲解了西昆仑的情况,他道:“我师父告诉我西昆仑有内外两层,我想我一直在西昆仑外徘徊,却怎么也找不到进路。” 哪吒问:“为什么会没有进路?” 杨戬指着外面的风雪,告诉他:“西昆仑一直是满月之时,然而天上高挂明月,却连一颗星辰也没有,观看星象看不出任何方位,在地上一片荒芜,到处都是冰川和风雪,前路也看不清,更不要提找方位了。” “手中的罗盘也失去了效用,我曾尝试着直接往前走,但一直走,一直走,都看不到前方。” 哪吒听此言,陷入了诡异的沉默,他深深地看着杨戬,漆黑的眼中跳动着舞动的火,他指出了杨戬话里的问题:“你离开华山已有五个月了,你若一直呆在西昆仑,一直在往前走,从未走过回头路,那么,我又是怎么轻易与你碰上的?” 杨戬一愣。 哪吒又道:“我入西昆仑不过两日,就走到了这里,恰巧与你碰上。” “杨戬,”他眯起眼睛,“你有没有想过你一直在原地打转啊?” “不可能。”杨戬干脆利落地反驳。 “怎么不可能?” “我走了太久,也曾怀疑过自己在走回头路,于是每离开一个地界,都会留下的灵力痕迹,”他顿了顿,“我至今没有再遇上我的灵力痕迹。” “而且,这里虽然荒芜,却有山川和冰雪,这些虽然相似,却总有不同,我可以肯定自己不在一个地方。” 第196章 哪吒和杨戬双双陷入沉默。 他们一同看着火,看着它的跳跃,又听着山洞里被温暖的火光融化的冰水滴在地上,滴答滴答的声音。 世界过于安静,满月如画,风雪不停。 有一个念头在他们心中忽然升起。 他们一同抬起头看向对方,哪吒开口,说出了杨戬心里猜测的那个答案,他道:“你有没有考虑过这西昆仑本身就是活着的?” 说罢,他觉得眼前这火,身处的这山洞,以及外面的不绝的风雪都是潜藏的间谍,他将声音压低,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音量,说:“它可能不是一个死的境域,而是一个活着的异兽?所以,它可以主动擦去你的灵力痕迹,也能轻易地在风雪的遮掩下移行换景?” 然而,这声音还是不够轻,在杨戬听到的同时,身下的火和收容他们的山洞自然也听到了动静,身前篝火的火势不加商量地陡然变大,山洞也开始毫无预兆地地动山摇。 哪吒猛地抬起头,大喊:“快出去!” 来不及了。 这活着的西昆仑恨不得他们不能当即死掉,大火升起的下一秒又将地上的石头燃在一起,这些燃点极低的石头引发了一场盛大的爆炸,爆炸冲击了本就摇晃不停的山洞。 哪吒现在是不灭之身,杨戬却还是凡体,两个人来不及跑,哪吒当机立断,一脚将杨戬踹了出去。 在杨戬出去的下一秒,天塌地陷。 巨大的山地夷为平地,巨石坍塌,积雪飞扬,地动山摇,山上沉积的雪失去了支撑凭空一整个坠下,雪崩袭来。 哪吒这一脚踹得够狠,将杨戬几乎踹出了坍塌的范围外,当他爬起来的时候,这座高大的山已经在眨眼间没了,眼前只有如海浪一般奔腾而来的冰雪。 杨戬双手结印,施行水遁,浩如烟海的灵力聚在手中,变成一座水状的高墙,这墙又大又高,屹立不倒,然而冰雪太重,杨戬用尽力气,结印的双手青筋虬结,死咬着牙,才阻止了这场奔腾故意为之的雪崩。 雪势和缓了下来,变成了远比他脚下雪层还要厚的雪地,他进入水墙,那高高的雪几乎要淹没了他大半个身体。 杨戬的身体在沉重的雪里艰难前行,他拨开冰雪,高声喊道:“哪吒!!” 没有回音。 哪吒就算是不灭之身,埋在坍塌的雪山里,也根本出不来。 杨戬抬起双手,手放在雪上,轻声念咒,化雪成水。 经他的法术,沉重的雪变成极轻的水,方才坍塌的雪山化作了冰水,随波荡漾,杨戬浮在水上,沉下底,将额前的天眼打开,看清了昏暗的水地,某个深水区里闪烁着的微小的粉色光芒。 杨戬微微睁大眼睛,看着熟悉的光彩,心里想,难道是婵儿?! 他急急游过去,却失望地看见水底没有杨婵的丝毫影子,只有那个倒霉又惹人厌的哪吒。 他整个身体埋在巨石里,只有发间的红色发带在水中游荡。 粉色的光芒从巨石倾轧中发出夺目的光芒。 杨戬击碎了这些石头,将埋在其中的哪吒从水底拽了出来,当他靠哪吒越近时这光越发闪亮,也越发急切,可在他将哪吒拽出来时,这光又立即失去了光彩。 杨戬扛着哪吒,皱着眉,将他带到了水上。 哪吒浮上水,没有立即醒来,杨戬把他丢到水上,拔出剑来,眯起眼睛,打量着他的脖颈,预备把他的头砍下来,并通过这种方法暴力把哪吒弄醒。 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幸好,在挨刀之前,哪吒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身体反应比意识更快,抬手挡住了那把冲下来的那把剑,死死捏住,然后手心落下了血。 血珠溅到水上,滴嗒一声,他的意识回归,彻底清醒。 被哪吒抓包,杨戬一点也不尴尬,他面无表情地收回剑,叹了一句“可惜”。 哪吒皮笑肉不笑,道:“忘恩负义,真有你的。” 杨戬浮在水上,淡道:“一报还一报,两清。” “我真好奇,”哪吒咬牙切齿,“你这种人怎么会是杨婵的兄长。” 杨戬扫他一眼,轻蔑地回:“我也好奇。” 你这种人怎么会是婵儿倾心之人。 他转过头来问:“你身上是不是有婵儿的宝莲灯?” 何止。 他身上不只有杨婵的灯,还有她整个人呢。 哪吒一顿,冷哼一声,骂了一句“关你屁事”,然后从水中站到水上。 杨戬不跟他计较,这种事用脚想就知道。 他和哪吒双双站到水上,天上的雪还在下。 杨戬望着四周,说:“西昆仑本身就是异兽,脚下的土地便是它的身体,我们用尽力气的改变,与它而言不过是隔靴挠痒罢了。” 哪吒点点头,道:“打它没用,关键还是要找到出路。” 这话很有道理,但是出路到底在哪里呢? 两人浪荡在水上,还未想出答案,地上的水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水波又开始浪荡。 水下发出“咕噜噜”、“轰隆隆”的闷响声。 哪吒立即看向脚下的水,见深不见底的黑水之中,漂浮着某个巨大的影子,似乎有个巨大的怪物呼之欲出。 他和杨戬双双飞离水面,在他们离开水面的下一瞬间,黑色水变成蓝色,那水变得越来越“薄”,影子越来越近,“哗”地一下,水下的影子终于跃出水面,一只蓝色的大鱼从水中跳出。 第197章 它身长几千里,远比它刚刚所待的水还要大,它一跃出水面,目之所及的整片大地似乎都身处在它的阴影之下,深蓝色的水润又富有弹性的肌肤外覆着白色藤壶,一个个,一片片,在它身上铸成了连绵的雪山。 它发出了“呜”的一声长鸣。 哪吒捂住一只耳朵,皱着眉,高声对杨戬说:“琨在极北之地,怎么会跑到昆仑来?”杨戬摇了摇头,他谨慎地、缓慢地说:“我其实这里一路遇到了很多不该有的异兽。” “哪吒,”哪吒看向他,听他说,“如果西昆仑是活着的,那这一切有没有可能都是它的幻想?” 印证着他的猜测,那跃到高空之上的琨,立即将它两条长鳍变作了两只巨大的翅膀,它的尾巴收拢,巨大的而粘满水的身躯也开始长起羽毛来,它振翅,在空中越飞越高,声音也从悲伤的低鸣变作了高亢的嘶鸣。 由琨到鹏只有不到几刻的时间。 它振翅高飞,画布一样的满月之夜里,自由翱翔。 它锋锐的双眸盯住了地上的哪吒和杨戬,然后直直朝他们飞来。 哪吒双手合十,升起三昧真火,直直烧向它,不想,大火在靠近它时,水忽然荡起大浪,将这火包裹在冰冷的水里,也将哪吒和杨戬扑到水下。 哪吒被浇得浑身是水,再升不起火来。 杨戬见状,化水成冰,从波涛汹涌的水里爬出来,站在冰上,朝哪吒伸出手,要将他也拉出来,然而急速飞来的鹏没给他们这个机会。 哪吒眼瞳一缩,还未还来得及喊人,就见杨戬一下子被这鹏叼走,吞入腹中,然后飞走。 哪吒登时大怒,骂了一句“孽畜”,就将乾坤圈直直砸了过去。 可惜,西昆仑的谎言已经被他们戳破,就不会再按照常理来,在它的世界里,它想怎样就怎样。 那飞过去的乾坤圈砸向鹏,却像触到无形的光一样,径直穿过。 乾坤圈也被这种操作弄蒙圈了,它按照惯性飞过去,又直直绕着鹏继续飞去,然而不管几次都是空,最终只能委屈地回到主人身边。 哪吒从水中爬到冰上,环顾四周,发现天上的雪陡然间变得更大了。 另一边杨戬掉到了鹏的肚子里,进出不得,在它腥臭又湿滑的腹中,几乎要站立不住,而可怕的是他的鞋子在胃液的侵蚀下已经融掉了大半。 他拔出剑来,插在它的胃里,发现不只是鞋,连如斯锋锐的宝剑都能侵蚀个干净。 他皱起眉,心道,难道真要走投无路了? 正在他踌躇之时,这一路以来一直沉寂的宝石在胸前发出滚烫的温度。 杨戬感受着这有别于西昆仑的温度,将一直藏在怀中悉心珍藏的翡翠拿了出来。 翡翠发着耀眼的绿光,而他的鞋子已经快要侵蚀殆尽,身躯将要直直面对鹏的内脏,几番思量之下,杨戬将这忽然发出异动的翡翠贴上鹏体内的肉壁上。 手中滚烫的翡翠在贴上鹏的瞬间,里头忽然散发出阴冷而漆黑的浊气,浊气袭来,在鹏的身体里弥散开来,它的身体忽然破出一个大洞。 杨戬瞪大眼睛,与外面的冰雪世界正面相应。 鬼女的话萦绕在耳边:“昆仑上清气聚合,你还未真正踏入仙门,需要有浊气中和,才能平安走上昆仑山。” 清气、浊气。 清浊相抵。 他好像忽然明白了出去的方法。 将他吞入腹中的鹏在浊气的侵蚀下,彻底消失,杨戬置身于半空中,一路向下飞速掉下,在风与雪的对峙下,杨戬手持翡翠却毫发无伤。 然而,手中的翡翠在释放浊气的同时却在微不可见间慢慢融化、变小。 他最终落下,扑入大海中。 哪吒见他出来,大喜,忙用混天绫把他捞出来。 但他来到冰上,劫后余生,却丝毫的喜意也没有。 他紧紧攥着翡翠,盯着它一言不发。 哪吒看他手里的东西,见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奇道:“什么玩意儿?” 杨戬不理他。 哪吒摸了摸下巴,然后恍然大悟地捶手心:“这不是把杨婵吓个半死的女鬼的东西吗?” 杨戬不答。 哪吒脑瓜子聪明,看看天,看看地,再看看他身上消失的来自梼杌的血渍,明白过来:“这玩意是能消除西昆仑的法术对吧?” 杨戬终于说话:“西昆仑的一切是清气聚合而成,就像鬼女是浊气聚合而成的灵物,西昆仑或许也是清气聚合的某种灵物。” “清浊相抵,我们眼前的东西或许可以消除干净。” 哪吒比了个大拇指:“虽然这鬼我不大喜欢,但是她给的东西我很认可。” “可是,清浊相抵,”杨戬停顿许多,落寞地说,“我手中的翡翠也会消失。” 哪吒疑惑:“没就没呗,天下的宝贝多着呢。” 杨戬低声说:“可这是她的心脏。” 哪吒更疑惑:“浊气聚合而成的心脏罢了,她既然是浊气聚合而成,这种东西要多少有多少。” 杨戬不说话了。 哪吒双手抱胸,想破头也没想出来为什么。 但是,在海上飘着飘着,他就想起大闹龙宫后他在雨中寻到的那盏灯。 还有新年夜,灯火明亮时他送到杨婵手里的灯。 第198章 以及,荒山上,杨婵笑眯眯地送他的蝉。 蝉音同婵。 哪吒下意识摸了摸胸口,那里放着关于杨婵的所有。 他好像明白一点了。 可是,他皱起眉,看着杨戬,心里想,我有这种东西就算了,他这种动辄砍人的混蛋凭什么有? 杨戬沉默许久,最终还是做了选择,他说:“那便用罢。” 哪吒在他纠结着如何用的下一秒,打了个响指,他手中的翡翠忽然染上大火,杨戬一惊,忙要火中取石,不想,那火越烧越旺。 翡翠里暗藏的浊气如烟一般在这方世界里散开。 浊气弥散开来,于是,这水、这山、这雪、这月通通消失。 清浊相抵,西昆仑的一切化掉,变成了漆黑的一片。 哪吒点着火,看着杨戬怔愣的模样,心里幸灾乐祸,面上沉痛地说:“杨戬,以大局为重啊。” 杨戬捧着手中一无所有的浊气,默默抬起头,冷眼看着哪吒,说:“你明明在笑。” 哪吒“欸”了一声,摸了摸脸,奇道:“我笑了吗?我觉得我还是挺低调的呀。” 杨戬开了天眼,拔剑砍来, 哪吒一边躲,一边跑得飞快。 杨戬杀心已起,这下子再不手软,一剑砍下来,划破了西昆仑的幕布,直破天光。 哪吒为了逃命,率先跑进阳光照射下的世界里。 然后与灿烂又绚烂的世界迎面相撞。 他看到了包裹在荒凉又寂寥的西昆仑里丰富多彩的另一个西昆仑。 雪山、草原、大海、还有漫山遍野的彩色花朵。 青鸾高飞,女仙们齐聚一堂,花团锦簇,而在女仙们的正中央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仙。 她梳着高髻,上面戴着沉重的王冠,许许多多稀世的珍宝都镶嵌在上,她穿着金色的外袍,内衫是热烈的红色,而在金红之外披着一道天边轻薄的云纱。 她手里拿着高大的权杖,座下站着数只青鸾,而她身后排着数位美丽的女仙,她们拿着柄扇,眉眼低垂,神情肃穆。 这是…… 哪吒转过头,往后望去,看到他和杨戬所出之境正是一只有天梯那么高的人面狮身的法相。 杨戬也走了出来,比起眼前的美景,他首先注意到了长在寂寥与繁荣之间的艳丽的花朵。 那花是血红色的,里头的花蕊妩媚张扬,与花瓣一齐盛放开来,形状奇怪,有花无叶。 杨戬忘了规矩,竟然不先跟里头的贵人打招呼,却弯下腰来,去轻折长在路边的野花。 “那是彼岸花,生在生地与死地之间,是唯一可以在寂寥的死地里养活的花。” “花开不见叶,叶盛不见花。” 慈爱而悠然的声音传来。 杨戬抬起头来,发现说话的是那位被簇拥的女仙。 他这时才想起作揖行礼。 “无妨,”女仙笑着说,“你看着甚是眼熟,许是故人,就不必多礼了。” 话落,她身后原本形容肃穆的女仙们都轻轻笑起来,说:“王母娘娘看到好看的小生,总是觉得眼熟。” 西王母“欸”了一声,悄声反驳:“是真的很眼熟嘛。” “是是是,”她们笑着说,“我们知道了。” 笑罢,她们都笑着望向折花的杨戬,喊:“这里有酒有茶,两位郎君何不过来一叙?” 哪吒戒备地停住脚步,冷眼审视着她们。 幸好,她们对哪吒并不感兴趣,朝杨戬招手,殷勤不已:“那位探花的郎君,赶快过来呀。” 杨戬清修多年,虽在外游学见多识广,可一时间也没见过这么多姑娘。 哪吒戒备的神情隐去,又挂上笑,他默默站到杨戬身后,戏谑地说:“艳福不浅,我送你一程。” 杨戬还未有所反应,就被哪吒猛地一脚踹进了女人堆里。 报了他方才的追杀之仇。 第79章 玄素 杨戬扑到女仙堆里,里头传来一阵带着喜意的惊呼声。 害羞的女仙抱着酡红的脸蛋,盯着被围住的杨戬,踮着脚看了又看,悄声抱怨道:“怎得这般唐突。” 大胆一些的已经凑到王母那边去看了,然后回来跟小姐妹反馈:“确实是三界少有的美男子。” 杨戬听到这些评价气得额上直冒青筋,死死捏住拳头,恨不得把哪吒的头给割下来。 哪吒看到杨戬的倒霉样,笑嘻嘻地躲到一个清净地儿,反客为主,径直坐在海上,看着水面上漂浮的酒茶,端起金色的酒器,放在鼻子前闻了闻,醇厚的酒气扑鼻,他挑了挑眉,假作欣赏却一口不动,暗自观察周遭。 这里似乎在举办什么喜宴,女仙们人数极多,围着海面,热热闹闹,说说笑笑,各个盛装出席,但她们的宴席显然被忽然闯入的两个人打乱了节奏。 所有人的心神都放到这突然出现的两个人身上,就算是躲到一边的哪吒也没逃过打量的目光。 哪吒端着酒水,脸上没了柔和的笑意,冷着一张脸,凶神恶煞的,就差瞪过去了。 美则美矣,脾性太差,这些心高气傲的昆仑女仙才不愿热脸贴冷屁股,转而去欣赏真正昆仑美雪。 杨戬被女仙们团团围住,紧紧闭上眼,直直立着,一动不动,就差学着燃灯道人,手持佛珠,念句“阿弥陀佛”了。 第199章 见他这般,女仙们更感兴趣,紧贴着他,仰头看着他,哄笑着说:“长得可真俊呀。” “比之东昆仑的男仙如何?” “远远胜之。” 众人哈哈大笑,哪吒也跟着大笑。 杨戬默默给哪吒记下好几笔,画了一个正字,打算砍他五次。 又有人问:“比之那天庭的男仙如何?” “远远胜之。” “欸,好像也不能这么说,”有人提出了异议,“那天帝昊天可是有名的美男子,我也是见过的,正儿八经的丰神俊朗,不比眼前的小郎君差。” 听到“昊天”两字,杨戬忽然睁开眼。 这一睁眼,那些仔细打量他的女仙倒吸一口冷气,惊呼道:“你们瞧瞧,这位小郎君与那昊天像不像?” “像,”她们惊叹道,“像极了,这怕是有七八分的相似了罢。” “好了,好了,快下去吧,别吓着这位小郎君了。”西王母无奈地揉了揉眉头,招呼着仙女们退下。 众仙嘻嘻哈哈地退了,西王母对着杨戬十分抱歉地说:“抱歉,这些小丫头被我惯坏了,没规没矩的。” 说着说着,她自己又觉得好笑,哈哈一笑,道:“不过,我这人也没什么规矩,西昆仑远离三界,是块难得的清净地,我向来不管闲事,也没什么大志向,就守着这里,整日和这些小丫头们玩在一起,一晃眼,都快数十万年了呀。” 西王母的辈分比上古三圣帝俊、女娲、鸿钧还要长,上古时的神仙们统统陨落,只有她屹立不倒,是活得最长,也最逍遥的神仙。 也因此,她心态极好,杨戬眼见着她笑了好久才停下,然后笑过了,发现杨戬还站在那里,又表现出小姑娘一般的窘迫,捧着半张脸,惭愧地说:“容我待客不周,郎君快快坐下吧。” 杨戬应是,在侍女们的指引下做到了西王母身边。 西王母眼尖,瞧见了在一边躲清静的哪吒,秉承着一碗水端平的原则,将他也叫到了身边。 她问他们姓甚名谁,又是哪里人士,两个人都答的很磕巴。 哪吒沉默了好久,才说:“我有名无姓,乃是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弟子,哪吒。” “哦,原是阐教的弟子呀。”西王母笑眯眯地说,“那也算是半个邻居。” 她又看向杨戬,问:“那你呢?” 杨戬答:“晚辈杨戬,乃是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弟子,父乃朝歌大夫杨天佑,母为……” 他停顿许久,才抬头起,对西王母说:“母为天庭战神云华。” 西王母慈爱的笑容不改。 座下却已哗然。 “云华!竟是云华的儿子,”她们惊讶不已,“那云华不是誓不再入昆仑了吗?” “不不不,云华没来,来的是她儿子。” “这又有什么区别,没有母亲的授意,他区区一个阐教弟子是怎么越过西昆仑来到这里的?” 哪吒对云华的事不清楚,但听到座下的反应,暗地里已默默捏起诀,随时准备打架。 西王母慈爱的目光从杨戬身上又移到哪吒身上,她道:“你身有宝莲灯,此来昆仑,又有何图谋呢?” 台下再次炸开:“宝莲灯!那东西不是收归天庭了吗?” “宝莲灯难道被盗了?等等,被盗了,那天帝会不会找上门来?” 那天帝美则美矣,脾气极差,又很爱动手,很没男德,看一看就得了,千万别过来,得气死她们。 杨戬摁住准备打架的哪吒,拱手行礼,道:“我们此来,不为母亲,不为三界,更不为私人恩怨,我们只是想来见一个人,求她一件事,只要达成,我们立即就走。” “何人?” “女娲宫,九天玄女。” 座下闹成一团,她们犹疑的目光落到酒池里坐在角落一个身着白衣,气质清冷,面容寡淡的女仙身上。 她面有病容,脸色隐隐泛青,乌发如瀑,简单地扎起来,远不如座上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仙们,放到人堆里,找也找不见,和传说中英姿飒爽的女战神相去甚远。 西王母顺着这些女仙们的目光,瞅见了坐在末尾的玄女, “哟,”西王母显然很惊奇,“你病了这么久,一直在宫中闭关,久不见你,以为今日你不出来了呢。” 玄女咳了咳,简单行礼,淡道:“今日不同,乃是您的寿辰,况且晚辈还未病至不能下地的地步。” 西王母笑眯眯地说:“看着是比以前好很多了。” 她环顾四周,又奇道:“玄素呢?” 玄女一僵,惭愧地低头,解释道:“小妹性情骄纵,昨日与我闹了起来,今天不愿同我出门,闷在家里……还请王母娘娘见谅。” 西王母意味深长地说:“你若真的病好了,我倒是愿意见谅。” 玄女更加惭愧,低头不言。 西王母打量着她,说:“看着气色是真的好了许多,真是奇了,许久未见,怎得一下子变得康健这么多?”玄女答:“幸得小妹照料,这两千年来悉心调养,逐渐好了一点。” 西王母点了点头,“哦”了一声,道:“你们都算是女娲的孩子,你年纪稍大一些,性格沉稳,她年纪小点又爱撒娇,自小被伏羲那小子宠的没边,古灵精怪的,原来说,你沉稳该主医道,她浮躁该主杀伐,不想,你们两姐妹倒是反着来了。” 第200章 “哎呀,仔细想想,反着来,正着来,也没什么区别,”西王母靠在座椅上,陷入漫长的回忆中,“终究,都是命数。” 眨眼间,女娲死了,连她亲如女儿的两个孩子都成了上古的老人。 她沉默,众人也不敢说话,只能跟着她沉默,许久过后,她像是忽然醒过神一般,看着众人肃穆,忙笑道:“怎么了这是?一个个都像是要吊丧似的,可别这样,我啊,年岁大了,看不得这种,看了要掉眼泪的。” 众女仙勉强笑道:“娘娘,你庇佑我们多年,让我们躲过了三界数年的纷争,这恩情已够做我们的母亲了,母亲难过,做女儿的哪能开心得起来呢?” 西王母一愣,苦涩又欣慰地连连叹道:“是,是,我这一生虽然漫长却不孤独,还有你们呢。” 说罢,她提起精神,让自己开心起来,她转过头看向杨戬和哪吒两人,笑着说:“玄女已经找到了,你们若有所求便去找她罢。” 杨戬和哪吒面面相觑,他们早就做好了死战的准备,却没想到见到玄女竟然这么容易。 西王母见他们迟疑,笑着说:“云华当年在我宫中横冲直撞,昊天也不是个能饶人的,没想到云华的孩子竟然是个谨慎又谦和的郎君。” “嗯,”西王母自言自语,“是像父亲多一些吧。” “谨慎点好,”她看着远处的玄女,喃喃道,“谨慎点好啊。” 她支着高大的权杖,在众人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挥挥手,说:“我有些累了,宴席照开,姑娘尽情玩吧,我啊,就先退下去歇息了。” 她一起身,众女仙也纷纷起身送别她,哪吒和杨戬一起送别西王母。 哪吒注意到西王母的裙摆下露出的一条长长的豹尾,一怔,再一细看,那张慈爱美丽的脸庞在一边走,一边暗暗显现出金黄色的皮毛,侧脸露出老虎一样的兽面,嘴边露出锋利的獠牙。 哪吒眨了眨眼,又见那张非人凶狠的面孔又回到了青鸾环绕、高髻盛装、雍容华贵的女仙面目。 他转过头,看向背后那座狮身人面的巨大法相,心里暗道,所谓的西昆仑无论内外可能都是这位西王母本身。 想到此,不由觉得这场看似变得简单的旅程又变得凶险许多。 正沉思着,西王母已离去,女仙们回归宴席,玄女踩着水池,朝他们走来。 她面容寡淡,神情更是冷漠,像是昆仑山终年不化的雪,让人心身寒意,避退三舍,她看了看杨戬,又看了看哪吒,说:“有什么事路上说吧。” 他们俩双双点头,然后在女仙们念念不舍的目光中,转身离席跟着玄女去往女娲宫。 玄女作为一宫之主,竟然孤身前来,前后左右连个侍女也没有,很是奇怪。 她站在前头,给两人领路,走在昆仑山美丽的山水里,边走边问:“千里迢迢远赴昆仑所为何事?” 哪吒答:“想求您救个人。” “何人?” “云华之女,杨婵。” 玄女脚步一顿,转过身,看向哪吒,“哦”了一声,问:“怎么死的?” 哪吒道:“天下大旱,饿殍遍地,战火不断,杨婵作为宝莲灯之主,以身祭天,换了人间风调雨顺,社稷昌明。” 玄女勾唇,似笑非笑,评价道:“难得的圣人。” 这句突兀的评价很奇怪,与其实说是夸赞,不如说是嘲讽,哪吒停住脚步,看着她,目光不善。 玄女没理哪吒,说罢,转回身,继续往前走。 哪吒隐隐有怒意,看着玄女的背影,似乎要把她的背烧出个洞来。 杨婵未救,万不能冲动行事,杨戬摁住哪吒,代替他走到玄女身边,道:“吾妹命不该绝,万望前辈伸出援手。” 玄女冷淡地说:“你妹妹的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杨戬一怔,又听玄女说:“她为天下死,所以我该救她?可天下是她要救的,与我有什么关系?” “还是说,你以为,她是云华的女儿,她不幸死了,我有责任救她?” 玄女讥诮地勾唇,冷笑道:“云华当年拼了命地要下山,即便我缠绵病榻,屡次恳求。她不顾师徒之情,甚至立了毒誓,永不上昆仑,永不回女娲宫……” “既如此,我与她又还剩什么情谊,她的女儿又与我何干?!” 杨戬脸色一白,愣在原地。 哪吒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 他手中飞出乾坤圈,心道,他千里迢迢赶赴昆仑山,可不是为了空手而归,今天这杨婵不救也得救。 杨戬见哪吒亮出武器,剑拔弩张,赶忙摁住他,说:“你冷静。” 哪吒将他一把推开,狠声道:“我冷静的很。” “我千里迢迢来这里,是为杨婵求一线生机的,如若求不到,大家就都别好过了,”他亮出火尖枪,“看我不烧了你们高洁的女娲宫!!!” “哪吒!”杨戬厉声喝道。 然而哪吒已经起手捏决了,站在一边的玄女看到不远处的女娲宫,脸色一变,喝道:“停下!” 哪吒捏着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淡道:“我当然可以停下,我随时可以停下,可是玄女大人,我不好过,就算死,也会拖着你们难过。” “你若心疼这女娲宫,我便烧了女娲宫,你若不舍西昆仑,我就烧了西昆仑。” 第201章 玄女脸上的病色竟然褪去了几分,她指着哪吒,怒道:“你敢烧了女娲宫,不怕遭天谴吗?!” 哪吒冷笑道:“我都不怕死,怕什么天谴?” 真是个毫无顾忌的混账。 玄女怒极,心道,女娲宫当然不是这毛头小子能烧得了得,可若是他惹出的动静,惊动了姐姐…… 她深吸一口气,甩开袖子,冷声道:“随我入宫来。” 哪吒一顿,暗地里嗤笑道,这名震三界的战神玄女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家伙。 杨戬则产生了狐疑,他原以为会打起来的。 哪吒才不管杨戬心中的疑窦,只要有机会让杨婵复生,就算前面有刀山火海他也会去闯一闯。 他跟着玄女直接走了,杨戬见状,也只能跟着入宫。 女娲宫外有一座山那么高的石阶,一共有九万九阶台阶,这石阶由汉白玉石修建而成,道路中央铺着蛇身人面像的图腾,气势汹汹,煞气很重。 站在上面便觉得寒气刺骨,和传闻中博爱温柔的女娲相去甚远。 整个宫殿修得既大又空,轻轻说一句话,都能在这座寂寥又空旷的宫殿外一遍遍回荡,玄女走在上面,带着他们入宫,杨戬心有疑窦,不断打量这宫的情况,见石阶尽头,宫殿之上,才站着两个身着青衣的侍女。 她们梳着简单的垂耳发髻,站在石阶两旁,举止端庄,形容严肃。 见玄女走来,她们漫步走来,抬起头,刚想喊:“玄……” 然后,就见玄女皱起眉头,于是那话又转了个音,变成了恭敬的“玄女大人”。 杨戬觉得更加奇怪。 玄女带着他们绕过放着女娲神像的主堂,去了偏殿,然后命令他们交出杨婵来。 杨戬有所迟疑,玄女冷笑道:“不是要救人吗,人不在我救什么?” 杨戬道:“婵儿已死,如何能救呢?” “来都来了,自然不会让你们空手而归,”玄女双手抱胸,很是不屑,“我自有办法。” 哪吒笑道:“用不着您废力想办法,我们已经有办法了。” 玄女看向他,听他说:“听说您妹妹玄素手里有女娲娘娘造人时遗留的黄土……” 玄女登时大怒,怒道:“原来你们盯上的是这个!” 杨戬拱手,谦逊地说:“我知这是前辈的救命之物,能不用当然不用,如若玄素大人有别的办法复生婵儿,我们自不会盯着黄土。” 玄女捏着拳头,心道,定要杀了这群人。 她脸上的怒意很快散去,又变成那张寡淡的病容,道:“我是没有别的办法,但若是小妹,或许有别的点子。” 她轻咳了咳,说:“你们将杨婵带出来,我去叫小妹出来。” 杨戬和哪吒对视一眼,最终,杨戬点了头。 哪吒于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清净琉璃瓶,这是慈航道人暂时借给他的空间法宝,凭此他才能随身将杨婵常时间带在身上,让她尸身不腐。 他拿着瓶中的杨柳,轻轻一挥瓶中的水,清水一点,杨婵就显露在他们面前。 她还是穿着死时的衣服,初初长成的曼妙身姿包裹在蓝色的纱衣下,她面容姣好,走向柔和,头发雪白,肌肤毫无血色,渗着死者才有惨白。 她躺在床上,双手交叠,轻轻放在怀中,神情安详,嘴角带笑,似乎心满意足。 杨戬见状,眼眶一红,走上前去,停在床边,转过头,见哪吒一瞬不瞬地盯着杨婵,神情淡漠,不知道在想什么。 哪吒看向玄女,问:“过场走完了,玄素能不能救?” 玄女笃定地说:“当然能。” “我啊,这就叫我的小妹出来。” 说着,她那张寡淡的病容逐渐地在昏暗的宫殿中变得诡异的艳丽,五官变得愈发浓墨重彩,她低下头,勾着垂下来的发丝,微微抬眸,眼波流转,情丝万千,摄魂夺魄,妩媚多情,与此同时,她那件白衣已经慢慢变了颜色,仔细一看,与她眼边的慢慢画出来的翠绿一般变成了清脆的竹绿色。 哪吒察觉不对,拿着清净琉璃瓶就要收回杨婵。 但来不及了。 那架床不知何时变成了一条巨大的蟒蛇将杨婵吞入腹中,杨戬急着劈剑过去,却劈了空,双手竟然无法举起沉重的剑,任由它掉到地上去了。 杨戬转过眼,见偏殿里,不知何时升起无色的浓雾来。 玄女勾着发丝,轻蔑地低低笑。 她故作苦恼地说:“着什么急呀,我家小妹还没过来呢。” 杨戬和哪吒通通施展不出仙术,微微一动,就会发现整个宫殿里都布着细细的琴弦,只要乱动就会被四分五裂。 “玄素!”哪吒目呲欲裂,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 玄女,不,玄素开心地实在是忍不住了,她哈哈大笑,将手里矫揉造作的头发别过耳后,故作无奈地说:“谁让你这混小子威胁我的?” “不过,你混蛋,我可作为前辈可不能不讲规矩,姐姐说了,凡事都得先礼后兵。” “我听话,”玄素歪着头,像个小姑娘一样,翘起双手,笑嘻嘻地说,“我可听话了。” “阿父和阿母去世后,我就最听姐姐的话了。” 杨戬沉着眉,心道,玄女作为战神缠绵病榻,玄素作为医者残害外来求医者,他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202章 玄素奇道:“小家伙,你叹什么气?” 杨戬抬头看他,目光和玄女是一样的严肃,他说:“我和哪吒来错地方了。” “如今这女娲宫,战者不战,医者不医。” 玄素一顿,这话像是一巴掌狠狠打到她脸上,直戳到她的痛处,她脸上戏谑的笑容一下子散去,变得扭曲,她指着杨戬,又看向哪吒,叹道:“好啊,真好。” “来人呐,”她宣布道,“把这俩在女娲宫大放厥词的混账丢到炼药池里。” “今儿,我要给姐姐炖一锅鲜嫩的莲藕排骨汤。” 第80章 约定 上古时期,人间一片空白,三界混沌难分,凶兽、神兽、异兽,万物霜天竞自由。 在那个时候不存在任何秩序和规则,那是一个极其自由的时代,是一个有关新生的时代,然而,在这样一个蒙昧的时代,野蛮的厮杀也是三界里最习以为常的事。 玄素就生在这样的时代里。 她和玄女是一对双生子,她们都出自腾蛇一族,但父母早早命丧黄泉无人看顾,若不是遇上了女娲,可能早就被别族的混蛋们拿去做蛇羹了。 女娲捡走了尚在襁褓的她们,并一手带大了她们。 玄女生而知之,有感于女娲的恩德,在这野蛮而混乱的时代里,将这世上唯一的“善”当作了天,唯命是从。 然而,双生妹妹玄素完全是个笨蛋,她就是只普通的小蛇,她不能理解女娲善举的意义,也不能感知到养育之恩的重量,女娲亲手将她们养大,她自然而然就觉得女娲是她的母亲。 这是一个相当严厉的母亲。 她是万妖之王,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处理妖族内部的事情,整日忙于公务,或是自己的修行,给玄女和玄素只有很少很少的时间,少有的时间,也多是指导她们修行,在情感上交流很少,表现得十分严厉。 三界眼中温柔博爱的女娲在玄素眼里就是一个严厉、凶狠又冷冰冰的母亲。 她伸出来的手是冰的,看过来的眼神是冰的,语气也是冰的,冻得玄素这个冷血动物都遍体生寒,不过,玄女倒是甘之如饴,她常对玄素说:“师父是为了我们好。” 玄素觉得玄女是个受虐狂。 她背起行李,在女娲撑起来的这一片天下,觉得一切理该如此,她要远离她的母亲,在外头闯出一片天。 顺带,让她冷冰冰的母亲后悔。 然而,外面的世界与她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往往是她拱手行礼,迟了一步问好就会换来一个大比斗外加一身伤,遇到一群蛮不讲理的妖怪,追着她好几百公里,就为了把她炖成蛇羹打牙祭。 外面的世界太过凶险,玄素离家出走不到几天,就已经想负荆请罪,跪地求饶了。 可惜,她实在好面儿,半天都没想好怎么灰溜溜地回去不被发现,只能在外面继续浪荡,她绕着部族外两里地的位置转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没想好怎么回去。 其实,如果女娲肯出来找她,给她一个大比斗,狠狠骂她一顿,牵着她回家,她擦擦眼泪,嘤咛两声也就回去了。 但是女娲始终没来找她。 许是在外呆久了,她也把脸皮待厚了,她背着不多的行李,准备亮堂堂地回去跟女娲撞个对面,大声宣布本大人回来了,然后被女娲绕着部族打。 怎么挨打她都想好了。 但是,当她回去听到玄女说要派人出门找她,开心地昂首挺胸准备闪亮登场的时候,听到女娲冷漠地说:“那不必找了,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她像是迎面被倒了一盆冷水,当场冻住了。 她好像一直忽略了一件事。 女娲并不是她的母亲,更没有义务成为她的母亲。 她肯给她一口吃的,教她一点保护自己的手段,在这蛮荒的时代已经是莫大的恩德。 她在族人们的呼唤声中走出部族,走到远方,走到不能走的时候,才嚎啕大哭。 失去了母亲的庇护,她重新变成了一只弱小的小蛇,谁都可以将她抓走吃掉,成为盘中餐,她心中所谓的仗剑走天涯让女娲对她刮目相看的想法根本就是一场可笑的梦。 然而,在她最绝望的时候,伏羲又像女娲当年那样将她捡走。 伏羲性格温柔,既没有揍她,也没有骂她,他给这只可怜的冷血小蛇披上温暖的衣裳,捏了捏她的脸,蹲在她身边,温声道:“久不归家,你师父和姐姐都会担心的。” 玄素忽然觉得很委屈,她双眼包着眼泪,要掉不掉的,故作坚强地别过头去,说:“姐姐会担心我,师父不会,她巴不得我走,少养一个大麻烦。” 伏羲闻言,又捏了捏她的脸,纠正道:“你最多是个小麻烦,大麻烦还够不上。” 玄素觉得自己被侮辱了,自以为凶狠地瞪了伏羲一样,然后被伏羲擦了擦眼泪,说:“天生嗜杀的腾蛇一族竟然会生出软弱的爱哭包。” 他掐指几算,然后望着天,喃喃自语:“我这妹妹,还真挺会捡的。” 玄素不懂他在讲什么,她觉得伏羲神神叨叨的,并不把小孩儿的话当回事,于是,踩了他一脚,伏羲笑眯眯地扯了扯她的脸,在她呼痛之后,说:“小家伙,要尊重长辈,现在,给我道歉。” 道个屁,玄素破口大骂。 第203章 伏羲笑着,竖起两指,封了她的嘴,将她背到肩上,让她去看繁盛的万物,然后宣布带她回家。 玄素抱着他的脖子,看到了这一路逃亡中不曾注意到的美丽的江河,她惊讶地瞪大眼睛,听到伏羲说:“这天地虽美,可混乱无序,你能有一个安稳的童年,是因为我那位厉害的妹妹,回去记得跟她道歉并且认真道谢。” “不然,”伏羲转过头,看着自己肩膀上这个小家伙,笑眯眯地威胁道,“我就把你做成蛇羹,送给我妹妹补补身体。” 玄素大惊,挣扎着要跑,却被伏羲摁回温暖的怀抱,他说:“哎呀,我是开玩笑的。” 谁信他的玩笑啊,他明明是非常认真地在吓小孩儿! 玄素被伏羲提溜回家,女娲坐在上座,双手抱胸,身边站着面露担忧的玄女。 女娲从上到下打量了玄素一眼,眼神一如既往的冰冷,一句话都没说。 伏羲热情地打招呼,只换来女娲一句淡淡的“滚”。 玄素被女娲吓得不敢说话,缩在伏羲身后,然后被伏羲推到身前,伏羲蹲在她的面前,点了点她的鼻子,问:“我教你的什么,你记住了吗?” 玄素眨眨眼,怯懦地点了点头,对女娲说:“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让您担心了。” 女娲一顿,面色一暖。 “还有呢?” 玄素搓了搓,要哭不哭地:“还有谢谢您,没有您就没有如今安稳的天下,就没有活到现在的我。” 女娲脸一红,转过头骂道:“你教她说这个干什么?!” 伏羲正要插科打诨,想着怎么糊弄过去,手里牵着的玄素就造反了,她哇哇大哭,扑到变得温暖的女娲怀里,正经没两下就恢复了原型,她哭着抱着女娲,向她告状:“阿母,这个坏蛋说要我把炖成蛇羹!!!” 女娲:“……” 伏羲:“嘿,瞧这孩子,打小就爱胡说八道,真该炖了。” 女娲:“……兄长。” 伏羲掩面清咳两声,说:“知道了。” 伏羲教玄素用一颗感恩的心去看女娲,她便觉得女娲又哪哪都好了,她会给自己吃的,会教自己本事,也会保护自己,还会在伏羲捉弄自己的时候为自己出头。 当玄女帮着女娲忙上忙下的时候成为得力干将的时候,玄素才刚刚学会了写小作文,被伏羲拉在大庭广众下,大声朗读《我的母亲》。 这里头的词是伏羲润色过的,内容都是些无聊的歌功颂德而已,但上古时代的妖怪都没什么文化,听了只觉得好,连声鼓掌,当女娲听到动静走出来的时候,听到了内容,羞得满脸通红,拿起宝莲灯直追伏羲几千里,直到把他打的头破血流。 但等她打完,玄素也念完了。 一母同胞,她和玄女相比简直一个天一个地,从小到大也没干成过什么事,好不容易干了件值得鼓掌的事时自然小心翼翼地想求表扬。 女娲见她那个样子也不忍心多说了,她没有赞赏她,但也没有批评她,她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但只这样也足够玄素开心了。 她双眼亮晶晶的,见不远处玄女也在给她竖大拇指,开心极了,伏羲见状,顶着满脑袋血,嘲笑道:“哟,瞧瞧,这小家伙蛇尾巴都翘起来了。” 玄素骂道:“要你管!” 伏羲被一个小丫头骂的一愣,女娲则别过头促狭地笑了一声。 伏羲惊讶地说:“你竟然在笑。” 女娲踩了他一脚,说:“我笑不得了?” 伏羲怅然地望着和平的江河,回:“不是,我只是,差点忘了你会笑了。” 玄素在那时候看到伏羲轻轻捏了捏女娲的脸,做出一个笑脸,女娲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出手打他,她低下头,抓住他的手,而后,抬眸,与伏羲对视,两人相视一笑。 等稍微长大一些,混乱的三界终于逐渐分隔开来,划分出一片空白的人间来,帝俊坐守仙界,俯身在人间创世,女娲则带着部族来到了人间,在帝俊创造的万物之外一手捏出了万物灵长,人。 帝俊创世,女娲济世,鸿钧传道。 他们从蒙昧而野蛮的时代走来却给了人间以文明。 然而,好景不长,当三界初建时,天灾降临三界,女娲用了十年镇魂,十年补天,累到最后已经毗邻死亡,这位伟大又强大的母亲用身体补足了天边最后一块缺漏。 天地人三界欢欣鼓舞,可玄素却在那一天永远失去母亲。 她嚎啕大哭,声嘶力竭,可是玄女和伏羲却哑着嗓子,双眼通红,让她懂事。 “阿父,”她抓着伏羲的手,第一次这么叫他,质问道,“你其实是不是不爱母亲?” 伏羲却说:“因为爱她,所以我尊重她所有的选择。” 玄素不理解,她再一次离家出走。 她去了人间,在灯火阑珊的角落,看到了人间热火朝天,她看到高台座座起,看到了女娲的神像被搬到了人间,所有人都在朝拜她,在山呼一般的朝拜声中,玄素似乎理解了一点女娲。 她的阿母是个圣人。 离家出走日久,这一回出来找她的不是伏羲,而是玄女,她持剑看着呆愣地看着人间烟火的玄素,怒火一下子散了,她单膝跪在她身边,拨开她凌乱的头发,温声道:“久不归家,父亲和我都会担心的。” 第204章 玄素眨了眨眼,问:“圣人也会担心家里人吗?” 玄女一愣,玄素却紧紧地抱住了她,问:“姐姐,圣人心里有苍生,还有位置留给家里人吗?” 玄女也不知道,她只能将玄素抱在怀里,告诉她:“父亲病了。” 玄素一僵。 她回了仙界,伏羲看着她倒是没说什么,招招手,让她过来,然后当她哭着过来的时候,捏了捏她的脸,叹了口气,说:“腾蛇一族怎么出了你这么个爱哭鬼。” 玄素却哭着反驳:“阿父和姐姐坚持不哭,我总要替着你们哭,不然你们的难过都积在心里,会得病的。” 伏羲愣在原地,弯下腰,将已经长高的玄素搂在怀里,轻声说:“对不起。” 玄素或许天生就是该习医,她说的不错,郁结于心就是会得病。 伏羲就得病了,他病得很重,但他好像已经无所谓自己能活多长了,玄女已经长大了,无需他照顾,眼下需要看顾只有始终长不大的玄素。 他带着玄素去了人间,将更多的知识与文明带给了人间。 玄素跟着他四处行医,修习琴艺。 伏羲琴在最初最初,不是用来杀人的。 它是用来问道的。 就像当年伏羲与女娲结合时,询问盘古天道一样,如今,女娲得道,伏羲便用琴问女娲天道。 他不问吉凶、黑白,一无所求,只问天道是否安好。 而弥散在天地间的意志,会在极偶尔的时候,回复琴音,答为一个简单的“好”字。 伏羲往往为此会高兴很久很久,他怕他死后,再无人可以问候女娲,便教导玄素习琴。 玄素资质平庸,学了好几千年也没有学会,伏羲没有不耐烦,玄素却不耐烦了,她问为什么非得她学,这种事玄女肯定一学就会。 “她不是你,”伏羲无奈地说,“她心性至坚,一往无前,不会回头。” 玄素后来明白,伏羲这是在说玄女和女娲是一样的人。 然而,玄素太笨,直到伏羲去世前也没有学会问道,但是伏羲在死前似乎对此已经没有执念了。 她和玄女跪在床头,玄女沉默,她则又像个小孩子一样哭个不停。 她抓着伏羲的手,一遍遍承诺自己一定会好好学琴,让伏羲不要死。 伏羲揉了揉她的头,说:“不必习琴了。” 玄素一愣,像个被抛弃的小动物一样手足无措,轻声喊:“阿父。” 伏羲叹了口气,说:“这是我的执念,这些年强加给你,实在抱歉。” “我这些年想了想,当我死后,我所有的一切迟早也会归还天地,到那时,似乎也可以重回天道轮回之中,化作风与尘,像很多年前那般与她永远在一起,”他颇为向往地说,“好像,生与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阿素,”他看着玄素,温柔地说,“我死后,你不必再学你不需要的东西了。” “你长大了,也该自由了,”他笑着说,“以后,你可以学习想要学习的,选择想要选择,去往想要去往的地方。” 玄素哭喊道:“我不要长大,更不需要自由,我只要阿父和阿母永远在我身边!” 伏羲无奈地看着她,对玄女说:“阿素还是没有长大。” 玄女摇了摇头,道:“她只是不愿意。” “不愿意就不愿意吧,”伏羲靠在床上,仔仔细细看着这个长不大的小姑娘,说了与女娲相似的话,他道,“不必管她,就这样吧。” 玄女自顾自地承诺道:“您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 伏羲轻轻一笑,就像年轻时那般总带着洞察世事的三分轻慢,闭上眼,轻声道:“你啊,先照顾好自己吧。” 伏羲去世后,玄素大病一场,玄女如她所承诺的那样对她悉心照料,玄素就此将她视作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变得愈发神经质,愈发歇斯底里。 前头几万年,玄女一切安好,玄素自然相安无事,除了跟得紧了点,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涿鹿之战以后,玄女一病不起,玄素也几次濒临崩溃的边缘,吵得最凶的那次是云华下山的时候,玄女急的从缠绵已久的病榻上滚了下来,玄素大惊,连忙要把下山出走的云华抓回来,却被玄女拉住。 她说了女娲和伏羲一样的话,她说:“不用管她,就这样吧。” 长到这个年纪的玄素哪能听不出这句话的意思,这是尊重她的选择,放她自由。 玄素再也受不了了,她吼道:“那三界与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非得下山,惹得这一身伤病,缠绵病榻?!” “你病到现在,谁管你了?!” 不等玄女回复,她又喊道:“那九黎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替他们这群反天的混账庇护遗孤?” “你养到现在,又养了个什么样的白眼狼?!” 玄女很严厉地看着她,她厉声喝道:“玄素!” 玄素被吼的一愣,恶毒的言语通通咽回了肚子里,她僵在原地,看着与她一母同胞,血浓于水,又相依为命的姐姐,不哭反笑,她哈哈大笑,前仰后倒。 她愚钝,竟然到今天才看明白, 圣人心里,是没有家人的。 所以,在他们心里,玄素是永远可以被放弃的。 她满意地看着杨戬和哪吒被押送到了炼药池里,她见两人试图挣扎,嘲道:“别白费力气了,这池子里全是毒蛇,你们这群仙骨都没长起来的小家伙,落到池子里,都撑不过两刻,就化成一滩血肉了。” 第205章 “哦,”她特别看向哪吒,“你不一样,你应该……得是新鲜的莲藕。” 哪吒冷眼看着她,漆黑的眼中含着怒意,说:“把杨婵还我。” 玄素挥挥手,淡定地表示:“你死了,我可以考虑把她还你。” 她停顿片刻,认真地说:“看在杨婵救世的份上,我可以摘了你身上几块藕节,然后把你们葬在一起,全了你们的姻缘,你觉得怎么样?” 说罢,她强调道:“我阿父和阿母都没这待遇呢。” 哪吒当然不觉得怎么样,但他和杨戬双双中了毒,用不了仙术,只能任人宰割,他低头看着池中蠕动的恶心的蛇群,心里想,等他死了,失去这副躯体,定会化作恶鬼,烧了这女娲宫,让所有人都不会好过。 玄素做事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说要杀他们,就不会多等一刻,她招呼手下人将哪吒和杨戬直接推到了炼药池里。 杨戬看着哪吒,开了个不好笑的玩笑,他说:“跟你死在一起,我觉得很恶心。” 哪吒挑眉,冷道:“我比你更觉得恶心。” “哦,”杨戬看着池中贪婪的毒蛇,笑道,“那我们最好还是别死了。” 他这话说得轻巧,但他们现在就是案板上的鱼任人宰割,怎么能别死呢? 哪吒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被推进了炼药池中。 那些在池中涌动的毒蛇在一瞬间就他们埋在身下,用尖锐的毒牙去啃噬他们的血肉,但不过一刻,哪吒怀中一直藏着的宝物忽然绽放出刺目的光芒。 哪吒在漆黑一片的世界里,直直与璀璨的彩光相撞,他微微瞪大眼睛,张了张嘴,呢喃着“杨婵”的名字。 漆黑的世界里,有人朝他伸出手来,哪吒下意识牵住,然后看到了久未看见的故人。 那是杨婵。 她提着灯,脸上带着俏皮的笑,踮着脚,将灯放到他头顶外那么高,想要把灯当作黑夜里的太阳。 可是灯火太小,做不了太阳。 它最多、最多可以点亮哪吒眼前的世界。 这对杨婵或许不够,但对哪吒足够了。 他紧紧牵着杨婵的手,怔愣地看着她,还不知道说点什么,黑暗就彻底被灿烂的光明破开,眼前的杨婵瞬间消失,哪吒张皇地抓,结果被外面的人拽到池外。 他半跪在地上,还未站稳,就又要跳入池中,被杨戬喝住。 哪吒一愣,皱着眉,抬起头,看到了杨戬。 周遭传出玄素的惊呼声,她说:“你们怎么会有宝莲灯?!” 哪吒一顿,看向池中,见原本在怀中放的好好的莲灯高高的飞到池上,散发出来的猩红色的光将池中的毒蛇照死了大半,活着的也拼命往外爬,玄素口中厉害的不行的毒蛇们此时正争相往外爬想要在莲灯求得一线生机呢。 杨戬拍了拍哪吒的肩,说:“你私藏宝莲灯还是有点用处的。” 怪不得他之前那么淡定,估摸着是笃定宝莲灯会出手了。 哪吒冷哼一声,没有理他,转而对玄素嘲讽道:“前情提要不看吗?宴席上因为宝莲灯闹得那么大,你真以为是在说笑啊?” 玄素怒道:“你怎么会用宝莲灯?莫非……宝莲灯认你为主了?” “不可能!”玄素干脆利落地否定自己的猜测,“宝莲灯只认圣人为主,连我姐姐都不是宝莲灯的主人,你们这群混账怎么可能收服宝莲灯?!” 哪吒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淡定地说:“不好意思,我不是这破灯的主人,家里有人是。” 这回轮到杨戬踹他一脚了。 这还没打起来呢,就起内讧了,哪吒怒目回视:“你干嘛?!” 杨戬转了转手中凭空生出的三尖两刀刃,纠正道:“什么你家里的,那是我杨家的人。” 哪吒一噎,平生第一次尝到了吃哑巴亏的感觉。 但他不是个吃亏的人,于是选择把这闷头大亏让女娲宫的人尝一尝,他打了个响指,女娲宫内在白昼中忽然升起冲天的烈火。 杨戬“嚯”了一声,说:“这可是女娲宫,你会遭天谴的。” 哪吒翻了个白眼,回:“我都不怕死,怕什么天谴。” 玄素怒不可遏,明丽的大火在她脸边闪烁,画出一道道鬼影,她说:“你既然惊动了姐姐,那就不要怪我手下不留情了。” 哪吒“哼”了一声,斥道:“说的就像你之前留情了似的。” 他摊开手,道:“趁着这火还没蔓延开来,你赶紧把杨婵还我。” 玄素冷笑道:“大火既然落下,你以为还有可以谈判的空间吗?” 说罢,玄素手中幻化出伏羲琴,她往外一拨琴弦,恼人的琴音就蔓开。 杨戬立马捂住双耳,让哪吒也把耳朵蒙住。 哪吒根本不听,他顶着让他极尽失聪的魔音中,迅速跑向前,甩着枪,甩到了玄素面前,玄素向后一仰,躲过了甩过来的火尖枪,然而,在闪身之时,大火又燃到她面前。 她抱着琴又是一拨,无形的琴音化作有形的风,劈开了这一片大火。 哪吒在琴音中彻底失聪,双耳流出血来,反应也变得迟钝了,玄素趁势追击,在琴弦上猛地拨下,无数条纤细又锋锐的琴弦朝他直直飞来,而在身后,杨戬不知何时,持刀砍来。 玄素身后一寒,转过身,看到即将劈来的刀,脚一踮,侧身飞到空中,旋了几圈,那分散在空中的琴弦割向了他们两人。 第206章 杨戬持刀,滑向哪吒,一刀砍向他,哪吒理都没理他,转而持枪对着他划去。 他们表面上是对对方出手,实际上是对布在对方无法触及的琴弦出手。 须臾间,那些纤细而锋锐的琴弦在刀光剑影下断开。 玄素坐上巨大的青色蟒蛇,评价道:“还挺默契。” 哪吒和杨戬表情像是吃了苍蝇,说玄素很没眼光。 玄素这会儿摆起前辈的架子,对他们这群小屁孩儿说:“我活了多少年,你们活了多少年?姜还是老的辣,你们懂个屁。” 哪吒不尊老爱幼地给了她一枪。 玄素用琴弦挂住他的长枪,往后一扯,与他对峙起来,玄素看着他,冷道:“我与你们阐教元始天尊乃是同辈,他见到我尚且要恭敬三拜,你们算是什么东西敢与我斗?” 哪吒一边拿出火尖枪,一边扔出混天绫,玄素一顿,一拨琴弦竟然撕碎了混天绫。 杨戬竖起两指,划开额前的天眼,望向玄素,本打算像以前那样看向她的弱点,却震惊地发现她没有弱点。 玄素在他怔愣之时又一次将繁复的琴弦密布整个庭院,让他们动弹不得。 玄素转过头,看向杨戬,注意到他额上的天眼,“哦”了一声,淡道:“这玩意给你这个小家伙真是可惜了。” 杨戬和哪吒都动不了了,他们面面相觑,皆找不到出路,同时看向玄素。 玄素抱着巨大的伏羲琴,道:“别白费力气了,你们都得死。” 哪吒却不认命,他即便被琴弦缠着,也要乱动,很快的,他的四肢都被切的粉碎,杨戬大惊,忙喊道:“哪吒,住手!” 哪吒身上血肉模糊,一边受伤,一边愈合,他笑着说:“聋了,听不到。” 他缓缓移动,等到自己适应这种疼时,就开始慢慢加快速度,他的伤口总是长好又切断,切断又长好,往往是长好那里,又没了那里。 浑身上下到处是血不说,连个完整的身体也凑不齐。 玄素见状,奇道:“你都这个样子了,何必苦苦挣扎?” 哪吒对她就只有那句话:“把杨婵还我。” 玄素更困惑了:“我都说了,等你死了,我会把你们葬在一起的。” 哪吒突兀地笑了一声,抬头看向玄素,说:“好啊,等你死了,我会把你和你那病的起不了床的姐姐葬一起。” 玄素登时大怒,怒气具象化变成毒气,连池中的毒蛇也统统死去,宝莲灯不由得变得更亮,施展出更多的红光才能勉强抵抗住她释放出来的毒气。 哪吒笑问:“这话说的是不是挺放肆的?” 玄素闻言,愣在原地。 “死事如生?这样的话是生者无可奈何之后安慰给自己听的,但扪心自问,你能甘心吗?你可以释怀吗?你放得下吗?” 玄素低头不言。 “你这老不死的都放不下,”哪吒疼得深吸一口气,沉着脸,问,“何况我?!” 说罢,大火再次燃起,这次大火用尽了哪吒全部的法力,燃得极旺,几乎把小半个女娲宫都囊括在内,玄素震惊地望着这火,忘记了手里还压着两个人,第一反应是扑灭大火。 然而,哪吒正在这时从天罗地网一般的琴弦中飞了出去,他浑身烂的不成样子,却因为数次伤愈,让如今的身体强行适应了这高频度的伤愈速度。 他从火中来,当重新从烂泥一般的躯体中长出手来时,他拿过了早躲在一边的乾坤圈,直直向玄素砸去。 大火因为他忽然的动作而摇曳不定,而另一股大风更让火势巨变。 当玄素发现哪吒从火里冒出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了,凌冽的大风正好这时吹来,它挡在玄素身后,将用尽力气的哪吒四两拨千斤拍到另一处房顶上。 哪吒被拍到房顶上,将那一处坚硬的房子陷出好大一处凹陷。 哪吒闷哼一声,将涌到喉头的血咽了回去。 他翻过身,从凹陷的房顶上爬了起来,站在风与火之中。 大风继续猛吹,很快的,他自以为不会扑灭的三昧真火也在飓风中扑灭了。 玄素环顾四周,抬起头,惊喜地喊:“姐姐!” 空中传来悠远又低沉的女声,她冷斥道:“小妹,你胡闹!” 玄素吓得缩了回去,她低着头,搓了搓手,说:“你竟然说我。” 说罢,她还觉得自己怪委屈的,喊道:“明明大闹女娲宫的这两个混蛋,你竟然为了外人说我。” 玄女的咳嗽压抑不住的在宫中回荡,咳得玄素心惊肉跳,她立即收了伏羲琴,从巨蟒身上跳下去,要去宫里找她,又被她喝住。 “姐姐。” “他们是为了求医而来。” “他们是为了求医吗?”玄素忽然激动起来,“他们是为了杀你!” “他们要的是阿母留下来的黄土,那是你救命的东西,救了她就是杀你!” “谁要杀了你,”玄素怨毒地说,“我就杀了谁!” “住口!” “姐姐!” “如今三界太平,战者可以不战,医者如何能不医?” “但这牵扯了你。” “牵扯了我又如何?” 玄素一顿,焦急神情忽然变得扭曲,她疯了一样,对着空中,疯言疯语。 “对,对,”她癫狂地笑道,“你们都是大圣人、大善人、大好人。” 第207章 “只有我,只有我!”她拍着胸口,笑声戛然而止,深吸一口气,尝到了喉头腥甜的血味,她一字一句地说,“不善,不慈,心胸狭隘!” “可是狭隘的我只有你们,你们有三界、有苍生,根本无处安放我!” 玄女又开始剧烈咳嗽,咳嗽中夹杂着微弱的“小妹”,玄素似乎疯病暂歇,又变得慌张。 空中吹起一道柔软的风,她飞到玄素身边,化作一双温暖的手,将玄素抱在怀中。 玄素愣了愣,竟然落出泪来。 “小妹,”玄女说,“这世上没有谁可以真正陪伴谁。” “父亲和母亲是至亲,也是挚爱,尚且不能携手一生,我们如何能?” “阿母陪不了你,阿父陪不了你,我,也一样。” 玄素抓住无形的风,说:“你可以。” “你可以!” 玄素只想要一个肯定:“对不对?” “小妹,”玄女捧着她的脸,看着她总是落不完的泪水,叹道,“你该长大了。” 玄素崩溃地将脸埋在手中,哭道:“我不想长大。” 她活了那么多年却还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孩子,在空寂的宫殿里哭哭啼啼,然而慈爱的女娲也好,温和的伏羲也罢,如今,就连一直陪伴在身边的姐姐也即将寿终离开自己。 她将在这世上成为真正的、独立的个体。 真正自由,然后,真正孤独。 这便是她无法面对的长大。 玄女哄道:“将云华的女儿还给那个孩子。” “我不。” “听话。” “你不是要我长大吗?”玄素强词夺理,“谁长大了还对姐姐言听计从?!” 空中传出玄女的叹息,不过一会儿,玄素曾经座下的青色蟒蛇背叛了它的主人,爬到屋顶旁,张开嘴,将肚子里安放的杨婵吐了出来。 哪吒瞪大眼睛,失而复得,他紧张地将杨婵紧紧抱在怀中,他不敢抱的太重捏碎了杨婵,又怕太轻了抱不住她让她摔下去,于是在这一轻一重之间,挣扎的双臂微微发抖。 那阵风又飘到了杨戬身边,停在杨戬身前好一会儿,杨戬一动不敢动,过了许久,才听玄女带着怀念一般的语气说:“你长得很像昊天。” 杨戬一顿,又听她说:“那年,昊天闯入西昆仑遍体鳞伤,抱着襁褓中的云华,跪在女娲宫前数十日,几乎死去,才等到我开门。” 那时,玄女站在高高的女娲宫前,俯视着这个曾经高傲的少年,见他低下头颅,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儿,在大雨中,几乎快要死去,她注视良久,才肯下台阶,牵扯这一场因果。 昊天跪在宫殿前,听到动静,缓缓抬起头,金色的眼眸中蕴着浓的化不开的恨意,嘴上却用极其卑贱的语气恳求玄女收留云华。 他还年轻,不懂得收敛带着恨意的目光。 玄女没有接过云华,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这个高傲的少年,问:“你恨我吗?” 昊天张开干涩的嘴唇,撕开了嘴边的死皮,尝到了嘴边的血味,他低下头,说:“您纠正了九黎的错误,挽救了三界苍生,我怎么会恨您?” 他木着一张脸,面无表情地歌功颂德:“我感谢您的恩德。” 玄女说:“我想听实话。” 昊天干涩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露出一个笑,但他太恨,浑身微微发抖,蓄势待发,几乎要当场斩下仇人的头颅,这样的恨意让他无法讨好的笑出来。 不过,在九黎嚣张跋扈的这些年里,他也没学会如何谄媚。 他最后只能低下头,藏住那双刺目的眼睛,答:“我只能说这样的实话。” 这样说,其实玄女其实已经懂了。 即便懂了,她却还是接过了对她有杀意的孩子的请求,从他手中接过了他视若珍宝的妹妹。 她说:“她会好好长大的。” 她蹲下来,平视昊天,承诺昊天所担心的那些事:“没有人知道她是九黎出身,她不会是罪奴,她以后和你以前一样,逍遥自在,光明坦荡。” 昊天在雨中默默看着她,她安静地与他对视,良久,昊天问:“是因为叔叔吗?” 玄女不答,她的眼神落到这场大雨里,怅然地说:“我只是觉得这样的真情需要保护。” 昊天终于忍不住讥讽:“你能保护我的真情,就随意践踏叔叔捧过来的吗?” 玄女淡道:“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玄女转过头来,看他,露出一个寡淡的笑意:“哪里,都不一样。” 玄女看着如今的杨戬,问:“云华是不是死了?” 杨戬一愣,眼中闪过相似的恨意,点了点头。 玄女沉默良久,叹道:“物是人非事事休。” 她对他们说:“女娲宫不留外客,走罢。” 杨戬说:“可婵儿……” “我知道,杨婵我会救,走罢。” 哪吒紧紧抱着杨婵却不肯撒手,他盯着空中无形的风,嘲道:“救了她,你就会死,你会愿意吗?” “怎么?你不信我?” 哪吒当然不信,在女娲宫险过这一遭,已经丢过一次杨婵了,他冒不起险。 但玄女没有劝慰他,反倒淡定地说:“信不信由你。” 哪吒一僵,玄女又说:“可你既然来了,就是赌这一线生机的,除了信我,你别无它法。” 第208章 “小家伙,”她声音里带着源于高傲的轻慢,“兵行险招,这一手棋你不得不下。” 哪吒紧紧抱着杨婵,反驳道:“杨婵不是棋,她是我最珍贵的人,不能由着你下棋。” 玄女一愣,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喃喃道:“人不是棋,原来,是这个意思。”风具象成与玄素一模一样的人影,她跪坐在哪吒身前,看着他怀中紧紧抱着杨婵,伸手去触杨婵,被哪吒躲过,玄女手里落了空,苦涩地笑道:“我再不会拿人下棋了。” 她看向哪吒,说,“杨婵复生需要漫长的时间,你就算等在女娲宫也无济于事,而且,女娲宫不留外客。” “这是规矩。” “我愿意对她出手相助,你们也要遵守我的规矩。” 哪吒看着她,她任他去看,许久过后,哪吒终于愿意放手。 他抱着杨婵,脸贴着脸,在她耳边轻声说: “杨婵,天地那么大,有好多地方,我们都还没有一起去过。” “我自由了,以后我们呐,随便去哪。” 他脸上浮现出笑意:“去你想去的地方,去我想去的地方。” “杨婵,”他恳求道,“你要是醒了,记得下山来找我,好吗?” 他等了很久,杨婵却始终没有回音。 玄女眼中流露着悲悯,没有劝着哪吒放下。 他抱着杨婵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可是具体在等什么他也不知道。 风逐渐停了,所有人都看着他们,许久过后,杨婵挂在手腕上那枚清心铃在无风的屋顶里发出清脆的响声,哪吒猛地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庭中炼药池中央在刹那间盛放出一池莲花。 美丽的莲花在池中盛放,而那盏飞到空中的宝莲灯也在这时晃晃悠悠地来到了哪吒身边。 哪吒轻轻一点,那盏明亮的莲灯便化作了一个美丽的发簪。 他抱着杨婵,稍稍理了理她的头发,然后将那枚簪子小心翼翼地插进了她的白发中。 他垂下眼眸,眼眶微红,漆黑的眼睛里闪着水光,他抱着她,温声说: “我会等你。” 泪珠就在此时凭空落下,滴在杨婵苍白的脸颊上。 第81章 真假 “……” 似乎有人在叫她。 杨婵觉得困意沉沉,拼了命怎么也起不来。 “……!” 那个声音变得大了些。 杨婵感觉身上压着很重的东西,动弹不得,意识已经清醒,人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她拼命挣扎,连个指头也动不了。 “呼”地一下,有人帮她把身上的重量卸去,与此同时,暖气一下子消散,外面寒冷的风吹到身上,冻得杨婵浑身颤抖,她终于从沉重的压力中突出重围,并从寒冷中被浇了一头清醒,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她眨了眨眼睛,听到有人带着戏谑地语气,说:“哟,大小姐终于肯睁眼了?” 她转过头,看到了妈妈。 她震惊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然后挨了妈妈一拳,打的她头冒金星,晕头转向,她可怜巴巴地抱着头,小声抱怨道:“打的好用力,我可能不是妈妈亲生的。” 妈妈叉着腰,怒道:“你上学都要迟到了,还敢抱怨我?!” “啊……”杨婵迟钝地说,“我怎么还要上学啊?” 妈妈皱了皱眉,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是滚烫的,脸色一沉,说:“不用去上学了,去医院吧。” 杨婵缩了回去:“我不想去医院。” 妈妈大手一挥,叫来爸爸,然后宣布道:“不想去也得去。” 妈妈和爸爸抱着她去了医院一遭,遇上姨婆,姨婆心狠,在杨婵可怜巴巴的目光里,也大手一挥下了一个屁股针,打的杨婵哭天喊地。 杨婵被爸爸抱在怀里哄,哭得更厉害了,妈妈翻了个白眼,吐槽道:“你就惯吧,她都多大个人了。” 爸爸笑了笑没有反驳,抱着杨婵,擦了擦她掉不完的眼泪还在哄。 杨婵窝在爸爸的怀里,小声说:“爸爸,我想上学了。” 爸爸乐呵呵地说:“呀,看来劝学还是屁股针管用啊。” 妈妈坐在一旁给学校那边打电话请假,严肃的面容变得温和了些,连平时的大嗓门都变小了很多,好像是怕吓着电话那边的人一样,她拿着手机,和声细语:“没事的,打了一针就好了,真的,你别担心。” 杨婵冒出头来,问:“是舅妈吗?” 电话那边也听到了她的声音,传出温柔的笑意,杨婵听得这笑声浑身都暖和了,她伸出手挣扎着要接电话,妈妈嗤笑一声,把手机给了她。 她双手捧过手机,支在耳朵边,说:“舅妈我好想你。” 舅妈笑着说:“是吗?我也很想幺幺。” “生病难受吗?” “嗯。”杨婵说,“妈妈的拳头好疼,屁股针也好疼。” 妈妈又给她一拳。 杨婵“呜”了一声,说:“妈妈的拳头一点也不疼。” “舅妈,我想上学了。” “好啊,但等你病好了才行。” 杨婵问:“那我什么时候病好啊?” 这个问题该问姨婆而不是舅妈,但舅妈一向脾气极好,有问必答,安慰道:“等到幺幺睡过一觉就好了。” “真的?” 第209章 “真的。”杨婵满意了,舅妈又轻声哄着她,她的声音就像是又甜又软的大白兔奶糖,杨婵听着很安心,渐渐地泛起困意,在爸爸怀里睡着了。 她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外婆和外公来了家里。 外婆和妈妈关系很别扭,妈妈见到外婆来了想亲近,可是又别扭着不上前,外婆看到妈妈想打招呼,见她不动也不好主动说话,幸好外公是个无敌大社牛,来了先是一个令人窒息的爱的怀抱,然后又要跟妈妈比试拳头。 妈妈说:“叔叔,你真的很幼稚。” 外公哈哈大笑,屋子里都是他的笑声。 外婆凉凉地说:“你这样会把幺幺吵醒的。” 外公一惊,笑声诡异的戛然而止,但杨婵已经被吵醒了,她穿着拖鞋,塔塔地跑出来然后看到了外公和外婆,她惊喜地喊他们,外公和外婆脸上都流露出笑意。 外公伸出那双布满茧的大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等幺幺暑假,我带你去武馆打架!” 外婆轻咳一声,外公赶紧转换路线,说:“不是不是,那什么,对,锻炼身体。” 他将幺幺一整个抱起来,他力气很大,怀抱却很稳,杨婵在他怀里怎么荡,都掉不下去。 楼下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外公带着杨婵去窗口,然后看见了楼下躺着的豪车,外公喃喃道:“这嚣张跋扈的出场很熟悉啊……” 不等说完,妈妈就跑到窗口,破口大骂:“把你那破笛声关了,分贝多大,你不知道啊?!” 车子果然不叫了,杨婵看着车门开了,在主驾驶座上走出来一个打扮讲究的青年,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端的是一派丰神俊朗的作风。 是舅舅! 舅舅走出来,关上车门,抬头望着窗口的位置,理了理没有任何褶皱的袖子,“啧”了一声,对妈妈说:“几日不见,你脾气又变差了。” 妈妈顺手送给他一个花盆大礼包,舅舅轻松接过,然后慢悠悠地批评道:“高空抛物是要判刑的。” 车门的另一边,舅妈也走出来了。 她穿着一条彩色的裙子,柔情似水,走到舅舅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说:“好了。” 舅舅立即闭上嘴,就连这边的妈妈也不动手了,兄妹俩看了对方一眼,转过头,各自安好。 外公在一边点评道:“天地之道浸,阴阳之相克。” 杨婵看向他,见他笑着说:“是故,以柔能克刚,以弱能胜强,以静能制动。” 外婆喝着茶,不咸不淡地说:“不要乱改编我写的东西。” 外公转过身,坐了回来,笑道:“嘿,活学活用嘛。” 门响了,杨婵从外公的怀里跳下来,给开了门,大声喊:“舅妈!” 然而看到的是摆着一张死人脸的舅舅。 她吓得一跳,往后一仰,立马要关门,舅舅视她为无物,轻轻松松打开门,一手提着她,一手拿着花盆,进了家门。 他把花盆还回去,杨婵却没还回去,提着她一晃一晃的,从上到下打量她,说:“不就是个感冒?大惊小怪。” 杨婵怒目而视,怒道:“我讨厌舅舅!” 舅舅一噎,手一松,杨婵从他手里跳下来,跑进舅妈的怀抱里。舅妈蹲下来,笑呵呵地抱着她,任她在怀里撒娇,直到舅舅说:“你就惯吧,她都多大个人了。” 妈妈糊了他一巴掌,怒道:“凭什么这么说我女儿!” 杨婵缩在舅妈怀里,跟她悄悄说:“早上妈妈也是这么说我的,一模一样。” 舅妈竖起一只手指,让她噤声,杨婵如临大敌,赶紧捂住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有说,舅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眼见着兄妹俩又要吵起来,爸爸在厨房里让妈妈进来帮忙,阻止了可能的纠纷。 杨婵牵着舅妈上了餐桌,她晃着腿,乐呵呵的,舅舅看她傻乐,说:“这是个傻的。” 外公哈哈大笑,说:“这不是傻,这是心性至纯,我们幺幺啊能走得很远呢。” “哦?”杨婵奇道,“我能走多远呀?” 外公说:“三十三外天外天。” 杨婵歪头,没有听懂。 舅舅嗤笑一声,说:“我就说她是个笨蛋。” 杨婵气道:“你才是!反弹反弹!” 舅舅“呵呵”两声,嫌弃地将那张俊脸都皱成了包子。 外婆端着茶,忽然说:“再过两年,幺幺就该中考了吧,想考什么学校?” 杨婵一愣,她想说自己不是已经中考了吗? 可一旁的舅妈笑着看她,纤长的指点在嘴唇边,让她噤声。 舅舅在一边嘲道:“能考什么就上什么。” 妈妈闪现出来,拿着锅铲,怒道:“胡说八道!我女儿一定能考市里最好的。” 爸爸把她拉了回去,说:“不要给幺幺太大的压力。” 妈妈握着拳头,打了鸡血一般说:“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 舅舅“哦”了一声,告诉杨婵一个残忍的事实:“我们当年可都是考满分的,你还是别勉强自己了。” 杨婵没有生气,她微微皱起眉,开始觉得奇怪,她将舅妈的提示当耳旁风,大声说:“我已经考过了!” 没有人理她。 她变得有些慌张,下意识看向舅妈,舅妈无奈地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头,她抓住舅妈的手,问:“舅妈,中考我早就考过了,你知道的对不对?” 第210章 舅妈看着她,一言不发。 杨婵心里升起无法言喻的恐惧感,她丢开舅妈的手,走下桌,舅舅皱着眉问:“怎么了?” 杨婵退了一步,舅舅走上前,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他像妈妈那样将手盖在她的额头上,然后奇道:“这烧不是退了吗?” 杨婵看着舅舅,两双一模一样的金色眼眸对视,一个困惑,一个犹疑,杨婵再问:“舅舅,我是不是已经考完了?” 舅舅像没听到一样,问她:“现在还有哪不舒服,我叫家庭医生再来给你看看?” 杨婵身处在无法得到回应的世界里,觉得这些和蔼可亲的亲人们都变成了可怕的背景板,她猛地一下推开舅舅,拉开门,就往外跑,呼的一下打开门,哥哥的脸露了出来。 他微微弯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几个头的妹妹,说:“我正要敲门呢,你竟然就开了……” 杨婵没听他接下来的话,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从哥哥与大门的夹缝中钻了出去,拼命地跑。 她跑在自己已经几近忘却的记忆里,所有变淡到几乎消失的记忆都逐渐变得浓墨重彩。 跑着跑着,她就像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儿一样栽到地上。 她死咬着牙,忍着疼,刚要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跑,就被外公揣到怀里。 她说不了话,身体也变得柔软无骨,外公抱着她,遇上一群上门踢馆的家伙,三两下就打跑了他们,然后自以为帅气地摆了个姿势,结果杨婵被他们打架扬起的灰尘呛得咳个不停。 外公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嘴上喊:“幺幺,你别吓我啊。” 外婆过来拯救了他,将杨婵从外公怀里抱了出来,去了医院,见姨婆,然后姨婆说他们大惊小怪,让他们滚出医院,不要占用公共资源。 外婆和外公站在医院门口,等着妈妈过来,妈妈过来,紧张地把杨婵抱在怀里,外公手足无措,外婆咳了咳说:“幺幺没有大事。” 妈妈急道:“您说没大事就没大事吗?!幺幺不是我,您以为像养我一样随便往地上一丢任由风吹雨打就能把幺幺带大吗?” 外婆一僵,低下了头,说“对不起”。 外公赶紧护着外婆,说:“都是我的错,你别怪她呀。” 妈妈抱着杨婵见谁怼谁:“叔叔,您也知道是您的错,那你倒是知错就改啊,这都第几次了!” 杨婵在妈妈大发脾气的时候,滚到地上,继续往前爬。 她爬呀爬终于又学会了走路,她继续往前走,这会儿她穿了漂亮的小裙子,走到了舞台上。 哥哥穿上了月亮的舞台服,杵在一边,无奈地说:“幺幺,你倒是念台词啊。” 念什么? 杨婵想了想,说:“今晚的月亮,真是美啊。” “砰”地一声,彩带飞出,爸爸和妈妈的笑脸从台下露出来,他们和哥哥一起鼓着掌,说:“就算幺幺演不了公主,在我们心里也永远是小公主。” 杨婵没有领情,她扯掉身上的彩带,又从空荡荡的剧院跑出去,跑着跑着她长大了点,背上了小书包,从热闹的校园走出,看到孩子们围着一辆豪车惊叹不已。 更为惊叹的是里头出来的美男子。 舅舅非常装逼地往下拉了拉墨镜,露出一双金色的眼睛,倚在豪车上,看着杨婵,朝她招招手,说:“小笨蛋,你妈让我来接你。” 杨婵背着小书包,嫌弃丢人掉头就走,独留舅舅一人尬在原地,但他脸皮厚的很,根本尴尬不了多久,一会儿又成了花孔雀对校园里走出来的舅妈,孔雀大开屏,笑着说:“小古板需不需要我载你一程啊?” 舅妈别过头笑了笑,然后说:“好啊,那就有劳夫君了。” 杨婵顺着拥挤的人流继续往前走,她又长大了些,脱去了小学的衣服,穿上了初中的校服被同学们催赶着上课。 舅妈在台上上课,杨婵在台下走神,舅妈拿着课本,看见了便从台上悠悠走到台下,她轻轻敲了敲杨婵的课桌,杨婵一下子回过神,吓得站了起来,喊:“舅妈。” 舅妈摇了摇头,轻声说:“在学校里,要叫我老师哦。” 同学们窃窃私语,杨婵羞愧地低下头,舅妈看着她,将她的课本合上,然后问:“天上白玉京,十一楼五城。下一句是什么?” “仙……” 仙什么? 杨婵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课真的学过吗? 舅妈看着她,叹了口气,让她坐下。 她怯生生地望着舅妈,舅妈伸出手,轻轻拍了她的头,一边拍,一边念: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杨婵心神震动,微微瞪大眼睛。 她又从课桌上猛地站起来,教室一片哗然,舅妈拿着课本,脸上也失去了惯有的笑意,她站在教室里,看着杨婵跑了出去。 杨婵继续跑,她没有背书包,跑到外面遇上了一群徘徊在外的小混混,她也不躲,非常生猛地从地上抄起板砖就往他们身上砸,但力气太小,没打中,反而被推到地上,手磨在地上擦破皮了。 外公闪亮登场,三下五除一把那群人打跑了,并把她牵回了家,外婆放下了总是不放手的兵书,拿起药箱给杨婵擦伤,她擦得很小心,生怕杨婵疼。 杨婵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说:“外婆,我不疼。” 第211章 外婆一愣,外公把她抱在怀里,陶醉地说:“我们家幺幺好坚强,适合跟我习武!” 外婆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的怀抱,说:“她坚强,你抱我做什么?” “你难过了,”外公说,“哄一哄。” 顺便占个便宜。 外婆踩了他一脚。 杨婵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跑都只能在回忆里打转,她不跑了,坐在原地,看着手上逐渐痊愈的伤,再抬头时,外婆的家变成了自己的家,哥哥打开门,惊讶地说:“以为你还在睡觉,没想到这么早就醒了。” 他走过来,看着杨婵,笑着问:“今天要考试,终于知道紧张了吗?” 杨婵看着他没有说话。 哥哥见杨婵表现奇怪,走过来,坐在床边,打量着她的神情,问:“怎么了?我怎么感觉你很难过呢?” 杨婵低下头,说:“我没有难过。” 她只是发现,她此前的人生,很可能,都是假的。 她跟着哥哥出去,妈妈和爸爸都很紧张,但他们却告诉杨婵:“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楼下又在鸣笛,妈妈这回不骂了,她笑着说:“兄长会接送你,你放心,道路都清了,咱们家幺幺这一路肯定旗开得胜。” 她握着拳头,说:“你一定会考个好成绩的。” 杨婵学着外公跟她碰了碰拳头,妈妈一愣,无奈又欣慰地说:“你这孩子。” 舅舅这回专门叫司机开车,自己跟杨婵坐在后面,他手里整理着杨婵的备考用品,话比以前多了好几倍,仔细一听很多话不仅毫无逻辑,还不断重复。 他捻着杨婵小小的文具包,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都是小场面,我们也不指望你考多好,随便考考就行。” 杨婵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文具盒,淡定地“哦”了一声。 舅舅咳了咳,又从头开始问:“准考证带了没有?” “带了。” “身份证呢?” “带了。” …… 舅舅化身大唠叨,念了一路,终于念到校门口了。 外婆和外公等在校门口,笑着朝她招手,外公说:“不用紧张,随便考,不行就跟我习武。” 舅舅看了外公一眼,忽然说:“幺幺,但你也不能太随便了。” “高中还是要上的。” 杨婵点了点头,他们推着她进去,一进画好的警戒线,就看到舅妈就在清点人数,数到她的时候,她默默举起了手,舅妈笑了笑,宣布:“好了,大家都进去吧。” 杨婵没有跟同学们一起进考场,她走到舅妈身边,戳破了所有的谎言,她说:“其实,一切都是假的吧?” 舅妈笑着看她,面色不改。 “舅妈。” 舅妈拍了拍她的头,说:“在学校要叫我老师哦。” “老师,”杨婵从善如流,“我此前的人生是不是都是假的?” “不是。” 杨婵一喜,又问:“那现在重复的一切是假的咯?” “不是。” 杨婵皱起眉,问:“什么意思?” 舅妈走在前面,她袅袅婷婷,走的明明很慢,可眨眼间又走了很远,杨婵被迫跑上前紧着她,她问:“老师,那到底是什么是真的?” 舅妈说:“什么都是真的。” “天上白玉京,”她轻轻念道,“十一楼五城。” 她重复道:“什么,都是真的。”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考试的铃声在这时响起,杨婵错过了她此前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但这场重要的考试对现在的她来说不再重要。 因为,她在这里所有的记忆终结于这场已经经历的考试中。 明亮的天色一下子暗下来,外面焦急等待的家长们也消失了,寂静的校园里似乎只剩下来的舅妈和杨婵。 杨婵环顾四周,说:“我明白了,所有的都是假的,只有你和我是真的。” 舅妈摇了摇头,说:“婵儿,真与假,你怎么分得清呢?” “婵儿”。 除了杨戬和死去的父母谁会这么叫她? “你……”杨婵指着她,“你是瑶姬?!” 舅妈身上的彩裙变成了古着的衣衫,它们轻轻飘着,似乎荡在云里。 “这里到底是哪里?!”杨婵拽住她的衣服,“我之前的人生到底又算什么?!” 瑶姬望着天,杨婵也跟她一起看去,只见天上飘下了朵朵白莲,雪一般纷纷扬扬,瑶姬伸出手,捧起一只莲,捧到杨婵眼前,说:“这里是宝莲灯,你我都在灯中,一直都在。” 杨婵瞪大眼睛。 “这里的一切都是现实的投影,不是假的。” “而你我不过是在宝莲灯中保有别的意志,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罢了。” 瑶姬一遍遍地重复:“你我是真的,你所经历的所有也都是真的。” 宝莲灯里有另一个世界。 杨婵正是生自这样的世界里。 杨婵软倒在地上,她捂着胸口,与哪吒相牵的魂契在撕扯她的灵魂,指引着她前往真正真实的世界里去。 她深吸一口气,对瑶姬说:“你骗我。” “这里的所有人,除了你我,都没有魂魄!”“他们其实都只是绕着你我转的背景板!” 瑶姬一顿,脸上的笑意慢慢散了,她缓缓蹲下来,说:“即便他们没有魂魄,即便他们因为你我而生,但……记忆是假的吗?” 第212章 杨婵看着她,一言不发。 “婵儿,你所有的记忆都是真的,而你最初的魂魄也是因为这些记忆而组成的。” 杨婵忽然说:“我要出去。” 瑶姬看着她,杨婵激动起来:“我要出去!” 瑶姬说:“你会出去的。”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说罢,整个世界都像莲花一般盛开,漆黑的天变成了明亮的白昼,看不到尽头的地变成了柔软的花蕊。 杨婵问:“你究竟是谁?” 瑶姬答:“我是这方世界的天,也是那方世界的天,此岸与彼岸之间,是连接一切的天道。” 杨婵又问:“那我是谁?” 瑶姬神情又变得温柔,她凝视着杨婵,说:“你是谁,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 杨婵看着她,感受着心中不断拉扯的魂契,在虚幻的此岸与彼岸之间,触到了唯一的真实。 她说:“我要出去。” 她选择了宝莲灯以外的世界。 瑶姬点了点头,说:“好。” 刹那间,那些落下的白莲组成了一道道天梯,组成了杨婵出去的路。 杨婵立即站起来,站了上去,走了好几步,她又回头来问站在原地的瑶姬:“你当年为什么要把我送出去?” 她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记忆终结于中考这一天,但是她既没有遭遇意外,也没有遭逢神迹,她只是普通地在考试,然后整个世界就像是幻灯片一下停止放送,变成漆黑一片,再一次睁开眼时,她便有了崭新的人生。 她只是个生自宝莲灯的井底之蛙,根本不知道外面有世界,谁把她送出去不言而喻。 瑶姬沉默。 杨婵敏锐地察觉到她沉默之中有些负隅顽抗的固执, 认为这个世界真实的固执。 杨婵说:“你之所以把我送出去是因为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 瑶姬闭上眼,淡道:“时机已到,出去罢。” 第82章 母亲 杨婵苏醒时,感觉浑身很重,重的连眼睛都睁不开。 屋子似乎染着熏香,是种清新的茶香,茶香四溢,让她在死寂的黑暗中寻到了方向,她的意识顺着茶香向前走,然后终于走到了身体里,沉重的新的身体与灵魂慢慢聚合,融为一体。 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然后被一双冰冷的手牵住。 这手上带着厚厚的茧磨在她柔嫩的手背上,触觉异常清醒。 温暖而寂静的屋子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女声,她说:“是不是醒了?” 另一道高亢一些的女声“哼”了一声,没有认真回答问题。 “小妹。” “醒了醒了醒了!” 说话的正是玄素和玄女两人。 玄素从屋子里拿出厚厚的外氅裹在玄女身上,然后将她抱到轮椅上,推着她出去,在她说话之前,把她带回了一直闷着的屋子里,然后盖上了被子,十分熟练地掏出一本兵书塞到玄女手里。 玄女却不爱看了,她放下书,望着窗外的杨婵的方向,说:“这些书我都看过了。” 玄素双手抱胸,嘲道:“姐姐不是因为看过了不想看,而是因为心思不在书上。” 玄女“嗯”了一声,忽然说:“杨婵长得不像云华。” 玄素给她掖了掖被子,说:“姐姐,不要在任何人身上找别人的影子。” “我知道,”玄女捏着书脊,说,“可是杨戬长得很像她,我以为……” “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像母亲的,可能她是像父亲。” “是吗?”玄女沉思片刻,说,“可我与你一模一样。” 玄素从侍女手中端过汤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烟,坐在玄女床前,告诉她这位顶顶聪明的姐姐:“因为我们是双生姐妹,她和杨戬不是。” 玄女转过头看她,又说:“但昊天和云华也是很像的。” 玄素语塞,端着温热的药碗,说:“好问题,待你把我手中的药喝了,我慢慢给你讲为什么。” 玄女老老实实地喝完了,玄素也遵守诺言跟她讲为什么,玄女听着这些不大感兴趣,过了会儿就说:“你走吧,我想看书了。” 这是又嫌她吵了。 玄素“哼”了一声,收了药碗就走了出去,关上门,又吩咐侍女注意给房间及时加炭后,又来到了杨婵这里。 杨婵醒的依旧很艰难,但至少意识和新的身体是融合到一起了,只要再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彻底苏醒。 玄素坐到她床边,抬起手,盖到杨婵额前,杨婵眼皮抖了抖,颤颤巍巍地撕开一条缝,看到了玄素的样子。 玄素没有出声,反倒盖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说话,也不要乱动,”玄素半威胁半嘱咐道,“在这具身体和魂魄完全融合之前,我奉劝你,不要乱来。” 杨婵眼皮抖了抖,果然听话的不动弹了。 她本来就非常不适,让她不要挣扎,她索性就躺平不动了。 接下来就是半梦半醒的一天又一天,与她相伴的除了穿着绿衣的为她诊治病情的玄素外还有一阵风。 这阵凌烈的风意外的十分暖和而柔软,只要玄素不在,它就会那样安静地呆在杨婵床边,替她掖一掖被子,或者将换一换香炉中已经燃尽的熏香,守在她身边,度过了一夜又一夜。 第213章 但是当杨婵意识稍微清醒的时候,它又不在。 差不多一两个月以后,杨婵的灵魂和身体终于彻底聚合到一起,玄素扶着她坐起来,仰靠在床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她说:“我想出去。” 玄素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眼,不屑道:“就你现在这状况,连女娲宫都出不去。” 杨婵眨了眨眼睛,问:“这里是女娲宫?” 玄素看着她,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问:“你脑子怎么长得?我以为你第一句问的才该是你在哪。” 杨婵迟钝地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问:“我在哪?” 玄素略微惊讶地瞪大眼睛,自言自语:“难道黄土出了问题,还是我医术出了问题,肉身再造时不小心把脑子给造没了?” 这句话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很可怕。 然而玄素只能验证后者。 她当时就把抛出问题的杨婵丢下不管,转头跑到书房里去了,不知道又去捣鼓些什么,独留杨婵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望着门外的风雪,一动不动。 这里是没见过的地方。 她赤着脚走到地上,踏出屋外,仰头望去,看到了空寂的宫殿和远山之外白雪皑皑。 这里,是哪? 好奇和困惑同时缠绕着她,然而身居陌生的地界,她竟然一点戒备心都没有,就这样赤着脚在女娲宫中乱晃悠,直到走到主堂,看到了巨大的女娲像,被宫中的侍女们发现。 神像上的女娲蛇身人面,她衣着单薄的云裳,神情慈悲,目光炯炯,强壮的臂膀高高举起五彩石,如同远古时的盘古天神,双手撑天,蛇身踩地,将混沌的天地分开。 她看着女娲,女娲却看着天。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鬓间的发簪发出五彩的光芒。 “呀,姑娘怎得出来了,会感染风寒的。”侍女们将她团团围住,然后为她穿上了鞋子,裹上了厚实的衣裳。 杨婵初醒,变得十分迟钝,她望着女娲像,再一次问:“我在哪?” 侍女们说:“姑娘在女娲宫呢。” “女娲宫在哪?” 侍女们看着杨婵懵懵懂懂的样子,觉得可爱,纷纷笑成一团,捏了捏杨婵的脸,说:“女娲宫在昆仑山呀。” “哦,”杨婵转过身,看向远山之外的雪,“原来这里是昆仑山。” 头忽然变得有点疼,杨婵手抵着额头铭刻在灵魂上的记忆在脑中陡然炸开,杨婵头痛欲裂,跪倒在地上,侍女们慌作一团,说要去找又不见影子的玄素大人。 玄素手里还没忙完,就听到杨婵又出事了,她跑到杨婵屋里见她疼得滚成一团,赶紧用神力将她包成一团,等杨婵稍微镇定下来后,手中有幻化出诸多细细的银针,摁着她的脑袋插在她脸上的穴位上。 杨婵脑子里记忆太多,太混乱,一下子搅在一起,让她感觉十分混乱,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的。 浑身上下唯一察觉到的真实好像只有铭刻在灵魂上的魂契,她死死抓着胸口,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出去。” 玄素一脑门官司,心里一边想黄土只有一块救了杨婵就救不了姐姐,现在要是杨婵了出了事,那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一边又想母亲的黄土不可能出问题,出问题只可能是自己,她行医谨慎,从未治死过人,要是一死就死玄女付出生命也要救的杨婵,她也别活了。 两方兵荒马乱直到熬到夜里才好一些。 玄素瘫在床边,看着杨婵蜷成一团,窝在床里,嘴里还在轻声嚷嚷着要出去。 这回玄素没有嘲弄她了,她翻了个白眼,问这个麻烦精,打算出哪去。 杨婵答:“我要找哪吒。” 玄素听到这个名字头都大了,她说:“哼,你们倒是情谊深长,可怜我姐姐和女娲宫因为你们的姻缘遭了好大的罪。” 杨婵睁开眼,看着她,眼中流露着困惑,玄素看她那双纯澈的金眸,一肚子苦水终于有处倾倒了。 她说:“你的好情郎为了你大闹女娲宫,叫我姐姐拿救命的黄土来为你再造肉身。” “等你彻底好了,就能跟你家的情郎甜甜蜜蜜、长长久久,我姐姐却没几年好活了!” 她吼完,也不管杨婵一个病人能不能接不接受,转过头,就坐在床下,双手抱胸开始生闷气。 身后的杨婵一直沉默,玄素也不指望她能说点什么。 她年少时就跟着伏羲在人间晃荡,做大夫的人情冷暖看的最多,她晓得人心复杂,恩情越大越无法偿还,人们就越是逃避,一开始或许感激涕零,但到后来好像不存在这样的恩情似的,或者说施展这样的恩情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一旦收回这样的恩情又会将曾经的恩人当作了仇人。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便是如此了。 这样的人多了去了,玄素都不奢求付出能有所回报。 她发脾气也只单纯是发泄不满而已。 可是杨婵躺在她身后,忽然说:“对不起。” 玄素一怔,紧紧抱住的双臂都松了松,她偏过头,看月色倾撒在杨婵的床边,问:“你对不起什么?” 杨婵说:“剥夺了你姐姐的生机。” 玄素吸了吸鼻子:“算了吧,那是她自己给的。” “她愿意去死,我有什么办法,你又有什么办法?”玄素声音明明已经变得破碎了,她揉了揉眼睛,还故作潇洒地说,“躺着受恩吧。” 第214章 杨婵不言,过了会儿,她不说出去的事了,她说想见玄女。 玄素顿了顿,问:“你见她做什么?” 杨婵记忆混乱,但还记得玄女是云华的师父,玄女愿意把救命的东西让给她,肯定不是因为素昧平生的自己,而是云华。 她说:“我想见见我阿娘的师父,也想见见这个将生机让给我的恩人。” 杨婵说要见玄女,可意外的是玄女并不愿意见到她。 玄素守在门口,问里头看书的玄女,说:“你真不见?” 玄女很坚定:“不见。” 玄素听话得很,她走回杨婵房里,跟杨婵说:“放弃吧,我姐姐不见你。” “为什么?”杨婵问。 好问题! 玄素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给不出答案,很严谨地说:“你等我问问哈。”说罢,她转头去玄女屋里问:“你为什么不见她?” 玄女翻过一页书,答:“没有为什么。” 玄素毫无探究精神,说啥就是啥,转头又跟杨婵说:“姐姐说没有为什么。” 杨婵坐在床边,闻言,沉默许久,然后掀开厚厚的被褥,赤着脚踩到地上,转头走出屋,横冲直撞。 没人告诉她玄女住在哪,她就乱走,玄素吩咐青蟒把她薅过来,然后给她穿上衣服和鞋子,说:“不想生病就别瞎折腾。” 杨婵轴的很,偏偏就要瞎折腾,她径直走到庭子里,任由冰雪在她身上堆积。 玄素喊:“麻烦精,你杵在那做什么?” 杨婵回:“我要等玄女大人见我。” 说罢,她就打算在哪里站到天荒地老。 笨蛋玄素都看不下去这种白痴行径了,她拉着杨婵走到了玄女屋门口,说:“你孝敬也要孝敬对地方!” 杨婵看看天,看看地,然后回了个“哦”。 笨蛋玄素指着她,趾高气昂地说:“真是个笨蛋。” 杨婵没理她,对着屋子里的人喊:“玄女大人,我想见你。” 玄素也陪着喊:“姐姐,她要见你。” 玄女不应。 杨婵向前走了一步:“玄素大人说你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生机,我想当面向你致谢。” 玄素帮腔:“是的,她是想感谢你的。” 玄女还是不应。 杨婵站在雪地里,始终没有等到回音。 玄素在一边说:“你看见了,我没骗你,她真的不见你。” 杨婵问:“为什么?” 玄素老老实实地复述:“没有为什么。” 不,杨婵知道,凡是都有个为什么。 她傻愣愣地在雪中站了许久,玄女一直不应,玄素让她回去,她不回去,玄素就又给她裹了一件衣裳。 她站在雪里陷入沉思。 仔细想想她和玄女素昧平生,联系就只有云华了。 那么云华与玄女之情如何呢? 云华曾抱着她在杨府里,在夏日蝉鸣的午后,将每一张石墙用水画满了阴符经的字句。 她写:[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杨婵此时在雪中,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地念:“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于目……]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于目……” [……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生……] “……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生……” 杨婵阴符经里的内容一字不差的念了出来,玄女的屋里忽然传出无法压抑的咳嗽,玄素一惊,喊:“姐姐!” 玄素急急冲入屋内,杨婵却径直跪到了雪中。 她身处在昆仑山的风雪中,却置身在记忆中云华带来的那一场夏日的清风里。 她的声音和云华重叠在一起。 云华喊:“母亲。” 她将头磕到雪中,喊:“祖母。” 那扇紧闭的门忽然被扑面而来的暖风打开了,露出玄女那张寡淡的病容。 玄女死死盯着外面的人,看到杨婵从雪中缓缓抬起头,看清了那张看了许多夜也依旧看不够的脸庞。 杨婵那张与云华并不相似的脸和很多年前置身于风雪中的云华重合在一起。 云华那时跪在雪中,抱着剑,一遍遍地喊:“母亲。” 她可能在那时是想跟自己撒娇的。 但是,在那时玄女守在温暖的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对她饱含着孺慕之情的孩子,一遍遍地告诉她: “我不是你母亲。” 年幼的云华泪水落了出来,她哭着丢了手里的剑,跑上前,想要拥抱她。 可玄女推开了她,云华挣扎不过,便栽倒在雪中。 她埋在雪中,冷得浑身发抖,玄女将她拉了起来,她又立即惊喜地抬起头,却见玄女将那把冷冰冰的剑交到她手里。 她说:“没有战士会丢掉手里的剑。” 云华问:“我不可以丢掉手里的剑吗?” 玄女回:“谁都可以,你不能。” “为什么?” 玄女望着雪,通透到凉薄,告诉她:“因为你出身九黎,今日还是众星捧月的神女,可若我死了,便可能被打到地狱里去成为罪奴,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母亲……”云华还是不想要冷冰冰的剑。 第215章 但不管是她手中的剑还是她眼里的母亲都是冰冷的。 玄女再一次推开了她,她说:“我不是你的母亲。” “……母亲。” 玄女让始终不死心的云华死心:“我是你的仇人。” 云华一怔,趴在雪里,怔愣地看着玄女,听到她说:“你的母亲,你的族人,全是我杀的。” 云华下意识反驳:“不是!” “云华,”玄女将剑与云华紧紧绑在一起,擦干了她软弱的眼泪,命令道,“永远不要放下你的剑。” “哪怕这剑是为了指向我,杀了我。” “你懂吗?” 云华或许懂了,因为自那以后,她便再没纠缠着叫她母亲。 玄女咳了又咳,她久病缠身,云华还在宫中时,她尚且能下床走一走,可病到现在,她已经是个废人了,就算要看杨婵,也只能借着风,或者,隔着一扇门,遥遥地望着她。 玄素用神力治愈她的病痛,玄女扬起手,让她停手,转而问杨婵:“为什么这么叫我?” 杨婵理所应当地说:“阿娘唤你母亲,你便是我祖母。” 玄女那些沉稳通通散去,她急切地问:“她这样唤我?” 杨婵肯定地点了点头。 玄女紧紧捏着书脊,挺直的脊梁弯下,玄素拍着她的肩,轻声喊:“姐姐。” 玄女低声说:“如果我当年应了这声母亲,她就不会下山了。” 玄素闻言一怔,竟然落下泪来。 “我不应这声母亲,她只能下山往九黎那里去,可是,可是,九黎也不是她的家……” “我!” 玄女又开始咳嗽,最后竟然咳出血来,玄素大惊,神力全部包裹在玄女身上,玄女稍微从病痛中缓解了一些,她抬起头,颤抖着手,捧起玄素的半张脸,看着她眼中的泪水。 玄素这一生替家人流尽了眼泪。 如今,这眼泪便是替玄女落下。 “小妹,”玄女声音低哑,问她,“可是我杀了她的母亲和亲族,又怎么做她的母亲呢?” 第83章 允诺 玄素的精神状况与玄女的病情成显著相关,病情越好,越正常,病情越差,越疯癫。 玄女一个月总有几天病情不稳,她一个月就总有那么几天精神状况非常癫狂。 恰如这时,杨婵坐在床边喝药,她则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盯得杨婵浑身发毛。 杨婵转过头,问:“怎么了?” 玄素笑容诡异,她轻轻地说:“我在想黄土这种东西是不是可逆的。” 杨婵头上冒出一个问号。 “就是说,杀了你,能不能再重新捏一个姐姐。” 杨婵头上的问号变成了感叹号。 她一口吞了药,掀开被子,拔腿就跑。 玄素看着她仓皇逃走的背影,皮笑肉不笑地说:“刚复生时迟钝的我以为失败了,现在机灵的完全是个活人。” “哼哼,看来不是母亲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是这个麻烦精脑子有问题。” 杨婵其实也没跑多远,玄素实在是个医学鬼才,她经手的药方都效果惊人,也难喝的惊人,哪吒不在身边,没人拿着糖哄着她喝药,她能喝下那一碗碗汤药纯靠意志力撑着。 可是意志力终究是敌不过身体反应。 哪怕是这具黄土做的躯体也敌不过玄素的药,杨婵连滚带爬,栽倒雪里,捂住嘴,差点把嘴里的药吐了。 宫中掀起一股温暖的风,将她从雪里轻轻抱起来,然后拍了拍她身上的积雪。 杨婵捂住嘴,赶紧告状:“祖母,阿素要杀我!” 玄女诡异的沉默了片刻,跟她解释:“她随便说说。” “不!”杨婵笃定地说,“她是认真的!” 玄女问:“何以见得?” “她的药苦的不像药,像是毒!” 玄女:“……” 竟然无法反驳。 玄女揉了揉她的头,说:“习惯就好了。” 这么苦的药她都喝了两千多年了。 玄素发疯的时候也只有玄女能治得住,所以,杨婵提出要去玄女哪里躲清静,玄女答应了。 杨婵推开了云华也不曾推开的门来到了玄女身边,开了门,室内的热气扑面而来,将外间的雪一下子融化了,浸在杨婵的衣服上,杨婵跺了跺脚上的雪,跑进了屋。 玄女将手中暖得刚好的手炉送到了杨婵手里。 杨婵接过手炉,贴在冻僵了脸边,露出个笑,乖巧地喊:“谢谢祖母。” 玄女也笑,她拉着她坐下。 杨婵牵着玄女热乎乎的手,望着外面的飞雪,问:“阿娘说昆仑山的积雪很厚,祖母,这昆仑山一年到头究竟要下多久的雪呀?” 玄女捏了捏她的手,答:“西昆仑每年会下半年的雪。” 土包子杨婵惊叹了一声。 玄女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温声道:“西昆仑只有夏和冬,没有春秋,热么热得很,冷么冷得很,阿素以前不喜欢呆在昆仑山,嫌弃天气不好,总想往山下跑。” “那祖母呢?”杨婵问,“您也经常往下面跑吗?” “我?” 玄女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仿佛一座雕像,一动不动,直到杨婵喊她,才像是回过神似的,失笑片刻,望着雪,低声道:“我以前应该和阿素一样,常常在西昆仑之外。” 第216章 “不过,现在想起来,那些地方好像也记得不那么清楚了。” “为什么?” “为什么……”玄女转回头来,看着杨婵,淡道,“因为,我活太久了。” “凡人百年,仙人千年,”她顿了顿,怅然地叹道,“而我已活了数万年。” “在这世间,变与不变在我眼里好像失去了任何意义,我看不见四季的变化,分不清更迭的蝉鸣,好像再也生不出心力去窥探新生与死亡……我应该,算是老了。” 杨婵仔仔细细地看着玄女的脸。 玄女和玄素是双生姐妹,她们一模一样,可是玄素还是朝气蓬勃,玄女就已暮气沉沉。 她脸上虽然没有长出任何皱纹,任何白发,可是那张带着病气的寡淡的脸,有了老人才会有的淡然、通透与厌倦。 “祖母。”杨婵紧紧抓住她的手。 玄女摊开手,任由杨婵去握她的手,忽然说:“你的身体和灵魂已经差不多融合了吧?打算什么时候下山呢?” 杨婵一愣。 “不是在赶你,”玄女解释道,“不是急着下山去找哪吒吗?” “而且,”玄女脸上闪过浮光掠影一般的笑,“他还在等你呢。” 杨婵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说:“再过段时间吧。” 玄女微微弯下腰,侧过头,将杨婵垂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奇道:“怎得又不着急了?” 杨婵答:“之前脑袋太混乱了,分不清楚……他是我唯一确定的人。” 玄女“哦”了一声,倒没玄素或戏谑或阴阳怪气的鬼模样,她评价道:“哪吒这个孩子跟你倒是很像的。” “啊?”杨婵脸皱成了包子,反驳道,“哪里像了?他可讨厌的很呢。” 玄女闻言,戳了戳杨婵的脸,说:“九黎的人热情直率,怎么你会是个别扭的孩子,口是心非的。” “这样看起来,你跟那孩子倒是更像了。” 玄女奇怪地偏头想了想,自言自语:“不过,倒是奇怪了。” “你这是像你哪一位长辈呢?” 杨婵不尊老爱幼地端起架子教训玄女:“祖母不要再在我身上找长辈们的影子啦。” 玄女一顿,竟认认真真地道了一声歉。 她道歉,杨婵倒慌张了起来,她坐在原地,总不能接过长辈的一声歉,只能转移话题,说:“说起来,祖母写的《阴符经》我只拿到了人之卷,天之卷还没见过长什么样子呢。” 玄女笑了笑,问:“想看吗?” “可以看吗?” “当然可以。” 说罢,玄女就给杨婵指书籍所在的位置,玄女房里的书太多了,杨婵翻了好久,才把一卷兽皮翻了出来,将卷起来的兽皮拉开,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竟然,是空白的! 杨婵震惊地看向玄女,玄女淡道:“天之卷我一直想写,可好像怎么也写不下去。” “可是……”杨婵看到兽皮上有烧过的痕迹。 “以前确实写完过,但是后来我毁了,想重新再写。” 玄女看着杨婵震惊的模样,耐心地解释道:“人之卷写的是当年我教给轩辕的五行八卦,奇门遁甲,谁都可以用,但天之卷写的是当年参加那场战争所有人的法术……他们都死了。” “不过,我不是因为他们的死才烧掉原卷的,”她皱了皱眉,“那个时代很混乱,神、妖、人、鬼差别并不大,有些东西太僭越了,不该留下来。” “僭越?” 这个词用的很奇怪。 玄女看着她沉默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问:“你知道涿鹿之战吗?” 杨婵点了点头。 那么大的战争,遗祸直到两千年以后的今天一直残存,杨婵怎么会不知道。 玄女说:“涿鹿之战之所以到最后能闹那么大,当然不是轩辕与……他人间之主的争夺,而是人与神争夺三界主位的战争。” “我叔叔创立了人间,我母亲创造了人,可是这些创造的东西反过头来反噬我们自身,这是当时天庭大动干戈的主要原因。” “一直以来都是仙界选人主,凡人争破头了,也不过是求得我们垂怜以望获得我们的支持,我们从不干涉人间任何一场战争,但是人主最后的决定权永远在我们手里。” “这便是君权神授。” “可当时他颠覆了这一自人间创立以来的规矩,违抗了我们的命令,”玄女皱着眉,“他,打算反了天。” “当时没有神仙能够接受,于是,大战开启,无数仙人下了凡,搅和到里面。” “有了他的反,鸿钧放下来可以登天的仙梯都成了无所谓的东西,那时妖怪,甚至一些散漫过了头的散仙也加入到他的队伍,”玄女的语气冷了下来,“他们说他们想要自由。” “无视秩序的自由只会带来混乱,我们的先辈们为了一个和平和文明的三界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 “我的母亲甚至这一生都在为了秩序和和平奋斗,最后以身补天,也是为了进一步划开三界模糊的边界。” “难道他们说要自由,说要逍遥,就要把前人的所有通通否定吗?” “他或许一开始仅仅是不满天庭的决议,想要争一争,可他争到后面无论想与不想,结果已经是在反天了,因为他,无数居心不安的人聚在九黎之后,渴望借着他的胜利,把三界的隔阂彻底打破,随性恣意,胡作非为。” 第217章 “我和叔叔都是不可能让事态继续发酵下去的,所以,我下了山。” 然而,玄女下山后面临了和天庭众神一样的问题,反天的势力已成气候,尤其是蚩尤太成气候,不是轻而易举可以解决的。 “可那场战争出乎我的意料,实在是打了太久了,打到后来,这场战争原初所要争夺的自由和秩序都失去了意义,所有人形成共识‘战争已经酿成大灾,必须尽快停止。’” “神与人重新走上了谈判桌,但这一次,依旧没有人愿意让一切前功尽弃,大家为了各自的立场和利益吵得不可开交,始终找不出一个解决方法。” “最后……” 涿鹿之战的内幕杨婵从未听过,但她知道结局,于是她猜测道:“最后,蚩尤低头了?” “不,”玄女纠正了她,“最后是他以为我低头了。” 玄女闭上了眼,声音如同昆仑山终年不化的冰雪,让人脊骨发寒:“兵者,诡道也。”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婵儿,”她说,“那一场阴谋是我亲自设计,亲自执行的。” 她抬起双手,睁开眼,看着带满茧的手上,似乎还涌动着两千年前蚩尤的血,静默许久,道:“他的头,也是我亲自斩下的。” “我付出了该有的代价,我不会后悔,可是……” 可是什么? 玄女忽然咳嗽起来,杨婵将阴符经丢在一边,快步上前,扶住玄女的肩,焦急地呼唤门外的侍女,侍女们进来,看见玄女将厚实的被褥都咳得浸了血,也慌作一团,不知所措。 杨婵见状,喊道:“照顾祖母!” 转身就奔进雪里去寻找外面的玄素。 玄素不知道去哪里了,她跑进大雪里,回到屋子里也没看见她的身影,她只能一间一间地找她,一边找一边大喊:“阿素,你在哪里?!” 她人是没找见,但玄素被她这一声声喊,喊的现了面。 杨婵不多啰嗦,开门见山:“祖母又咳血了,很严重,你快去看看。” 杨婵见玄素手里的药碗都掉到了地上,碎了一地,她扶着木门,还不及喘气,大声喊道:“祖母出事了,你快去看看!” 玄素的身影当即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阵青色的神光。 杨婵终于敢喘口气,她滑坐在门外,感受着喉咙里迸出的血丝,呼吸几下,又从地上爬起来,往玄女那边走。 玄素将无关人等全部赶了出去,那件屋子除了玄女不断的咳嗽声,什么也没有。 杨婵看着侍女们进进出出,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原地干着急。 她站在庭院里,踩在雪上,来来去去地走,不时往屋里张望,急速奔跑过后浑身泛出的热气已经冷却下来了,她浑身发抖,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 天色慢慢暗下来,里头玄素还没出来。 玄女生命垂危,女娲宫乱成一团,也没有人注意到杨婵,任由她一个人在雪中孤独立着。 她双脸冻得通红,却不敢回屋取暖,在雪里站不住了就到门口站一站,透着木门里透出来的缝,感受到不多的暖意。 到后来,她站也站不住了,便蹲下来,团成一团,挨在门口,耳朵靠着冻得起冰的门,想要听出一点示意安全的讯息,但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等待漫长而熬人,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忽然开了。 杨婵紧紧靠着门,这一开,就径直倒到屋里,栽倒玄素的腿上。 玄素紧皱着眉,在看到她的下一秒,又松开,她压低声音,问:“小麻烦,你呆这里做什么?” 杨婵张望着屋子里的玄女,悄声问:“祖母怎么样?” 玄素闻言,面色一暖,弯下腰,终于像个长辈一样,揉了揉她的头,温声安慰道:“没事,你别担心。” 杨婵蹲了太久,又冻了这么久,腿酸的起不来,玄素小声骂了一声“笨蛋”,又将她扛到肩上,轻轻关上身后的门,手上幻化出一件厚厚的大氅,拍了拍杨婵满身的雪,然后把温暖的大氅裹到她身上。 杨婵打了个喷嚏,玄素嫌弃地看着她,说:“这黄土可是上古是遗留下来的圣物,再造肉身是跟你开玩笑吗?你挨了打,照样疼,受了寒,照样病。” 杨婵低下头,沮丧地说:“知道了。” 玄素将她拖走,杨婵眼睛却还落在身后的屋子上,为了往后看,身体都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了。 玄素见状,也没有多说她,任她去看,直到把她塞回温暖的房间里。 杨婵不看了,转过头来看玄素,问:“祖母真的没事了?” 玄素想装凶,但没过两刻又被自己的难过冲刷干净,她苦着脸,说:“骗你的。” “姐姐这病都熬了好两千多年了,如今,”玄素低下头,声音低哑道,“也算是要熬到头了。” 杨婵脸色一白。 玄素坐到床下,紧紧攥着拳头,怒中带着悲:“当年一战就不该让她下山,更不该让她亲自动手。” “心病难医,如今药引已死,”玄素捂着脸,哽咽道,“根本已经病入膏肓,无计可施了!” 寂静的屋子里回荡着玄素绝望的声音,杨婵坐在一边,默默捏住自己如今鲜活的身体,心里想,对不住,让我先失约几时吧。 第218章 她跪坐在玄素身边,将这个远远比她大许多许多的长辈抱在怀里,玄素呆在她单薄的怀抱里,哭声终于压抑不住地放出。 杨婵的怀抱更紧。 她低下头,紧紧抱着玄素,许诺道:“我不下山了。” 玄素一顿,抬头看向她,见杨婵那双小小的手包住了自己的双手,坚定地对她说: “我不下山了。” “我会和阿素一起陪着祖母,直到终焉的到来。” 第84章 蚩尤 玄女与蚩尤是命中注定的死对头。 他们立场不同,性格迥异,道路相左,注定相杀。 玄女应召下山时,没有料到这个人会是自己的死对头,她纵横仙界多年,几乎没有棋逢对手,下山时,甚至对来招她下山的仙界同僚们态度非常轻慢。 她当时心里想的是,仙界在帝俊叔叔身先士卒地躺平带领下终于日落西山,连个小小的凡人也打不过了,可叹!可惜! 然而,这种想法在她出了西昆仑,带着腾蛇一族对上九黎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原来,他们那种天要塌了的样子不是因为他们修行太差,而是因为, 天,真的要塌了。 在战场上,一向坚定、所向披靡的玄女在看到九黎时产生了犹疑,她在想,人和神到底还有什么区别? 这种想法,在她遇到蚩尤时变得更加强烈。 她怔怔地看着蚩尤如古神一般降临战场,信步闲庭,出入自由,视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于无物,玄女将无用的同僚们丢到战场后,制止了无意义的死伤,持剑从天降临,朝蚩尤劈下。 蚩尤眼中闪着冷光,一脚踹开身边的族人和敌人们,手持一把长刀与玄女的剑相抵,一时间星光四溅,风波四溢,稍微离他们近一些都会被波及身受重伤。 两人对手几十回合,试探和轻慢都逐渐在不分上下的比试中消弭,两人都越来越认真和警惕。 当两方战斗中出现了缝隙,两人退开时,都纷纷落下了冷汗。 但两个人都相当会装。 玄女面无表情,冷若冰雪,傲慢地打量蚩尤,眼里满满都是不屑。 蚩尤比玄女过分很多,也更会装,他收回长刀,插在地上,在族人们焦急的呼唤声中,摸了摸下巴,打量着玄女的脸,调笑道:“哟,面生啊,这又是哪一位神仙大人降临啊?” 玄女心里吐槽,神仙和大人叠加在一起非常奇怪,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讽刺,还是单纯的没文化。 蚩尤见玄女不受干扰,再接再厉,像个登徒子一样,说:“神仙大人真漂亮啊,鄙人今天算是有眼福了。” 玄女确定了,这个人就是没有文化。 不止没文化还很不懂礼貌。 玄女冷道:“我是始祖女娲之徒,活了数万年,远远比你年长。” 蚩尤“唔”了一声,还没说什么,战场上冒出来一个小孩儿惊讶的喊声:“呀,叔叔,你碰到个老妖婆了!” 蚩尤和玄女两人双双僵住,再双双看向那个大放厥词的小屁孩儿,然后看到了年幼的昊天。 他才几岁,就跟着父亲扛着比他个子还高的刀在战场上杀的满身血了。 可他不但不怯战,甚至享受其中,天真烂漫。 见两方主将都看向自己,他还怪骄傲地昂首挺胸,喊:“没错,就是我!” 没礼貌的蚩尤捶了没礼貌的昊天一拳,骂他没礼貌。 昊天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我们九黎一族不搞那些虚头八脑的,我们靠实力走天下!” 蚩尤又揍了昊天一拳,把他提溜回家了。 昊天被蚩尤提着领子,像个布袋子一样晃来晃去,还有空给玄女做鬼脸。 玄女看着蚩尤的背影,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会面。 他们之后还会有很多次。 作为两军主将他们常常在战场上会面,每一次都是生死之战,可偏偏不论怎样都无法将对方打败,他们沾着对方的族人的血,忌惮地在战场上对望,棋逢对手一词在他们脑子里一边边回荡。 他们以刀剑相交,对彼此越发熟稔。 兵书上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是,他们对彼此的战术和思路都很熟,这就导致了无论怎样的阴谋诡计都会被对方立马看破,然后反击。 蚩尤作为九黎的天,无数的族人们都盼着他能尽快打败天庭的最后一道防线——玄女,然后他们紧接着在他的带领下一路打上天庭,战胜天庭,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 可是,蚩尤始终没有打败玄女。 一轮激烈的战斗结束,他手里盘着两颗核桃,眯起眼睛,坐在高大的战车上,盯着地方军营里走动的玄女,思考着玄女真正的破绽。 玄女浑身沾着九黎这方的血,冷若冰霜,满身煞气,是个真正的杀神。 是个杀神,蚩尤想,虽是如此,但比天庭那群满口天道天谴的家伙要顺眼很多。 看着看着,他都忘了一开始想着对付她的事了,她看着浑身是血,收了剑,却俯身,温柔地将战场上幸存的花朵上的血珠拂去。 硝烟弥漫,死亡变得寻常,可她却弯腰护住了一朵柔弱的花儿的新生。 蚩尤看得愣了神,手中的核桃停止了转动,他下意识抬起头,见弥漫的阴云也在此时消散,露出璀璨的日光,温暖而亲和的光芒正照在玄女手中柔弱的花上。 第219章 讨厌的昊天又在身后大声叨扰:“叔叔!” 蚩尤没注意到他的呼唤,于是昊天哒哒哒地拖着长剑跑过来,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杀神玄女。 他古怪地大叫一声,喊:“又是那个老妖婆。” 这一喊,把遥远的战场对面的玄女都喊了过来。 她放下手中的花,慢慢站起身,看向他们这边。 蚩尤看着她那张冷冰冰的面目在阳光下变得美丽亲和,心脏跳的快要从胸口飞出来,他丢了手上的核桃,抬起手,将昊天圈住,蒙住他那张口无遮拦的嘴,反驳道: “胡说八道,那明明是仙女。” 昊天瞪大眼睛:“……” 他松开手,昊天惊讶地高喊:“阿父,完了!叔叔疯了!” 蚩尤抬起一脚,把这小混蛋踹回他哥哥身边。 战事僵持不下,连绵的战事让人疲惫,双方都默契地会在某时停下战事以获得短暂的喘息之机,但是将士们喘息了,主将却不得喘息,蚩尤埋首在沉重的案牍下,头晕脑胀。 九黎好斗,远比其他人族精力充足,就算是休息,也要休息的热火朝天,蚩尤听着他的族人们在外鬼哭狼嚎,心烦意乱,恨不得把他们一脚踹到眼前取暖的火堆里去。 他决定去躲清净。 他走过山、绕过水,然后发现天上飘起白色的雪来,雪海茫茫,冷梅乍现,香气弥漫,他深吸一口气,将冷气和香气通通吸到肺里,终于觉得清净,浑身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再往前走几步,他就走到一片巨大的湖泊边,然后看到湖心中央停着一艘小船,船外站着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晃眼一看好像是玄女。 但仔细看着又不像,玄女出入战场,往往是一身白衣,而且她从不施粉黛,寡淡极了。 船上的姑娘一直被他盯着看,偏过身,斜过眼,凉凉地盯着他,很不爽地说:“你这登徒子,再看我就把你的眼睛挖下来做药引。” 蚩尤一顿,“哇”了一声,笑着说:“我好怕呀。” 他这无所谓的态度让船上的姑娘更加生气,她向前踏一步,手中幻化中一把巨大的木琴,手刚要拨动琴弦就被船里坐着的人喝住。 “小妹,住手。” 玄素很不满,她道:“姐姐,杀了他你也不用打仗了,早早回家不好吗?” 她这话说的很天真,连玄女都杀不了的人,她如何能杀? 听了她们的对话,蚩尤一下子明了他们的身份,他闪现到船上,站在玄素身边,玄素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人往后仰,差点栽倒到水里去,蚩尤揽住她的腰,将她扶正,转过头,却对玄女说:“在外出行,可一定要当心啊。” 玄女不咸不淡地打量他一眼,她还没说什么,玄素就在一边尖叫了,她掐住蚩尤的脖子,十分坚定地说他是个登徒子,让他去死,蚩尤当然不会吃亏,他手上虽然没什么动作,嘴上却不饶人,气得玄素好好一条美女蛇要变成河豚了。 他们在船头打闹吵得玄女头疼,她今天出来本就是休息的,结果清净没躲上,将这对脑子进水的家伙凑到一起了。 玄女冷声喝道:“好了,都住手!” 蚩尤赶紧说:“呀,你把你姐姐惹生气了。” 玄素单纯,闻言,十分慌张地为自己辩解:“不是我,姐姐明明就是他!” 玄女带孩子带了几万年,总有不耐烦的时候,眼下就是,她对玄素说:“他多大,你多大,你真要跟一个小辈计较吗?” 玄素委屈,憋着气,从船头走到船尾,一屁股坐下,双手抱胸,别过头,眼睛泛着水光,气哭了。 蚩尤趁热打铁钻进船里,坐到玄女身边,悄悄跟她说:“你妹妹哭了。” 玄女没接茬,她额上冒着青筋,温怒道:“这是我的船,你钻进来做什么?” 蚩尤哥俩好地攀住玄女的肩膀,自来熟地说:“咱俩谁跟谁啊,都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还计较这些?” 玄女嫌弃地支起一只手,捻开了蚩尤的手,丢到一边,纠正道:“不是过命的交情,是要命的交情。” 蚩尤闻言愣了一下,说:“你竟然会说笑话?” 玄女继续纠正:“是你觉得这是个笑话。” 蚩尤摸了摸下巴,仰靠到船的另一边,认真瞧着玄女,怎么看怎么好看,玄女被他过于灼热的目光刺痛,终于转过头来瞧他,两厢对视,良久,蚩尤笑眯了眼睛,对玄女无比认真地告白。 他情真意切:“其实,我很喜欢你。” 玄女被惊得往后一仰,靠到了船上,整艘船都在摇晃。 蚩尤哈哈大笑,说:“虽然我就是那个意思吧,但你反应好像有点太大了。” 玄女捏着拳头,忍着怒意,拔出一把剑,言简意赅:“滚出去。” 蚩尤见玄女真的生气了,赶紧抱着船,耍无赖:“欸,就不,外头下着雪呢,我是个凡人,得避避雪。” “再说了,在战场打就打了,怎么下了战场还要打?”蚩尤批评道,“神仙大人,你偶尔还是要注意一下劳逸结合哦。” 玄素这会儿哭完了,开始阴阳怪气:“避什么雪啊,你这个栽赃嫁祸的害人精冻死算了。” 蚩尤回:“此言差矣。” 玄女见他又要扯歪理,收回了施展不开的长剑,骂道:“闭嘴。” 第220章 蚩尤一愣,竟然真的乖乖闭嘴了。 蚩尤不滚,把他打出去比打烂这艘船还来的不靠谱,玄女深吸一口气,努力将他视作无物。 蚩尤见玄女闭上了眼,又见这船停在湖中央,外面落雪纷纷,远处红梅绽放,景色静谧,竟然觉得岁月静好,也跟着倚靠在船边,暂时闭上了眼。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睡着,但闭上眼比睁开眼时看到的情景还要清晰。 落雪、红梅、静湖,以及,玄女。 他睁开了眼,恰好撞上玄女悄悄在打量他,两人目光相撞,眼中皆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玄女赶紧扭过头,装作十分淡定地说:“这是我的船,你若是不想在今天跟我打起来,就滚下去。” 蚩尤“噗”的一下笑开,将平静的湖面都笑出了涟漪,玄女皱起眉,蚩尤用双手拧过玄女的肩,盯着她,笃定地说:“我知道了,你也很喜欢我。” 玄女一僵,在蚩尤以为她要破口大骂或者恼羞成怒的时候,听到她凉凉地回应:“大白天的做什么梦?” “仙凡有别,你僭越了。” 蚩尤脸上的笑意慢慢散了,玄女挣开他的手,他无趣地靠到船上,“哦”了一声,打了个响指,静止在湖上的小船忽然开始飘动,眼前环抱封闭的山也在“轰隆隆”的响声中,劈开封闭的水路,带着他们一行人自西往东逆流而行。 这船行的快,他们两个人是不动如山,船上的玄素则被摇的七荤八素了。 玄素快要被丢到船下,也不跟姐姐生闷气了,钻进船里,一把抱住玄女,戒备地盯着蚩尤。 玄女将玄素抱到怀里,抬眸,杀气开始在船中散开。 蚩尤还是那副没趣的样子,靠在船边,任她去看。 “你发什么神经?” 蚩尤答:“没有,只是觉得一直停着怪没意思的。” 玄女:“这是我的船。” “可我现在坐在这里。”蚩尤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我想让它动起来就得动起来。” “哪怕是逆流而行,也要如此。” “你以为你是谁?” “人呐,”蚩尤了无生趣地说,“我是卑贱的人呐。” “你为你一己之私倒行逆施,全不顾三界的秩序和规矩,简直荒唐至极。” “是啊,”蚩尤闭上眼,说,“所以这不是遭了天谴派你过来杀我了吗?” 小船一路西流,水流湍急,小船晃个不停,玄素怎么也站不稳,想要跑,又不愿放下玄女一人,只能呆在原地,将玄女紧紧抱住。 玄素忽然很害怕这个她一开始看不上的凡人,她忍不住喊:“姐姐。” 玄女抱着她从逆流而行的船上跳出,落到外面的一个小亭子里,将玄素安置到安全的地方,嘱咐几句后,回身望向湍急的河流。 见那艘逆流的船停在湍急的河水里,挣扎着在水里立住,蚩尤坐在里面,还是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她。 玄女回到船上,那艘船竟然又开始动了。 眼前的山水像画一样,一幅幅向后延展。 玄女站在船头,拔出剑,冰冷的刀锋指着蚩尤,正要开口,却被他打断,他问:“你下凡已久,可遇到什么稀奇事?” 玄女答:“能有什么稀奇事?” “我自小看着人间一点点变成如今的模样,人间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新奇了。” “是吗?” 蚩尤睁开眼,又问:“你以为轩辕如何?” 玄女答:“仁义。” “神农呢?” “慈爱。” 他停顿片刻,又问:“那我呢?” 玄女低头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将答案吐出:“狂妄。” “狂妄,”蚩尤捉摸着这个词,忽然哈哈大笑,玄女皱着眉,听他说,“狂妄好,狂妄好啊,听上去前两个新鲜多了。” “而且,凡人百年,仙人千万年,岁月弹指一挥间,”蚩尤直直地盯着她,眼中的贪欲呼之欲出,“像你这样高高在上的神仙,狂妄的人远比仁义和慈爱的人记得久吧?” “我不会记得。”玄女斩钉截铁地说,“尤其是你。” 蚩尤当作没听见,他还是那副开心的样子,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对玄女说:“难得和平的日子,打架多扫兴啊,坐下来看看雪吧。” 玄女盯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两个人对峙许久,最终玄女竟然真的收回了剑,坐到了他身边。 蚩尤问:“你们做神仙是不是比我们要逍遥自在许多?” 玄女回:“神仙亦要受天道束缚,不可恣意妄为。” “那你们这日子过的也挺没意思的,”蚩尤笑着望着落下的雪,对玄女说,“如若我为天,定要让这世上所有的生灵自由。” 玄女反驳:“无序的自由只会酿成灾难。” “不自由的秩序只会生出一尘不变的贵贱、尊卑、奴役,恰如你和我。” 玄女一顿,看向他,骂道:“耸人听闻。” 蚩尤回敬:“危言耸听。” 两个敌对的人竟然在这艘船老老实实地呆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又分别拿着刀剑回到战场,相互厮杀,仿佛昨日平静祥和的一切并不存在。 战争一直在进行,打到后来,人间血流成河,连天空也变成了阴沉沉的黑色,下下来的雨都是肮脏的灰色,阴间充斥了无法安身的鬼魂,人间哀鸿遍野,仙界也深受其扰,仙人们唉声叹气。 第221章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争不能再打下去了。 剑拔弩张的人神两族来到了谈判桌上。 玄女代由帝俊出面和蚩尤和谈,但和谈因为双方的立场和十年战场所产生的一系列纠纷而僵持不下。 玄女见和谈谈不下去了,但是打仗也没人愿意再打,于是摆起棋来,自己跟自己下解闷,任由仙界同僚们和蚩尤一方的人吵得不可开交。 她摸鱼摸得用心,然而有人偏偏不叫她好过,下的正入神时,有人夺走了她的黑子,借着她之前的棋局继续下。 玄女看着他下的棋,简直是烂的一团糊涂,她拿着白子,嘲道:“臭棋篓子要有自知之明,到一边去,别来搅我的棋局。” “就不,”蚩尤蹲在一边,胡子拉碴,眼下青黑,疲惫至极,还要跟她插科打诨,“一个人自己下棋有什么意思,两个人下棋热闹。” 玄女“哼”了一声,盯着棋,一边下一边说:“热闹什么,我就图个清静。” “是啊,”蚩尤乱下黑棋,将棋局搅得一塌糊涂,在一边说,“我也图个清静。” 说罢,他笑眯眯地看向玄女,说:“我跟你呆着就很清静。” 玄女短促地笑了一声,说:“对,你为了你的清静,搅合我的,很有意思。” 蚩尤回:“嗯,谁叫我是个混蛋呢。” 说罢,他笑着问:“这下算不算很有自知之明?” 玄女下了落了最后一子,宣布棋局结束,蚩尤“欸”了一声,问:“这就结束了?” 玄女无奈道:“你何止是臭棋篓子,你连棋都看不懂,你看看,这路都被我堵死了,你还下什么?” “啧,你这话说的也太难听了。” “什么难听,我只是实话实说,”玄女将棋盘上的棋一一收回,慢悠悠地怼他,“不爱听就把耳朵闭上别听。” 蚩尤看着她,眼里流露着爱意,笑意盈盈,回:“闭什么?听了这么多年,都听习惯了。” 玄女把抬起头,撞进他的眼睛里,愣了愣,想要错开眼神,却又见蚩尤撑着头,凝视着她,轻声道:“玄女,我知道,你和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 玄女冷淡道:“又做白日梦了?” “十年了,你再拿着这句话搪塞我已经不管什么用了,而且,”蚩尤顿了顿,反问,“到底是我做梦,还是你不能应,你我心里都有数。” 他们这些年立场相悖,互相捅刀子的时候毫不犹豫,但是却又肆无忌惮地相爱数年。 玄女低下头,将棋都收回了篓子里,没再多说,径直出了营帐。 蚩尤跟着她一起出去。 出了这帐,一个往西,一个往东,走到相反的道路上, 永远相对而立。 外面下雨了,小雨淅淅沥沥,雨幕茫茫,又无处躲雨。 玄素手里也没有雨具,傻立在营帐前,喊“姐姐”。 昊天手里倒有多的斗笠,立在雨里给蚩尤分了一个。 蚩尤拿着手里的斗笠,看了半晌,转过头看向一边的玄女,笑了笑,走过来,在她略感诧异的目光中,将斗笠戴在她的头上。 玄女的头被他往下压了压,玄女冷淡的声音从斗笠下传来,她说:“我是神仙,不需要遮雨。” 蚩尤“哦”了一声,弯下腰,将玄女盖在斗笠下变得凌乱的头发理了理,两人挨得很近,亲昵的理所当然,习以为常,弄完,蚩尤才慢悠悠地回:“你不需要,但我觉得你需要。” 玄女轻哼一声,踩了他一脚。 蚩尤受了这一脚,笑眯眯地捏了捏她的脸。 已长成少年的昊天在一旁嫌弃的难以言喻。 蚩尤转过头对玄素说:“小妹,好好照顾你姐姐,我走了。” 玄素气呼呼地说:“谁是你小妹?!” “而且,我照顾我姐姐是我应该的,关你屁事!” 说罢,拽着玄女就消失在雨中。 昊天在一旁凉飕飕地吐槽:“哦哟,叔叔,您的一腔真心再度东流了,人家又不领情。” 蚩尤捶了他一拳,笑骂道:“你这个臭小子懂个屁。” “我是不懂,”嚣张跋扈的未来的九黎少君无需看任何人的眼色继续口无遮拦,“但我审美还是在线的,至少不会看上一个活了几万年的老妖婆。” 蚩尤“呵”了一声,道:“仙女你都看不上,我倒要看看你以后得看上什么样的天仙。” 叔侄俩走在雨里,插科打诨,昊天比着手指跟蚩尤说条件:“我看上的,那得温柔贤淑,知书达理,美若天仙……” 蚩尤踹他一脚,嫌弃道:“得吧得吧这么多,你什么条件,你不知道啊?” “这倒还挑起来了。” 昊天双手抱胸,老神在在:“反正我是找到了。” 蚩尤又踹他一脚,昊天立即破功,哈哈大笑,往雨里跑去了。 和谈一直没有成功,两方都焦头烂额,玄女却干脆回了昆仑,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夜又一夜的棋,主将退回昆仑让仙界的人大为所惊,当玄女在昆仑山待到第七日的时候,女娲宫的门被帝俊敲响了。 帝俊是个温良的神仙,作为上古三圣,他脾性温和,有容人雅量,具体说来,就是在他手下干活福利好、待遇好,属下躺平更是常有的事,仙界众人都很敬重他,但是并不惧怕他,他很受仙人们爱戴。 第222章 帝俊敲门,玄女不应,任由她的叔叔在外站了一宿。 帝俊脾气是真的好,他在玄素颇为惶恐的神情下,招招手,蹲在女娲神像下,给这个小辈泡了茶给她讲了一夜的故事。 帝俊说话慢悠悠的,且总带着慈祥的笑意,玄素听着听着泛起了困,竟然化做原型就那样在神像下睡着了,帝俊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然后听到玄女的脚步声。 “叔叔。”玄女喊。 帝俊招招手,叫她坐过来,又给她续上了茶。 玄女喝了一口,道了声谢,然后问:“你不催我吗?” 帝俊摇了摇头,捧着茶,回:“不催,我有时候在想,我们的作为或许不是什么顺天,而是逆天。” 玄女一怔。 帝俊紧接着说:“我们总说自己是天,可是仙界之外还有三十三外天外天,天外天外还有天,所谓的天到底是什么呢?” “天道有曾经消亡的众神的意志,可是在这些神明牺牲之前,天就已经存在了,混沌的天地生出了世间第一位神,盘古。盘古诞生开天辟后又迅速死去,后来又慢慢出现了其他的神灵,盘古的诞生是顺天,神灵的诞生是顺天,人的诞生也是顺天。” “或许,”帝俊顿了顿,淡声道,“蚩尤所谓的反天也是顺天。” 玄女立即将杯子重重放下,玄素被吓了一跳,抬起小蛇脑袋,见到玄女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玄女冷声道:“我们好不容易从混乱和野蛮的时代走向如今,我是不可能让他将您、将我母亲,将所有为此付出的神明的牺牲化为虚无。” “他就算是顺,也是反。” “我会将一切的一切扼杀,不惜一切代价。” 帝俊笑了笑,又道:“你看,有了他,便又有了你。” “你与他一战,神与人一战,谁若胜利谁便是顺天,或者说,在那一刻,你便是天。” 玄女一顿,攥紧了杯子,沉默许久,最终,沉稳的语调变得颤抖,帝俊发现她面目苍白,无坚不摧的神智似乎几近崩溃的边缘。 “玄女……” “叔叔,这棋我已经下了无数遍,日日夜夜,我不敢有一丝懈怠,可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破局之机,”玄女低下头,浑身微微颤抖,她蒙住脸,遮住眼中流露的恐惧,说,“天地两分,清浊互斥,阴阳相依,我与他相生相依,互生互斥,如若相杀,赢也是败。” “可是,我必须赢,哪怕去利用一些不能利用的东西。” “败也要赢。” 她声音低哑,沉寂在黑暗里,无坚不摧的天界战神在此刻已经出现了崩裂的痕迹,她就这样将自己一生画上了句号,她笃定地说:“叔叔,这会是我此生最后一战。” * 玄女提出了联姻。 两方都很愕然。 仙凡有别,形同天堑,况且仙界与人间打了这么多年,血海深仇积累了十年,怎么可能因为一场看起来相当荒唐的仙凡联姻就解决。 所有人都提出了反对。 反对的最激烈的反而是天界的人,偏激一点的仙人将玄女骂上了天,并表示早就看出玄女动了私情,与那蚩尤很可能早就勾搭上了,不然,仙界怎么可能与自己一手创出的人间打了这么多年,还没个结局,简直丢尽仙人脸面。 其中一定是主将玄女从中捣鬼。 一时间,讨伐玄女的檄文积累成山,玄女曾经的功全都成了她罄竹难书的过。 仙界每一个仙人的命债都算到了她的头上,骂声连天的时候,连与世隔绝的西昆仑都受到了影响。 玄素天天被骂的又气又哭。 然而,任由他们如何去闹,玄女从始至终都很沉默。 她一直呆在女娲宫里与自己一遍又一遍的下棋。 直到,帝俊摁住闹翻天的仙界,提出了第二次的和谈。 玄女在仙人们的骂声中上了谈判桌。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任由旁人非议,而蚩尤走进来的时候听到议论纷纷,把这些人全揍了。 他不分敌我,只要是非议玄女的全揍了。 拳头堵不住他们的嘴,看到蚩尤为玄女出头,他们更为恼怒,心里想,他们果然是有私情,叫他们在这拼死拼活打了十年,打的三界凋零,结果这场灾祸就是他们这对情人的爱情游戏。 简直就是在胡闹! 蚩尤护住玄女,见她精神恍惚,焦急地捧住她的脸,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玄女第一次回应了蚩尤亲昵的动作,她抓住他的手,点了点头,她说:“是有点累了。” 蚩尤见状,索性牵住了她的手,将她搂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背,温声安慰道:“以后不会累了。” 玄女呆在他的怀里,抵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尚且鲜活的心跳声,感受着他尚且温暖的体温,心里想,以后会越来越累的。 联姻提出仙界也变相承认了蚩尤人间之主的位置,但是也不单单是仙界退一步,蚩尤所带领的九黎也必须后退一步,蚩尤登基后,他们一族不得登天,更加不能反天。 这个要求虽然苛刻,引发了跟随九黎许多其他部族的不满,但转念一想,连天界最后一道防线“玄女”都下嫁蚩尤,说明战争已经胜利,登天还是反天都失去了意义,神明被他们踩在脚底,他们不必再被所谓的“天道”压制。 第223章 因此,人间反对的声音远远没有仙界厉害,联姻的要求在短暂的反对后又很快被大多数人接受,每个人翘首以盼传说中仙界第一的九天玄女“下嫁”。 然而,仙凡联姻一事非常复杂,其本身就是违逆天道,想要顺利进行下去简直困难重重,两界在这场婚礼交接上往往不是出了这事,便是出了那事,诡异得很。 当时,人间这边刚刚应下联姻,九黎欢天喜地宣布战争胜利,昊天的母亲也是在此时再次怀孕,但等到真正在涿鹿成婚时他的母亲就已快临盆了。 这么长的时间里三界没有任何纷争,连天边许多年的阴霾都散去了。 蚩尤看着人间洒下的天光,笑着给玄女折了一直梅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甩过来的剑上。 第二次和谈后,玄女就跟着蚩尤来到了人间。 她去了一次九黎,可是她带着腾蛇一族打了人九黎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背了人家多少命债,九黎族人看她的目光是很复杂的,只能维持表面的祥和。 蚩尤不愿她在这里也被人刁难,便带她去了没人认识的偏僻村落,做起了闲云野鹤。 蚩尤是个没文化还很爱显摆的人。 玄女心情好就耐心听两句,没耐心的时候会直接砍人,蚩尤跟她打架打了好多年了,深谙玄女打架的套路,躲得游刃有余,这会儿他就又犯贱,打着打着送花来了。 玄女看着剑上的梅花,疑惑地歪了歪头,蚩尤看着觉得可爱,上手捏玄女的脸,然后又被逮着揍,两个人滚在雪地里,和一地的梅花相伴。 蚩尤贼心不死,非要把梅花送到玄女手里。 玄女放弃抵抗,木着脸问:“给这个做什么?” 蚩尤就等着她问呢,笑嘻嘻地说:“你难道不觉得很漂亮嘛?” 他将梅花配在她耳边,挨在她耳边,轻声说:“梅花得赠美人。” 他声音很轻又故意挨着耳朵,湿热的气在寒冬腊月的时候钻进玄女耳朵里,烫的她浑身发抖,再一看,脸全红了。 蚩尤调戏成功,哈哈大笑,在玄女瞪过来的时候,撑着头,躺靠在玄女身边说:“等到春天的时候我就带你看桃花,夏天我们就游湖看荷花,秋天的时候就看金色的桂花。” 玄女听完,看着碧蓝色的天,淡道:“我都看过。” 她转过眼,看着蚩尤,说:“我活了几万年,该看的,都看了,没有什么特别……” 话还没说,蚩尤的吻就落下来,他的吻是专程来堵玄女那张扫兴的嘴的,玄女象征性反抗几下,就随他去了,两人耳鬓厮磨之间,耳边戴着的梅花掉到雪里,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玄女都被亲迷糊了,意乱情迷间也多亏蚩尤能保持理智,将梅花顺手收了回来。 他抱着她从天寒地冻的雪地里回了温暖的室内,一室缠绵,临到夜里,点上了灯才算消停。 玄女头发散了下来,在被窝里打盹,蚩尤这会儿又拿着梅花跟她显摆了。 玄女嫌弃地一手拍开,抵在蚩尤的怀里睡意沉沉,迷迷糊糊间听到蚩尤说:“你活了太久了,看了太多新生,就看不到新生了。” 这话很没逻辑,玄女将这归结于蚩尤的没文化上。 蚩尤摸着她的头发,摩挲着她的眉眼,然后玄女又是一掌拍开。 蚩尤转而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在昏黄的灯火里,轻声问:“如果你有了我们孩子,看到她的新生会不会变得不同呢?” 玄女的睡意一下子消散,她在怀抱里睁开了眼睛,想了很久,也没有告诉他,他们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仙凡的界限,不是轻易就可以僭越的。 但这之后,蚩尤好像有点执着有这个不可能存在的新生的孩子了。 九黎的人热情直率,但是人的情谊来的快去的也快,九黎以母为尊,没有婚姻一说,男女之间若是喜欢便在一起,不喜欢也会干脆利落地分开,像昊天父母这么长情的很少见,多的是蚩尤父母那般分分合合的,若不然,也不会把他父母所有的孩子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有八十一个。 这点滥情的基因在昊天父母那里出了岔子,在蚩尤又出了点岔子。 他执着地要跟玄女共度一生。 临到回天庭待嫁的时候,蚩尤还拉着玄女恋恋不舍,玄女看着他絮叨,难得没有不耐烦,但是她不耐烦,旁人已经听得不耐烦了。 他们站在一边看着蚩尤和玄女难舍难分,心里想,我们打了十年果然只是你们爱情的游戏吧?! 当然,再多的话也有说完的时候。 蚩尤拉着玄女的手已经说无可说,但还是不舍得,玄女见状,朝他招了招手,蚩尤疑惑地弯下腰,还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将头支了过来,他问:“你刚刚说什么?” 玄女捧着他的脸,偏头将吻落在他唇边。 蚩尤傻眼了。 瑶姬在一旁看着默默蒙住了昊天的眼睛,昊天双手抱胸,不屑一顾,说:“有什么看不得的?” 玄女勾唇,冰雪消融,笑意盈盈,她认真地说:“我爱你。” 蚩尤愣在原地,彻底变傻。 趁着他傻的时候,玄女转过身,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从暖意宜人的初夏走入了寒冬中,她没有回头,径直回了天庭。 帝俊作为天帝,无法下凡,于是成婚那天,她被帝俊送到登仙梯前,在帝俊目送下,走下了登仙梯。 第224章 女娲和伏羲从未想到她会嫁作人妇,帝俊也没想到她会,因而,从未给她准备过。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眼下,仅仅只过了八个月,天庭不到一天。 她身上的嫁衣是织女赶制出来的,非常粗糙,既不华贵,也不美丽,它是一身白色的织云锦,似乎跟她惯常穿的白衣没什么不同。 战场和婚礼好像没什么不同。 战场和婚礼于她而言本就没什么不同。 蚩尤等在仙梯之下,喜笑颜开,他背着七彩的天光,说:“我终于等到你了。” 玄女也在笑。 蚩尤看着她,忽然慌张地跑上前,问:“你怎么哭了?” 他从未见过玄女哭。 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 蚩尤吓得赶紧去擦玄女的眼泪,慌不择路之下,怒而望天,问:“他们是不是又给你气受了?” 说罢,就要登天揍人。 玄女摇了摇头,抬手,紧紧抱着他,说:“我以后不会回这里的,走罢。” 蚩尤看看天,看看她,最后妥协。 帝俊给的丰厚的嫁妆从天上铺到了人间,但玄女一样没要,便宜了那些迎亲的人。 她和蚩尤从天梯这里,来到了涿鹿。 因为这场盛大的婚礼,三界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来了。 他们在许许多多人的注视下登上了祭坛上,玄女俯瞰人海,莫名其妙地问:“都来齐了?” 蚩尤笑着答:“齐了,都来了。” 他在三界的朝拜中似乎站到了三界之巅,已经成了真正的天。 “玄女,”他说,“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刻了。” 玄女一言不发,一反常态地毫无反应。 他们敌对多年,如今终于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并肩而立,他们遥遥望天,拱手,向前弯腰。 一拜天帝帝俊。 [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刻了。] 二拜道祖鸿钧。 [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刻了。] 三拜始祖女娲。 [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刻了。] 三拜过后,蚩尤转过头,兴奋地跟玄女说:“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 可以共度一生了呢?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玄女便在他最无防备的时候,当着所有反天之人的面斩下了他的头颅,下一秒,早早等在一边的轩辕手持巨大的轩辕弓将三枚震天箭射出,直直射中蚩尤的躯体,将他连天庭的神明也为之胆寒的躯体坠入茫茫人海中。 蚩尤尸首分离,头颅落在玄女手中,他似乎还沉浸在幸福之中,没有察觉到已经天翻地覆。 他看着玄女,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从始至终都那样温柔地看着她,最后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寂静的人海里忽然爆发出昊天凄厉的喊叫声,轩辕在众人傻眼时,镇定地抬起手,坐在马上,高声喊道: “蚩尤已死,败局已定,投降不杀!” 盛大的婚礼在眨眼间沦为战场。 玄女的手、脸、连同整件雪白的嫁衣都沾染了蚩尤的血,她在乱军之中,捧着他的头颅,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恰如昆仑山积累万年的雪,永远也不会融化,可是这不会融化的冰雪,却落下了滚烫的、汹涌的眼泪。 她望着又一次乌云沉沉的天,站在天道之上,落着泪,凉薄地反驳道: “不,此时此刻,才是最好的。” 第85章 和局 昆仑一年到头要下半年的雪,临到春日还在下雪。 杨婵在昆仑山呆了三年,看了二年的雪,已经把这里的雪看习惯了,再没之前那么新奇。 清早,天蒙蒙亮的时候,杨婵就穿好了外氅,越过厚厚的雪堆,走到了玄女的屋前,刚走到门口,门就被一阵暖风拉开。 杨婵笑着喊:“祖母。” 玄女放下总是不离手的书,朝她露出温柔的笑意。 她日日夜夜都在看书,杨婵在她这里修习两年,每每深夜离开,清早赶到,不论何时都不见玄女在休息,她似乎,不用睡觉似的。 杨婵问:“今天学点什么呢?” 玄女一抬手,挥来一本棋谱,说:“今日休息,学棋谱吧。” “欸?”杨婵惊奇地说,“祖母还有棋谱?” 她以为玄女手里出了兵书就是经书,好像一辈子都在修行上较劲,竟然有这么闲情雅致的东西。 玄女拍了拍这本已经沾了灰的棋谱,解释道:“修道除了修习仙术,更重要的是修心。” “心?” “是,心性至坚的人能走的很远很远。” 杨婵“哦”了一声,笃定地说:“那祖母一定是心性至坚的人了。” 在杨婵眼里玄女是无所不能的,她活了很久又博览群书,无论是才学和法力都是至高,即便卧床不起,随意施展出来法术都让人惊奇,然而,她对这些旁人这一生都难以达到的成就从始至终都表现得淡淡的,不以为异常。 杨婵总是在可惜,这样一个人竟然就缠绵病榻,受困一隅,连自由行走都做不到,偶尔以己度人一下,建议玄女出门走走,但是玄女就真如她所说,已经对外面的一切失去了兴趣,不打算费力气去看一些她早已看厌的事物。 玄女听到杨婵的彩虹皮,不以为意,她反驳道:“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真正做到心性至坚。” 第225章 “只要活着,就一直在修行。”她说,“而道路不停,也总有一天会遇到修行路上那一座翻不过去的山。” “就如我,就遇到了一座山,”她没什么表情地说,“但这座山我没打算翻过去。” “为什么?” “婵儿,有些东西遇上了你就知道可以还是不行了。这座山,我不行、不能、不想翻过去。因为,这座山在我遇到它的那刻时……” “我道心就已经毁了。” 杨婵愣了愣,过了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涿鹿吗?” 玄女不答,转而说:“这两年虽然时间紧张,但你很刻苦学了很多,想必阴符经的内容已经了悟了个七八了吧?” 杨婵还没回答,玄女紧接着又说:“婵儿,我只教你这么多,其他的,我不能教。” “为什么?” 玄女回:“我和母亲走杀生之道是因为不得已,如今,二界秩序已经安定下来再没有当年那么混乱,你无需为了和平与秩序而去放弃些什么。” “你既然有一颗赤子之心,我希望你能好好保护它。” 玄女摸着胸口的位置,她满脸病容,神情却十分坚定,依稀可见当年驰骋沙场,杀伐果断的战神模样,她告诉杨婵:“务必,问心无愧,光明坦荡。”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杨婵,直到杨婵应下承诺,她说“好”。 外面天光已大亮,外面的阳光借着纯白的雪折射进来,玄女靠卧在黑暗的角落,早已不配被光明照耀,而杨婵正站在灿烂的阳光下,她有一颗赤子心肠,晶莹剔透,站在雪光中反而成为刺目的白光里最为温柔也最闪耀的光芒。 玄女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尚且一往无前的自己。 她眼中闪着水光,留念着再也回不去的时光,许久,等到杨婵喊她,才缓缓回过神,拿着棋谱,摸着不知何时靠到床边的杨婵的小脑袋,说:“我教你下棋吧。” 杨婵乖巧地点了点头。 杨婵虽然天赋有限,但十分刻苦,玄女嘴里消遣事物的棋显然被她当作了正事,她抱着棋谱,坐在玄女对面,挨着一张狭窄的小桌子,一边翻棋谱一边下。 玄女许是跟连棋都看不懂的家伙下过了,底线非常低,脾气非常好,就算杨婵一手棋要下一盏茶多的时间,也耐心地等在一旁。 玄女还是执白子,在看到杨婵冥思苦想的时候,道:“若是算不出来就跟着你自己的想法来吧。” “可是,”杨婵可怜巴巴地说,“我认真地下就已经被祖母吃了数子,如若不认真地下不知道又要损耗多少棋子。” 玄女叹道:“下棋又不是看谁吃的子获胜,是看最后的终局。” 杨婵攥着沉重的棋谱,狼狈地说:“下棋很难,不适合消遣。” 玄女笑了笑,捏着白子,说:“好像是的,我已经很多年没再下了。” 但她也不是玄素,她生来就是劳碌命,年少时跟着女娲闯天下,女娲逝去后又跟着天庭建人间,等人间也建起来了,便执掌天庭的兵戈之事东奔西跑,后来仙人多了,用不上她了,她就回了女娲宫,侍奉女娲,专注修行。 但没过多久,人间又开始反天。 仔细想想,娱乐消遣的事除了这难下的棋,就没有别的了。 她拿起手里的白子,又让杨婵拿手里的黑子,说:“不喜欢的话,我们就先随便摆个棋局试试。” 说着说着,她推翻了下了大半天的棋局,自己跟自己下起来了,她自己下的时候手速飞快,只听得棋盘上“啪啪啪”的响声,杨婵抻着头去看,却发现棋盘上的棋谱似乎篇篇都与玄女的相同,又篇篇与她的不同。 玄女最终摆出一个残局,摆出来她自己倒愣住了。 这局棋正是她两千年前,下了许久都破解不了的棋局。 她熟悉蚩尤的性格,每一次对局,黑子都是按照他的风格下的,但是她下了千百局,每次都走到这个相似的死局里。 她抬起头,第一次问旁观者:“你觉得这棋,何解?” 杨婵皱着眉,歪着头,挠了挠小脑袋,把棋谱翻了一页又一页,拿着黑子试了又试,最终小心翼翼地下在了某个角落上。 这手棋下的和缓,仔细一看,竟在竭力为黑白两子寻找共同的生机。 玄女捏着白棋,问:“你为何这么下?” 杨婵回:“感觉这样下才能下的下去。” “可是你这样下不过是延长时间罢了,黑白两棋相对而立,必有输赢,你多下一手、两手,数手,最终,还是有结局,没有任何意义。” 杨婵硬着头皮说:“总要试一试。” 玄女听罢,抛下了玄女和蚩尤的下法,按照杨婵的说法,落白子。 祖孙俩下的很慢,等到外头夕阳西沉,红光漫天时才停手。 玄女看着棋盘上慢慢的棋子,说:“已经下无可下了。” 杨婵点了点头。 玄女叹了口气,失望地闭上了眼。 杨婵却开始数起棋盘上的黑白两棋,最终激动地说:“我竟然没输!” 她可是跟无所不能的祖母下棋欸,她该不会,是个天才吧? 玄女闻言猛地睁开眼,低头重新看向棋局,一目一目认认真真地数,数到后来,手指颤抖,她喃喃自语:“竟然是和局。” 第226章 杨婵得到玄女的肯定,已经开心地没边了,她立即从床上跳下来,蹦来蹦去,笑容灿烂,一天的劳累全忘到后面了。 玄女看着她,轻声问:“婵儿,你的道为何?” 杨婵还不懂什么是道。 玄女便又问:“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杨婵想了想,嘿,还真有一个狂妄的不得了的愿望,她将当年对杨戬说过的话对玄女说了一遍,她说:“阿娘和阿爹死后我遇到很多在尘世里苦苦挣扎的人,他们匍匐在神明之下,匍匐在君王之下,匍匐在这世上所有陈腐的规矩之下,深受禁锢,不得自由。” “我想帮他们,”她金色的眼睛里闪着灿烂的光,“我想庇护我可以庇护的所有人,我想要我,要哪吒,要这世上的所有生灵,得获自由。” 与此同时,蚩尤曾经在小舟中说的话时隔两千年后,竟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如若我为天,定要让这世上所有的生灵自由。” 玄女落下了泪。 杨婵被她的眼泪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玄女哭过,喜悦被吓得九霄云外,连滚带爬,回到床边,忙去擦玄女眼边的泪水,急道:“祖母,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玄女直愣愣地看着她,看到了故人的旧影。 “祖母……”杨婵手足无措。 玄女低下头,一边落泪,一边笑叹:“自由啊。” 她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杨婵,像是溺水的人抱住浮木,终于得获生机。 * 杨婵走后,玄女推翻棋局又重新下棋。 但她再也无法下出那样完美的和棋了,她苍老平和的心出现了波动,竟然生出了怒意,一气之下掀翻棋盘,棋盘上玉石做成的棋子和万年不腐的阴沉木砸到地上,发出一阵巨响。 外面的侍女吓了一跳,轻轻推开门,问:“玄女大人,您没事吧?” “需要我们进来帮忙吗?” 玄女深吸一口气,冷道:“不必了。” 这话一出,吓得门外的侍女不敢进来。 门又一次轻轻掩上,暖和而封闭的房间里,只有她在过往的岁月里来来回回,撞得头破血流。 她已经是个废人了。 她无法再自由地行走在世间,一切的一切都要依仗她残存不多的法力,可是暖风可以捡起沉重的棋盘,却无法一粒一粒地像手一般精巧地捻起棋子。于是,她自己选择从温暖的床褥中栽到地上,弯着腰,狼狈地一颗一颗地用手去捡黑白混合的棋子。 她跪坐在地上捡了很久,终于,她捡完了棋子,又一个个放入棋篓中,寂静的屋子里就在这时忽然传出了声音。 “一个人下棋太冷清,两个人下棋热闹,”玄女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蚩尤笑着对她说,“我陪你吧。” 说罢,他拿过玄女手中的棋篓,执黑子,先落一子。 玄女呆愣地看着他,听他催促,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才说:“你连棋都看不懂,下什么棋?” “此言差矣,”蚩尤点了点玄女,说,“知道你爱好风雅,为了跟得上仙女大人的步伐,我可好好跟我的小侄媳学过呢,哦,不对,不能乱叫,昊天看上人家了,人家看不上他呢。” “呵呵,我看昊天自信过头,早晚在这姑娘身上栽跟头。” 玄女听着蚩尤又开始闲拉扯皮,竟然听着听着回到了那些年的时光里,她慢慢冷静下来,落下白子,两个人就这样在蚩尤说话声里落棋,寂静的屋子变得热闹又温馨。 乱七八糟的事总是说不完,蚩尤出身九黎,热情又浪漫,总是精力旺盛,好像怎么也看不够这世间,怎么也说不够这世间。 玄女看着又一次走向僵局的棋局,眉眼低垂,非常沮丧。 蚩尤手指灵巧地玩着棋子,那黑子从他手指这头跑到那头,来来回回,下棋的间隙见玄女难过,手贱地捏了捏她的脸,玄女一手拍开,蚩尤乐呵呵半晌,又正经起来,说:“玄女,人不是棋。” 玄女怔了怔,垂下头,说:“我知道了。” 蚩尤无奈地说:“你瞧瞧你,我就说两句就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说着,他转换了棋风和今日杨婵下的一模一样,玄女看着,也学着杨婵复盘今天的走法。 他们走着走着终于从死局走到和局里去。 蚩尤笑道:“是和局。” 玄女抬起头,望着他根本不存在的旧影,评价道:“棋逢对手。” 蚩尤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得意地说:“是天作之合。” 玄女一顿,喃喃道:“是‘和’,是和啊。” 她低下头,盯着眼前的和局,一动不动,她一个人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寂静的屋子里除了她,一无所有。 * 玄女的精神头一下子变得好了很多。 杨婵高兴不已,玄素却知道玄女的大限已至,默默垂泪。 玄女坐在床边,望着外面的春雪,脸上挂起了释然的笑意,她说:“关了太久了,我想出去走走。” 杨婵说:“好啊好啊。” 玄素则问:“姐姐出门要带些什么东西吗?” 玄女回:“不必了,我带上我的剑就可以了。” 玄素点点头,将轮椅推来,抱着玄女坐在上面,然后给她裹了一件又一件厚衣服,才将她推出了门。 第227章 一出门,外面的冰雪就齐齐朝她飞来,似乎在欢迎她重新回归人间。 玄女抬起手,去迎接这些热情的冰雪,寡淡的病容挂上喜悦的笑容,变得活色生香。 玄素推着她一路往后山那连绵不断的昆仑山上走,走到山口处,玄女说:“就这里吧,不必再送了。” 玄素说“好”。 玄女转过头,拉着陪在一旁的杨婵,说:“婵儿,你是莲灯之主,以后一定会承担非常沉重的责任,难觅自由,可是我希望,终你一生都能问心无愧,光明坦荡。” 杨婵蹲下来,平视玄女,认认真真地点头。 玄女满意地笑了。 她又开始催杨婵下山了,她道:“哪吒在等你,快下山吧。” 杨婵不言,玄女知道她在等什么,劝道:“时机已到,我该走向我的终局,你也该去往你该去的路了。” 杨婵一愣,下意识望向玄素,却见玄素已泣不成声,她别过脸,浑身颤抖。 玄女见状叹道:“小妹,以后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姐姐,”玄素也蹲了下来,守在玄女身边,抓住她冰冷的手,承诺道,“我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玄女点了点头,欣慰地说:“好。” 后事交代完,她再无牵挂,她撑着剑艰难地从轮椅站起来,脚踏实地,在辽阔的大地上落实,然后在玄素和杨婵小心翼翼地虚扶下坚定地往前走。 她越走越稳,好像终于可以持剑重新立在天地间。 她望着远方昆仑山白雪皑皑,淡道:“前路茫茫,就此别过,望各自安好。” 说罢,她便坚定地往前走,像以前那样,一往无前,永不回头。 杨婵要去追,被玄素拦了回来,她眼里落着泪,看着玄女雪色的背影,数万年相伴的时光在眼前闪过,玄女心系二界,这数万年总是离家远行,每一次都只能留给玄素的背影,玄素早已习以为常。 习惯到似乎这一次也只是普通的远行。 然而,她知道这不是。 “阿素!”杨婵急道,“她一个人!” 玄素看着玄女一往无前的背影,终于立起了自己的脊梁,她紧紧抱着杨婵,说:“阿父也葬这里。” 杨婵一顿,竟然不动了,她转过头怔愣地望着玄女远行的背影。 “这是阿姐选择的死地,”她听到玄素说,“我,阿父,阿母,姐姐,永远是一家人,无论怎样我们都会在一起。” “可是……”杨婵想要反驳些什么,可是找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话,她望着玄女已经消失在雪中的影子,落下泪来。 显然,她还是不习惯面对死亡。 玄素抱着她,捧着她的脸,告诉她:“我们是神灵,也是万物众生的一员,等到死后,我们所获得的一切终将重新归还给天地,重回天道轮回中,我们会化作风,化作尘,然后自由地弥散在天地间。” “遇见不可能遇见的人,陪伴不可能陪伴的人,直到永远。” 杨婵泪水汹涌,扑到玄素怀中,将哀恸的哭声通通咽回去,以迎接着这幸福的死亡。 而在远方,玄女仍然前行,雪海茫茫,寂静的雪山中忽然传来战鼓声、马鸣声、金器声……向前望,大雪之后,是她阔别已久的战场。 她沉重的脚步变得轻快,走得越发急切,然后走过一片大雪,走到了战场上。 两军对阵,气势汹汹,金戈铁马,战况正酣。 她立在军中,看到了敌军里的蚩尤。 他如古神一般降临,在肃杀的战场上信步闲庭,出入自由,吓退二军。 玄女执剑,望向白茫茫的天,低念道:“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原来,她想,我和他一样是个无比狂妄的人。 蚩尤在战场上,看到她时,立在原地,不动了,他们就这样在煞气冲天,尸横遍野的战场相对而望。 他们曾在战场上毫不犹豫地相杀,也肆无忌惮地相爱。 天光乍破,白雪纷纷扬扬,红梅乍现,玄女一身白衣,一手执剑,一手拈花,慈悲与杀戮共存。 已知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正是蚩尤眼中落入凡间的九天战神。 他放下杀敌的刀,在远方笑着喊:“这是哪里落下的仙女,长得好生漂亮,鄙人真是艳福不浅。” 玄女怔了怔,无奈地笑道:“夸奖的词能被你说的如此下流,你也是天赋惊人了。” 蚩尤哈哈大笑,玄女也笑了。 就在他们相视而笑的瞬间,昆仑山万年不化的冰雪消融。 棋盘之上的黑白两子, 终成和局。 第86章 下山 杨婵下山时,玄素送了她一个乾坤袋,里面装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几本书、一把剑、一些药……呃,还有一小袋种子。 前面的尚能理解,这一小袋种子算是什么啊? 玄素双手抱胸,颇为高傲地说:“我看你兄长进西昆仑的时候一直盯着这花看呢,这花在我们西昆仑的边界里随处可见,随手送他一点咯。” 杨婵愣了愣,看向玄素,说:“我以为你挺讨厌阿兄的。” 玄素点了点头,肯定地说:“我当然很讨厌。” “不止你阿兄,”玄素强调了不知道几百遍了,“你那位情郎我尤其讨厌。” 第228章 杨婵满脸黑线,弱弱地反驳:“不是情郎啦。” 玄素不屑地冷哼道:“我活了多少年?怎么可能连这点事都看不透?就算现在不是,以后也迟早是,没差。” 杨婵无奈。 玄素又说:“不过,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懒得跟他们计较,反正你跟他成亲的时候千万别告诉我就行了。” 杨婵:“……” 玄素相当记仇,对大闹女娲宫的两个混蛋的怨念可能会持续个几千年,一说到他们简直絮叨个没完了,杨婵一直听着,也不好帮他们辩解,但幸好,玄素的话总有说完的时候。 她吐槽完,又看向杨婵说:“不过一码归一码,他们我很讨厌,你我倒是蛮喜欢的。” 杨婵一顿,头一下子像向日葵一样扬起来了,玄素看着这个喜怒形于色的小家伙,五十步笑百步:“真是个笨蛋。” 杨婵不生气,乐呵呵的。 玄素揉了揉杨婵的小脑袋,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说:“在外注意安全,要是不喜欢在外面呆着了随时可以回女娲宫。” 杨婵“欸”了一声,奇道:“女娲宫不是不接纳外客吗?” 玄素瞪了她一眼,说:“你是外客吗?” 杨婵讷讷地说:“不是……” 她又问:“可就算是女娲宫人也不能下山的啊。” 玄素闻言,望着女娲宫下的壮丽山水,说:“那都是姐姐在的时候立下的规矩了,她说这话本意是为了女娲宫人不再为了责任下山铸就杀孽,是为了保护我们。” “但现在她死了,这条规矩也就没了,自然可以自由下山。” “不过,”玄素又看向杨婵,“虽然女娲宫的禁令解了,她却对你有要求,你记住了吗?” 杨婵认真地点头,一字一句地回:“问心无愧,光明坦荡。” 玄素瞧着杨婵沐浴在阳光下,灿烂又坚定的样子,恍然以为看到了年轻时候的玄女,她温柔的笑了笑,将手放到杨婵的肩上,叹道:“很好。” 她望着女娲宫高高的台阶,将杨婵往前推了一把,说:“那就走吧。” 杨婵向下走了几步,回了一次头,见玄素孤独地伫立在空空荡荡的女娲宫前,身后的女娲神像还是那般肃穆而冰冷,觉得分外凄凉,她转回头,又闷头走了几步,可不过几步,又回了一次头。 玄素还是没有走,她就那样站在台阶上,温柔地看着她。 两千年前,她是不是也这样一次又一次目送玄女离家的呢?想到这,杨婵鼻子一酸,再也走不下去了,她转过身,跑了几步,在玄素颇为惊讶的神情中,将她紧紧抱住,说:“阿素,我会回来看你的。” 玄素一愣,玄女可从没回过头,她以为在她身上看到了玄女的旧影,但这世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相似的。 她抬起手,紧紧地杨婵抱在怀中。 她清晰地认识到曾经的家人已经是过去时了,眼下,杨婵才是她该看向的未来。 认识到这一事实,她在一瞬间,感觉到自己老了。 杨婵从她的怀里“噗”地一下抬起头,又喊了一声:“阿素,” 玄素温柔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慈爱地说:“傻孩子,快走吧。” 杨婵点了点头,这才松开长辈的怀抱,蹦蹦跳跳地往山下走,而每一次回头玄素都总在原地。 她最终下了山。 离开女娲宫,她并没有走杨戬和哪吒他们的老路,她几乎一走下女娲宫,走进一片迷雾中,就走出了神秘的昆仑山,走到了昆仑山下,放眼望去,见雪山已经消失,只有地势险峻的高原与漫山遍野的绿草,以及,漂浮在空中的漫天黄沙。 西昆仑不与外界接触,一别三年,她也不知道去哪找哪吒,思来想去,打算就往南边走,重新回到蜀地的乾元山找他。 不过,杨婵看着陌生的景色,心里想,这是哪里来着? 一出门就迷路了,雄心壮志卡了壳。 杨婵:“……” 她决定先找个有人烟的地方问问路,但是有人烟的地方有在哪呢? 杨婵冥思苦想半晌,从地上捡了几个木棍蹲在地上占卜起来,两长一短,两段一长,嗯,是什么卦来着?正想着,就听到不远处响亮的马蹄声。 杨婵懵懂地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两山相交的地方跑出一个驾着马狂奔的少年。 他飞速朝杨婵跑来,目光却没放在她身上,紧紧盯着杨婵身后的位置,杨婵循着他的目光往后望去,什么也没有看到。 杨婵脑袋上冒出个问号。 正在这时,有如千军万马般更为响亮的马蹄声传来,杨婵脑袋上的问号变成感叹号,正在这时,少年狂奔越过杨婵时将她一把捞起来,丢到马背上,赶紧往前继续跑。 杨婵被颠得七荤八素,天旋地转。 不是,这都什么事啊? 杨婵在马背上挣扎,少年驾着马,厉声喝道:“别乱动!再动我只能把你丢下去,让那些蛮子生吃了。” 杨婵:“……” 敢情在逃命啊。 在颠簸中,杨婵的脑袋磕到他身上的盔甲了,马的鬃毛还甩了她一脸,肚子也被马鞍磕的胃疼,她无奈:“……那你还是把我放下来让他们吃了吧。” 少年在紧张地逃命中,瞪大眼睛,没把杨婵甩下,反骂了句:“有病!” 第229章 杨婵:“……”她是认真的。 说罢,她就拼命挣扎,也不管在飞速的奔跑中就这样颠下马会不会死,只顾着下马,少年一边顾着逃命一边跟她斗法当然左右为难,最终还是让杨婵掉下马去了。 少年纠结片刻,一咬牙在这紧急时刻还是选择救一个陌生人,他立即往后猛拉缰绳,急速奔跑的马一下子被往后扯,发出刺耳的嘶鸣声,前脚高高立起,往后倾倒,少年旋身几乎快要在马上滑倒,却还朝杨婵伸手,打算把这无故下马送死的神经病拽回来。 但是杨婵是真的不想磕到头了。 她在地上滚了几滚,最后以一个较为滑稽的姿势落地。 这姿势滑稽归滑稽,但十分管用,她除了裙子变脏了点,真是一点没伤着。 她从地上慢吞吞地爬起来,与飞速赶来的数百名穿着奇怪的异族人直面相撞。 这些异族人是西方的鬼戎,中原大地已经是农耕文明安土重迁,他们还在游牧,每每是打一炮换个地方,生活来源就是烧杀抢掠,一直侵扰殷商边境,屡禁不止,跟苍蝇似的烦人,殷商为了对付这群烦人的家伙特意扶持了西边的小部族周氏起来,这便是大周最早的祖宗古公亶父。 周氏在姬亶手中本就深受鬼戎的侵扰,有了大商的帮助,他们索性率领部族迁移到岐山一带,一边大兴农业,一边对抗鬼戎,护卫大商社稷。 姬亶仁义爱民,几十年就兴盛了周氏,在岐山开辟出无比富饶的家园,而他的幼子季历更有大才,周氏一族上下一心,为了防止在周氏出现殷商内部王室一般的内乱,完成继承人的成功交替,季历头上的两个哥哥相继离开岐山,背井离乡,去往江南,自我放逐,此生再不能归乡。 季历成功即位后展现出出众的军事天赋,在他手中鬼戎的问题被成功解决,甚至往西大片扩展土地,周氏飞速壮大,商人本对周人完全看不上眼,觉得他们就是一群土包子,拿他们当人/肉城墙去抵御鬼戎的侵扰,哪里想得到周氏借机一下子飞跃成为不可小觑的力量。 帝乙为了稳住这个飞速发展起来的部落,为他们大开城门,将朝歌贵族任氏嫁与季历,承认了他们这群土包子的诸侯身份,季历继承了姬亶的遗志,慢慢发展,在岐山继续重视农业发展民生,保护周遭的小诸侯,以德服人,很快的,殷商西部的大部分部落都归顺了周。 在他手中,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周氏就已经发展成为殷商的心腹大患。 季历战功赫赫,功高盖主,封无可封,加之深受爱戴,成为西部第一大诸侯,帝乙想了个损招,招他入朝歌,册封西伯之位,季历信以为真,真的去了,结果,就被软禁到死。 周氏没了季历至此沉寂,季历之子姬昌继位之后也躬身于农耕中,做出一派废物样,再不表现出任何威胁性。 然而,周氏沉寂了,鬼戎就又嚣张起来,又开始屡犯边境,时不时就得打一下,烦不胜烦又无可奈何。 姬昌之子姬发此行就是来对付一下又来犯境的鬼戎,但他为了烧了鬼戎的粮草,将他们一网打尽,让西岐将士对付落空的鬼戎,以自己为诱饵,以身犯险,调虎离山,一路上拼命奔逃,不想,遇上杨婵这个意外,跑慢一步,就只能等死了。 姬发拉着马,这会儿心彻底凉了,他这下子人没救成,自己也跑不了。 他望着东方的天空,认命地叹了口气,道:“父亲,孩儿不孝,恐怕要身首异处让您再尝丧子之痛了。” 说罢,他架马来到杨婵身前,拔出一把长刀,对上了那群凶狠的鬼戎。 他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跟西岐的将士们一齐对付鬼戎,这群蛮子早将他看熟了,看到他怪笑几声,说:“小公子,可真让我们苦苦追了好久啊。” 姬发知道反正也得死,不如死的有骨气点,他持刀,冷道:“要打就打,废什么话。” 说罢,就孤身一人冲入大军之中。 杨婵还没说什么,见他做出一副英雄样孤勇地冲了进去,喃喃道:“现在的人都不怕死了吗?” 不对啊,她记得,这世上的人挺怕死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匍匐在神像前祈求平安了。 难道……她几年没下山,外面的世道已经变了? 她疑惑地挠了挠头。 她在这边疑惑,姬发那边已经打起来了,他生得一副好皮相,跟个小白脸似的,杀人却杀的很凶,幸好杨婵经历过哪吒那个杀神了,不然还得被吓着。 然而,敌军实在是太多了,姬发一个人杀也杀不过来,很快就落入僵局。 那些鬼戎当然不止对付姬发一人,他们把杨婵也认作周氏的人了,打凶狠的姬发不好打,挑个弱的总没问题吧? 他们也不跟杨婵商量一声就砍过来了,杨婵灵巧躲过,可在马蹄下,这么多刀,凶险极了。 她可不想死。 哪吒还在等她呢。 她举起手,像个迂腐的书生,小声说:“我只是个路过的,能不能只打他,别打我啊。” 姬发听到这话,差点气得厥过去,心道,救了个没良心!真的没天理了! 鬼戎见状,“嘿嘿”怪笑,说:“那怎么行,我们首领说了,对你们中原人就是要烧光,杀光,抢光。” 杨婵吓得向后仰了一下,惊道:“你们也太坏了!” 第230章 鬼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们哈哈大笑。 杨婵见状,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既然如此,那你们去死吧。” 鬼戎不屑一顾,正要持刀砍来,杨婵就从凭空生出一把剑,砍掉了马蹄,逼得马上的人下马,马上的人大惊,立即随着倒下的马从上头滚下来,杨婵反手转刀,一刀砍穿他的盔甲。 其余的人听到这边的动静,也纷纷过来杀杨婵。 杨婵用剑不太行,人一多就使不过来了,她迅速将剑插入土地里,双手结印,念道:“巽风。” 下一秒,她周身忽然结起龙卷风,以她为中心,龙卷风迅速变大,刮起一道沙尘暴,有生命一般,追着这些杀她的人而来,有一个算一个将他们通通卷入风中。 巨大的龙卷风裹挟着人往天上跑,他们惊恐的叫喊声从风暴中传来。 为了躲避这阵风,他们掉头往后跑,但是马跑的再快也跑不过风的速度。 姬发的剑没了用处,骑在马上,震惊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黄沙漫天,炽热的午后都好像变成了黄昏时的样子,他默默望着引起这一场奇迹的人。 他见她站在那把直直的剑后,浓密的乌发翻飞,神情淡然,举重若轻。 这……又是哪方的奇人? 待到这些人全部卷入风中后,杨婵才停手,将风停下,那群无恶不作的家伙从高空坠落,运气好的摔个断腿断胳膊,运气不好的就直接摔成一团血糊糊看不见原样了。 惨叫声传来,姬发看到杨婵不适地皱了皱眉,说:“下次还是不杀人了。” 姬发翻身下马,向杨婵走来,双手抱剑,拱手行礼,而后说道:“多谢姑娘方才出手相助。” 杨婵一愣,她好久没遇到这么有礼貌的人了。 她想了好久,才捡起自己在朝歌时学的贵族礼仪,朝姬发回礼。 姬发见状,皱了皱眉,暗暗忌惮:“姑娘是商人?” 杨婵“啊”了一声,解释道:“不是,我爹是朝歌的大夫,我自小是在朝歌长大的。” “朝歌大夫?”姬发眉头皱的更深。 他毕竟年轻,还没学会收敛敌意,杨婵对人的情绪感知极为敏锐,感受到姬发的敌意,也不愿跟他深交,“嗯”了一声,就把地上的剑拔出来,收回去,然后转过身,朝前走了。 姬发见她掉头就走,一顿,忙喊:“姑娘!” 杨婵理都不理,姬发跟了上去,说:“姑娘救命之恩,在下理当报答,敢问姑娘姓名?” 杨婵偏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奇道:“你要报答我?你刚刚明明想杀我来着。” 姬发一怔,连忙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哦。”杨婵挥挥手,说,“我碰巧路过,不必报答,就此别过吧。” 说罢,她继续往前走,姬发不好再追,只能停在原地,往后一望,看到了远处燃起的冲天大火,明白事已成,舒了口气,回头再看杨婵,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回到马身边,骑上马,拉马回头打算回到与西岐的将士汇合。 然而,杨婵倒回过头喊他了,她想起来自己要找人问路来着。 她喊住了姬发:“喂!” 姬发停住马,立即转过头去,见杨婵向他招了招手,问:“你知道乾元山在哪吗?” “乾元山?”姬发想了想,回,“那是仙山吧。” “是啊,我找乾元山上的仙人来着。” “哪一位呢?” “哪吒。” 姬发一顿,发现自己还真认识,他道:“他应当不在乾元山,而在西岐。” “欸?” 姬发说:“前些日子朝歌的黄大人投奔西岐,路遇大军,得遇哪吒护送,送到西岐,我走时他还在西岐。” 杨婵忽然激动起来,她跑过来,拉住姬发马儿的缰绳,说:“那你现在赶紧给我报个恩吧。” 姬发:“?” 杨婵:“我要去西岐!” 姬发:“啊?” 杨婵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左右望了望,找了一匹马,艰难地爬上去,然后抱住马的脖子,狼狈又豪气地说:“带路!” 姬发:“……” 不是,你会不会骑马啊? 他驾着马走来,弯腰拉住杨婵所骑的马的缰绳,也是怪了,这明明是鬼戎的马,却很听他的话,被拉着也不乱动,乖乖巧巧地跟着他的马走。 杨婵油盐不进,让她好好坐着,她怕摔下来,根本不信姬发,抱着马脖子,愣是当了个马上的乌龟王八蛋。 因此,姬发对她短暂升起的崇敬之情散了个一干二净。 待到与喜悦的西岐兵遇上,姬发才丢了马的缰绳,翻身下马,和将士们相遇。 将士们将他众星捧月一般团团围住,领头的老将拍了他的肩,老泪纵横:“公子,你太冲动了,这要一不小心死在战场上,我该怎么给西伯交代啊。” 姬发笑道:“已经没事了,将军不必记挂在心上,不告诉父亲让他担心就是了。” 老将叹了又叹。 他们在这里说着,又虏获了一批鬼戎奴,杨婵被晾了好久,才举手问:“可以继续带我去西岐吗?” 西岐兵这才注意到她,一脸茫然,姬发为他们解释了前因后果,他们纷纷露出惊奇的表情,说:“自从相国来了我大周,奇人异事真是断不了了啊。” 第231章 他们非常感动:“天佑我大周!” 杨婵不懂他们莫名其妙的感动,继续问:“可以带我去西岐吗?我找人。” 他们这群人还沉浸在感动和惊奇中,根本不听人话,杨婵看向姬发。 姬发咳了咳,说:“好了,诸位,我们赶紧回家吧,不要在外耽搁太久。” 这群莫名其妙的人在回西岐的路上,一路对着杨婵的事迹啧啧称奇,当然中心意思是“天佑大周”,但是杨婵在“天神降临”和“巾帼英雄”的夸耀之词间反复横跳,从将信将疑到信以为真。 杨婵听了一路,在他们唱着歌谣,路过西岐城外那一片片金色的麦田时,才忽然爬起来,恍然大悟:“等等!” 姬发拉着缰绳,转过头,看她,问:“怎么了?” 杨婵指了指自己,表现有些激动,她满脸红光,兴奋地问:“我该不会真的很厉害吧?!” 姬发:“……” 第87章 崩逝 杨婵从小到大都跟着巨佬。 小时候上头有杨戬压着,后来流浪有哪吒压着,再后来在昆仑有玄女压着,被碾压的太厉害,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拖油瓶,小废物,干啥啥不成,除了愿望大点,为人狂妄自大一些没什么突出的地方,但今朝一下山忽然发现其实自己超级厉害,高兴过头,飘飘然了,几乎都要把找哪吒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哦,不好意思,她确实是开心地忘掉了几个时辰。 临到姬发领人带她去宫室待客的地方休息时,她还在沉浸其中。 但到夕阳彻底落下,美味佳肴端上来的时候,杨婵才忽然想起来:“哪吒呢?!” 她放下那些吃食,拉着端菜的侍女,问:“哪吒在哪里?” 常居深宫的侍女哪里知道外面的仙人,闻言,露出了疑惑的目光,杨婵见找她没用,便换了个人问:“姬发呢?” 侍女吓了一跳,想要伸手捂住杨婵的嘴,但忌惮她是贵客,终究没这么干,只压低声音劝道:“杨姑娘,对公子请不要直唤起名。” 杨婵“哦”了一声,她也不是真不懂规矩,就是散养管了,她从善如流地纠正:“你们公子呢?” 侍女叹了口气,流露出担忧的目光,说:“宫中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公子应召入宫,至今没有回来呢。” 杨婵疑惑。 侍□□雅地蹲坐下来,为杨婵布菜,说:“姑娘,先进餐吧,或许在过些时辰公子就回来了。” 杨婵转念一想,又问:“我听说你们西岐最近来了一位黄大人,是哪吒护送回来的,你知道住哪吗?” 侍女连哪吒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黄飞虎。 杨婵见侍女一问三不知,沉默半晌,在她再次催促自己吃饭前,挥挥手,说:“你出去吧。” 侍女微微将腰下沉,轻轻说了个“是”,而后站直起来,无声出屋,将门轻轻合上。 这一套流程下来,除了那个“喏”字一点声音也没有,蛮像个女鬼的。 杨婵忽然觉得这府邸凉飕飕的,抱着臂膀,当即决定溜了,她怕遇上那个静悄悄的女鬼,推开窗门,跳窗出逃。 在玄女那里锻炼几年,她的身手突飞猛进地变好,飞檐走壁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她跳上房屋,晃眼一看,暮色四合,整个西岐灯火通明,静悄悄的,然后在这片安静的城中,有什么似乎正在暗流汹涌地发生。 杨婵皱着眉,心里想哪吒到底在哪呢? 总不能她大喊一声“哪吒何在吧?” 大晚上的也不好扰民。 那回去呆着,等到那姬发回来再问? 杨婵低头一望姬发的府邸里见他宫中的侍女们来来往往,热热闹闹,却悄无声息。 不是吧,杨婵心里想,怎么有一堆女鬼啊。 算了吧,这地方反正她是不敢待的。 不然,乱晃悠等到天亮得了,反正宵禁又管不到杨婵头上。 正想着,寂静的城中忽然在中央燃起一室灯火,在寂静而漆黑的夜晚里,亮如白昼,那在城中是一个封闭的城,应当是这里的宫室,是……那位西伯住的地方吗? 杨婵捶了一下手心,心道,黄大人投靠的事别人不一定知道,西伯却一定知道,他知道黄大人的事迹,肯定也知道哪吒的下落,而且就算见不到西伯本人,他那里人来人往的非富即贵,怎么会不知道西岐的政事? 反正灯也亮着,一看就知道那里的人精神的很,她当即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 她说干就干,一顿飞檐走壁,就跳到了宫室那边,然后挑了个最亮的地方站着。 最亮的地方外头聚了很多人,他们穿着华贵又沉重的官服,肃穆地站成几排,低低哭泣。 单个人的哭声虽低,但一群大老爷们跪着,哭成一团了,就成了大哭声,听着凄凉极了。 这是在干嘛? 她正躲在屋顶上,还没动作,就有人敏锐地发现她的存在,人群中某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忽然抬起头,环顾四周,定睛一瞧锁定了屋檐上的杨婵。 他一顿,眯起眼睛,没有声张,在众人无所察觉的时候,施行土遁来到了杨婵面前。 杨婵吓了一跳,忙往后倒。 老人站在屋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周宫?” 杨婵老老实实地说:“我是杨婵,我没有想擅闯周宫,我只是想找人。” 第232章 老人听到“杨婵”两字敌意一下子散了,进一步问:“你找何人?” 杨婵生怕她说的不够清楚,无比详细地说:“是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的弟子哪吒。” 老人闻言,脸上的冷意彻底散了,他蹲下来,看着杨婵,说:“他现在不在西岐。” “啊?”杨婵辩驳道,“可是姬发告诉我他在西岐。” 老人解释道:“哪吒说要回去等你,将黄将军送到后,就急着回去了。” “西岐离乾元山挺远的,现在应该正在路上吧。” 杨婵大失所望,跪坐在地上,沉默半晌,又从屋檐上爬起来,重启燃起雄心壮志,她捏了捏拳头,道:“那我去乾元山找他去。” 老人问:“杨姑娘一日脚程多少啊?” 杨婵懵逼。 老人叹道:“脚程太慢,我怕杨姑娘好不容易赶到乾元山,哪吒就又要应召来西岐了。” 杨婵抱住头,觉得头疼,叹道:“见个面怎么这么难啊?!” 老人也叹:“好事多磨。” 杨婵显然已经将老人当成了她与哪吒相见的关键人物,自来熟地抓住老人的衣服,问:“那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他道:“你最好等在西岐,等待时间虽然长点,但总不至于一来一回错过去。” 杨婵点了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她当即在心中把这个老爷爷列为靠谱人选第一名,这才想起礼貌问题,连忙问道:“敢问您是?” 老人慈祥地笑道:“我是姓姜名尚字子牙,吕氏,是元始天尊座下玉虚宫的弟子,论辈分应算哪吒的师叔。” 杨婵听此言,简直觉得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了,她抓住姜子牙的手,动情地喊:“师叔!” 啊不对,仔细一想,辈分有误。 她换了个称呼:“师叔祖。” 姜子牙一僵,心道,我辈份什么时候爬到这么高了? 他想了又想,不由问道:“姑娘何出此言啊?” 杨婵解释道:“哪吒是我师父,论理,您就是我师叔祖了。” 姜子牙眉头一跳,沉默许久,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小年轻还有这爱好呢?” 饶是姜子牙这种超级正经的人也得感叹一句,挺会玩的。 杨婵一脸懵懂,姜子牙不好多说,便道:“我触碰封神榜,已脱离仙体入俗,不好再叫出家时的称呼,这样吧,你随哪吒一起喊我师叔就好了。” 杨婵脑子不是特别聪明,但胜在特别听话,闻言,一点疑问也没提出,干脆利落地应了,喊了一声:“师叔。” 姜子牙笑了笑。 杨婵又看向周宫里的情形问道:“这是怎么了?” 姜子牙脸上的笑意散去,又变得沉重起来,低声道:“大王病危……怕,就是今夜了。” 杨婵一愣,再不敢多问。 姜子牙道:“你不好再走动,今夜就跟着我吧,切记,不要多话。” 杨婵认真地点了点头。 说罢,杨婵便跟着姜子牙来到了宫室前,与他一起站在大臣的前头。 周王姬昌深受爱戴,不仅得民心,更得臣心,这些臣子们真心实意地异常难过,低声哭泣,没有注意到多出来的杨婵。 杨婵听着他们的哭声倍感凄凉,和姜子牙一起站在屋外,而在殿中已经油尽灯枯的姬昌躺卧在床前,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作为一个凡人,这一位仁德又慈爱的君王实在是活得太久了。 季历被商人迫害而死时,他还很年轻,正是年轻气盛,喜怒形于色的时候,但是他第一次进入朝歌,面对帝乙,他将心中肆虐的怨恨压了又压,季历怎么死的,他与帝乙心知肚明,可是帝乙装作惋惜,他也迫于形势虚与委蛇,笑容满面,感恩戴德,匍匐在仇人面前,将头磕了又磕,将恩谢了又谢,直到将父亲惨死后的尸体背回西岐,葬入楚山,也不敢哭出来。 因为,商人在西岐安插了眼线,他知道,他这一哭,失去季历的西岐只怕会更加艰难。 他眼看着季历高大的身躯被商人迫害的苍白、瘦弱、腐烂,然后钉死在那副豪华却恐怖的棺椁中,在盛大的祭祀中葬入楚山。 回去以后,吃了大亏的周氏学会了“收敛”,季历去世后,那些效忠周氏的小诸侯们纷纷叛离,周氏日落西山,门庭冷落,再不复往日光辉,但他也只能顺势而为,放弃了那些雄才大略和周氏壮大的百年大业,埋首于农耕中,在被监视的日子里,和百姓一起走进农田,一点点去耕犁田地,一颗颗去播撒种子。 他因此被嘲笑,被鄙夷,被放弃,也慢慢被放过。 这之后几十年里,他一直重复先辈的做的事情,而且比先辈做的更加扎实,他不是一位真正的君王,他更像是一位埋首田野的老农,永永远远都会把种子稳稳当当地一颗不剩地落在田地里,然后不论春夏秋冬、风吹雨打都守候着它,耐心地等待着一颗颗种子长大。 长成一片金色的麦田。 长出周氏光明灿烂的未来。 他这一生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做一位老农,深入百姓之中,了解他们所想、他们所求,然后将他们的愿望也播撒在田野里。 百姓说想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于是他研究卦象多年,就为参透农时,不让西岐的田野里出现灾荒,让西岐任何一位百姓饿死。 第233章 百姓说想要安居乐业,不必受战争之苦,于是,他尽力不与鬼戎发生纠纷,他学习商人重农的同时,鼓励商业,用商贸交流来减少一次又一次不必要的战争,不让任何一个百姓死在蛮子的刀剑下。 百姓说想要政治清明,社稷昌盛,于是,他勤于政事,几十年来从未懈怠,他大开宫门,不论尊卑,一律可以进言。 苦难没有将他变成一个满腹怨恨的人,那些苦难磋磨着他,反倒将他从高高在上的王侯之位拉下来,真正看清了百姓的疾苦。 他爱民,于是,民爱他。 一颗颗种子落下去,终于长出了西岐辽阔的金色海洋,大周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兴盛起来,良田万顷,万国归朝,天下三分,其二归周。 他从农田直起腰来,他对百姓、对臣子、对诸侯无论尊卑都施以善意和仁德,于是他也被百姓、被臣子、被诸侯们捧起来,将周氏昌明的社稷托举起来,他们尊重他、敬爱他、成就他。 他终于从长达几十年的阴霾中走出,他走出了周氏的衰落,走出了对殷商的仇恨,甚至走出了父亲死去的悲痛中,内圣外王,成为了真正的仁主。 然而,不管是以战功立朝,还是以仁德立国,只要周氏强大起来了,便会遭到商人又一次的忌惮。 他明明已经匍匐在地上,背弃了对父亲的爱与孝,去做一个好臣子,献上他的忠诚,但,还是没有被放过。 崇伯虎说他感慨商王残暴,民生多艰,是沽名钓誉,说他野心勃勃,明明已得六州臣民的民心,还要继续以所谓的德去欺骗民众,骗去民心。他坐拥富饶的西岐,有精兵万千,又得民心,迟早会酿成大祸,劝告帝辛趁早对付他。 于是,他又走上了季历的老路,在一无所知的时候,像他父亲一样因为忠于殷商而被囚于殷商。 他被关在羑里,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望着窗外的春光,举步维艰,不得自由。 他最善忍耐,却在长时间的软禁中差点崩溃,他不是因为自己痛苦才崩溃,而是因为终于体会了父亲的痛苦,那些他早已遗忘的东西再一次在他无所事事,深受禁锢的时候一遍遍在脑海里重演。 他那高大英武的父亲在棺椁中苍白、瘦弱、腐烂,然后在楚山入葬。 辉煌的周氏也在他死后轰然倒塌。 而今,这一切又将在姬昌身上重演。 他不能接受。 他思念着故乡由他亲手种出来的金色海洋,在漆黑又阴冷的牢狱中,蜷缩在逼仄的囚笼中,他想象着自己直直地站在金色的麦浪中,在风的吹拂下,自由地行走。 西岐、百姓、父亲、周氏。 他在这些人,这些物的支撑下度过了漫无边际的每一天,曾经用于农事占卜之事被他用来推算国运,推算天命。 女娲斩鳌足以立四极,伏羲问道天地以画八卦,而他这个深受囚禁的凡人把他这漫长的一生拆开了,掰碎了去分析,化归天地自然,演算出六十四卦,想要借机窥探天命,算出周氏的未来。 在他龟缩一隅时,他的儿子们比他当年要能干许多,他们东奔西跑,陆续去往朝歌,以求将他从囚笼中救出,周氏已经失去了季历,不能再失去姬昌。 他的嫡长子姬邑施以重贿,带着天下共主都要惊艳的财宝来到了朝歌,他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终于找到契机见到商王帝辛,姬邑诚惶诚恐,像他当年那样匍匐在地,笑容满面,感恩戴德。 帝辛笑纳了这些财宝,有意无意地讥讽道:“西岐富可敌国,不知道本王站到西岐土地上会不会也能看见一片金色麦田。” 姬邑看向带他来见帝辛的苏妲己,苏妲己低头笑了笑,端着用珍贵的粮食酿成的酒,提示道:“我杯中酒来自西岐,大王疼我,希望能时时都让我喝上新鲜的酒,” 她顿了顿,与帝辛笑着对视一眼,对姬邑装模做样地感慨道:“这样就不用大张旗鼓地邀来年迈的周王为我送酒了。” 姬邑愣了愣,低下头,沉默片刻,帝辛见他沉默不语,只一会儿就开始不耐烦了,苏妲己见状,看向姬邑,说:“周王子你生得好看,才学出众,听闻你极善鼓琴,举世无双,今日既来不如为我与大王抚弹一曲,共享大雅遗音?” 可惜,帝辛对靡靡之音毫不感兴趣,若不是苏妲己献舞,他早就走了。 一曲琴罢,帝辛将苏妲己捞入怀中,看着她脸上不同以往的媚色,挑起她的下颌,笑声里带着冷,说:“我竟不知王后善舞?” 苏妲己僵了僵,用长长的衣袖遮住面,面目只扭曲了一瞬,暗暗骂道姬邑不上道,她为了完成国师的命令放姬昌归乡,冒着被戳穿是冒牌货被这杀神砍头的风险来给他争取机会,他竟现在还在神游天外。 但衣袖放下,她又是那副端庄温婉的模样,她脸上带着羞怯的笑意,说:“臣妾出嫁时专程为未来的夫君学过,不想,王上对此并不感兴趣,所以一直没有用上。” “是吗?”帝辛笑意消失,拍了拍苏妲己那张肖似姜后的脸,说,“王后藏得很深,我与你夫妻多年,竟然半点不知。” 苏妲己低垂眉眼,装作害羞,道:“王上喜欢聪慧的女子,我不敢耽于此道,怕惹王上不快。” “怕惹我不快?”帝辛掐着她的脖子,一字一句地说,“王后这些日子真的是懂事了很多。” 第234章 苏妲己心中恐惧疯狂暴涨,却一瞬不瞬温柔地看着帝辛,仿佛是他在胡闹,然而衣袖中的指甲已将手心抓破了,良久,帝辛放过了她,她大松一口气,根本不愿再看他,立即转过头看向姬邑,几乎是严厉地问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姬邑,你到底打算如何选?!” 姬邑脸色如纸,将琴放下,匍匐在地,磕头,献上了西岐的土地,他说:“如若您愿意放我父回乡,西岐将为您奉上洛河以东最富饶的土地。” 帝辛抱着怀中的苏妲己,满意地笑了。 大商内忧外患,没必要再节外生枝,杀了姬昌与大周彻底敌对没有一点好处,反而拿了他们的财宝和富饶的土地,可以大大缓解大商的压力。 没办法,谁叫西岐有钱呢? 姬昌由此被放了出来,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可以重见天日,出来的那天,姬发和姬旦喜极而泣,抱着他哭道:“父亲,我们终于能一起回家了。” 姬昌抱着他的两个儿子,被灿烂的日光刺激得睁不开眼睛,他头晕目眩,心中不详在升腾,丝毫感受不到重获自由的喜悦,他好像重新回到懦弱无力的少年时,孤独、恐惧、哀恸却笑容满面地走在朝歌平坦的石路上,他那时是为接回自己的父亲,而今,又是为了什么呢? 宫中为了迎接他,载着他千里迢迢地从羑里来到了朝歌,他们说宫中举行了盛大的祭奠,邀请西伯一起为大商祈福。 西伯? 宫人们看他懵懂的样子,笑着说:“您还不知道吧?大王感谢您为大商这些年的付出,特册封您为西伯,进入大商的三公之位呢。” 可,西伯是他父亲的号。 姬昌苍老的面庞上密布着岁月的沟壑,茫然地望着一如少年时繁华的朝歌,直到儿子们将他叫过神来。 他们担忧地看着他,问:“父亲,您怎么样?” 姬昌低下头,讷讷地答:“挺好的。” 其实,很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浑身发软,心跳如鼓,好像走一步就像走过了万水千山一般劳累,但他怕他的孩子们为他担心,为了他,他们四处奔波,已经太累了,他不想再连累这些可怜的孩子们。 他忍着恶心、恐惧、虚弱,一步步踩在朝歌滚烫的石子路上,来到了热闹的商宫中。 酒池肉林,奢华至极,热闹至极,而那位年轻的帝王和他新晋的宠妃坐在中央,他权势滔天,掌握着这个国家的命运,也掌握着大周的命运,而年迈的姬昌则被孩子们搀扶着,打算给帝辛磕头,对他囚禁自己的作为感恩戴德。 苏妲己过来,将他扶了起来,说:“周王何必多礼,您年纪大了,受不得累,王上免了您的礼,您随我一齐入座罢。” 姬昌闻言,抬起头,看着苏妲己,苏妲己挂着端庄的笑,姬昌震惊地瞪大眼睛,唤:“王……后?” 可姜后已死,这是何人? 苏妲己笑意不改,姬昌脊背发凉,天然察觉到了一些阴谋,他转过头,看到了穿着一身黑衣的青年,他相貌平庸,眼底青黑,披散着头发,挂着和苏妲己相似的笑。 姬昌向后一仰,被姬发和姬旦扶住。 他们入了座,姬昌在惶恐中如坐针毡地看着那个男人像当年比干一样,在高台之上,将殷商的前生今世从容地写于甲骨之上,钻孔,用火灼烧问道苍天,晴朗的苍天在刹那间聚起团团乌云,乌云沉沉,斩断了人间与天界的联系。 帝辛皱起眉头,攥着拳头,苏妲己见状,用柔软的手包住了他的,她温柔而坚定地说:“王上,不管是什么结果,臣妾都愿意陪着您,” “生死与共。” 帝辛一顿,牵住了她的手,看向了高台上,苏妲己借机终于可以不用看他,笑容变得更加真实,她对上了申公豹,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活泼地挑了挑眉,申公豹摇了摇头,估计又在嫌弃她了。 苏妲己心里直乐。 一会儿宫人们带来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他从下向上拨开了人皮,看不清原样,若不是躯干还在,简直分不清他是人还是别的什么牲畜,他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血流个不停,却一动不动。 姬家父子见状浑身不适,几欲作呕,商人们却习以为常,他们是沟通神灵的一族,常常以人做祭品,眼下不过是寻常的一个环节罢了,这些年,帝辛因为比干曾经占卜的结果许久不再祭祀,惹得王室不满,今日难得摆上祭坛,商人们反倒喜笑颜开。 他们将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倒入一个大缸中,手里拿着几个巨大的木捣,将他本就模糊的血肉捣得更碎,乌云沉沉,在漫长的祭典中,大缸忽然传出一声属于人的惊叫声。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惨叫声。 姬发和姬旦不敢去听,姬昌却一下子站了起来。 帝辛不满地盯着他,苏妲己抱着帝辛的臂膀,笑问:“看来周王比国师还要早早知道结果,您这么着急是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吗?” 商宫杯弓蛇影,暗流涌动,所有人仇恨地看着姬昌,神圣的祭典要是被破坏,管他王侯将相通通都得向神谢罪,他们信奉神灵,就连王室都要成为祭品中的一员,他们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姬昌怎敢在他们面前触怒神灵?! 姬昌被儿子们哀求着拉着坐回了位子上。 他听着大缸里人的哀叫声已经快要窒息了,他捏着胸口,眼睛酸涩,却要装出一副朝圣恭顺的模样,任由他的亲生儿子活生生被捣死!!! 第235章 逐渐的,缸中的人在剧烈地打击中终于死去,变成一团烂肉,商人举着沉重的木捣面无表情继续捣里面的骨肉,直到彻彻底底捣成一滩烂泥一样的血糊糊才停手。 天上的乌云还是没有散去,苏妲己却面色不改,看着台上的申公豹稳操胜券。 良久,当甲骨上面的孔终于烧干裂出一道道裂痕,申公豹手上施展着法力,指引着裂痕去往该去的地方,另一只手也在默默施法。 待裂痕完全裂开,出现了一道鲜明的卦象,申公豹抬起头,露出喜悦的模样,他说:“恭喜王上,此卦大吉,天佑殷商,我大商必将千秋万代。” 说罢,帝辛抬头望天,见暗沉沉的天忽然拨云见日,终于豁然开朗。 商人们高兴地扬起手,沐浴在阳光下,感受着上天赐予的恩德,他们齐齐喊道:“天佑大商,必将千秋万代!” 姬昌紧紧攥着拳头,他这温顺而敦厚的一生里第一次再也伪装不住地望着这天,心道,这样残暴的商,你真的要护佑吗? 苍天薄情,不言不语。 姬昌在心里吼道,这样的大商,你就要任由它千秋万代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儿子们紧紧抱着他,颤抖着,恐惧着,沉默着。 帝辛脸上终于露出爽朗地笑容,大手一挥,喊道:“赏!” 无数珍宝齐齐聚于酒池中,商人们欢声笑语,感恩戴德,他们甚至将西岐送来的珍贵的粮食酒倒入大缸中,燃起火,将一锅献给神明的人牲生生煮了,大火之下,煮肉的香味立即飘来。 帝辛指向姬昌,哈哈大笑,他说:“看来上一回神灵降怒不是因为大商,而是嫌弃祭品不够高级,西伯,若不是你的儿子,我们恐怕还看不到上天的真意,我们真心地感谢你。” “这样,您作为我们尊贵的客人,就由你第一个来感受天意吧。” 姬发兄弟俩恍然大悟,里头煮着的原来是他们的兄长!!! “父亲!” 姬昌惨白着脸,一言不发,商人从缸中舀了一勺肉,端给姬昌,笑着说:“西伯,感谢您。” 姬昌怔怔地看着碗中的孩子,他颤抖着端起了那碗肉。 姬发尚且年轻,又悲又怒,吼道:“我们已经把能给的都给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的哥哥!!!” 商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苏妲己说:“祭祀乃是国事,姬邑这是为国奉献,这是幸事。” 姬发怒道:“那怎么死的不是你这个祸水?!” 苏妲己并不生气“哎呀”一声,矫揉造作地说:“妾出身低微,不干不净的,献上去了,天神会生气的。” 帝辛敲了敲桌子,不怒自威:“怎么?为了大商就这么不愿意吗?” 姬昌声音低哑地喝止了姬发,姬旦也拉住了冲动的姬发,他们尚在商宫,命运系于他人,不能轻举妄动,不然,姬邑的付出也将东流。 姬昌端着碗,露出了个笑,那笑又苦又扭曲,他说:“多谢大王,微臣先为大王感受天意。” 说罢,他就紧紧闭上眼,一口咽下了他亲手带大的骨肉,他死死抿住嘴,任由肚子里翻江倒海,也不敢露出一丝异常。 帝辛满意了,他说:“那周王吃下了您的儿子可感受到了天意?” 姬昌一张嘴肚子里的东西就要翻滚出来了,他几欲作呕,却要一忍再忍。 年少时,他用身体带走了父亲的遗体,年老后,他用身体带走了儿子的遗体。 他笑不出来了,却还能匍匐在地,向帝辛磕头,忍着恶心,道:“我听到了神灵的声音。” 帝辛激动起来,非常感兴趣地问:“你听到了什么?” 姬昌朗声道:“大商必将千秋万代!” 帝辛抚掌大笑,苏妲己趁热打铁抱住他的臂膀,说:“周王善卜,这是众所周知的,他定然不会撒谎。” 帝辛点了点头,终于放过了姬昌一行人。 他说:“多谢西伯,西伯仁德,其言不虚,我前段时日听信了崇伯虎的谗言将你囚禁,真是不对,你放心,我回头就把这等小人的头颅送到西岐给你陪罪。” 姬昌紧紧攥着拳头,说:“不劳大王了。” “这等大仇我必亲自去报。” 周氏的,他父亲的,他儿子的,他通通会报! 帝辛叹道:“周王真乃英才也,我以前以为你懦弱无能,看来又是听信了谣言,哎,谣言真是害人呐。” 说罢,就邀人亲送姬昌归乡。 姬昌离开宴席后,胃里翻江倒海,恶心至极,发软的脚终于站不住了,他趴伏在宫墙上,捂着嘴,怎么也不肯把肚子里的姬邑吐出来。 这是他的孩子,他要带他归乡。 他捶着墙,一遍又一遍,捶的苍老的手渗出血。 头上乌云滚滚,迟来的天意落下,大雨倾盆,将他的躯体拽入冰冷的雨中。 姬发和姬旦哭道:“父亲!” 姬昌喝道:“不准哭!” 身后有宫人,他喊道:“我儿为国而死,这是我之幸事。” “有什么值得难过的?!” 这里是朝歌,如何敢哭呢? 但幸好,大雨落下,掩藏了他无声的泪。 泪水和雨水除了温度毫无区别,只要置身于大雨中,拒绝他人打过来的伞,就能轻易将自己的哀恸隐藏。他扶着墙,拒绝任何人的搀扶,他一步一步地丈量商宫的土地,一步一步地往灭商的道路走去。 第236章 他喃喃自语,披头散发,状若疯癫:“我要起卦。” 这卦不对。 “我要起卦。” 我要窥探真正的天命。 “起卦,起卦啊……” 我要窥探大商的灭亡。 放了他以后,帝辛立即后悔,派人去追,但是他已如鱼入大海,鸟入青空,自由自在,再无踪迹。 “父亲。”姬发跪在地上,打断了他的沉思。 姬昌勾了勾嘴唇,可他假惺惺地笑了一辈子,临到死,终于笑不出来了,他木着脸,抱着姬邑的遗物,声音沙哑,说:“我要死了。” 姬发一顿,眼眶通红。 “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啊,其实跟其他生灵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要死的。” 他看着屋子里这两个儿子,说:“你们还活着就好了。” 姬旦鼻子一酸,泪流满面。 姬昌招招手,让他们过来,他们忙不迭跑到床边,抓住他的手,姬昌倚靠在床边,轻声说:“我卜卦数年,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天命。” 姬旦一愣,就见姬昌带着隐秘的得意和窃喜,他压低声音,在闪烁的光中,低声说:“天佑大周,大商将灭。” “我已算到大商被天道所弃!” “孩子,”姬昌有些激动地捧着姬发的头,说,“我死后你继承我的位子,如有不懂的问姜子牙,我都吩咐好了,他会好好辅佐你的。” 姬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他说:“是。” “孩子,我这些年东进剪商,已经为你铺好了路,我大周有粮有地有人,民心之所向,天道之所归。” “我走以后,西岐三代之愿全系于你一身,”他顿了顿,直直地看着姬发,敦厚的他终于在死前暴露出真正的雄心,他问他的孩子,“你懂我要说什么吗?” 灯影重重,暗流汹涌。 父子俩在对视中,完成了大周又一次传承。 姬发说:“我知道。” 大周要代商。 他后退一步,跪下来,朝着姬昌磕头,在姬旦的见证下,接过了周王之位。 他高声承诺道:“我姬发定不负祖宗基业!” 姬昌终于安心,那始终吊着的一口气松了,便离死不远了。 他抱着手里的装载着姬邑遗物的小盒子,贴在脸边,就像很多年前,他将他搂到怀里,姬邑抱着他的脖子,在他的指引下,与他一同看西岐的富饶与安宁。 小小的姬邑惊讶地看着金色的麦浪,眼中也变成了炽热的金色,他和姬昌很像,同样是个敦厚而沉稳的人,很多话很多感情总是忍着藏着,可在那时,姬邑却控制不住地激动地说:“父亲,我就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姬昌一愣,奇道:“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姬邑说:“他们总说您懦弱好欺,有辱祖父之名,我一直以为您有苦衷,我今天知道那不是所谓的苦衷而是真正的智慧。” “父亲,”他眼中亮晶晶,已经窥探到了如何做一位君王,“仁爱并不是懦弱。” “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 姬昌闭上了眼,泪水涟涟,滚烫的泪水如同地表的母亲河穿过沟壑纵横的皱纹,然后如雨一般落到地上。 他隐忍一生,死前,终于可以为了亲人放纵地落泪。 泪水慢慢带走了他油尽灯枯的性命。 手中的盒子忽然从怀中滚到地上,他倒在病榻上,走向了人生的结局。 这位仁爱、慈悲、隐忍、高尚的仁主,泪尽而死。 姬发和姬旦跪在地上,磕在冰冷的地面,也终于可以为自己的亲人嚎啕大哭。 屋外,灯火通明,恰如落入地面的漫天繁星,群星璀璨,天恩浩荡。 杨婵看着众位哀哭的大臣在得知周王崩逝的消息后,悲切地匍匐在地,以头抢地,哭声震天。 第88章 妲己 商宫美丽又繁华,两位宫女在午夜提着两盏灯,微微弯腰,身姿轻巧地走到商宫里。 她们在为一位极其美丽的身着纯白宫装的女人提灯,纯白色的宫装彰显了她在宫中尊贵的地位,她身材高挑,身姿曼妙,容貌出众,眉眼含情,举止端庄,云鬓上插满了金色的饰品,雍容华贵。 这是这几年商宫中最得宠的美人,苏妲己。 眼下,苏妲己正从帝辛的议事厅中走出来,帝辛宠爱她,却也厌恶她,今夜依旧没有招她侍寝,苏妲己并不难过,她离开了帝辛,甚至是开心的,她微微低着头,做出一副被君王厌弃的可怜样,楚楚可怜,招的身前的侍女都忍不住温声劝慰。 她们看着苏妲己那张与姜后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心里可怜她又忍不住艳羡。 姜后自焚而死,什么也没有留下,帝辛也只有借着苏妲己睹“物”思人了,长着这么一张脸,帝辛就算想要杀她,最后也得废物利用把她的皮剥下来仔细珍藏。 苏妲己听着她们的安慰,心里一边发出狐狸独有的桀桀笑声感慨自己终于下班不用对着那个神经病了,一边做出一副想哭却碍于规矩不能哭的鬼样子,看上去更可怜了。 而在回宫途径幽深的小道上,她余光一瞥,看见了自己宫门外闪过的一缕黑烟,面上伪装的沉静之色再也维持不住,她抬起手,用长袖遮住自己的笑脸,柔声说:“本宫累了,你们下去吧。” 第237章 宫女们脚步一顿,提着灯,转过身,说:“娘娘,只有几步路了,我们将您送到门口再走吧。” “不必了,”苏妲己带着微微的泣音,说,“让本宫静一静吧,任何人都不得入我宫中。”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都叹了一声,腰身下沉,向她行礼,“喏”了一声。 苏妲己站在幽幽的廊亭中,等到宫中侍女们纷纷退下,才放下遮脸的袖子,提着过长的裙子,迈着轻快的步子,像条撒野的小狗,一路奔跑,把沉重的发饰都跑掉了几根,金色的发簪掉到地上叮呤哐啷的响,很不稳重。 她看着申公豹果然站在宫门口,带着微微的笑意,在灯火阑珊处等着她。 “国师!”她乐呵呵地喊道。 申公豹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苏妲己扑到他怀里,她跑的繁复的发型全乱了,这会儿许多缕头发散下来,看起来乱糟糟的,是只潦草的娘娘。 她“噗”地一下从他怀里冒出头来,摇头晃脑的,开始邀功:“比干已死,箕子也疯了,微子深居简出不再问政事,眼下国中只有你执掌大权,这一切可都是我干的坏事,国师,我是不是非常靠谱?” 申公豹笑着拍了拍她的头,他还未说些什么,有一位侍女就违背命令回来了,她不知道是回来拿些什么东西,提着灯,停在廊亭里瞧见了相拥的申公豹和苏妲己。 她急促地“啊”了一声,惊恐万分。 苏妲己沉浸在准备接受表扬的喜悦中,没有注意到暗夜里悄然发生的变化。 那位侍女紧紧攥着灯,急忙捂住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转身就要走,申公豹抱着苏妲己将她的头摁了回去,默默转过头,幽幽地看着那个打算逃走的家伙,他知道这些侍女为了自保肯定是当作没有看见的,可,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 申公豹手指一挑,轻施法术,那侍女当即倒地,还未出口惊叫便化作一滩血水融入商宫里那些繁盛到诡异的花丛中,至此,消失的无影无踪,深夜里,她手中的灯掉到地上,发出“哐哐”的响声。 苏妲己歪了歪头,说:“什么声音?” 申公豹淡道:“没什么。” 他轻轻揉了揉苏妲己的头,回应她的期待,夸奖道:“娘娘聪慧,一点就通。” 苏妲己开心地找不到北,她放开手,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前,推开宫门,跨过门槛,变成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昂着小脑袋,在宫室里跑来跑去,然后开心地在干净的地上打滚,它张大长长的狐狸嘴,发出桀桀的怪笑声,听着就像是女人的哀哭声。 申公豹也跟着进屋,合上宫门,蹲下来,将地上打滚的小狐狸抱起来,抬起一手,将它长大的嘴巴合上,小狐狸要笑不能,只能闷闷地说人话,可怜巴巴地喊:“国师。” “要笑就笑,不要用狐语,”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小狐狸,批评道,“不雅。” 小狐狸反驳道:“现在又没有人!我就不想做个人,累死了,我要做个狐狸休息休息不行吗?” 她又不用上班了,下班当狐狸还不行吗?24小时连轴转,是会死狐狸的! 申公豹低低应了一声,没有阻挠她的抗议,他抱着她来到了桌前,淡声道:“做人,本来就是很累的。” 这句话说的蛮抽象,小狐狸望着他,打算让他解释一下,结果他又开始批评她:“不用应付商王时,也要好好修行,随欲做个野狐狸,你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大成就了。” 小狐狸缩了回去。 申公豹的话戳中了她的痛处,她法力低微,只是个卑贱的小妖怪,要是不潜行修行迟早得完蛋。 她原是骷髅山的小妖怪,靠着石矶在这乱世里生存,石矶庇护一山的小妖怪,它们就得给她干活,她跟着那一山的妖怪一天到晚没日没夜地给石矶干活,但是石矶一死,树倒猢狲散,它们这群小弟也完了。 三界虽已建立秩序,但是妖族野性未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已经是不可撼动的,像她这样没了靠山的小狐狸,最好的下场是找到下一个靠山继续打工,最差的就是被宰了吃了。 可是石矶死的太突然,她还没有找到下家,骷髅山就很快被别的仙人收了,散仙们连人都看不上眼,别说它们这群下贱的小妖怪了,它们按照种族被分门别类的关到笼子里,等待他们的只有被卖掉和被吃掉两条路。 小狐狸缩在笼子里,为自己命运悲伤时,申公豹来了骷髅山。 他似乎与那位散仙相识,他说要带一只会化形的妖怪走。 会化形的?小狐狸动了动耳朵,她打工好多年,知道只要是有满足精准需求的,就不会被随便吃了,就像给人族拉磨的驴老死以后才被吃的呢,她还这么年轻,能干很久活,等到修为上去了,甚至可以偷偷溜掉,一定不会被吃掉的。 这是她的机会! 小狐狸跑到笼子前,在一群狐狸里卖力表现,就是希望申公豹能看上她,把她带走。 申公豹自然看到一群惊惶的狐狸里野心勃勃的她,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卷画像,说:“你们谁会化形,就变成她。” 她的同伴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赶忙跳出来怪叫,申公豹“哦”了一声,好像听懂了一样,说:“那你变吧。” 他解开牢笼,小狐狸跑了出来,“噗”地一下化做了一个美女。 第238章 申公豹摸了摸下巴说:“不太像,你再变得高点,嗯,手指还得再纤长一些。” 小狐狸听话赶紧又变。 来回调整,申公豹满意了。 但是,只看一只狐狸显然不行,申公豹打算再看看其他的,看看有没有更好的。 小狐狸见他又要找新的,心道,这群狐狸里有比她化形术修的好的,心中大急,抓住申公豹的衣袖,说:“这里我变得最好,您不用再看了!” 申公豹一顿,默默看向他被拽住的衣袖,小狐狸被吓得一抖,赶紧松手,给申公豹磕头谢罪。 申公豹沉默良久,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旧事,蹲下来,拍了拍小狐狸的头,说:“我只找一只,要化形最好的,也要最听话的。” 小狐狸赶紧说:“我最听话,石矶娘娘在时,我也是最肯干的,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您相信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申公豹看着她,他是妖族出身,自幼颠沛流离,艰难生存,若不是遇到元始天尊早死了,因为这一际遇他非常非常讨厌没规矩、没秩序、野性未泯的妖怪们。 可是,他看到小狐狸就像看到当年那个艰难生存的自己,他难得心软了,良久,点了点头,说:“那我不看了,就你吧。” 小狐狸喜笑颜开,忙不迭地跟他走了。 小狐狸法力低微,化形维持不了多久,被申公豹带走后没多久又变回了原型,申公豹回去后让她再变。 小狐狸变了,她很聪明,求生意志极强,为了不被抛弃,一次比一次变得好。 申公豹满意地说:“你变形术确实不错。” 小狐狸暗暗得意,心道自己肯定这回能在新靠山手里有大用,要是哄得新靠山高兴了,漏漏手指教她一些微末法术,她也就可以过活了,到时候,她带着满身本领,钻到没人的深山里再潜心修行,一定会变得更强,就再没人能欺负她了。 所以,当申公豹告诉她工作内容是勾引男人时,她斗志昂扬地接受了。 她在骷髅山时主要就是勾引贪色的男人,把他们勾到山里去给石矶吃掉。 她忍不住显摆道:“勾引男人我最在行了,我勾引了很多很多男人,您放心就算是天仙儿我都能给您勾来。” 说罢,她就给申公豹展示自己的本领之一,抛媚眼。 申公豹看完,难以言说地眉头紧锁,说:“你这太艳俗了。” 啊? 这可是她的得意之作。 “你从那边走过去,再走过来试试。” 小狐狸照办,她变成人都是在勾引男人,因而也不知道正常人类女人是怎么走到,她走起来反正是摇屁股摇胸,走的那叫一个限制级。 申公豹蒙住脸,低下头,叹了一声,说:“算了,你别走了。” 小狐狸紧张地蜷成一团,然后变成了原型。 她跑到申公豹脚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申公豹蹲了下来,揉了揉她灰扑扑的狐狸脑袋,说:“我要你勾引的是人族的王,他什么女人没见过,你这根本不行。” 小狐狸沮丧又难过。 但她打工素质良好,锲而不舍地问:“那他喜欢什么女人?” “文雅的、聪明的、识大体的。” 这些词对没读过书的小狐狸来说太残忍了,她根本无法把这些字组合在一起,了解它们的意思。 她只能苍白地说:“您放心,我会努力让您满意的。” 申公豹沉默不语,她知道她这是失去了信任,为了证明自己,她摆出自己过往辉煌的业绩:“仙人,我可不是涂山那群没脑子的专程被男人骗,我是青丘的狐狸,我专程骗男人的,骗过的男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后面的数字有夸大的成分,但打工嘛,简历不浮夸一点,老板怎么满意呢? 申公豹闻言,注意力没放在她骗了多少男人,他古怪地问:“你是青丘的狐狸?” 众所周知,狐狸有两大妖族,一是涂山九尾赤狐,二是青丘九尾白狐,它们血统高贵,生来有灵,不过,这两族现在混的都很差。 涂山的容易恋爱脑,动不动就为了夫君奉献一切,大禹就娶了个涂山的狐狸,那位涂山氏嫁给大禹后不辞辛劳,总在忙完家事后给自己的夫君千里迢迢地送饭,大禹为了治水离家越来越远,涂山氏来去的路途也与来越长,到了后来甚至来回一趟要三天时间,大禹禁止她再来,让她安心呆在家里,在这之后,天上洪水奔腾而来,挡住了涂山氏和大禹相见的路,涂山氏郁郁寡欢,时常望着大禹离去的方向,最终化作了一块望夫石。 他们的孩子启在大禹量定九州后创立了夏,之后,涂山的狐狸就成了夏朝的祥瑞被供奉了数百年,涂山的狐狸自得于此,至此以后前赴后继的都把谈恋爱当成事业,然后一个个夭折,加之成汤代夏,涂山氏被供奉数百年的神像被推倒,涂山因此慢慢式微。 青丘的狐狸则因为爱吃人类婴儿,在人族这里名声很差,时不时就要痛打落水狐,仙人们也往往代行天道屠杀青丘狐,杀的这一族后来销声匿迹了。 不过混的再差也是传说中的狐狸。 眼前这只灰扑扑的杂毛狐狸,跟青丘九尾白狐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觉得这小狐狸胡说八道的能力也太强了,可出身是小狐狸是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她忙道:“我真是青丘的狐狸。” 第239章 “这么肯定?” “我娘跟我说的,她说我爹是青丘白狐,而且有九条尾巴,法力高强!” “那你娘呢?” “她死了。” 哦豁,死无对证。 行吧。 申公豹无所谓小狐狸强不强,听话就行,他拍了拍小狐狸的头,转而说道:“我打算教你读书和修行,等到差不多了,你再化形试试。” 小狐狸没想到可以峰回路转,还能得到自己不敢想的东西,狂喜过后,就着狐狸身给申公豹磕头。 这新靠山也太好了,小狐狸忍不住想,在哪打工不是打工啊,要不跟他混一辈子得了。 新靠山脾气好,人大方,将小狐狸养的油光水滑,杂毛都养没了,小狐狸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也不敢懈怠,更加努力,她日夜不歇息,读书和修行两手抓,最终在短时间内快速成长。 再一次变出来,便是落落大方、风华绝代的美人。 申公豹这回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对本就努力的小狐狸用的是鼓励式教育,向来对她是不吝夸赞的,他拍了拍手,说:“很好,特别好,你不仅有天赋,还很努力,看来以后会有大成就。” 小狐狸开心极了,跑过来,一下扑到他怀里“噗”的一声变回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申公豹揉了揉她的脑袋,她的狐狸脑袋被揉的晃来晃去,灵动又可爱。 申公豹带着她去了商宫,在一批进贡的美人中,指着那个快要病死的,告诉小狐狸:“你以后就是她。” 小狐狸认真点了点小脑袋,申公豹拿出一卷兽皮让她记住上面关于这个姑娘的所有信息,小狐狸眯起眼睛看了看,念道:“苏、妲、己?” “是。” 申公豹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你以后就叫这个了。” 小狐狸没有名字,她小心翼翼地问:“那这件事情过后,我也能叫这个名字吗?” 申公豹愣了愣,他没有想过这件事过后的事情,低头看着小狐狸眼里信赖的光,心下一动,他说:“如果,这件事过后,你还愿意用这个名字,便用吧。” “这是你的自由,自己决定吧。” 小狐狸开心地咧开长长的嘴巴,尖尖的耳朵动了又动,可爱极了。 申公豹露出了个真心的笑容,良久,又从温暖的世界里抽身离开,他看着商宫,说:“你以后不要暗地里叫我靠山,也不要叫我仙人,就叫我国师吧。” 苏妲己被戳破,尴尬了一下,又立即听话地点头,唤:“国师。” 苏妲己混在一群献给商王的战利品里,和一群乱七八糟的吃的喝的玩的乐的一起送到商宫,送到帝辛面前。 帝辛无趣地坐在马上,看着战利品,大手一挥就宣布将它们收归国库。 国师跟在一边,无意地说:“听闻苏氏有女倾国倾城,而这苏女正在礼物里,大王不看看吗?” 帝辛冷哼一声,扬起马鞭,打在地上,吓得那群奴隶和象群乱窜,苏妲己在里面不动如山,一直保持趴跪的姿势,乱象过后,帝辛一眼就瞅见了里头沉静到不似凡人的苏妲己。 他驾着马,走来,居高临下地吩咐道:“抬起头来。” 苏妲己缓缓抬起头,帝辛逐渐地看清了她的样子,高傲的暴君微微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马下的人。 苏妲己抬眸,眼波流转,温润如水,蕙质兰心,衣衫褴褛,不掩丽色,乱军之中,不动如山。 一如初见。 帝辛攥着马鞭,剧烈地呼吸着,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既嫁与你,便是你妻。” 年少的姜姬在冷清的落寞的宫室中,在无人祝福,无人期待的世界里,端出一杯酒递到帝辛手中,她哄着脾气极差的帝辛拿过酒,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拿着酒,挽过他的手,与他交杯,一口喝了杯中烈酒,目光炽热,等到帝辛也懵懵懂懂、有样学样地喝过酒后,笑着发誓: “我会辅佐你,成就你,送你坐上那无上宝座,改变这个已近腐朽的国家。”“有违此誓,大火烧身,不得好死。” “王上,”苏妲己跪在地上,笑着望着他,按照预先备好的台词,一字一句地说,“夏日已至,您有听臣妾的,好好珍重身体吗?” 帝辛几乎是跌下马的,他失态地跑过来,将苏妲己从地上一把拽起来,捧着她的脸,问:“是你?!” “是我。”苏妲己轻轻盖住帝辛颤抖的手,笑意温柔,她真心实意地说,“王上,我是为你而来。” 帝辛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苏妲己被箍在这个过重的怀抱里,感觉骨头都要碎了,但她高兴极了,眼里闪着野心勃勃的亮光,看向帝辛身后的申公豹。 申公豹坐在马上,朝她露出赞赏的目光。 自那以后,苏妲己便正式入宫成了帝辛的妃子,不过,帝辛相当谨慎,苏妲己也不可能完全像姜后,总会有不上的地方,帝辛因此数次对她动过杀意,但是,无所谓,她要的又不是帝王真心,能在这个顽固暴虐的君王身边借着他最信任的王后的亡魂,唆使他众叛亲离,残暴不仁才是要紧事。 姜姬生前送到帝辛手中的血迹斑斑的死谏通通作废,一切都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这个国家即将在帝辛手中败亡。 苏妲己滚在申公豹怀里,找温暖的地方栖息,申公豹在磨墨,声音很轻,她听得快要睡着了。 第240章 “娘娘。”申公豹轻声唤道。 苏妲己“嗯”了一声,抬起狐狸脑袋,申公豹说:“姬昌已死,姬发即位,武周将兴,时机已到。” 苏妲己的困意消散了一些,她动了动耳朵,听到寂寥的宫室中油灯噼啪作响。 申公豹抓起她的前爪,拉着她上桌写字。 苏妲己当狐狸怎么写字啊,她只能重新变成人,她披散着头发,是只潦草的娘娘。 申公豹抱着怀里的苏妲己,轻轻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在一片小小的竹简上,写下一个煞气冲天的“杀”字。 苏妲己疑惑地偏头,轻唤:“国师?” 申公豹脸上惯常的笑意已失,他面无表情,笃定地说: “武周当兴,殷商将灭,封神大战将至,阐教的机遇来了。” 第89章 重逢 姬昌的葬礼十分盛大,整个西岐城万人空巷,一城的人拥挤在街道里,目送这位仁德的王下葬。 杨婵也参加了这场葬礼,她跟着姜子牙走在臣子队伍里,看着新任的王穿着白色的孝衣,扶着棺椁,神情肃穆地走在路上,百姓一路送别,哭声震天,直到送到岐山的东面,送入周陵中,在众人的见证下,封棺落地,沉入地底。 周人重礼,事死如生。 周乐在哭声中高声吹奏着,那是一种高亢又哀切的曲调,像是凤凰死前发出来的悲鸣,闻者落泪。 杨婵身处在这场隆重又哀恸的葬礼中,明明与那位死去的文王素未谋面,却也真诚地随着臣子们为他躬身行礼。 待文王彻底下葬后,那位年轻的王额头挽着一圈白色的额带,转过身,望着山下的臣民,双臂张开,拱手躬身,郑重地行礼,以谢过诸位的忠义和情谊。 姜子牙盯着这个年轻的王,看着他抬起头,他将将及冠,脸上还有未蜕干净的青涩,目光却已像一个王,壮志凌云,坚若磐石,他衣着极为整洁,头发一丝不苟,浑身上下,只有额前的白色额带随风自由摇摆。 看到这样的他,姜子牙非常满意又非常欣慰地露出了笑意。 他在凡间蹉跎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他所应辅佐和效忠的王。 葬礼结束后,姬发在众人的见证下接过周王的权柄真正成为了周氏的王。 这一死一生的盛礼磋磨了不少时日,姬发入主周宫,待到杨婵再一次见到他都是七天以后的事了。 姬发初初登位,勤于政事,叫上朝中众臣一齐聚于周宫,探讨西岐相关事宜。 杨婵这几天一直跟着姜子牙,这一回也跟着他入朝,觐见姬发,她站在姜子牙身后,听着他们商讨农事、政事、军事,满头雾水,但她要强,听不懂还非要去听,吃力不讨好不说,还毫无意义。 姬发在朝会的间隙,无意瞅了一眼这个听讲听得非常痛苦的仙人,他表示理解,摆摆手招来商宫的一个侍女,带她下去吃茶了。 姜子牙告诫过她在周宫中不能乱走动更不能乱说话,所以,她坐在偏殿里吃茶点吃的专心致志,沉静如水,哪也没去,过了差不多几个时辰,待到正午时分,姜子牙才来接她下朝。 朝中众臣纷纷散去,姬发站在议事厅里一一送别,让本就看着他长大的老臣们分外感动,老泪纵横,又是一阵闲扯淡,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周宫。 杨婵看到姜子牙来到殿外,把最后一个糕点囫囵吞枣一般塞到嘴里,擦了擦手,走到殿外。 姜子牙说:“走罢。” 杨婵点点头。 刚走两步,身后的姬发喊住了她。 杨婵转过身,嘴里还鼓着还不及往下咽的糕点,听到姬发说:“这几日实在是太忙了,我听说杨姑娘离开王府住到了相府也来不及相送,真是抱歉。” 杨婵摇了摇头。 姬发又说:“之前杨姑娘救了我,我也没来得及报答,说带你来见哪吒,结果哪吒也走了没遇上……杨姑娘之后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一定让杨姑娘满意。” 杨婵点了点头。 姬发等在一边,露出疑惑的目光。 姜子牙看的满头黑线,他拍了拍杨婵的小脑袋,低声说:“小祖宗,你倒是说话啊!” 杨婵仰头看了一眼姜子牙,指着自己鼓鼓的腮,无奈地“唔唔”两声。 姬发“哦”了一声,笑道:“看来是宫中糕点味道很合姑娘口味。” 杨婵这会儿终于把糕点咽下去了,她哽了哽干涩的喉咙,说:“还好,我不太想浪费粮食。” 姜子牙听不下去了,杨婵这个小丫头实在太会拆台了,他替杨婵向姬发解释道:“杨姑娘当年因故家破人亡,四处流亡,那时天下大旱,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因为这段经历,杨姑娘非常珍惜粮食。” 姬发闻言,感慨道:“杨姑娘出身高贵,又超凡脱俗,法力高强,却心地善良,关心民生疾苦,难得。” 又在夸她了?杨婵后知后觉,要不要夸回去呢? “说起来,商王刚登基时大旱三年,就连西岐也受了不少波及,若不是靠着往年的积粮,也要熬不过去了,幸好华山圣母向天求雨,感动上苍落下雨来,我们这才风调雨顺。” 这说的是我咯? 杨婵指了指自己,想,又打算夸我了吗? 姬发说罢,沉吟片刻,叹道:“只是,华山圣母也因此得遇商人,入住朝歌,哎,真不知是天下之幸,还是天下之不幸了。” 第241章 啊? 杨婵放下手,抬头往前望了望,心道,这里不是西岐吗? “大王不必纠结此事,”姜子牙说,“那华山圣母入住朝歌,不代表天意就在朝歌,昆仑山上众仙已陆续下山助周,天佑大周,必将完成先王伟业。” 姬发点了点头,笑道:“是我贪心了,总想让天下的英才都入吾彀中。” 姜子牙也笑:“大王求贤若渴,这是好事。” 君臣对视一眼,十分相得。 只有杨婵在一边疑惑,她什么时候入住朝歌了? 她怎么也想不通,于是在他们聊个不停的时候,奇怪地问道:“这里不是西岐吗?” 两个人转过头来看她,姬发问:“杨姑娘此话怎讲?” “我的意思是我人在西岐,不在朝歌。” 这回轮到姬发惊讶了,他惊道:“杨姑娘的意思是你便是那位华山圣母?” 杨婵被问懵了,她同样震惊:“我不是吗?” 姬发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杨婵的样子,然后说:“可传说那华山圣母是位白发的少女,可以呼风唤雨。” 杨婵抓起自己长长的乌发,无力地反驳道:“我有一阵儿是白发。” 得,白发还成了证明她是她的防伪标志了。 要不然染回去? 算了,杨婵皱了皱鼻子,想起玄素偶尔发大疯的样子,心道,阿素一定会把我炖了的。 她低下头认栽:“行吧,现在我是在西岐的赝品。” 姜子牙咳了咳,说:“你要说话就好好说。” 别阴阳怪气的。 杨婵看了眼姜子牙,点了点头,挺胸抬头,向姬发报道:“好的,我就是华山圣母,如假包换,爱信不信。” 姬发:“……” 姜子牙:“……” *谁盗版了她,她倒不是很在乎,她整天在西岐四处溜达,遛猫逗狗,过的不亦乐乎,姬发这人别的不说,人是真的大方,觉得她一个人在相府不方便,便大手一挥,给她送了座小院子,让她一天到晚,玩都玩出了对西岐的归属感。 杨婵玩着没事,要么捣鼓着把邻居家的狗拉过来看门,要么摆摊去西岐街头给人算命去,热热闹闹地在等待哪吒应召回西岐的一天天里过的不亦乐乎。 然而,她过的这般闲适自得,姬发和姜子牙他们却忙成了陀螺。 姬昌已死,姬发登位,他尚年轻,西岐周边的诸侯国不一定像归顺他父亲那样服他,他费尽心力要跟这群人交代不说,朝歌朝中听闻了他登位的消息,也等着来薅一把大周的羊毛,看看能不能再带走大周富饶的几个城。 姬发勤于政务,更与姜子牙一起整军,就是预料到了朝歌那边不久之后会有人打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旗号打西岐。 结果还真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朝歌城中的国师申公豹以捉拿叛将黄飞虎的名义,将张桂芳打发过来,长驱直入,将西岐的城给围了。 他带了十万兵马,气势汹汹,一股子我军必胜的气质,直接在西岐城下喊话,让毛没长齐的新王出城请降,顺便把黄飞虎老老实实地交出来。 姬发坐在城中听着斥候将他的话一五一十说出来的时候,黄飞虎脸都黑了。 他双手握拳,朝着姬发行军礼,立下军令状,放下豪言,不拿下张桂芳人头,誓不归朝。 他这话说的蛮有气势的,他心里也确实知道,他刚来就给周王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就算明摆着他就是个借口,他也不能做个缩头乌龟,就让周王护佑他。 他立即请战,得到首肯后,便立即带着手下的黄家军,纵马出城,去抵那十万兵马。 当然,姬发没有太指望他,他让姜子牙带着另一路兵马出城迎战张桂芳,然后又吩咐其余人等护佑城中百姓。 本就热闹的西岐城一时间变得更热闹了,杨婵蹲在街头正掰了几根树枝给邻居家的姑娘算一算她的姻缘,就看到西岐兵骑马声势浩大地出城,而后,戒备森严的官兵们又拿着武器巡城招呼着他们这些城中瞎晃悠的百姓赶紧回家,不要在城里逗留。 杨婵闻言,拉住某个士兵,问道:“城外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士兵将她当作了个普通人,皱着眉,没有多说,只让她早点回家。 “哦。” 杨婵听话地撤了摊子,背着算命的招牌,回了小院。 西岐这边早就在练兵了,准备周全,几轮下来应付地还算妥当,勉强能把城守住,可才不过几轮呢,那张桂芳就开始开外挂了。 只见整齐的十万大军中央,张桂芳坐下的一个面如蓝靛,发似朱砂,獠牙外生,长相极为凶恶的家伙,纵马快速从兵马中出来。 其实,他这种长相不用多么华丽的出场,单这种长相,就已经很突出了。 黄飞虎坐在五色神牛上,按兵不动,心里却想,这玩意还是人吗? 那人笑得也很不像个人,他阴冷地“哼哼”笑了两声,拿着狼牙棒,大喊:“叛贼,纳命来!” 黄飞虎还未动,周氏这边的王室姬叔乾便提枪相抵,姬叔乾枪法神妙,又对外征战鬼戎数十年,经验丰富,哪怕对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都能不落下风,两人来回大约有十几回合,也没有分出胜负,甚至姬叔乾隐隐又要胜他一局的味道。 那人见打不过,拨马就要逃回营中,姬叔乾趁势追上,可惜,那人跟他的主将是一脉相承的不要脸,忒爱开外挂,在奔袭中,转过头来,冷笑一声,嘴中念念有词,趁姬叔乾不备吐出一道黑烟。 第242章 姬叔乾以为是毒气,一手拉马停步,一手抬起赶紧蒙脸,不想,那道黑烟过后,竟然跑出一颗碗口那么大的红珠,直直朝姬叔乾飞去,姬叔乾径直被打下来马来。 穷寇莫追,他刚刚趁势追击,却彻底脱离自己的阵营跑到对方的阵营那边去了,他一落马,敌军便上,一剑便斩下了他的头颅,交予张桂芳邀功。 首战告捷,张桂芳哈哈大笑,吩咐人把姬数乾的头颅挂到战旗上,让西岐众人看看,他们所供奉的周氏是怎样惨死的。 死了王室的人,周军脸色都很不好看,他们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张桂芳等人生吞活剥,姜子牙让众人冷静,而后将军队摆成五方队伍,与敌军左右相持。 既然,法术已经齐齐上阵,那他们这些凡人兵马上前就无异于送死了,姜子牙驾着青鬃马,手提雌雄宝剑,从军中出来,与此同时,黄飞虎也从后提枪随着走来,他坐下是仙人所赠的五色神牛,两人和张桂芳一样都是修士。 张桂芳心里发怒,面上不显,他嘲道:“听闻周相国在昆仑山上修道几年,超凡脱俗,竟也趟进凡尘俗世,以求富贵荣华,我看你们阐教也就那样吧。” 这话说的,他不也助商了吗? 姜子牙摸了摸胡须,并不生气,淡道:“人间事亦是天上事,当年涿鹿一战为助轩辕坐稳帝座,天上不也派出仙人屡屡相助吗?” “我看仙人下山牵扯凡尘俗世倒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他笑了笑,“关键还是选对人,跟对主,莫要跟着天意相抗。” 张桂芳啐了一口,骂道:“成汤六百年,你个大周不过是群边境的野人,最多有俩臭钱,就这也敢妄代天意?” 姜子牙意味深长地说:“殷商暴虐,民不聊生,而我大周民心所向,就像成汤代夏一样,如今也到了代商的时候。” “道友,你可以不要妄测天意啊。” 张桂芳大骂:“放狗屁!都是群逆贼!!” 姜子牙“欸”了一声,嘴皮上功夫非常在线:“我们可没反商,我说的只是天意不在商,道友,您别急啊。” 张桂芳一看就是个暴脾气,他一挥手派出了那个一开始杀姬叔乾的家伙,那人姓风,名为风林,是风氏后裔,他又一次拿着狼牙棒打来。 这一次哪还能让他得手,黄飞虎持枪挑开他的狼牙棒,风林又一次张大嘴,要把嘴里的红珠子吐出来,黄飞虎长枪一挑,锋锐的枪头穿透了他的下颌,鲜血爆出,溅到黄飞虎眼睛里了,但他怒目圆睁,闭也不闭,再一用力,将风林整个人都从马上提了上来,风林脖子上挂着枪,半个脑袋都被这把枪穿透了,他摇曳在风中,艰难地吞吐着嘴中将出而未出的红珠,黄飞虎冷哼一声,手在一抖,叫他把那伤人的红珠子自己咽了回去。 风林自食恶果,被这嘴里的红珠,伤的五脏六腑都炸开,他挂在黄飞虎的枪上,剧烈地在半空中摆动着,又喷出一口血,然后闭上了眼,彻底了没了气息。 黄飞虎这才丢了枪上的人,对身后的黄天祥说:“把这鬼东西的头斩下来,挂到军旗上去。” 黄天祥应是,立即斩下风林的头。 张桂芳见状,大怒,在十里外大声喝道:“黄飞虎不下骑更待何时!” 黄飞虎不由自己,真就滚下马来,摔了个结实,动弹不得。 张桂芳趁机让大军齐上。 姜子牙本不想造成无意义的伤亡,可是大军袭来又无可奈何,只能迎战,身先士卒冲入军中,手挥宝剑,直直朝张桂芳冲来。 张桂芳持枪相抵,两兵相接,星光四溅。 正在他们对战时,身后两方大军终于相遇,相杀起来,战鼓响起,震耳欲聋,令人热血沸腾,两军愈战愈凶,杀的尘土飞扬,锣鼓喧天。 正是酣战时,张桂芳忽然冷笑一声,在姜子牙挑开他的枪,持剑斩来时大叫一声:“姜子牙不下马更待何时!” 在城外激战时,杨婵把手里的招牌丢到小院子里,然后不听劝告地一路飞檐走壁,来到了周宫。 姬叔乾的死讯传来,周宫的气氛低沉,官员们咬牙切齿,姬发听说前方战况紧张,便决定御驾亲征,此一举吓得众官在地上磕头,他们喊道:“我们刚刚失去了文王,万万不能失去您!” 姬发听着城外震耳欲聋的战鼓声,说:“我是王,也是将军,怎能让将士们在外出生入死,我却就这样坐守宫中苟且偷生!” 两方争执间,杨婵忽然撞开门,远比斥候先一步走来,大喊道:“箭雨来了!” 姬发立即站起来,跑到门前,见成千上外的箭矢从城外飞来,然后直直落下,瞪大了眼睛,下一秒,他厉声下令:“快召集城中的将士,全数赶到城门前,将每一个打算破城的商兵都砸下城去。” 众人被箭雨吓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箭雨既来,说明相国挡不住了,难道真要这群人破了城吗?!”他喝道,“快去啊!” 说罢,他也不等这群人了,驾马上前,从周宫中纵马而出。 情况紧急成这个样子,杨婵也猜到外头打起来了,她看着姬发远去的背影,也跟着飞到屋檐上,手中幻化中长剑,一边跑,一边挡下飞下来的箭矢。 路中顺带把还在街外逗留的几个调皮的小屁孩儿随手塞到街边的人家里。 第243章 姬发驾着马,宽大而华贵的王服随着剧烈的风吹起来,他一边跑,城中的将士们一边跟着他身后聚合,越聚越多,等到走到城墙时,城中所有的将士便已聚齐了。 姬发有条不紊地指导着他们守城,杨婵救了一路的人,晚他一步到城门。 姬发点兵,点到杨婵时,愣了愣,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杨婵说:“助你守城。” 姬发一怔,双手抱拳,朝她行军礼,道:“大敌当前,蒙姑娘不弃。” “我知姑娘心善,我身为周王,不会放弃麾下任何一个百姓,我定竭尽全力,”他郑重地说,“在我死前,定不会让任何一位西岐子民死在敌军剑下。” 杨婵仰头看着他,然后认真地说:“你是个好王。” 姬发一顿,苦道:“今日以后,怕就不是了。” “不会的。”杨婵双手合十,一边结印,一边说,“师叔说天命在周,无数仙人将下昆仑,助你一臂之力。” 话落,狂风骤起,冲向天空,将城外飞来的箭矢倒转方向吹出城外。 将士们在飓风中惊恐地叫喊着,姬发坐在马上,一动不动,他震惊地看着马下,乌发飘逸,潇洒若仙的杨婵。 风起西岐,而杨婵载着这阵自由的风,在乌泱泱的周军中,坚定地上了城墙。 姬发怔怔地看着她倩丽的背影,轻念道:“呼风唤雨。” 这该是真正的华山圣母吧。 风只能作一时,而且,这么箭雨之下,总会伤着人。 她一边走一边拔头上的发簪,城墙上敌军已经爬着云梯,攻上了城墙,周军声嘶力竭,在城墙上与这群人杀红了眼。 刀剑无眼,杨婵漫步其中,被溅了一声红。 她慢慢拔下了发簪,低声念咒,很快的,手中爆发出一阵温柔的粉色光芒,以她为中心忽然爆发出粉色的光芒,绕着西岐长长的石墙,筑起一道难以越过的天墙。 那些敌军再进不了城中,飞来的箭簇也堪堪停在城墙的上空。 敌人变得不再是杀不完的,周军终于能稍稍歇口气。 在城中神迹降临的同时,城外金戈铁马、两军交战之际,一位身着的红衣的天神从天而降,他梳着高马尾,红色的发带随风飘荡,眉眼浓烈,神色冷峻,眼若幽潭,眉心处画着一道朱砂,将那张俊美的脸衬得更加艳丽,雌雄莫辨。 他甩下乾坤圈,在尘土飞扬的战场上扬起一道金色,金光直捣黄龙朝着敌军首领张桂芳而去。 张桂芳毫无惧色,他看到他的装束便知道他是何人,他仰天大声喝道:“哪吒不下轮更待何时!” 哪吒双手抱胸,轻蔑地看着他,不动如山。 他身负涿鹿的冤魂,亿万无法渡化的恶鬼,哪里是能被轻易驱使的? 张桂芳一惊,向后一仰,乾坤圈径直将他打下马来,滚到马蹄下。 哪吒? 哪吒! 杨婵在很远的城墙处听到了这声呼唤,又惊又喜,她连忙趴到城墙上,看到了哪吒在军中红色的身影,她还嫌看的不够清楚,从城墙后直接站上了城墙,做了整个西岐城外的最显眼的显眼包。 众将士还在杀兵,姬发也杀上城墙,结果看这神经神女跑到城墙上兜风大为震惊,他持剑斩杀了几名想要偷袭杨婵的人,打算把这神经病拽回来。 不想,杨婵在狭窄的城墙上,踮着脚,朝着远方战场的人招手,大声喊道:“哪吒!!!!!!!!” 其实他俩离得很远,但是哪吒在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和厮杀声中,偏偏听到了杨婵的呼唤。 他顿了顿,疑惑地转过身,看到了在风中摇摆的杨婵,他霎时间仿佛重新回到了华山那场大雨中,整个人动弹不得,怔怔地望着城墙上的人。 他缓缓地、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以为是梦,一睁一闭之间,梦中人就散了。 可是,再睁眼时杨婵竟然还在那里。 他这方怔愣,杨婵见他久久不应,喜悦全变成了急切,她怕哪吒看不到她,又认不出她,想要赶紧去他身边,竟然从高耸如山的城墙上一跃而下,姬发在她身后,忙去抓她衣袖,却摸了一手空。 只见得,她从高高的城墙上如被射中的鸟迅速坠落,蓝色的衣裙随风飘扬,是种易碎的美丽。 哪吒大惊失色,心惊肉跳,身体比意识还要快的冲向了杨婵那里,他飞得极快,快到差点从风火轮上滚下来,但他终于还是赶上了,他在半空中一把接住了杨婵,将这只自由的鸟儿拥入怀中。 这不是梦。 他想,杨婵有呼吸、有温度、有心跳。 她是温热的、鲜活的。 战鼓声声,箭矢如雨,两军对战,金戈铁马,战况正酣。 而他们在乱军之中,紧紧相拥。 第90章 朋友 哪吒的怀抱太紧,杨婵差点喘不过气来,她张开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哪吒一顿,怀抱顿时松了些,杨婵借机终于“噗”地抬起头,笑着跟他说:“我终于找到你啦!” 哪吒意外的没什么表情。 他抱着杨婵,飞在空中,身前是危险的战场,身后也是战场,两边都很危险,他纠结之下,在杨婵懵逼的表情中,把她重新放回了城墙上,挨着姬发站着,然后指着杨婵,跟他说:“看着她。” 说罢,掉头就又重复奔赴战场。 第244章 杨婵“欸”了一声,眼看着又要跟着去,被姬发拽了回来。 姬发一手拿着剑,一手拽着她,待城墙上的敌人都杀干净了,才放松地将剑丢到一边,松了杨婵的袖子,疲惫地倚在城墙上,看了眼杨婵,竟然有心跟她开起玩笑来。 他说:“我刚刚以为你要殉国了。” “怪感动的。” 杨婵:“……” 不是,你别乱感动啊! 她没有理会这个玩笑,转而望着城外的战场,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红色的身影。 张桂芳毕竟是个修士,滚下马来后,就趁机用土遁,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待哪吒重新回来的时候,早就跑没影儿了,两军对战,主将都没了,哪吒在他们的惊呼声中斩了他们的军旗,顺带把他们拿来震慑周军的姬叔乾的头颅拿了下来。 军旗一落,那些厮杀的厉害的商军六神无主。 哪吒在这两军打的尘土飞扬的战场上,把滚到地上吃了一嘴的土的姜子牙拉了起来,姜子牙刚要道谢,感谢哪吒下来的及时雨,就听他在那说些屁话。 “师叔,”他说,“您下了昆仑山,没了仙术,又不是没了脑子,一个张桂芳而已,差点把西岐的城都破了。” 没了仙术,你打打看啊?! 净说屁话。 姜子牙忍不住回怼这个完全不尊老爱幼的家伙,就又听哪吒带着十二分埋怨,对他说:“杨婵还在城中,您这仗打的在跟我开玩笑呢?” 姜子牙咳了咳,叹道:“下次不会了。”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阻止了周军趁胜追击,他们是守城的,追了这匹穷寇还不知道要遭到怎样的埋伏呢,眼下休整军队才是正经事,他大手一挥,吩咐军队入城。 待商军纷纷流窜走,周军要重新入城时,哪吒才转过身去看杨婵。 杨婵半只身子趴在城墙上,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只开心的小狗,若是再往前多挪一点,准得头栽地当场摔死,幸好身后姬发拽着她的衣服,阻止了她像脱了缰绳的野马一样发疯。 杨婵见哪吒转过身来看她,又开始招手了,摇来晃去的,像是狗尾巴。 姬发见大军退走了,也松了口气,松开了杨婵的“缰绳”,吩咐士兵开城门,然后往城下走去迎接士兵,杨婵失去禁锢,在哪吒越靠越近时整个身子都往前栽。 哪吒看的心惊肉跳,忙喊道:“别动!” 杨婵一顿,真就不动了。 哪吒立即飞了回来,落到城墙上,把杨婵抱了回来。 杨婵笑眯眯地看着他,刚要说点什么,就见哪吒臭着脸,拉着她踩过满地的尸体,下了城墙。 杨婵方才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这会儿才注意到满城墙的尸体,吓了一跳,又蹦又跳,紧紧挨着哪吒,松开哪吒牵她的那只手,在他看过来之前,抱住了他的臂膀。 哪吒脚步一停,往后一看惨状,皮笑肉不笑地问:“终于知道害怕了?” 杨婵跟他搓了搓手指,倔强地说:“只有一点点。” 哪吒冷哼一声,臭着脸,被杨婵连拖带拽地走下城墙,城墙的大门已开,城外的周军回城,哪吒从商军手中拿回来的姬叔乾的头颅归还到周军手中,代由姜子牙交还到姬发手中。 姬叔乾是姬发的庶兄,他们以前常常一起驰骋沙场,姬叔乾也护着他。 姬发眼眶通红,双手颤抖着接过了姬叔乾的头颅,姜子牙叹了一声,单膝跪地请罪,众兵见状也单膝跪下同姬发请罪,姬发抱着姬叔乾的头颅,沉默了很久。 杨婵看着他站在西岐的风沙中,挺拔却消瘦的身影似乎弯了弯,她目光移了移转移到他手中的人头上,刚要细看,就被哪吒蒙住了眼睛。 杨婵困惑仰头,听哪吒轻声道:“怕就别看了。” 杨婵“哦”了一声,真就老老实实不看了。 姬发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他说:“此罪该罪商军,与诸将士无关,今日各位拼死护住西岐是我之幸。” 他上前,将姜子牙扶起来说:“相国不必自责快起来吧。” 姜子牙这才起来。 众人随着姬发回城,城门轰隆隆地关上,伤兵们都各自去治疗去了,哪吒和姜子牙他们则去了周宫,杨婵也跟着入了宫,她听着他们总结此次战役的伤亡和张桂芳的情况,姜子牙说:“张桂芳没死,势必卷土重来,到时候怕又是苦战。” 姬发倒很淡定,他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相国不必忧心。” 说罢,他看向哪吒,说:“仙人这回也是径直回乾元山了吗?” 明知故问。 哪吒的脸还是臭着的,他狠狠拍了拍杨婵的头,说:“人等到了,就先不回了。” 姬发了然,笑道:“那还是需要我给仙人安排住处吗?” 哪吒一顿,回:“可以。” 在山上修炼几年,倒把他的人情世故修练出来了,他甚至对姬发多道了一声谢。 姬发说客气。 姬发这个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极有眼色,跟长辈们闲拉扯皮是一把好手,跟哪吒这种嫌麻烦的说话又很干脆,说完,就说要忙自己的事了,带着姜子牙去了军中,让哪吒和杨婵在宫中随便逛逛。 姜子牙都说了周宫不能乱逛,这姬发估计也就是客气客气,待他俩都走了,杨婵就拉着哪吒出宫。 第245章 杨婵走在前头,时不时地带着那种疑惑、懵懂又委屈的表情回头看一下哪吒,但不管她看多少次,哪吒那张脸都是臭着的。 真是撞了鬼了。 杨婵本来预想着的重逢画面不说感天动地,至少也得脉脉温情吧?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她终于停了脚步,哪吒脚程快,一会儿就走到她前面去了,他停了步,见杨婵不走了,便问:“怎么了?” 杨婵说:“你干嘛对我黑着个脸?” 哪吒挑了挑眉,反问:“你说呢?” “我欠你钱了?” 哪吒一愣,骂了一句:“白痴。” 杨婵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你不给我个好脸就算了,还敢骂我?!” 哪吒双手抱胸,不屑一顾,道:“就骂你了。” “你!”杨婵指着他,气急,最后深吸一口气,说了一声“好”,转头就往反方向走,一点不带惯着他的。 不过杨婵刚一走就被勾住给拽了回来。 杨婵回过头,冷着脸,指着哪吒说:“你得给我道歉。” 哪吒看着她,在杨婵以为他跟以前那样死倔着跟她呛时,说:“对不起。” 杨婵一愣,就见哪吒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又说:“对不起。” 杨婵心里一下子就软了,什么气都烟消云散,她说:“难得见面,都不给我个好脸,你就是不想见到我!” “没有。” 杨婵立即说:“那你笑一个。” 哪吒看着她,没笑。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杨婵,贪婪地看着她鲜活的样子,配合上那张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冷着的脸,看起来怪吓人的。 杨婵决定手动让他笑一下。 她甩了甩哪吒的手,没甩开,无奈,便牵着一只多余的手,在他脸上画了个笑脸。 哪吒一愣,脸上冷凝的霜雪瞬间消融,冷峻的神情变得柔和,他低垂着眉眼,看着眼中认认真真的杨婵。 杨婵见怎么摆弄他都不能真正笑起来,说:“你再臭着脸,我就真的生气了!” 她生怕威胁不到他:“我不要你了,还要离你远远的,再也不见你了。” 哪吒弯下腰,忽然倾身抱住了她,他的唇挨在杨婵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杨婵敏感的耳垂上,杨婵闷在他怀里低下头,耳朵全红了,然后听到他说:“杨婵,我等了你很久,实在是开不起玩笑。” 杨婵一愣,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今天战场上的事吗?” 哪吒“嗯”了一声。 杨婵一下子豁然开朗,她知道原因,觉得十分理亏,不仅不好意思生气了,还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她想了又想,决定给哪吒道歉。 “对不起,”她垂头丧气,态度诚恳,“我错了。” 但她还是小小辩驳了一下:“我只是,太想见你了。” 怀抱似乎一瞬间变得更紧了,良久,杨婵听到哪吒用那种平淡却笃定地语气说:“我也是。” 杨婵心神一动,抬起头来,望着哪吒,问:“真的?” “真的。” 杨婵喜笑颜开。 她开心得很,偏偏又很矜持地推开了哪吒,走到一边,轻咳几声,又说:“不过,我其实没有那么想你。” 哪吒牵住她的手,说:“但我很想你。” 杨婵尾巴又翘起来,非常得意地说:“哼哼,我就知道。” 西岐城在攻城战结束后,城中的百姓又探头探脑地出来,逐渐的,见外面禁令解除,这群被保护太好的百姓又偷摸地出来摆摊,只一会儿功夫,西岐又热闹起来。 杨婵被哪吒三言两语哄得十分高兴,在重新变得热闹起来的街上,又蹦又跳。 待到快走到她常住的小院子前,她才跑到哪吒身前,转过身,笑着说:“阿素告诉我,你为了我大闹女娲宫,这仇她会记一辈子。” 哪吒冷哼一声,冷道:“随便她。” 杨婵看他这副样子,熟悉又头疼,她问:“你给我讲讲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吧?” 哪吒看着她,淡道:“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嘛。” 哪吒敌不过杨婵的骚扰,别过头,看着前方,说:“你死了,我能过多好?” 杨婵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哪吒平淡地说:“不好,很不好过。” 杨婵牵住他的手,捏了捏,等到哪吒回牵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 哪吒反问:“为什么道歉?” 杨婵低着头,说:“不知道。” 哪吒抬起手又想捶杨婵的头,但临了又不舍得,最后手虚虚地停在杨婵炸起来的碎发上,终究没有落实,便又放了下来。 他看着她,忽然说:“我杀了李靖。” 杨婵一怔,竟然收回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哪吒见状,面色一沉,他攥着手,沉声问道:“你怕我了?” 杨婵立即说:“没有!” 哪吒古怪地笑了一声,自嘲道:“我知道,弑父是违逆人伦的大罪,这世上每一个人知道我弑父都恨不得把我扒皮抽筋,以谢大罪。” “我忤逆人伦,衣冠禽兽,屡教不改,罪无可恕。” 他的拳头越捏越紧,他看着离他几步远的杨婵,深吸一口气,反问:“所以,你怕我了?” 第246章 杨婵忽然扑到他怀中,紧紧抱住他,哪吒一怔,那些伤人的话全都咽下去了,杨婵抱着他,沉默良久,忽然说:“我不怕你,我只是有点吃惊。” “不过,其实也没有那么吃惊,我其实……猜到了。” “猜到了?” “当然,”杨婵勾起唇,想要笑,结果发现笑不出来,她说,“其实李靖推到你的神庙,让我两年成果功亏一篑的时候,我也跟你一样真的想杀了他。” “哪吒,”她低声说,“要是当时我真的动手就好了,你也不会背上这种罪。” 哪吒沉默良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或许更多的是庆幸。 庆幸杨婵不像别人一样指责他,怕他,疏离他。 也庆幸杨婵这样温柔而慈悲的人不必徒增杀孽。 “杨婵,”他说,“我杀了很多人,本就不是好人。” “别的罪我能背,这罪,我照样背的起。” 他低下头,捧起杨婵的头,认真地看着她那双干净的眼睛,说:“只要,你别离开我,就可以了。” 杨婵抓住他的手赶忙说:“我也不是好人。” 哪吒捏了捏她的脸,轻斥道:“胡说八道。” “我早晓得,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她有最明亮的眼睛,也有最赤诚的心,让他不管在多黑暗的地方都能发现她璀璨的光芒。 杨婵眼中滚出了泪珠,说:“我也知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神仙。” “我不是,”哪吒在杨婵反驳之前,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唇,轻声道,“我只是在努力做你的神明。” 他强调道:“只你一个人的。” 杨婵心中滚烫,又埋到哪吒怀里,然后被紧紧抱住,她心跳如鼓,浑身微微颤抖,曾经不敢问出来的东西再一次涌到喉头,催促着她问出来。 但她其实已经问过两遍了,一次在乾元山,一次在陈塘关,两次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杨戬说哪吒不是喜欢她,他就是随心所欲而已,杨婵不是他最特殊的。 这个道理杨婵当然明白。 她此前很不甘心,但最终也慢慢甘心了。 可此时,那些不甘心又跑了上来,她是真的想要那个答案,而且, 她只要那个答案。 她颤抖着、紧张着、胆怯着,最终做了很久心理准备,在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的时候,才问:“哪吒,你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哪吒一愣,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很幸运遇到杨婵,却也很不幸在遇到她之前生在一个畸形的家庭里,他能感受到爱,却不懂什么叫爱。 杨婵的死让他了悟那说不出口的爱意。 可是,回归到人类社群时,他又不知道拥有这样感情的人之间该是怎样的关系。 夫妻? 李靖和芸娘那真的是爱吗? 师徒? 这样独一无二,极具占有欲的爱显然又不是。 那这些都不是又该是什么呢? 杨婵问的很认真,他便想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想了又想,这一生的画面都在迅速重演,最终停留在很多年前的新年夜里。 那时,李府还没有四分五裂,他们一家还能正常上桌,杨婵被他堂而皇之地领到桌前。 李靖不满、芸娘尴尬、木吒困惑、金吒却笃定地说:“是朋友吧?” 哪吒琢磨着这个词,这样的关系…… 他忽然发现朋友这种关系或许是最适合他和杨婵的。 他们不会像夫妻那样彼此折磨,一方奴役另一方,也不会像师徒那么简单,这样的关系既足够自由又足够特殊,是最适合他们俩的。 最后,他给出了杨婵这个他思考了很久的答案,他说:“我是你的朋友。” 他深怕这样的关系不够深刻,不够独特,又强调道:“最好的朋友。” 杨婵却忽然冻住了,不管是呼吸还是心跳好像都停了,她僵硬地一点一点将自己从哪吒怀里拔出来,古怪地问:“我们是朋友?” 哪吒点了点头。 杨婵脸色几变,最终非常难堪地笑了笑,说:“谢谢你。” 他们早就走到小院门口了,在外徘徊这么久,也该结束了,杨婵没有生气,没有难过,她脸上甚至挂着笑,退回了安全距离,避过了哪吒伸出过来的手,说:“天色也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哪吒看着她,没有动。 于是,杨婵点了点头,说:“我有点累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说罢,就转过头,走进了院子里。 哪吒站在院外,无措地喊:“杨婵。” 杨婵偏过身,问:“怎么了?” 哪吒带着不解:“你怎么了?” 杨婵同样不解,她说:“没怎么啊,我先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哪吒皱起眉。 杨婵没有管他,直接回屋了。 她一回屋,关上门,就站不住了,滑坐到门槛下,难过地将自己紧紧抱住,埋着头,一动不动。 她其实没有装的那么淡然。 她其实难堪、难过又难受。 任是谁再一再二再三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都会难过吧? 可是,她和哪吒的关系那么好,除了她想要的那种关系,还有很多,总不能为了一个放弃所有,她知道自己挺卑微的,杨戬看到她这样估计又要大发脾气了,但是,没办法啊。 第247章 她又不想离开哪吒。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做不到那么潇洒,甩甩手,得不到想要的,就跟他说拜拜了,所以,即便难过成这个样子了,她也不敢像之前那样随意发脾气了。 只是朋友而已,朋友以外的期许就不该有了,满足不了,更不该为此生气。 杨婵忽然觉得累极了,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觉得眼前飘起黑色的雪花,估计是蹲太久,脑袋有些充血。 她得休息一下。 她缩在了床上,像一只蝉一样,将自己团成一团,她闭上眼,陷入漆黑的世界里,任由哪吒闯进她的世界里,嬉笑怒骂。 他为了她,不顾伤势,将她背出巫山,后来,不顾一切在密云保护着她,紧接着,又为了她求上了乾元山,再后来他们去了陈塘关,为了她,他惹上了九苗的麻烦事,又闹上了东海,最终被逼自刎。 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杨婵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了,那几乎已经成了她的梦噩。 他隔着一扇门,在仙与凡,禁锢与自由之间,问她:“杨婵,我们的下一辈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杨婵忽然睁开眼睛,落了一枕头的泪。 门也突然响了。 杨婵躺在床上,听到哪吒的声音,他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焦急,担忧地问着:“杨婵,你到底怎么了?” 更多的记忆涌入脑海里。 “杨婵,魂契已落,你我的因缘便是永生永世。” “杨婵,此后每一世里,我有你,你也会有我,我会永远陪伴你,你也会如此。” “杨婵,你等我,我会永远陪伴你的,”哪吒在雨中在生与死的鸿沟之间紧紧抱着她,“生生世世。” 杨婵爬了起来。 她怎么想,也觉得哪吒对她的感情不像是随意为之。 一个人可以因为性格随心所欲而为了另一个人随意死掉,可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甘之如饴,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感情绝对是如云华与杨天佑、玄女与蚩尤一样极其深刻的爱。 玄素说哪吒很喜欢她,她活了那么多年, 应该不会看错吧? 哪吒的身影照在门前,他的手抬了又抬,纠结许久,也没有在杨婵回复他之前,再次敲响门打扰她,他最多最多是固执地站着门口,等着杨婵的一个回复。 杨婵想,他好像在她面前变得越发谨慎,越发小心,越发……胆怯,不再像他本身那样嚣张恣意。 爱而生忧怖,会把一个人变得不像自己。 所以,这会不会就是他很喜欢她的一种证明呢? 她是不是该相信阿素,相信自己的直觉呢? 可是如果哪吒真的喜欢自己,为什么几次三番都让她空手而归呢? 答案呼之欲出。 如果他不是故意的,那他是不是不懂呢? 他喜欢她,但是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更不知道怎么怎样界定这样的感情。 “杨婵,”哪吒鼓起勇气又轻轻敲了一下门,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杨婵看着他的身影,想,既然放弃不了,她是不是该努力一些? 屋内的杨婵始终没有回应,哪吒却不愿意放弃,他站在门口,挺拔如竹的身影为屋里的人微微下弯,而他抿着唇,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他虽然没有动静,但杨婵知道以他讨人厌的程度,一定会再敲门的,直到杨婵回应为止。 杨婵其实已经难过的九曲回肠,翻江倒海了,但嘴皮子不饶人,她躺了回去闷在被子里,轻声嘟囔着:“反正和这个讨人厌的赖皮鬼分也分不开,凑合着过呗,还能怎么办?” 她用力擦了擦眼睛,把眼泪都擦干净,然后跳下床,径直走到了窗前,深吸一口气,挂上了无懈可击的笑脸,一把推开窗,支起身子,侧过身,招了招手,手上的清心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哪吒立即回过头,撞上了杨婵的笑脸。 她和他一样因为“死”,永远停留在了少年的模样。 她此时露出一张从未改变过的俏丽的桃花面,配合着那双如太阳一般璀璨的眼睛,一露面,便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她笑着望着门前傻站着的哪吒,调侃道:“别敲了,我在这呢。” 哪吒怔愣地看着她,差点以为是梦,不由得再次患得患失,然而,一睁一闭,她仍在原地等待。 他迟钝地点了点头,讷讷说:“我知道。” 这不是假的。 第91章 埋怨 杨婵的心情就像是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刚刚还一副怎么也哄不好的样子,这会儿就已经喜笑颜开,非常好说话了。 她见哪吒傻站在那里,打算直接从窗子上翻出来,哪吒“欸”了一声,立即赶到窗前,接住了身手变得利落许多的杨婵。 哪吒抱着她,无奈地说:“窗子不是用来翻的。” 她在昆仑山待了几年,身手待好了,人也待野了。 杨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想,当年他不跟拔萝卜似的,把自己从窗户里拔出来的吗?现在倒教训起自己来了。 世事真是变化无常,哪吒都能教她什么是规矩了。 她从哪吒怀里跳下来,哪吒的怀抱很轻,一挣就放开了,眼睛倒是盯得很紧,看着杨婵,看着看着,忽然沉下脸,低声问道:“你怎么哭了?” 第248章 杨婵“啊”了一声,心里想,总不能说是被你欺负哭的吧?嘴上只能打哈哈,说:“西岐风沙太大了,沙子吹到眼睛里了,眼睛疼,所以流泪了。” 哪吒皱着眉,不由分说地捧着她的头,要去翻她的眼睛。 杨婵随口撒个慌,哪能让他真看啊,她赶忙闭上眼,推了推身前的人,说:“刚刚已经揉没了,你别看了。” 哪吒不信。 杨婵脑经急转弯,抬起手,威胁道:“别看了,再看我喊非礼了啊?” 哪吒一顿,眉头微挑,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瞅着杨婵,就像她是个神经病似的。 杨婵被看的心虚,心道,对,您光明坦荡的,能有什么非礼的心思啊?就我一天天东想西想,心思极其不纯良,您可不是流氓,我是,行了吧? 想到这,她更加怨念,一把推开哪吒,嘴里嘟囔着:“朋友,朋友。” 个屁。 谁要跟你当朋友。 杨婵性子好,从小到大都不缺朋友,用不着上赶着给自己找个新朋友。 她把她上赶子的新朋友推开,哪吒被推到一边,看着杨婵,带着疑惑和不易察觉的慌张,问:“杨婵,你怎么又生气了?” 杨婵翻了个白眼,说:“我可没生气。” 她什么身份啊,哪好意思生气。 瞧瞧,这阴阳怪气的样子。 哪吒双手抱胸,歪了歪头,陷入了沉思,然而思考许久,也没想出来一个答案。 杨婵退到安全距离,却还摁耐不住小心思,暗戳戳接近,她轻咳几声,说:“你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哪吒轻蹙着眉,略觉不满地瞅着她,说:“我才到西岐,才见到你。” 杨婵一愣,脸腾得一下红了,在哪吒肩上糊了一巴掌,说:“朋友之间别说这种让人误会的话。” 哪吒:“?” 杨婵轻咳一声,带着三分难过,三分委屈,三分释然,一分无奈,说:“好罢,是我不该想多了。” “你想多什么了?”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 杨婵本就难堪,这是勉强收拾好心情才出来的,哪能让哪吒这个举世无双的感情白痴打破砂锅问到底,羞辱到底,她恼羞成怒踩了哪吒一脚,怒道:“别问了!”哪吒眯起眼睛,看起来是不打算罢休了。 杨婵转过身,眼看着就要爬回壳里,她扒着窗户,威胁道:“再问我就回去睡觉了。” 哪吒松下环抱着的手,表情立即变得柔和,他说:“西岐很大,上次来没来得及逛逛,天色还早,你陪我再走走吧,” 杨婵抬头望了望天,奇道:“太阳都快下山了……” 话没说完,就被哪吒拽走了。 哪吒真是生怕她回头,将她一把打横抱起,直接从小院里飞走了,杨婵根本没做好心理准备,一下子失重,吓得连忙滚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的脖子,骂道:“你是不是有病?!” 哪吒轻哼一声,回怼:“那也比你这动不动生气的病症来的轻些。” 杨婵闻言,气得七窍生烟,看着惹她生气的罪魁祸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掐上了哪吒的脖子,哪吒仰头躲在一边,说:“欸,别动我啊,动了要不小心摔下去可不关我的事。” 杨婵冷笑两声,气道:“我摔死了,你也别想活着,同归于尽得了。” 哪吒一愣,还真认真考虑了一下,在颠簸的风中,回道:“这个死法还挺不错的。” 杨婵一顿,五官都被惊的微微放大了,她冷声骂道:“你真是有病!” 哪吒继续说:“反正是比你病轻点。” 说罢,他也不给杨婵反驳的机会,在空中开始极不平稳,颠簸不定,就像是陷入了大海里波涛汹涌的海浪之中,漂泊不定,就连杨婵这种喜欢在空中自由翱翔的人都受不了了,掐在哪吒脖子上的手又变回了温顺的环抱。 她都荡的头晕的无以复加,骂都骂不出来了,闭着眼,只能死死地攥着哪吒的衣服作以报复。 哪吒逗弄成功,忍不住大笑出声。 杨婵闭着眼,咬牙切齿:“哪、吒。” 哪吒抱着她说:“在呢。” 剧烈浪荡的风似乎渐渐平稳下来,但杨婵还身处于颠簸的眩晕中,不肯睁开眼睛,哪吒抱着她,轻声唤:“杨婵。” 杨婵不耐烦地问:“又要干什么?” “你往下看看,”哪吒轻轻放下她,长臂虚虚环住她漂浮起来的蓝色外衫,搂住她的腰,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他温声道,“西岐比陈塘关的夜景美。” 杨婵一顿,真就睁开了眼睛。 太阳已经落下,暮色四合,天上月光皎洁,繁星万千,地上张灯结彩,明灯三千,人头攒动,万人空巷,热闹非凡,西岐地势平坦,一望无际,金色的麦田隐在黑夜里,被伫立在夜中的稻草人守护着,安宁又祥和,风轻轻一吹,麦穗相拥,摩擦出悉悉索索的声音。 杨婵的眼睛里射进了昏黄的烛光,将眼中璀璨的金色细碎的切割开来,闪闪烁烁,一晃眼便是另一种浮光跃金。 哪吒看着她望着繁盛的人间沉醉的样子,露出了了然的笑。 哪吒笑问:“要下去看看吗?” 杨婵被这繁盛的人间所震撼,她将她那些纠结又小气的小心思抛到脑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第249章 他们凭空地落到灯火阑珊的无人角落,又从这个角落走到了热闹的巷道里,哪吒拉着她一路逛小摊,看到什么稀奇的都往她身上试。 什么手镯、簪子、胭脂、耳坠、项链……逛了一路下来,杨婵被他弄得珠光宝气。 杨婵却无所觉察,她从始至终都像第一次看到西岐一般,震惊又沉迷于它的繁盛之中。 哪吒看着她长时间发呆,买了几颗糖,往她嘴里塞了一块,杨婵脑袋往后一仰,嘴唇不小心舔到了哪吒的手指,忙往后退,这才回过神来,尴尬地从哪吒手里接过那颗糖,喂到嘴里,美妙又甜蜜的饴糖钻进嘴里,让她的流动中的血液都变得快乐起来。 她和哪吒一起站在小店前,望着人来人往,终于开口:“姬发说天下大旱三年,饿殍遍野,如果不是我下的那场雨,西岐也会沦为地狱。” 哪吒轻轻“嗯”了一声。 “哪吒,”杨婵眼里闪着明亮的光,她说,“我现在真庆幸自己下了那场雨。” 哪吒一僵,眸光忽的一暗,心里想,你倒伟大的很,害得我疯了好几年。 但他这些怨气又不能说,更不能摆上明面上怪她,他面无表情地随着杨婵一同看美丽而热闹的夜景,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甲死死叮着被杨婵舔过的手指,直到剥得鲜血淋漓才罢手。 他忽然没了逛街的兴致,他想带着杨婵远离人烟,远离人间,最好去没人的地方晃荡,少让这个圣人在自己面前唠叨着自己当年死的有多好。 可惜,他眼里只有杨婵,杨婵眼里的东西可多了去了,杨婵一生气他能发现,他一生气杨婵可不一定能发现。 她甚至还在乐呵呢,转过身来在灯火明亮的街上,跟他显摆自己一身新买的饰品。 杨婵问:“好不好看?” 哪吒冷道:“难看。” “打扮的像个鬼似的。” 尤其是那艳丽的胭脂,他真是眼瘸了才会买那么艳的颜色,那胭脂涂到杨婵脸上将她那张俏丽的脸蛋涂得俗气死了,衬得脸白的像个死人。 一点生气也没了。 杨婵也觉得他无理取闹:“有病吧你,是你给我买的!” “买错了,”哪吒淡道,“以后不买了。” 说着,他就要去擦杨婵嘴上的胭脂,杨婵力气哪有他大,杨婵就那样被他死死摁着,眼看着就要大力出奇迹用手去把杨婵嘴上的胭脂抹掉了,杨婵赶紧抬起手,说:“欸!我自己来就行。” 说罢,就从怀里掏出一张丝帕把嘴上的胭脂立即涂掉了,露出了原本的淡粉色,杨婵松了口气,问:“满意了吗?” 哪吒没说满意,也没说不满意,他就那样古里古怪地盯着她卸去胭脂的唇,一言不发。 杨婵无可奈何道:“我擦干净了。” 哪吒伸出手,原本流血的那只手隐藏在袖子里摁住了杨婵,而另一只完好的一手去点杨婵的唇,看到手指上一点胭脂也没了,才点了点头,说:“是变干净了。” 杨婵骂道:“多此一举。” 他难得没有回嘴,径直往前走,走到人海里,杨婵一愣,赶紧跟上,就见他一点不带停留的,一直往前走,走得快极了,若不是杨婵如今修为上来了,还真要被落到后面去了。 他们远离人海,远离城镇,最后走到了僻静的田野里,哪吒的脚步终于慢了下来,杨婵跟得急,一路上紧跟着他,他一慢,杨婵就撞到他背上了,她捂住被撞倒的鼻子,疼的“唔”了一声,终于忍无可忍,把哪吒拽住了。 哪吒停住脚步,转过身,默默地看向杨婵。 杨婵问:“你怎么了?” 她这才发现:“你是不是不太高兴?” 哪吒不如杨婵别扭,他十分坦诚:“是很不高兴。” 杨婵愣在原地。 他们站在田野两旁,周边便是高高的麦田,夜风徐徐,欻欻作响。 哪吒莫名其妙地开始说:“这世界挺大的,我们还有好多地方没有去过,除了一个西岐,还有很多很多地方,没有去过,都很漂亮,你应该都会喜欢。” 所以呢? “除了没去过的地方,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人,你那个讨人厌的兄长成天往阴间钻,见一面蛮困难,但他要是知道你活了,一定会千里迢迢赶回来看你。” 杨婵一顿,不懂哪吒到底想说什么。 可哪吒却难得喋喋不休,他说:“你从九苗那里捡的小家伙长大了一些,她早忘了你了,却还记得自己有个娘,天天跟我吵着要见娘,有一回打算离山出走,师父不让,就把师父的胡子拔了,她一身的毒,师父被拔了胡子就再没长起来过,我想揍她,但是师父说,小家伙想娘是人之常情,情有可原,让我不要怪她。” 杨婵眼眶红了。 “当然,除了他们,还有我,”哪吒顿了顿,说,“我等了你很久,也想了你很久,一直盼着能再见你一面,做梦都在想,有时候梦的多了,就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 “杨婵,虽然你现在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但我到现在依旧都觉得自己飘在梦里呢。” 哪吒深吸一口气,把满腹怨气吐出来,最后以他的方式非常委婉地说:“我只是想说,活着挺好,你能不能别死了?” 杨婵愧疚地低下头,说:“对不起。” 哪吒叹了口气,走过来,弯下腰,心疼地擦了擦她的眼泪,无奈地说:“你不答应也没关系,别哭啊。” 第250章 他才刚见到杨婵不久,就已经无意之中惹哭她好几次了。 杨婵把什么狗屁朋友论抛到脑后,埋到他怀里,哭着说:“你要是不喜欢西岐,我们可以明天一起走。” 哪吒老老实实地说:“我倒没有讨厌西岐。” 他是讨厌杨婵在他面前轻谈生死。 别人提起来,他早动手杀人了,也就是杨婵谈起来他没办法,最多让她别说了。 “不过,你在西岐也待了一段时间了,要是待腻了,我倒可以带你出去走走。” “去乾元山吧,”杨婵赶紧说,“四象不是在找我吗?” 哪吒轻哼一声,说:“对她倒是积极。” 他心里埋怨道,对我动不动发脾气,要不然就是爱答不理的。 他看着杨婵那有点激动要跟四象“母女团圆”的样子,生出了醋意,跟她泼冷水,挑拨她们母女俩的关系,说:“那小家伙长大后就没那么念叨你了,我看她成天在乾元山跟我那傻鸟师弟过的挺开心的,让她在那呆着吧,不必急着回去。” 杨婵刚想反驳。 身后却传出来人的轻咳声,她吓了一跳,哪吒摁住她,不耐地问向出现在身后的姜子牙:“大晚上的,师叔您跑到这里干什么?” 姜子牙心里想,这个问题我该问你! 但他这等正经人是问不出这个问题的,他尴尬地搓了搓手,说:“我在西岐城四处找不到你,又找不到杨姑娘,最终就找到这里来了。” 他看了眼埋在哪吒怀里的杨婵,尴尬地老脸都红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没打扰你们吧?” 哪吒很不给面子,干脆利落地说:“打扰了。” “非常打扰。” 姜子牙:“……咳。” “我的错。” “下次不会了。” 哪吒得理不饶人:“还有下次啊?” 姜子牙的小心和尴尬,杨婵在一瞬间了悟,哪吒是心里坦坦荡荡,无所畏惧,杨婵却是做贼心虚,挣扎着跳出来,踩了哪吒一脚,低吼道:“别说了!” 哪吒“嘶”了一声,松开手,任由杨婵跳到三步开外,轻声埋怨道:“下手真狠。” 杨婵瞪了他一眼。 眼见着这对深夜跑到荒郊野林幽会的小情侣又要打情骂俏起来,姜子牙实在是绷不住老脸了,他打断了两人,说:“军中有要事找你。” 哪吒一顿,问:“什么事?” “张桂芳班师回朝,请了朝中的修士,不日便要攻回西岐,眼下其他的昆仑仙人还未下山,怕是要你多担待些了。” 辅佐武周是整个阐教的事,更何况哪吒杀了李靖便承担了李靖的任务,在西岐的事上他一般不会拒绝,闻言点了点说:“那接下来几日我不会离开西岐。” 姜子牙拱手,说了声多谢。 说罢,他又多看了眼杨婵,欲言又止。 哪吒:“您有话可以直说。” “咳,”姜子牙说,“据说,商军那边派出了华山圣母,专程来对付你的。” 杨婵:“……” “…………” 杨婵迷惑地“啊?”了一声。 哪吒看向杨婵,也讶异地扬起眉,问她:“有这事?” 杨婵忙摇手:“我不知道啊。” 姜子牙:“……看来,那所谓的圣母娘娘真是假的。” 哪吒也明白过来了,他不悦地眯起眼睛:“装什么不好,装这个,她是华山圣母,我还是华山山神呢。” “招摇撞骗都骗到我头上来了,活得不耐烦了。” 杨婵欲言又止。 哪吒瞪了她一眼,骂道:“需要你做好人?!” “闭嘴!” 杨婵赶紧闭上嘴。 第92章 共枕 姜子牙真的是怕了他们俩,他本想跟哪吒多交代几句,看现在的情况也不好再多说,撂下一句明日去军中详谈,便掉头就走了。 杨婵跟着哪吒没规矩惯了,本来没什么的,但是姜子牙表现出的尴尬提醒了她心里那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她顿时也觉得浑身不舒服起来。 她不跟哪吒吵了,也不跟他闹了,也说要回去了,转头就飞快往城镇里走。 她现在脚程倒是快,一眨眼的时间,就走到很远的地方了,哪吒在身后皱着眉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也跟着她走了。 他俩一前一后,走的快极了,不多时就又回到小院里。 天色已晚,西岐城里的灯火都暗下来了,杨婵这回是真打定主意要回去了休息了,她跟哪吒摆了摆手,说自己要休息了,转头就进了小院。 不想,转过头,哪吒竟然还跟着。 杨婵拉门的动作顿住,转过身,一手拉着门,再次强调道:“你快回去休息吧,明天不是要去军中跟师叔他们商议如何对敌吗?” 哪吒看着她,淡声问道:“我回哪去?” 杨婵一愣,竟然也噎住了。 也是,姬发说要给他分个房子住,但是他们俩厮混一天,早把这事儿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也没个人跟他们对接,哪吒哪里知道今晚上住哪? 杨婵想了想,跟哪吒说:“不然,你再去找找师叔?他肯定知道。” 刚刚就该拉住他多问两句的。 哪吒“哦”了一声,没有动作。 杨婵又跟他摆摆手,走进门,转过身,双手拉着门,眼看着又要合上了,哪吒忽然伸出手,挡住了快要紧闭的门,低头,幽幽地看着她,喊她的名字:“杨婵。” 第251章 真是奇了怪了,一个名字而已,被他喊得像是藏了万语千言似的,喊得杨婵心都动了。 幸好天色已晚,屋子里也没有点灯,不然她脸上的红晕早就暴露的一览无余。 杨婵愣了愣,又赶紧把持住自己瞎蹦跶的心跳,摁住胸口,心里把哪吒那句“朋友”当成了魔咒,念了又念,才勉强冷静下来,她望着哪吒,又往后退了一步,温声再劝了一次:“天太晚了,你快找师叔问该住哪吧。” 哪吒看着她,不说话。 杨婵站在屋子里,漆黑一片,而他站在门外,背靠着清冷的月色,漆黑的眼睛里幽若深潭,身处在月光里却一点光也没有,好好一个杀星落在此时杨婵的眼里看上去竟然显得有点可怜。 杨婵气来得快,妥协得也快,她又走了出去,说:“那我陪你一起去找师叔吧。” 这似乎并不是哪吒想要的答案。 他幽幽地叹了口气,叹的杨婵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感觉自己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不知所措起来。 哪吒抬起手,捧着杨婵的半张脸,捏了捏那张鲜活的脸蛋,感受着夜风里杨婵的温度,低垂桀骜的眉眼,叹道:“夜风寒凉,别陪我了,先回去休息吧。” 杨婵怔了怔,觉得这话熟悉的很。 哪吒说罢,终于不再纠缠,他掉头就走了。 他走的不慢也不快,挺拔的身影融在清冷的月色里,是分外的孤独和寂寥,看的杨婵眼睛酸疼,她立在门口,下意识想要靠他近些,便多走了两步,可是她走的这两步,不够赶上哪吒的,哪吒还是在夜色里与她渐行渐远。 杨婵低下头,心里想,又不是明天见不到了,这么依依不舍做什么。 她捏了捏拳头,就转过身,进了屋,关上了那扇吱吱呀呀的门,然后点上了屋子里的灯准备洗漱。 哪吒听到关门的声音,脚步顿时停了,他回过身来默默地看着点上灯的小院。 他当然不会去找姜子牙,杨婵好不容易活过来,他也好不容易才见到杨婵,他是脑子有问题才离开她。 少看一眼他都觉得亏得慌。 他看了许久,杨婵坐在屋子里也坐了许久。 脸是一点没洗,脑子倒是乱成一团浆糊,哪吒的背影在她脑子里一遍遍回响,她都看了哪吒好多次背影了,现在久别重逢又得看他背影,杨婵真是觉得心里难受得很。 她想了好久,忽然激起一阵冲动,从床上站了起来,跑到门口一把推开门,喊着不知道走到哪里去的哪吒。 “哪吒!”她这样喊道。 她有点激动了,把邻居家熟睡的狗都喊醒,这狗吓得一激灵,立起来以为进了外人,尽职尽责地哐哐大叫。 没想到,她其实也不用喊,哪吒根本没走多远,她一开门就能瞧见。 她一瞅见不远处的哪吒,没有思考都这么久了他为什么还没走远,也不觉得深夜打扰一只可怜的狗狗的睡眠是件多么可耻的事情,她打开门,向前大步走了几下,然后停下,在哪吒有些震惊和惊喜的神情中,喊道:“太晚了,你要不别走了,跟我一起睡吧。” 哪吒瞪大眼睛,不敢置信。 这话一出口,杨婵的脸腾得一下就红了。 这话、这话、也太不妥当了!! 什么叫一起睡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算哪吒没什么别的心思也很不应当,而且她心思不纯着呢,就这样上赶着让他跟着自己一起睡…… 她真不要脸!!!!!! 杨婵浑身熟透了,她轻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喃喃道:“我到底在说些什么啊?” 她也,太不要脸了! 她赶忙收回这句话,当作没说过一样,落荒而逃,她赶紧回了屋,关上门,哪吒却在她关门之前,跑到门口,非常轻松地把这扇挡他视线的可恶的门推开了。 杨婵本就丢了大脸,神志不清,这一推给她推了个踉跄,差点没站稳,她拍走哪吒伸过来扶她的手,抱着木门,头上冒着蒸汽,声若蚊呐:“我乱说的,你快回去。” 哪吒故意“啊”了一声,说:“没听见,你大点声。” 杨婵恼羞成怒,这就要推他出去了,可是哪吒得了她的指令,她想收回,那是不行的,他反手一推,就把门给关上了。 这下真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了。 杨婵指着他,“你”了好久。 哪吒眨巴着眼,无辜地说:“是你说的,让我跟着你一起睡。” 杨婵无地自容:“我乱说的。” “那不行,”哪吒双手抱胸,老神在在,“我都听到了。” 眼见着收不回成命,杨婵顾及着脸面,再不能说自己心思不纯,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很不好,她捏着拳头,红着脸,别过头,念叨着:“朋友、朋友。” 都是朋友,在一起睡觉应该很正常吧? 想起来,他们在密云的时候不就一起睡得,那时候不也还行? 杨婵忍不住自我谴责,说到底,都是她心思不纯了! 但她也没有全怪自己,她忍不住怪哪吒,都怪他,这个感情白痴,喜不喜欢都分不清楚就在那瞎对她那么好,害得她误会,早早喜欢他好久,现在还得努力让他喜欢自己。 这日子怎么过啊? 没办法过! 而且,就算努力让他喜欢自己,如今自己这手段也太超过了吧?!!! 第252章 杨婵忍不住想,我也太不要脸了! 哪吒见她在那发呆,皱着眉在她眼前挥了挥,将她唤过神,轻蹙着眉,喊:“杨婵?” 杨婵被他喊过神来,然后一下子就瞅见他那张好看又无辜的脸,在心里骂了一句蓝颜祸水! 她也不好直接说,只能装作坦荡地坐在床边,然后命令道:“先说好,我得睡外面。” “那不行。”哪吒很有要求,他说,“你睡外面,你要是走了,我睡熟了一点也不知道。” “你!”杨婵咬牙切齿,深吸一口气,忍耐着跟他商量道,“我一个人睡惯了,睡外面舒服点,你要是不满意就给我睡地上去。” 哪吒还是说:“不行,地上太冷了,万一把我冻着怎么办?” 杨婵瞪大眼睛,指着他:“你个神仙还能那么娇弱?不对,你什么时候这么娇弱了?” 哪吒靠在床边的木栏上,“娇弱”地给杨婵掀了掀眼皮,变得十分不要脸:“啊,你不知道,其实我一直很娇弱的。” 杨婵无语地看着他,心里想,你平时打个架,哪次不是给自己弄得一身血,甚至越杀越凶……这叫娇弱? 开什么玩笑?! 杨婵明显是被耍了,但她还是试图跟哪吒交涉:“那你就睡里面去。” 哪吒油盐不进:“不行。” “那我就睡地上去!”这是杨婵能退的最大一步。 哪吒震惊地瞪大眼睛,生怕杨婵真这么干了,一把把她捞到床上来了,他义正言辞地说:“杨婵,我觉得你还是得爱惜一下自己的身体。” 杨婵:“……” 杨婵看着他这副死样子,急火攻心,一气之下竟然跟他打起来了。 哪吒就等她动手呢,三下五除二就把杨婵给解决了,他点了杨婵的穴位,推着她睡到了里面,自己撑着头,侧躺着外面。 杨婵一动不能动只能怒目而视。 哪吒看着杨婵生气勃勃,倒是开心地笑了笑,他轻轻拍了拍杨婵的肩膀上,在烛光里仔细瞧着她,两个人挨得近,就是一个专心致志,一个火冒三丈,倒没产生什么旖旎的化学反应。 雪上加霜的是哪吒看着看着像是发现什么新大陆一样,惊奇地说:“杨婵,你脸怎么这么红啊?” 杨婵一愣,立即闭上了眼睛,掩耳盗铃。 哪吒趴过来,支着手放在她额前,带着真实的担忧,问:“你是不是生病了?” 杨婵气得浑身发抖,偏偏她被点了穴位动弹不得,最多睁眼闭眼,她忍无可忍闭上眼睛又立马睁开,带着泣音,低声说:“我讨厌你。” 哪吒一僵,笑意也好,担忧也好,通通没了,他慢慢抬起放在杨婵额前的手,假装淡然地跟她说:“杨婵,你别跟我说这种话。” 杨婵偏要说,她说:“我……” 话还没说完,哪吒抬起来的手又轻轻盖住了她的嘴,那只手正是今日被他弄伤的那只手,他身体恢复速度快,手上的伤早没了,可是干涸的血结成了一层又脆又干的疤,碰到杨婵嘴上,让她尝到了血腥味。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她说不了话,只能去看触到她唇上的手指。 哪吒被杨婵的视线烫的收回了手,但他又怕杨婵说讨厌他的话,不敢解开禁言咒,他僵硬地偏过身,躺在一边,与杨婵保持了好长一段距离。 哪吒看着外面的门,吹灭了烛火,温声道:“你身上的法术过几个时辰自然就解了。” “太晚了,快睡吧。” 杨婵眨了眨眼睛,用余光打量着背对着她的哪吒。 哪吒非常坦荡,他就是单纯想挨着自己而已,不坦荡的是自己,是不是不该说那么过分的话? 她忍不住这样想。 而且他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带着伤,是在战场伤到的吗?为什么不跟自己说呢?他是带着伤跟自己打闹一天的吗? 为什么呢? 杨婵皱起眉,困惑极了,她想,这到底,算是单纯的朋友吗? 原谅她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奇葩的关系,实在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她不知道想了好久,一直躺在一边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的哪吒忽然动了,杨婵一惊,赶紧闭上眼睛。 只听得他小心翼翼地转过身,发出在黑夜里都不明显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他抬起手,将手轻轻放在了杨婵的脸边,描摹着她柔和的眉眼,感受着她的体温,在静谧的夜晚里,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杨婵有点装不下去了,哪吒盯得太紧,动作也太轻,她心跳如鼓,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哪吒低声唤道:“杨婵。” 杨婵没应,死死闭着眼睛。 哪吒捧着她的半张脸,说:“我知道你醒了。” 杨婵一僵,缓缓地、缓缓地睁开眼睛,与哪吒在黑夜里相望。 杨婵张了张嘴,卡了半天,蹦出一句:“登徒子。” 哪吒一顿,奇道:“我这算登徒子?” “不然呢?” 哪吒又靠近了一点,好奇地问:“为什么?” 杨婵看着他,发现他是真的不懂,不由得骂他一句白痴,然后耐心解释道:“男女之间是不能随意做这种事的。” 哪吒扯了扯她的脸,问:“朋友也不行吗?” “当然不行!”杨婵有种跟文盲说话的感觉,无奈地问道,“哪吒,如果你对面的不是我,是个其他的姑娘,你还会这么做吗?” 第253章 哪吒眯起眼睛,说:“我不会让她进我的房间。” 杨婵额上冒青筋,不由得怒声提醒他:“这是我的房间!” 哪吒挑了挑眉,说:“都一样。” “哪里一样了啊?!”杨婵动了动,竟然发现自己可以动了,她抬起手,别开哪吒毛毛躁躁的手,搓了搓自己的脸,埋在手里叹了口气。 哪吒侧躺着看她,问:“你怎么又叹气了?” 杨婵有气无力:“我跟你这个白痴在一起能不叹气吗?” 她现在知道了,她对哪吒绝对是特殊的,他也绝对是喜欢自己的,但是, 他,没开窍! 我滴个天呐。 愁死了她了。 哪吒听她叹气叹的直乐呵,被骂也不会回怼了,默默看了一会儿,笑着说:“杨婵,你活着呢。” 杨婵回怼:“你还活着呢。” “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活不活对我来说无所谓,你活不活对我来说很有所谓。” 杨婵一愣,抬起头来看他,她其实很想问,你是不是喜欢我?但是她又怕这家伙一而再再而三的扫兴,而且她刚刚确定这是个没开窍的白痴了,他答出来的除非是她想要的,其他一律被打入不可信的行列里。 她往哪吒那边靠的近了些,头抵在他温暖的胸膛,却听不到他强劲有力的心跳声,她吓了一跳,连忙问道:“你怎么没有心跳啊?” 哪吒回:“再造金身失败了,我是借着莲花复生的,所以,准确来说,我现在不是人,是只莲藕,自然没有心跳。” 杨婵:“……” “怎么了?”哪吒低下头问。 杨婵过了会儿,声音闷闷的,她说:“我有点难过。” 哪吒一愣,转而扯了扯杨婵的脸,杨婵拍开了他的手,他哄道:“别难过,这世道人比鬼可怕多了,做只莲藕不用做人正合我心意。” “胡说八道。” “怎么算是胡说八道?我真心的。” 杨婵抱住他,埋在他怀里,说:“那我也不是人了,阿素说我虽是再造肉身,但是女娲娘娘能留下来的黄土是次品,没办法真正创造生灵,我寄居于此便一辈子长不大了。” 她怕哪吒生气,赶紧说:“但你我都不再是人了,是不是挺好的?” 哪吒眯起眼睛,心里想,好个什么? 杨婵从他怀里出来,靠到了枕头上,与他咫尺之距,抬起手,挨着他的唇,慢慢往下压了压,轻声说:“我们都是一样的,没有区别,所以,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仙凡之距了,是不是?” 哪吒一怔,竟然被她说动了。 杨婵趁热打铁,抱着他,缩进他的肩窝里,意味深长地说:“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有很多地方可以一起去,有很多话可以朝对方说,还有有很多事可以一起做,远远超过朋友的界限。” “哪吒,我们来日方长。” 哪吒眨了眨眼,觉得“来日方长”似乎比“生生世世”好点。 一个人之所以能成一个人是因为特殊的人生经历,如果一切翻倒重来,下一世的杨婵还是他的杨婵吗? 不必贪恋下一世,此生此世,便已经是最好的了。 哪吒回抱了她,将她抱的更紧,与自己挨得更近一些。 两人就此相拥而眠。 第二天,杨婵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哪吒正看着她呢,吓了一跳,人往后缩,又被捞了回来。杨婵震惊又害怕,瞪大眼睛,问:“你要干嘛?” 不会忽然开窍了吧。 可别啊,她还没准备好呢。 哪吒捏了捏杨婵的脸,说:“我待会儿要去军中,你要一起去吗?” 杨婵果断说:“不去。” 哪吒“哦”了一声,也不像昨日那般精神紧张到去哪都得把她揣上了,他说:“我晚上估计得很晚回来,你别等我了,先睡吧。” 说罢,就要起床了,杨婵赶紧把他拉回来,震惊道:“等等,你晚上还回这里啊?” 哪吒不悦地眯起眼睛,反问:“不然呢?” 杨婵不得不提醒他:“你有地方住,不必非跟我挤在一起。” 哪吒说:“那不行。” 杨婵放出绝招:“男女授受不亲啊!” 哪吒奇怪地看着杨婵,说:“可我俩不是授受的挺亲的吗?” 杨婵:“……” “…………” 杨婵忍辱负重,拽着哪吒的手,沉重地告诉他:“哪吒,朋友之间是绝对不能做这种事的。” “是吗?”哪吒想了想,说,“那你想做什么,夫妻?” 杨婵的脸腾得一下红了。 哪吒自言自语:“可是我不太喜欢做夫妻,你要是喜欢也可以。” 杨婵蒙住脸,心里想,这个人是有病啊。 什么叫做夫妻也可以?!! 这种事是可以这么随便的吗?!!! 他是不是白痴? 他就是白痴!! 哪吒走前又捏了捏杨婵的脸,没得到杨婵一顿骂,还怪不自在的,嘟囔几声“杨婵转性”了,最终还是走了。 独留杨婵一人在屋中凌乱。 我的天哪,杨婵埋在枕头里,狠狠打了一下,心道,他到底什么时候开窍啊! 这日子她简直是要过不下去了!!!! 第254章 第93章 陷阱 却说西岐戒备着张桂芳的大军再来,提前好些天,在城外几十里演兵,防止再出现上一次陷入攻城苦战的窘境,而在张桂芳那边,他一封快信传到申公豹手里,一是招来了假的华山圣母,二是去西海九龙岛四位截教的道人,分别为王魔、李兴霸、高友乾、杨森。 截教有教无类,甚至可以说来者不拒,万仙归教,实力好的好到天上去,论资排辈能跟黄帝那个时候的神仙掰腕子,实力差的跟凡人差距不大,而且就以截教宽松的入教门槛,管你是胎生的还是卵生的,只要有心向道都可称作截教弟子,因此这里头大部分凡心未去,贪恋红尘得很,给点荣华富贵的甜头,就能招来一群高高在上的仙人。 申公豹叛了阐教转投截教,深为两教之人所不喜,两头都不讨好,但是他胜在口才极好,玩的就是个拿捏人心,无所谓他们喜欢不喜欢,他现在在朝歌身居要职,财和权都是他一句话的事,再配合点助商平叛,替天行道这类高高在上的词语,准能骗来一群截教弟子。 此时这四人便应召从西海九龙岛赶到了张桂芳那里去。 张桂芳出营,满脸堆笑,一口一个“老师”的叫着,叫的这群人分外舒坦。 大爷们伺候舒坦了,张桂芳就开始诉苦了,他先是说自己手底下折了风林,前线还遇着哪吒那个完全对呼名落马术完全不受干扰的怪胎,这军便如何也行不下去了。 李兴霸甩着手里的方楞锏,粗着嗓子,安慰道:“张将军莫急,那西岐不过是仗着多来几个修士,就敢在商军面前耀武扬威,我们来了他们也不敢再嚣张了。” 几位修士紧跟着应是,说着,军营里便闹了起来,晃眼一看,竟然一个白发的妙龄少女驾到,这人长得和杨婵倒是有几分相似,身材窈窕,容姿秀丽。 张桂芳表现得跟之前迎接那四位修士一样积极,亲自掀开营帐,将她迎进来,嘴里喊道:“圣母娘娘。” 少女微微颔首应是。 她当然不是华山圣母,但是杨婵当年死后,华山那座庙慢慢荒了,一个荒了的神庙少不得有一些“野神”要进来骗贡,专吃华山勿入神庙,误拜假神的人的精魂,当帮他们草草完成愿望后,就会吞噬他们的精魂,时间长了,这山里的野神也修成了真神,可以自由行走了。 把杨婵和哪吒的名声败坏了不要紧,修仙嘛,向来是死道友不死贫道的。 这位假神在修成了人形后化作杨婵的模样又在商人的盛情邀请下前往了朝歌过上了吃喝不愁的富贵生活,日子别提多痛快了,许是过的太好连申公豹都看不下去了,把她骗来对付正在西岐的哪吒。 华山神庙荒了,山民虽不再念叨哪吒和杨婵他们,但惦念着那场奇迹,总是山神、圣母的喊着,时间一长,也没人提他们的真名了,弄得这假神都不知道她现在要去对付的正是她伪装的正主,要是知道,什么荣华富贵,她早一溜烟儿跑了。 如此看来,这申公豹真是焉儿坏。 这圣母娘娘日子过的太顺,估计还以为自己这回照样非常幸运,心里想,对付几个普通修士而已,她下山后在朝歌吃好喝好,修为都不知道精进多少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修士,根本不入这位娘娘的眼睛。 她模仿起山民口中低眉顺眼,温柔善良的杨婵很像那么回事,若要是手里多个慈航道人的清净琉璃瓶,听这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可能都要害怕怕地“阿弥陀佛”了。 由于她的画风实在出众,把这群五大三粗的汉子们都弄得不好高声吹牛逼了,他们只能压低声音,再次跟张桂芳承诺道:“张将军,你放心,管他金吒、木吒、水吒,还是那哪吒,我们通通给你抓来谢罪,就抓活的,给咱们商军祭旗,以告慰风林兄弟在天之灵。” 张桂芳倒是没他们那么自信,他拉住李兴霸的手,说:“老师,您可千万别手下留情,别管祭旗还是赔罪的事儿,您只要把他杀了就算了事了。” 李兴霸点点头,看了眼兄弟们,再看了眼那个柔柔弱弱,不值一提的华山圣母,哼了一声,心里想,这样的场面靠个娘儿们怎么行?还得靠我! 圣母娘娘听了有些不乐意了,她道:“既然这个哪吒你们找了人对付,何必再来叨扰我,千里迢迢的,多此一举不是?” 张桂芳“哎哟”一声,又忙去哄这位娘娘,他没申公豹会说话,他一会儿说这个很棒,那个很棒,说着说着竟成了挑拨他们的关系了,这群人还没到阵前呢,就想着怎么拿着哪吒的人头抢功劳了。 无论是这位假娘娘,还是那几位道人,心里想的都是,我得比他先杀了哪吒。 哪吒的人头被敌营的人虎视眈眈,他则百无聊赖地蹲在军营里,也不觉得自己脖子凉飕飕的。 他倒好,在姜子牙说战略说的口干舌燥之时,仰着个头,往西岐城的位置看,大周的军营离西岐忒远,他一望望不到头,连城里一根麦苗都看不见。 姜子牙接过姬发递过来的一碗水,道了声谢,然后阻止了要请兵出风头的黄飞虎,最后走到哪吒身边,跟他同看一片风景,然后问道:“我的好师侄,这黄沙漫天有那么好看吗?看了这么久?” 哪吒斜了姜子牙一眼,说:“你不懂。” 姜子牙:“……不才,在下还算成过婚。” 第255章 虽然被休了。 姜子牙这个倒霉蛋,刚下山的时候,元始天尊话说一半,不说清楚,只让他找个明主辅佐,然后订立封神之人,姜子牙一个没了仙术的老头子还辅佐人呢,没被倒卖当奴隶就不错了,他一路颠簸到了可能有明主的朝歌去,本来想见帝辛的,结果帝辛那时候跟姜后闹别扭,犯了疑心病,看到一个新来的臣子就乱杀人,他是不敢触这个霉头的。 找不到明主,他也得混口饭吃,于是他干过卖面粉的,干过卖五花肉的,干过卖豆子的,最后回归正道去算命去了,在这颠簸的一路里,他顺便娶了个老婆。 有了老婆,他也不好再瞎晃荡了,专程算命,他当时算命算的很出名,申公豹专程跑来嘲笑他,顺便给他介绍了一下大商的情况,商王暴虐,姜后暴毙,种子选手武庚又到仙山养病去了,在这里找明君是没有希望了。 姜子牙放弃了,正巧听说姬昌回大周了,姬昌名声好,被商王大大打击,正是求贤若渴的时候,跟他混比在朝歌算命强多了,申公豹非常赞同他的选择,姜子牙难得跟申公豹聊得投机,打算把申公豹带走,然而,申公豹非常凡尔赛地告诉他,自己已经混到国师了,没必要跟着姜子牙重头开始。 姜子牙恨铁不成钢,骂道:“那商王暴虐,在他手里不知道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你竟然还要跟着他!” 申公豹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看着他,回道:“师兄,你下山是来封神的,不是真来辅佐明主的,封神大业若是想成,没有暴君怎么有乱世,没有乱世你有上哪去找英雄?” 这话说的很有道理,姜子牙却梗着脖子,说:“就算要封神也要顾全百姓。” 申公豹没理他,跟他摆摆手,丢了一堆财宝,就再见了。 姜子牙拿着钱,跟他娶的老婆说要去大周,然后被他老婆一通骂,写了封休书让他滚蛋,姜子牙三劝四劝,他老婆也没有回心转意,她说,她是朝歌人,管商王暴不暴虐呢,她死也要死在故乡。 姜子牙没有办法,便把申公豹给他的财宝全给他老婆了,然后拿着休书来了大周重头开始。 他虽然是个婚姻的失败者,但失败乃成功之母,尤其他那个老婆十分厉害,他差点被驯成狗,也算有点心得。 首先。 “男子汉大丈夫还是事业重要,你不能太在意家里的女人,不然,她们就会看不起你。” 哪吒“呵”了一声,拍了拍姜子牙的肩膀,说:“师叔,你这论调跟我前面那个爹挺像的,我看他也没婚姻美满,夫妻和睦,倒是一地鸡毛,最后还叫我给杀了。” “师叔,”哪吒意味深长地说,“你以后也得小心点。” 姜子牙觉得自己胸口开始发疼,不由得默默捂住胸口,对这位凶神恶煞的师侄说:“咳,我们聊点别的吧。” “好啊。”哪吒洗耳恭听。 “张桂芳请的修士也多是来对付你的,我想着,与其在这里等着他们来杀你,不如先行一步,你作为前锋深入敌营,到时候你在暗处,他们在明处,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哪吒的神色变得正经了些,又听姜子牙说道:“我们现在不知道他们行动没有,而且那些修士的身份除了那位大张旗鼓的假圣母,具体的我们也不清楚,你到时候进了敌营不必专程去找他们,径直找张桂芳的营帐。” “擒贼先擒王,活捉了张桂芳,他们的军营就算乱了,到时候,我们这边的人再包围乱军,来个瓮中捉鳖,一举歼灭。” 哪吒轻蹙着眉,说:“敌营是乱了,那几个修士也炸出来了,到时候对着西岐的凡人,我怕是顾不过来。” 姜子牙点了点头,说:“所以,在你走后,我和黄将军会紧随其后。” “师叔,你碰了封神榜不是修为尽失了吗?还能对付他们?” 姜子牙尴尬地咳了两声,说:“总有点保底的东西,更何况……” 他望向昆仑山的方向,道:“这么久了,也该下山了。” 哪吒看着姜子牙笃定的模样,奇道:“你说的是谁?” “我哪知道是谁?”这种事跟抽盲盒似的,姜子牙无奈地拍了拍哪吒的肩,“这种事看命,我上次不就遇到你下山了吗?” 哪吒呵呵两声,丢掉姜子牙的手,说:“师叔,您真是挺不靠谱的。” 姜子牙:“……” 他走出军营,抬手遮住橙红色的天光,望着辽阔的平原之后那座高大的城,嘟囔着:“不知道今晚上能不能回去。”他提着枪,踩上风火轮,在姜子牙没完没了的唠叨声中,趁着刚刚落下的夜色去了敌营,此时,敌营外挂着白色的军旗随风摇曳,他站在空中,俯瞰军营,寂静的夜色里,只有巡逻的几位士兵,整座军营空荡荡的,异常奇怪。 哪吒落下军营,碰上几位巡逻的士兵,在他们大叫出声前,用乾坤圈敲晕了他们,随便绑架了一个,问他张桂芳在那里,小兵挺有骨气,打死不说,哪吒佩服他的骨气,亲手砸晕了他。 他悄无声息地走在军营里,越走越觉得奇怪,张桂芳带了十万兵马,怎么这里辎重没个影子,连人马都少了很多,这些疑问揣在心里,直到他终于找到主营时才真正落实。 他抬手,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掀开营帐,人未至,声先到。 第256章 “张将军,”他掀开一点帘子,听到里头传来的呵斥声,没等他骂完,说,“有客自远方来,就不必行礼了吧?” 说罢,他的身影就消失在军营外,与此同时,方楞锏从天而降,径直砸来,发出一声巨响,哪吒钻进营中,逃过这一击,他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了张桂芳的喉咙,抵在营帐边,他力气太大,差点掀翻整个营帐,然而,就算他拿住了“张桂芳”,这些刀剑依然层出不穷的袭来,他丢出了混天绫将张桂芳捆起来,另一边飞出了乾坤圈,乾坤圈内里散发出的金光成为黑夜里极为刺目的光芒,袭击他的人紧闭上眼,飞来的刀剑也暂时偃旗息鼓。 哪吒带着张桂芳撕破了营帐,飞出了营帐,低头看向帐中四人,说:“张将军现在在我手上,就不必大动干戈了吧?” 李兴霸手上拖着沉重的方楞锏,哈哈大笑:“无知小儿,你且看看你手里的是不是张将军?” 哪吒一愣,连忙去看混天绫中的人,只见那位五大三粗的“张将军”朝他低垂眼帘,诡异地微微一笑,随机化作一阵青烟,从混天绫的禁锢中轻轻松松地逃离,这阵烟在空中飞舞,然后化做了一个白发的妙龄女子,晃眼一看,竟然有几分像杨婵。 哪吒见状,微微瞪大眼睛,然而下一秒,他就认出这是个假货。 无他,杨婵那双眼睛实在太好认了。 他收了混天绫,往空中飞得更高,低头俯瞰地面,明白过来,军中真正的兵马早就跑了,现在的就是个空壳而已。 他从军营里的开始数:“一个、两个……” 他看向飞在空中那个少女,眼中闪过一道红光,轻念道:“五个。” “嚯,”他挑了挑眉,“为了我真是下够本儿了啊。” “师叔啊,”他望着西岐城,不由得感叹道,“您老是真不靠谱啊。” * 张桂芳行军多年,除了学了点旁门左道,更重要的是学会了兵不厌诈,先发制人。 他早料到姜子牙要将哪吒早早派出来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他将计就计,困住他的一员大将,杀姜子牙一个措手不及。 他有呼名落马术,姜子牙和黄飞虎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解决了他们,困住了哪吒,区区西岐,还不是唾手可得? 他带着兵马,在黑夜里前行,忽然听到了远方的行军声,他下令军队停止前行,躲在山崖两边暗自观察,两岸山崖下道路太过曲折和狭窄,正是埋伏的好地方,姬发征战鬼戎多年,对战场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敏感异常,感受到了不寻常的味道,拉住了姜子牙,也停止了行军。 黄飞虎奇怪地问:“前面是有什么吗?” 姬发皱着眉说:“不知道,但我觉得这条路最好不要走。” 姜子牙解释道:“这是去敌营最快的一条路,大王,机不可失!” 姬发座下的马不安地躁动起来,它徘徊在山口,举足不前,焦虑地不时甩头,动物远比人更加敏感,姬发见它如此,更加笃定,他拉住缰绳,拨马往回走,说:“不要再往前走了,换条路!” 话刚落,尖锐的破空声传来直直朝着姬发而去。 姜子牙一惊,来不及去喊,赶忙以身护住姬发,不想,山崖里传来张桂芳的高高的呼唤声:“姜子牙此时不落马更待何时?” 姜子牙闻言滚下马,惊恐地抬头,眼看着姬发即将中了这一箭。 幸好姬发作战经验丰富,立即拔剑出鞘,一剑削开了箭头,偏转了它的位置,然而更多的箭飞来,他们身在明处,根本来不及躲,姬发身先士卒,在部队之前,终于还是中了几箭。 “噗”地几声,这些急速飞来的箭矢破了单薄的盔甲,穿透了他的肩胛骨,姬发闷哼一声,一边拉马朝地上的姜子牙伸手,一边高声喊道:“撤军!” 姜子牙见状,错开了姬发的手,而后抽出一把长鞭,打向了姬发的马,受此一击,那马像是受了刺激,转头就跑,姬发被带走远走,姜子牙在箭雨中,一边爬,一边喊道:“黄将军断后,护好大王!” 黄飞虎领命,赶紧领着姬发一行往后撤退。 这边大军一撤,山崖里隐藏的兵马也露出头来,张桂芳下马,在月光下,露出居高临下的影子,他高高在上地看着地上爬不起来的姜子牙,笑道:“叛贼就该有此下场。” 姜子牙“呵呵”了一声,他被这些箭扎成了刺猬,扶着山崖,踉跄地站了起来,望着远处的张桂芳,冷道:“成王败寇,谁是叛贼,还不一定呢。” 张桂芳轻斥道:“你倒是嘴硬。” 他挥手下令:“各位弟兄,将姬发那个毛头小子的头割下来献给大王,我们就可以班师回朝,衣锦还乡了!!” 众将士欢喜着应是,他们看着撤军的姬发一行,从山下奔腾而来,径直朝其冲去,一时间尘土飞扬。 姜子牙见状,忙要去追,却被张桂芳一箭射中了膝窝滚到地上。 姜子牙怒而转头,一鞭打来,却被张桂芳紧紧攥住,将他往后扯,张桂芳低头打量手中的鞭子,嘲道:“道友,我看你修仙日久,不知道这世上除了神仙,还有凡人了。” 这是打神鞭,对普通的修士有什么作用? 姜子牙一怔,弃了打神鞭,又是一剑,张桂芳接过,跟他对起招来。 * 第257章 杨婵忽然觉得心慌,从床上爬起来,点上油灯,发现已至深夜,哪吒还没有回来。 这几日军中事务繁忙,哪吒虽然回来的晚,但每天定时定点回来,像是有什么鬼门禁,再晚一点,杨婵就关门不让他回家了似的。 当然,不管他多早回来,杨婵都试图把他丢出去。 结果当然都是失败的。 杨婵指望着他开窍,对他没规没拘的行为容忍度越来越高,只是每天一遍提醒他“这可不是朋友能做的事”,哪吒被耳提面命多时,也开始思考,除了朋友和夫妻之外有没有更好选项能概括这样的感情。 早上醒来时,他都会给杨婵一个答案,但都因为过于离谱被杨婵一票否决,他也没不开心,捏了捏杨婵的脸,表示再接再厉,好好想想。 两人玩着一个知道答案故意不说,一个不知道答案苦思冥想的无聊游戏。 哪吒今夜始终没有回来,杨婵没有等到他,迷迷糊糊睡着前,想的还是怎么把他赶出去,但她惊醒后,提着灯照着狭小却温馨的室内,还是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杨婵微微皱起眉,心里想,难道今天转性了,要去自己的宅子住了? 想到这,杨婵莫名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熄了灯,回去躺着了,但是闭上眼,怎么也睡不着。 辗转反侧多时,在认定自己是个神经病后,她点上灯,出门准备去看看哪吒是不是去自己的宅子休息了,她没有多的心思,只是,想确定一点而已。 姬发是真的大方,就算哪吒不住新宅,他也任由其空着,静候这位大爷哪天想起来过去住一住,杨婵白天摆完摊没事干,就帮哪吒找到了这座他都不一定知道位置的新宅子。 昨夜睡前,她本来想跟哪吒说来着,结果让哪吒想起自己被赶出家门的组合拳,连忙给杨婵施了禁言咒让她闭嘴,又在她奋起打人之前,闭眼装死,坚决不听。 啊,这么说起来,除非姬发主动说,他真不一定知道啊。 杨婵带着疑惑,提灯来到了这座空落落的宅院,翻身入宅,用风强行破开了每一扇门窗,门窗嘎吱嘎吱的乱响,衬得空寂的宅院里鬼气森森的。 杨婵提着灯,高声喊了一声:“哪吒。” 没有人回她。 哪吒要是真的在的话,一定会回她的。 可都这么晚了,他既没有在家里,也没有在这里,难道还没有回到西岐吗? 杨婵皱着眉,像今日哪吒一样,抬头望向外面,望到一望无际看不到尽头的平原,轻声喃喃:“是不是出事了?” 第94章 杀生 杨婵提着灯来到了城门口,这些士兵认识杨婵,听说外面可能出事了,见杨婵要出城打算跟着她一起出去,杨婵拒绝了,她就只要了一匹马。 她脚程再快,在辽阔的平原上还是比不过马的。 城门为她轰隆隆地打开,她单枪匹马地离开了西岐城。 夜色已深,西岐的夜晚又湿又冷,不多时,她就沾染了一身风霜。 她不会骑马,只能让它带着自己乱走,幸好,这马是西岐军中的马,认识路,带着杨婵来到了几十里外的军营里,杨婵从马背上爬起来,看到了黑夜里明亮的亮光,不由得心中一喜,拉了缰绳,翻身下马,跑进军营里,却发现军营里空了。 她提着灯,在军营里喊了一声“哪吒”,一句回复也没有。 她环顾四周,几乎可以确定是出事了,心中一下子蔓出焦急的情绪。 她勉强安定心神,想去算算哪吒现在在哪,但是她心里太急,怎么算也算不出来了,情急之下,她只能带着灯,重新上马,一路瞎撞。 但相比起身处在敌营的哪吒,撤军不成与敌军撞上的姬发更容易碰上。 她单枪匹马跑进乱军之中,在两军厮杀间,瞅见了负伤的姬发,她拔剑一剑利落地敌人斩下马,替姬发解决了一个看不见的敌人,然后因为不善骑马,滚下马去了,在纷乱的马蹄声中,差点被马一脚揣伤。 黄飞虎一把将地上的杨婵拉了起来,杨婵道了一声谢,脚步灵巧地踩在了一匹无人骑坐的马上,那马跑个不停,她颠簸不定,只能不断在几匹之间轮转,顺带杀了几个刺过来的商兵,只见她翻身从一匹马上跳出躲开了商军斩下来的刀,整个人倒立用手压在他的盔甲上,长剑一横,斩了他的脖颈,鲜血如泉,沾了她一身。 人血腥味儿太重,她不适地眯起眼睛,手微微发抖,丢了手里的剑,打算用法术解决,奈何此时周军和商军打到一起了去了,飓风一扫,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无奈之下,她只能继续在乱马之中瞎蹦跶。 姬发见状,一把将她拽到自己马上,杨婵被拉了个踉跄,差点摔下去,刚想抬头骂两句,又被他一身的箭矢戳到了眼睛。 她捂住眼睛,趴回马上,有气无力地问:“你能不能把你身上的东西拔掉啊?” 黄飞虎听到了连忙说:“拔不得!大王一路行军颠簸又遇上了这么多追兵没有治伤的环境,若是拔掉了,怕是会失血过多而亡。” 不用拔箭失血过多而亡了,姬发已经失血过多了,他面无血色,追兵不止,穷追不舍。 杨婵无奈:“那你们能不能保护他啊,不要再让他往前冲了。” 哪家大王是跑到军队前面挥舞拳头的啊? 第258章 姬发也很无奈,他道:“两军都混斗一起去了,排兵布阵都乱了,也分不了先后了。” 杨婵又从马上爬起来,她这回不敢轻易抬头去碰这只“刺猬”了,她抬起手拍了拍姬发的盔甲,说:“那你至少跟他们分开点,跑远点,我保护你。” 姬发一愣,而后笑道:“我这都算被你救三回了吧?” 杨婵掐指一算,有气无力:“……希望没有第四回。” 姬发哈哈大笑,一踢马肚,座下马便往后迅速跑了几里,杨婵被颠得七荤八素,但好歹是抽出发簪施法,立下屏障了。 屏障一落,她立即滚下马去。 姬发也停了马,两个人呆在一个战场的角落里,外面有宝莲灯的屏障,任敌军如何杀也杀不进来。 杨婵这下子让姬发拔剑,姬发冒着冷汗,只拔了一只,便面色苍白地说:“这箭簇是特制的,不拿匕首挖是拔不出来的。” 杨婵皱眉,问:“那怎么办?” 姬发从怀里当即掏出一把匕首,就往自己肩膀上刺,贯穿的箭伤就把箭矢的另一头,没有贯穿的,就直接用匕首剜。 杨婵不敢多耽误,她一手压着姬发颤抖的肩膀,一边给他治疗,而姬发在拔完箭头后,望着那边的乱军,说:“这里是我西岐的地盘,我倒是有信心胜这些凡兵,可仙人若来了,我还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杨婵不假辞色地回:“仙人?你们这里不是有哪吒吗?” 姬发忽然沉默了,他默默地看向杨婵,说:“杨姑娘是来找哪吒的吧?” 杨婵点头,问:“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姬发说:“张桂芳从朝歌请来的仙兵全是来对付哪吒的,哪吒身在敌营,至今没有消息。” 杨婵一愣,脸刷的一下白了。 姬发摁住杨婵颤抖的手,说:“姑娘既然是来找他的,就赶紧去吧。” “仙人对仙人,凡人对凡人,”姬发松开手,从地上踉跄地站了起来,看着远方的战场,坚定地说,“我也该奔赴我的战场了。” 杨婵一惊,忙道:“你的伤还没有治好!” 姬发翻身上马,抽刀出鞘,说:“不必,这一点就够我杀敌了。” 说罢,他就驾马重新回到战场里去了。 杨婵见状,只得抢来一匹落单的马,她又不知道敌营在哪,抢一匹敌营的马总可以吧? 往前走几里,越过战场,她便看见一处山崖,木吒先她一步来,将姜子牙丢到一边,跟张桂芳及其大军打了起来。 姜子牙的伤比姬发严重多了,他支着剑,跟那些骑兵还杀的厉害呢。 “师叔!”杨婵高声喊道。 姜子牙百忙之中,转过头去看到了杨婵,他惊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木吒自然也瞅见了杨婵,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被敌军趁他不备,差点被一剑贯穿心脏,他一个打滚,躲过了这一击,斩下了那个人的头,然后喊道:“你怎么还活着?!!” 杨婵被喊得一愣,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死了?” 木吒又杀了个倒霉蛋,在厮杀声中只能朝杨婵吼道:“我能不知道吗?他为了你把爹杀了,我和哥哥去阻止他,也差点被宰了!” 说罢,他对姜子牙说:“师叔,怎么回事,怎么有这么多商军,怎么杀也杀不完,你说说我今天得铸就多少杀孽?” 姜子牙“呵呵”苦笑了几声,拍了拍木吒的肩膀,说:“既然如此,便不必你来遭孽了,让我来吧。” “你来?”木吒奇道,“可你不是没仙术了吗?” “所以,借我点灵力啊。” 木吒“哦”了一声,拍拍胸口,表示完全没问题。姜子牙在刀剑之间,朝杨婵说:“你反正也来了,帮我个忙吧。” 杨婵问什么忙。 姜子牙说:“保护我几刻。” 这个是小问题,杨婵翻身下马,跳到他们身边,展开了宝莲灯领域,将他们两人保护在里面,外面的人怎么杀也杀不尽。 正巧在这时,姬发领着兵将那些穷追不舍的商兵杀了回来,这一前一后,他们竟然将商军夹击了。 张桂芳看姜子牙跪坐在地,一边念咒,一边鬼画符,冷笑道:“别垂死挣扎了,今日周军必败。” 姜子牙不受干扰,他一边画符,一边念念有词,然后在几刻之后,一刀划开手,将血点在符箓上,然后将手摁在地上,下一秒干裂的地面迅速凝结出雪霜,西岐昼夜温差大,夜晚湿冷,他此举几乎将弥漫在空气中的湿气全都凝结在自己手中了。 只见,那被划出一条深深裂口的手抵在地面上血与凝结出来的雪霜混杂在一起,随后“咔咔”两声,手中的冰霜迅速延展,越过宝莲灯的屏障,像长了眼睛似的向目之所及迅速蔓延。 杨婵抬头看到持刀砍来的商兵动作凝滞,整个人像是摁了静止键一样被包裹在冰块中。 紧接着,一个、两个、三个……数个。 夜色里无数的人都被包裹在这陡然长出的冰川之中,寒霜降临,哀鸿遍野,杨婵心中一紧,下意识朝远离姜子牙的方向退了一步,宝莲灯温暖的光芒也离开了他,但姜子牙置若罔闻,他那双远不似身体那般苍老的矍铄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今夜的商军,杀意森森,跟平时那副好欺负的酸腐形象相去甚远。 第259章 这一切是在刹那间出现的,张桂芳反应过来后,拔剑连忙要去阻止施法的姜子牙,却被远处赶来的黄飞虎一箭贯穿了持剑的手臂。 张桂芳见势不对,一咬牙,转过身,弃了他的将士们,拨马往回逃。 姜子牙缓缓转过身,如鹰视狼顾,盯着张桂芳的身影,说:“追。” “师出有名,这一次,我要抓活的。” 杨婵没有任何反应,见证奇迹的周军却对姜子牙深信不疑,攻守之势逆转,他们驾马紧追张桂芳而去。 大半商军被冻在这座陡然立起的冰山里,杨婵望着灯火下这些恐惧而彷徨的商军的面孔,发现他们还维持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样子,无比鲜活,冰川顶上落下一块冰块,将一个人的手臂与身体分割,咕噜噜地从山上滚下来,落到地上,手指着姜子牙,却连一滴控诉的血也落不下来。 仙人对仙人,凡人对凡人。 本该是这样的道理,可若是仙人跨过那道线,杀死一个凡人就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凡人的伤亡是否就也只是数字那么简单了呢?人命在仙人眼里,在权贵眼里,好像变得不值一提到荒谬可笑。 不知道这冰山冒出来的寒气太过寒凉,还是杨婵对仙凡之间的战争生出来的本能的厌恶,她抱着臂膀,觉得非常不适。 商军大势已去,姜子牙慢慢抬起手,暂停了法术,下一秒一直呆在一边输送灵力的木吒滚到了地上。 姜子牙一惊,忙要去拉他,木吒木着一张脸,说:“师叔,你这是把我当耗材在使啊。” 姜子牙轻咳一声,道了一声歉。木吒拒绝了他伸过来的手,他便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然而,他身上的伤太重,刚起来便又跪了回去,姬发从远处骑马飞奔而来,在见到姜子牙后,又翻身下马,忙去扶他。 姜子牙抓着姬发的手,担忧地问:“大王受了伤,怎么还能上战场?” 姬发将他扶起来,说:“杨姑娘救了我,我的伤好多了。” 姜子牙一愣,转过头去看躲到一边的杨婵,杨婵避开了他的目光,她侧对着他们站着,虽只露出半张脸,但抗拒之色已近乎言表。 姬发则奇道:“姑娘不是去找哪吒了吗?怎么和相国遇上了?” 杨婵简略地回答道:“碰巧撞上了。” 姬发还要再问,姜子牙拉住了他,他带着满身的箭伤,给杨婵拉过一匹温顺的马,然后将缰绳递到杨婵手中,杨婵快速看了他一眼,拿着缰绳,掉头就要走,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姜子牙却在她转头之前说:“姑娘心善,以后不要再来战场这种地方。” 杨婵一愣,嘟囔着:“我心不善,我也杀人了。” 姜子牙跟申公豹一样,即便一个狠辣,一个迂腐,性格迥异,但接触了久了,带来的感觉都一样让她不适,更相似的是,他们感受到杨婵的敌意时都表现一种奇怪的“慈爱”。 姜子牙拉着缰绳的一边,摇了摇头,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便是战场,它和姑娘口中的杀人不一样。” 杨婵捏着缰绳,低下头说:“我不喜欢战场。” “不必喜欢,”姜子牙停顿片刻,温声道,“也很少人会真的喜欢。” “杨婵,”姜子牙第一次这么叫她,“战争是无序的、混乱的、野蛮的,仁义和道理在这里是不存在的,所以为了尽量不发生这种事,才有了顺天的礼。我选周氏,不选大商,就是选中了仁与礼。” 杨婵抬头看了姜子牙一眼,那双眼睛如同诘问他的镜子,将他的一切反照回来,她说:“师叔说的大义我听不懂,我只知道,神仙像碾死蚂蚁一样简单地杀死了凡人。” “我不喜欢。” 姜子牙一僵,双手竟然颤抖起来。 杨婵抢过缰绳,掉头就走。 杨婵不会骑马,她还是像之前那样抱着马脖子,趴在马上,狼狈又倔强,姜子牙看着她的背影,似乎是想到什么旧事,低下头咳嗽起来。 姬发忙扶住他,他转过身,看向那座巨型冰山做的尸山,心中也忍不住为神仙之力所胆寒,他叹了口气,说:“我将他们好生安葬了罢。” 姜子牙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而后,抬起一双颤抖的手,朝姬发行礼,而后说:“大周的杀孽之后尽可以推到老夫头上,我一把年纪了,求仙无门,也不求入相拜将,荣华富贵。” “只望大周代商,以仁德立国,昌盛千千万万年。” 姬发一怔,将又一位长辈的期盼背到年轻的肩膀上,他扶起姜子牙,掷地有声:“定不负相国之愿。” 说罢,姜子牙谢过了姬发给他找大夫的要求,将刚刚站起来的木吒哄去给杨婵带路,一起去敌营那救哪吒。 木吒瞪大眼睛,一屁股坐回了地上,说:“师叔,我是个人,不是头驴,你有点底线吧!” “再说了,你是没见过哪吒那杀星的模样,我和哥哥两个人一起上阵都差点被宰了,这种家伙还需要救?真去了那,还不知道谁救谁呢。” “让她一个人瞎晃悠吧,别折腾我了。” 姜子牙走过前去,一把将他拽了起来,说:“这里不需要你了,你既然是为了助周而来,协助战友也是助周,快去!” 木吒很不情愿,但最终还是跟着杨婵走了。 姜子牙把他当耗材用,他灵力没了大半,面无血色,还晃晃悠悠地踩着剑,飘在空中,面无表情地把在马上挣扎的杨婵一把提溜到剑上站着。 第260章 杨婵突然被提到空中,正要挣扎,就听木吒阴阳怪气地说:“您别乱动,摔伤了,那杀星又该找我麻烦了。” 杨婵一噎,真就不动了。 木吒这个人说话偶尔难听,但本质上是个蛮懂规矩的人,他没有故意吓杨婵的意思,飞的又低又平稳,比哪吒简直靠谱了千万倍,就算杨婵在剑上无所依仗,也能一路平稳,丝毫没有摔下去的风险。 而等到了敌营,还未看到哪吒的人影,就看到了两条巨蛇,一条赤色,一条黄色,冲天而起,两条蛇高昂着头颅,吐着蛇信,在黑夜里异常显眼。 木吒的脸上有了波动,低飞的剑立即升高,他高喊道:“哥!” 他这一嗓子喊得,直接把藏在暗地里的敌人喊出来了,一只人面鳄鱼身的狴犴跳出来,长大嘴露出尖锐的牙齿一口咬住了木吒脚下的剑。 杨婵手中幻化出一把剑来,双手紧握着剑,对着它的头毫不犹豫地直直插了进去。 狴犴嘶吼出声,拼命挣扎,将剑上的两人挣扎了出去。 杨婵和木吒双双从高空落下,木吒竖起两指收回了剑,然后指挥着它去接杨婵,不想,狴犴的主人王魔跳出来一剑劈开,挡住了接过来的剑,木吒一边向下坠落,一边眼看着杨婵急速往下栽倒。 情急之下,他也顾不上跟王魔打了,他拼命朝杨婵伸出手,想把她拽过来。 杨婵当然没有指望他,她一边向下坠,一边双手快速捏决,低声念咒,在扬起一阵轻柔的风前,被某个人一把搂住了腰,从半空中捞了回去。 欸? 这个怀抱好像有点熟悉。 杨婵抬起头,看到了哪吒。 哪吒黑着脸,在她喊人之前骂了回去:“你是不是有病?大晚上的不在家睡觉,到这来作死干什么?!” 杨婵被喊的一愣,也不管自己有没有道理,先把气势吼了回去:“要说话就好好说,你吼我做什么?!!” 她今晚到处找人,一路颠簸,本就焦急,这会儿没得个好脸,被吼了,焦急变成怒意,气上头来,跟哪吒不顾场合地吵起架来。 “你才是有病!大晚上的不回家,不回去就算了,连个信儿也不报,我担心你出事,能不出来找人吗?!!!” 哪吒闻言一愣,心里都变成蜜糖了,还故作高冷地哼哼道:“我能有什么事?大惊小怪!” 木吒见到杨婵没事,松了口气,听到他俩旁若无人的吵架,竟然敢插话进去,说:“对,他个杀星能有什么事?大惊小怪。” 哪吒和杨婵双双瞪向他。 木吒:“……” 他难道说错什么了吗? 在他思考的间隙,王魔持剑砍来,他忙着对付,没再乱说话。 吵架被忽然打断,杨婵一股无名火散去了,她冷着脸,看着哪吒果然又是一身血,抓住他的手,翻来翻去,然后又去他肩膀和胸口上看有没有伤。 哪吒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不耐烦地说:“哎呀,没看了,有什么好看的,都是别人的血。” 杨婵狐疑地眯起眼睛,问:“真的?” 哪吒终于绷不住笑了,他笑着问:“难道是假的?” 杨婵心有疑窦,回:“有可能。” 哪吒把她的脸当面团揉,说:“你太低估我的实力了。” 杨婵哼了一声,说:“你要是真的很厉害,早教会我飞了,你看看这里一群人,单我一个人不会飞,可见,你水平太次。” 哪吒更用力地揉,说:“徒弟天赋有限,关我这个师父什么事?” 杨婵把他的手甩开,要不是眼下在空中踩不了他的脚,不然,杨婵定要报复他。 哪吒放下手,搂住她的腰,飞向更高处,然而远离黑暗,前往无所藏匿的高空中,月色下杨婵脸上专程擦过的血渍也暴露无遗。 哪吒皱着眉,立即掰过杨婵的脑袋,问她脸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杨婵一僵,终究没有遮掩,难过地说:“杀人了。” “哪吒,”她低下头说,“今晚上死了挺多人的。” 哪吒一顿,看向被他们砸成一片废墟的敌营,回:“死人是正常的。” 杨婵声音闷闷地:“但我不喜欢。” “不喜欢就少看、少做、少打听。” “掩耳盗铃吗?” “怎么算是掩耳盗铃呢?”哪吒笑了一下,说,“这世道,你能管住自己就已经是最大的善了。” 杨婵一愣,看向哪吒,哪吒温柔地笑了笑,说:“我家有个大善人,所以,我代你把恶事都做了吧。” 说罢,他便捏决放出一片大火,烈火灼灼,是深夜里的坠入地面的烈日。 木吒打斗中忽然遭大火,差点被烧,不顾礼仪,破口大骂,金吒也赶紧收了怕火的灵蛇,飞向了空中,空荡荡的敌营里,在噼里啪啦的灼烧声中,忽然传出一道尖锐的喊叫声。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杨婵吓了一跳,她在烈火中看到了一阵黑烟,黑烟隐隐约约变作人形,而火追着飘散的黑烟越烧越大。 “那是……” 哪吒神情冷峻,目光戏谑,勾唇,带着一丝诡异的笑意,解释道:“那是华山圣母。” 杨婵一惊,微微瞪大眼睛,看着那道黑烟化作了和她相似的样子,只是她一头白发,在火的灼烧中,叫嚣着:“无知小儿,我是华山圣母,向天求雨,拯救千万百姓,功德无量,你敢烧我?!!” 第261章 哪吒哈哈一笑,他慢条斯理地说:“你说的我好害怕啊。” 话虽这么说,火却烧的更旺了。 她叫的更加惨烈,杨婵皱起眉头。 哪吒不像杨婵,他善于杀生,且喜欢杀生,他此一生干的最顺手也最畅快的就是屠戮生灵。 姜子牙说少有人会真正喜欢战场。 他或许就是那种稀少的人。 他现在唯一担心地就是她叫的太大声,把他宝贝的杨婵吵到了,他抬起手像杨婵当年做的那样,蒙住了她的双耳,杨婵一愣,抬头看他,他却不看杨婵。 他死死盯着那个假货,脸上的笑意全是假的。 他是什么人他清楚,杨婵是什么人他更清楚。 什么乱七八糟的狗东西都敢来冒领杨婵的功劳,真的是不想活了。 他笑着问:“亲爱的圣母娘娘,你知道我是谁吗?” 那道黑烟挣扎于人形和妖状,来回穿梭,痛苦不堪,自然不能回答他的问题。 于是哪吒自问自答:“我是华山山神呐,您不记得我了?” 那妖怪在剧烈的痛苦中猛地将目光重新落在哪吒身上,他身着一身红衣,面容俊美,神情冷峻,杀气腾腾,而他抱着一个妙龄女子,她长得和自己有几分相似,被哪吒蒙住了耳朵,皱着眉,神情复杂地看着她,那双纯澈的金眸,圣洁却带着些难以察觉的厌恶,像是在看什么从地上长出来脏东西。 她不能忍受在这样的眼神。 她好不容易从低贱的小妖怪混到如今的地步,可以被打败被杀死,却不能再被轻蔑被鄙夷被践踏。 可她好不容易挣扎着伸出手想要一下掐死杨婵,却被更加凶猛的红舌拽了回去。 “你看起来没有一点想起我的样子。” 哪吒装模作样地叹口气,说:“你忘了吗?你历经千辛万苦将我带到华山,亲手为我塑造神像,为我求来百姓香火,日日夜夜守灯,唯盼我能复生。” “大火烧来,功亏一篑,你为保我魂魄,以身祭天,命天降雨,救了天下,救了百姓,”哪吒停顿片刻,轻声说,“救了我。” “圣母娘娘,你我之情谊,华山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这样的情谊,华山山民尚不敢忘,你,怎能忘掉呢?” “我们天生一对,地造一双,世代因缘,因果不尽,你怎么能忘掉呢?” 这个妖怪终于反应过来,她高声喊道:“是你们?!!!” “竟然是你们?!!” 她生在阴暗里,借着杨婵的光芒才敢站在阳光下,在任何人面前都能嚣张跋扈,在杨婵面前却不能,她那点对着杨婵的怨恨和不甘心全散了,只想着逃遁,哪怕重新回到阴沟里去做一个活下去都困难的小妖怪。 可是哪吒并不放过她,他要她置身于她向往的光明处,被她不该有东西活活烧死。 这样的死法很适合一个假借他人之名,无恶不作的家伙。 可一直没有动作的杨婵忽然在手中幻化出一把剑来,趁哪吒不备,挣出他的怀抱,从空中落下,紧捏着剑,跳入火中,哪吒一惊赶忙撤了大火,而杨婵却在火势存在与消失之间,一剑穿破她的身体。 她的身体只是一道黑烟,固然没有什么好杀的,可是杨婵一边杀,一边抛出宝莲灯,粉色的光芒爆出,代替杨婵问责她的罪孽。 杨婵眼中的金眸在彩光中熠熠生辉,是种难以言说的美丽。 这样的光芒温暖、刺目却不可怕、痛苦,正是这个小妖怪生在黑暗里第一次看到光、向往光时该有的样子。 她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抓宝莲灯无法触碰的光芒,却听杨婵说:“你杀了很多人,吸取他们精魂增长自己的修为,罪无可恕。” “我身为真正的华山圣母理当问责你的罪孽,追讨你的罪孽,”杨婵顿了顿,眼中闪着坚定的光,“我会送你去死。” 小妖怪和杨婵在飞速坠落,她看着杨婵,听到她的话,两张相似的脸对望着,最终,小妖怪闭上了眼睛,她轻声喃喃道:“如果我的因果是你……” 那便是她罪有应得。 她的身体在剧烈的光芒中遮蔽、掩盖、融化,然后消失。 杨婵长剑上的黑烟彻底散去,她在空中继续向下坠落,然后被飞速奔来的哪吒一把抱住。 离地太近,哪吒来不及再飞,只能当了她的肉垫,“砰”地一声滚到地上。 哪吒闷哼一声,又赶紧爬起来,去看杨婵的伤势,然而,杨婵望着天,在哪吒骂出声之前,望着远方的月亮,说:“我杀了人、师叔杀了人、你也杀了人,其实都不是好人。” “你跟我们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杀了就是杀了,生命珍贵,我不喜欢杀任何人。” 杨婵躺在地上,看着清冷的月色,思考良久,说:“不过,我刚刚想了一下,我不能因为自己不喜欢就把该自己的责任推到你头上,这是逃避和虚伪。” “杨婵……” “哪吒,”杨婵将目光转移到他身上,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抱住他,然后说,“但是我又想了想,生命珍贵,不能轻易磨灭,所以,我以后如果要再动杀孽,一定会像今天这样认认真真地去杀。” “生灵的存在和消亡都是必然,而我既然要做它命运的必然,就得认认真真对待每一个死在我手下的生命,不轻蔑、不鄙夷、不仇视、不随意,事死如生,如此,也算亲手了解一段或好或坏的生命旅程吧?” 第262章 哪吒听完,无奈地抱着她说:“你这算什么杀生?” “算的。”杨婵指着这一片大火,侧靠在哪吒的肩窝上,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听,都死了。” 第95章 惩罚 张桂芳被周军追了整整一夜,最终被围困在西岐外数百里的戈壁滩上放弃了最后的抵抗。 跟随他的士兵们被他踹了出去请降。 他们战战兢兢地走了出去,姜子牙正在周军之前,等待着他们的投降。 然而,士兵们降了,将军却不降,这算是什么道理? 姜子牙将这些投降的士兵安排好了之后,走进高高的戈壁里,张桂芳被困守整整一夜,狼狈不堪,和姜子牙一样浑身是伤,他以剑撑地坚持要站起来。 姜子牙在众人的反对中孤身一人走进山崖,以表诚意,他竖起两手,还未说点什么,张桂芳就如之前每一次那样怒吼道:“少在我面前放你娘的狗屁!周氏这群叛贼怎么跟我王相比?!” 姜子牙淡道:“周氏不是叛贼。” 张桂芳哈哈一笑,反问:“不是叛贼?那你告诉我朝歌这些年逃出去的臣子都跑到哪里去了?西岐仁德?屁!都是狗屁!自姬昌被放回后,周氏发布招贤令,招揽了多少诸侯,又容纳了多少朝歌的叛臣?他向东翦商,其意就在共主之位!” 姜子牙听完,没有说话。 张桂芳冷道:“这下子没话说了?” 姜子牙看着他,说:“商王刻薄寡恩,性情暴虐,残害忠良,你今日就算带着十万将士在这里为他尽忠职守,他也不会觉得感动,他生来高贵,我等不过是他缸中分食的祭品。” “况且,你在这里慷慨激昂,一心一意为他分忧,可那商王近佞臣而远君子,闭目塞听,早不知天下局势了,还在一意孤行征战东夷。” “他是天下共主,整个天下都可以是他的奴仆,就算今天这十万兵马折在这里,他也不会有多心痛,他只知道如今的周氏轻易碰不得了,以后不会再轻易派凡兵来侵扰西岐。” “张将军,”姜子牙残酷却温和地告诉他,“你和你的兵折在这,只会成为一颗试探周氏实力的探路石,你们身首异处,客死异乡,但死了却只是死了,没有人会为你们报仇,为你们伸冤。” “你们的死,就像划过的流星在商王心里留不下一点影子。” 张桂芳闻言呆愣半晌,而后神情又重新变得坚定,他说:“我知道。” “姜子牙,你求一位帝王找仁德之心未免也太好笑了些。” “但可笑的我寻的便是仁德的君主,”姜子牙放下手,头微微往后偏,说,“周氏就是我找到的仁德。” 张桂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笑过后,他冷眼瞧着姜子牙说:“仁德?这世道能活下来的能有什么仁德的人?那周王借着仁德二字笼络诸侯,分明就是道貌岸然。如今,他的儿子借着他的余威,小小年纪也敢在大商面前耀武扬威,简直可笑!” 姜子牙说:“张将军,你不奢望帝王仁德,难道是为了荣华富贵才战到现在的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周氏可以给你。”姜子牙摊开手,说,“权势还是财富?或者两者有之?” 张桂芳看着他,问:“你笼络我一个败军之将做什么?” 姜子牙答:“我想为周氏寻得忠臣良将。” 张桂芳一愣,看向自己手中的剑,喃喃道:“你既知我是忠臣良将又何必相劝?” 说罢,他姜子牙怔愣的神情中,露出胜利的笑容,将剑架到脖子上后,高声喊道:“大商之将,永不归降!” 说罢,他一把将剑狠厉地往下划去,姜子牙被喷溅了一身的血,滚烫的血比昨晚的冰更加鲜活而真实,他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自己满身的血腥,默默抬起头,见张桂芳“咚”地一声应声倒地,结束了他这忠义的一生。 他立在那里好久,直到天色渐白,才转过僵硬地脖子,看向张桂芳,外面的人喊:“相国,怎么样了?您没事吧?” 姜子牙默默转过身,只露出个侧影,他看着环抱的戈壁外,天光乍破,明丽的光直直摄入戈壁交叉的缝隙中,射进了他的心里,他求仙无门,下山辅佐明主以求得天下太平,百姓安康,功德无量。 他翻过手,来回看手中的血,许久过后,他才抬头,向外喊道:“将军殉商了。” 外面的将士们“啊”了一声,赶忙跑进来,果然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张桂芳。 他们抬出一个担架打算把张桂芳带走,姜子牙看着他们带走了张桂芳,忽然说:“等一下。” 士兵疑惑,却还是停下来了。 姜子牙上前,抬起手放在张桂芳的眼前,然后轻轻地盖在他的眼前,将他那双没有闭上的眼睛轻轻盖上了,吩咐道:“这样忠义的人该我大周崇敬,厚葬了他罢。” 众将纷纷应是。 姜子牙随着他们一起走出高高的戈壁,他抬手遮住明亮的天光,看着外面跪了一地注定以后变成战奴的商军,说:“将他们放了吧。” “相国!” “给他们钱粮,”姜子牙不容拒绝地说,“让他们回家。” 他们捏着拳头,还是不满地说:“我们周氏是仁德却又不是冤大头。” “仁德不是冤大头,它是规训自己的礼和善,大周若想代商就得与之不同,大商可以什么都做,可我们大周有些事不能做。” 第263章 “放他们回家。” 将士们迫于姜子牙的压力,最终还是答应了。 姜子牙望着一望无际的荒凉地,见旭日东升,金光灿烂,想起了杨婵昨夜诘问自己的眼睛,他自言自语:“昆仑众仙陆续下山,希望下一次我遇上的是仙人,” “而非凡兵。” * 此次救援西岐的仙兵是金吒和木吒两人,他们分头行动一个支援姜子牙,一个支援哪吒,任务完成本该跟战友互相友好互动一下,但是鉴于李靖死后,兄弟三人的尴尬关系,金吒和木吒两兄弟没有多留,遥遥地看了杨婵和哪吒一眼,微微颔首,就算行过礼,转身飞向西岐城中去了。 杨婵和哪吒不着急回去,便拉着马往回慢慢走,杨婵坐着,哪吒站着。 有哪吒牵着缰绳,杨婵倒是可以放心坐起来了,她难得不用当个马上的乌龟王八蛋,借着高大的马坐直了往前看,看到一片辽阔而壮丽的山河。 她心情好极了,甚至哼起歌来了。 哪吒牵着缰绳,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笑了一下。 杨婵不哼了,她双手抱胸,坐起一副随时炸毛的样子,怀疑哪吒是在嘲笑自己。 哪吒解释道:“我可没嘲笑你。”现在他这动不动被逐出家门的半流浪人士哪敢嘲笑杨婵啊。 杨婵嗔怒道:“那你笑个什么?” “我在笑你一夜不好好睡觉精神头倒是挺好的。” 杨婵反驳:“你还不是精神很好?” “哦,”哪吒笑着说,“我本来精神不好的,差点烦死,但你来接我,我精神一下子就好了。” 杨婵脸一红,低下头,忽然扯过缰绳,把前行的哪吒轻轻拉了回来。 哪吒一顿,疑惑地抬头看她,就听杨婵非常扭捏地问:“你怎么今晚上突然开窍了?” 哪吒歪了歪头,表示困惑。 杨婵被他这副白痴样气到了,但她也诡异地习惯了,不得不忍着羞涩提醒他:“你今天捂我耳朵时说的话我听到了。” “哦?”哪吒并不惊讶,反问道,“哪句?” 杨婵将头埋得更低,一字一句地复述道:“你说,我们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世代姻缘,因果不尽。” “我是这么说过,”哪吒挑挑眉,惊奇道,“这就算开窍了?” 他虚心请教:“不过,这算开的哪门子窍呢?” 杨婵闻言,脸上羞涩的笑变成了皮笑肉不笑,她问:“你连这句话都说了,还不算开窍?!” 哪吒“唔”了一声,说:“可我也不是突然这么想的,我一直都是这么想的。” 杨婵一愣,惊道:“你竟然一直这么想的?!” “对啊。” 杨婵默默捏住缰绳,怀疑自己被耍了,她问:“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 哪吒脸上轻松的笑意消失了一些,答:“我复生的时候。” “你死后,大雨下了三日,乾元山的莲花忽然盛放这便成了我复生的机遇,我看到你便想到莲花,而我正是从莲花中复生的,我俩这难道不算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杨婵怔了怔,又听他说:“可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太晚了,你已经死了。” “我本来想履行承诺下去陪你的,但是想到你死了就没有人能渡我了,而且大仇未报我也得借着复生的这条命去杀李靖,所以,暂时没有死成。” “之后元始天尊给了我不灭之身,我更死不掉了,活着感觉没什么意思了,但是去死对我来说也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而最糟糕的是如果我死的太晚,时间拖得太久,你已经轮回转世,那我们也算是生生世世错过了。” “不过,”哪吒顿了顿,忍不住笑道,“你活了。” 杨婵坐在马上,低头看他,哪吒则拿着缰绳,抬头望着她,杨婵眼中闪着水光,但在黑夜里辨不清淅,她放下缰绳,侧过身,弯下腰,朝哪吒那边倾身,哪吒见状,伸出双手将要坠下马的杨婵抱了下来。 杨婵为了维持平稳也回了抱他,她明明紧紧地拥抱着这个人,却古里古怪地给他判罪,她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杨婵这下子彻底下了马,被他高高抱起,比他高小半个头,哪吒闻言困惑地“啊”了一声,微微抬头望着被他抱高落不到实地的杨婵。 杨婵报复似的捏他的脸,说:“哪吒,你骗了我,害得我以为你没开窍,一路投怀送抱丢了大脸!” “你是个大骗子!”哪吒仔细回想了一下,不觉得自己犯此大罪。 杨婵便问:“你难道没有开窍吗?” 哪吒诚恳地说:“其实我一直不知道什么是开窍。” 杨婵已经彻底不信了,她捏着哪吒的脸笃定地说:“你分明就是一早喜欢我,这两天故意耍着我玩呢。” 不等哪吒说话,杨婵就说:“你如果不是喜欢我,这两天就是在欺负我。” “但你如果是喜欢我,这两天你就是在骗我。” 哪吒百口莫辩,他无奈地说:“杨婵,我发现你现在说话越发不讲道理。” 杨婵捧着他的脸,低头看他,反驳道:“这句话是我以前拿来劝你的。” 哪吒一噎,竟然无法反驳。 “哪吒,”杨婵给他下最后通牒,“你究竟是喜欢我,还是不喜欢我?” “我喜欢你是事实,但是我既没有欺负你,也没有骗你。” 第264章 杨婵只需要听前面那一句就够了,她喜笑颜开,笑成了一朵花,哪吒不晓得她为什么能开心成这个样子,刚想问,就见杨婵捏他脸的力道松了,她双手捧着他的脸,轻轻戳了戳,然后低下头,一字一句地说:“这可不是朋友能做的事。” “是吗?” 哪吒习惯性地反问,却没想到下一秒杨婵低下头,直接用唇在他脸边盖了一下,她亲的又浅又快,立即抬头,笑眯眯地看着哪吒。 哪吒脸上盖了个温软的唇印,愣在原地,从那个浅浅的水印开始,他浑身都像被丢到温水了一样,慢慢蒸熟。 杨婵惊讶“啊”了一声,说:“你怎么脸红了?” 哪吒表情空白,一板一眼地说:“感觉被煮了。” 好吧,看到哪吒这个样子,杨婵是真的明白,他可能真的不是故意的,他既不是没有开窍,也不是不喜欢她,他就单纯的脑回路跟正常人不太一样,简单来说,他脑子有问题。 但是,这不代表杨婵先前因为他这有问题的脑子丢尽脸面的种种可以忘掉。 杨婵挣扎着从哪吒怀里跳出来,哪吒怕她摔了,只能将她轻轻放下来,然后听到杨婵重复着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她先向后退了三步,然后在哪吒困惑的神情中,一板一眼地说:“哪吒,我要用行动向你证明男女是授受不亲的,从现在开始,我要离你远一点。” 她一边说,一边退,哪吒还没从刚刚那个吻缓过神来,他脸上透着莲藕被煮熟后淡淡的粉色,面无表情地瞧着她,然后听到她说:“今天、明天、后天……之后每一天,你都别跟我回家了,自己睡去!” 哪吒:“……” “…………” “什么?!”他终于反应过来了,脸上的淡粉色全没了。 然而,杨婵已经离他够远了,她撂下狠话,掉头就跑。 哪吒看着她在黑夜里向前奔跑的背影,见风灌进她宽大的衣袖中,飘飘欲仙,而她像一只落了地的长着蓝色羽翼的鸟,迎着将破的天光,奔跑在西岐辽阔而宽阔的草地上,自由而烂漫。 他看着杨婵这样的背影,解脱了禁锢的他,第一次觉得她离自己不再遥远,哪怕他们之间距离远远超过一门之隔,依旧触之可及,心心相印。 他似乎不用再恐惧,不用再害怕失去这阵自由的风。 哪吒一手牵着马,一手扬起来,在旭日东升,黎明乍破,金光烂漫的人间,朝远处奔跑地杨婵招手,笑骂道: “喂!给我回来!” 第96章 商议 杨婵说到做到,接下来的时间,她真就对哪吒避退三舍,哪吒要对她说几句话想要靠近点,靠近一步,她就退三步,哪吒要是冷着脸,往前多走几步,杨婵就会指着他的位置,喊:“欸,别走了,快过界了。” 哪吒看着他们之间能塞下两个人的距离,实在不知道这界到底在哪。 周军击退商军,周宫此时正在大摆庆功宴,哪吒和杨婵作为此次作战的重要人物特意受邀前往宴席,由于他俩总是一块的,周宫的人都默认他们是一家人了,来请他们的也只有一批人。 豪华的马车停在小院门口,隔壁家的小姑娘抱着狗,捂住它的嘴,不让它乱叫,惊讶又艳羡地瞧着车,踮着脚,抻着头,悄咪咪地瞅着这来自周宫的马车。 哪吒不被允许进入小院,一直徘徊在院外,他皱着眉,身边跟着个侍从,不满地对院子里的杨婵说:“那你到底跟不跟我去宫里?” 杨婵离他老远,隔着个院墙,像个神经病似的,张着手作喇叭状,对他说:“当然要去。” 宫里好吃的多,姬发又大方的很,不去白不去。 哪吒招招手,对她说:“那你过来。” 杨婵转了转眼珠子,思考片刻,说:“但我不能跟你做同一辆车。” “要我上车,除非你下去。” 哪吒瞪了她一眼,杨婵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将一旁的侍从们晾在原地,这两个混蛋因为一些在他们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已经耽搁了很久了,作为周王的贵客,他们不敢轻易冲撞,只能委婉提醒道:“两位大人,宴席快开始了。” 哪吒拿着鸡毛当令箭,说:“听到没有?别再耽搁了。” 杨婵反击:“那你也别耽搁了,你下去,我不跟你同坐。” 哪吒深吸一口气,问:“为什么?” 杨婵笑呵呵地说:“男女授受不亲啊,男未婚,女未嫁的,我们之间得保持距离。” 哪吒:“……” 他克制着怒气,喊:“杨婵。” “别喊,”杨婵笑着说,“我在呢。” 哪吒捏着手里混天绫,心里想,要不怕她莫名其妙发脾气早就拿混天绫把她绑上车了,废这么多功夫。 “哪吒,你快点,”杨婵还好意思催,“我要赶不上蹭饭了。” 哪吒忍了又忍,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好脾性,竟然真的忍下去了。 他退了几步,说:“那我不上车了,你去吧。” 杨婵“欸”了一声,说了声“好”,她提着裙子就跑出来了,她拒绝了侍卫们的搀扶,一个漂亮的翻身就跳到了马车上,钻进马车里,掀开车帘,看着车外的哪吒,笑着给他打招呼,说:“那我坐车先走了。” 哪吒掀了掀眼皮,都懒得理她。 第265章 侍卫见真的只载一个人,略有迟疑,就听杨婵解释道:“咱们家这位神仙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不就少坐个车吗?这有什么,他呼的一下就飞到宫中了。” 说罢,她还贱兮兮地征求哪吒的认可,问:“对吧,哪吒?” 哪吒冷笑着说:“我本事再大也比不过你仗势欺人。” “我仗得谁的势呀?”杨婵倒是很会拍马屁,她笑嘻嘻地说,“我不是仗着你的势吗?” 哪吒闻言一顿,脸上的表情平和许多,挥挥手,说:“赶紧滚。” 杨婵这回很听话,她放下车帘,让侍从们驾马前往宫中。 马车在平滑的道路上咕噜噜的响,慢悠悠地晃,速度远不及她自己走,杨婵在车子上坐着无聊,借着不时因为颠簸掀开、合上的车帘看到了街道热闹的风光,这些风光她上次和哪吒逛街的时候看过了,再看一遍就没有那么稀奇,但是车外不稀奇的景象里出现了稀奇的。 杨婵悄悄地掀开车帘的一角,看到了掩盖在夜色里的鲜红的混天绫,她默默伸出手,轻轻往下拽了拽,手中松弛的混天绫忽然一顿,赶紧又变紧往天上跑。 杨婵乐了,她真就不松了,她使劲往下拽,混天绫不挣扎了,真就被她扯下来很多,许是有主人的授意,它甚至一整个都掉了下来,故意盖到了杨婵的头上。 杨婵手忙脚乱地把头上的混天绫扯去一半,伸出小半个身子,扭着头,往车上看,果然看到了哪吒的衣角。 杨婵说:“你言而无信。” 哪吒淡道:“我又不是君子,为什么要言而有信?” 杨婵环顾四周,又说:“你坐在车顶上,也太引人注目了。” 杨婵头上好不容易弄下来的混天绫又盖到她头上去了,她听到哪吒慢悠悠地说:“没事,不丢你的人。” 杨婵:“……” 她缩了回去,头上的混天绫不作妖了,乖顺了回到了哪吒身边,只留了一小点在窗边,让杨婵忍不住不时拽一下。 下车时,杨婵掀开车帘,特意看了眼车顶,见车上的哪吒已经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心中奇怪,就听身后的人在喊:“别看了,我在这。” 杨婵立即转过头,就看到哪吒站在宫门口等她,她脸上不由自主地冒出笑脸,从车上跳下来,连蹦带跳走到哪吒身边,临到三步前又想起了自己的“豪言壮语”,躲鬼似的,从一条直线走成了曲线,一个完美的躲避动作,绕开了哪吒。 哪吒冷着脸,跟着她入了宫里。 他们在外头耽搁了好久,宫里的宴席早就开始了,牛皮都不知道吹过第几轮了,这俩才姗姗来迟。 作为功臣,他们的位子被特意安排在前面,挨着姬发,宴会上觥筹交错,歌舞不停,他俩座位那么显眼,来的那么迟,自是十分的引人注目。 众人看着这俩吵着关于座位该离多远,吵了半天,吵得牛皮场子都凉了,才终于分出了胜负,杨婵紧挨着姬发,哪吒被杨婵赶到紧挨着姜子牙的位置,中间空的位置都能再做两个人了。 姜子牙见气氛尴尬,赶紧热场,邀请众人为了周氏的未来再干一杯,众将士热血澎湃地干了一杯,杨婵和哪吒这俩后来者也跟着举杯。 姬发在举杯途中,问杨婵:“你们俩吵架了?” 昨夜要死要活,生死不离,今晚就分道扬镳,势要割席,这是犯得哪门子毛病? 杨婵压低声音,悄悄说:“我没有跟他吵架,我这叫欲擒故纵!” 姬发一愣,看着杨婵洋洋得意的样子,忍不住嫌弃地往后仰了仰。 杨婵长得漂亮,心地善良,法力高强,本该在他心里印象特别好,但姬发每对她升起来一点憧憬之情,就会因为她一些二百五的言行浇灭个干干净净。 他喝下了酒,把自己桌上的甜点推给了杨婵,让她多吃饭少说话,闭嘴是最好的。 杨婵开心地道了一声谢,姬发笑了笑,然后忽然觉得身上凉飕飕的,抬头一看,哪吒正盯着他呢,眼神还怪吓人的,姬发心里一惊,觉得自己可能无意中上了哪吒的暗杀名单,低头看着吃得乐呵的杨婵,低声说:“你还是别纵过了,不要伤及无辜。” 杨婵疑惑地“啊”了一声,就见姬发回过身,离她远了点,举杯邀敬昨夜援军的金吒和木吒,笑着说:“感谢昨夜紧急时刻,两位仙人出手相救。” 金吒回敬道:“我和弟弟是奉师命助周,大王不必客气。” 姬发摇了摇头,笑道:“若不是两位昨夜相助,结果还未可知呢。” 金吒很会说话,他道:“天佑大周,不管我们是否赶到,昨夜周军也定然获胜。” 姜子牙接话,问道:“两位贤侄此次下山打算待多久呢?” 木吒也在想要多久,他看向金吒,金吒道:“只要西岐有用的上我们的地方,我们定及时赶到。” 这是不打算久留的意思。 众人刚得天兵,正是春风得意时听到这消息不由得窃窃私语,露出惶恐之色,大商朝中有那国师申公豹,他之前能请来那么多天兵,之后一样可以请到,若是那边来了这边走了,倒是麻烦了。 姬旦年纪太小,姬发也从不让他上战场,他一直在操持内政,但是昨夜的凶险,他也听闻了,大周不怕跟大商打仗,但怕实力悬殊的天兵,天兵降临,根本没有打头,他心里暗暗着急,冲动之下代替众人问道:“西岐可是有什么地方让两位仙人不满意的?所以才不愿久留?” 第266章 金吒赶紧说:“不是。” 哪吒在他们扯皮的时候,摇晃着杯中酒,没有喝,心道,能是因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我。 李靖和芸娘死后李家就算彻底散了,正常来说兄弟长大后互相之间关系平淡些也很正常,但他们的父是哪吒亲手杀的,要正常人杀父之仇早就报了。 可偏偏哪吒又是他们的亲弟兄,李靖和哪吒之间又是无解的仇怨,这样一来,对金吒和木吒两兄弟来说报仇与不报仇都是不对的,他们只能闭着眼当作没看见,看不见哪吒,看不见杀父之仇,三兄弟之间的关系只能是互相漠视。 就像李靖和哪吒一样,这世上总有些关系是找不到和解的方法的,就只能悬置。 能并肩作战,共处一室已经是极限了,根本不可能长处。 当然这一点他们兄弟之间明白,就不必向外人点明了。 哪吒举着酒杯,抬眸冷冷地望了被众人簇拥的金吒一眼,金吒注意到他的眼神,默契地对上了他的视线,两人无声地对视一眼,而后,又同时错过对方的眼睛,看向自己身旁的人。 金吒手动捂住了木吒因为被太多人围住而变得胡言乱语的嘴,哪吒则看着在一旁吃得不亦乐乎的杨婵。 她还惦记着自己的男女授受不亲,端着糕点,离哪吒老远,不过,她敏锐地注意到了金吒和哪吒之间的暗流汹涌,端着碗皱着眉,担忧地看向哪吒。 哪吒轻哼一声,心里想,还算有点良心,面上则平淡地说:“关你什么事?吃你的。” 杨婵“哦”了一声,但还是不时看向他。 另一边姬发摁住了姬旦,看了姜子牙一眼,说:“两位仙人与相国都是同门,还愿屡次下山助我,既如此也该与相国是同朝之人,你们和相国一样都是国之肱骨,我之良将,不论如何都是大周之幸事” “至于长住短住的,各位自有安排,我就不必强求了。” 金吒敬酒道:“多谢大王。” 姜子牙笑道:“眼下大周时机未到,两位师侄自然随意潇洒,可等到大周远行东征时可一定要到听军中号令啊。” 金吒笑着回:“那是自然。” 两方矛盾至此就算化解,姬旦被姬发摁着坐了回去,顺带得了姬发一个冷眼,姬旦坐回去委委屈屈地抿了口酒,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之后连着一晚上顶着他哥的威压都没敢多说一句话,掰着手指头暗地里学着姬昌卜卦看看还有多少天兵可以下山助周。 宴席过后,杨婵酒饱饭足和哪吒一起走了。 两人和入场时一样一前一后,只是来时还有彰显身份的马车,回去的时候就没了。 杨婵提着灯,大步走在前头,哪吒跟在她身后发现不是今晚来时的路,他带着疑问继续走,走了很久,杨婵停了,她举起灯,跟他显摆这座豪华的大宅子,跟他说:“这是你家。” 哪吒:“?” 杨婵说:“路给你指好了,我回去了。” 哪吒:“你站住。” 杨婵站住了。 哪吒指着这空荡荡的大屋子,带着气,质问她:“你就把我扔着不管了?” 杨婵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大宅子,说:“我这不是给你指路了吗?” 她又没有直接把他赶出家门,让他瞎转悠,到点亲送到家的服务,还不够吗? 哪吒眯起眼睛打量着杨婵,见她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发现她是认真的。 他怒上心头,急步走上前去,杨婵连忙退,被他一把扯了过来,杨婵吓了一跳,双手抱胸,往后躲,问:“你干嘛?” 哪吒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带我回去。” “不行,”杨婵很固执,“我今早上就跟你说过了,我们不能住在一起。” “为什么不行?” “就是不行。” “之前就可以。” “现在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你喜欢我,”杨婵红着脸,咳了咳,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我怕你欺负我。” 哪吒一愣,讷讷地说:“我不会欺负你。” 杨婵脸更红了,她说:“此意非彼意。” 哪吒想了想,最后在脸上点了点杨婵今早亲过的位置,脑回路终于对上了,恍然大悟:“你是说这个?” “对,”杨婵赶紧拉开哪吒扯她衣袖的手,说,“你现在明白了吧?” 哪吒看着杨婵尴尬羞怯的样子,不知为什么也觉得浑身燥热了,他松开手,站在一旁,没说话了。 杨婵见哪吒上道了,落下一句:“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哪吒看着杨婵落荒而逃的背影,明明被丢下的是自己,但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开心地露出了浅浅的笑。 杨婵狼狈地跑回家,不知道是跑的太急还是太羞,心跳如鼓,震得耳朵咚咚的响,她捂着耳朵,一进屋,立马关上门,强迫自己舒了口气,然后一下子蹦到床上,用被子将自己整个人都蒙住,用头去撞床上木栏,嘴里念念有词:“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她念咒似的念个不停,神神叨叨的,要是外人看见了定会以为她撞鬼了。 她使劲力气去磕脑袋想把自己脑袋里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敲到,不想,这些粉红泡泡却越敲越多,尤其想起哪吒那个恍然大悟又意味深长的眼神,她就觉得自己可以找个地缝钻进去修行了。 第267章 但是她这么磕下去很可能让本就不灵光的脑袋雪上加霜,终于有人看不下去,用手扶住了她的额头把她整个人往后送,屋子里忽然出现第二个人,杨婵以为遇到鬼了,高声惊叫,然后滚到床的角落里。 哪吒一手捂住杨婵的嘴,把她压到床上,只距咫尺,杨婵看清哪吒那张脸,恐惧消退,第一反应是缩到他的怀里,瑟瑟发抖。 哪吒抱住她,拍了拍她的肩,听到她委屈地说:“我以为我遇到鬼了。” 哪吒:“……” 怎么还是这么怕鬼啊。 他有点想吐槽两句,但今天杨婵难得主动接触他,他念着好处,没有多说,拍的更加温柔。 杨婵沉迷于他的温柔,都差点忘记底线,幸好最后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他,愤怒地说:“你怎么大半夜连个声音也没有呢?” 哪吒指了指门,理所应当地说:“你把门锁了,我只能跳窗了。” 杨婵看向窗户那边,见原本关闭的窗户这时,门户大开,外面的月光皎洁,清清楚楚。 她不可置信地指着哪吒“你”了半天,然后震惊地说:“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哪吒从小到大闯祸不断,什么坏事没干过,他点点头,很可惜地对杨婵说:“你看走眼了,我就是这样的人。” “你不要脸!” 哪吒淡定地说:“我本来就不要脸。” 杨婵无话可说,使劲去推他,说:“你赶紧出去。” 哪吒不动如山:“不。” 杨婵指着他,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缩回了被子里,抱住自己,一个劲儿往床角缩,颤抖着指着哪吒问:“你要干什么?你要是欺负我,我就喊人了啊。” 哪吒还是很淡定,他说:“你喊吧,反正邻居都认识我了。” 杨婵痛心疾首:“早知道我不带你在这边住了。” 哪吒有点想笑,但憋住了,他说:“杨婵,你现在后悔太晚了。” 杨婵走投无路,只能使出绝招,说:“哪吒,无媒无聘的,你敢要是对我做什么,我,我明天就去上吊!!” 哪吒终于破功,他捧腹大笑,滚到床上差点打起滚来,吓得杨婵缩到更里面去了。 杨婵简直不知道有什么好笑的,怒道:“哪吒!” 哪吒跟今早上的她一样不要脸,边笑边说:“我在这,别喊啦。” 杨婵就要喊:“你快滚出去!” 哪吒回:“那不行。” 杨婵说:“你明明有住的地方,偏要来伤我清白!你要不要脸!” 哪吒答:“我不觉得那个空荡荡的地方是我该住的地方,而且……”、 他故意靠近,把杨婵逼到绝境,躲无可躲只能抵在墙上,怕他真的做点什么,她捂在被子里,缩成一团,低下头,一动不敢动。 他俩靠的太近,平时不会太在意的呼吸声、心跳声变得无比暧昧,即便敞着窗子,整个屋子的温度依旧忽然升腾起来。 哪吒强行把杨婵从厚厚的被子里拉出来,轻轻捧起她的头,看着她被捂得满头大汗,吓得瞳孔发大,笑着说了下一句:“而且,我不要脸。” 杨婵见自己躲也躲不过了,赶紧闭上眼,但不过一会儿,她紧张地浑身发抖,但是哪吒真的没有做什么,他放下手,又去揉杨婵乱糟糟的头发,温柔地说:“同床对你确实不好。” 杨婵眨了眨眼,不知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浑身都软下来,身上的被子全落下来,将她整个人暴露出来,她额上冒着汗,呼吸几下,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说:“你知道就好!” 然而哪吒话头一转,又道:“可是不在家住对我也不好。” 杨婵:“?” “所以,我睡地上吧。”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愣了好久,然后推开哪吒,说:“结果你还是要赖在这里啊!” 哪吒沉痛地点了点头,深情地说:“没办法,我离不开你。” 杨婵差点被他恶心到了,她糊了哪吒一巴掌,怒道:“你闭嘴!” 哪吒哈哈大笑。 哪吒熟门熟路地找出了家里多余的被褥铺到就近床边的地上,从床上拿走了他平时睡的枕头,在杨婵怒视中,铺好了自己的“床”,然后去关了窗,回到床边,杨婵还在生气。 她气鼓鼓的,腮都鼓成了河豚,可爱得很,哪吒手贱地捏了捏,被杨婵一手拍开,她说:“别碰我!” 哪吒歪头笑了一下,千依百顺:“好的。” 杨婵气不打一处来,“咚”地一声,背过哪吒睡到床上,继续用后脑勺来表示她的愤怒。 哪吒继续笑,但他担心杨婵气过头,到底是没笑出声来。 他喜滋滋地躺在以前根本不会睡的地上,闭上了眼。 过了很久,始终睡不着的杨婵悄悄地转过身,从床里面爬到床沿边,偷偷观察床下的哪吒,见他面容柔和,嘴角带着微笑,心中忿忿,心里想,有什么好笑的?! 杨婵又往床边爬了几下,长长的头发如瀑一般落下来,几缕贴在了哪吒的脸边,杨婵伸出手,打算把他嘴角的微笑掰成一条平线,不想,刚要点到他脸边,哪吒就轻轻抓住了她的手。 他个子比杨婵高很多,手也比她的大很多,抓住她的手便是大手包着小手。 杨婵被抓包,连忙往后躲,却被他拽着不让走,杨婵低声喝道:“哪吒!” 第268章 哪吒缓缓睁开眼睛,眼里全是笑意,这家伙根本没睡! “杨婵,”他声音很低,笑意里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侵略感,他幽幽地盯着杨婵,慢悠悠地说,“你要是投怀送抱的话,我也没有办法。” 杨婵挣了挣手,废了好大力气才挣开,她气死了,听着哪吒这近似威胁的话,毫不示弱,顺手从床上拿走了自己的枕头,扔下来,砸到哪吒身上,骂道:“去死吧,你这赖皮鬼!” 第97章 约束 杨婵的不高兴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她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任由哪吒如何说话也始终连个眼神也不肯给他,哪吒撑着头,打量着杨婵气鼓鼓的样子,坐在石桌上,叹了口气,他道歉已经轻车熟路了,他说:“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了。” 杨婵眼珠子终于转了转,落到他身上,意有所指:“知错不改,也没什么用。” 哪吒虚心请教:“那要怎么改呢?” 他没等杨婵提要求赶紧补充道:“赶我出去这种就算了,我也不打算改。” 杨婵哼了一声,不说话了。 哪吒见杨婵久不说话,把米粥推到她面前,让她吃两口,杨婵生气归生气,吃饭却没有耽误过,吃的倒是欢实。 两个人一边吃着早饭,一边听着邻居家热闹的狗叫声,倒是很有烟火人间的味道,但是哪吒挑了挑眉,非常扫兴地评价道:“这狗比你家那只狗要吵得多。” 杨婵一顿,瞅了他一眼,有点好奇,但也拉不下脸来主动问,所幸哪吒现在变成了个有眼色的人,杨婵下不来台,他会主动搬梯子,他道:“华山……之后,哮天犬和四象被我师父带上了山,直到我和杨戬将你送上昆仑山上后,哮天犬才被杨戬带走。” “嗯,”哪吒眯起眼睛,似乎是想起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情,说,“杨戬这个人十分讨厌。” 杨婵毫不犹豫地踩了他一脚。 哪吒“嘶”了一声,收回脚,看了杨婵一眼,评价道:“他就跟你现在一样,眼睛长大天上去了,还乱咬人。” 这是顺便把两兄妹一起骂进去了,杨婵把饭碗“咚”地一声磕到桌子上,瞪了他一眼。 哪吒端起碗,又放到她手上,杨婵不接,他便说了个“但是”。 杨婵竖起耳朵听,听他说:“但是杨戬讨厌归讨厌,重情重义这几个字还是配的起的,比天庭那些乱七八糟的神仙好多了。” 杨婵舒服了,她哼了一声,把碗接了回去,继续安生吃饭。 “杨戬一年到头不是在阴间,就是带着四象下山四处瞎晃悠。”哪吒看了杨婵一眼,想起他烧掉的那块翡翠在下山后不久再度与杨戬在乾元山相逢时出现在他身上的另一块一模一样的翡翠灵石,忽然意味深长地笑道,“确实重情重义。” 杨婵喝完了米粥,问道:“那我阿兄现在是在阴间吗?” 哪吒反问:“你要找他?” 杨婵歪头想了想,纠结许久,说:“如果西岐近来无事的话,我想先上乾元山去。” “去乾元山做什么?”哪吒“哦”了一声,立即反应过来,道,“你要看四象吗?” 杨婵点了点头,脸上露出怀念的笑容,她比划着:“我走的时候她才这么一点大,不知道她现在长什么样了。” 说罢,她又尴尬地收回手,说:“不过她现在也不记得我了,我急着过去会不会吓到她?” 哪吒见状,牵住了她的手,捏了捏,安抚道:“不会,说不定她看到你第一眼就想起你了。” “那怎么可能?”杨婵低头,收回手,说,“我走的时候,她还那么小,话都没学全,走路都不会走,能记住谁啊。” 哪吒看着杨婵难得的局促,说:“不然,我们过两天就回去看看她吧。” 他出门也有十几天了,四象长这么大,他还没有出过这么久的门呢,估计这小丫头已经开始胡思乱想大闹乾元山了,不早点回去,太乙就又该遭殃了。 “过两天?”杨婵捉摸着这个模糊的词,进而问道,“几天?” 哪吒看着她这副急切的样子,心里冒起酸意,他可不是个能憋着的人,直接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道:“我看你对她倒很殷勤。” 杨婵一噎,咳了咳,反驳道:“那能一样吗?” “怎么不一样?” 两人对视几刻过后,哪吒忽然“哦”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点了点他被亲过的位置,笑了笑,心满意足,不跟家里那个四处闯祸,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争风吃醋了,他颇有正室风范地说:“那确实不一样。” 这个吻成了他们关系变质的证据,杨婵本来是刻意为之的,但现在因为哪吒屡次拿着这个说事,都快成她一道跨不过的坎儿了,像她这么要脸的人,事过之后哪吒脑回路对不上就算了,但他偏偏现在对上了,时时刻刻提醒她,是她先投怀送抱的,她真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杨婵羞恼地猛地站起来,掉头就走。 哪吒喊:“喂!你要去哪啊?” 杨婵没理他,径直进了屋,背上她那个摆摊的招牌,路过小院,落下一句:“摆摊去!” 杨婵身份尴尬,她既不是西岐人,也不是来投靠抑或者像哪吒这种帮助西岐的人,姬发不强求她参与西岐的军务,她说到底就是个短暂居住的道士,一天到晚闲的没事干,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儿干,于是,她每天雷打不动都会去西市算命。 第269章 她算命完全是拿来练手的,准不准的要看命,但由于她从不收钱,便宜不占白不占,“生意”很不错。 哪吒之前忙,没空陪着她去,今天也不打算陪她去。 他喊住了杨婵,说:“今天别去了。” 杨婵顿住脚步,背着招牌,回过身,问:“为什么?” 哪吒这回给了准确的时间:“我们明天就去乾元山吧。” “这么快?” “对,”哪吒笑了笑,“你这不是思女心切吗?” 杨婵倒退几步,回到他身边,踹了他一脚,骂道:“胡说八道什么,我又不是她娘。” 哪吒翘起二郎腿,吊儿郎当地说:“娘娘也是娘。” 他不等杨婵反驳,也跟着站了起来,在杨婵的抗拒之下丢掉了她的牌子,拉着她出门,杨婵拒绝跟他拉拉扯扯,甩开他的手,他笑了笑,也没强求,只让杨婵跟着。 杨婵离他三步之外,疑惑地问:“带我去哪?” 哪吒转过身,从上到下打量了杨婵一眼,杨婵前天晚上跟着他去了外头滚了一身,浑身灰扑扑的,他打了个响指,笑着说:“给孩子她娘换身行头。” 杨婵一愣,红着脸,跟着在后头,嘟囔着:“又胡说。” 哪吒带她去了街上的成衣店买了件新的衣服。 杨婵身上的衣服是从女娲宫里带下来的,款式不一定新式好看,但胜在暖和结实,但眼下夏日快近,老穿着这么厚的衣服,很不妥当,本来也该换一件新的。 也许是养女儿养出了正常的审美,哪吒现在挑衣服很有一套,杨婵还在成衣店里瞎转悠挑的眼花缭乱时,哪吒从琳琅满目的商品里挑出了一套丝质的衣裙,杨婵将信将疑地拿着这件衣服,然后在老板娘天花乱坠的夸耀中,去店后把衣服换了。 这衣服轻便又透气,比原先身上的要轻薄很多,随便一走,便是飘逸洒脱的样子,像是风中徐徐落下的树叶,煞是好看。 老板娘说从来没见过杨婵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一个劲儿地夸,夸得杨婵的头成了向日葵,摇来晃去的,头上的簪子放下又插上,插上又放下,好像怎么戴都好看,怎么戴也都不够好看。 哪吒等在店里,他再没以前那么不耐烦,还很有闲心地多给杨婵挑了几件衣服,待杨婵出来时,他拿着手里的衣服让杨婵再试试。 杨婵不试了,她身上这套就很满意。 她当着哪吒的面转圈圈,转的手上的铃铛叮当作响,仰头笑着问他:“是不是很好看。” 要是以前,哪吒肯定扫兴,但眼下他明显进步太多,他从上到下打量了杨婵一眼,非常认真地说:“确实很漂亮。” 杨婵笑成了一朵花。 哪吒戳了戳杨婵的额头,杨婵捧住自己的头,不让自己的小脑袋乱晃了。 哪吒注意到她手上始终没有带上去的簪子,问:“怎么不带上?” 杨婵纠结着说:“感觉带上好看,但是没有那么好看,是不是因为不太搭?” 哪吒看了看,点点头,说:“确实不太搭。” 他从怀里随手拿出一枚镶着蓝宝石的发簪,杨婵见状温顺地低下头,任由他把簪子插到发间,杨婵抬起头,哪吒对比了一下,说:“现在好看了多了。” 杨婵摸了摸头上的簪子,问:“真的?” 哪吒回:“真的。” 杨婵笑了,她收回了手上的发簪,那本就是宝莲灯,听从她的指挥,不过一会儿就在手心消失。 杨婵问:“你怎么随手就拿出一个簪子?” 哪吒想了想答:“身上确实有很多,前几日不是在西岐买过很多吗?” 杨婵却说:“这样式前几日可没有买过。” 哪吒沉吟片刻,答道:“那就是之前买的。” 杨婵听哪吒解释道:“我给你买太多东西了,不记得了。” 杨婵:“……咳。” “怎么了?” 杨婵轻轻推了推他,低声说:“你快别说了,她们都在看我们。” 哪吒闻言,环顾四周,那些打量的眼神纷纷四散,这些眼神带着戏谑却不是恶意,哪吒从小到大被人盯惯了,除非是带着恶意的眼神,他一般不会在意。 可是杨婵很在意脸面问题,她红着脸让哪吒结了帐,又拉住他想要再买几件的心,出了店铺,走到门口,那些妇人才笑着说:“诶哟,看看人家小郎君多疼自家的小夫人,真令人的羡慕。” 另一位贵妇人抱着一种过来人的心态,理智地点评道:“少年情真,理当如此。” …… 杨婵心里美滋滋的,眉眼低垂,牵着哪吒的手,穿着新衣,时不时地去摸那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买下的簪子。 杨婵摸着簪子,笃定哪吒非常想念她,也非常喜欢她。 杨婵是个不识好歹又贪心的家伙,但她从未想过哪吒有一天能真正像自己喜欢他一样喜欢自己,她向来对他们姻缘的态度就是不甘心却不强求。 但一朝她忽然求到了,不知道有多开心,但她觉得哪吒要是知道自己也特别特别喜欢他,甚至比他的喜欢还要多,还要早,一定会得寸进尺,想着昨夜哪吒不要脸的行径,她暗暗决定一定把这些心思藏好了。 她其实早就不把哪吒昨天失礼的行为当回事了,但她出于一些难以言喻的恐惧和羞怯,顺带带着让他浅浅体会一下自己当初看得到却不敢碰不能碰心情的想法,故意在人潮涌动的时候撒开了手。 第270章 哪吒手里失去了杨婵那只软软的手,顿住脚步,偏过身去看她,不想,杨婵竟然还要倒退几步,在他开始皱眉时,才说:“哪吒,前天、昨晚和今天的事都不是朋友能做的事。” 哪吒一愣,答道:“我知道。” 杨婵扬眉,哼哼道:“你现在知道啦。” 她又问:“那你觉得我们俩现在是什么关系呢?” 哪吒想了想,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说是朋友你觉得太亲密,说是夫妻可我不喜欢。” 他把问题反倒抛了过去,问杨婵:“你觉得我们现在算是什么关系呢?” 杨婵给了个中和的答案,她答:“应该是像朋友的夫妻?” 像朋友的夫妻? 这种形容对哪吒来说有些超出他所经历的范围了。 哪吒沉默片刻,不知道在想什么,但最终还是说好。 杨婵见他点头,便咳了咳,说:“但这是最后可能会达成的样子,现在还早呢。” “?”哪吒歪头,想了想,说,“那我现在向你提亲?” 杨婵吓了一跳,赶忙说:“太早了!你别啊!” 哪吒不言。 哪吒行动力太强,杨婵怕他待会儿真去了,继续说:“我们现在太早了,再等等吧。” 哪吒奇道:“我以为你喜欢夫妻关系。” 杨婵一愣,尴尬地说:“还好……” 杨婵抬头,看着他,局促不安地说:“其实,我还没准备好呢。” “没准备好什么?” “我也不知道,”杨婵颇为失望地说,“我又没跟谁成过亲。” 哪吒眯起眼睛,问:“怎么,除了我,你还想跟谁成亲?” 杨婵不知道哪吒又开始恼什么,她无奈地说:“我只想跟你成亲啊,可是我们又没有成过亲,我哪来的经验。” 哪吒立即被哄好,他甚至点了点头,觉得杨婵说的颇有道理。 他问杨婵:“那你想怎样呢?” 杨婵说:“我想做好准备,我们俩再说成亲的事。” 哪吒说好。 杨婵又说:“在成亲之前我们就做朋友吧。” 哪吒无所谓,他还是说好。 杨婵却又说:“可是我们毕竟不是普通朋友,有些规矩还是要讲的。” 哪吒有了不祥的预感,果然杨婵说:“我们得保持距离。” 哪吒立即说:“那不行。” 不行也得行。 杨婵比划着:“我们之间得保持十步距离。” “不可能。” 杨婵立即砍半价处理:“那就五步。” 哪吒双手抱胸,做出防御姿态,继续拒绝:“不行。” 杨婵上前几步,停在三步远的地方,说:“三步最少了。” 哪吒还是不愿意。 杨婵掉头就走,忿忿地说:“你真没诚心,不谈了。” 哪吒把她拉了回来,杨婵盯着他拽自己的衣服的手,哪吒讪讪地放下,无奈地妥协,说可以。 可除此之外杨婵还不满意,杨婵又提出了要求,她道:“除了保持距离,我还有要求。” 哪吒额上冒起青筋,怒道:“你还有?!” 杨婵踮起脚,昂着头,瞪他:“不行吗?” 哪吒咬牙切齿,道:“那你最好一次性说完,我可没耐心再多听一次。” 杨婵批评他:“你这点耐心都没有!” 哪吒把她摁了回去,不耐烦地说:“你快点说。” 杨婵嘟囔着“也就我受得了你了”,然后掰着手指头说:“之后,除了保持距离之外,你既不能骗我,也不能欺负我。” 哪吒忍了又忍,最后说好。 杨婵立即捶手心,做了这一锤子买卖,她道:“那就这么定了。” 杨婵懂得打一巴掌给颗甜枣的道理,约法三章以后,立即挽住了哪吒的手,跟他挤在人流里,宣布道:“那我们明天就回去见四象吧。” 西岐城繁荣,小商品琳琅满目,杨婵看到什么都想买,她笑着说:“好久没见了,得给她买点礼物。” 她问:“四象喜欢什么?” 哪吒没理她。 杨婵擅自从一个小摊那里拿起一个拨浪鼓,豪气道:“那就这个吧。” 她摇了摇手里的拨浪鼓,听到了“咚咚咚”的响声,十分满意,拍了拍哪吒的肩膀,无赖地说:“我买,你付钱。” 哪吒无所谓当冤大头,但是介意双标,他指着她亲密挽过来的手,说:“不是要保持距离吗?” 杨婵哼哼两声,解释道:“约法三章只用来约束你的,跟我可没关系。” 哪吒一顿,脸色几变,最后皮笑肉不笑地说:“杨婵,你可真公平啊。” 杨婵理直气壮地阴阳怪气回来:“跟未来夫人争求公不公平,哪吒,你真大气。” 哪吒听到“未来夫人”这几个字,面色平和下来,淡声回怼道:“那没办法,你未来夫君就是小气,忍着吧。” 杨婵不忍,她踩了哪吒一脚。 第98章 支援 杨婵和哪吒打算第二天一早就赶赴乾元山,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刚刚别过姬发,整座西岐城便地动山摇,宫廷中的名贵器具砸的七零八落,侍女们也慌不择路。 是地震吗? 杨婵忍不住这样想,她紧挨着哪吒站着,环顾四周,发现城里也闹起来了。 第271章 哪吒把她推到空旷的位置后飞到空中,眺望远处,看到了几里的军营外来了四个面容狰狞的巨人,他们高的像是一座山,高度几乎要超过了西岐的城墙,城内的百姓被城墙所挡看不清外面的情况,只能在剧烈的摇晃中拼命喊叫,向老天告饶。 探明了情况,哪吒回过头,朝等在一边的杨婵说:“外面来几个怪物,多半又是大商的人,你尽快回去,保护好自己。” 杨婵仰头,见哪吒要飞远,连忙喊道:“那你呢?” 哪吒神情凝重,望向远方,道:“我得立即赶到城外军营那边去,师叔估计正派人找我呢。” 杨婵也不纠结,说了声好,让哪吒注意安全。 哪吒点了点头,立即往城外赶,他踩在风火轮上,飞的极快,很快就到了周军的军营,姜子牙看到他大喜,上前道:“我正找你呢。” 哪吒还来不及同他多说两句,那四个人就已抵达了军营,魔礼红停下步子,撑开手中的巨伞,这伞面由黄色的丝绸织成,伞面上挂着各色宝石和各式灵珠,轻轻一动就是清脆的“叮铃”声,而在伞面下用珍珠穿成了“装载乾坤”四个大字,那是混元伞。 这伞既重又大,彻底一撑开,明亮的天色骤变,一时间天昏地暗,远处悬挂的太阳顿时失去了光彩,周军见状哗然,还未有什么动作,魔礼红轻轻一转手中撑开的伞,乾坤晃动,地动山摇,震耳欲聋。 而从他脚下,大地都裂出痕迹,龟裂的地面由着这条缝隙劈开了周营,无需与周军相击便轻易地越过了重重包围,直朝西岐城而去。 哪吒一惊,忙往后看,见巨大的西岐城忽然飘出一盏宝莲灯,飘到上空,落下粉红色的结界,阻断了这条飞来的裂痕,而与此同时,晃动个不停的西岐城也短暂地平静下来。 姜子牙呼出一口气,道:“是杨婵。” 哪吒却皱着眉,心道,怎得又用起了宝莲灯,这样的声势不晓得又要耗费她多少灵力。 他飞上前去,手持火尖枪,直直朝魔礼红冲去,打算一举烧灭了他手里的混元伞,然而,站在一旁的魔礼青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他拔出手中巨大的青云剑,横剑一扫,向哪吒劈去。 这些家伙长得大,手中的法器也大,哪吒整个人的身躯看起来将将只到他们巴掌那么大,这一剑劈下去不说能不能砍死他,把他拍飞还是没有问题的。 哪吒面不改色,将火尖枪背到身后,丢出乾坤圈,乾坤圈迅速变大,从下往上飞扬,一举套住了青云剑,哪吒迎面撞去,抓住了乾坤圈,从前往后荡秋千一般荡到了到了魔礼青的面前,魔礼青来不及挥砍长剑,头往后一仰,哪吒冲到他身前,身后的火尖枪再次拿到前面,打算戳破他的喉咙,然而将将抵住魔礼青的喉咙,还没擦破一点皮,再次剧烈的震动起来。 哪吒被震开,魔礼青也终于反应过来,他用另一只空闲的手,一掌拍开了哪吒。哪吒被拍开,飞到一边,但他在空中只滚了一下又冲上前来,这时,魔礼海几步走到魔礼青身边,亮出手中的碧玉琵琶,从左至右按照“地火水风”的顺序拨开琴弦,风火齐至。 从来都只有哪吒玩火耍别人的,这还是第一次遇到被别人拿火耍他的。 哪吒被扑了一脸的火星子,嫌晦气地拍开了身上的火苗,他甩出手中的混天绫如长蛇一般从剧烈的风火中越过,在即将勾住碧玉琵琶的琴弦时,青云剑再一次斩下,将绷直的混天绫斩下,“咚”地一下钉在地上。 混天绫被钉住,哪吒想要扯回来,魔礼青却跟他杠上了,他手持剑柄,紧紧插在地里,一动不动,僵持之际,魔礼海将碧玉琵琶甩到一边,抽出一根长枪朝哪吒甩下来。 哪吒再没心思去拿回混天绫,他松了手,用枪一抵,挑开了魔礼海的长枪。 魔家四兄弟你方唱罢我登场,就没个消停的时候。 姜子牙见哪吒一对四捉襟见肘,上前帮忙,朝着魔礼海将打神鞭劈下,但魔礼海不是修士,这一鞭对他无用,反倒被他捡起鞭子,轻松将地上的姜子牙甩了过来。 哪吒微微瞪大眼睛,喊道:“师叔,你要干嘛啊?!” 姜子牙荡在空中,大声回道:“我这神器下了山打谁谁不管用,下次也不用了,拿来吊死我得了。” 话落,魔礼海丢了鞭子,将一把年纪的姜子牙丢到了远处,哪吒急急飞过去,拽住了姜子牙的衣领,将他拎在空中,勉强让这位上了年纪的师叔不至于从老骨头彻底摔成碎骨头。 师侄俩这会儿远离战场,失去了两人的阻挡,魔家四将长驱直入,魔礼寿从手中丢出一只白鼠,这头白鼠飞到空中很快化形成为一只巨大的白象,这白象背上生出双翅,滑翔袭过周营,所到之处,落下一排排啃得七零八落的残肢,军中哀鸿遍野。 姜子牙脸色大变,厉声吼道:“住手!” 没有人理他。 哪吒的脸色也凝重起来。 显然,他一个人对付这四个怪物是很吃力的,他们个个身怀宝具,他就算跟他们打起来,也不过是拖延时间,时间长了,只要有一个越过他的防御,他们都迟早往城里走。 如果,有个帮手他会好很多,可眼下金吒和木吒两人离开西岐一时间也赶不回来,姜子牙失了仙术勉强自保,他还真得孤军作战。 第272章 他皱起眉,担忧地望着远处的西岐城,看着上面的宝莲灯,心里想,杨婵还在城中。 任务完不成就算了,千万别把她搭上了。 想到这,他将姜子牙放到地上,说:“我帮忙把这群傻大个儿带离西岐城外,您也帮我个忙。” 他郑重地看着姜子牙,说:“您现在就带着剩下的周军回到城中,疏离城中居民离开西岐,特别是杨婵……” “如果我今天没有回来,麻烦您先带她去乾元山。” 说罢,他也不等姜子牙什么反应,飞到魔家四将身边,手持火尖枪穿梭在他们身边,魔礼海和魔礼青在他灵巧的躲避中,放下前进的任务,挥舞着巨大的手臂去抓他,哪吒引导着他们走到一处,然后将乾坤圈抛到空中。 乾坤圈飞到空中,迅速变大,然后坠到地上,嵌入地面,将地下一层的地面紧紧扣住,金色的半透明的屏障由此落成,哪吒一手捏决,轻念咒语,将魔家四将连同自己一起困入屏障中,在他们的袭击中,手指一挑,指挥着被乾坤圈扣下的整片土地的移动。 魔家四将身处其中,不得已也只能被带离了远方。 哪吒施行土遁带着他们连着自己,一起从岐山移动到了渭水河畔。 一落地,屏障便解开了。 魔礼海转头一望,听到潺潺的流水声,惊道:“我们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 魔礼青怒目圆整,看着哪吒,冷道:“当然是他干的好事。” 魔礼寿“哎呀”一声,急道:“花狐貂没有跟过来呢!” 魔礼红扛着伞,淡道:“带不过来就算了,让它在那吃个够吧。” 说罢,他看向哪吒,说:“杀了他,我们就可以继续过去了。” 魔礼青斩下青云剑来,哪吒收回乾坤圈,往前一抵,“叮”的一声扛住了剑的袭击,紧接着风火飞来,哪吒转过头一瞧,单手捏决,也带出一场巨火,两场火势相抵,不分高下,魔礼海轻蔑一笑,轻拨琴弦,一瞬间将天边漆黑的云朵聚合在一起,这些厚厚的云层撞在一起电闪雷鸣,不过一会儿就落下大雨,将这些争斗的火扑灭了个干净,也将哪吒淋成了落汤鸡。 天上的雨和渭河的江水相遇,发出“叮咚叮咚”的水声。 这雨太大也来得太过突然,将风火轮上的火都给扑灭了些许,哪吒抹了一把脸,黑着脸将脸上的雨水擦去,躲过了这四个又一轮的攻击,飞在空中,心里开始冒无名火了。 他目光逡巡着四人,思考着怎么打起来省力,没有注意到天上的雷鸣越来越大了。 他将目光放在了暂时失去了法宝的魔力寿身上,他朝魔礼寿攻去,魔礼寿拿着双锏抵住他的枪,哪吒力大无穷,及时面对这样悬殊的身量差距依然可以对战十几个回合。 虽然中间有其他三人的干扰,但他盯死了魔礼寿,已经想好趁着空袭用火尖枪捅穿他看起来脆弱的脖颈了。 他在如疾风暴雨一般的攻击中,趁着缝隙钻进了攻击范围外,抵达魔礼寿脖颈前,抽出火尖枪径直捅了过去,他稳操胜券,眼中闪过即将胜利的精光,然而,在真真切切抵达终点时却惊讶地发现魔礼寿的身体比他打过的任何一个妖兽都要坚硬,哪吒杀人不成,反倒被这剧烈的反作用力震得双手颤颤,身体也往后跑。 混天绫化作一朵温软的祥云接住了他,就在他远离魔家四将的下一刻,天上明雷落下,直直砸向那四个人。 剧烈的蓝色明雷震耳欲聋,强光刺目,哪吒落到实地,抬起手盖住眼睛,向后退了一步,自言自语:“这是遭天谴了?” 喧闹的人间里出现了除风雷雨之外的第四者的声音,他说:“这当然不是天谴。” 哪吒一愣,转过头看到了撑着伞的杨戬,他穿着道袍,束发戴冠,打扮的人模狗样,狗嘴里却吐不出象牙,他偏过头看了哪吒一眼,点了点自己眉心的第三只眼,狗叫道:“要知道老天开眼,要落雷第一个劈死你。” 哪吒面无表情,觉得头上浇下来的雨貌似更多了,他一抬眼,瞧见杨戬将伞面倾过来,却吝啬地只给他打了一点点,而倾斜下来的伞将伞面上蓄积的所有雨都浇到了哪吒头上。 哪吒推开了他“好心”撑来的伞,冷道:“你是来帮我的,还是来坑我的?” 杨戬长身玉立,端是芝兰玉树、风光霁月的君子做派,行的是锱铢必较、睚眦必报的小人举动,他淡声回道:“两者兼有。” 哪吒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能不能滚?” 第99章 名额 魔家四将遭遇的确实不是什么天谴,而是人祸。 当强光散去后,哪吒在雨中昂起头,看到了厚厚的云层之下有一个蓝面獠牙、头发鲜红的……人? 他背后生出了一对翅膀,虽是人面,嘴的部分却跟鸟喙一般,丑的奇形怪状。他拿着一根黄金棍,在空中展翅,天空的雷鸣伴随着他翅膀扇动的动作,有节奏地响着。 哪吒正在思考这鬼玩意是从哪里忽然冒出来的,魔礼青那个莽子就持剑从雷击中闯了出来,哪吒和杨戬同时跳离原地飞向空中,杨戬打着伞,天眼越过刺目的雷光观察着那四个人,然后非常惋惜地说:“看来就连雷也劈不死他们。” 哪吒将手中的乾坤圈飞了出去,直奔着魔礼青而去,乾坤圈是金光洞的镇洞之宝坚硬无比,砸到魔礼青身上却一点反应也没有,只发出了叮呤哐啷的声响,这一通砸魔礼青没什么事,倒把乾坤圈累得够呛,它发出轻轻的争鸣声,在雨中转了一圈,有点朝着哪吒那边去的意思。 第273章 但哪吒狠心地拒绝了它回到自己身边的请求,他单手捏决,轻声念咒,乾坤圈颤了颤,在沉沉的雨幕中发出金色的光芒,这些光与大颗大颗的雨珠融合变成了一颗颗攻击性极强的珠子,它们直奔魔将四将而去。 魔家四人终于算是有了点反应,哪吒眉头一松,以为看到了转机,就听杨戬在一旁凉飕飕地讽刺道:“没用的。” 像是切中他的言辞,从始至终站在三人中央的魔礼红又将手中的伞举起来,他轻轻一转手中的伞柄,那些落在伞面上的珠子化作了普通的雨珠,天空中不断散发金光的乾坤圈被它收入囊中,与此同时,漆黑的天色也骤变,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太阳像是终于被揭开了蒙在它身上的面纱,呼的一下绽放出刺目的光芒。 紧接着,乌云沉沉的世界被这灿烂的日光撕开了重重的包围,撕出一个小口,放进一束光芒,璀璨的晨间日光在灰色的云层中飞舞,织成了苍穹之上一道绚烂的彩光。 哪吒看到乾坤圈被拿,脸色一变,直直就朝魔礼红冲了上去,杨戬一把拉住他,冷道:“他能收你乾坤圈自然能把你也收进去,别轻举妄动。” 哪吒闻言,皱着眉,回道:“他那伞子这么厉害,能将我们所有的灵器都收入囊中,等到我们的灵器被收缴干净,这也不必打了。” 两方正在僵持之时,飞在天际边的雷震子展开翅膀回到了杨戬和哪吒的身后。 他长得不像人,说话倒是像个人,他道:“雷雨停了,我就没办法再借势利用天雷了,两位师兄,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杨戬慢条斯理地收回伞,答道:“有没有雷都是一样的,刚刚哪吒的法术你也看到了,一点作用也没有,他们根本就不是人,不能依常理来对付。” “不是人?”哪吒挑了挑眉,道,“不是人难道是妖怪不成?” 不等杨戬回答,哪吒看着魔礼青砍来的青云剑,猛地一下将杨戬一脚踹开,杨戬被这忽然的一脚踹到地上去滚了几滚,扑了一身灰,哪吒拿枪挑开了魔礼青的攻击,喊道:“我看看他们一个个人模狗样跟你似的,不像是妖怪。” 杨戬拍灰的动作一顿,默默抬起头,看了哪吒一眼,说:“你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找打。”话音刚落,逞了英雄的哪吒手中的火尖枪就被沉重的青云剑撕出了裂痕,哪吒一顿,转了转手中的火尖枪,燃起冲天的大火,魔礼青一惊忙往后躲,趁着这个间隙,哪吒反身一跃远离了他们。 他们看上去倒是毫无弱点,打也打不了,哪吒也不硬抗,踩着风火轮回到了杨戬身边。 哪吒很不客气地说:“用你那三只眼看一看破绽到底在哪里。” 杨戬矜贵地捋了捋袖子,在哪吒以为他在为开天眼做准备时,杨戬在雷震子的惊呼声中一拳把他砸到地里去了,哪吒刚刚跟魔家四将打了这么久都毫发无伤,却在自家人手里揍了一拳,栽倒土里成了颗漂亮的胡萝卜。 哪吒摇晃着脑袋,懵逼地看了看远处巨大的魔家四将,又看了看身边这个痛击我方队友的狠人,顶着头上的包,怒道:“你是不是有病?!” 杨戬蹲下来,摁住他的头,说:“有仇不报非君子” 话落,渭河的水疯涨,顷刻间决堤,洪水从高向低朝着魔家四将奔腾而去,这水非比寻常,冰冷刺骨,稍稍一动,就会立即结冰,让其僵在原地。 雷震子不清楚杨戬和哪吒的相处模式以为真的起了内讧,急得拉了这个又去拉那个,最后将哪吒从地里拔萝卜一样,拔了出来。 哪吒吃了一嘴土,呸了好几下也没把嘴里的土吐干净,身上也沾了泥腥,他这狼狈的程度是杨戬方才好几倍了,杨戬见“大仇得报”终于正经说话,他看着僵立在水中的四人,说:“老实说,我没有看出破绽在那里。” “他们不像人,也不像是妖怪……像某种东西聚合而成的怪物。”杨戬顿了顿,想起了鬼女,冰冷的语气变得温和许多,“算是鬼怪吗?” 雷震子“啊”了一声,两张大翅膀扇了又扇,搓了搓手,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能打败他们吗?” 好问题。 哪吒想,破绽都没有还打个屁。 杨戬却道:“只要他们有魂魄就可以。” 这边说着,那头云上飞来一个穿着草鞋麻衣,头戴金冠,面如羊脂玉的少年降临,他一眼瞧见了地上的哪吒等人,热情地挥舞着手,大喊:“两位师兄,我来晚了!” 来晚了就来晚了,说的这么兴奋算是什么? 哪吒眯起眼睛,低声问道:“这又是哪里来的白痴?” 杨戬难得跟他站在同一战线上,回:“这白痴是清虚道德真君的弟子,黄天化。” 雷震子对了对手指,悄声说:“两位师兄小点声,他可能听到了。” 黄天化飞落他们面前,叉着腰,笑嘻嘻地说:“没错,我听到了!” 哪吒:“……” 杨戬:“……” 胜在黄天化是个心胸宽广的白痴,他没有同哪吒和杨戬两人计较,转而错开这个话题从怀里掏出一把长钉,这些长钉一出掌就爆发出夺目的华光,杨戬和哪吒对视一眼,心中有了计较,哪吒问道:“这宝贝是专程用来对付这四人的吗?” 黄天化点了点头,说:“正是。” 第274章 “魔家这四人不是人族也非妖类,严格说来是人间浊气所化的四位妖魔,妖魔按常理是杀不了的,据说几万年前天地间曾出过许许多多浊气所化的妖魔,很成气候,闹得三界不宁,当年鸿钧道祖为了解决这些家伙,锻造出许许多多专门对付这些妖魔的灵器,我手中的攒心钉便是鸿钧道人传到元始天尊,元始天尊又传给我师父的。” 黄天化轻轻抛了抛手中的钉子,笑着说:“有了它们,杀了眼前这四人就不成问题了。” 哪吒和杨戬的眉头松开,也觉得豁然开朗起来,雷震子抬起头望到远处的魔家四将身上,“哎呀”一声,喊道:“那个大个子又要用伞!” 正说着,魔礼红便又一次打开伞,轻轻一转,渭河此处的山水发生了剧烈地震动,大地都裂开了,将水上凝结的冰层也裂开,哪吒几人立即飞入空中。 哪吒低头看着被强行改变的地表山河,说:“我看他们四人最值得对付的就是魔礼红,要是他手中的伞动不了了,我们也不会这么被动了。” 杨戬点了点头,说:“既然如此就想办法把他的伞子抢过来。” 哪吒闻言,讥讽道:“杨戬你不是君子吗?怎么鸡鸣狗盗的事都干起来了?” 杨戬挑眉,淡道:“识时务者为俊杰。” 说罢,这两人都朝着魔礼红冲去。 魔家其他人赶紧要去阻挡他们两人,各施其法,风火雷电一时齐上,在空寂的山谷里荡起巨大的轰鸣声,杨戬抬起手将手摁到眉心划出一条金线,刹那间,金光爆发,杨戬手中幻化出一把三尖两刃刀,一刀挥砍下来,为哪吒劈出了坦荡的前路。 哪吒载着风火轮,速度极快,如飞云掣电一般向前直冲,他的速度远远超过了魔礼青等人的速度,很快抵达了被他们所保护的魔礼红身边,乾坤圈被拿走,哪吒身后飞舞着的披帛似的混天绫像蛇一般钻出来,绕着魔礼红持伞的手腕绕了一圈,打了个死结,然后哪吒在魔礼红的挣扎中拉扯着混天绫,强行将魔礼红的手举起来,魔礼红另一只手想要去拿手里的伞,却被哪吒用混天绫将这只多余的手捆到了拿伞的手的手肘处,连带着将两只手都高高举起来。 其余三人见状,纷纷朝着哪吒而去,哪吒双臂紧紧缠着混天绫,将魔礼红的两双手都往上拽,而在另一边杨戬手中的刀变成了一把弓箭,弓箭紧紧绷着弦,在魔礼青三人被哪吒吸引走的同时,闭上一只眼瞄准了魔礼红强行高举的手。 魔礼青的青云剑马上就要落下,哪吒却一动不动,高声喊道:“杨戬!” 声音喊出来的同时,杨戬松开了拉弦的手,手里的箭矢破空而出,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那把由水制成的箭矢刺中了魔礼红的手。 他的手毫发无伤,可是全结上了冰,与手中紧握着的伞强行分离,魔礼红瞪大眼睛,便见那把恼人的混元伞从手中滚落,哪吒收了混天绫,在空中一滚,踢开了空中的混元伞,也避开了青云剑的攻击,青云剑结结实实地砍到地上劈开了山谷中环抱着的山,溅起飞扬的尘土,哪吒一时不知所踪。 正在这时,杨戬双手结印,轻念咒语,又迅速展开,渭河中的江水听他调遣,由下到上飞溅出来,架起一座桥,阻挡了魔家几兄弟的前路,也载着混元伞滑落到他手上。 魔礼红怒道:“快将混元伞还我!” 杨戬轻笑一声,拿过混元伞,那把巨大的伞化在杨戬手中迅速变小,但重量没变,杨戬将这把沉重的伞背到肩上,没有理他,也学着他撑开伞,将黑夜变成白昼,轻轻一转,轰隆隆的声音过后,是被改变了地势的山川。 杨戬从混元伞里掉下来的乾坤圈捞出来,乾坤圈一解脱禁锢忙不迭地朝着哪吒而去。 哪吒从陡然升起的山川上站起来,接过飞来的乾坤圈,道:“早知道就把这把破伞早点抢过来了,费那么多劲儿。” 魔礼红怒极,朝着杨戬奔跑过来,要把伞抢回去,黄天化在这时飞到他们之间,一手结印,一手挥洒手中的攒心钉,轻声念咒,那些不起眼的长钉立即变成巨大的长钉,像长了眼睛一样没入魔礼红的胸口。 魔礼红狰狞的面目一滞,茫然地看向那个贯穿心脏的长钉,他巨大的身躯摇摇欲坠,魔礼青一惊,忙喊他的名字,但是魔礼红已经听不见了,他跪倒在地,在给大地造成又一次重创后,巨大的身子像是萤火虫一般爆发出绿色的光芒,绿光爆炸过后,魔礼红的身体也迅速消失地无影无踪,除了那些绿飘散的绿光什么也没有。 魔家其余三人又悲又怒,将矛头对准黄天化。 黄天化对着哪吒和杨戬是一副好说话的笑脸,对着这群“妖魔”时又很冷漠,听到他们的悲哭声他心里一丝一毫的波澜也没有,他将这项任务执行的一板一眼,毫无感情,完全没有把他们的悲喜划到任务范围之内。 他复刻之前的做法,将钉子钉入他们胸口上,不过片刻,又是一场盛大的绿色烟火。 哪吒重新坐在地上,撑着头,无趣地看着这一场场的绚丽的绿色烟火,感觉自己好像忘了点什么。 黄天化完成任务,又挂上了热情的笑容,跑过来,说:“魔家四将处理干净了,我们这就回西岐城吧。” 哪吒“啊”了一声,捶了一下手心,终于想起来:“魔礼寿的花狐貂还在吃人呢。” 第275章 杨戬闻言,皱起眉,立即说:“那我们赶紧回去。” 几人急着赶回去,施行土遁,很快就到达的西岐城外。 出乎他们意料的是,花狐貂已经被姜子牙制服,被他一剑贯穿插在地上,动弹不得,还想挣扎,就被姜子牙贴上了一张符,符文由朱砂画就,贴在花狐貂身上,燃起火来,烧的他嗞哇乱叫。 姜子牙失了法力,制住这只妖兽废了不少力气,他现在衣衫褴褛,暴露出来的皮肉被啃地乱七八糟,都深可见骨,他喘着粗气,跌跌撞撞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看到他们平安回来时,姜子牙松了口气,站起来,先拍了拍哪吒的肩膀,说:“多了这个畜生,我没来得及入城,但是其他的士兵已经疏散入城了,至于,你拜托我的事,眼下看来似乎不需要我去完成了。” 哪吒把他扶起来,扛到肩上,叹道:“师叔,你不靠谱就算了还挺爱逞强的。” 雷震子在一旁急道:“师叔伤的这么重,我们得赶紧带师叔进城治疗。” 杨戬却听到寂寥的军营外异样的动静,他猛地转过身,轻施法术,逼出了掩盖在黄沙之下的另一个人。 姜子牙听到动静,往后看,看到了申公豹,姜子牙一愣,微微瞪大眼睛,还来得及打招呼,便听哪吒语气不善地说:“你这家伙来这里做什么?” 申公豹从飞舞的黄沙中孤身一人走出,带出一身黑衣,回:“本来想当随便当当你们绊脚石的,但临时改变了主意。” “什么主意?”杨戬挡住了他看向姜子牙的视线。 申公豹笑着说:“我想跟我师兄叙叙旧。” 杨戬从上到下轻蔑地打量着他,冷道:“我想,师叔跟一个叛徒没什么旧情可以叙的。” 姜子牙咳了咳,连忙道:“杨戬,莫要这么说师弟。” 杨戬皱着眉,道:“他残害同门,犯了大错被逐出阐教,已经不是您师弟了。” 姜子牙拍了拍哪吒,让他将自己放下,然后在众人不赞同的目光中,走向申公豹,他道:“今日我们虽各为其主,但毕竟师出同门,你不管如何都是我师弟。” 申公豹回道:“师兄失去法力,在凡间走了一遭尝尽人情冷暖,但看起来变化并不大。” 姜子牙咳了咳,咽回了喉咙里涌上来的腥甜,木着脸说:“我知道你又在心里骂我蠢了。” 申公豹一愣,脸上的笑倒没了,他淡道:“师兄许久不见,人情练达了很多。” 姜子牙挥了挥手,说:“今天魔家四将是你派来的吧?” 申公豹点点头,说:“正是。” 他补充道:“不止如此,你前些日子遇到的张桂芳和那些修士也都是我派来的。” “今天我本想学着张桂芳也带十万兵马,显得气势浩大一些,来堵你西岐城。但转念一想没什么意思,我无论是打赢了还是打输了,结果都一样。” “所以,不如单纯一点,只来见你一面。” 姜子牙皱起眉,问:“结果一样是什么意思?” 申公豹指着天,说:“天命已定,我顺天而行。” “天命?”姜子牙想了想,反应过来,激动道,“你也知道武周必兴,是不是?” 申公豹不答。 姜子牙远不似身体那般苍老的眼睛迸发着光芒,他上前一步,摊开手,朝向申公豹说:“师弟,就算是现在你弃暗投明也来得及,我们一起扶植周王,一定可以剪除大商的□□,让天下太平。” 申公豹看了姜子牙一眼,忽然笑了一下,说:“师兄,我发现你玩凡间的游戏玩的很开心啊。” 姜子牙一愣,听到申公豹问他:“你还记得封神的事吗?” 姜子牙嗫嚅半晌,梗着脖子说:“我当然记得。” “我正是为此下山的。” “既然如此,你翻开封神榜,看看上面写就了多少个人的名字了。” 姜子牙摸了摸胸口的封神榜,看了申公豹一眼,却不说话。 申公豹笑道:“你该不会至今没有翻开看一看里面的内容吧?” 姜子牙挠了挠头,说:“回去会看的。” “不,”申公豹低声说,“我要你现在看。” 姜子牙愣了愣,不明所以,杨戬大步上前,将姜子牙拽了回来,说:“不要相信他,把封神榜收好。” 姜子牙看向申公豹,申公豹笑道:“师兄,打开看看吧。” 姜子牙皱起眉,开始纠结,申公豹为人阴险狡诈,骗过他数回,有一回甚至骗着他去死,不得不防。 可是,申公豹的请求,他实在难以拒绝。 多番纠结之下,他竟然真的拿出了封神榜,众人皆惊,要不是碰了封神榜修行会全毁,他们这会儿已经把姜子牙手里的封神榜夺过来了。 姜子牙一边警惕地叮着申公豹,一边缓缓展开封神榜的书卷,刹那间,他手中爆发出夺目的金光,姜子牙下意识松了手,手中的封神榜飘到空中,像云朵一般漂浮,很快的,榜上陆续出现了这段时间死去的人。 姜子牙瞪大眼睛,扬起双手,封神榜又乖巧地落回了他的怀里,他抱住封神榜,看向申公豹,却听申公豹说:“名单已经写就。” “什么意思?” “他们上榜了。”申公豹说,“不过封□□额有限,他是排除异己的手段,也是登入仙门的出路。” 第276章 “师兄,”申公豹看着姜子牙懵懂的模样说,“封神的决定权正式落到你手上了。” “你那么想做一个仁义的人,创一个仁义的世界,不如借此更改仙界和人间的格局吧。” 他话似乎说完,旧似乎也叙完了,身影化作一阵黑色的烟即将消失。 姜子牙捧着金灿灿的封神榜跑向这团黑黢黢怪物,喊道:“等一下!” 申公豹看着他,身体正在慢慢消失。 姜子牙说:“既然我能决定封神,你为何不能和我一起?!” 申公豹不答。 “师弟,乱世已起,你根本不需要再插手,我不懂你为什么现在还非要保大商,”姜子牙摁着身上的伤,喊道,“你单单帮大商就算了,为什么还非要其他的修士参与其中?!” “天兵陆续降临,仙凡差距悬殊,一旦天兵在人间打起来,到时候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子。你知不知道,到了最后,你很可能被清算的!” 申公豹看着他,淡笑着说:“我知道。” 姜子牙一愣,喃喃道:“你知道?” “那为什么?!” “师兄,下一次见面我可能就是罪人了。” 申公豹即将消失,姜子牙一身是伤却还踉跄着想要把他拽回去,却摸了一手空,他听到申公豹说:“我曾经杀过你,所以到了最后的时候,就由你来了结我的性命吧。” 第100章 弃子 申公豹被囚入牢笼,辗转几位主人之后,本该死在一个下雪天。 但他命又贱又硬,已经沦落到跟那些没开灵智的畜生们一起售卖了,还是活了下来。他身上全是伤,在人眼里就是一只受了伤的黑豹,危险却孱弱,多踹一脚就死了,他们将他装到笼子里,和那些乱七八糟的畜生们关押在一起,贴上了奇珍异兽的标签,期待着他能被卖一个好价钱。 或许是个好价钱吧。 这样冷的冬天,受了这样重的伤,他就算被买走了也不知道能活多久,除非上了餐桌,不然就是注定的赔钱货。 他懒怠地待着腥臭的笼子里,在寒冬腊月的时节等待着死亡的到来,但他没有等到死亡,他等到的是一位高贵的仙人打开他的囚笼。 那位仙人头发雪白,眉眼温和,平淡如水,虽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但在这寒冷得让人绝望的时节却如一泉温水涌进了申公豹的心里,申公豹抬起眼皮,一动不动地瞧着他,良久,他听到那位仙人说:“竟然是个开了灵智的小妖怪。” 仙人给了贩子一袋钱,然后打开了申公豹的笼子,让他自己出来,申公豹闻言撑着浑身伤痛,勉强立起四肢从笼子里爬了出来,他甩了甩昏昏沉沉的头,心里想,这个人会不会是他新一任的主人。 然而,这位仙人显然没有兴趣做他的主人,他带走了申公豹,治好了他的伤,就让他自行离去了。 申公豹不解,立在雪中,见那位仙人真将他丢在了原地,背对着他远行,申公豹看着他的背影,发现了他挺直的脊梁,他头朝苍天,脚踏实地,顶天立地,仿佛通天,跟他们这些牲畜不一样。 他命途多舛,流转许久,早已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活着了,生命的无意义感令他迷茫,命运的无情令他痛苦,他空空荡荡的心被这个顶天立地的背影吸引,着了魔一般朝着仙人的离去的方向远行。 仙人走了多远,他就走了多远。 他害怕仙人发现他,又怕跟不上他,总是紧紧缀在他身后,不顾风雨,风餐露宿,仙人似乎对他的作为视若无睹,申公豹在跟踪了很久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将高大的身体放低,虔诚地走到了仙人的眼前。 仙人终于开了口,他瞟了申公豹一眼,吓得他赶紧匍匐在地,不敢抬头,申公豹听到仙人问他:“为什么跟着我?” 申公豹只是个小妖怪,说不清楚为什么,他张了张嘴,半天也说不出人话来。 仙人“哦”了一声,随手点化了他,他便从一只豹子变成了个十几岁的小少年,他茫然地看着自己新得来的双手和双脚,然后下意识摸向后背,摸到了直立的脊梁,忘记了恐惧,兴奋地从地上跳了起来。 他这一回也脚踩地,头顶天了。 仙人看着他兴奋的样子,没有深究为什么,继续问道:“为什么跟着我?” 申公豹哑着嗓子,说出了人语,他没有老老实实地回答仙人的问题,反而问道:“您为什么救我?” 仙人理所应当地回:“你是那群小怪物里最可能死的,我不救你,你就死了。” 申公豹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只是如此?” “只是如此。” 申公豹听此言便以为仙人是个大善人,又问:“既然您能救了我,为什么不顺道把其他的牲畜也救了呢?” 仙人平淡的面目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我只是顺手救了将死的你,但这并不代表我对哪一方有所偏颇,所作所为不过顺其自然罢了。” “所以,我对你没有任何恩德,你不必为此远赴千里跟着我,走罢。”仙人重新站了起来,挥挥手,让他走。 申公豹看着他的背影,沉默良久,还是跟了上去。 他跟着他,和他一起游历了山川草木,风土人情,仙人说不管他,真就没有管他,任由他一路跟着他在后头为了生计摸爬滚打,艰难前行,只是当他再一次被人发现是妖怪后被人间的修士破了原型再一次丢进囚笼时,那位高高在上的仙人回了头。 第277章 他穿着素朴的道袍,戴着玉冠,面目模糊,只让人觉得神情冷冽,让人没来由地生出恐惧,那是一种远超出人与人之间所能产生的恐惧,或者说,那是人对天与生俱来的恐惧感。 那些修士看到他都不敢动弹了,单膝跪在地上,任由那位仙人将申公豹从脏兮兮的笼子里抱走。 申公豹落在仙人温暖的怀抱里的时候,终于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跟着他了,他抓着仙人的衣袖,兴奋地说:“仙人,我能做个人吗?” 仙人闻言,沉默片刻,喃喃道:“人。” 他抽开申公豹拽袖子的手,反问道:“你知道什么是人吗?” 申公豹点点头,肯定地说:“顶天立地便是人。” 他脏兮兮、血淋淋的手再一次抓住仙人的衣袖,他跪在地上恳求道:“您能教我做和你一样的人吗?” 仙人低头看着他,就仿佛苍天在质问他,然而申公豹十分虔诚,十分坦荡,不怕神明的责问,仙人蹲了下来,平视着这个小少年,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申公豹一愣,眼中光芒更胜,细看起来那正是人会有的孺慕之情。 仙人看着他,与记忆中相似的神情拉近了他与仙人之间的距离,申公豹似乎将仙人那张模糊的面目看清了些,申公豹见状,怔了怔,不敢动弹,怕再一动,仙人的面目又会再一次模糊起来。 “我不是人。”过了好久,仙人才这么回,“我天生是仙族,从未做过人,你或许,找错人了。” 申公豹闻言,也不管仙人变得清晰的面目了,他没大没小地抓住仙人的手,说:“您是人,就算不是,您也一定明白如何做人。” 仙人似乎叹了口气,道:“我不收妖怪做徒弟,不过……” 他看了申公豹一眼,轻叹道:“你要是觉得离我没有生路,就暂时跟着吧。” 仙人将他带回了昆仑山,后来,申公豹知道仙人确实不是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神仙,是上古三圣以后立于三界,传道万仙的三清之一,元始天尊。 元始天尊常年在昆仑山修行,不问世事,但他也不是完全不下山,每过五百年他都会布阵将魂灵化作肉身下山斩除三尸。 三尸难除,只要心有执念,每过数百年就又会横生阻碍修行,因此,只要天尊心中执念再生时他就会下山。 申公豹运气不错,正巧碰上天尊为斩三尸下山之际,被他亲自带回了山,但是元始天尊遇上他却算是倒了霉,他三尸没有除尽,便回了昆仑山,之后要再除三尸又要等下一个五百年的机遇。 元始天尊对此到底有没有意见不知道,但是紫霄宫的弟子对申公豹确实是颇有微词的,更何况他还是个非我族类的妖怪,一时间欺凌、辱骂接二连三的到来,申公豹从小到大在随时濒死的恶劣的环境长大的,三观早就不正常了,面对欺凌,他不觉得难过,反倒再一次生出了迷茫。 他衣衫单薄的被赶出了外门弟子住的温暖的屋子,望着昆仑山漫山遍野的雪,觉得迷茫极了。 他因为讨厌混乱和杀戮而向往着强大的顶天立地的人,可是,人好像跟那些卑劣的妖怪们没什么不同,甚至可以说,他们远比妖怪要复杂和可怕得多,他们恃强凌弱,私欲横生,党同伐异,两面三刀。 那么,他是不是该像他们说的那样不要痴心妄想,老老实实地滚下昆仑山,做他的妖怪呢? 迷茫之际,姜子牙穿着厚厚的棉衣,在所有外门弟子都不愿意接纳他的时候,将他拉进了自己的屋子里,给了他暖炉,给了他棉被,给了他栖息之所。 申公豹看着他热情又真诚的样子,心里想,可这也是个人。 是他想错了,还是那些人错了呢? 申公豹因为妖怪的出身,在紫霄宫活得艰难,虽然是由天尊亲自带回来的,但他实力不够,也只能做个外门弟子和那些远赴昆仑,上山求仙的弟子们住在一块,人们惯爱踩高捧低,尤其是申公豹这种妖怪出身的,更是他们嘲讽的对象。 外门弟子里很多人终其一生也不一定能见到天尊一面,可申公豹不仅见了,还被天尊亲自点拨,一步登天,自然深受嫉恨。 他们自持着阐教的规矩,却屡屡犯禁,问到头上,通通将自己所作所为归结于申公豹的出身,出身几乎是申公豹的死穴,一说到这上面,无论他再无辜,无论旁人再阴狠,最后的结果也都是草草了事。 紫霄宫弟子数千,元始天尊不会多关注一个申公豹。 这些艰难的日子是姜子牙护着申公豹度过去的。 申公豹从元始天尊身上看到了人之强大,在紫霄宫的弟子们身上看到了人之狭隘,又在姜子牙身上看到了人之博爱。 姜子牙是个迂腐又愚昧的家伙,别人口中说来无用的道理他不仅跟着说,还要切切实实地执行,他不过比申公豹早两年入门而已,就因为“兄友弟恭”这四个字,明明自身难保,也要护他到底。 申公豹不太懂,他也想知道姜子牙嘴里反复念叨的“仁”是什么,于是姜子牙一次次的维护之举换来的是他一次次的陷害之行,姜子牙这个蠢人始终不明白陷害他的是谁,他只觉得自己天生倒霉,喝口凉水都要塞牙缝,不由得在众人的哄笑声中,在昆仑山明亮的日光下,无奈地感慨时运不济。 以德报德,几十年的相处,让姜子牙成为了外门弟子间最受欢迎的存在,遇上事情,大家总爱开他玩笑,他也不生气,摇了摇头,长吁短叹一些酸词,然后被嘲笑地更加厉害。 第278章 申公豹看着他被众人簇拥着站在阳光下,看着他从未改变的模样,看着他从未改变的志向,再看看卑劣而扭曲的自己,他平生第一次产生了嫉恨之心。 他无意再在姜子牙和紫霄宫的弟子的对比中探索人是什么东西了,他只想让这个愚不可及的仁人赶紧去死。 他轻易地就将他骗到紫霄宫外,走到高耸入云的昆仑山巅,告诉他师门需要他们两个采撷山巅上的昆仑雪莲,姜子牙信了,他和他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发现昆仑山的凶兽层出不穷,把申公豹推到一边,让他回去禀报师门请求支援,自己则硬着头皮接着上。 申公豹当然没有老老实实地回去,他沿着姜子牙滴落下来的血,踩着他的血,就像当年固执地跟着元始天尊一样,沉默地跟着姜子牙一路往山上走。 姜子牙走了几天几夜才终于走到昆仑山巅,在白色沙漠中,定睛一瞧,他看到了盛放在风雪中的雪莲,他大喜,也顾不得疲惫的几乎要垮掉的身体了,又跑又滚,终于赶到了雪莲前。 这雪莲据说能活死人、肉白骨,千年盛放一次,上一次见到雪莲盛开的还是燃灯道人,这一次倒叫他们碰见了。 姜子牙双手冻得绯红,已经生了疮,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朵盛放的雪莲,还未来得及说点什么,就听到申公豹的声音在空寂的昆仑山回荡,他说:“原来这雪莲还真的可以盛开啊。” 姜子牙一惊,忙抬起头,看到了面无表情的申公豹,他道:“师弟,你带着支援的人上山了吗?” 申公豹歪了歪头,笑问:“哪里有什么支援的人呢?” “师兄,”他说,“这里只有我。” 姜子牙浑身霎时间起了鸡皮疙瘩,寒意一路钻到天灵盖去了,他竭力让自己保持冷静,然后沉声问道:“什么意思?” 申公豹已经不耐烦在这个蠢货面前遮掩了,他干脆利落地道:“让你去死的意思。” 姜子牙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说:“为什么?!” 申公豹没有回答为什么,他反而问出了他实验多年也没得出来的结论的问题:“师兄,你看到了吗,我是个本性恶劣的妖怪,虽然有着做人的痴心妄想却始终只是个妖怪,我不懂得感恩,也没有慈悲的心肠,生性冷漠、自私,你对我越好我越恨你,我陷害你多年,如今,甚至恨得要你去死……” 他走了过来,蹲了下来,一把拉住他的衣衫,将姜子牙拉了过来,一字一句地问:“这样的话,你后悔当年帮我吗?” 姜子牙抿着唇,沉默良久,最后说:“不后悔。” 申公豹表情一下子空白,他冷声问道:“为什么?” 姜子牙抬起头,冷眼瞧着他,指着他第一次摆出师兄的架子,郑重地告诉他:“做错事的是你,不是我,我问心无愧,有什么好后悔的。” 申公豹一僵,喃喃道:“做错事?” “师兄,”他问,“如若这世上真的有正确和错误之分,那人这么不同,是不是因为有的人错了而有的人做对了呢?” 姜子牙不明白他要干什么,皱着眉,应了一声。 申公豹又问:“师兄,那你告诉我怎样才算一个正确的人呢?” 姜子牙言简意赅地答道:“顶天立地,问心无愧,悲悯众生。” 申公豹认认真真地听完,然后非常惋惜地说:“看来我是做不了一个正确的人了。” “但没关系,我想这样近乎苛刻的要求这世上大部分人都做不到,”申公豹笑着说,“也是不能强求。” “师兄,”申公豹松了手,说,“仙途漫漫,千万年是寻常的事,连师父也做不到矢志不移,每过五百年都要下山斩三尸,你如何保证自己不变呢?” “你此时是正确的人,说不定再过些时日又是错误的了。” 他手上聚起灵力,将姜子牙推下山崖,看着他坠入山崖,笑着说:“我来帮你将你正确的人生化作永恒。” 申公豹杀害姜子牙后,挖走了雪莲,淡定地回了紫霄宫,直到查到他头上,他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若不是姜子牙获救苏醒亲自指认凶手,他真是要坚持无罪到底了。 那是时隔二十年后,申公豹第一次重新看到元始天尊,亲耳听到了姜子牙的指控,元始天尊问他:“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申公豹跪在地上,昂着头,看着这个强大却冷漠的神仙,笑着答:“我无话可说。” 阐教外门弟子多是在为姜子牙伸冤的,姜子牙待他的好,紫霄宫人皆知,姜子牙的品行和为人外门弟子们口耳称赞,如今这样好的人在紫霄宫上了一场农夫与蛇的故事,众怒难平,就连姜子牙本人出面也不能平息他们要让申公豹伏诛的心。 燃灯见宫外吵成一团,手里的珠串都要磨烂了,愣是憋着一句话没有多说。 申公豹听着外面要杀他的言辞,从始至终都非常淡定。 他根本就不怕死。 天尊安静地打量着他,良久,道:“既然如此我就将你逐出师门。” 申公豹的脸色立即变了,他喊:“师父!” 天尊淡道:“以后不必叫我师父了。” “师父,”申公豹猛地将头磕下来,说,“您可以杀了我,怎么样都好,但是,不要将我逐出师门。” 天尊看着他和初遇时一样凉薄,好像当年犯了怜悯之心,回过头来将申公豹带上山的一切都是虚妄的一般。 第279章 天尊说:“我说过我不收妖怪做徒弟。” 申公豹喊道:“我不做妖怪!” 天尊轻笑一声,那似乎是嘲讽,他道:“你屡次陷害有恩于你的姜子牙,你有一颗妖怪的心,妖怪的骨,妖怪的血,就算你受我点拨可以顶天立地,自由地站在天地间,你仍旧是个妖怪。” “申公豹,你成不了人,只能做个妖怪。” 申公豹浑身颤抖,他这些年受到的欺辱和不堪一时间竟然涌上心头,变成了愤慨,他猛地抬起头,指着外面的人,胆敢质问天尊:“我不过是做了错事怎么就不能做个人了?师父,这世上做了错事的人多了去了,他们远远比我更加面目可憎,可为什么他们就可以理所应当做个人,我不管如何努力但只要有一丁点不好就会被打回妖怪的原型?!!” 燃灯似乎终于忍不住了,要出手降妖,被天尊一巴掌拍了出去,大开的大门被紧紧闭合,诺大的屋子里的只剩下天尊和申公豹。 天尊听完申公豹的愤怒,残酷地说:“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人,而你本来就是妖怪。” 申公豹死咬着牙,怒道:“这不公平。” 天尊竟然顺着他说:“天地不仁,万物有别,当然不公。” 申公豹一愣,又一次跪在地上,还是说:“师父,无论什么惩罚我都可以接受,莫要逐我出师门。” 天尊摇了摇头,道:“现在的阐教容不下你。” 申公豹抓住关键词,问:“现在的阐教?” “阐教顺天而为,可一味顺天必将走向死路,它会让我们越来越狭隘,人的意志最终将泯灭在天意中。” “这便是现在的阐教所要面临的问题,因为它变得越来越狭隘,所以,它容不下你。” 天尊看着迷茫的申公豹说:“你去截教看看吧。” “顺天还是逆天,有别还是无类,人神还是妖魔,在那里你可能会有答案的。”天尊顿了顿,平淡的语气中难得带上了感情,他怅然地说,“在那里你或许也能找到我的答案。” 申公豹趴跪在地,心里想,一个阐教出身的人转投截教,是何等的笑话,而天尊作为阐教之首竟然劝说手下的弟子转头敌对了数万年的截教又是何等的荒唐。 他心思几转,默默抬起头,再一次看清了天尊模糊的面目,当年天尊是因为怜悯,今日他又是因为怎样的人心又一次毗邻人间呢?还是说,这一次失败的斩三尸让这位冷冰冰的神仙重新染上了反复增生的执念呢? “师父,”申公豹直截了当地问这位高高在上的神明,“您是要我做一颗安插在截教的棋子吗?” 天尊没有回应。 申公豹懂了。 他低下头,问:“您当时救我就是为了今天吗?” 天尊答道:“与这无关,我当时就不愿意收你。” “那您为什么最后还是收了我?” “因为,当时的你离了我便没有生路。” 申公豹怔了怔,眼眶一下子红了,他又一次将头磕到地上,他迷茫多年终于真真正正、切切实实地寻得了人心,他最后一次朝天尊行了师徒之礼,他说: “既如此,徒儿便无悔、无怨。” 申公豹走在幽深的宅院里,走廊修得弯弯曲曲,移步换景,极有诗意,但是诗意的宅子却因为空无一人而显得阴气森森,申公豹漫步其中,然后在尽头看到了豁然开朗的庭院中抱着灯笼睡着的苏妲己。 申公豹看着她的身影,停了步子,直到她彻底苏醒才慢慢走过来。 苏妲己一看到他,困意消散了个干净,一蹦跳起来,兴奋地喊道:“我蹲了你几天,终于蹲到你了!” 申公豹:“……蹲了几天?” 苏妲己咳了咳,心虚地转了转眼睛,然后对了对手,说:“我现在会土遁了,不会叫旁人发现的。” 申公豹看着桌子上的灯笼“哦”了一声,淡定地拆台:“是吗?我刚刚才听到宫里的人说后宫里闹起狐妖来了。” 苏妲己羞愧地蒙住脸,解释道:“我土遁的范围不大,只能一边跑一边土遁。” 她捏住拳头,宣誓道:“国师放心,我一定好好修炼,下一次不给你丢人!” 申公豹无意看她耍宝,他提着灯吝啬地瞧了瞧,然后转过身,就要回屋,一边走一边说:“礼物我心领了,赶紧回去,莫要生出事端来。” 苏妲己见申公豹回屋,急道:“国师!” 申公豹顿住脚步,偏过身,问怎么了。 苏妲己说:“我有一件事一直想跟你说,但你这些时日一直在外奔波,我老是找不到人,只能出此下策了。” 申公豹转过身,耐心地问:“想说什么事?” 苏妲己紧张地双手捏决,然后“噗”地一下变回原型,成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她以良好的跳跃能力,跳到庭院里那张高高的石桌上,然后跟申公豹显摆她多出来的一条尾巴。 “国师,你快看!”苏妲己开心地晃着多出来的尾巴,兴奋地说,“我长出尾巴来了。” 申公豹愣了愣,脸上不由自主带上了欣慰的笑意,他说:“很好。” 苏妲己一蹦一跳地说:“我要是努力修炼的话,是不是接下来还能有第三条、第四条尾巴,然后像我那个失踪的爹一样长出九条尾巴,变成谁也不敢随意欺辱的九尾妖狐!” 第280章 苏妲己昂首挺胸,将胸前多出来的一圈狐毛围脖亮了出来,看起来气势没有增加多少,倒显得十分可爱。 申公豹也确实笑了,他走上前,揉了揉苏妲己的狐狸脑袋,蹭的她开心的又开始怪叫,申公豹捏住她的嘴,不让她怪叫,苏妲己呜呜两声又开始说人话,她说:“国师,你前些日子到底去哪了呀?” 申公豹道:“去请人给大周使点绊子。” “那什么时候能请完呢?” “大商灭亡时。” 苏妲己“啊”了一声,咕哝着:“那还得好久啊。” “怎么了?” “帝辛又要东征,他这一次非要把我带上,让国师你看守朝政,可你要是不在我身边给我支招,帝辛发现我是假的,一气之下宰了我怎么办?” “不会。” 苏妲己一脸不信。 “娘娘,人心复杂,他就算认出了你不是姜后也不会杀了你,”他顿了顿,说道,“姜后之死让他生出来的愧疚和悔意已经足够淹没他的理智,所以哪怕一丝一毫的希望,他也会抓住。” “这算什么?”苏妲己晃了晃脑袋,说,“清醒地犯糊涂吗?” “人真奇怪。”她如斯评价道。 申公豹笑了笑,赞同道:“人就是很奇怪。” 苏妲己被赞同,扬起脑袋,又开始大逆不道地造反:“所以啊,国师你不要整天再让我做个人了,等到事情结束了,让我好好做个妖怪吧。” 申公豹低头问:“为什么不想做人?” 苏妲己答道:“做人干什么?吃苦受罪吗?” 申公豹忽然笑了。 苏妲己看到申公豹被自己逗笑,极富成就感地昂起脑袋,再接再厉开始反过来拉着老板一起畅想未来了,她道:“等到任务完成了,我有好多地方想去呢。” 申公豹问:“你想去哪里?” 苏妲己扬起自己的小狐狸爪子,欻欻地在石桌上划拉:“我们首先去青丘,我要衣锦还乡,耀武扬威。” 申公豹看着她可怜的两条尾巴,不置可否。 苏妲己沉浸在自己虚无的幻想中,完全没有在意这些事的实操性,她继续说:“然后第二站是涂山,我要好好瞧瞧那群自诩高贵的臭狐狸们。” 申公豹心里想,我看你也挺高傲的。 “至于第三站,”苏妲己飞速看了一眼申公豹,掩饰性地咳了咳,说,“我们去昆仑山。” 申公豹一顿,终于开口,问道:“去昆仑山做什么?” 苏妲己耳朵向后飞,嗫嚅着说:“你不是从昆仑山下来的吗?我想去那瞧瞧……” 说罢,她提高嗓门:“不行啊?!” 申公豹说:“不行。” 苏妲己一噎,气势瞬间就没了,耳朵耷拉下来,小心翼翼地瞅着申公豹,看起来可怜极了。 申公豹拍了拍苏妲己的头,说:“那里漫山遍野都是雪,没什么好看的,不必去了。” “可是……” “娘娘,那里是仙人聚集的地方,你一只妖狐擅闯昆仑,是会被扒皮做成狐裘的。” 苏妲己吓得抖了抖,果然不再提了。 她转而说道:“那我们不去昆仑山了,去其他地方吧。” 她因为过于弱小一直辗转依附在大妖怪和散仙身后,从来没有自由自在地行在这辽阔的天地间,想法都是天马行空,说出来都惹人发笑。 但是申公豹没有笑她。 他从始至终都认真倾听,因而苏妲己越说越大胆,俨然一副要走遍全世界的架势,可是她说到后面,发现申公豹神情放松,看着她生龙活虎的样子,不时眨动着眼睛,眼中流露中悲伤又欣慰的感情。 苏妲己不说了。 她耷拉着耳朵,望着申公豹,说:“国师,你是不是难过了?” 申公豹笑着问:“我难过了吗?” 苏妲己甩着尾巴,控诉道:“你耍人的时候总这么笑。” 她笃定地说:“你就是难过了。” 苏妲己从石桌上跳下来,又变成一只头发凌乱,造型潦草,姿态随意的娘娘,申公豹转过身看了过去。 “国师,你别难过。”苏妲己双手合十后,慢慢展开,说,“我给你看我新学的法术。” 说着,手中便盛开绿色的狐火。 这狐火在苏妲己手里变成了一只毫无攻击性的小狐狸,除了好看一无是处。 申公豹看着这个小东西果然笑了。 他走上前来,牵着苏妲己的双手,温声道:“娘娘,狐火不是这么放的。” 说罢,苏妲己手中的狐火陡然变化,像一个即将被撑爆的气球,越变越大,苏妲己怔愣地看着手中变大变强的狐火,竟然害怕自己的法术了,她吓得缩回手,他们相牵的手一回收,那膨胀的狐火便彻底爆开。 绿色的火焰飞入天空,给朝歌暗沉沉的天空画出一道道绚烂的彩光。 苏妲己听到了城中居民的欢呼声,心里一边虚荣着洋洋自得,一边在心里嘲讽真是一群容易被牵着鼻子走的愚昧的人。 “娘娘,”申公豹也收回手,望着天边的异象,淡道,“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天之外最自由、最光明、最坦荡、最厉害的仙狐。” 苏妲己和他一同站在这个即将倾倒的王朝,望着璀璨的星空,眼睛亮晶晶,充满着关于希望和未来的希冀,她问:“我可以吗?” 第281章 申公豹笃定道:“当然。” 苏妲己从未被人如此肯定过,夸赞过,她在浊世浮沉多年,知道申公豹为她做的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一位靠山能做到的限度。 她不愿再看那美丽却遥远的天,她看向近在咫尺的申公豹,期待又好奇地问道:“国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申公豹闻言一顿,也缓缓低下头,黑豹的影子若隐若现,他保持着人形,越过姜后那张皮相清晰地看到了身边这只雪白的小狐狸。 他笑着说:“因为,你如我,” “我如你。” 第101章 入赘 与申公豹别过后,姜子牙面色沉重地抱着失去的光芒的封神榜跟着哪吒几人入了城,杨戬一入城,一眼瞧见了一直紧张等在城门下的杨婵。 杨婵知道外面出了大事,哪吒久去不回,她守着城,也不敢乱走,只能紧张地等在城门下,期待着一开城门就能看到哪吒,但是她这一回不但看到了哪吒,还瞧见了哪吒身边的杨戬。 兄妹两人在同时与对方撞上视线,双双愣在原地。 杨婵自上次华山别过后就再没见过杨戬了,她讷讷地喊道:“阿兄。” 杨戬冷峻的神情一下子柔和,他微微颔首,温柔地看着杨婵,柔声问道:“没想到你下山了。” “你什么时候来的西岐,我……”怎么不知道呢? 话未说完,杨婵就跑到他身前,与杨戬撞了个满怀,杨戬抱着重新恢复体温的杨婵,鼻子一酸,低下头,弯下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众人不知前因后果,看着这对不太相似的兄妹,纷纷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站在哪吒身边,哪吒没理这些目光,他也难得没有拆杨戬的台,任由他抱着杨婵,体味亲人之间的脉脉温情。 李家不是杨家,他其实是羡慕这样的兄妹感情的。 姜子牙几人都进了城,诺大的城门又一次缓缓合上,沉重的城门“咚”地一声落到地上时,兄妹俩才分开,外面扬起了尘土,杨戬挥了挥手,这些烟尘便都进不了杨婵的眼前,杨婵笑着喊:“阿兄。” 杨戬温柔地揉了揉她的头,说:“先进城,边走边说,” 杨婵点点头,乖巧地走到杨戬的身边,牵住杨戬的手,和哪吒一人一边当起杨戬两旁的门神。 哪吒无意跟杨戬这种随时反手坑队友的坑货多待,他默默移步走到了杨婵身边,杨戬陷入与杨婵重逢的喜悦中也没妨碍他发现哪吒靠着杨婵了,但他比哪吒懂事,没有在这温馨的场景里故意煞风景,而且哪吒规矩地跟杨婵离了差不多三步远,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选择放过。 姜子牙入城后还是精神不济,随便吩咐几句,就别过他们回相府治疗去了,杨婵跟着新来的几名的阐教弟子一起入了周宫去拜会周王姬发。 杨戬偏过头仔细地瞧杨婵的模样,说:“头发颜色变回去了。” 杨婵难得被人发现这点,松开杨戬的手,跳起来,双手插入散下来的头发里,扬起来跟杨戬显摆说:“阿素说小姑娘白头发显老气,就给我全涂黑了。” “阿兄,你瞧现在我是不是比以前漂亮多了。” 杨戬点了点头,看着杨婵的新打扮,非常欣慰地点点头说:“是比以前漂亮。” 哪吒在一旁冷哼一声,说:“我看没什么变化。” 杨婵飞速朝他瞪过去一眼,哪吒别过头不说话了。 杨戬和杨婵继续交流,杨婵在杨戬面前话多极了,什么都在说,比跟哪吒说的多多了,一开始说到一些重复的,哪吒心里哼哼,这些话她早跟我说过了,但说到后面新的他脸色就不太对劲了,有愈变愈黑的架势。 雷震子在推到了好几家商贩的小铺子后,终于点头哈腰地收回了他那双过于庞大肥厚的无毛翅膀,刚觉得世界太平,转过头来,又见哪吒的脸黑成了锅底,吓了一跳,往后一退,踩到了黄天化的脚。 黄天化“嘶”地一声,雷震子又开始弯腰道歉。 黄天化拍拍他的大个子,说:“别说对不起了,小师弟,我一路上都听到你说好多遍对不起了。” “咱们修仙的要问心无愧才是。”说着,他给雷震子演示了一下,从地上拿了个刚刚被雷震子推倒的小摊子上的小泥人,拿着手里逗弄,任由店家叫嚷,也不付钱,理所当然地当霸王。 雷震子“欸”了一声,弱弱地说:“你没给钱啊。” “给什么钱,”黄天化揽住雷震子的肩膀,转过头,故作凶狠地说,“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我爹可是黄飞虎!” 西岐的小贩很有骨气,破口大骂:“这里是西岐,讲王法的,你爹叫谁也不管用,我要上官府告你!” “去吧去吧,”黄天化摆摆手,说,“赶紧去找我爹。” “别忘了他叫黄飞虎,现在应该就在周营里呢,”他生怕小贩记不住,又一次强调,“他叫黄飞虎哦。” 说罢,笑嘻嘻地转过了头,看着雷震子一脸震惊。 黄天化转了转手里的泥人,笑道:“小师弟,你要记住,千错万错都不是咱的错,怪爹怪娘怪君王,就是不能怪我们自己,要是能学的我这样,你这一辈子过着可轻松了呢。” 雷震子:“……” 你这已经不是甩锅了,你这怕是跟你爹有仇吧。 一行人一路聊天,临走到周宫时,姬发和姬旦两人已经听说了他们的到来,十分热情,远在周宫外就来想送了,极尽尊荣。 第282章 当姬发知道杨戬和杨婵是兄妹时,小小的惊讶了一下,然后笑道:“杨姑娘几次想要离开西岐,几次也没走成,倒给我迎来了好几位仙人,这是姑娘之运,也是我大周之福。” 姬旦在一旁啄米似的点点头。 上次胡乱说话之后,姬发已经不让他在外人面前随意开口了,但姬发也吸取了教训,不将姬旦看作周氏捧在手心里等着躺平的小公子,也开始将他带到身边学习接人待物,不然就算不上战场只主持国家的内政也肯定有一天要出乱子。 杨戬是个体面人,也是认认真真做过几年臣子的,闻言非常客气地回敬:“舍妹愚钝顽劣,定然给大王添了不少麻烦,比起这些,大王肯无私庇佑舍妹才是施予在下的恩德。” 哪吒是很看不惯这些场面的,假来假去的,他烦都烦死了,他嫌弃地冷哼一声,又被杨婵瞪了一眼。 哪吒回城,没收到来自杨婵温软的问候,不仅如此连一星半点的话也没跟他说过,更别提杨婵一路上凶他,连个好脸色也没有,哪吒可以忍一时却不能忍一世,受了一肚子气的他选择不畏强权,瞪了回去。 杨婵一惊,心道,约法三章才不到一天竟然就敢撕毁条约欺负她了。 她指着哪吒,低声道:“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了?” 哪吒一愣,又收回了目光。 杨戬听他们的动静,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 姬发问候过他们,又开始问候雷震子和黄天化。 雷震子兴奋地踩了踩脚,伸出手主动打招呼,喊:“兄长。” 姬发一愣,属实是没有想到自己会有个妖怪兄弟。雷震子太过激动,半天也说不清楚,黄天化替他解释道:“他是文王在入朝歌前捡的孩子,您不记得了,上一回文王逃回西岐时,便是他护送的你们。” 姬发想起来了,姬旦也想起来了。 姬昌心善,这辈子生了没多少孩子,但是捡了很多别人的孩子养大,亲生的和认养的,加上眼前的雷震子满打满算要到一百个孩子了。 雷震子就是这第一百个孩子。 姬旦看着这高大的雷震子,想起那惊险的一路,曾经出现这样一个“怪物”无私地帮助过他们,不由得感动地握住雷震子伸过来的那双常人不敢去握的手,喊:“哥哥!” 黄天化在一旁补充道:“他就看起来大,实际上只有几岁,是为了救你们吃了云中子师叔仙山上的红杏才变成这样的。” 姬旦更为感动,双眼落泪,哭着改口:“弟弟!” 姬发实在没忍住给了他一个拳头,堵住了他那张因为过于丰沛的感情而无所遮掩的嘴。 杨婵也没忍住,跟哪吒吐槽几句,换来杨戬一个冷眼,又立即老实地缩回他身边。 雷震子与兄弟们相认十分感动,在一旁和姬旦哭成一团,独留姬发在风中再次迎接黄天化。 黄天化笑着抱拳说:“大王好,我是黄飞虎将军的幺子天华。” 黄飞虎,姬发当然认识,立即又找回了自己的场子,十分热情地说:“啊,飞虎将军近来倒是常跟我提起你。” 不一定提起了,但是可以口头提起一下。 黄天化笑着说:“是吗?哎呀,其实父亲在军中虽然常常见到大王,但是与您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不,刚入城就托我给您送点礼物。” 姬发心里奇怪,面上惊喜,说:“是吗?” 黄天化立即拿出拿了一路的小泥人,送给姬发,姬发拿着小泥人,满脸懵逼,憋了很久,憋出一句:“老将军近来很有童趣啊。” 黄天化哈哈大笑。 他率先一步,大踏步走进王庭,宫中早就给他们备好了丰盛的宴席。 哪吒和杨婵前两日吃过大餐,实在不想再碰,姬家兄弟包括雷震子在内吃素不食荤腥,杨戬只喝酒,全程只有黄天化在大吃大喝。 他们来的突然,姬发还没有时间给他们分别准备新的住处,雷震子看起来虽然渴慕跟姬家兄弟亲近,但是因为宫女们异样的眼光还是更愿意呆在宫外歇息,黄天化不回黄府仗着自己年纪小,说要跟哪吒他们混,杨戬和哪吒自然是要跟着杨婵一起住的。 这么多人,杨婵那个小院子可不够。 杨婵提议去哪吒那个大宅子里去住,几人吃饱喝足,被姬旦亲送出宫,然后径直去了哪吒那个一直没住过人的大宅子。 大宅子虽然寂寥,但很干净,住人完全够了,而且姬发了解他们这些修士喜欢清净,一个多余的人也没有安排,所以他们一大堆人才能在庭院里聊天不怕有凡人听见。 杨戬拿了不少宫中的好酒,喝了一晚上了,也没见醉,酒量惊人。 雷震子见终于没有人盯着他看,松了好大一口气,坐在庭子里,盘腿坐着,自在的晃来晃去。 哪吒始终盯着杨婵,看能不能见缝插针,跟她聊上天。 黄天化则在摆弄手里的钉子,把钉子从食指转到尾指,再从尾指转回来,如此反复。 杨戬忽然说起姜子牙手上的封神榜来了,他说:“我们今天看见申公豹了。” 杨婵闻言,一惊,反应和哪吒遇见申公豹时一致,问:“这家伙怎么来西岐了?” 她眯起眼睛:“又给你们使绊子了?” 哪吒插上嘴:“那倒没有,他过来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第283章 黄天化品味一下,评价道:“那几句话大概就是封神榜使用指南以及遗言。” 杨婵“欸”了一声,看向黄天化,问:“是这种?” 黄天化点点头,停了手里转个不停的钉子,说:“是这种。” “我以前杀妖魔的时候,他们都是这么跟我拜托遗言的,”黄天化摸了摸下巴,说,“要是作恶做的厉害我就不会问遗言,作恶做得少就问两句,心情好会帮忙转达的。” 那你人还怪好的哈。 杨戬皱着眉,说:“我觉得很奇怪。” “哪里奇怪?”哪吒反问道,“是没想到申公豹是这种人?” 杨戬点了点头,他说:“他跟传言中不一样。” 哪吒和杨婵互相看了一眼,说:“我和杨婵以前在陈塘关见过申公豹,他那是还不是大商的国师呢。” 杨戬一顿,奇道:“是吗?” 杨婵跟他说往事的时候没有说到这个人物,他自然就略去了。 哪吒又道:“他那时专程找上我,让我帮忙找大商的国书,助他登上国师之位。” “不过我没答应,我为什么要帮一个叛出师门的家伙,”哪吒歪了一下头,似乎在回想,说,“可是,他那时告诉我他判出师门另有隐情,而此次下山干涉大商国政也是为了封神大业。” 杨戬皱着眉:“封神交由我们阐教的人主管,他一个叛出阐教转投截教的人能帮什么忙?” 哪吒也在想,想着想着,他忽然说:“他还真能帮忙。” 众人看向他。 哪吒说:“这几次来西岐奇人,几乎都是他请来的。” “这些都是截教的人,今日封神榜上的内容我们虽然看不见,但大概可以肯定几乎都是这次死掉的人上了榜。” “而这些人,又以截教居多。” “说起来,”哪吒眯起眼睛,双手抱胸,“我们阐教竟然到现在还没有死过人呢。” 杨婵一愣,敏锐地感觉到异常,但是还是说:“阐教这边没有死人,难道不是因为阐教这边派来的是你们,两方势力相差悬殊,当然不会死人。” 杨戬脸色凝重,说:“再这么打下去,可能就不只是截教的小喽啰了。” “到时候事情闹大了,死的人就多了。” “师叔的话今天你们听到了吗?”哪吒说,“申公豹是故意请来那些截教的修士的,师叔今日劝他收手,可是申公豹没有同意,显然他打算继续请人。” “事情肯定是会闹大的,而且是要故意闹大的,”哪吒轻笑一声,道,“就看闹大的是哪一方的了。” 杨婵皱起眉,问:“什么意思?” 黄天化语气轻松地说:“意思就是此次封神不是扶助武周那么简单,怕是两教的争斗。” “如果申公豹还是阐教的人,那就是我们故意挑起的,”他耸耸肩,“如果他是截教的人,那就是截教挑起的咯。” “不过现在看起来前者可能性更大一些,”他抛了一下手里的钉子,又抓起,说,“截教连封神榜都没接,管都不管,没事干为什么要大费周折借此挑起两教的争斗,而且,截教散漫,乱七八糟的人多去了,他们自己教主都管不住,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可能让这些小喽啰来。” 雷震子做了精准地总结,他惊讶地说:“师兄们是说是我们故意要跟截教打起来?” “没错,”黄天化坐在一边说,“这么看起来,我们像是大坏蛋呢。” 杨戬沉着脸,道:“两教都是修士,要是真在人间打起来,那不是开玩笑的。” 哪吒很淡定地说:“人间都是神仙造的,你猜他们关不关心死多少人?” 杨婵闻言,默默低下了头。 “哎呀,我们都是小喽啰,”黄天化指着天说,“管不了头顶上那些神仙啦。” “师兄们别想太多了,做好自己的,问心无愧就好了。” 杨婵捏着拳头,说:“可是到时候可能真的会死很多人。” 哪吒闻言,看向杨婵,杨婵又低下了头,牵住了哪吒的手,哪吒拍了拍她的手作以安抚。 “所以呢?”黄天化表现得热情又冷漠,“阐截相斗几万年了,迟早有这一战的,再说这一战筹备了多少年了,也不是我们说停战就能停战的。” “就像我吧,我两三岁的时候在自家院子里在我娘的怀里玩的好好的,就因为我师父看我未来有缘助周直接把我带走了,我阿娘找了我好多年,后来都被人当疯子了呢,我爹把她关起来,但后来她还是进了宫,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反正说殿前失仪,‘咚’地一下从摘星楼摔下去,死了。” “我爹因此被手下人半推半就反了商,然后,我师父告诉我,其实你是有父母的,快去救你爹吧,我爹看到我抱起来就哭,说对不起我娘,也对不起我,又说神仙保佑将我养大,保佑啊,”黄天化歪了一下头,奇道,“可是,我可是被拐走的。” “我有爹娘的时候,师父随手一挥我就没了,我没爹娘的时候,他随手一挥,我又有了,瞧瞧,就跟笑话似的。” “不过,这个世界本就是个大笑话,”黄天化把头歪了回去,笑着说,“我们这些小喽啰都是阐截之争的踏脚石,我劝各位师兄不要想太多,记住两件事就好了,” 他一一竖起指头:“第一,截教这些年有教无类,教出一堆心性近妖,胡作非为的混账,确实乱了人间,该杀。 第284章 第二,大商已近暮年,人牲不绝,死的人已经超出了人间出生的人,惨绝人寰,民不聊生,该灭。” “管它未来如何,当下我们便是降妖除魔的正义之师,杀就可以了。” “况且,莫要说人间一界,就说三界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大灾难,哪一次真正灭过?” “天地混沌时有盘古,三界初创时有帝俊,天地崩裂时有女娲,妖魔横行时有鸿钧……哪一次没收拾住?天塌了有个高儿的顶着呢,千万别想太多。” 杨戬脸色沉着,还是不言。 哪吒其实对这些是无所谓的,他的心态跟黄天化差不多,可能比他还要混蛋点,没办法,他在乎的人真不多,眼下就他师父和杨婵而已。 但是,杨婵明显很不适,她看着黄天化,抓着哪吒的手,往后缩了缩。 哪吒自己精神都不一定正常,还在杨婵耳边说黄天化的坏话,他说:“你别听他的,他就是有病。” 黄天化感受到自己不受欢迎,他似乎也习惯了,无奈地摇摇头,说:“各位师兄想明白点吧,活着挺不容易的,别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负担,我先睡了。” 黄天化走后,雷震子也如坐针毡,也跟着去休息了。 哪吒还在安抚杨婵,杨戬却已从沉思中缓过神来,他看着哪吒和杨婵相牵的手,见杨婵快缩到哪吒怀里了,一把把杨婵拽到身边来。 杨婵被拽了个踉跄,差点滚下去。 哪吒忍无可忍,怒道:“杨戬,我忍你一路,已经仁至义尽,不要得寸进尺。” 杨戬“呵呵”两声,抱着杨婵,反问道:“到底是谁得寸进尺?” 哪吒指着杨婵说:“这是你妹妹,但她不是独你一个人的。” 杨戬淡道:“她当然不是我的。” “她是她自己的。” 哪吒哼了一声道:“既然如此……” 话还没说完,杨戬打断他道:“但我是她哥哥,有权利替她把关筛掉一些不怀好意的人。” “不怀好意”的哪吒中了一箭,反倒破罐子破摔,也不跟杨戬讲道理了,他说:“我看你是没这个权利了,杨婵早就答应做我未来的夫人。” 杨戬怔然,连忙拉着杨婵,问:“什么时候的事?” 杨婵刚想解释,哪吒就威胁她:“杨婵,约法三章的前提你别忘了,你要是忘了,我也不必遵守规则了,现在就把你抢过来。” 杨戬怒道:“你敢?!” 哪吒冷笑道:“我什么错事没做过,什么祸事没闯过,怎么不敢?” “杨戬,我是看在杨婵的分上才给你三分情面,我告诉你,我早看你不顺眼了,你要是在杨婵的婚事上有所阻拦,我一定杀了你。” 这话就说的太过了,杨婵拦在他们之间,怒视哪吒,说:“把话收回去!” 哪吒怒气上头,哪里会理智,又成了混世魔王,他指着杨婵说:“我为什么要收回去?你既然答应嫁给我,就必须履行承诺,你若不怕我难过擅自反悔,我就不怕你恨我,杀了阻碍我的人,把你锁在身边,反正我要的也不多。” “只要你活着待在我身边,度过一辈子,就可以了。” 杨戬早就看透了哪吒混账本性,心里想,他这白痴妹妹到底吃了什么迷魂药看上这么个混蛋,但他也不忍心怪杨婵,把她丢在一边,拔出刀,就跟哪吒打起来。 杨婵震惊地看着他俩消失在庭院里,不知去向何处,只留下庭院里骇人的杀气。 哪吒和杨戬性格迥异却又十分相似,都是高傲又任性到不肯低头的人,杨婵怕真的出人命了,连忙提着灯四处找人。 她找了整整一夜,才在西岐郊外找到把山都打塌的两个人,她提着灯,闭着眼,深吸一口气,竟然直接冲到他们中间去了。 哪吒和杨戬都吓了一跳,纷纷自伤,收回枪和刀,滚到地上去了。 哪吒从地上爬起来,怕杨婵真伤着了,第一反应是找人,他大声喊道:“杨婵。” 焦急又彷徨的声音在空寂的山谷回荡。 杨戬听到这声音愣了愣,在杨婵眼里他和哪吒可能只是点头之交,但他其实跟哪吒已经相处三年多了,哪吒这个人顽劣不堪、冲动好斗、叛逆又恣意,手上杀孽无数,根本不是个好归宿。 可是他这么胡作非为的人,并不是完全无所忌惮的,而他忌惮的就只有他那个白痴妹妹。 这三年,他对杨婵的偏爱确确实实被他看在了眼里。 仔细想想,他们的母亲云华也不是个完全意义上的好人,她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却也有不会后悔的一生一世。 云华为了杨天佑收起了她遍体鳞伤的刺,隐藏她无可救药的疯,竭尽全力又万分笨拙地做一个温柔的妻子,慈爱的母亲。 他其实不该如此对哪吒,更何况杨婵好不容易、确确实实收到了那些从不奢求的回应。 这世上难得是两厢情愿,所以,他为什么知道哪吒和杨婵在他不知道时候订了终身会生气呢? 杨婵把哪吒焦急的呼唤抛在脑后,提着灯急匆匆地赶到他身边,她几乎要滚到地上去了,杨戬把她扶住,才没让她真滚下来。 杨婵看到他没事,笑着喊:“阿兄。” 杨戬点了点头,心里忽然酸楚,心道,不知道她以后还能不能这样喊他了。 第285章 杨婵见杨戬脸色不太好,果断骂哪吒,说:“阿兄,他脾气不好,脑子又有问题,你千万别跟他一般见识。” 杨戬说:“我知道。” 杨婵松了口气,又从兜里拿出了专程从昆仑山上拿出来的,送给杨戬的礼物,她讨好地捧着阿素送给她的种子,推到杨戬面前,在他疑惑的目光中,笑着解释道:“阿素说你一直盯着昆仑山的彼岸花看呢,阿兄,都给你。” 杨戬怔了怔,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杨婵手心拿走了这份珍贵的独一无二的礼物。 杨婵见杨戬收了礼物,说:“阿兄,你放心,这种子就算在最荒凉的地方也能种。” “最荒凉?”杨戬露出个浅浅的笑,问,“阴间也可以吗?” 杨婵悚然,颤抖着说:“为,为,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 杨戬哈哈一笑,他伸出手,捏了捏杨婵的脸,说出了他最担心的事,他问:“你要是嫁给了哪吒,还会是我妹妹吗?” 杨婵茫然地问:“为什么不是?” “况且,”杨婵对了对手指,红着脸说,“你别听他瞎嚷嚷,他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成亲,成亲这事我也没准备好呢,我们要成亲还早着呢。” 杨戬一顿,眨了眨眼,“哦”了一声,忽然放松,他喃喃道:“是这样。” 哪吒东奔西跑,疯了一样,终于找到了杨婵,他也不跟杨戬打架了,不顾杨婵的惊叫声,连忙把杨婵拉起来,捏着她的肩,在她的抱怨声中,将她转了又转,确保她没有受伤才松了口气。 杨戬见状,也从给地上站了起来,朝哪吒招了招手。 哪吒冷眼瞧着他,抱着宝贝杨婵,才不过去。 杨戬便不招手了,他说出了他的要求:“你们俩要是真的成亲,杨婵依然得是杨家的人。” 哪吒冷笑一声,刚说不可能,就被杨婵捂住了嘴。 杨婵代他回答:“可以。” 杨戬点点头,满意道:“很好。” “那这样的话,你到时候入赘我们杨家吧。” 杨婵:“啊?” 哪吒拉开杨婵的手,狐疑道:“就这点要求?” 这要求可很多人做不到啊。 杨戬淡道:“当然。” 哪吒现在无父无母,连姓氏都自己丢掉了,一点无所谓的脸面和形式他才不在意,他非常爽快地说:“可以。” 杨婵抬头往后望他,哪吒把她的小脑袋摁了回去。 杨戬话说完了,得了哪吒的承诺也放心了,便又问:“你们成亲之前的约法三章是怎么回事?” 杨婵赶紧说:“就是不能靠近我三步,不能骗我,不能欺负我。” 杨戬“哦”了一声,指着哪吒说:“好的,既然如此,现在分开吧。” 哪吒:“……” 杨婵比着三步把他推开。 杨戬很满意,他看着杨婵,赞扬道:“继续保持。” 杨婵点点头,乖巧地说:“好的!” 哪吒:“……” “既然话说完了,你们就回去吧。” “阿兄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杨戬跟哪吒打架纯属临时知道他们私定终身的事了,一时气的,他本来有自己的打算的,现在事情达到他满意的程度,便继续去执行自己之前的想法。 他说:“师叔的事,我还是觉得不对劲,打算去找个人。” 杨婵皱着眉:“你这么快就要走?” 杨戬走过来,揉了揉杨婵的手,哄道:“很快就会回来。” 杨婵抬头问:“你去哪呢?” 杨戬笑着举了举手里的种子,说:“去这世上最荒凉的地方。” 杨戬顶着杨婵的一脸疑惑背过身,走进了月色里,渐行渐远。 杨婵还是疑惑,直到哪吒一旁幽幽地说:“他去阴间了。” 杨婵震惊。 “是的,”哪吒故意吓她,“那里到处都是鬼。” 杨婵:“!” 哪吒憋着笑:“还有你怕的鬼女。” 杨婵:“!!!” 她转过身,直接把约法三章跑到脑后,跑到哪吒身边,一把抱住他,紧紧缩到他怀里。 哪吒十分满意,他搂着杨婵,再接再厉,吓得杨婵浑身发抖,开始嘤咛才停手。 哼,哪吒心里想,约法三章又不约束杨婵,骗骗她不就得了。 欸,至于第二条啊。 哪吒低下头,心道,选择性说话怎么叫骗人呢。 他显然很快习得了黄天化那乱七八糟的道理,即十分不讲道德的问心无愧。 第102章 猜测 虽然天灾已过,人间死的人再没有三年前那么恐怖,但是三年前滞留的鬼怪依旧徘徊在人间,让鬼女焦头烂额,所以,杨戬每一次不能凭着鬼女自由穿梭在人间与阴间两界,他一直都是用的笨办法。 他得向南走到沧海,然后走到其中找到一棵巨大的不知道是由何人栽种的桃树,然后沿着桃树树根的脉络往下走三千里,直至彻底远离人间,失去光明,失去温度,失去繁华,走到充溢着浊气的一无所有的荒凉地。 他以前总是要走十日,但是他来阴间来得多了,便找到了一条近路,他为了方便自己出入,在这条近路上专程做了一条进入阴间的道路,只要进入充溢着浊气的阴间,就会看到整整齐齐的一条由灯火照亮的路。 第286章 这些灯火烧的是杨戬的灵力,他只要不死,这些灯火就会一直明亮。 他沿着道路一直往里走,大概走了两三天的样子,远远地就听到了哮天犬的叫声,杨戬露出笑容,步伐变得快了很多,变快的步子失去了沉稳,是荒凉的阴间除去哮天犬外唯一的脚步声。 鬼女无需抬头就知道是谁来了。 这世上除了她会有谁在看过了人间的繁华后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踏入这样的荒凉地呢? 杨戬其实走了还不到一个月,鬼女习惯他的到来,伏案批卷的时候,淡声问道:“又来了?” 杨戬笑了一声,抱住跳上来的哮天犬,摸了摸它的头,蹲下来,看着鬼女在明亮的灯火下的影子,笑着说:“听起来并不欢迎我回来。” 鬼女提笔的动作一顿,默默抬起头,看到杨戬灯火下那张温柔的笑颜,淡声问道:“我什么时候欢迎过你?” 她眯起眼睛,发现杨戬笑得比以前还要灿烂,不由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这么高兴?” 杨戬把怀里的哮天犬放到地上,走过来,坐到鬼女桌前,和她面对面坐着。 鬼女这张桌子是他做的,鬼女除了打架和渡鬼什么也不会,一味贪恋人间繁华,轮到自己做了又抓瞎,宁肯自己僵着脖子,飘在空中默默批阅那越来越厚也越来越重的生死簿。 杨戬实在看不下去了,他闲来无事,把阴间大改造,造了间房子、造了几架床、造了酒漕、造了遍野光明的灯火……也造了鬼女伏案工作的桌子。 鬼女嘴上说着“我并不贪恋人间繁华”,但是有人送上枕头,她还就躺在上面睡得踏实,杨戬做的每个东西,她显然都很喜欢。 她喜欢,杨戬便做的多了些,经常是想起什么做什么,做不了的就直接从人间带,鬼女日子越过越闲适,忽略荒凉和空无一人的沙漠背景,她似乎就活在人间一样。 杨戬拿着从周宫那里带来的酒,放到桌子前,鬼女身子顿了顿,手里拿着笔,桌子前放着生死簿,眼睛却不由自主飘向了酒壶。 杨戬轻笑一声,鬼女盯着酒壶,说:“你果然很高兴。” 杨戬点点头,说:“我是很高兴。” 鬼女“唔”了一声,一挥手收回了桌前的东西,然后熟练地从桌子下面,拿出了精心制作的茶具。 这是茶具,但是他们是拿来喝酒的。 鬼女一手拿着酒壶,一手拢过宽大的袖袍,给杨戬浅浅倒了一杯,给自己满满倒了一杯。 她表面慢悠悠,实则比平时要快了一倍去拿酒杯,杨戬心细如发更何况跟她相处了这么久,几乎摸透了她的性子,他撑着头,歪着头,在明亮的灯火下,安静地看她动作,待她终于拿起酒杯,才又道:“不是不欢迎我来吗?你现在怎么又怎么高兴?” 鬼女又不能说因为你带酒了,她眨了眨眼睛,面不改色地说谎:“为你所感染。” 说罢,她还幽幽地感慨道:“年轻挺好的,总是情绪波动鲜明。” 杨戬毫不掩饰地笑话她,偏偏不笑出声,低着头,都笑得发抖了。 鬼女拿着杯子的动作稍微重了一些,不咸不淡地瞟了杨戬一眼,然后说:“我年长于你,是你的前辈。” 你的尊重呢? 杨戬笑出声来,笑过后,他还是撑着头,一瞬不瞬地看着鬼女,笑眯眯的,跟他一概冷情的样子大相径庭,如果时间可以倒流的话,鬼女是真的想回到杨戬还不易接近的时候。 那时候戒备虽有,但是尊重也有,客气也有, 分寸,也有。 据说九黎的人热情直率又浪漫,昊天她是没看出来哪里像九黎,曾经的杨戬也看不出来,她一度以为传言有假,但现在看来, 是真的。 鬼女对这种感情丰富的人实在招架不来,她冷清惯了,再喜欢热闹,也知道自己终归属于冷寂之所,不会强求,也不愿强求,她从始至终都是个随波逐流,十分认命的人。 她没有让给暧昧的气氛继续蔓延,和以前一样,冷漠地打断,然后问:“是不是杨婵复生了?” “哎呀,”杨戬故作惊讶地说,“我想什么,你都知道呢。” 鬼女:“……” 有点无语。 但她好歹是个前辈,简单地讲究了一□□面:“恭喜。” 杨戬笑着说:“谢谢前辈。” 他以前说话得沉着说,现在不管怎么说话都显得轻佻。 鬼女疲惫地叹了口气,杨戬见状立即问道:“困了吗?” “我是鬼,怎么会困?” “是吗?”杨戬拆台道,“但我看你上次睡得挺舒服的。” 鬼女:“……不要擅闯我的房间。” 杨戬奇道:“可你不是鬼吗?难道还讲人间的规矩?” 鬼女:“……我困了。” 说罢,她就作势要站起来,她连酒都没有拿,当然是威胁杨戬的,杨戬也很识趣,她要台阶就立马递上,他笑着拉住鬼女,立即道歉:“说笑的,不逗你了。” 鬼女“嗯”了一声,坐了回来,拿回酒,瞟了他一眼,说:“下不为例。” 这都第几千个下一回了。 杨戬没有点破,从怀里拿出杨婵送他的种子,给鬼女显摆,说:“你看。” 鬼女拿着这个小袋子,翻了又翻,迟疑了一会儿,问:“是,种子?” 第287章 “对,”杨戬解释道,“是昆仑山彼岸花的种子。” “之前跟你提过,生长在生死交界之间的花,西王母跟我说过,这花在最荒凉的地方也能活。” 鬼女看他那么高兴,“哦”了一声,说:“是杨婵送的?” “是,”杨戬笑着说,“不过我高兴不止因为杨婵。” 鬼女知道他下一秒还会说点不正经的调情话,冷漠地打断:“能种就种。” 杨戬一顿,话哽在喉头半天说不出来,他的笑意渐渐淡了,鬼女淡定地看着他,一副无所谓他难过的样子,杨戬忽然有点羡慕他那个白痴妹妹了。 他笑容逐渐散去,认真地说:“前辈,我偶尔也是需要你捧下场的。” 鬼女一顿,她其实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但是杨戬不笑了,她反倒慌张起来,面上虽不显,却低下头沉默地抬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杨戬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冷眼看着她,直到看到鬼女受不了地投降,她端着杯子,尝着人间美酒,木着脸道:“谢谢你。” 杨戬面无表情地反问:“谢我什么?” 鬼女平静无波的表情微微不可见的变化了一下,那应该是恼了,她迅速地放下杯子,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杯中酒荡漾不停,跟她死寂的心脏完全不一样,她吸了口气,道:“谢谢你给我带来种子,谢谢你打算让这片沙漠开出鲜艳的花朵。” 杨戬点点头,虽然还是有点不满意,但看着鬼女的样子,决定还是不要太勉强她,拿着种子站了起来,将小袋子里的种子播撒在荒凉的沙漠里。 鬼女看他动作,问:“你回来的太急,也太快,除了急着跟我分享好消息,肯定还有别的事,说罢。” 杨戬却不急不忙,他认认真真地播撒种子,然后捏决在空无一物的阴间里下了一场雨,雨势不大,朦朦胧胧,足够让这些种子吸取水分生存。 鬼女和他都站在屋子外搭棚的小亭子里,没有淋到雨,但是可以看到雨。 鬼女也站了起来,站到杨戬身边,她知道杨戬是想亲眼看到彼岸花开,然而万物循律,彼岸花就算能在阴间盛开,也需要时间,播种就立马能收获是不可能的。 可是,杨戬现在就想看花开。 “杨戬。”她唤。 回应她的只有淅淅沥沥的细雨声。 鬼女叹了口气,也认命了,她走出亭子,飘进了雨里,杨戬终于动作,将她一把抓住,试图把她拽回来,鬼女稍微施法便挣开了他的手,来到了雨里。 她飘到了那播洒过彼岸花种子的湿润的沙子上,将自己的法力第一次用在了这种无聊的事情上,她朝天一挥手,降下绿色的暖光,给予了这些种子属于阴间的阳光。 杨戬也跑进了雨里,抬头看向高处的鬼女,两人对视的下一秒,沙漠上的数不清的彼岸花悉数绽放,艳丽的红色在这世上最荒凉的地方盛放,杨戬站在彼岸花海里,终于又笑了。 他说:“我就知道这花能在这里盛开。” 鬼女无奈,她连人心也不懂,当然懂不了爱和浪漫,她是真的觉得这种事非常无聊。 她道:“我已经说过了,上次西昆仑烧我心脏的事不要放在心上,那只是我心脏的一小部分,不是大事,我也证明给你看了,我能分你一块心脏,自然能再给你另一块,你又何必非要以花来偿罪?” 杨戬说:“你不懂。” 鬼女竟然噎住了,她拢起宽大的袖子,老老实实地答:“我确实不懂。” 她把话题拉到她觉得舒服的正经事上,问:“除了这些事,还打算问我什么?” 雨停了下来,杨戬低下头,看着美丽的彼岸花海,心情很好,也愿意跟鬼女说点正事了,他道:“我听从师父的要求,去了人间相助西岐,碰上了封神榜。” “封神榜?”鬼女想了想,然后“哦”了一声,幸灾乐祸地说,“天帝复仇时把四方天庭的人杀了大半,当时确实是杀干净了,杀的他开心了,可是,三界总要运转,杀完的人还是得找人再补上,我想,封神榜便是为这才下达的吧。” “是,封神榜的前后经过婵儿他们已经跟我说过了。”杨戬顿了顿,迟疑了一会儿,才说,“但我此行不是为了封神榜而来。” “那你是为了什么?” “我是阐教的人,封神大业也是由阐教的人来执行的,阐教站在了武周一方,借凭乱世分封英雄登入天庭,截教哪头也没站,也不管封神之事,可是封神榜到今天上榜的,除了极少数的凡人将领外,都是截教的人。” 鬼女道:“你是怀疑阐教借此要挑起跟截教的战争?” “是。”杨戬强调道,“但只是怀疑。” “我觉得阐教兜着这么个圈子只是为了挑起和截教的纷争十分,荒谬。” “为何?” “阐截两教是如今几乎所有仙人的来处,这两者打起来,便相当于仙家的内斗,仙家两派在人间内斗,很可能会导致三界大乱,这种事连我都可以料想到,我上面的人肯定比我想得多得多,阐教教义是顺天,故意引发大乱分明是违背教义的事,如若是阐教要挑起和截教的战争,我觉得这太荒谬了。” “唔,确实荒谬,”鬼女飘在空中,沉吟片刻,道,“但我觉得你或许太过忧心。” 第288章 杨戬疑惑。 鬼女道:“你年纪太小,不知道阐截自诞生之际,就已经开始争斗了,不,或者说,在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这两人遇见,同时受教道祖鸿钧的时候,就已经斗起来了。” “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自幼不合,争吵不休,后来道祖鸿钧去世后,两人很快决裂,元始天尊留在了道祖鸿钧原来讲道的昆仑山紫霄宫,通天教主则另辟天地,到了蓬莱岛碧游宫开坛布道。” “两人道义不合,所创两教教义相悖,打个几万年其实也挺正常的。” “不过,毕竟师出同门,打断骨头连着筋,阐截内斗的再厉害,也不会真的灭了对方,他们都打了几万年了,我看,也没惹出什么大乱子。” “况且,”鬼女看着杨戬,无情地说,“恕我直言,阐教发展到现在已经越来越赶不上截教了。” “紫霄宫弟子三千,碧游宫则万仙来朝,弟子数量上就比不过,至于弟子的能耐上,”鬼女双手抱胸,十分惋惜地说,“阐教也很比不过截教啊。” “阐教不过十二上仙,多加一个半步金仙的燃灯道人,可是截教人才众多,内门有四位大弟子,两位已是金仙,外门有半步金仙的碧霄,还有武力最强的赵公明,这赵公明和天帝走一样的路子,修道不一定修得有多好,但是杀人杀的很厉害,他要是出山,阐教的十二上仙一起上都不一定能对付得过呢。” “你瞧瞧,你们阐教就算全部下场,也不一定打得过截教啊。” “此外,打不过是一回事,截教愿不愿意打又是一回事,”鬼女说,“通天教主这个人自幼自在散漫,截教上梁不正下梁歪,整整一个教派都散漫的很,各自为道,就算阐教和截教打起来了,也只是和截教内部一些好斗的打起来了,跟整个截教打起来,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阐截大战大到两教都打起来了,大到把整个人间都牵连进来了,很难。” “这两个教要真的全下场,只有一个可能,”鬼女竖起一指,强调道,“元始天尊也参与进来了。” “元始天尊如若真的参与进来了,那恐怕三界大乱是有可能。” 杨戬皱起眉,问为什么。 “元始天尊是盘古之后,鸿钧之徒,实力上实属三清之首。” “而且他真的非常特殊,他是三清里唯一一个真正出身仙族的人,他生而为仙,天赋超群,小小年纪就已经是金仙了,”鬼女停顿了片刻,想了很久才说,“在昊天几乎杀完的上一辈仙人那里有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元始天尊是道祖鸿钧的私生子。” 杨戬怔然,又听鬼女惋惜道:“元始天尊生母不详,父亲鸿钧道人是盘古之后,虽然他和女娲、帝俊是同一辈人,但他在上古时期就早早超越了同龄人,很早很早就开始开坛布道,就算是同一辈的女娲、帝俊也受过他的教导。” “盘古开天,鸿钧立道,这便是元始天尊的先辈。” “有这样的先辈,元始天尊自然一开始就是朝着成为圣人,成为天道而去的。” “他生而为仙,天赋极高,自幼又十分刻苦,不管法力还是修为都是顶尖,这样的人,如若胡作非为定然会引发三界大乱,但幸好元始天尊不像通天教主,是个十分克制且有分寸的人,他永远居于昆仑,除了传道授业,不参与任何事。” “涿鹿之战,仙人们几乎都参与了,他根本不管,求到面前去了,也只给‘顺天’两字答案,他不但自己不管,还不允许手下的弟子管,阐教虽然发展不如截教,但全教上下十分服管教,元始天尊不出山,阐教弟子也不会下山,所以当时人神大战并没有阐教的身影。” “你的意思是截教是参与了?” “是,截教还参与了不少,”鬼女难得笑了,她道,“截教十分有趣,涿鹿一战,站天庭的有,站蚩尤的也有,还有两头不站的,他们自家人和自家人打起来了。” “乱的天庭要问责截教教主通天,对此,通天教主回答道:‘对不住,管不了,要杀要剐随便,你们看着办吧。’” “当时截教惹下来的债是阐教去还的。” “阐教虽然没有参与涿鹿大战,但是涿鹿一战后三界大乱,重新修复三界秩序,阐教子弟是主力人员,这自然是元始天尊授意的。”鬼女说,“所以,阐截两教向来如此,两教内斗不休,互相埋怨,但遇上了事情了也会互相帮助。” “不过,阐教懂规矩几乎不惹祸,可截教散漫经常惹祸,很多债最后都是阐教去还。” “所以,截教厉害归厉害,风评却一向是不如阐教的。” “元始天尊冷静、克制、循礼、且有分寸,他若要是参与阐截大战,我反倒觉得异常。” 杨戬皱着眉说:“现在整个封神我都觉得异常。” “怎么说?” “申公豹似乎是阐教安插在截教的棋子,”杨戬叹道,“如若像你所说,阐截根本打不起来,可是既然打不起来是明摆着的事,为什么还非要在封神一事上大费周折动用申公豹,让他叫截教拉入局中。” “如果封神不是阐截普通的小打小闹,而是蓄谋已久的战争呢?” “既然蓄谋已久,又如你所说,阐教上下都听从元始天尊的,那么这个蓄谋已久的人不就是元始天尊吗?” 第289章 “前辈,”杨戬问,“如若是天尊找了个理由非要参与其中呢?” 鬼女忽然觉得背后一凉,她从天上落了下来,站在湿漉漉的地面,也皱起眉,道:“元始天尊如果真的一开始就想参与其中,那他一旦真的下山,也真的对截教弟子们动手了,通天教主也一定会出岛。” “届时,两人相战,不只是人间,囊括了这世上所有散仙的两教也会面临灭顶之灾。” 两人对视,都觉得事态变得严重,鬼女思量许久,还是觉得不对,她道:“可是就算元始天尊想要参战,以他的一贯行事的原则,也会找个自己无法反驳的理由,这个理由不是人间王朝兴替、代行封神之责就可以的。” “阐教、截教、元始天尊、通天教主,太上老君,还有,这么大的事还能有谁呢?” 鬼女忽然抬起头,望向阴间的天,透过这片永远漆黑的天,越过辽阔的人间,看到了九重天之上的某个人,她道:“周商之争,阐截之争,封神之战,这背后估计还有人在里面搅浑水。” 搅得阐截两教自相残杀,仙人陨灭,人间大乱,三界合一。 杨戬问:“你猜的是谁?” 鬼女缓缓低下头,又飘了起来,她默默不语,似乎是在整理心情,她静静地望着阴间一片荒芜。 阴间向来萧条,是三界的弃地,除了她这种后土专程捏出来专用来牺牲的鬼怪没有人愿意呆在这里,可她是鬼怪,也是生灵,终究有寿终的一天,不可能永远守在这里。 可等到她也消亡了该怎么办呢? 也像后土一样捏一个另一个她出来? 这样的循环没有任何意义,而且,阴间背负着人间所有生灵的灵魂,轮回之门已经开启了,这么多生灵单靠一个人是管不了的。 还有…… 她转过头,望着杨戬亲手造出来的模拟人间的房屋,心里想,她其实也想手里的鬼魂们在无法转生时在阴间也拥有幸福的历程。 如果,封神一战后,阴间不再是三界的弃地了呢? 昊天的野心如此大,大到了要管教不加入天庭的散仙们身上,那阴间也定被他囊括进去了,那时候,本就是弃地的阴间一定会受益。 散仙们纵横三界,逍遥自在,过的舒坦,当然不愿意牺牲,可若天庭真的愿意管身为弃地的阴间,鬼女可以去死。 而且,她一个用浊气生捏出来的妖魔本就快接近寿终。 她不怕死。 只要阴间能不再如此荒凉,哪怕只好一点点也可以。 “杨戬。”她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忽然出声,“你以后不要再来了。” 杨戬一顿,想要说点什么,被鬼女堵了回去:“通往阴间的道路不会再为你敞开。” 杨戬脸色霎时间变了。 他立即问:“为什么?” 鬼女没有回答。 “是不是封神之战将鬼界也牵连进去了?” 鬼女说:“不是。” “那为什么?” “我的时间快到了,”鬼女说的话很让人摸不着头脑,“我与你的时间也快到了。” “阴间浊气磅礴,不利于你修行,既然阐教参与了封神,你就不可能置身事外,不要再呆在这里,出去好好修行,然后,顺利地从这场战争里活下来。” 杨戬试图理解她的意思,他问:“你的意思是在封神之战结束前不要来找你了?” 鬼女看着他,那张相似的脸让她忽然想起了云华。 云华大闹鬼界许多次,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实在不是个善茬,她怕杨戬也像云华。 这个担心不无道理,就如杨戬从前一点也不像传言中的九黎人,可他现在在她面前卸下防备,就越来越像了。 云华和昊天的疯狂让她谨记不要小看任何一个九黎人。 是以,在说了实话以后,鬼女决定用怀柔的策略,说些谎话把他骗走。 鬼女打量着他,在杨戬的四肢快要冰凉的时候,才说:“是。” 杨戬暗暗松了口气。 她说:“我很担心你死。” “封神之战如果真如我们所猜测的那样,那一定是一场极其凶险的大战,活下来都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她认真地说,“我不希望你死。” “你能活着,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杨戬闻言愣在原地,耳朵竟然悄悄红了。 “我是鬼界之主,管不了人间事,你若是在人间出事,我没有任何办法,所以,你必须离开鬼界好好修行,直到你不会被任何人轻易杀死。” 杨戬立即说:“没关系,就算我死了,师叔也会让我上封神榜,这样的话,也不算死。” “糊涂!”鬼女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天庭之主如今是昊天,你若是上了封神榜,就会永生永世受他奴役,你不是要报仇吗?你若失了自由,成为他的傀儡,你还如何报仇?!” 杨戬被骂一呆。 鬼女飘了下来,飘到杨戬眼前,和额饰一样翠绿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杨戬沉溺其中,竟然甘心受骂,鬼女厉声道:“昊天登天之时,早就把人心抛之脑后,他可以放弃识于微末的妻子,日渐疯癫的胞妹,你这种在他眼里可能有威胁的人,若是成为他的傀儡,就算不报仇甘心臣服于他,你觉得,你真的会好过吗?!!” 第290章 “你不能死,更不能上封神榜,听到没有?!” 杨戬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鬼女只是想骗他离开而已,竟然动了真怒,吼完自己也惊讶了,但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杨戬胆大妄为地一把捞到了怀里。 鬼女总是穿着隆重的彩衣,带着繁复沉重的发饰,稍稍一动,就是叮呤哐啷的响声。 而今,她呆在杨戬怀里,让杨戬更清晰地听到了这样的响声。 杨戬听着这样的响声,心里想,这世上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乐曲了。 “杨戬。” “前辈,”杨戬笑着说,“你放心,我会好好活着的。” “为了你,也会很努力的活下去的,不止如此,我还会活到杀掉天帝的那一天。” “真的?” “你以前会说,我是天道选中之人,会选择相信我。” 鬼女沉默,她默默抬起手,也回抱了杨戬,心里发酸,心里想,昊天这种疯子,天道都不一定管的住,他的野心,鬼女已经窥见,这样远超她想象的野心,让她已经没有把握了。 而且,她快死了,没有时间,也没有能力,看到杨戬杀昊天的那一天了。 要是杨戬如她所想,当上新的天帝就好了。 她就不会如此惊惶,如此彷徨。 可是,她根本看不到那一天。 “前辈,”杨戬说,“这么久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叫什么呢?” 鬼女埋在他肩上,说:“我没有名字。” “你骗我的吧?” 她确实是骗他的。 死到临头,交换名字这种事就算了。 “我没有理由骗你。” 杨戬想了想,说:“也是。” “杨戬。” “嗯?” “我刚刚说的话听到了吗?” “听到了,”杨戬说,“我会好好活下来的。” “你也不能再来了。”鬼女说,“阴间荒凉,浊气磅礴,不要滞留于此,去光明处吧。” 杨戬没有回答,反倒问:“前辈知道我的心思吗?” 那么明显,鬼女就算是个感情白痴也知道了。 “我不知道。” “是吗?” 别问了。 “是。” 都说别问了。 “听起来不像。” 知道不像,就别再问了。 杨戬微微松开了这个拥抱,抬起手,在鬼女惊诧的目光中捧起她的脸,说:“我不打算听你的话。” 他低下头,在彼岸花海中,将温热的吻轻落在她额前的翡翠——她的心脏上。 鬼女猛地瞪大了眼睛。 杨戬吻完,看到鬼女的表情,爽朗地笑起来,他说:“我会再来的。” 第103章 蓄谋 金鳌岛居于东海之上,四面环海,四通八达。 它虽是个海岛,但没有受到气候多变的大海的影响,四季如春,风景宜人,海岛边缘是一片金色的浅滩,再往里走能看到一颗颗低矮的椰树,整座岛屿上植被茂盛,一到冬日海鸟常常在此栖息,无疑这是个宁静又美丽的小岛。 帝辛东征后,申公豹便从朝歌出发,日夜兼程赶到了金鳌岛。 金鳌岛上有出身截教的十位修士,这十位修士一心问道,修为高深,在截教中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轻易出山,自己不管人间事,也不希望外人劝着自己管,与世隔绝得很。 他们似乎一早就得了申公豹要来的消息,在岛外布下了结界,东海风平浪静,接近岛的海岸却波涛汹涌,浊浪排空,乌云密布,而进了岛里,踩到金色的沙滩上却又觉得风和日丽,一片祥和。 这是有心堵申公豹。 申公豹飞在空中,双手抱拳,简单行礼,开门见山地问:“我千里迢迢从朝歌赶来,几位师兄却关着门,让我吃了这个闭门羹,这是为何?” 金鳌岛的十天君性格各异,有沉静的,也有冲动的,申公豹话刚问出来一会儿,金光圣母便沉不住气质问道:“为何?申公豹你不知道为何吗?” 申公豹放下手,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道:“我自入截教以来,各位师兄对我照顾有加,我申公豹虽然愚钝但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向来小心侍奉各位师兄,有什么好东西也第一时间给各位送去,从不敢懈怠,只求尽善尽美……难道是因为我哪件事没有做好惹了各位师兄?” 金光圣母冷笑道:“照顾有加?你也知道你被阐教赶出来像条狗一样四处乞怜的时候,是我们接纳了你,让教主收下你,让你有地方可去,可你呢?!为了你的荣华富贵可害死我们好多兄弟啊!” 申公豹更为惶恐,道:“此话怎讲?” 金光圣母破口大骂:“别装了!你这个忘恩负义,贪慕虚荣,借刀杀人的王八蛋!!” 十位天君不分尊卑,在岛上的道场坐成一圈,中间放着一块球状的玻璃球,上面正映照着申公豹那虚伪的面容。 截教散漫,人数又多,内部各有山头相当不团结,但是金光圣母是个例外,她同情心泛滥,对每个正式加入截教的人都有照顾,前两回死的人里正有她接触过的弟子,是以她是这十个人里最沉不住气的。 姚宾摁住了过于激动的金光圣母,代她说道:“申公豹你为了代商压制周人,将西海九龙岛四圣和魔家四将请出对付姜子牙,但姜子牙将他们全杀了,这件事你要作何解释?” 第291章 “这……”申公豹脸色变了变,表现得十分委屈,他低垂着头,演技甚好地在眼睛里挤出了水光,可怜巴巴地说,“战场上瞬息万变,刀剑无眼,我也没料到几位师兄会死在姜子牙手上啊。” 金光圣母没想到他能这么不要脸,站起来,想要把他一掌捏死,又被他们之中年纪最长的张绍一眼瞪了回去。 申公豹听到他们不出声,继续为自己洗脱罪名:“我现在是大商的国师,事事以大商的国事为先,这周氏气焰嚣张,自立为王,实在是商王的心腹大患,我忧王上之所忧,也想近早除去周氏,可是我实在是不争气,法力低微,悟性不高,枉费教主和各位师兄的教导,能力不足,斗不过姜子牙,无可奈何之下才前往西海九龙岛去请各位师兄出岛相助。” “阐截毕竟同根同源,互相点到为止,不必死战,一开始我也是这样跟几位师兄交代的,但我没有料到姜子牙会仗着西岐有阐教弟子相助就直接杀了几位师兄啊。” 白礼掀了掀眼皮,不咸不淡地说:“这几个弟子不思修行,数百年了我也没看到长进,平日里修炼不积极,跟着申公豹抢战功倒是积极,如此看来,还不知道贪慕荣华的是谁呢。” 金光圣母:“师弟,你是拿了申公豹什么好处吗?” “好处我可拿的不多,”白礼笑了笑,说,“师姐,我知道你心肠最热了,当年引介申公豹入门的人是你,申公豹感念你的知遇之恩,孝敬你的东西也是我们这几个人里最多的。” 姚宾护着金光圣母,道:“白礼,你少阴阳怪气。” 白礼耸耸肩,回:“好罢,师兄让我闭嘴我就闭嘴。” 王变见他们起矛盾,开始和稀泥:“申公豹说的也不错,战场上刀剑无眼,谁也不知道结果如何,师妹莫要将九龙岛几人的死全数怪到他的头上。人虽是申公豹请去的,但战场也是他们自己要上的,杀他们的也是阐教的姜子牙,要我看,这事怪不上申公豹,也怪不了他们,要怪就怪手下不留情的姜子牙。” 孙良闻言,奇道:“阐截同根同源,平日里虽然互相争斗,但嫌少真正闹出人命来,这姜子牙怎么就这么大胆,竟然带着阐教弟子杀了他们,不留一点活路?” 王变道:“这姜子牙不是和申公豹曾同受教于紫霄宫吗?这人申公豹最熟,让他自己说吧。” 申公豹这才重新开口,道:“姜子牙为人迂腐,性情软弱,不是强硬的人,所以,我也感到十分古怪,战场上,我也求过他,让他念在往日的情分给我几分薄面,留下几位师兄的性命,但是他完全不听,任由麾下的弟子杀了他们。” 说到这,他难过地擦了擦根本没有的眼泪,道:“物是人非事事休,是我错看了姜子牙,害的几位师兄命丧黄泉。” 王变闻言,“欸”了一声,摆摆手,道:“这不怪你,阐教弟子向来道貌岸然,我们截教弟子这种性情单纯的哪里看得透他们。” 赵江皮笑肉不笑地问:“王变,你这是在说阐教聪明,我们蠢咯?” 王变赶紧掩饰,埋头咳嗽,道:“我哪有这个意思。” 赵江“哼”了一声,看向张绍,抱拳道:“姜子牙是怎样个人我是不知道的,但是师兄,阐教近来的作为我可是一清二楚。” “哦?”张绍摸了摸下巴,微微抬下颌,让他细说。 赵江解释道:“早在几年前阐教的人就已经无故杀害我们截教的人了!阐教的上仙太乙收了个好徒弟,他母亲怀胎三年才生下来,一生下来就是个孽种,不尊君父不说,还闹得陈塘关人仰马翻,长大后,他偷盗陈塘关的宝物轩辕弓和乾坤箭,在城门上一箭射死了石矶座下无辜的碧云。石矶为了报仇,追凶数月,赶到陈塘关,要哪吒讨债,这本该是一命还一命的事,可那太乙为了包庇弟子,竟然杀了讨债的石矶!” “这师徒二人已犯了我们截教的两桩杀孽了!” 众人愕然。 赵江怕他们不信,拉上申公豹,问道:“申公豹,这件事是不是如此?” 申公豹点点头,道:“正是如此,之后幸得赵江师兄收拾了残局,照顾了石矶身后的众多弟子,不然,怕又是一桩人间惨剧。” 赵江点点头,假惺惺地问道:“你带走的那只小狐狸现在如何了?” 申公豹低下头,半真半假地说:“那只小狐狸贪吃好耍,不思修行,我看她这辈子与修道无缘,便将她带入宫廷,至少能保她之后几十年的荣华富贵。” 王变“嗯”了一声,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也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赵江又说:“你们可知,这哪吒作恶多端,杀害了东海龙王的儿子,后又伙同那不知哪冒出来的丫头杀了四海的龙王!他不思悔改,之后竟然动手杀了教导他的亲生父亲!阐教表面上说着循礼,但实际上收了哪吒这么个弑父的孽障,还一再遮掩,这不是道貌岸然是什么?!” 王变叹道:“师弟莫要激动,这阐教道貌岸然,伪君子的行径我们全教皆知,我们截教弟子就连教主也在这上面吃尽苦头,哎,已经是常事了。” 姚宾却奇道:“阐教虚伪归虚伪,却从不曾行事如此大胆,这哪吒到底有什么厉害的地方值得他们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去作保?” 赵江道:“自然是有缘由的。” 第292章 “各位知道西海九龙岛的人是姜子牙的人杀的,却不知道具体是何人杀的,申公豹你来为诸位师兄一一解明吧。” 申公豹恭谨应是,然后道:“西海九龙岛四圣中有两人为哪吒所杀,另两人分别为金吒和木吒所杀,魔家四将最开始也是哪吒对付,后来对付不过,又协同杨戬、黄天化、雷震子等人一起杀了魔家四将。” “看来截教弟子的命尽数落在了哪吒手上啊。”王变感慨道。 “所以啊,”赵江看向姚宾道,“师兄明白阐教为何要保下哪吒了吗?” 姚宾沉下脸,思量片刻,狠声道:“看来阐教是一早就想好了要杀我们的弟子了!” 金光圣母闻言,惊道:“阐截同根同源,何至如此?!” 赵江怒道:“他们敢故意杀害我们的弟子,我们也得以牙还牙,让他们知道我们截教不是好惹的!” 张绍沉吟片刻,抬手阻止了赵江,他道:“教主几年前因为签署封神榜跟天尊在天庭重逢,相谈甚欢,回来还高兴了许久,还特意嘱咐过手下弟子近百年不要惹是生非给阐教再添麻烦。” “教主性格单纯,哪里能看出阐教阴险狡诈?”赵江拍案而起,“阐教已经欺负到我们头上了,我们这十人难道真要坐视不理吗?!” 王变还在和稀泥:“阐教欺人太甚,确实欠教训,但是张绍师兄说的也很有道理,千金难买教主高兴,他老人家既然真的开心了,咱们偶尔还是听听他的话吧。” “是啊,”孙亮附和道,“你们忘了上回涿鹿的战场上我们截教内斗,害的天庭追责教主的事了?我们不要再给教主添麻烦了。” “这世上可没有第二个蚩尤能再惹起涿鹿那么大的纷争。况且,教训一下阐教而已,能惹多大的麻烦?”白礼开口道,“我们不闹大不就得了。” 张绍皱着眉,道:“纸包不住火,我们惹麻烦教主迟早会知道的。” “那就先斩后奏,给他们这个教训,让他们不再敢随意招惹我们,到时候他们怕我们,自然也不会随意抖落消息。” “首先就拿哪吒这小子的人头,”白礼冷声道,“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尖刻的白礼,沉着的姚宾,蓄谋已久的赵江,和稀泥的王变,懦弱的孙亮……其余九天君纷纷叫嚣着要给阐教一个教训,十天君之间不分尊卑,即便是年纪最长表面上最受尊敬的张绍见状,也只能叹口气妥协,期盼着能早去早回,不要多生出什么事端。 申公豹站在外头,恭敬地将头埋得更低,将金鳌岛的风暴等停了。 十天君踏出了这方祥和的小岛,申公豹在外等候已久,他道:“大商有诸位师兄定然旗开得胜,杀得周氏威风。” 金光圣母冷道:“大商的未来同我们有什么关系?” “是啊,”白礼看了金光圣母一眼,尖酸刻薄地说,“我们可不是那群贪慕荣华的弟子,此行是要给截教讨公道的。” 金光圣母狠狠地看了他一眼,讥讽道:“我此去当然是给截教讨公道的,但不知道师弟是不是另有企图。” 姚宾拉住了金光圣母,站在他们之间,说:“既然打算出战就不要再吵架了,莫要伤了和气。” 赵江先行一步,走到所有人之前,喊道:“申公豹还不带路?” 申公豹应是,带着他们径直去了西岐。 他们在这赶着路,西岐却一片祥和,杨戬走了数日还没有回来,杨婵本打算将他等回来,但哪吒告诉她杨戬很可能会继续在阴间会待很久。 杨婵坐在庭院里,跟黄天化和雷震子一边吃糕点一边问为什么。 他们几人这段时间一直住在哪吒这个大宅子里,白天一起出去玩,晚上回来聚在一起聊天,在周营上下严正以待时过着舒坦的躺平日子。 黄天化显然是不愿意回黄家跟着他父亲和他哥哥的,他进了城,看望一下都不肯,不过,他动作上虽然一次没看过,嘴上却已经父慈子孝无数次了,给他爹揽了无数账单,看的雷震子一愣一愣的,就连不太喜欢他的杨婵也开始由衷地佩服他。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杨婵嘴里吃着黄天化买的,黄飞虎付账的霸王糕点,决定暂时少在心里骂他两句。 “为什么?”哪吒双手抱胸,坐在院子的池塘边,老神在在,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慢悠悠地说着杨戬的八卦,“因为杨戬这个伪君子赖在人家那里不走。” 杨婵惊讶地瞪大眼睛,下意识反驳道:“我阿兄不会这样的!” 杨戬这个孤僻得很,独来独往的,小时候若不是杨婵死皮赖脸跟着,她也会成为杨戬被排除在外的一份子。 她扬着手,在黄天化和雷震子好奇的目光中,告诉他们杨戬这朵高岭之花是有多神圣不可接近。 雷震子听啥信啥,跟着附和:“杨戬师兄看着确实冷冷的。” 黄天化却听两边的道理,摸了摸下巴,啃了口瓜,含糊着说:“那你哥也可能是闷骚。” 杨婵跳起脚来。 哪吒很赞同,但是他觉得黄天化这词不够狠,他说:“严格意义上来说应该是表里不一,道貌岸然。” 杨婵把黄天化面前的瓜丢到哪吒脸上。 哪吒熟练地接过攻击,淡定地说:“接受现实吧,杨婵,杨戬就是如此的人。” 第293章 “少挑拨离间了!” “嘿,你还不信。”哪吒开始细数杨戬这三年的作为,无外乎他给鬼女做了什么,买了什么,以及跟哪吒起了多少次内讧,痛击了多少次我方队友。 杨婵又扔了一口瓜,黄天化吓得“欸”了一声,夺过杨婵手里这最后这一口瓜,塞到嘴里。 杨婵手里空了,最后只能给哪吒扔一脸空气。 她骂道:“我阿兄打你,一定是你欠打!” 哪吒不满道:“杨婵,你拉偏架也要有个限度。” 说罢,他昂头挺胸,道:“我跟你才是一条战线上的。” “谁跟你是一条战线上的?”杨婵反驳。 哪吒哼哼两声,道:“我们是未婚夫妇当然是一条战线上的。” 黄天化吃瓜途中曲调婉转的“哦”了一声。 哪吒有人捧场,更加得意,他道:“咱们还有个女儿呢!怎么算都是一家人!” 黄天化“哇”了一声。 雷震子结结巴巴地说:“竟然、竟然已经有孩子了吗?可是师兄和姐姐看起来还很小。” 黄天化偏过头,纠正道:“重点不应该是他们是未婚夫妇,却有个女儿吗?” “四象是我捡的,不是我生的!”杨婵赶紧解释。 哪吒摇摇头,假作伤心地说:“孩子还小,以后不要在她面前再说这种话了。” 雷震子深以为然。 杨婵暴跳如雷,跳到哪吒身边去打他,她骂道:“你敢伤我清白,看我不打死你!” 哪吒正等着她主动过来呢,他表面说“你打吧你打吧,你随意”,手上却不老实地把人搂住。 黄天化吃着瓜,却尝到狗粮的味道,忽然觉得手里的瓜不香了,他在雷震子疑惑的目光中“啧”了一声,难得冷下脸,骂了一句:“真不要脸。” 杨婵气消完,从哪吒身边走开,说:“我不跟你玩了!” 她掉头就走。 哪吒“欸”了一声,问:“你去哪啊?” 杨婵转过头,朝他吼:“我要去乾元山,你管得着吗?” “你不等杨戬了?” 杨婵顿了顿,嗫嚅着:“我都等了几天了……” 说着说着,声音放大了:“还不是你说的他会继续呆在阴……那个地方!” “我也没说错,”哪吒摸了摸下巴,淡定地告诉杨婵一个恐怖的事实,“很明显,你哥很喜欢你最害怕的鬼女。” 杨婵脸色大变。 哪吒憋着笑:“你确实得做好心理准备。” 哪吒走过来,搂过杨婵的肩,安抚她着拍了拍,说:“别怕别怕。” “哎呀,走走走,”哪吒大手一挥,宣布道,“今儿我们就回乾元山去。” 正说着,家里的门被敲响了。 雷震子作为家里最乖的孩子,放下手里的吃食,跑到门口开门。 来者是军营的人,他告诉他们外头来了几个名头很大的仙人,自称是截教的人,是来阐教子弟讨要公道的。 哪吒搂着杨婵,歪着头,问:“什么公道?” 黄天化吃着瓜,站起来,就往外溜,边跑边说:“听他瞎扯,他们就是来找打的。” 哪吒“哦”了一声,见着黄天化提走了雷震子,转过头和同样转过头来的杨婵对视一眼,诚恳地说:“我们下次出西岐还是看看黄历吧。” “老天在跟我俩作对呢。” 杨婵:“……” 第104章 临城 当杨婵和哪吒赶到城门外时,看到城外坐落着十位仙人,他们气势汹汹,手持各类法器,叫嚣着:“阐教子弟故意杀害我们截教的弟子,此仇不能不报,告诉姜子牙出来应战!” 姜子牙? 对哦,姜子牙呢? 杨婵环顾四周,没有看到姜子牙的身影,奇道:“师叔上次的病还没有养好吗?” 姜子牙的病杨婵还专程去看过,诊治过,那些骇人露骨的伤口就是看着吓人,实际上都是些外伤,杨婵用宝莲灯一番诊疗,前几日就该好了,可是姜子牙这段时间一直没见着人。 哪吒在一边解释道:“师叔的病是好了,但心病还没好呢。” “心病?”杨婵想了想,问,“是因为申公豹吗?” 哪吒点了点头,他指着城门外的十个人,道:“你看,这回的人准又是那混账请过来的。” 他摸了摸下巴,说:“这回看上去厉害许多。” 他们在这里说的开心,城外的周兵却乱作了一团,这些仙人们每隔几里便布下了一处结界,将他们生生堵在了西岐城中,进出不得,没有姜子牙,周营上下无人敢动,黄飞虎当机立断,派人尽快去请姜子牙,不想,姜子牙却在小兵赶往相府的时候出现在了营中。 他脸色苍白,步履蹒跚,看上去还病着。 黄飞虎赶紧上前,扶住他,喊道:“相国,截教派来十人,摆下十绝阵这该如何是好啊?” 姜子牙皱起眉,琢磨着这三个字:“十绝阵?” 黄天化拖着雷震子上前,说:“师叔,我敢为将士们先试一试深浅。” 姜子牙一顿,黄飞虎却怒喝道:“混账!相国还未说话,你怎可擅自请命,战场刀剑无眼,还不快给我滚回去!” 黄天化闻言,皱起眉头,松开抓住雷震子的手,道:“他是冲着阐教的人来的,你以为我们阐教这些人可以置身事外吗?” 第294章 “不错,”张绍走出来,站在所有人之前,道,“我们此次正是冲着阐教而来的,但作为修行中人我们不会伤及无辜,我们兄弟十人摆下十道绝阵,如若姜子牙你可以带着阐教的弟子们一一破解,阐教故意杀害截教弟子的前尘往事也一笔勾销。” 赵江一惊,忙道:“师兄,弟子们的性命怎么能就这样简单的一笔勾销呢?” 白礼笑道:“赵江,你以为我们这十绝阵是姜子牙一等人轻易破的了的吗?” 姜子牙摁住跃跃欲试的黄天化,皱眉问:“那若是破不了呢?” “破不了?”金光圣母冷道,“那就拿你阐教弟子的性命来偿债吧!” 白礼难得和金光圣母站在同一战线上,笑道:“不错,首先就献上杀我们弟子最多的哪吒的人头吧!” 杨婵和哪吒站在城门本来袖手旁观,没想到事情竟然有自己的份,哪吒“哦”了一声,饶有兴致,正要大声应战,就被杨婵抬起手,猛地蒙住了他的嘴,杨婵又打又踹,用自己的身体把哪吒整个人拖了下去。 哪吒对杨婵完全不设防,这一顿操作,两个人都滚到城墙里了。 杨婵压着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透过修筑的城墙的间隙,在官兵们一言难尽的目光中,望了一眼外头那几位气势汹汹的仙人,又悄咪咪地低下头,藏了回去。 哪吒眯起眼睛,一脸“你什么毛病?” 杨婵低声道:“祖母写过两卷阴符经,我手里有人之卷,天之卷我曾在昆仑山看到过。” 哪吒挑了挑眉,抬起手,把身上的杨婵摁到怀里,然后坐了起来,和杨婵一同透过城门的缝隙去看外面的仙人,杨婵说:“天之卷收录了当时几乎所有仙人的仙术,虽然烧了个干净,但祖母自己却记得一清二楚,她无意之中跟我提过涿鹿时截教展现出来的的一些招数,这其中就有这十绝阵。” 哪吒一顿,神色变得正经了一些,又听杨婵说:“截教通天教主是个奇人,擅长制作各种神器仙器不说,还爱琢磨各种符箓阵法,最出名的是从无败绩的诛仙阵,其次的是交予三霄的九曲黄河阵,但前两个阵法祖母都没有见过,只是有所耳闻,这十绝阵祖母却亲眼所见。” “十绝阵曾经被截教的弟子们用到蚩尤与天庭的那场战争上,专程用来对付天庭的那些仙人的,据说十阵各有神机妙法,奥妙无穷,纵是神仙也难逃劫数,一旦入阵,魂飞魄散。” 哪吒闻言,没有应声。 杨婵生怕他不当回事,抓住他的手,急道:“真的!” 哪吒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问:“玄女有说过怎么破解吗?” “哪有什么破解之法,我祖母当年动手之前派人警告过通天教主,通天教主传信前来让弟子们退下战场,听从的自然退回去了,没听的通天教主也不管了,就任由我祖母杀了他们。” 杨婵缓了口气,拉着他说道:“十绝阵一旦摆下,除非施阵者主动撤阵,抑或是身死,没有任何办法。” 哪吒没什么表情。 杨婵哪里想到这十个人跑过来是专程要哪吒性命的,她完全没有对阵的心思,拉着哪吒就想往外扯,她道:“我们得赶紧离开这。” 哪吒没动。 杨婵急道:“哪吒!” 哪吒偏过头看了杨婵一眼,说:“既然玄女杀了他们,那我也可以试试。” “还试什么呀!那通天教主脑子有毛病,他自己就是仙人,创立的符箓阵法却无一不是对付仙人的,你若是凡人,入阵倒还好说,可你只要是修行者,这些阵法就是一个人造的小天劫,专用来要仙人性命的!” “可是玄女可以。” “可,那是祖母!” 哪吒淡定地反问:“所以呢?” 杨婵关心则乱,哪里管哪吒心里是如何想的,她抓着哪吒的衣襟,威胁道:“我不管,反正你不能给我冒险,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真得再死一次了!” 哪吒愣了愣,抓住杨婵的手,揉了揉,轻斥道:“胡说八道。” 他在杨婵百般不情愿的情况下,拉着她站了起来,远处的王变奇道:“怎么半天也没见阐教的人应战呢?” 赵江哈哈一笑,嘲道:“怕是不敢了。” 黄天化皱着眉,眼看着就要跑上去应战了,姜子牙又一次摁住他,斥道:“事情还不清楚,不要冲动行事。” “师叔,我这还冲动呢?”黄天化冷道,“他们不明摆着来找打的吗?” 姜子牙摇了摇头,道:“静观其变。” 阐教这边因为姜子牙,纹丝不动,摆下十绝阵的截教却不能就这样干摆着,姚宾看着远处站在最前面的姜子牙,道:“截教弟子已死,这债我们不论如何也是要讨的,姜子牙,这战你不应也得应。” 说罢,他往后数步,让过众人,走入落魂阵内,一挥手,上置一土台,设香案,扎上名为“姜子牙”的草人,丢入上下几盏灯中,上面的灯名为催魂灯,下面的灯名为催魄灯,上下连起来一共便是连接人三魂七魄的十盏灯。 姚宾念念有词,草人一入十盏灯中,分别灼烧,与此同时,身在阵外的姜子牙忽然觉得颠三倒四,天旋地转,神魂不定。 黄天化和雷震子见势不对,忙扶住姜子牙,双双喊道:“师叔!” 第295章 姜子牙头重脚轻,脚下一软,即便有两位师侄扶住依旧栽倒了下去,他被夺魂摄魄,当即晕厥过去,没了生气。 雷震子试了试他的鼻息,立即惊慌地收回手,颤抖着手,无比慌张地说:“师兄,师叔……师叔,是不是死了?” 黄天化瞪大眼睛。 杨婵也吓得缩回了紧紧抓住哪吒的手,哪吒禁锢一解,就在杨婵的惊呼声中从城墙上,翻身落下,展露人前。 只见他身着一身红色的衣袍,长发飞舞,眉间点着朱砂,披着混天绫,英姿飒爽,气宇轩昂,手持长枪,驾着风火轮从天而降。 “好!竟然还有几分应战的骨气,”白礼笑道,“我以为阐教都是群欺软怕硬的缩头乌龟呢!” 哪吒冷笑着说:“缩头乌龟的这个词你自个儿留着用吧。” 白礼站在人前,打量了哪吒几眼,也不客气,在哪吒持枪杀来的下一刻,一挥手,落下烈焰阵,将哪吒困如其中,哪吒只觉得空间忽然扭曲,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拽入了另一道空间里。 杨婵见哪吒投入烈焰阵中,心神大乱,站在城墙上,大声喊道:“哪吒!!” “哪吒?”白礼挑了挑眉,“哦”了一声,笑道,“原来这就是哪吒,看来还真是来对了。” 杨婵失了冷静,从发间拔出宝莲灯,宝莲灯在手中绽放,爆发出粉色的光芒,粉色的光绽开,飞到城下的人眼前,点亮了十位天君手中那些无形的绝阵。 她焦急地从这些变得有形的阵法中寻找哪吒的身影,然后在烈焰阵的大火之中,看到了哪吒变得渺小的背影,她从城墙上一跃而下,黄天化念起她不会飞,见状,瞪大眼睛,喊道:“喂!快回去!” 杨婵没有听话,她一边捏决,一边跳下城墙,一时间西岐城外狂风大作,她蓝色的衣裙翻飞,而在她飞落的同时,天边冒出瑰丽的风景,黄天化抬头一看,看到了明明是风和日丽的白昼风光,天上却奇异的闪耀着数十颗璀璨的星光。 星光耀眼,远不及杨婵手中的光芒温和。 黄天化忍不住眯起眼睛,却见变得狭小的视野里,逐渐了变出了数位仙人的身影。 他瞧见了熟悉的面孔,不由自主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喊:“师父!” 清虚真君微微颔首示意,而紧随着他,广成子,赤精子,黄龙真人,文殊广法天尊,太乙真人,玉鼎真人等等数十位上仙,悉数赶来,他们身后还跟着数位弟子,一同前来助阵。画风十分严谨统一,除了太乙真人以外。 别家都是带着一表人才的小弟子,就他抱着个五六岁的粉琢玉雕的奶娃娃。 呃,还哭个不停。 太乙瞧见了一心一意送死的杨婵,也顾不上怀里哭个不停的小娃娃了,他从空中最早落下,赶在杨婵之前,把她拽了回来,杨婵被猛地一拉,差点栽倒在地,下意识回头一望,看见了太乙真人。 杨婵瞪大眼睛,看见没了胡子的太乙,一时没敢相认。 太乙一脸无奈,头疼欲裂,把怀里的孩子塞到杨婵的怀里,在杨婵困惑的目光中,走出烈焰阵。 小娃娃哇哇大哭,她喊:“我不要爷爷,我要哪吒!!!!” 杨婵被她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往后一仰,就见阵中的太乙祭出几年前从石矶那里抢来的太阿剑,插在阵中,轻扫拂尘,剑上万年不绝的寒霜炸出冰雪泯灭了阵中一部分熊熊燃烧的大火。 哪吒手里拿着乾坤圈,越过又一次乱喷的大火,飞到太乙身边,喜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太乙摸了摸,啊,不好意思,他已经好几年没胡子可以捋了,他手上又一次落空,尴尬地滞在空中,哪吒一脸“你放心,我什么也没看见”,然后被太乙抬起一手敲了他的头。 哪吒疼得“唔”的一声,抱着头,蹲到一边,说:“师父,你这胡子又不是我干的,你要打就打四象啊,打我做什么?” “子不教父之过,我不打你打谁?!” 说的有点道理……个屁啊。 “冤有债有主,你要打就打她,我算她什么父亲。” 太乙又是一拳,打地鼠似的,把他打了回去。 哪吒抱着头疼得呲牙咧嘴。 太乙低声斥道:“她就在外面呢,小心她听见又要闹了!” 哪吒闻言,转过头,除了阵中的火就只看到了阵中的火,什么也没瞧见,他怀疑是太乙诓他的,太乙解释道:“你陷在阵中,只能看到此方的世界当然看不到外头的,但外面因为杨婵用了宝莲灯,大家都能看到里面,你说话给我小心点。” 哪吒一噎,总算没说什么与我无关的话了。 太乙站在太阿之前,将哪吒护在身后,看着周围的大火,回答了他之前的问题,道:“有人率先给师父去信,说十君子即将出岛,困守阐教弟子,让我们赶紧下山前来相助。” 哪吒听此言,意味深长地说:“这个有人怕不就是申公豹吧?” 太乙一惊,微微瞪大眼睛,偏过头看了哪吒一眼,厉声喝道:“住嘴!” 哪吒还从未见太乙什么时候这么紧张过,不由得愣住,态度也变得小心起来,他问:“师父,怎么了,我说错了?” “这种事,说对说错都毫无意义,”太乙似乎有弦外之音,“我们奉命封神,不管是非,都得替姜子牙铲除前方一切孽障。” 第296章 哪吒眯起眼睛,心道,这孽障恐怕单指了截教吧。 太乙低声道:“此处不宜多说,我们先出去。” 哪吒失望地“啊”了一声,问道:“师父,你不破阵吗?” 太乙骂道:“十绝阵哪那么好破,你以为跟你以前一样似的?赶紧给我滚出去!”说罢,太乙将手摁在太阿剑上,低声念咒,剑上瞬间狰出一道冰冷的剑光,此剑出自通天之手,与烈焰阵相生相克,虽暂时破不了阵,但助太乙师徒出阵却没有问题。 只见那道冰冷的剑光划破了烈焰阵中的结界,大火被撕开,撕出外面的天光,外面正站在抱着四象一脸焦急的杨婵。 太乙抽出剑和哪吒一同趁着阵裂出缝隙之时,迅速飞了出去。 一出去,里头的火舌还不打算放过他们,太乙抓住哪吒的衣服,将他率先摔了出去,自己则反过身来对付这团火,他落到地上,迅速向后退,他的脚与地上迅速磨出一道又深又长的坑,他一边往后退,一边专心对付这团火。 只见,他一手拿起手中的浮尘飞速旋转,一手捏决,手中的浮尘清扫过阵中难灭的三昧真火,顷刻间,浮尘里竟然冲出一团更加凶猛的大火,它化作一颗巨大的龙头,狰狞地张大嘴一口吞掉了飞来的火舌。 顷刻间,那蚕食一切的三昧真火竟然烟消云散。 烈焰阵撕开的伤口因为这道湮灭的三昧真火渐渐合上了。 不远处白礼面无表情,神情阴冷地盯着太乙。 太乙没有瞧他,往后又退了几步,很快其他几位上仙上前,挡住了过于出风头的太乙的身影。 太乙藏在师兄弟的身后,终于有空跟哪吒一家说说闲话。 杨婵看到哪吒出来,顾不上怀里的四象,把四象丢给跳出来的哪吒,然后一把将两个人抱住,差点没忍住哭出来。 哪吒听到杨婵呼吸急促,抬起手回抱她,急道:“别哭!” 杨婵哽了哽,带着泣音,说:“我没哭。” 哪吒听着这声,心里想,这哪算没哭呢,他拍了拍杨婵的背,说:“我有分寸,你别瞎担心。” 太乙从远处遥遥走来,手持拂尘,仙风道骨,却破口大骂:“你有个屁的分寸!” “我看你是要挑战自我,勇攀高峰,作死到底。” 哪吒一僵,松开杨婵,尴尬道:“您别在杨婵面前拆我台啊。” 他是要面子的。 太乙指着他,又骂道:“顾头不顾尾,把孩子给我抱好了!” 哪吒一顿,低下头,看着怀里已经没哭却摇摇欲坠的四象,“哦”了一声,把她往上抱了抱,四象顺着杆子就爬,一双大大的紫色眼睛鬼精鬼精地转了转,瞅中了哪吒怀里的好位置,一把抱住哪吒的脖子,坐在他的手臂上。 “哪吒,”四象开始惨兮兮地诉苦,“你好久没回来,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哪吒老老实实地说:“我本来是有这个打算的。” 四象瞪大眼睛,眼里转着水光,眼看着又要哭了。 哪吒习惯她这副可怜样了,转过头问太乙:“您说在阵中有些事不方便说,是什么事?” 太乙不答。 哪吒懂了,也学会了小声说话:“是阐截大战,还是封神之战?” 太乙瞪了他一眼,哪吒了然:“看来是两者有之。” 太乙挥挥手,道:“行了,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已经轮不上你来解决了,十绝阵我们会解决的,你带着四象他们先走。” 哪吒不依不饶:“阐教是不是要跟截教打起来了?” 太乙拗不过哪吒,叹了口气,道:“事是这样,但不止是这样。” “不止?” “封神之战背后的原因很多,一是天庭要封神,二是我们这些没用的老家伙要借此度过死劫,三是……阐教打算以正统的身份命令截教剪除手脚,在毫无威胁的情况下与我们合流。” 哪吒被这些原因砸的一懵,他先是问:“什么是死劫?” “字面意思。”太乙叹道,“我们这十二个人修行数年,蚕食了天地灵气供养自身,偏偏心有孽债,心魔难消,心性不坚,等到天雷降下,注定一死。” 哪吒忽然皱起眉。 太乙抬起手,拍了拍哪吒的肩膀,故作轻松地说:“你担心什么?我都当混子当了这么多年了,自然有三两本事继续混过去。” “师父……” “行了,”太乙打断他的话,不让他再问,“你也知道我是你的师父,你的一切都是我教的,少在我面前得瑟你的本事。” 太乙怕哪吒死揪着这个不放,主动说了其他的:“至于第三个原因是天尊的意思,也是我们阐教此次主要的目的。” “即彻底打败截教,助成阐截合流。” “为什么?” “我哪知道为什么?总之,封神的事你不要牵扯太多进去,阐截既然要合流,最后就会是统一的教派,到时候相杀的死敌终究会是同一门下的师兄弟,你若是杀了太多截教的人,犯下太多的杀孽,迟早混得两头不是人的下场。” “况且杀孽这东西,恐怖的不是杀戮本身而是纠缠不断的因果,”太乙低下头,看着哪吒,认真地说,“你还年轻,能活千万年,这些事轮不到你去背负,这些事交给师父我就好了。” “听懂了吗?” 第297章 第105章 四象 太乙没有等到哪吒说听懂了,却等到四象盯着杨婵,她抱着哪吒的脖子,在大人们说正事的时候,只关心自己的小世界,她充满敌意地问:“你是谁?” 杨婵方才抱着她,她不仅哭,还一直挣扎,差点给杨婵来咬上一口,不过也是,哪家落到陌生人怀里会是淡定的? 四象说话声音不算小,太乙和哪吒都双双看向了她。 杨婵其实第一眼看着四象那双肖似茶茶的紫色眼睛就明白她是谁了,但她没想到能一下子见到她,一时间没有做好心理准备,表现得十分局促,刚刚因为过于焦急忘记的尴尬这会儿全冲进脑子里了。 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只能求助似的看向哪吒。 哪吒的注意力从太乙意味不明的话中抽离,拍了拍四象的小脑袋,代替杨婵答道:“她是你娘。” 四象十分震惊,那双本就很大的紫眼睛变得更大了,一晃眼,似乎都快占全脸二分之一的大小了。 她继续盯着杨婵,然而,看着看着那双漂亮的紫眸里飘起了模糊的水汽,她一直瞪着眼睛,试图不让眼泪掉下来,可眼泪还是一刻不停地落了下来。 她哭的无声,显得比之前嚎啕大哭,还要可怜。 哪吒不解其意,问:“太开心了?” 四象伸出手去扯哪吒耳朵上的金耳环,扯得哪吒生疼,拉开了她的小胖手,四象好像更委屈了。 她埋在哪吒怀里,可怜巴巴地抽泣:“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 哪吒:“?” 杨婵:“!” 太乙:“……” 四象哭了一小会儿,似乎是已经认清了可怕的现实,她抬起头,环顾四周,重新找回她不要的爷爷,向她唯一的归宿伸出双手,说:“爷爷,我要抱抱。” 太乙认命地把这个小祖宗从哪吒手里抱了回来。 四象落到他的怀里,再没之前那么闹腾了,在她心里她以后除了时不时来乾元山带她出去玩的舅舅和爱睡觉爱喝酒爱偷懒的爷爷之外,再没有别的依靠了,她要乖乖的,不然爷爷也不喜欢她的话,她就哪也去不了了。 父亲再婚的留守儿童就是这么悲伤。 “爷爷,”四象埋在太乙怀里,想要再确认一下,“你不会不要我吧?” 太乙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哄道:“又在瞎想什么呢?” 四象稍稍放松了一些,但她余光瞥见哪吒和杨婵站在一起,看一蓝一红,仿佛一双璧人,还是觉得眼酸。 四象自小没有母亲,又是在哪吒这种非正常人的手下长大的,活得相当没有安全感,整天胡思乱想,哪吒那几年天天待在乾元山还好,当个跟屁虫就是了,但是哪吒出门带不了她,她又没有及时转接到杨戬手里,非常担心自己就这么被扔掉了。 实在不怪她多想。 她没有母亲就算了,连眼里不靠谱的爹爹都不是亲生的,她感觉自己就跟家里捡的那些小猫小狗一样随时都能丢掉,永远没有安全感。 哪吒看着她又在伤春悲秋,大步上前,在太乙略诧异的目光中,一手提起四象的后领,提小猫似的,把她提了起来,四象落到他手里一晃一晃的,哪吒经常这么提着她走,她早就习惯了,可是今天她认定哪吒不要她了,挣扎着转过身想要回到太乙的怀抱里。 然而,哪吒没有放过她,他提着她,走到了杨婵身边,指着杨婵告诉四象:“你不是成天念叨娘吗?这就是你娘。” 杨婵脸一红,说:“别乱说,我不是她娘。” 四象落着泪,说:“你就知道给我找后娘!” 哪吒:“……哪里是后娘,这不就是你原封不动的娘吗?” 四象垂头丧气,一副早熟的小模样,说:“别骗我了,我知道我娘早死了。” “你在山上说着等人,其实,就是等的一个不可能回来的人。” “我都知道。”四象低下头,“但我没想到你不想等了。” 哪吒:“……想象力挺丰富。” 他抖了抖手里的笨蛋四象,把她眼眶里的泪珠子抖没了,继续说:“再好好看看。” 杨婵看四象难过成这样,把尴尬抛到脑后,也开始自证道:“我确实是哪吒等的人。” 四象不信,她抬头看了杨婵一眼,说:“我娘是华山圣母。” 杨婵扬眉,心里想怎么真假圣母这茬还没过去,她拍了拍胸口,说:“我就是华山圣母。” 四象一顿,更仔细地看了杨婵,又说:“我娘是白色的头发。” 杨婵抓起几缕头发,告诉她:“我以前确实是白色的头发。” 四象皱起眉,道:“我娘眼睛很漂亮。” “啊?” 杨婵下意识看向哪吒,哪吒反问:“那她眼睛不漂亮吗?” 此举无异于当场表白,杨婵羞得脸红,捧着半张脸,低下头,不肯看他了。 四象却仔仔细细地瞧着杨婵,老老实实地说:“漂亮。” 杨婵羞涩地笑了笑,笑着说:“谢谢,你的眼睛也很漂亮,很像你亲生母亲。” “亲生母亲?” “是,我见过你亲生母亲,很漂亮,很干净,”杨婵比划着四象出生时的大小,告诉她,“你正是我亲自接生下来的。” 四象眨了眨眼睛,迷惑却好奇。 第298章 杨婵就告诉她,她小时候的样子,小时候从没从哪吒那里听过的故事,四象越听越眼热,信了杨婵是她娘了,杨婵拍了拍她的头,告诉她:“你知道你为什么叫四象吗?” 四象摇了摇头。 杨婵笑着说:“你父亲,啊,应该可以这么叫吧,他虽然不是你的生身父亲却很爱你亲生母亲,也很爱你,这名字就是他给你取的。” “他说:‘混沌分天地,天地化阴阳,阴阳变四象,四象生万物。四象是初始、是变化、也是终结。’” 四象眼中闪着明亮的光,又听她说:“四象,你是你父母关于苦难终结的象征,是自由的象征,是希望之所向。” 四象擦了擦眼泪,小心翼翼地问:“我的名字真的是这个意思吗?真的是这么重要的意思吗?” 杨婵笑着点点头,笃定道:“当然。” “你是因为他们的爱而诞生的,虽然他们没有机会陪伴你,但他们很爱你,也很期待你长大。” 杨婵伸出手,将在哪吒手中漂泊无依的四象抱到怀里。 很奇怪,四象没有关于杨婵的记忆,然而落到她的怀里却无比熟悉,杨婵看到她疑惑,了然地解释道:“因为你是在我怀里长大的呢。” “长到两岁的时候……到了乾元山,又到了哪吒的怀里。”杨婵点了点她的鼻子,四象眨了眨眼睛,漂亮的紫眸干净极了,杨婵认真地告诉她,“你在亲生父母那里是宝贝,到了我们手里也是宝贝,四象,你一直都是宝贝呢。” 四象揉了揉眼睛,埋到杨婵温暖的怀抱里,轻声喊:“娘。” 杨婵调笑道:“我不是你娘。” 这句话激起了四象记忆深处的答案,她将杨婵抱得更紧,更加肯定杨婵的身份,她轻声又喊:“娘娘。” 杨婵笑了。 她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早给四象准备的小礼物,一个小波浪鼓,送到她手上,说:“你别听哪吒瞎说,我们其实一直惦念着你,一直想回去见你呢。” 四象摇了摇手里的拨浪鼓,听到“咚咚咚”的鼓声,带着些埋怨地问:“那为什么没有早点回来?” 杨婵看了哪吒一眼,叹道:“我和哪吒运气实在不够啊。” “每次一回来就遇上打扰我们回家的坏蛋。” 杨婵生怕四象不信,抱着她,给她指远处那数十位截教子弟,跟她说:“每次一要回去就遇到,烦人的很,然后,怎么也回不去了。” 四象看着那边,见好几个爷爷跟他们打的凶,有点害怕地缩回了杨婵怀里,心里又信了。 太乙看到四象和杨婵相认也觉得欣慰,他摸了摸不存在的胡子,说:“你们能够再见也算是世间头一等幸事。” 杨婵转过头看着太乙,抱着四象,微微福身,向他行礼,道:“多谢真人这些年的照拂。” 太乙摆了摆手,说:“你能协助复生哪吒,我才要好好谢你呢。” 杨婵摇了摇头,回:“哪吒能活着,对我来说也是最重要的事。” 太乙闻言,忽然想起杨婵那年背着哪吒上山跪下来求他的事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看了眼哪吒,决定推一把这两位小辈,主动挑明那些年故意没有挑明的东西,道:“你当时只想要他活着,不求姻缘,那他现在活着了,你还肯求姻缘了吗?” 杨婵一惊,四象昂起头好奇地看她,哪吒则“欸”了一声,好奇地问道:“她怎么还求过您这个?” 杨婵恨不得蒙住哪吒的耳朵,生怕他知道自己早就喜欢他了,让他有机会占便宜,急忙跟太乙说:“我们俩的事这段时间已经定了,您也不必操心啦。” 太乙困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错话了,他左思右想,选择放过自己也放过杨婵,点点头,故作高深地说:“如此也好。” “不过你们俩的事定了的意思是?” 哪吒上前,笑眯眯地说:“师父,我和杨婵打算以后成亲做夫妻。” 太乙曲调高昂的“哦”了一声,哈哈一笑,连连说“好”。 杨婵红着脸,嘟囔着:“我还没准备好呢,八字没一撇的事,你先别跟真人嚷嚷。” “就不。”哪吒果断拒绝,这种事他恨不得跟全天下嚷嚷呢。 太乙笑呵呵地说:“这是好事,不过杨婵说的也对,你们其实还小,未来的路长着呢,不用着急,慢慢来吧。”哪吒和杨婵双双应声。 聊完闲话,太乙又提到了正事上,他道:“刚刚的话,我希望你能听进去。” “师父,但是……” “没有但是,哪吒你此前杀了截教不少人,白礼几人已经盯上你了,你就先带着杨婵和四象去北海待一段时间再回来,那时候十绝阵的事应该也告一段落了,截教对你的注意力应该也移走了。” “北海?”哪吒奇道,“为什么不回乾元山?” “嗯,其实我让你这时段离开,除了因为你,也有四象的原因,”太乙抬起手,轻轻揉了揉杨婵怀里难得乖巧的四象的头,说,“四象身上有四象蛊,她要想正常长大,带着蛊始终是难事,可是九苗的四象蛊那样再生的方式几乎让她除不干净体内的蛊毒,最多是抑制和阻断她的蛊毒不会在无意之中侵扰他人。” “我问过师叔,他说在北海的海眼是生灵所化,冰封千年,可以抑制四象体内的蛊毒,让她戴上去了,像个正常人一样长大,不必再受蛊毒之苦、” 第299章 “可我接下来忙于阐截之战,之后也不知道……”太乙似乎总是话里有话,他咽下本来想说的话,笑道,“总之,之后也会很忙,趁着这段时间给她找出北海海眼吧。” 哪吒迟疑许久,但在太乙的坚持下,最终还是点头了。 在太乙的护佑下,哪吒几人在战场上终于离开了如何也离不开的西岐城。 杨婵抱着四象,靠在她的耳边说:“跟真人说再见。” 四象有父母在身边是很听话的,她既不吵也不闹了,夸张的扬起小胖手,喊道:“爷爷再见!我们会早点回来的!” 太乙一愣,继而笑着抬起手,也跟着挥了挥,回:“出去玩就不要急着回来啦。” 四象又乖巧地点点头,说:“好的爷爷,我们晚点回来。” 哪吒敲了一下她的小脑袋,说:“笨蛋。” * 北海位处极北之地,是苦寒之处,终年寒冷,一年到头除了雪就是雪,比昆仑山还要夸张,据说,这在几万年前是天庭流放、关押和处刑犯人的地点,煞气极重,但几万年前鸿钧来过这以后,就将这片地带的煞气通通渡化,成了可以住人的地方。 于是,这里虽然苦寒却还还住着一些人,这些人围绕着雪组成了新的村落,即便出行的人人稀拉拉的,但远看起来竟然算是繁茂的。 北海遥远,哪吒一行人日夜兼程行了差不多快一个多月才赶到这里。 这里太冷了,四象和杨婵一踏入这里就冻得受不了。 北海一直是冬天,但是西岐却已经入夏了,杨婵欠考虑地一直穿着哪吒给她买的新衣服,美丽是美丽,可到了北海就成了美丽冻人,她一个喷嚏连着一个喷嚏,到后面也不敢抱着四象了,四象被转接到哪吒怀里。 杨婵将四象抱了一路,胸口都捂热了,但是哪吒胸前却冰冰凉凉的,四象一落到哪吒怀里,就冻得一哆嗦。 哪吒皱着眉,拍了拍怀里的四象,从乾坤袋里抽出一件后世的外氅披到杨婵身上,说:“先去买件冬天的衣服吧。” 杨婵点点头。 他们一行人一来到北海就先去了最近的集市买了几件厚实的皮毛衣裳,哪吒倒是无所谓,但四象和杨婵被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杨婵看他一年四季穿着红衣,衣衫单薄,而大雪纷纷,抓着他的手,皱着眉问道:“你不冷吗?” 哪吒还真不冷,他常年用火,与火为伴,冷热都模糊了。 他牵住杨婵,回:“不冷,先进屋吧。” 杨婵点点头。 北海虽然有人,但很少有外来人,多的是一些外面来的逃难的罪奴,因而出了一些简单的以物易物的集市外,什么也没有,客栈当然也是没有的。 他们找了一户猎户,送他一把上好的刀,当作货币,借住在里面。 一进屋,外面的冷空气全都落到身后,杨婵和四象被扑了一身热气,好像才终于活过来。 四象冻得满脸通红,杨婵用力搓着手,等到手都搓红了,才捂到四象的脸上,四象冷冰冰的脸上感受到杨婵温暖的手,抬起小手碰了碰杨婵的,然后乖乖巧巧地喊:“娘。” 杨婵笑了笑,总算没再拒绝这声娘。 在哪吒嘴里四象是个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鬼丫头,但杨婵和她接触下来却觉得她又可怜又懂事,跟她小时候闹得全家人仰马翻的样子相比简直不知道有多乖。 杨婵做了“娘”,才明白做娘的辛苦,她将哪吒怀里的四象接过来,坐在床上,继续捂四象冰凉的小脸蛋,四象任她去捂,然后,看向坐在火炉边点火的哪吒。 猎户说家里没有干燥的柴火了,哪吒说不打紧,他自己会烧,说着就给猎户演示了一下凭空烧火的本事,屋子里一下子点起火,暖意浓浓,四象发现猎户震惊的目光,敲起嘴,得意洋洋地想,哪吒就是厉害。 杨婵看到她得意的小模样,咯咯的笑,四象小声问:“娘,你在笑什么?” 杨婵没说自己在笑什么,她放下被四象冻得不再温暖的手,又开始搓手,她说:“你也学着我搓搓手吧,暖和。” 四象点点头,和杨婵一起搓手,她被杨婵抱在怀里,大手外包着小手,看着分外温馨。 哪吒蹲在床下,抬头望着她俩,心里一暖。 李家可没有这么温馨的场景,除了吵架就是冷战,要不就是芸娘的小心翼翼和战战兢兢,对待李靖,芸娘远比对哪吒更加小心谨慎,与其说是在侍奉夫君,不如说是在服侍掌管他们母子俩生杀大权的主人。 这样畸形的关系不仅压的芸娘扭曲,也逼得哪吒窒息,他从不觉得组成家庭是件好事。 婚姻就是奴隶制,父亲是家里的主人,而妻儿通通都是仆役抑或者说,妻儿们是可以随意处置的私有财产,然而,父亲并不是永远的既得利益者,因为父亲之上还有父亲,父亲的父亲之上还有更多的父亲,那是李家宗祠里那一座座古旧又腐朽的牌位,也是曾经压在李靖和哪吒头上无法回避的君王。 哪吒从儿子的身份走过来,不觉得夫妻关系是好事。 但,这一切在杨婵那里好像是不同的。 四象搓热了手,没有按照杨婵说的捂一捂自己的脸,她抻起腰要给杨婵捂脸,杨婵一愣,下意识抬眼,看向哪吒,哪吒看着她,笑了。 杨婵眨眨眼,听哪吒说:“四象年纪不大,倒学会李靖说的那套孝顺了。” 第300章 他问杨婵:“这算好事还是坏事?”杨婵抱着四象,开心不已,四象见她开心,更为殷勤,杨婵点了点四象的小鼻子,笑着说:“这当然是好事。” “是吗?” “是啊,”杨婵说,“驱动孝顺的不是压在你我头上冷冰冰的规矩,而是爱啊。” 哪吒愣了愣,这种说话他还从未听过,以前李靖要求他做到这些从来不解释原因,原因?什么原因,以前的人这样做的,你要想融入社会,也该这样做,不然迟早成为一个异类。 杨婵笑道:“这说明四象很喜欢我。” “是不是?” 四象从小到大闯祸不断,撒谎连篇,但是在杨婵面前乖巧又听话,她点点头也不像其他孩子那般觉得说爱难为情,直截了当地对杨婵诉说爱意,她说:“娘对我很好,我很喜欢娘。” “呀,那四象可以喜欢我,那一定也可以学会喜欢别人。” 四象疑惑。 杨婵解释道:“爱是推己及人的,就像哪吒喜欢我,就会喜欢你一样。” 四象嗫嚅道:“哪吒喜欢我吗?” 哪吒挑眉,道:“我还在这呢,要说我坏话小心点。” 四象抱住杨婵,把想朝杨婵抱怨的有关于哪吒的种种咽了回去。 杨婵瞪了哪吒一眼,道:“好好说话,威胁她做什么?” 哪吒奇道:“我有没好好说话吗?” 杨婵懒得理脑子有问题的哪吒,她摸了摸四象的头,说:“四象不要记仇,哪吒其实对你很好。” 不然,以他的个性,早把这个小累赘扔给杨戬了,却手把手把四象亲自带到身边带到这么大。 四象点点头,闷闷地说:“我知道。” 四象为了找娘老是闯祸,哪吒都给她兜底的,安慰她的话不会说,但是会举例子,比如,这算什么,你又没杀人放火,我在你这年纪可什么坏事都干过,之类的。 因而,四象下一次总是会闯更大的祸。 哪吒都觉得没什么,祸要是大点,最多学着太乙在她脑袋上来上一拳,看着手重,下手却很轻,四象晃晃头一会儿就好了。 但有一次,四象祸闯太大了一点,不过,这其实也不算是祸。 她只是走丢了。 她成天在乾元山瞎转悠,哪吒常年闭关,不太管她,如果她不专程粘着哪吒,要想看到哪吒基本只有在她闯祸找家长的时候作为横行霸道的家长出现。 四象自顾自地跟不管她的哪吒怄气,骗过金霞童子那只傻鸟,背着不多的行囊,觉得与其等待不如主动出击,去华山找娘去。 然而,她想的是蛮好的,可一下山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楚,更别说去华山了。 她一路瞎撞,华山没去成,一个小娃娃倒去了很多地方。 哪吒知道她失踪用了很久,找她用了更久,幸亏四象是四象蛊,一身的毒,谁也欺负不了她,不然这么小的孩子早死在路上成为路上那些妖魔鬼怪、山林野兽的盘中餐了。 四象迷路一路,遇到好多可怕的大家伙,一看到哪吒就哇哇大哭,跑上前,一把抱住了他,哪吒沉默了很久,才把她抱入怀中,四象一直在哭。 哪吒却一直沉默,沉默了太久,久的四象也害怕了,她不敢哭了,只能在哪吒怀里偷偷抽泣,哪吒见她不哭了,低下头,默默擦了擦她的眼泪,四象害怕赶忙往后躲。 哪吒的手滞空,看着四象,一言不发,四象更加害怕,觉得哪吒忍了这么些年终于要找她算账了,想着赶紧跑,却被哪吒摁住,挣扎不能。 哪吒看着她,终于开口:“为什么跑?” 四象还是那个答案:“我想去华山找娘娘。” 哪吒点点头,又问:“为什么怕我?” 四象瞳孔一缩,瑟瑟发抖。 哪吒收回手,面无表情地问:“我是不是对你很不好?” “你到底是想去找杨婵,还是想去杨戬那里去?” 四象嗫嚅着说:“我没想找舅舅。” 四象冷静下来,觉得哪吒肯定是不能再让她跑的,而且她迷路好久了,也不敢乱跑,想了许久,上前,竟然又抱住了哪吒。 哪吒于她而言显得过于高大的身影微微弯曲,将她紧紧捞入怀中,四象小心翼翼地道歉:“对不起,我再也不乱跑了。” 哪吒不喜欢小心翼翼,他看够了芸娘的做低附小,不愿跟杨婵有关系的四象也沾上这种碍眼的习惯,他生硬地回:“不必跟我道歉。” 他实在不会跟人交流,尤其是不会跟幼小的孩子交流,此话一出四象更加害怕了,她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哪吒非常挫败,甚至有些连他也没有发现的难过。 他不敢再乱说话,也不敢乱动怀里的四象了,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平静地陈述道:“我找了你很久,本做好了找不到就一直找下去的打算,但幸好,找到了。” “你现在还愿意跟我回去吗?” 四象久久没有回音,哪吒等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道:“罢了,你若实在喜欢跟杨戬一起生活,我就带你去杨戬那,但是杨戬常去阴间,阴间寒凉浊气又重,对你身体不好,你……以后注意身体,让杨戬尽量别带你去阴间,或者,找个别的什么人好好照顾你,别让你无所依靠。” 四象闻言,眼睛发酸,她抓着哪吒的衣服,说:“我不去舅舅那,哪吒你别丢下我啊。” 第301章 哪吒顿了顿,低声反驳道:“是你要丢下我。” 四象赶紧解释道:“我没有,我只想找娘娘。” “哪吒,你一直在等娘,可是一直在乾元山等怎么等到人呢?舅舅说娘是华山圣母,那我去华山,就一定能找得到吧?”四象天真地说“我找到娘,让她回来找你,你们是不是就能团聚了?” 哪吒:“……她不在华山。” 四象歪头问:“那她在哪?” “她在昆仑山,但也不一定,”哪吒难过地说,“我其实也不知道她在哪,我只能在乾元山等着。” “只能等着?” “只能等着。” 哪吒是个嚣张跋扈的家伙,但在杨婵的事情上总是表现得低沉又消极,四象找了这么些年,在此刻终于明白自己不用找了。 因为,哪吒等的人,她找的人,可能早就死了。 四象抬起头,看着哪吒那张不带什么表情,却阴云密布,浓墨重彩的脸,忽然难过地滚出眼泪,哪吒能出来找她,却只能在乾元山毫无希望地干等一个不会归来的亡者,她想起自己一学会走路就缠着哪吒要娘的作为,忽然觉得自己很不懂事。 四象抓着哪吒的手,主动说:“哪吒,我不找娘了,我们回家吧。” 哪吒一愣,虚虚地环着四象,问:“你不去找杨戬吗?” 哪吒还是觉得自己太讨厌了,四象不是去找娘的,是去投奔舅舅的。 “我没有找舅舅,”四象只能一遍遍解释,“我真的是去找娘的。” “但我以后不会找了,”四象小小一个人,却在郑重承诺,“你是我爹,我以后就一直陪着你。” 四象牵住他的手,人小鬼大,宣布道:“现在就回家。” 哪吒站起来,看着还不到他膝盖的小丫头,老老实实地说:“我可不是你爹。” 四象一僵,她其实早就知道自己的找的娘不是自己亲娘,身边的爹也不是亲爹,她一踩脚,霸道地说:“你就是,就是,就是!” 哪吒歪了歪头,跟一个小丫头争起来了:“可我确实不是。” 四象急了,眼看着又要哭了,哪吒忽然有了看到杨婵的错觉。 真奇怪,透过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竟也能看到自己所思念的人影子。 难道杨婵真是她娘不成? 哪吒怕这个小丫头和杨婵一样哭起来,哭的他心疼,将她从地上,抱到怀里,说:“虽然我不是你爹,但你愿意跟我回山,” 哪吒顿了顿,十分诚恳地说:“我真的很开心。” 四象窝在杨婵怀里,想起这些事,无比肯定地说:“哪吒肯定是很喜欢我的。” 不然,不会找她了那么久,也不会因为她愿意跟着自己走而开心。 杨婵笑了笑,把她放了下来,杨婵说:“爱是推己及人,哪吒是喜欢我,于是喜欢你,你喜欢我,那你是不是也喜欢哪吒呢?” 四象点点头。 杨婵将她推到哪吒那边,四象哒哒哒地跑到哪吒面前,在哪吒困惑的目光中,霸道地要求哪吒低下头,哪吒听话地低下头,就见四象伸出手,将方才捂过杨婵脸的手捂到了哪吒脸上,哪吒微微睁大了眼睛。 他抬眼,看向杨婵,杨婵笑着说:“四象也孝顺你了,公平不公平?” 哪吒垂下眼眸,漆黑的眼眸里面蕴着温柔的光,他捏了捏四象红彤彤的脸蛋,终于理解了曾经怎么也学不会的“规矩”。 第106章 亲吻 太乙说话古怪又蹊跷,哪吒其实面上没说,但心里其实一直惦记,杨婵见他到了晚上还在对着火炉干坐着烤火,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抱着已经入睡的四象,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哪吒一顿,抬眼,发现杨婵竟然还没睡,他淡声回道:“没什么,在想明天怎么继续往北海里面走的事。” 他们现在还在北海边界,虽然冷,却离真正的北海有十万八千里,收留他们的猎户劝告他们不能再往里走,越往里走,聚居的人越少,也越危险,据说深入北海,就会遇到潜藏在北海的妖怪。 哪吒这个杀星当然没有当回事,猎户见他们不听,也不再强求,摆摆手,叹了口气,就回了自己的屋。 杨婵闻言,仔细打量着哪吒,见哪吒出神地望着跳动的火,皱起眉,说:“你是不是骗我了?” 哪吒一愣,反驳道:“没有。” “那就是瞒我了。” 哪吒选择直接不回答,他说:“四象都睡了,你也睡吧。” 杨婵眉头皱得更深,她埋回被子,想了几刻,怎么想也觉得不对劲,爬起来,开始威胁哪吒:“我给你三秒,你最好老老实实跟我交代。” “不是……” 杨婵无情地开始数秒了:“三。” “杨婵,你怎么又不讲道理啊?” 杨婵不理他,继续数秒:“二。” “杨婵。” “一。” 杨婵数完秒,果然不耽搁,从被子里爬起来,哪吒赶紧走过来把杨婵摁了回去,他看了眼睡得踏实的四象,蹙着眉,低声道:“这么晚了,你要干什么?” 杨婵不跟他掰扯,她抓着哪吒的衣领,威胁道:“你再不说,我就出去了。” 哪吒眯起眼睛:“你去哪?” “离家出走不成?” “对。”杨婵点点头,再添一把火,“你敢瞒我,我就敢耍你,待会儿就出去,冻死了你负责。” 第302章 杨婵昂起脑袋,挑衅道:“我要是冻死了,我阿兄肯定拿你是问。” 哪吒冷哼一声,冷道:“少拿杨戬威胁我。” 杨婵能威胁人,也能哄人,抓住哪吒衣领的手变松,轻轻摩挲着他的领子,她笑盈盈地说:“不过在我阿兄找你算账前,你肯定心疼死了。” 哪吒哼了一声,不满道:“就知道威胁我。” “刚刚那句可不是威胁。”杨婵纠正道。 “那是什么?” 杨婵不说了,她松了手,又躺了回去,压着被子,支着头侧躺着望着哪吒,问:“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杨婵不依不饶,哪吒只能说了,他坐到床边,侧过身,微微弯腰,低头看着杨婵,顾及着四象还在,声音压得很小,他说:“我是担心师父。” “真人?”杨婵想了想,问,“是因为阐截之战的事?” “是,但也不是,”哪吒道,“师父很厉害,其实他在那里我不是很担心,但是他说到死劫的事,我却很记挂。” “怎么说?” “死劫这个词我在天尊那里听过,”哪吒皱起眉想起上一次见到天尊的模样,形容道,“似乎在他看来死劫是渡不过去。” 天尊奉劝他不要杀李靖,就是觉得杀父一定会造成心魔,心魔一旦形成迟早酿成一道修行的坎,这孽债也迟早会讨到他头上。 “真人说,死劫是因为有无法回避的心魔,”杨婵不解道,“真人清修数千年,除了你的事基本上都置身事外,能有什么心魔呢?” 哪吒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死劫难过,所以,天尊要开设阐截之战,让他们趁着这场大战,躲过这道即将降临的千年大劫。” “怎么躲?” 哪吒还是摇头:“不知道。” “师父说他有办法,可是,”哪吒顿了顿,迟疑许久,喃喃道,“如果真的有办法他会一点也不提吗?” 杨婵想了想,也跟着哪吒一起忧心起来,她道:“那北海的事情过后,我们就赶紧回去吧。” “回去以后再好好问问真人,心魔是怎么回事,躲劫又是怎么回事,至少,我们在身边看着真人发生什么都有数,也不必遥距千里一直悬着一颗心。” 哪吒点了点头。 杨婵又缩了回去,她道:“太晚了,明天还要赶路,你快睡吧。” 哪吒“嗯”了一声,就往床下跑了。 杨婵“欸”了一声,连忙说:“床下太冷了,外面还灌着风呢。” 哪吒困惑地转过头,回道:“可是,我不会觉得冷。” “可我觉得你会冷。”杨婵脱口而出。 哪吒扬眉,一脸恍然大悟。 杨婵赶紧找补,但怎么也找补不回来了,她红着脸又觉得窘迫,埋到厚厚的被褥里,说:“行了,你就跟以前一样在地上睡吧。” 哪吒好不容易有顺杆爬的机会怎么会错过,他掀开被子的一角,冷风灌进来,杨婵抱着四象忙往里缩,哪吒见状,说:“你已经贴到墙上了,再往后也没位置了。” 杨婵羞恼道:“要你管!” 这声音大了点,怀里的四象动了动,似乎被吵到了。 哪吒钻进温暖的被子里,往里面靠,侧过身,弯下腰,竖起一指,靠近杨婵,就差贴到她的脸了,他的手指轻轻在唇上点了点,示意噤声。 哪吒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杨婵的脸上,羞得她满脸通红,她用力把他推开,压低声音,骂道:“你要干什么?!回去躺着。” 哪吒看着杨婵一脸惶恐又羞怯的模样,放下手,低低笑道:“我能干嘛呀?” 他没有躺回去,反倒靠近了些,跟杨婵中间就差了个四象的距离。 杨婵红着脸气鼓鼓地看着他。 哪吒侧过身,一手撑着头,另一只手伸出来,将杨婵隔着被褥搂住,轻轻拍了拍,嘲笑道:“杨婵,我每次真没那个意思,但你总是误会。” 这倒成杨婵的不是了。 杨婵闭上了眼,不理他了。 对对对,就她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行了吧。 不对,哪吒一个大半夜翻窗进姑娘房间的登徒子算什么君子? 真是的。 杨婵想,一天天的烦死了! 这日子要不然不过了。 想到这,她猛地睁开眼,然后撞见哪吒正倾身过来,杨婵身体一僵,偏偏正躺着,被哪吒圈到怀里,也抽不出手爬起来了,她瞪大眼睛,心里想,这又是要捉弄她吗? 想到这,杨婵忽然有了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她想,哪吒反正不会做什么,怕什么,就要睁着眼睛,不然,待会儿又得被嘲笑了。 哪吒声音低沉:“不闭上眼睛吗?” “哼哼,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杨婵散着头发,明明凌乱到毫无攻击性,却做出一副昂首挺胸的高傲劲儿,“哪吒,我已经不是曾经的杨婵了!” 哪吒低头看着杨婵,忽然笑着“哦”了一声。 杨婵皱着眉,觉得自己又在不知道时候被哪吒偷偷嘲笑了,急道:“你又‘哦’什么?!” 哪吒低下头,将吻盖到了杨婵的脸上。 北海寒凉,杨婵的脸总是冰的,可是哪吒的吻是热的,杨婵微微瞪大眼睛,眼里的正义凛然一下子散了。 哪吒抬起头,扎起来的长发落入他们之间,纠缠着杨婵的头发,漆黑的眼睛像是一滩幽深的黑水,幽幽地盯着杨婵。 第303章 杨婵懵懂地看着他,似乎还没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 她讷讷地问:“你干嘛啊?” 哪吒点了点刚刚亲过的位置,笑着说:“亲你啊。” 说着,他又一次低下头给杨婵演示什么叫亲她。 这一次的吻没有之前那样浅浅的一下了,吻像是寒冬中忽然间漫山遍野绽开的红梅,在杨婵脸上处处开花。 她清晰地感受到哪吒的唇贴在自己冰冷的脸上,柔软而温暖的唇有别于冰冷的脸颊,脸上细小的绒毛亲昵地蹭着哪吒的唇纹,引着他继续往下亲,哪吒盖戳似的,一个戳一个戳的盖下去,眼看着就快盖到杨婵的唇边了。 杨婵悬崖勒马,在一团麻线中忽然苏醒,一把推开了哪吒。 哪吒不满地眯起眼睛,听到杨婵跟他紧挨着他,用气音悄声说:“别亲了,少儿不宜。” 说着,亮出了正在怀里睡着的四象。 哪吒也低声回:“她明明睡着了。” “睡着也不行。” 哪吒:“……行吧。” 他虽说同意停了,可还是靠在那里,一动不动呢,四目相对,杨婵忽然懂了他想什么。 她红着脸,推开他,说:“占了我便宜,怎么还这么不要脸?” 哪吒哼了一声,答道:“所以,让你把便宜占回来啊。” “我不占,快回去。” “那不行,”哪吒竟然开始拽点文化了,他教训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这话哪里是用到这里的,快回去。” 哪吒开始不爽了,他一动不动,说:“你亲不亲,你不亲,我就又要亲你了。” 杨婵瞪大眼睛,惊讶道:“你敢威胁我!” “今天是你先威胁我的。” 杨婵又开始找理由:“约法三章你不记得了?” “不准欺负我!” “我这可没欺负你,”哪吒也跟她掰扯道理,“是你让我上床的,刚刚也是你非要招惹我的,而且现在我也让你欺负回来,怎么不可以了?” “你,你,你。”杨婵低声骂道,“真不要脸。” “你亲了我,我这张脸都不想洗,还要什么?” 杨婵被哪吒过于直接的话砸的满头金星,她仔细去瞧哪吒,却发现他也不是完全无赖。 毕竟哪有无赖调戏姑娘,自己还红着脸呢? 杨婵小心翼翼地问:“你又被煮了?” “对,”哪吒不耐烦了,“你亲不亲吧?” 杨婵瞅了他一眼,嘴里嘟嘟囔囔,但最终还是朝哪吒招招手,让他低下头,然后搂住他的脖子,将吻还了回去。 亲完,哪吒头上的怨气果然烟消云散。 杨婵总算安抚好了这祖宗,她往后缩了缩,双手却还挂着他脖子上,她看着他的眼睛,警告他:“我亲了你,你也得洗脸,不然,我下次就不亲你了。” “行,听你的,”哪吒很好说话的时候往往是要讨更多的东西,他昂了昂头,问,“那你下次什么时候亲我?” 杨婵在他肩膀上糊了一巴掌,收回手,缩回被子里不理他了。 哪吒刚被亲的时候,是脾气最好的时候,所以,就算杨婵不应他下一次,他也蛮开心地隔着被子,将杨婵和四象搂到怀里。 杨婵也不平躺着了,她嘴上说着烦,身体却很老实地侧过身,让哪吒更好地搂到怀里。 他们俩正对着躺在床上,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最终杨婵率先从这场互盯的战役里破功,笑成一朵花,然后闭上眼,说:“不理你了,我真睡了。” 哪吒轻轻说“好”,却舍不得闭上眼,还是温柔地看着杨婵,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缓缓地闭上眼。 杨婵抱着四象,哪吒则抱着她,三个人相拥而眠。 第107章 北海 第二日醒来,哪吒一行就一路向北往北海的深处走。 当他们越走越深的时候,北海的风雪也越来越大了,这样大的风雪,杨婵几乎要站不住了,哪吒见状,将她怀里的四象抱在自己怀中,让四象抱紧自己后,将杨婵半搂半护着,往里走。 这风雪异常古怪就像本身就有生命一般,挡在北海之外,做了北海的护卫,一直对着他们吹,生怕他们再往里走似的,哪吒动用了火也烧不开这场风,杨婵见状,执起了宝莲灯。 她在哪吒的怀里,一边念咒一边施法,当带着些温度的暖光四扬在风雪中时,迷住前路的雪和风都停了下来,杨婵借着宝莲灯的力量驯服了这里强硬的风,风慢慢变得和煦,而天上纷纷扬扬的雪也停了下来。 紧紧埋在哪吒怀中的四象,感受到伤人的风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在看到杨婵背影的同时,也看到了空旷的白色沙漠之上,漂浮着众多的……鬼魂。 这些鬼魂形态各异,有奇珍异兽也有人,他们没有脚,身体也呈现出几近透明的样子,懒懒的飘在空中,双眼无神,两眼无光,身体也完整度各异,多的是身体残缺的,杨婵看的吓了一大跳,比四象反应还要大,大叫一声,就往哪吒怀里钻。 哪吒一把抱住她,皱着眉打量着这些“鬼”,说:“杨婵,这不是鬼。” “怎么不是鬼?!”杨婵声音颤抖着,惊恐地喊道,“哪有死人是半透明飘着的!!” “那你再仔细瞧瞧呢?” “我不看,就不看,不看不看不看!!” 第304章 哪吒扬眉,低头看向怀中被挤到一边快喘不过来气的四象,拍了拍四象,说:“你娘太害怕了,先给她让个位置吧。” 四象点点头,杨婵还紧闭着眼,紧抱着哪吒不肯撒手,哪吒掰开她的手,阻止她前进,杨婵抱不到人,害怕的要死,索性抱住自己,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继续瑟瑟发抖。 哪吒趁机将四象放了下来。 四象落地后,人小鬼大地抱住杨婵的脑袋,学着大人们安慰人的样子,轻轻拍了拍,哄道:“娘不怕。” 这点安慰杯水车薪,杨婵还是怕得要死。 哪吒把她从地上捞了起来,她一模到哪吒温暖的胸膛,又赶紧闭着眼往他怀里缩,哪吒一把抱住她,紧紧搂着,杨婵被紧紧抱住,高度紧张的精神似乎松弛了一点点。 哪吒又说:“我们在密云见过鬼,不长这样。” “别说了!”那简直是杨婵的噩梦,至今仍是无法逃离的心理阴影。 哪吒倒没有故意吓她,他只是在陈述中判断这些“鬼”的真面目:“我们在密云中是撞进了鬼域,所以那些‘鬼’可以保持非常鲜活的模样,存在着,而我们眼前的这些,比起鲜活,断头断脑袋的,更像个,嗯,死前一览。” 杨婵听的要哭了。 四象听了则昂起小脑袋,望着这些飘飘荡荡的鬼,发现他们飘得非常整齐,四象在这些断头断脑袋的可怕的东西中发现一个非常漂亮的女人,她穿着鲜艳的红衣,双手交叠放在胸口,红唇抿成一条线,无情亦无声,跟这些狰狞的死者相比,她看起来太过安详。 她拽了拽杨婵的裙子,想让她看看没那么可怕的鬼。 但是杨婵紧紧埋在哪吒怀里不肯抬头。 “而出了鬼域的鬼你也见过不少,他们在人间根本保持不了原型,只是一团装着灵魂的光,汉秋、玉琮和阿大都是这样的。” “所以,以这个形态出现在人间的鬼,绝对不会是鬼。” 杨婵似乎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她默默抬起头,紧紧抱着哪吒,还是不敢看,小心翼翼地问:“真的吗?” 哪吒还没说话,四象刚刚看到的那只漂亮鬼便飘到了他们面前,四象惊讶地“啊”了一声,然后扬起手,想去触碰她的衣裙,却摸了一手空,那个女鬼径直撞上哪吒,然后又轻轻穿过,什么也没有留下来。 哪吒平静地陈述道:“你作为莲灯之主,渡化生灵数百,对鬼魂应该非常敏感才对,刚刚有只鬼从我们身上飘进去,你却一点感觉也没有,所以,这不可能是鬼。” 杨婵听到前半句吓个半死,听到后半句,又觉得非常有道理。 在哪吒温暖而安全的怀抱里,杨婵逐渐恢复了冷静,她做贼似的,悄咪咪地抬起头,正好看到了穿过他们的红衣女鬼。 由于这只鬼死的相当安详,杨婵因为各种死相凄惨的鬼而丢掉的理智值,因为她又捡了回来。 “看清楚了吗?”哪吒问道。 杨婵点了点头。 “那他们不是鬼是什么?” “可能是过往的残像。” “过往的残像?”杨婵惊道,“北海如此荒凉竟然出现了这么多死人,难道这里以前是战场不成?” 哪吒冷声答道:“不,这里以前是天庭的看押和处决犯人的邢场。” “就和仙山东西昆仑一样,在人间一片空白了无生灵的时候,这里就已经存在了。” “所以这里的鬼,应该就是那些年死在这里的罪人。” “刑场?!”杨婵惊道,“那得死了多少人?” “不知道。”哪吒解释道,“北海的记载太少了,只知道在上古时期这里就怨气极重,鸿钧在死前将这里恶鬼通通渡化了个干净,怨气和煞气消散后,这里好了很多,后来天庭似乎也废止了此处的刑场,代之以更加温和或者更加迅速的方式来解决犯人。” “可是真要按你所说,渡化干净了,这里怎么会还会有残影呢?” 哪吒皱着眉,说:“我怀疑是北海这个地方本身有问题。” 说着,哪吒让杨婵转过身,一只手蒙住她的眼睛,一只手搂着她的腰,扶着她,慢慢往前走。 他们走的慢,所以,四象抓着哪吒的衣服,踩在绵绵的雪里,跟的还算利索。 仙界的生灵出现的时间远比三界要早的多得多,所以,这里的纷争也是最早的,人间的历史还在以几万年来算的时候,仙界的历史则要翻过亿年的岁月,帝俊也不是第一任天帝,他只是仙界最后一代仙族出身的统一四方天庭的天帝。 因而,曾经天庭的刑场所容纳过的死者,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他们艰难地走过这片投影着过去的土地,走了很久很久,走到后来,四象都没有力气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哪吒便让杨婵将四象抱起来,然后一把将杨婵打横抱起,将她们通通抱在怀里,然后载着风火轮,在宝莲灯的指引下,飞速地穿越这片满载着死者的荒漠。 飞了很久,在快看到北海海面的一角时,他们忽然听到了人的哀叫声。 哪吒停下脚步,与怀中的杨婵对视,杨婵问:“这么荒凉的地方怎么会有人住?” “之前那个猎户说过,北海往里走,其实是有人的,只是越来越少而已。” 杨婵眨眨眼,说:“我看他说的神神秘秘的样子,差点以为他在说传说。” 第305章 哪吒笑了一下,道:“现在看来不是传说了。” 他们开始逐渐往下落,在哀叫声越来越近时,也看到了漫天的洪水。 杨婵和哪吒皆惊,这水是凭空而来,从天而降,直直冲向了地上的村庄,村庄里的人四处逃窜,哀鸿遍野,房屋被冲散了,这些人也被冲进了浩大的洪水之中。 天灾之下,人显得非常的渺小。 杨婵见状,赶紧用宝莲灯施法,尝试着让着滔天的洪水收回去,然而,才刚刚用了点法术,宝莲灯一向闪耀着的粉色光芒便化作了纯白色,不受杨婵控制地飞向更高的位置,这白光冲入水中,像是母亲的手,温柔地拨开这些可怕的洪水。 这双手从小向上梳,所有碰到这缕白光的水都通通消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将这凭空冲下来的洪水擦去。 当洪水消失时,陆地下面的村子显露出来,哪吒抱着杨婵落地时,发现地面并没有他们之前所看到的水,而方才眼中冲垮的房屋更是不存在,哪吒轻轻放下杨婵,环顾四周,看到许多面色惊恐的人,他们抱着头,又哭又叫。 哪吒一路看了太多假的东西,都开始怀疑他们的真实性了。 可能,他想,这又是一场有关于过往的残像。 杨婵踩到实地,也惊奇地发现地上载着厚实的雪,一点水的痕迹也没有,刚刚的洪水又是假的吗? 可是,这里的人不像是假的。 杨婵几人从天而降,宛如神降,村民们在惊恐过后,惊慌地看来看去,发现大灾难似乎只是一场幻觉,松了口气的同时又觉得后怕,他们喃喃道:“又是洪水。” 杨婵听到他们的念叨,皱起眉,她走上前,主动同他们打招呼,问:“你们说的又是洪水是什么意思?” 村民们风声鹤唳,胆战心惊,即便刚刚驱赶洪水的是杨婵一行,依然对他们十分忌惮,看到外来的几个人,又防又怕,数十人聚在一起,冷冷地瞪视着他们。 杨婵被他们一瞪,无措地向后退了一步,被哪吒拉了回来。 村民们风声鹤唳,哪吒何尝不是,他拿出手里的乾坤圈,不让杨婵靠近,在杨婵的惊呼声中,将乾坤圈甩了出去,绕着这个靠近雪海的村庄打了一圈,周遭的村民们一开始还气势汹汹地瞪着他们,可一看到神器飞舞,手里的狩猎用的铜器全成了废铜烂铁,又只得仓皇鼠窜。 这些可都是普通的凡人,杨婵扑上前,拉住哪吒的手,喝道:“快停下!” 哪吒凉凉地斜了杨婵一眼,杨婵糊了他一巴掌,怒道:“听到没有?!” 哪吒冷哼一声,一扬手,收回了满村乱跑着示威的乾坤圈。 乾坤圈一回到哪吒手里,就发出轻轻的争鸣声,哪吒偏过头,听了听,然后杨婵搂到怀里,戒备地扫了一圈这些可怜的村民,低声说:“我不试试怎么知道他们是真的?” 杨婵一顿,抬头看向他,问道:“那你现在觉得是真是假?” “应该是真的,”哪吒上下甩了甩手里的乾坤圈,“毕竟,我差点打死人。” 杨婵瞪大眼睛,道:“你这试探也太暴力了!” “哼,知道你心善,”哪吒不思悔改,“可我一个也没打死啊。” 他们在这里聊着,那头的就有个女人抱着孩子给他们跪下来了,她哭着说:“冲撞了神仙是我们的不是,还请您饶过我们的鲁莽,放过我们的村庄和孩子吧。” 杨婵可受不起这一跪,赶紧上前想把女人扶起来,可是女人跪下来后整个村庄都陆陆续续朝哪吒跪下来了,杨婵想让他们起来都不行。 他们见证了哪吒的神威,把他当作了从天而降的神明,神明动怒,没有真正饶恕他们,他们哪敢起身。 杨婵扶着女人的手,转过头来,怒视哪吒。 哪吒扬扬眉,轻哼一声,把雪地里一脸懵逼的四象抱起来,摆摆手说:“起来吧。” 他说起来,他们面面相觑,又在杨婵的劝告中,缓缓站起来了。 哪吒走过来,解释道:“我不是神仙,我只是个修士,我女儿生病了,和夫人千里迢迢从西岐来到这里,是给孩子找药引的。” 村民眨眨眼,大大松了口气,心道,不是神仙就好。 村民中一个看起来最为年长最受尊重的老人扶着拐杖,过来问道:“北海荒凉,大人是过来找什么的呢?” 哪吒答道:“北海的海眼。” 村民们瞪大眼睛,惊道:“北海哪里有海眼?” 杨婵奇道:“北海都有龙王,怎么会没有海眼?” 虽然龙王被她杀了吧,咳。 提到龙王,村民们眼神变得闪烁,似乎在隐瞒什么事一般,讪讪地笑道:“大人们既然远道而来不然就在这里住着吧。” 哪吒摇摇头,道:“不了,我们现在就要往北海去。” “可是真正的北海就在您的面前。” 哪吒一脸疑惑,顺着村民给他们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了万里冰封的辽阔的冰场上,雪落不到冰场上,他们所在的天地里落着细雪,那一片辽阔的区域里却进不了雪,非常平静,平静到诡异,似乎冰下藏着什么古怪的东西。 哪吒向前走了几步,又立即被村民拦下,他神情紧张,摆出十二万分的热情,笑着说:“冰上没什么好看的,我们这里的人都是在北海长大的,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您若是不嫌弃,休息一夜,明天我们会带你们去北海深处。” 第306章 哪吒挑了挑眉,觉得十分古怪。 但他已经确定他们是确确实实的人了,也犯不上忌惮他们,倒想看看他们要耍什么花招,点点头便应下来了。 杨婵却还是奇怪,她问道:“刚刚的洪水是什么东西?” 村民们闻言脸色苍白,支支吾吾地说:“这个,这个……” 哪吒摸了摸下巴,说:“我们从南边过来的时候看到了很多死者的幻影,或许,这场大洪水也是幻影。” “幻影?”村民喃喃自语。在这些惊惶的村民里,杨婵听到有人悄悄说:“不是幻影,是天罚。” 这个说话的年轻人很快被厉声喝住,那个年轻人飞快看了杨婵一眼,又将头缩了回去。 杨婵察觉到奇怪,还想再问,哪吒拉了回来,说:“我们也走了一天了,外面太冷了,先进屋歇息吧。” 哪吒一行跟着明显是村长的一家人,被安排在一间小屋中。 村长人不错,看到哪吒带着孩子,还将家里珍贵的糖果分给了四象,四象捧着手,接过他们手里的糖,眼里亮晶晶的,抬头看向杨婵,在拿了满满一手糖后,赶紧分了一半给杨婵。 杨婵笑着摇了摇头,把糖又都还给了她。 她牵着四象,让她跟村长他们说谢谢,四象说了谢谢,村长听到她们母女俩说谢谢,没有应,反倒慌乱地低下头,让他们好好休息,然后离开了屋子。 杨婵皱着眉,觉得也太过蹊跷了。 四象已经拆了包裹,往自己嘴里塞糖了,她牵着杨婵的手一蹦一跳地回了屋,又无私地把自己手里的糖分享给哪吒。 哪吒无趣地撑着头,靠在床边,上下打量一下四象,说:“你自己吃吧,我就不碰了。” 四象“哦”了一声,自己跑到一边吃糖去了。 杨婵走过去,跟哪吒说:“这个村子很奇怪。” 哪吒懒懒地掀起眼皮,道:“当然奇怪。” 他看了在一边烤火的四象,轻声说:“我就没见过哪个正常人给孩子塞的糖里是放毒的。” 杨婵震惊地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喊道:“什么?!” 四象被这一喊吓死了,转过头,看着杨婵,怯生生地喊:“娘?” 哪吒把杨婵拽回床上,一边让四象自己玩儿,一边淡声问杨婵:“你喊什么?” 杨婵转过头:“我喊什么?” 她压低声音:“那里都是毒!!” “我知道,”哪吒很淡定,“这世上谁的毒能毒过四象蛊?” “四象这丫头闯祸不断,装巧卖乖,但有一点好处,”哪吒顿了顿,非常认真地说,“她好养活。” “带出去,不仅不容易死,还不容易被人欺负。” 杨婵:“……”竟然无法反驳。 “你不跟她说,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哪吒说,“你让她好好吃,别吓她,不然又得劳神给她解释这村子里的阴谋诡计。” 哪吒“啧”了一声,似乎想到什么往事,带着几分怨气地说:“麻烦死了。” “那你既然也看出来这里的奇怪了,为什么不在刚刚点出来?” 哪吒往后仰,一下子倒在温暖的床上,他撑着头靠在床里,看着转过头来的杨婵,说:“点出来干什么?打草惊蛇?” “你不引蛇出洞,把这群人一网打尽,他们是不会说实话的。” “当然,你如果愿意屈打成招,我们倒是不用绕这么大的圈子。” 杨婵指着他,说:“不准干坏事。” 哪吒挑眉,道:“冤枉。” “干坏事的明明是毒害咱女儿的村民,圣母娘娘明察。” 杨婵也侧身倒在床里,正对着他,从床上捞上他红色的发带,绑着玩,一边玩儿一边说:“明察不了,我笨着呢。” 哪吒上下打量了一下杨婵,笑了一声,道:“难得这么有自知之明。” 杨婵:“……闭嘴。” “还有,什么咱女儿,”杨婵指着他,说,“四象不是咱女儿,我也还不是你的夫人呢,少在外面招摇撞骗了。” 哪吒抬手蒙住杨婵的嘴,杨婵瞪他,他压低声音说:“都跟你说了,孩子还小别乱说话,她要是知道了回头跟我师父告状,我得被追着打。” 杨婵眨眨眼,也有点心虚,她嘟囔着:“那我也没说错。” 哪吒松了手,拍了拍他们之间的柔软的床褥,道:“这世上的纷争多是由对错之争,意见之别,立场不一而导致的,要少点纷乱,就得糊涂着过。” 杨婵哼了一声,轻斥道:“歪理。” “哪有,”哪吒笑着说,“我这可是从小到大生活过出的真理。” 不然,他也不可能在李府长大了,早抹脖子去死了。 杨婵扯了扯哪吒的发带,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顺其自然吧。” 杨婵疑惑。 哪吒笑道:“一开始听到我是神仙吓的要死,后来知道我不是神仙一口气松的那叫一个快,我们进了屋,这才多久,就忙不迭地给我们家孩子投毒了,你看看他们急得。” “照这个速度,不出今晚,就一定会出事了。” 杨婵奇道:“是啊?怎么会这么着急?” “应该跟北海本身有关。” 哪吒道:“我要去北海,他们就急忙拦住,而一开始我们到的时候,洪水降临,明明是我们挽救了洪水的危机,但他们不仅不感谢,反倒敌视初来乍到的我们。” 第307章 “这里面的蹊跷多着呢。” 杨婵又拽了拽哪吒的发带,说:“你今天还说过北海可能本身就有问题,不断放送过往的残像,这里头到底有什么问题?” 哪吒皱起眉头,想了想,摇了摇头,说:“北海、幻像、还有这些村民,真是搅合到一起了,乱糟糟的。” “不想了,我累了,睡了。” “欸!”杨婵拽住他的发带,结果用力过猛,把他整条红色的发带扯下来了,哪吒梳起来的头发一下子散了,杨婵一惊,忙收回手,哪吒默默看着杨婵收回去的手,然后把她的手抓了回来。 杨婵吓了一跳,问:“你干嘛?” 哪吒披散着头发,反问:“你拿了我的发带,害得我仪容不整,你问我干嘛?” 他扯回杨婵手里的发带,下意识把发带绑回去,但刚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看了看杨婵又放了回去。 他披散着头发,神情柔和,看起来慵懒随和,比起平时锋芒骇人的模样,如今的样子倒像是一个祸水,杨婵看着心头一跳,心神不定,甩甩头,忽然一下子坐起来。 不想,哪吒把她拉回去,强迫她跟自己一起倒在床上。 杨婵心跳如鼓,瞪大眼睛,正对着哪吒那张俊美的脸,她看着哪吒浓烈的眉眼,咬着下唇,问:“又要干嘛?” 哪吒一脸正直地问:“你刚刚是想问什么来着?” “哦,”杨婵听着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表面淡定地回应道,“我想问我能做点什么?” “不需要,”哪吒捏了捏杨婵的脸,道,“维持原样吧。” 杨婵盯着哪吒眉心处的朱砂,第一次发现他眉间的朱砂似乎比之前的颜色要深许多。 为什么会深一些? 哪吒发现杨婵在走神,拍了拍她眼前的床褥,轻声喊她的名字,杨婵回过神,看着哪吒,接过他之前的话,继续问:“维持什么原样?” 哪吒调笑着说:“维持你笨蛋的原样。” 杨婵缓缓睁大眼睛,然后又眯起,她抬起双手,扯住哪吒的脸,当个面团,惩罚式地拉扯,哪吒笑个不停,笑到后来,都笑到杨婵怀里去了。 不知道是无意的,还是故意的。 以他的道德情操,多半是后者。 杨婵试图推开他,但推不开,看来他果然是故意的。 两个人靠的太近了,杨婵都不需仔细看,满世界里都是哪吒那张过于俊美的脸,杨婵听着跳个不停的心脏,纠结许久,最后还是被自己打倒,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她紧张又青涩,以至于浑身都在微微颤抖,眼睫像是贵妇人手中的扇子,极为优雅地微微扇动,哪吒脸上戏谑的笑逐渐散了,也变得紧张起来,他感觉自己浑身发烫,应该又泡到热水里煮去了。 煮就煮吧。 反正温水煮青蛙,他还是一只莲藕,早就泡习惯了。 哪吒越靠越近,他偏过头,慢慢将吻落到杨婵柔软的唇边,然而,事情总有意外,外面冒出四象的声音,她喊:“娘,糖都掉到火里去了。” 杨婵被这声喊,激得顿时清醒,她飞速悬崖勒马,抬起手蒙住哪吒的嘴,然后睁开眼,看到哪吒眼中被打断的不悦。 她解释道:“少儿不宜。” 哪吒呵呵两声,冷道:“这丫头除了好养活一点优点也没有。” 杨婵反驳道:“别乱说。” 四象哒哒哒地跑进来,看到这俩躺在床上,好奇地也爬了上来,钻到他们中间,左看看黑脸的哪吒,右看看笑意盈盈的杨婵,最后选择了看起来十分和善的杨婵,拽了拽杨婵的衣袖,问:“天色还早,娘娘和哪吒就要睡了吗?” 杨婵点了点她的鼻尖,说:“哪吒困了,我可没有。” 四象眼睛一亮,说:“那娘陪我玩吧。” 哪吒在后面幽幽地说:“要玩自己玩,别拉着杨婵。” 杨婵却从床上爬了起来,她拉着四象下床,然后说:“好啊。” 哪吒:“……哼。” 四象笑着一摇一晃的。 杨婵又说:“可是四象不是糖掉到火里了吗?” 四象闻言,又翘起嘴,难过地说:“我就吃了两颗就掉火里去了。” “那我们问问村长爷爷家里还有没有别的吧。” 四象点点头,说:“好。” 杨婵牵着四象,一边走,一边说:“到时候记得跟爷爷说谢谢。” 四象用力地点头,高声应道:“好。” 哪吒在后面喊:“喂!” 杨婵牵着四象,又和四象一起转过头,笑了笑,说:“咱女儿优点还是很多的。” 哪吒坐在床上,从上到下打量四象,最后说:“我倒没看出来。” 杨婵摇了摇头,笑着说:“她上哪都能当炸药包。” 四象歪了歪头,问:“什么是炸药包?” 杨婵不答,神神秘秘地说:“不用等了,待会儿就把蛇全炸出来。” 哪吒一愣,最后也笑了,他看着杨婵,指着她,说:“杨婵,你跟我学坏了。” 都会钓鱼执法了。 第108章 情谊 杨婵带着四象来到了村长家,她抱歉地说着四象刚刚将糖全都掉到火里了,做起一副十分不好意思的样子,从怀里掏出一些从哪吒那里顺来的金子,问他能不能再给一些糖。 第308章 村长慌张道:“这糖你们没吃吗?” 四象想说吃了两颗,但是杨婵代她回答,她摆出一副无奈的样子,说:“四象太小了,靠近火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吓住,把手里的糖全落到火炉里了,捡也捡不起来,可她又想吃……所以,我这才再来麻烦您。” 杨婵看着村长眼神闪烁,故意问道:“您家里是没有多余的糖了吗?” “不,不,”村长赶紧抬头,说,“我家里虽没有了,但别家应该还有,夫人您在这里等一下,我去别家问问。” 杨婵点点头,看着村长家空无一人以至于显得十分古怪的屋子,笑着说:“好啊,我在这等着您。” 村长以为安抚住了她,转过头立即冲进了雪中,天色渐晚,那些一开始因为大洪水四散的村民又聚合到夏哲家中商议对策,他们神神秘秘地,挤在一个大屋中,压低声音,窃窃私语,夏哲坐在末尾,这明明是自己的家,自己却一句话也插不上。 夏哲低着头,听着他们处置杨婵一家的百般算计,落寞地低下头。 村长一进来,那些村民就涌过来,问道:“怎么样,他们吃了东西没有?” 村长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众人也慌了,说:“他们若不死,我们该怎么办啊?” “是啊,北海进了外人,海里的东西肯定又要生气了,到时候再发洪水,我们就真的要死人了。” “上一次洪灾死了多少人?得咱村子小半的人了吧?” 中间挤着的也是最开始跟哪吒说话的女人抱着孩子哭道:“我第一个孩子就是死在那次洪水里。” “哎,”一个男人重重叹道,“自从来到北海,这洪水就一直纠缠我们,不然,我们干脆不要再留在这里了,往南走吧。” “往南?你疯了,这还是商人的天下呢!你忘了一百年前我们一族差点被武丁屠杀了个干净!就算活着也被迫做了人牲!我们一族是英雄的一族,曾经神明倾倒人间的时候是我们一族拯救了人间,我们是比神明还要伟大的一族!我就算在北海里被洪水淹死,也不会做那劳什子人牲,成为一群妖魔鬼怪的祭品!” 夏哲听言,默默反驳:“英雄之后,就是在这里屠杀无辜的过路人吗?” “夏哲!”有人吼他。 夏哲低下头,听他骂道:“你以为我们想吗?北海每一次来外人都会发大水,北海荒凉至此,他们还要千里迢迢奔赴到这,给我们带来灾难!这究竟是谁的错?!” 夏哲低下头,说:“可是他们也不知道缘由,用不着动杀手,赶他们走就是了。” “但他们不会走的!”那个人说道,“你也听到了,他们一家是来北海找药引的,这些讨人厌的修士一天到晚只顾自己,他们只是到来就惹怒了海里的东西,要是真的入了北海惹出什么乱子,死的只会是我们自己!” “可是今天那个修士的模样你们也瞧见了,”夏哲叹道,“他那么厉害,跟曾经的神明有什么差别?我们根本就打不过。” “不必打过,”村长看向女人怀中紧紧搂主的孩子,说,“就算是神仙也会有软肋,只要他的妻女吃下我们的东西,当她们死后,我们控制着她们走出北海,让他一路追赶就可以了。” 夏哲闻言,终于抬头,说:“父亲,因果难断,如果他的妻女真的死了,我们作为凶手一定会被追杀的。” “商人在南,我们稍稍往南走就会被屠杀,只能一直呆在北海这种荒凉地,现在要是杀了这位大人的妻女,招惹上他,我们可能连北海也呆不下去了,到时候,我们仅剩的这些夏人的遗族到底能去哪?” 终于有人哭出声来,他哭道:“我们曾经挽救了人间,兴盛了九州,功德无量,可如今上天竟然连条活路也不肯给我们吗?” 村长死死攥着拳头,狠声道:“管不了那么多了,能活一时是一时,至少我们要活过眼前。” “夏哲,将家里最后的毒交出来,我要喂给那对母女,”村长狠声道,“让她们一家滚出北海!” 夏哲纠结许久,最终还是在众人的逼迫下,交出了承自他们夏人最早的母亲,涂山氏的狐毒,村长拿过狐毒,重新回到屋中。 杨婵已经等候多时了,四象无聊地跟她玩起了石头剪刀布的游戏,杨婵说:“四象,待会儿村长爷爷将我带走以后,你不要第一时间去找哪吒,你跟着我走,好不好呀?” 四象点点头,乖巧地说:“我跟娘走。” 杨婵满意地笑了笑,又说:“那我们来玩个游戏。” “什么游戏?” “木头人的游戏。”杨婵揉了揉四象的头,笑着说,“你待会儿盯着我,我要是在游戏开始后不小心动了,就是我输了,要是我全程一动不动,就是我赢了。” 四象用力点头,她踮起脚,好奇地问道:“那游戏什么时候开始呢?” “嗯,”杨婵想了想,说,“从我倒下开始吧。” 四象虽然觉得不太对劲,但还是应了下来。 村长来后,杨婵一手交金子,一手拿糖,村长拿着沉甸甸的金子,心里也变得沉甸甸起来,他看着这一对感情颇好的母女,心里发酸,但最后还是狠心地一句话也没说,背过身,借口村子里有事,掉头就走了。 然而,在他掉头的下一刻,身后传来人倒在地上的闷声,村长的表情沉重了一瞬,转过头,看到四象蹲到地上,推了推杨婵,天真地问:“娘,游戏这么快就开始了吗?” 第309章 村长看到四象意识清醒,惊讶地想,难道她没有吃糖? 这…… 不行,村长想起屋子不远处的哪吒,心下一紧,心道,得赶紧把她也带走。 想着,他就赶紧过来将四象抱走,生怕她发出响声,然而四象全程只是认真地瞧着杨婵,被带走的时候,也不动弹,但要是离杨婵太远会闹着喊:“爷爷,我看不到我娘了!” 村长怕她叫的太大声,一出屋子,就叫来了一开始蹲在一边的夏哲,低声说:“这丫头没吃糖,不要多生是非,赶紧将她们俩带走。” 夏哲皱着眉,不太情愿,但最后还是将屋子里躺在地上的杨婵背了起来,背出了屋子。 他一出门,藏在暗处的族人们就冒出头来,默默地看着他们,夏哲将杨婵和四象暂时藏在了自己的家里。 按照计划,杨婵和四象吃下狐毒,然后遭受夏人的操控离开北海,可是临时出了岔子,四象没有吃下狐毒,只有杨婵吃了,眼下逼着四象吃狐毒是不可能了,强迫她吃又怕她喊来哪吒,只能借机行事,看看能不能将这对母女送走。 与此同时,村长则做两手准备,一是带着狐毒去往哪吒那里,如果他能吃下最好,如果他吃不下就告诉他妻女失踪的消息,让他自己去找。 当然在这之前,杨婵和四象必须离开村庄。 “我们不能耽搁太久,不然那位大人一定会发现的,”村长看向众人,说道,“送毒的事我会去做,大家一定要赶紧将她们两人送出村子。” 众人点了点头。 四象听了大人们的计较,没听出好歹,她年纪太小听不懂,只好专心眼前事,即跟杨婵的木头人游戏。 娘娘好厉害,四象忍不住想,怎么这么久了一点动作也没有? 然而,她在这边专心玩游戏,后面的大人们则一心一意地思考怎么让她无声地死去。 村长带着佳肴去了哪吒的屋子,他明明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可是推开门,看到哪吒披头散发地坐在床上,正对着他,在他进来的时候,慢慢睁开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时,还是吓得后退了一步。 哪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问:“来这里做什么?” 村长讨好似的笑了一下,将门合上,然后将佳肴小心翼翼地放到桌前,说:“到晚上了,该吃些晚餐,您虽然是修行中人可能已经辟谷无需进食,但……总得吃点。” “我们拿出了最好的东西,您一定不会失望的。” 哪吒听完一动不动,冷冷地看着他,看的村长背后冒冷汗,他友善的面目变僵,谨慎地问道:“您,是有什么问题吗?” “确实有,”哪吒终于开口,“你把我夫人带到哪里去了?” 村长闻言,汗毛一下子炸起来。 哪吒盯着他,抬起手,手上再一次冒出让他们所有人恐惧的乾坤圈来,村长立即跪在地上,哭诉道:“大人手下留情,我正想跟您说这件事。” “您夫人带着孩子叫我给她再换些糖,可我手里已经没有糖了,于是就让夫人等在原地,挨家挨户地问,但哪里想得到回来的时候,她和令爱已经不在了。” 哪吒古怪地笑了一声,问:“是吗?” 村长将头磕到地上,惭愧地说:“是我的过错!可是……北海虽然荒凉,海底却也不乏一些妖魔鬼怪,我们身为北海人这些年来,也一直无故失去我们的族人,这件事怕又是它们捣的鬼!” 哪吒看着他,冷道:“妖魔鬼怪哪里有人可怕呢?” 村长猛地一颤。 “你们只是凡人,我不愿动手,可你们若不及时交出我的夫人,我怕是也不得不动手了。” “大人!”村长猛地抬起头,说,“我们哪里敢对您夫人动手,您大可以在村子里搜,如果搜得到,您杀了我不迟!可是,我不得不告诉您,北海妖兽众多,您若是因为我们而耽误了找您夫人,那就因小失大了。” “哦,”哪吒眯起眼睛,说,“还敢威胁我?” 他抬起手,开始倒数:“我数到三,你不交出我夫人,你们一村人都去死吧,反正,我杀人挺快的,也不耽误找人。” “三。” 村长瞪大眼睛,实在没有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按照哪吒的态度,他根本一开始就笃定了他们有问题了。 怎么会这样…… “二。” 哪吒还在倒计时,村长额头冒着冷汗,已经不知道怎么办了。 “……一。” 哪吒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时间,这三秒过的非常快,村长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数完了。 “很好。”哪吒点了点头,扬起手中的乾坤圈,丢了出去,“砰”地一声巨响砸烂了紧闭着的门,然后冲入雪中,往更外面走。 村长连忙站起来,往外跑,就在他跑出去的瞬间,他听到了属于孩童的哭声,哪吒坐在床上,闻声皱起眉,在屋中一摆手,那飞速行径的乾坤圈循声只砸坏了夏哲的屋子,将屋子里还没有转移的四象哭声突出的更加响亮。 四象大哭道:“娘,我要娘!” 四象被这些奇怪的大人们包围住,他们本想把她打晕或者给她灌毒让她出去,不想,还没走到那一步,只不过将杨婵带走,她就已经吵闹到不行了,他们试图蒙住她的嘴,却上去一个倒一个,到了后来根本没有人敢上前了。 第310章 村民们看着倒下的人尚留着一口气,呼吸的口鼻处却爬出了蛊虫,不由得离得更远了些,他们甚至不敢留在屋子里了,将四象一个人丢在那,让她无措地继续大哭。 直到乾坤圈飞进来,四象泪眼模糊,但看到了乾坤圈的影子,哭声稍歇停,乾坤圈晃到她面前,让她一把抱住,喊:“爹。” 远处哪吒听到这声呼唤,放下抬起的手,任由乾坤圈落到四象怀中,然后自己慢悠悠地下床,走出屋,走进雪中,往四象那边走。 而另一边被带走的杨婵“苏醒”,打晕了这群带走她的拐子,借着风,带着他们回到了村庄,她循着旧路,来到了夏哲的屋子,正巧撞上了四散逃跑的村民。 她对上他们惊恐的目光,落下风,让那些拐子栽到雪里,然后进屋,看到四象,皱着眉也看到了一地的快要死去的人。 杨婵救过被四象蛊折腾的差点没命的武庚,救一救地上的村民还是可以的,但是四象蛊不收回去,杨婵就算救人,就以这些凡人的体质估计一辈子就废了。 她抱起四象,宣布游戏结束,然后让她收回四象蛊。 四象揉了揉眼睛,哽咽着问:“结束?” “是的,”杨婵笑着哄道,“游戏结束了,我动了,所以我输了。” 四象苦着脸,哭道:“原来只是个游戏吗?” “对啊,一开始就说好了,只是个游戏而已,所以,四象快收回那些蛊虫,不然他们就真的死掉了哦。” 四象抱着乾坤圈,呆在杨婵的怀里,听话地点了点。 四象蛊完全听从寄主的命令,四象无需下令,它们便无声地消失在这些人体内,杨婵见状,赶紧拿出宝莲灯施法,将这些人救了回来。 四象缩在杨婵怀里,可怜兮兮地说:“娘,这个游戏不好玩,以后我不要玩了。” 杨婵点点头,说:“好,那以后不玩了。” 她踏着步子出门,刚巧撞上慢悠悠赶过来的哪吒。 四象看到哪吒,赶紧喊:“爹!” 哪吒挑眉,反驳道:“我不是你爹。” 四象从善如流地改口:“哪吒。” 哪吒走过来揉了揉四象的头,又从杨婵怀里接过四象,抱到怀里。 那些村民如临大敌,杨婵这会儿走在哪吒前面,问:“我们只是普通的过路人,为什么非要对我们下杀手?” 众人面面相觑,脸色灰白,一言不发。 他们经历这遭,知道这三个人皆有神通,而且早就洞察了他们的打算,根本斗不过,只能认命。 杨婵见他们不说话,道:“是觉得要死了,所以不愿说话吗?” “可是,我们并没有因为你们的作为就报复你们,”杨婵叹了口气,道,“我只是想知道到底为什么,以及,如果你们真的有难处,我们可以退一步的。” “退到哪里去?”有人忍不住发言,“难道你们愿意什么都不做的退出北海吗?” 杨婵转过头看了四象一眼,答:“那不可能,我和哪吒此行就是来给孩子找辟毒的北海海眼的。” “那又有什么好说的!你们一旦进入北海,我们这里必然迎来大灾,到时候也是个死。” “大灾?”杨婵想了想,问道,“是今天我们遇到的洪灾吗?” 没有人回答她。 这其中,夏哲终于挺身而出,回答了杨婵的问题,他说:“是,我们这里只要有外人来,海里的东西就会降下天罚。” 杨婵转过头看了哪吒一眼,问道:“可那不是幻象吗?” “不是!”夏哲捏着拳头,恐惧又愤怒地说,“那是真的,虽然大灾无法真的冲垮我们的房屋,可是洪灾里死去的人是无法挽回的。” “我们因此已死去了许许多多的族人。” 杨婵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外面天冷,我们找个温暖的地方,好好说说吧,或许,我能帮你们。” 哪吒在身后讥讽道:“我就知道。” 杨婵瞪了他一眼。 哪吒没理她,抱着四象,径直找了个没打破的房子窝着,杨婵瞪归瞪,人还是老老实实地跟着去了,夏哲劝走了年迈的父亲,自己带着几个族人跟着杨婵去了屋舍里。 夏哲进了屋,踌躇许久,他应该是想跟他们跪下谢罪,但是他的脊梁怎么也弯不下来,杨婵见状没有为难他,反倒让他跟着自己坐在一边说。 夏哲没有料到会受到被他们所害的人的善意和尊重,眼睛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屋子里烤着火,十分温暖,夏哲呆在温暖的屋子里,身体渐渐回暖,他惭愧地诉说前因后果,他说:“我们是大禹的后人,是大夏的王室。” 杨婵震惊地睁大眼睛,就连一向从容的哪吒也略感诧异地皱了皱眉头。 夏哲见他们震惊,知道英雄的后裔混成这副德行实在是过于凄惨了,然而他混到这个地步还是有些可怜的自尊心,支撑着他,让他在这种走投无路的情境下依旧将脊梁挺直。 “六百年前,夏桀失道,商汤代夏而立商,大夏从繁荣的黄河边赶到北地,成了土方人。我们其实一直不甘心,在商立以后趁着黄河几次水患,一直攻打大商,大商因为王室内乱,一直被我们往南打,打到盘庚时他们建了殷都,从那以后我们的势力一直遍布整个北方,当时我们以为这样下去迟早会拿回属于我们的九州,于是野心越来越大,大到武丁时,终于迎来灭亡之日,武丁和他王后妇好无往不胜,他们一路向北,将我们越打越远,以至于到了北海的边境,族人不服气就一直拼死抵抗,我们当时跟妇好打了许多年,最后还是败于她手,在那时我们世传的阴符经也落到妇好的手中。” 第311章 “我们与商人打了好些年,可在妇好手里才算彻彻底底地惨败,商人恨透了我们,大部分族人被屠杀,少部分沦会战奴,有的……成了人牲,为了活着我们尽数进入北海往北迁徙。然而,商人不放过我们,妇好难产死后,武丁把这明显无关的死怪到我们头上,他领兵一路向北前进将北方的部落尽数收入囊中,将我们彻底困死,我们一退再退,直到退到了无人烟的北海深处。” “武丁死后,曾有族人以为情况会好,没想到我们只要一往南走,就会被当地居民举报到附近的部落去,然后他们会斩了我们的头作为贡品送到殷都的商王手中,我们根本没有办法,要想好好活下去,就只能在无人的地方栖息。” 夏哲看了一眼身边的族人,长长叹道:“可是,这个地方也并非世外桃源,北海海底不知道有什么怪物,与我们一族有仇一样,只要有除了我们以外的人进来,就一定会发生洪灾,杀我们来谢罪。” “这洪灾从天而降,毫无缘由,就像一千年我们先祖所对付的那场天灾一般,据说那时天帝帝俊即将寿终,天庭出现崩裂的痕迹,一开始只是一些小的缝隙,将天河上的水冲下来,洪水源源不绝,先祖带着族人东奔西跑为引渡洪水进入大海之中。可后来,随着帝俊的病情加重,那个窟窿越来越大了,仙界的天河滔滔以至于要将整个人间淹没,那时,莲灯之主瑶姬娘娘挺身而出,以身祭灯,协助先祖,将人间的洪水抹平,彻底亮出了那个被洪水淹没的仙界的窟窿,重还了人间繁盛。” 杨婵皱起眉,喃喃道:“瑶姬?” 夏哲见状,问道:“姑娘有什么问题吗?” 杨婵摇了摇头,淡道:“没什么。” “你们这里的洪灾来的太蹊跷,既然你们觉得是北海海底下面的东西作祟,那与其掩耳盗铃地在这里危险地过活,不如让我们下去看清楚到底是什么邪祟在作恶。” 夏哲皱眉,迟疑道:“可是……” “别可是了,”哪吒终于出声,道,“你们还没意识到吗?这些洪水不一定是朝外面来的路人来的,但一定是冲着你们来的。” “你们一族曾经治理人间水患,可一千年后你们却饱受一千年前的水患折磨。”哪吒顿了顿,在四象困惑的目光中看向外间,冷道,“这北海曾是天庭关押罪犯的地方,谁知道里头是不是关了跟你们有仇的罪犯。” 夏哲及他的几名族人哗然,他们惊恐着说:“可我们并不是商人,我们从不笃信神明,唯一能跟神明扯的上关系的就只有我们的母亲,涂山氏,母亲当年死在洪水大灾之中,哪里有可能成为罪人?又怎么可能对我们出手?” “那你们可就想错了,”哪吒道,“大禹当年治水时,瑶姬不就出世了?那时,帝俊将死,天庭也好,人间也好,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出来的又何止瑶姬?你们一族在治水时无意之中得罪了别人可能都不知道呢。” 夏哲:“这,竟然是这样吗?” “如果北海下面关着我们的仇人,那也就是说北海我们也呆不下去了,”他面露彷徨,无比无助,他说,“可是我们去不了南边,如果连北海也留不下来的,我们还能去哪里呢?” “难道这天非要亡了我们夏人的路吗?” “谁说的?”哪吒挑了挑眉,告诉他们,“北海不是凡人能呆的地方,你们一没神仙保佑,二没修仙长生,在这里住了一百多年也真是个奇迹。” “我看你们是怎么亡也亡不了的。” 他抱着四象站了起来,说:“等到我们把北海下面捣乱的邪祟收拾了,你们也不要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往南走吧。” “可是……” 杨婵也跟着哪吒站起来,笑道:“这世上没有永远昌盛的王朝,夏可以亡,商也可以亡。” 夏哲吃惊地瞪大眼睛,颤抖着问:“姑娘是说,是说,商快亡了吗?” “是,”杨婵肯定地点点头,说,“大商失道,已至末年,如今各路仙家下山,用不了太久大商就一定会亡。” “到那时再也没有人有理由拿你们的头颅当作谄媚君王的贡品,你们夏人不必再活在大商的阴霾之下,你们,”杨婵顿了顿,笑着说,“可以重新寻觅自由的天地。” 夏人们眼含热泪,面面相觑,激动着说:“那我们再也不用呆在这个鬼地方,我们可以回到黄河边了。” 杨婵看着他们激动,笑意温柔,她弯下腰,从发间拿出一枚粉色的发簪,发簪在她手中幻化出一盏莲灯,隐隐闪烁着粉色的光。 世事变迁至此,大禹已死,他的后人们已经不认得这个曾同他们一起并肩作战的莲灯。 杨婵在夏哲困惑的目光中,将宝莲灯暂时递交到他的手中,夏哲一接过灯,那粉色的光便变成了纯白色,温柔的闪耀着,杨婵笑着说:“我们走后,这里可能会再一次发生洪灾,到时候就让宝莲灯来保护你们吧。” “宝莲灯,”夏哲猛地抬起头,看着杨婵那张柔和又温柔的面孔,激动道,“您是瑶姬娘娘吗?” 杨婵摇了摇头,说:“不是。” 夏哲又问:“那您是她的后人吗?” 后人? 她继承了宝莲灯,应该算是后人吧。 杨婵朝他们点了点头。 夏哲捧着莲灯,看着杨婵,竟然落下泪来,他低下他的头颅,折下他的脊梁,径直朝杨婵磕下头来,他磕后面几人也跟着磕头,吓得杨婵连忙往后退。 第312章 夏哲哭着说:“当年,我们一族为人间大劫几乎被逼到死地,是瑶姬娘娘出手相救,最后甚至死在这场人间大劫里。如今,我们一族再次被向绝境,瑶姬娘娘的后人再次出手相救,我们竟然差点戕害了恩人,是我们该死!” “我们不求您的原谅,之后我们一族愿意供奉于您,直至一族彻底泯灭世间。” 这是要给杨婵立像啊。 杨婵想了想,觉得有点奇怪,果断拒绝,她说:“不必了。” 她不等他们反驳,解释道:“你们本就不信神,当年洪水大劫也没有匍匐神灵,而是代由人族选择自救。后来就算下来了无数神明协助你们,也只是你们的战友而不是你们高高在上的主人。当年,你们可以与神明平起平坐表现得如此有骨气,以后也当如此。” 她蹲了下来,与夏哲平视,让他抬起头,然后说:“瑶姬当年应算是你们的战友,因而,她与你们之间应算是一份珍重的情谊,而非恩德。” “我作为莲灯现在的主人,也不会让这份人与神之间纯真的情谊变味,不必供奉我,把我当个老朋友好了。” “老朋友?” “是的,”杨婵话锋一转,“不过,都是老朋友了,还对我起了戕害之心确实很不好,所以,等我从北海回来,得跟我们好好道歉。” “然后……”杨婵转过头看着四象,然后指着她说,“我们大老远过来,怎么也得给老朋友的女儿准备一份礼物吧。” 夏哲茫然。 杨婵拍拍他的肩,站了起来,跟着哪吒往外走,夏哲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听到她笑着说:“那我就等着你们的礼物了。” 夏哲看着她的笑脸,心中升起无法言说的暖意,这份断了一千年的情谊在“久别重逢”之后,在手中不断传承的宝莲灯中再一次续上,他捧着莲灯,从地上站起来,挺直他弯下的脊梁,平视远去的神灵,脸上不自觉浮现出笑意。 他点点头,认真地说:“好。” 第109章 海底 杨婵和哪吒将四象放到村庄里,然后一起去往北海深处。 他们拒绝了夏人们带路的请求,径直踩上了北海冰封千年的冰,在夏人们的目送中远去。 天上的雪纷纷扬扬,却落不到北海上,似乎北海海域有特别的结界,将一切封存,然而这一领域杨婵和哪吒却感知不到,环顾四周,也没有发现多余的灵气波动。 哪吒用兵器凿开了北海上面厚厚的冰层,带着杨婵跳进了海中。 北海寒冷,但海上温度却还好,将将跳入海中时,杨婵觉得甚至比上面要暖和很多,她虽然手里没有宝莲灯,但是还是可以凭借法力做出个屏障,让他们二人不至于浸的浑身变湿。 他们在屏障的保护中一直往下行进,北海上面封着一层厚厚的冰层,隔绝了天光,海下面一片漆黑,根本看不到前路,杨婵这时才“哎呀”一声,苦恼道:“没有宝莲灯怎么往前走?” 哪吒凉凉地斜了她一眼,讥讽道:“谁让你一天到晚当好人的。” 杨婵无辜地眨眨眼睛,解释道:“但如果洪水再次袭来,他们没有宝莲灯的保护又得遭灾。” 哪吒哼了一声,手里变出一盏灯,打了个响指点亮了,然后提着灯,照亮了前面的路,杨婵自知有错,讨好地从这大爷手里接过灯,自己提着,哪吒用余光瞥了她一眼,杨婵赶紧说:“没事,都是小弟我应该做的!” 哪吒又哼了一声,仔细瞧瞧,还会发现他嘴角处摁耐不住往上勾起的弧度。 不得不说,哪吒某种意义上真的很好哄。 杨婵提着灯,看清了前路,也看清了海里的动物,一个两个长得奇形怪状的,像是水声怪物,杨婵看的浑身起鸡皮疙瘩,然后在一边叨咕着:“北海这环境跟东海差了十万八千里,你说,北海那老龙王是怎么在这里把位子做下去的。” 哪吒解释道:“恐怕他呆的北海不是这里的北海,至少不是这片区域的北海,不然,我估计那老家伙可活不下去。” “什么意思?” 哪吒抢过杨婵手里的灯,一把将她抱住,在她挣扎间,蒙住了她的眼睛,然后一字一句地说:“这北海下面是乱葬岗,到处都是死去的家伙,我怕北海倒影的那些就是从这里来的。” 杨婵:“!!!!” 她大叫出来,吓跑了那群长得稀奇古怪的水生动物。 她紧紧抱住哪吒,哪吒也抱住她,但他这回可没有逗弄杨婵的心思了,他是真的担心杨婵会被下面的情形吓住。 下面死去的人冻成了一条条的冰棍,立在水中,妖兽也好,人也好,缺胳膊缺腿地直直立在海底,他们这还没有进入海底,只是遥遥地看了一眼,便是这种残像,鬼知道真的进去了又会是如何的恐怖。 杨婵在哪吒怀里瑟瑟发抖,带着泣音问道:“哪吒,我怎么觉得越来越冷了,是不是我的错觉?” “不是,”哪吒解释道,“越到下面越冷,下面的尸体都被冻成冰棍了。” 杨婵被吓哭了。 哪吒无心吓她,他轻轻拍着杨婵的背,听到她越哭越凶,说:“算了,你还是上去吧,我一个人找海眼。” 杨婵被吓成这副德行还行倔强地抱着哪吒不撒手,她说:“我不上去。” 哪吒叹道:“这里真不适合你。” 第313章 “可是我已经来了,哪吒,”杨婵哭唧唧地说,“我已经看过了,你再把我一个人丢上面,没你在身边我肯定会被吓死。” “你在还能安慰我呢。” “我的安慰或许起不到什么作用,”哪吒提着灯,环顾海底的乱葬岗,终于忍不住骂道,“师叔祖真是疯了,竟然让我们来这种地方,找个鬼的北海海眼,我看他老了老了越发糊涂!” 他是天不怕地不怕无所谓,可是杨婵听到鬼都要吓死,这海底还聚起了这么多惨死的怪物,这就算上去了,以后怕也是要连夜做噩梦了。 杨婵听着哪吒骂人,抱着他,哭着说:“你别骂了,你安慰安慰我吧。” 哪吒不会安慰人,他问:“怎么安慰你?” 杨婵惨到这副天地,还要教哪吒安慰自己,她抱着哪吒说:“你就说,你别怕了。” 哪吒照办,他哄孩子似的,拍了拍杨婵,温声道:“你别怕了。” 杨婵哭着说:“可我还是很怕。” 哪吒:“……你还是上去吧,我认真的。” “我不要,”杨婵哭道,“我得跟你在一起。” 哪吒:“……” 怕成这样还要跟他在一起,他是不是得礼貌性地感动一下? 他打了个响指,大火立即从漆黑的海中升起,发出水汽蒸腾地呲呲声,火在冰冷的海中当然烧不起来,但是炽热的温度让冰冷的海水变热,杨婵感觉好像没有那么冷了,她哭声小了一点,说:“我好像没那么冷了。” 哪吒“嗯”了一声,抱着她,低下头在她发间亲了一下,杨婵微微一震,抱着他害怕无措到六神无主的人似乎找到了恐惧中的定海神针,变得镇定了一些。 哪吒看向这群死人,淡道:“杨婵,别怪我没提醒你,这里恐怕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地方了,你回去肯定要噩梦连连的。” 杨婵哭唧唧地说:“没关系。” “行,那你接下来一路都别再睁开眼睛了。”说着哪吒手中变出一条长长的绢布,缠在杨婵眼前,挽了个小结,然后嘱咐道,“别拆,就这样挡着吧。” 杨婵点点头,终于可以从他的怀抱中出来,但她还是怕得很,非要紧紧地抓住哪吒的一只臂膀才行。 哪吒见她深吸一口气又叹出,似乎是准备好了,便带着她更深的地方走,海底死去的人抑或是妖兽都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有睁着眼的,也有闭上的,他们浑身冻着冰块,栩栩如生,似乎还活着一般。 哪吒和杨婵站到了拥挤的乱葬岗里,海底煞气极重,鸿钧渡化的煞气似乎没有完全渡化干净,以至于他们一踩到海底,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黑气,杨婵感受到黑气,闻到了十分古怪的味道,那是一种混着独属于海洋的潮湿味、死者腐烂的腥臭味以及属于仇恨和漆黑世界的磅礴的血味。 杨婵舔了舔唇,忍不住微微颤抖,跟着哪吒在海底乱逛,哪吒为了不让杨婵碰到那些挤在一起的“丑家伙”们,一路绕行。 杨婵牵着哪吒的手,一边快速地走,一边被煞气充斥着,头晕脑胀,她强撑着不说,可最后还是径直倒在地上。 哪吒感到不对,连忙转过头,看到杨婵往下仰倒,赶紧将她抱在怀里。 “杨婵!” 杨婵呆在他怀里,声音闷闷地:“哪吒,你闻到这个味道了吗?” 哪吒皱着眉,问:“什么味道?” “煞气的味道。” 哪吒轻轻吸了口气,答:“没有。” 杨婵轻蹙着眉,奇道:“难道只有我闻得到吗?” 哪吒看杨婵走不了了,索性将她背到背上,然而,当他背着杨婵站定的时候,这些在海中不断游荡的煞气终于扭曲了,整个海底画作了一幅幅凄惨的画像。 就像是他们在雪地里看见的幻象一般,这里在充溢着煞气的海底也开始放送那些年的惨剧。 杨婵虽然看不到,但是听得见,她听到了哀叫声、哭喊声、诅咒声,声声入耳,让她头晕脑胀,她怕哪吒也听到这种声音,撑着虚弱的身体,蒙住了哪吒的耳朵。 哪吒的耳朵虽然被蒙住了,但还是看到了过往的残像。 生灵自诞生起除了延续生命以外,便是为了存活而不断争斗,仙界亿年岁月,北海作为刑场承载了这些罪人的□□,也记载了仙界这亿年的罪恶。 谎言、阴谋、屠戮、仇恨……以及永不停止的战争。 在上古三圣出现之前,在他们成长为三圣之前,世界是无比野蛮、混乱而残酷的。 哪吒和杨婵作为后世的人,一次性看尽了上古时期的混乱,在这些癫狂而混乱的过往残像中,他们一路走,一路便是不同时代的风景。 从前走到后,走过仙界亿年的岁月,终于走到了三圣快要出现的光明时期,惨叫声变得渐渐小了很多,杨婵听到声音渐渐小了,便慢慢松了手,于是,哪吒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哭喊声。 她穿着红色的衣裙,披头散发,浑身浴血,十分狼狈,但仍能从散乱的头发里看清她那张艳丽的脸。 那是,他在北海雪地里撞到的女人。 她跪坐在囚笼中,穿过栏杆,拼命地向外面那个身着朴素,戴着纶巾,书生打扮的青年伸出手,她喊:“老师,您看看我!” 青年身处在北海的囚笼中自然听到了很多人的呼救声,但他手执折扇,轻轻掩面,目光悲悯,低垂着眉眼,将这些人的苦都听了进去,后面的随行的狱卒跟他说:“大人,这些都是罪人,终身围困北海,您不必再看了,往前走吧。” 第314章 他显然没有听进去,他慢慢地走,慢慢地听,直到走到那个女人面前,她和那些粗鲁的犯人一样,肮脏的手一把抓起青年已经被抓脏的裤脚,哭求着:“老师,您渡了那么多人,您也渡一渡我吧。” 青年喃喃“老师”二字,看着她炽热的眼睛,低下头,轻声问道:“你认识我?” “您在仙界布道时,我听过您讲课。” 青年“哦”了一声,蹲下来,平视眼前癫狂的人,用折扇轻轻打了一下她的手,女人拿回了自己的手,抓住栏杆,紧盯着他,然后听他说:“既然听过我的课,那便算是我的道友了。” “道友,”青年温声问道,“你需要我渡你什么呢?” 女人大喜,凑上前,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栏杆,亮出一双炽热的眼睛,就像是终于寻到浮木的溺水者,明明虚弱的快死了,身体里仍然爆发出勃勃的生机,引人注目。 她热情又癫狂,抛出了她思考了很久的问题,问道:“您告诉我,为什么这仙界总是争斗不休,仇恨更迭,爱恨难分,让我禁锢其中,难得自由?!” 青年一愣,他用折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唇,垂下眉眼,似乎是在沉思,良久他十分抱歉地告诉女人:“生灵存在本身似乎……就是在争斗,我们沉溺其中,无法逃离,不知道你到底要的是自由还是超脱,如果是前者怕是很难办到,但你如果要的是后者,那便只有练就纯粹而坚韧的道心,换言之,要问心无愧,无怨无悔。” 女人看着他,看着看着,眼中的火熄灭了,她说:“也就是说,连您也救不了我?” “道友,这世上没有谁能真正救得了谁,你只能自救。” “如果我能自救我就不会痛苦至今了!”她将无法宣泄的仇恨一股脑地倒在了她期待已久的人头上,她伸出双手,一把掐住青年的脖子,悲愤地说,“我等了你这么久,就等到这样一个答案,什么道祖,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你救不了我,你就去死吧!” 青年身后的狱卒忙上前,一脚踹倒了女人,然后扶住青年,青年摆摆手,还是蹲在原地,温和地打量着她,待她再一次从地上爬起来时,对着她说了十分残酷的话,他说:“道友,你道心已毁,活不长了。” 话落,煞气极重的北海海底似乎飘来了温柔的灵气,逐渐开始驱散海底浓重到化不开的煞气,杨婵身在其中,很明显地感觉变化,她抬起头,发现煞气的味道也变淡了很多。 幻象迅速变化,北海监狱长长廊道里此时只有青年一人在走,他走得很快,紧紧抓着折扇,脸色凝重,飞速行走带起来风吹起他的宽袖,他终于走过了幽深而吵闹的走廊,走到了安静的角落,颤抖着手,推开了门,然后赫然看到狱中安详躺着的女人。 她身着红衣,双手交叠放在胸口处,干干净净地躺在床上,漆黑的屋子里,满满都是书卷,如果忽略北海永不磨灭的煞气,或许,这也是一道美丽的风景。 她红唇抿成一条线,相比曾经的癫狂,似乎获得了从来没有过的宁静。 青年愣愣地站在门口,直到身后狱卒们赶上,才讷讷地问:“她怎么死了?” 狱卒们惶恐着答:“我们也不知道,昨夜,昨夜还是好好的。” 青年走进屋子里,低头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听到婴儿的啼哭声,注意到角落里被妥帖包裹的婴孩儿才终于缓过神,问:“她有没有说过什么?” 狱卒们老实答道:“她说您渡不了她,她只能自救。” 青年的身体微微一震,然后,闭上了眼睛。 哪吒皱着眉,跟杨婵说:“我好像看到了道祖鸿钧。” 杨婵“欸”了一声,抬起手就想除去自己的眼前的绢布,被哪吒喝止,他道:“你睁开眼就会看见无数尸体。” 杨婵手一抖,老老实实抱住哪吒的脖子,不乱动了。 他们继续往前走,似乎在煞气减弱的同时,那些可怕的幻象也变得“柔和”了许多,至少不会动不动就是肢体飞溅,惨叫不绝的凄惨画面。 北海有关鸿钧的幻象远去,变成了另一个少年。 他浑身浴血,狼狈地滚到雪地里,又抓着雪,撑着一把剑,踉跄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浑身是伤,说一句话就能扯动伤口,但咳个不停,他冷冽地盯着前方执剑的少女,说:“滚开。” 少女看着他,淡道:“你追了一路,又是何必呢?” 杨婵听到这个冷淡的声音忽然激动起来,她拍了拍哪吒的肩膀,说:“是祖母!” 哪吒点点头,继续看向玄女对面的少年。 “何必?”那个少年伸出手,就着满嘴的血腥气,固执地说,“我要带他回昆仑。” “他生而为魔,会将分明的三界混淆,本身就不该存在,理当抹灭。” “有因才会有果,”少年怒道,“没有人是生来就有罪的!” 玄女看着他,冰冷的面目流露出怜悯的神情,她摇了摇头,叹道:“玉清,你是盘古之后,鸿钧之子,不要再执迷不悟,自毁前途。” 这位名玉清的少年在听到“鸿钧”二字后,僵了僵,然后死死抓住剑,沉吟许久,喃喃道:“我……是圣人的野种,是他唯一的污点。” 他说着说着,愈发坚定,抬起头,坚定地说:“我与其做个被人鄙夷嘲笑的野种,不如做个无父无母的孤家寡人。” 第315章 “我没有父亲,”他深吸一口气,说,“我所拥有的家人就只有我师弟一人。” 他红着眼眶,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带他回家。” 杨婵歪头,好奇地问:“道祖鸿钧有儿子?儿子叫玉清?” 哪吒也很疑惑,他摇摇头,说:“不知道。” 他们继续往前走,将这一副残像落到脑后,然后看到了鸿钧坐在北海刑场上,被众人拥簇,而高高的刑场上除了鸿钧还有一个少年,他梳着松松垮垮的低马尾,眉间点着一颗红痣,双眼是诡异的血红色。 鸿钧坐在刑场上,看着他,用手里的折扇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温声道:“清气所化是生灵,浊气所化也是生灵,既然是生灵,那便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人神如何?妖魔又如何?自由地活着本身无罪。” 少年低垂眉眼,看着自己一身的锁链,低声道:“可是我既不是清气,也不是浊气,我是只会带来灾难的混沌。” “我知道,我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鸿钧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而平静,似乎万事匆匆过,一点也波动不了他的心。 “那您为什么?” “我确实对你动过杀心,不过,成为生灵很不容易,何况是从未诞生过生命的混沌。”他看着少年,笑了笑,说,“既来之,则安之罢。” 少年红了眼眶,一言不发。 “不过,混沌的话在这个世界确实是格格不入的,所以,我会让你真正做个有血有肉的生灵。” 少年闻言,忽然抬起头,听鸿钧轻声说:“其实,我的死劫很早就到了,不过那个人死了,让我的死劫莫名其妙度过去了。然而,我虽然度过了那场死劫,遗留的那个我无法回答的问题却留下了成了我的心魔。” “心魔一起,死劫就会反反复复的到来,就像我度过了她,就会遇到你。” “你便成了我新的死劫。” “可生与死总是相对的,我之死劫,便是你之生路,”鸿钧似乎也觉得有趣,打开折扇,遮住脸,笑着说,“你瞧,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有意思。” 他说:“我渡不了她,渡你好不好?” 说罢,他抬起手,然后慢慢放到了少年的肩上,属于他的磅礴的灵气忽然炸开,少年的身体浸润其中,他冒着黑气的身体沉下来,血红的眼睛渡成了黑色,他震惊地看着眼前的鸿钧,见他扇上一个“道”字,眼中逐渐蓄积起泪水。 不只是他,这北海,这天地所有残存的煞气,都在鸿钧磅礴的灵气中慢慢化尽,鸿钧的身体在炸开的灵气中,逐渐如昆仑山的雪一般飘散,鸿钧对此似乎非常淡然,他轻轻扇着扇子,抬头望着逐渐变干净的北海,说:“这世界总是很矛盾,有生便有死,有爱便有恨,有光明便有黑暗,有和平便有战争,这些相对的相伴的,恰如阴阳与黑白,此消彼长,相生相克,这便是世界的真相。” 他笑着说:“也是真正的道。” 他拍了拍少年的头,在逐渐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给予这个少年最真切的祝福,他说:“混沌,欢迎来到新世界。” 在残像中鸿钧的灵力越过虚幻的残像来到了一片漆黑的海底世界,他排开海底不断蓄积又不断消散的煞气,漆黑的世界在灵气的净化中变得明亮起来,然而,在逐渐明亮的同时,黑色的煞气依然在不断地负隅顽抗。 杨婵被一会儿变强一会儿变弱的煞气搞得糊涂,然后听哪吒说:“道祖鸿钧渡化过这些恶鬼,所以,他们没有在这里形成天地之间最大的鬼域,但是,这些恶鬼就和涿鹿那群恶鬼一样不愿被渡化,于是煞气反反复复的滋生,困于北海海底与鸿钧残留至今的灵力斗到今日。” 杨婵问道:“那我们要帮忙渡化吗?” 哪吒回道:“恶鬼不愿被渡化,连道祖鸿钧都无可奈何,咱们凑什么热闹,况且鸿钧道人不都说了吗?此消彼长,相生相伴。且让这灵气和煞气继续在北海海底斗下去吧,反正,我看也是分不出胜负的。” “别管他们,我们继续往前走,找北海的海眼。” 杨婵点了点头。 灵气和煞气斗起来,那些混乱而吵闹的幻象也结束了,哪吒习惯了海底拥挤的乱葬岗,走起来越来越快,他四处翻找,然后在远离乱葬岗的某一座海底高台上看到了一块巨大的尸块。 这块尸体似乎本身是一头巨大的蛇,它被锁链紧紧禁锢在写满咒文的高台上,当哪吒靠近的时候,高台上的符文便发出红色的光芒,哪吒往一跃,看清了高台上尸块的全景,看到了由九颗长长的蛇头排列组合画成的两条细线所构成的“眼睛”。 他皱着眉,心情难以言喻,杨婵问:“怎么了?” 哪吒回道:“冤家路窄,又是那个臭的要死的老东西。” 别告诉他,所谓的北海海眼就是这玩意。 要真是它,四象要是把这么臭的东西戴上了,真别怪他大义灭亲,犯下遗弃罪。 杨婵还是奇怪,她问:“到底是什么?” “是相柳。” 哪吒看着那几近腐烂的尸体,不知道是哪方大神想出来的“好”主意,把这剧毒的尸块丢到煞气不断的北海里冷冻冰藏。怎么着?也要搞个以毒克毒吗? 他们在上面观察,高台上的符文却越发闪耀、滚烫,那早已死去的相柳,禁锢在无法挣扎的锁链里,不知为何缓缓地睁开了一双双眼睛,正对着海上的杨婵。 第316章 哪吒心下一凛,手上变出乾坤圈,径直朝它砸去,然而相柳死后依然受困的符咒对外人也管用,乾坤圈刚打到锁链上还没碰到相柳的尸体就被弹了出去,哪吒摸着跑回来的乾坤圈,发现竟然冰的拿不住。 海底的世界开始剧烈地颤动,哪吒往上一看,看到上面冰封千年的冰层有破碎的痕迹,“咔咔咔”的逐一裂开,与此同时,海底的煞气似乎在短暂输给灵气后,又隐隐压倒灵气的趋势。 哪吒啐了一口,骂道:“死都死了一千年还不安生。” 他当机立断,带着杨婵往上游,然而相柳死后那双已经浑浊变灰的眼睛死死盯着杨婵,平静到恐怖的北海发生剧烈地晃动,海下暗流涌动,阻挡了哪吒向上的路,海下的水浪在“咕噜噜”地滚动中,发出了可怖的人的声音。 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呼唤声,低沉、幽怨、可怖,是竭力模仿人却不得其法而显得无比笨拙的妖兽的声音。 杨婵听到这模糊、艰难又怪异的海浪声组成了“娘娘”两个字。 “娘娘?”杨婵奇道,“它是不是在喊娘娘?” “管它喊什么呢。”哪吒望着上面破裂的冰层,皱着眉,手中向上甩出混天绫,说,“我们现在必须上去。” 但是这平静的海不断阻止他们往上攀,煞气滚滚,气势汹汹地吞没了温和的灵气,这些煞气裹着北海的死水变成一团扭曲又巨大的深海巨兽朝哪吒他们袭来。 哪吒将甩上天去的混天绫转换方位摔向眼前的怪物,但是刚刚一碰上这怪物,混天绫变成了柔软无骨的普通红绫,无法搅弄风云,哪吒轻啧一声,当机立断,甩出乾坤圈,双手捏决,低声念咒,顷刻间,乾坤圈上闪耀出靓丽的金色,将本就晃动的大海晃得更加厉害。 哪吒持枪,一枪劈开了眼前的海水,然后劈出一线天来。 海底煞气太重,稍不留神就会被拖至深渊,根本不适合作战,更何况不知为何他撞上这猛然变强的煞气心中也开始翻涌起无法抑制的仇恨和怨念,他灵魂所包裹和压制的东西和海底那些相似的怨鬼们似乎两相呼应了起来,一时间,他脑子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独属于战场的厮杀声,搅得他头痛欲裂。 眉心上的朱砂在短暂地发出一道猩红的亮光后,立即深入他的灵魂,做成一道巨大的囚笼,将魂魄里所包裹的恶鬼们死死困住,两相撕扯,让哪吒痛苦不堪。 他无心留恋,带着杨婵飞出北海后,坠落到一块分裂的冰块上,便跪倒下来,和杨婵一起滚到地上。 杨婵听到哪吒无声地挣扎,心神大乱,一把扯掉眼前缠绕的绢布,然后看到了哪吒滚在冰上,抱着头,疼得面目狰狞,却死死咬着下唇一声不吭,他唇边很快被咬破了,显出血来。 杨婵惊慌失措,连忙抱住他,大声呼喊他的名字。 哪吒听得见她的声音,但是疼痛太凶,让他无法爬起来。 杨婵半趴在他身上,捧着他的脸,见他紧闭着眼睛,一遍遍地喊:“哪吒。” “哪吒,你怎么了?” 她急得差点哭出来,她双手颤抖着问:“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哪吒在剧烈的疼痛中,抓住了杨婵的手,他一边摁着头将疼痛咽回去,一边学着杨婵教过他的东西,轻声哄道:“你别怕。” 声音太小了,她根本听不见,她将耳朵贴在哪吒的唇边,问:“你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哪吒的唇贴在杨婵的耳边,湿热的气滚到杨婵敏感的耳垂上,但杨婵此时根本挤不出任何旖旎的心思,她冻得浑身发抖,专心致志地听,听到哪吒说: “别怕。” 须臾间,杨婵的眼瞳猛地一缩,心脏都停了一瞬,金色的眼睛里瞬间滚出了眼泪。 她转过脸,额头贴着哪吒的额头,闭上眼,哽咽着回:“我不怕,一点也不怕。” 第110章 海眼 她将地上的哪吒抱了起来,扛起他沉重的身体,一手捏决,扬起一道飓风,将破碎的冰面通通吹开,又推起他们当下的一块往前行进,她说:“我们先回去。” 然而,就在他们快要回去的时候,洪灾扑面袭来,将他们又打了回去,杨婵紧紧搂着哪吒,回头望去,看到了平静的北海海面升起巨大的海浪,将海上的冰面拱起来,直直往他们那边掉去。 杨婵见状,抬起一手,扬起巨大的风,风化作刀刃,劈开了可怖的冰块们,只落下了零碎而令人窒息的海。 杨婵和哪吒扑了一身冰冷的海水,浑身都浸湿了。 而在他们遭海难的时候,村子里果然又一次迎来了海难,四象躲在夏哲的身边,看到他手里捧着的宝莲灯,亮出纯白色的光,在村民们的惊呼声中,温柔地拨开了忽然落下来的洪水,然后将其通通抹去。 四象眼睛一亮,拽着夏哲的裤脚,抬头问:“是不是娘?” 夏哲低下头,笑着揉了揉四象的头,说:“是。” 四象摇头晃脑,开心地说:“我娘真厉害。” 然而,夏哲在抬起头时,表情忽的凝重起来,他跟村子里的人低声说道:“姑娘他们都下海那么久了,洪灾都没有再次发生,这下子再次袭来是不是他们出什么事了?” 村民们回应道:“难道他们撞上那海里的作乱的邪祟了?” 第317章 夏哲想了想,当机立断,将四象抱到村长手里,说:“宝莲灯既然是神物,我们不能留在手里只保我们自己的太平,我得把宝莲灯给姑娘他们送过去。” 村长瞪大眼睛,反驳道:“可是我们没有宝莲灯,洪灾一来根本没有回手之力。” “父亲!我们不能只想着自己,若是因为我们自私,害了瑶姬娘娘的后人,百身何赎?!” 村长闻言,表情一凛,变得严肃起来,他点点头:“你说得对,我们可以没有出路,但不能将一族立身的恩义都彻底丢掉了。” “我们随你将宝莲灯送往北海里。” “我们一起?” “是,”村长笑着拍了一下夏哲的肩膀,说,“臭小子,你一个人怎么把灯送的过去,况且,我们人比肩神明向来靠的不是力量,而是传承。” “愚公移山靠一代代传承的意志,大禹治水靠一个个团结的意志。” “一千年前,我们可以带领人间治理水患,一千年后,也不会失去面对天灾的勇气。” “一起走吧。” 夏哲眼眶一红,心中再次燃起失去的勇气,他捧着灯,和一村健壮的青年一起奔赴北海。 天边的洪水在宝莲灯光芒中,不住后退,这些脆弱却坚定的凡人走上北海,踩在湿滑而碎裂的冰面上,在宝莲灯的光芒的指引下,在可怖而多变的大海上,寻找杨婵的身影。 天色已晚,他们寻找的杨婵正困在海上,海底不熄的煞气即便隔着一层厚厚的海水依然呼喊着哪吒魂魄中躁动的恶鬼们,惹得哪吒疼痛难当几近昏迷,杨婵抱着哪吒,死死咬着牙,怒不可遏。 她拔出剑来,直指海底的怪物,骂道:“相柳,你若不让我好过,我必不会让你好过。” 然而,可怖的相柳只是一声一声恍若痴迷一般,喊着“娘娘”。 漆黑的世界里,忽然照进一束纯白色的光,杨婵眯起眼睛,往后望去,听到了夏哲他们的呼唤声。 杨婵回过头,看到了捧着宝莲灯,载着冰块,朝她漂来的夏人们,她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问:“你们怎么来这了?” 夏哲笑道:“我们猜姑娘你们一定是遇到困难了,所以,特地来宝莲灯交还到你手上。” 杨婵怔怔地说:“可你们只是凡人,若是没了宝莲灯的保护,洪水来了该怎么办?” “不过一死而已,”夏哲和他身后的夏人们似乎在这场跨越千年的情谊中重新找回了自己的尊严和勇气,他们说,“但死不可怕,因为怕死而丢弃了面对困难的勇气和对待朋友的真心,我们一族才算真正灭亡了。” 杨婵揉了揉眼睛,重重点头,说:“好。” 她抬起手,夏哲手中的宝莲灯便飘到了空中,忽然爆发出红色的光芒,成了黑夜里的太阳,照亮了目之所及的整片海域,夏哲从冰上站起来,惊讶地看着这场奇迹。 哪吒浸淫在宝莲灯光芒中,温柔的红光包裹着他,代替额上的咒印,压制住灵魂之中作乱的恶鬼,他眼皮跳了又跳,似乎恢复点生气。 杨婵见状,拿过飘在空中的宝莲灯,低声念咒,施法指引着宝莲灯安抚哪吒灵魂中包裹着的恶鬼,这些恶鬼碰到宝莲灯的光,就像海底遇到灵气的煞气一般,有所忌惮,再没有之前那么挣扎的那么厉害,与此同时,眉心处的咒印也慢慢黯淡下来。 哪吒摁着头,终于可以在无边的痛楚中找回自己的神智,杨婵低下头,从下往上去瞧他,见他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的样子,十分踌躇,担忧地问:“哪吒,你好点没有?” 当然没有那么快好,但他看着杨婵在昏暗的灯光中担忧他的样子,暗暗叹了口气,不愿再吓她,声音低沉,温声回道:“勉强吧。” 杨婵却看出来他没有好,她手里还拿着剑,抵在冰块上,她瞟了一眼锋利的剑,当着众人的面利落地一剑割伤了手心,黄土再造的肉身迅速滚出血来,哪吒震惊地瞪大眼睛,杨婵却喜悦无比,她没有料到现在的躯体竟然真的跟之前的差不多,她赶紧趁势将血倒入宝莲灯的莲心中。 哪吒一把拉住她的手,厉声喝止,但宝莲灯却贪婪地吸收着杨婵的血,逐渐的,杨婵的脸也变得和哪吒一样苍白。 “杨婵!”哪吒喝道。 杨婵却看着宝莲灯的红光变得更盛,凑上前,喜道:“是不是比之前管用?” 哪吒怒不可遏,骂道:“住嘴!” 他慌不择路地从冰上摸出杨婵掉下的那块绢布,缠在她的手心上,一圈又一圈,死死摁着伤口,手微微颤抖,生怕手上会流出更多的血来。 夏哲一行人困惑地看着他们忽然发生的争吵,而在他们争吵的同时,海底又开始闹腾了,它一声又一声地呼喊着“娘娘”。 与此同时,大海开始剧烈的动荡,夏哲一行人所处的冰块很快就被荡到另一边去了,他们在黑夜里发出惊恐的喊声,杨婵则从哪吒手中抽出自己那只还未包扎好的手,撑着剑,在厚厚的冰块上站起来,宝莲灯随着主人的动作,一同往天上飞。 哪吒想把她往回拽,杨婵却记恨上了海底里的怪物,失去了理智,瞪着深入海底的怪物,吼道:“你非不让我好过,我也不会让你安生。” “你既已死,我就让你再死一次!” 说罢,她拿着剑,再一次投入海中,哪吒剧烈疼痛的脑袋一下子空白,怔怔地看着手上落空的人,低下头,隔着黑漆漆的大海看不到杨婵没入大海之后的踪迹。 第318章 杨婵手上的伤在海盐的侵蚀中疯狂撕裂,变得越来越大,而她丝毫感受不到疼痛,手上流出的血,吸引了海底无数怪物,它们在黑夜里一片漆黑,看不到底的海底朝杨婵而去,杨婵的风在封闭的海中不起作用,于是她低声念咒,海底的水就开始剧烈搅动,变成一团团海底的螺旋,它们带走了那群因血而来的怪物,也将那群怪物的躯体绞死在海中。 那双金色的眼睛像是海底的唯一的光源,照亮着这些残肢漂浮的去向。 杨婵怒气上头,眼神却愈发冷冽,她手上拿着剑,在海浪的推动下迅速下沉,直奔海底呼唤声而去。 当她落到那个充满符文的高台上时,也将将站在了祭台的中央,那个海眼的位置。 她被相柳巨大的尸块包裹着,她杀意森森,然而,已经死去的相柳却瞪着浑浊的眼睛,无比留恋地看着她,仿佛是看着早已亡故的旧人。 它没有张嘴,只瞪着一双双早已浑浊暗淡的眼睛,眷恋地看着杨婵,可怖而腐烂的头颅在海浪的游荡之中,摆出头来,妄图去触碰站在中央的杨婵。 它即便是死了,死后遗留的只剩下恶念的煞气依然对眼前的杨婵表现出纯粹的、干净的思念之意。 可惜,杨婵这一次却没有像之前见到它时那么心软,哪吒因它深受波及,村民因它被洪水百般折磨,管它对自己是如何的眷恋,作恶多端就是该死。 杨婵将剑插入写满符文的高台上,封印千年的符文因此被破坏,那在相柳死后依然紧紧缠绕它的锁链,开始松动,沉重而冰冷的铁链在海水中“咔啦啦”地滑动,将它那副剧毒而腥臭的巨大尸身松绑。 那九颗腐烂而可怖的头颅因此可以抬得更高,它在海水的帮助下,朝杨婵越靠越近,紫色的眼睛似乎在靠近杨婵的时候从浑浊变得越来越有神。 杨婵此时深入海底的乱葬岗不止闻到了煞气的味道,还尝到了它的味道,她的意识受此侵蚀,变得昏昏沉沉,但她没有忘记杀死相柳的执念,在它靠近时,冷着脸,将插入台上的剑变出九枚,在它即将靠近自己时,这些剑从海中变出,穿过它巨大的头颅,将九颗头绕成一圈圆紧紧插入祭台上。 海水在这时裂开,哪吒终于寻到了海中的杨婵,他用神兵在煞气浓重的北海破开一线天,然后一跃而入。 杨婵浸泡在海水的身体终于与空气接触,相柳冰冻的身躯也暴露在天光下,她一抬手,飞在空中作拟北海黑夜里的太阳的宝莲灯,比哪吒更快地闪到杨婵身边,杨婵摁着高台上冻成冰块的长剑,捏决念道: “天地自然,清浊分散。” “太元玄虚,与我神方。” “何神不讨,何神不杀。” “先斩恶神,后斩天光。” 她的声音像是三十三外天外天响彻云霄的钟鼎之声,又似上古时代女娲在战场上发出的号令声,相柳身在其中,煞气附在它早已死去的躯壳上,却贪恋地望着这个和女娲没有半分相似的让它曾经嗤之以鼻的人族。 它在深海中无法发出的呼唤声终于变得鲜明,在煞气被宝莲灯的光芒照耀下曝晒,枯死之前,终于喊出了清晰地“娘娘”。 杨婵顿了顿,在鲜红的红光中有一瞬间的迟疑,她终于愿意对上它那一双双紫色的眼睛。 然后看到了它眼中被海水冲刷的泪水。 杨婵皱起眉,在它剧毒而腐朽的尸身被宝莲灯的光芒融化的同时,看到了它倾倒在北海的残像。 她看到了相柳与女娲在战场上结成的君臣情谊,看到了相柳因女娲放弃仙界征伐,转身投入一片空白的人间而产生的争吵和背叛,以及女娲死后的浑浑噩噩与为祸人间。 它从叛出腾蛇以证明自己的正确,到将女娲“走错路”以身补天的结局愤怒地归结于孱弱无能的人族和袖手旁观的仙族,再到单纯为了作恶而作恶。 它出身腾蛇,嗜杀成性,无人指引,最终只会走到这个结局。 可它在自我放逐几万年,始终记得女娲,当然,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是留念女娲本人还是留念与女娲在仙界四处征战,并肩作战的畅快的日子。 相柳残留在人间千年不化的尸身在传自女娲手中宝莲灯的照耀下,即将真正迎来毁灭。 它剧毒的尸体在红光下化成风中的尘埃,朝杨婵飞去,可杨婵没有像密云那般拥抱它,她冷眼看着它,至始至终也没有心软,然而,真正的女娲便是这般坚若磐石,一往无前的人。 它最后一次喊:“娘娘。” 杨婵答:“你找错人了。” 她的声音和女娲的声音重合在一起。 女娲那时说:“天高海阔,任你潇洒,但我这里再没有你的容身之处,滚吧。” 那便是女娲跟它说过的最后的一句话。 风中的尘埃通过海底劈开的一线天,向天上飘去,高台囚禁千年的躯体因此散落。 杨婵抬起头,看到了披着混天绫,如天神般降临的哪吒,也看到了原本连雪也飘不进来的北海下起了雨。 那应是相柳的泪。 零碎的泪珠在触到宝莲灯的红光时变成了紫色的宝珠,一颗颗洒在海里。 相柳的煞气被彻底抹灭后,北海重归宁静,海底的煞气似乎也忘记了眼前的杨婵和哪吒二人,又专心地去与海底中遗留数万年的灵气斗起来,那些紫色的宝珠便安然地漂浮在大海上,离散又聚合,聚合离散,反反复复。而除了海上的,那些宝珠也经由这一线天落到了杨婵面前。 第319章 “啪嗒”几声,没有掉到海上的紫色宝珠掉到了杨婵脚下,她低下头,弯腰去捡,捡起数枚宝珠,她打量着手里的宝珠,站在煞气磅礴的乱葬岗,头晕脑胀,迟钝地说: “这便是,生灵所化的北海海眼?” 说罢,她再也支撑不住地倒在祭台上。 第111章 争吵 北海动乱许久终于重归宁静,待杨婵从温暖的屋子里醒来时,只听得到屋子里火炉劈里啪啦灼烧的声音。 她睁开眼,看到了简陋的木屋房顶,她刚刚苏醒,意识迷蒙,将将动了动,就听到身边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很熟悉也很低沉似乎强行压抑着什么情绪,他说:“醒了?” 杨婵余光一瞥,瞧见了哪吒。 杨婵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口,看上去十分安详,哪吒竟然跟她是一样的姿势。 哪吒没有看她,他倒是认认真真地看着屋顶。 杨婵被他这一喊清醒了许多,因为浓重的煞气被熏得灵魂都腌入味的人,在短暂的沉睡过后,意识终于得以清醒,至少,心里那股因为哪吒受伤而陡然暴增到不寻常的怒意是消失了。 杨婵看到他,没有哪吒看起来那么淡定,她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见哪吒一动不动地躺着,焦急地问道:“你头还疼吗?” 哪吒面无表情地回:“疼。” 杨婵更为焦急,她下意识往头上摸,却只摸到哪吒送给她的蓝色发簪,没有摸到宝莲灯,头上摸不到她就往身上找,但还是半天没有找到。 哪吒看也没看她,听到动静,淡道:“别找了,那破灯我给你藏起来了。” 杨婵一惊,问:“你把宝莲灯藏起来做什么?” “如我所料,”哪吒平静地说,“宝莲灯是个害人的寄生虫。” 杨婵愣了愣,推了哪吒一下,道:“你干嘛这么说它?” “我说错了吗?”哪吒终于舍得将眼神落到杨婵身上,他眼神冰冷,不带感情地从小到上地打量着杨婵,然后说,“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伟大过。” “你不是嚣张地要杀尽天下生灵为你陪葬吗?可你什么时候变成甘愿为了天下生灵的自由去死了?仔细想想,你自从从密云出来学会用宝莲灯以来就变化许多。” “你眼睛的瞳色越变越浅,身体越变越差,心里装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于,变成了个圣人,”哪吒讥诮地勾起唇,凉薄地说,“简直就像从灵魂上彻彻底底被改造了,不,还是说,和宝莲灯里的意志融合在一起了呢?” “我从来没见过,也没有听过这么强大的宝物,强大到可以更改主人的意志。” “它远远强过你,它控制了你的意志,吸干了你的鲜血,蚕食了你的性命,最后说不定要将整个灵魂都吞进那盏灯里。” “你根本不是它的主人,”哪吒顿了顿,肯定地说,“只不过是它的寄主。” 杨婵悚然,然后退了几步,说:“你说的也太吓人了。” 哪吒没应,他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抬起手近乎粗鲁地一把掐住杨婵的脖子,压着她躺到床上,力虽然不重,但还是吓到了杨婵,她退无可退,只能瞪大眼睛,问:“你要干嘛?” 哪吒低下头,扎起来的长发,落到他脸边,他的眼睛晦暗难明,仔细地看着杨婵如今的面目,说:“杨婵,你究竟是灵魂被宝莲灯改变了,还是你越来越接近本来的你自己。” 杨婵怔在原地,哪吒盯着她,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点变化,他问:“前者还是后者?” 杨婵避开他的目光,问:“为什么忽然这么想?” 哪吒答:“因为我真真切切地看到宝莲灯在吸你的血。” “而你习以为常,杨婵,你背着我一定做过很多这样的事。” 他将杨婵别过的脸转过来,说:“你被煞气侵蚀,呼吸停了许久。” “停的时间对我来说太长了,长的可以让我好好思考你为什么会一次次不顾安危和我的劝告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我不觉得曾经的杨婵做得出这样的事,救我,救九苗,救陈塘关,救天下子民。” 杨婵深吸一口气,问:“所以你就得出了这么荒谬的结论?” 她转过眼,毫不示弱地盯着哪吒,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人本来就是会变的?” “就像你变了一样,”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也变了。” “你哪里变了?” “你刚刚不都说了吗?我瞳色变了,心里装的东西也变多了,”杨婵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也变得很喜欢你了。” 哪吒一时怔忪,掐在杨婵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些。 “我喜欢你,所以,看到你受伤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吗?”杨婵抓住哪吒的手,又说,“难道我只为你做过这一件失去理智的事吗?” “我为你留在了不该留的陈塘关,为你杀了逼死你所有神仙,为你踏上我根本上不去的仙山,也为你建了塑像求来香火,守了两年的灯……” “这所有的事,桩桩件件都不是曾经的杨婵能做出来的,却是后来的杨婵能做出来的,难道你要跟我说,是宝莲灯控制我,我才会喜欢你,才会做这些事吗?” “如果,你要因为紧张我犯疑心病犯到这种地步,并且回答我‘是’,那我建议你,”杨婵一把推开了他,骂道,“这日子还是跟宝莲灯去过吧!” 第320章 杨婵使错了劲儿,砸到哪吒本就痛得裂开的脑袋上,哪吒轻蹙着眉,抬起手,又摁到了头上。 杨婵那口怨气顿时烟消云散,立即又变得焦急起来,从床上坐起来,无措地手扬在半空,要落不落,焦急地问:“你没事吧?” “你,你,你别吓我啊。” 哪吒放下手,冷着脸,再不耐烦听杨婵担忧的话语,他揽住杨婵的后脑勺,压着她倒在了床上,杨婵还想问,就被堵住了嘴,热切的吻落下来,将她那些让哪吒心浮气躁的话都通通咽了回去。 杨婵大脑一片空白,愣了两秒,傻乎乎地将城池拱手相让,于是一路被敌方攻城略地,轻易地就拔得魁首,杨婵被搅得头更迷糊了,她想要把人推开,却反倒激怒了哪吒,抵在胸口的双手被一把抓住,悬到脑袋上,杨婵这下子抵在床上,被哪吒的气息包裹着,无所依凭只能被/干等着被亲的,她被亲的一塌糊涂,人傻了,反抗不了,动也不能动弹了。 哪吒从她温热的口腔里走了几圈还不愿意放过她,停留在柔软的唇边,把嘴唇全都咬破了,血很快从杨婵的唇边冒出来,血腥味弥散在他们两人之间,杨婵尝到血腥味这才把脑子捡回来,拼了命地挣扎,好不容易撞开哪吒,却见他目光幽深,压着她的双手又欺身上来,含着她的唇将她唇边的血都吸干了才罢休。 杨婵喘着粗气,浑身酥麻,被亲的软成一片时才被彻底放开,杨婵拿回自己的手,看到曾经受伤的那只手裹着绢布,撕开绢布,发现手上的伤口早就好了大半,只留下来一道浅浅的缰疤。 手上的伤是没大事,手腕却被哪吒压出来两圈乌青。 杨婵看着看着开始掉眼泪,她被哪吒锁在怀里,再挣扎也出不去,只能抵在他胸口上哭。 她说:“你太过分了,竟然真的欺负人。” 说着,她就着乌青的手去擦唇边的伤口,伤口一碰,就又冒出血,哪吒摩挲着她的脸,盯着她被亲的微微发肿的唇,看起来没安好心,杨婵赶紧抿住唇,把唇边的血全都咽了回去。 哪吒似乎冷静了一些,看着她瞪着眼睛,即将怒而暴起的模样,伸出手,将她抱住,拍了拍她的背,竟然道歉了,他说:“对不起。” 杨婵本欲发怒,却被这声道歉哄得愣住了,她也小心翼翼地回抱哪吒,试探着问道:“那你以后就不欺负我了?” 哪吒回:“不可能。” 积极认错,坚决不改是吧? 杨婵的怒意腾的一下又起来了:“……你滚!” 哪吒低下头,埋在她的肩上,听着她的呼吸声,闭上眼,声音闷闷的:“不滚。” 杨婵怒道:“约法三章你是不是又忘了?!” “没忘。”哪吒记性好着呢。 “那你快滚!” “不行。” “哪吒!”杨婵威胁他,“你再这样不信守承诺,我就不跟你过了!” 她想起刚刚的事:“你跟宝莲灯去过吧!” 哪吒油盐不进:“不行。” 杨婵准备要咬人了,哪吒才终于说了句人话,他道:“杨婵,我们成亲吧。” 杨婵闻言一怔,结结巴巴地说:“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 “忽然吗?”哪吒说,“可是我想马上娶你了。” 杨婵的脸腾得一下红了,她说:“可是我们不是说好再过一段时间吗?” “是,我记得,”哪吒顿了顿,说,“杨婵,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做个圣人也好,做个混账也罢,我第一眼瞧见你就想跟你一直在一起,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喜欢,我担忧的只有一件事……” 他抬起头,盯着杨婵说:“我怕你死了,就再等不到你了。” 杨婵闻言鼻子一酸,轻斥道:“胡说八道。” 哪吒随便杨婵怎么说,他只在乎自己在乎的,他说:“我至今不认为做夫妻是件好事,可是,你睡着的时候我想了想,其实做夫妻有一点好处。” “什么?” “这是一种不太自由的关系,只要关系不解绑,我与你就永远是绑在一起的。”哪吒带着些迟疑和期待地问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管生还是死,我们都是在一起的,是不是?” 杨婵没说话。 哪吒没得到杨婵的答案并不心慌,因为他已经确定了只有不太自由的夫妻关系可以让他在“永远在一起”的命题上获得名分上的安定感,所以,他是一定要跟杨婵成亲的。 “杨婵,”他再一次说,“我们成亲吧。” 杨婵嘟囔着:“可我还没准备好呢。” “那你慢慢准备,先把亲成了。”杨婵讶异地扬眉,五官都放大了,她磕磕绊绊地说:“你这是个什么道理?” “不是道理,”哪吒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讲道理。” “你也太霸道了!” “对。” 杨婵颤抖着手,脑子嗡嗡的,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她梗着脖子说:“不行,太快了,到时候我要逃婚。” “那我就把你抓回来。” 杨婵指着他:“你!” 哪吒冷着一张脸,说:“这亲我一定要跟你成,你同意也行,不同意也行,反正我就只跟你说一声。” 杨婵从床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要下床,哪吒问她要干嘛,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说:“我要干嘛?趁着能跑的时候,逃婚啊!” 第321章 哪吒冷笑一声说“好”,没等她跑远点就一伸手径直把她捞回床上压着了。 他压着杨婵,低下头,跟她面面相觑,捏住她的脸,捏成一个包子褶,然后说:“那我现在就把你抓回来。” 杨婵“唔”了几声,拼命挣扎,哪吒才勉为其难,稍微松了松手,但人还是困在他怀里,杨婵进退两难,最后只能转过头,对着哪吒,硬着头皮说:“那我对不起嘛。” 哪吒讥讽道:“哪里需得您道歉?” 杨婵知道哪吒到底在焦急什么,成亲事小,她的安危事大,先是疑神疑鬼,紧接着哪吒又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了,绑不了人,绑个名分,但是这些想法和打算在如今活蹦乱跳的杨婵眼里显得非常荒谬。 她竖起两指,开始发誓:“我以后不会让你担心了。” 哪吒冷哼一声,道:“这根本不可能。” 杨婵眨眨眼,又说:“那,我不让自己受伤了?” 哪吒扫了她一眼,冷道:“你这誓言根本不可能实现。” 杨婵开始耍无赖了,抬起双手,交到哪吒眼前,说:“好吧,那你把我抓起来吧,寻些铁链子,将我像相柳一样捆起来,捆到你身边,任你作为,不得自由,好不好?” 哪吒沉下脸:“杨婵。” “我说认真的,”杨婵说,“反正我怎么样你也不满意,那你把我锁起来,随便摆弄呗。” “当然,你要是还喜欢我,肯定第一个心疼死,但你要是不喜欢我了,把我捆起来好像也失去了意义。”杨婵的手哪吒没接,就勾到哪吒的脖子上挂着,她告诉哪吒,“这么看来,我们这一条路也走不通。” 她眼睛亮晶晶的,说:“我个性如此不可能让你不担心,可是你个性如此也不可能将我锁起来,爱欲难两平,你该如何自处?” 哪吒沉默不语。 “哪吒,我来给你指条明路吧。”杨婵笑嘻嘻地说,“咱们再跳一次北海,一起死了,就不用担心这么多了。” 哪吒还真这么想过,但这话由杨婵说出来,他却不开心了,他质问道:“你就这么不想活吗?” “此言差矣,”杨婵平时动不动脸红,但说起情话那简直是信手拈来,她勾着哪吒的脖子,压着他,亲了一下唇,哪吒愣了愣,听她说,“这说明我喜欢你喜欢到了可以去死的地步。” 哪吒微微瞪大眼睛,又将眼睫垂下,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他喃喃道:“你喜欢我。”“喜欢的可以去死?” 杨婵肯定地点点头,说:“没错!” 说罢,她咳了咳,提醒道:“但我喜欢你肯定比你喜欢我晚。” 哪吒即便被杨婵的爱意砸的满头金星,脑子却没糊涂,他说:“可你刚刚说,你因为喜欢我,所以为我留在了陈塘关。” 杨婵一僵,脑经急转弯,然后指着哪吒倒打一耙:“但你也说了,你第一眼瞧见我就想跟我一直在一起了,那时候你肯定就喜欢我了,不然,你拉着我定魂契干什么?” 杨婵越说越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真相,她醍醐灌顶:“好啊,原来,你早喜欢我了!” 哪吒一无所察,杨婵却恍然大悟,她被压在床边,却反客为主,捧住哪吒的脸,质问道:“老实回答,你是不是为了捉弄我,专程骗我这么久?” 哪吒茫然。 “你不知道你喜欢我?” “我知道。”哪吒抓住杨婵的手,终于注意到她手上被自己捏出的淤青,皱起眉,手上显出红色的灵力敷在杨婵手腕上。 “那你之前就是骗我的。” “我没有骗你。” 杨婵糊涂了,哪吒却把话题绕了回来,他说:“杨婵,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也没有兴趣拿这种事捉弄你,我是真的打算跟你成亲。” “不管你同不同意。” 杨婵纠结成一团麻线,最后还是点了头。 哪吒没想到她真能同意,愣在一边,却见杨婵支着枕头爬起来,双手轻柔地揉着他的太阳穴,小心翼翼地问:“你现在头还疼吗?” 就像哪吒从头到尾真正关切的只有杨婵的安危一样,杨婵多番纠结,于她最值得关注的还是哪吒的安危。 哪吒现在听到这句话,再没有之前那么不耐烦,他从床上坐起来,杨婵也跟着坐起来,手还是轻轻揉着他的头。 杨婵一边揉,一边轻声问:“你的头怎么会疼成这样?” 哪吒摸了摸额上的朱砂,答:“他们说我前世是昆仑山的灵珠子,下山以身镇压涿鹿亿万恶鬼,灵魂转世时,将无法渡化的恶鬼们一起随着灵魂转世了,所以,我灵魂里包裹着那群烦人的家伙,一旦我精神稍有松懈就会侵蚀我的意志,从我灵魂所制成的囚笼中逃出去,为祸苍生。” 杨婵一愣,浑身僵住,哪吒见杨婵的动作停了,转过头问:“怎么了?” 杨婵金色的眼瞳里全是冷冽的冰,她压抑着怒意,问:“那你的灵魂岂不就是另一个北海?” 她从床上气冲冲地下来,哪吒喊住她,她转过身,摊开手,哪吒奇道:“你要干嘛?” “我也不跟你开玩笑了,把宝莲灯还给我!”杨婵怒道,“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我现在就去宰了他!” 哪吒这个令人头疼的魔王,还从没遇到有人要替他出气的呢,面对杨婵的怒,哪吒却笑了。 第322章 杨婵怒气冲冲地喊:“笑什么?!快把宝莲灯给我!” 哪吒嘴巴一张一合,说:“不要。” “你!” 杨婵不理他了,她手上拔出一把剑,说:“没有宝莲灯,我一样可以杀。” 说罢,就要冲出门,任哪吒在身后怎么喊也不管用。哪吒最终只能用混天绫把她勾回来,他摁着头,无奈地问:“你都不知道是谁,你要去杀谁啊?” 杨婵瞪着眼,喊:“那你告诉我啊!” 哪吒看着杨婵,笑意渐渐散了,良久,他说:“是师父。” 杨婵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说:“是真人?” “为什么?!” “前世是无可奈何,至于后来的事,杨婵,”哪吒叹道,“这世上有很多的事其实是不能做,不该做的,但是师父还是做了。” “他只是想让我能有来生。” 他将杨婵搂回来,哄道:“我不怪他,你也别怪他,好不好?” 杨婵揉了揉眼睛,说:“但我以前也没见过你头疼成这样啊。” 哪吒歪了歪头,说:“这倒是个问题。” 他低下头,与杨婵额头贴了贴,然后说:“或许是我镇魂的封印比以前要厉害一些呢?” 杨婵抬手,委屈巴巴地摸着他额上的一笔朱砂,说:“我就说比以前的颜色要深了。” “师父之前给我灵魂上下的封印因为你的死而彻底消除,后来的封印是天尊亲自画的,威力肯定是要比之前强的,外面的煞气一进来想动摇我体内被封存的恶鬼,它就会发作。” “那也不能让你疼成这样啊。” “没事,”哪吒拍了拍她的背,闭上眼,栽到她怀里,说,“海底带来的煞气散了就好了。” “或者,”他偏过头,贴着她的脸,轻声问,“你给我再揉揉头?” “我管什么用?”杨婵嗔怒道,“快把宝莲灯交出来,赶紧把你身上的煞气驱散干净。” “我不。”不管杨婵之前怎么解释,哪吒都认定了宝莲灯是个寄生虫,他的头疼可以慢慢好,但是杨婵被宝莲灯吃下去的精血却不会吐出来。 “那我也不,”杨婵用头撞开哪吒贴过来的脑袋,说,“你要是不给我,我就逃婚了。” 哪吒眯起眼睛,低声道:“你敢威胁我?” “对,”杨婵推开哪吒,叉着腰,说,“就威胁你。” “我告诉你,你早点做好准备,以后成亲了我天天威胁你,反正我就是又狂又嚣张,识相点现在赶紧把宝莲灯交出来,不然,我就算逃不成婚以后也一定想办法把你休了。” 哪吒脸黑了:“你还敢休我?” “对,没见过啊?”杨婵开始胡说八道了,“等我休了你,就娶个比你好看的,比你厉害的,比你听话的,让干什么干什么,我指东绝不往西……唔!” 杨婵被哪吒堵住嘴不说,还咬得一嘴的血,杨婵被咬得苦不堪言,心里想,到底谁是狗?! 杨婵被咬完,趴在床上,见哪吒冷着脸,问:“现在还休不休了?” 杨婵敢于同恶势力做斗争,她捏着拳头,再接再厉:“休!” 哪吒看起来又要咬人了,杨婵当机立断,摁着嘴上的伤口,抹出一道血,隔空画符,把自己包在屏障里头,不让哪吒靠近,还故意显摆道:“就是要休了你,让你做个孤家寡人,再不可能跟我呆在一块儿了!” “杨婵。”哪吒默默拿出了乾坤圈,说,“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这是真的恼了。杨婵也不敢跟他真打起来,她见好就收,她伸出手,说:“把宝莲灯给我,我不但不休你,还老老实实跟你成亲。” 她不等哪吒拒绝,说:“我生自宝莲灯,它不会害我。” “快把宝莲灯给我,我得把你身上的煞气除干净。” 哪吒一愣,皱起眉,问:“你生自宝莲灯?” “是,”杨婵也不想瞒他,她解释道,“宝莲灯里有另一个世界,我是从那里面出来,然后投身杨家成为杨婵的。” “宝莲灯强大至此,我或许成不了它的主人,但它绝不至于害我,要真的害我,不让我出来把我吃干净就可以了,瑶姬又何必把我放出来,也专程投到杨婵身上。” 哪吒听糊涂了,坐在床边,不跟杨婵吵了,问道:“瑶姬又是怎么回事?” “瑶姬就是上一任宝莲灯的主人,我在巫山跟你相遇之前,先遇到了她,她教了我使用宝莲灯的方式,后来也屡次在我落难的时候帮我逃脱,她跟我一样,也呆在宝莲灯里,但是她……似乎不愿意出来。” “可是,瑶姬在上次天灾中以身祭灯死了。” “是,我知道,”杨婵挠挠头,说,“可我就是多次都看到了她,她跟我说她已成了天道,至于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生自宝莲灯,它不会害我,至于瑶姬,”杨婵红着脸说,“虽然天帝是个狗东西,但我瑶姬是个大好人,她或许对我有所隐瞒,但她应该不会害我。” “那你不是杨婵?” “杨婵生下来就是死胎,”杨婵振振有词,“我阿兄说了,我就是杨婵,是他的宝贝妹妹。” 哪吒盯着她那双眼睛,恍然:“那看来不是你被宝莲灯改变了,而你是越来越像你本来灵魂的样子了。” “欸,我都说了,我是人当然不会一成不变。” 第323章 “人心易变,长相却难,”哪吒说,“你瞳色变了,长相也愈加柔和。当然,除了瞳色,其他的变化非常微小,除了我,好像也没有人真正注意到你的变化。” 杨婵瞳孔微不可见地收缩了一些,讷讷地说:“你都说的我害怕了。” 哪吒闻言,发现杨婵真的在害怕,缓和了脸色,说:“你别怕。” 杨婵嫌弃地说:“你就会这个!” 哪吒理直气壮:“那你也没教别的啊。” 杨婵点着唇,怒道:“那这个我也没教啊,你怎么就无师自通了?!” 哪吒一顿,红着脸,将头别过去,竟然知道要脸了,他略微尴尬地说:“这个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杨婵不等他绞劲脑汁,一锤定音,“哪有人一窍能直接通到天上去,你一定一早对我图谋不轨。” 杨婵拿起床上的枕头,砸到哪吒的脑袋上,骂道: “去死吧,你这个大骗子!” 第112章 故人 不论如何,哪吒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交出了宝莲灯。 杨婵拿着宝莲灯顶着哪吒的臭脸驱散了他身上的煞气,在几次二番确认哪吒不会头疼以后,杨婵才重新安心躺下。 然而,她没有休息多久,他们闹腾一晚上,刚眯一小会儿外面的天光就已大亮了。 四象在大人们的劝阻下,打开门,将冷气吹进来,吹的屋子里火炉里的火都差点熄灭,杨婵感受到冷,从哪吒怀里抬起头,看到四象哒哒哒地跑进来,喊:“娘!” 杨婵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就见四象已经爬到床上来了。 ……好快。 哪吒本来抱着杨婵,听到动静,转过身,把四象往上爬的小脑袋摁了回去,四象抓住哪吒摁在自己头上的手,喊:“哪吒。” 哪吒无情地回了二个字:“你很吵。” 昨夜发生许多,四象被排除在外,她小小年纪,心思却重,虽然哪吒他们什么也没跟她说,但她大概晓得应该是出事了,而且哪吒背着杨婵湿漉漉地回来时,脸色很难看,她如何喊,哪吒理都不理,还是夏哲把她抱到一边,让她先休息,然而,四象一夜没睡十分担心自己刚刚一家团聚就又要家破人亡,天刚亮,送到嘴里的饭也不吃,先行跑来找人。 四象被批评不以为意,继续往上爬,哪吒只是摁了一下,没有真的阻止她上床的意思,于是,四象最后还是滚到床上,钻进他们两人的怀抱里。 她看看闭着眼假寐的哪吒,又看看清醒和她笑着打招呼的杨婵,转过身,一把将杨婵抱住,说:“娘,我不想玩了,我们回去吧。” 杨婵错愕,问道:“怎么忽然不想玩了?” 四象缩进她温暖的怀抱里,说:“就是不想玩了,我想回家了。” 哪吒闭着眼,为杨婵指点迷津:“我们俩昨晚上可能把她吓到了。” 杨婵“啊”了一声,低下头,连忙道歉道:“四象,对不起啊。” 四象紧紧抱着她,说没关系,但还是坚持要回家。 “回家的话可能不太行,”杨婵看了哪吒一眼,说,“我们得先去西岐。” “为什么?” “嗯,因为那里有大事,需要我们去帮忙,而且真人也在那里,我们在外玩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外头传来夏哲的喊声,似乎是在寻找无故失踪的四象,杨婵听到声音,抱着四象从床上爬起来,理了理她被弄乱的头发,说:“我们今天就回西岐。” 说着,她就把在床上闭着眼装睡的哪吒一起拉起来,在他不耐烦的表情下,推着他走出了房间。 杨婵一出门,就撞上了来找人的夏哲,夏哲看到她怀里的四象,松了口气,然后笑着走过来,跟她打招呼,说:“姑娘昨晚真是吓死我们了。” “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杨婵点点头,笑着说:“好点了,谢谢你。” 两人简单地寒暄过后,夏哲拿出了一串紫色的宝珠,那正是昨夜落在北海的海眼,夏哲一晚上带着村民不仅把这些珠子捞起来,还将它串成一串,然后交给了杨婵。 他道:“之前就听到姑娘说给令爱找北海海眼,我们自作主张将它们拾掇了一下,串成项链,没有关系吧?” 杨婵摇头,笑道:“没有,这本来就是要戴到四象身上的,谢谢你。” 夏哲松了口气,说:“姑娘真是客气了。” 他走过来,在哪吒略微嫌弃和厌恶的表情下,将那串珠子挂到了四象身上。 哪吒嫌弃相柳到极点,没有当场跳出二米,已经是出于对四象的爱了,但杨婵还嫌不满意,糊了他一巴掌,让他摆出一份十分满意的模样,这就太强人所难了,哪吒最后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僵着。 四象挂上了这串珠子感觉浑身冻住似了,仿佛浑身如在血液中流窜的毒蛊都停止了运作,她在杨婵怀里忍不住发抖,杨婵见状赶紧问:“很难受?” 四象软乎乎地回:“没有。” 杨婵这下子让她再用四象蛊,四象抬起手,却发现身体里的蛊毒似乎冻住了,怎么也使不出来了。 杨婵大喜,连忙道:“北海海眼还真管用。” “四象,”她低下头,跟四象鼻子碰鼻子,欢喜不已,“你这下子可以像个正常的小孩子一样长大了。” 第324章 四象歪头:“正常的小孩子?” “对,”杨婵抱着她,笑着说,“你带着它,不会无意之中伤害任何人,会交到喜欢的朋友,以后啊,也不用因为蛊毒处处掣肘,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成为什么就成为什么。” 四象见杨婵这么高兴,虽然困惑,但也渐渐展露笑颜,珠子带来的冷意她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夏哲在一旁欣慰不已,然后拿出准备已久的礼物,送到四象面前,他说:“姑娘为令爱准备了礼物,我们也为令爱准备了礼物。” 杨婵“啊”了一声,想起昨天上回跟夏哲说的话。 夏哲就像她说的那样,代表族人非常诚恳地致歉和感谢,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枚晶莹的暖玉,递到四象面前。 四象没接,转而看向身旁的哪吒和杨婵。 夏哲解释道:“这是我们夏人的母亲涂山氏遗留下来的神物,据说,可以沟通看不到的亡灵,可惜我们一族对鬼神接触的太少,这块玉虽然当作宝物被世代相传,却也一直搁置,没有派上用场过,如果姑娘不嫌弃,我们希望能够将这枚宝玉当作礼物送给令爱。” 哪吒挑眉,呢喃着“沟通亡灵”,心道杨婵有宝莲灯早就可以沟通亡灵了,还用得上这个? 然而,他心里虽然嗤之以鼻,但面上倒没说什么,任由杨婵收下了这个礼物,当作佩玉挂到了四象身上。 在放到四象身上的下一瞬间,她身上看不见的蛊毒似乎隐隐有出现的迹象,但这一切在无人察觉时便又悄然消失。 杨婵他们的事情已经了了,按照之前的打算,他们会尽快回西岐,临走前,夏哲和村民们前来送行。 杨婵问夏哲之后打算带着族人们去哪,夏哲偏过头看了一眼村长,笑道:“既然大商将亡,我们一族就打算回黄河边了,那里是我们的故乡。” 他看向远方,见北海血海茫茫,一望无际,笑道:“我们做过天下的主,但做了之后才发现不过如此,比起天下共主,或许,我们更愿意做自己的主。” “有尊严、自由地活在这世间。” 杨婵点点头,笑着祝福了他们,然后转过头,跟哪吒一起离开了北海,夏哲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在北海变成小小的一点,难觅痕迹。 * 杨婵重新回到西岐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但没想到,都两个多月了,从初夏都拖到了盛夏,西岐的仗竟然还没有打完。 周营往前前进了十几里,他们没有回城,先行去了周营,不经通传走进周营里,发现昆仑山高贵的神仙们此时挤在一起帐篷里下饺子,热闹非凡。 太乙挤在其中,抱着酒壶偷偷摸鱼,没被他头顶上的师兄发现,却被自家徒弟一眼瞅见,哪吒几步上前,一把夺走了太乙藏在宽袖里的小酒杯。 太乙吓了一跳,抬头以为是自家那群多管闲事的师兄,结果瞅见的是哪吒一行,哪吒亮出手里的酒,笑着说:“师父,你这可又被我抓住把柄了。” 太乙一把蒙住他的嘴,拉着他坐下,低骂道:“说什么呢?!” 怎么带坑自家师父的? 杨婵从哪吒那里听来他灵魂的元凶,对太乙感情变得复杂,半天没上前,放下怀里的四象,四象倒很乐呵,乐颠颠地跑到太乙身边,大声喊:“爷爷!” 她这一喊,把营里商议战略的大人们都喊了过来。 于是,太乙摸鱼的事就彻底瞒不住了,只见那苏醒后的姜子牙坐落在后排,主动将主帅的位置让给燃灯,燃灯手里转着佛珠,偏过头,越过数十位上仙,瞅见了太乙的“天伦之乐”,皮笑肉不笑地说:“师弟,你还挺有雅兴啊。” 广法天尊“噗”地一声笑出声来,别过头去,却又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一来一去像个神经病,惹得身边的金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哪吒看到燃灯皱起眉头,太乙摁住他的头,不让他瞎说话,然后从位子上坐起来,朝燃灯行礼,过后,说道:“师兄,哪吒他们刚刚回来,我先带他们去安顿一下。” 燃灯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多说,摆摆手,让他们走了。 太乙带着哪吒他们先回了西岐城,如今,阐截两教摆起十绝阵斗法,一切似乎都跟周人无关了似的,西岐城门大开,繁荣依旧。 太乙作为主将却不在城中住,他一直随大流地跟着其余的师兄们在战场上混着,让他干啥他干啥,从不主动请战,油滑的像个泥鳅,惹得几位师兄颇为不满,但他非要混着,也拿他没办法。 太乙牵着四象,看到了她身上的珠子,“哦”了一声,道:“这就是北海海眼?” 四象点点头,道:“娘说,有了这个,我就可以做个正常的小孩子。” 太乙闻言,笑了笑,弯下腰,手贱地用手里的拂尘扫了扫四象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说:“那我可不得为你接风洗尘一下子?” 四象被扑了一脸毛,咳嗽不停,嗫嚅着喊:“爷爷。” 哪吒则在一边问道:“我们来去都有两个月了,十绝阵这还没打完呐?” 太乙“哎呀”一声,就像跟他无关似的,在一旁说:“哪里有那么好打啊,招惹了一个截教弟子,就会引来一群,引来一群就会惊动上面的人。” “上面的人?” 太乙也不跟他打哑谜,往外指了指,说:“截教的赵公明来了,诸位师兄正头疼呢,战局这就又僵下来了。”杨婵不认识赵公明,哪吒却认识,他难得表露出惊讶,说:“他竟然都出来了。” 第325章 “可不,”太乙揉了揉四象的头,意味深长地说,“这仗卷进去的人越来越多了。” “下一次又会卷进怎样的大人物呢?” 哪吒皱起眉,说:“他们要打仗就让他们打去,您可别多管,您不是说身负杀劫吗?既然如此,就不要轻易沾因果了。” 太乙顿了顿,叹道:“人生在世,想不牵扯因果哪里有那么容易。” “我头上有师父师叔,有诸位师兄……”身后还有哪吒。 他怎么可能不牵扯其中。 太乙明显不想跟哪吒在这件事上多说,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你们既已入城就好好休息,我先回营里了。” 哪吒“欸”了一声,不让太乙跑掉,说:“我们这么急着赶回来,正是想跟您聊一聊杀劫的事呢,您别跑啊。” 太乙被哪吒没大没小地抓住衣袖,正想着怎么脱身为好,就见远方亮起巨大的亮光,心生一计,装出一副非常担忧的模样,说:“一定是前线又出事了,我得赶紧去看看。” 说罢,一溜烟,跑了。 哪吒手中抓了空,转过头看了杨婵一眼,嘱咐道:“你带着四象先回家,我去找师父。” 杨婵点了点头,然后见哪吒和太乙一样消失在眼前。 哪吒追着太乙行至周营前,知晓了那处亮光的缘由,原是赵公明主动出击,出袭周营,燃灯上前迎战,其余上仙护法,打的天昏地暗,然而,当赵公明祭出二十四颗定海珠时,这些宝珠却接连打到了昆仑山的诸位上仙,首当其冲就是燃灯道人,尘土飞扬,混合着赵公明猖狂的笑声,场面一时变得十分混乱。 哪吒和太乙站在阵后,看到混乱之中杨戬拔剑的身影,连忙喊住,杨戬拔剑的动作一顿,默默转过头看向哪吒,他冷淡地“哦”了一声,说:“从北海玩儿完回来了?” 这话说的,像是全员里就哪吒偷懒了似的。 哎,好像也可以这么说,毕竟他们师门摸鱼摸得一脉相承。 但是,别人这么说说,哪吒当作耳旁风,杨戬要说可就不行,哪吒亮出火尖枪,在太乙的呵斥声中,跑到杨戬身边,把问题抛了过去:“哼,那你在鬼界玩儿的可好?” 杨戬讥讽道:“那倒是没你玩的好。” 他一回来,哪吒就把杨婵拐跑了,一拐还拐了两个月,想揍哪吒的心不加掩饰,正要找机会呢,哪吒这就送上门来了。 只见那定海珠四处飞扬,诸位仙人深受其害,大叫出声,他们俩则在战场上不分敌我打了起来,也亏得现在战场乱成一团,没人管得了他们。 火与水相撞,裹挟着西岐扬起来的尘,在战场上下了一场雨。 赵公明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疑惑地看向这场雨,说:“怎么下起雨来了?” 身后也传来相似的疑惑,那是一种夹杂着属于老者的苍老和少年的青涩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和赵公明站在了一起,和他一同站在雨里,望着这陡然落下的雨,也说:“是啊,怎么下起雨来了?” 赵公明闻声转过头,瞧见了陌生的来者,心里大惊,心道这人什么时候到自己身边来的,怎么一点觉察也没有,随即祭出手里的神鞭一鞭子打了出去,然而,那个人却没有挨到这鞭,赵公明眼前落下的雨流速变快,身后的雨流速却在变慢,当一鞭子打过去时,那人竟已闪到身后了。 他慢悠悠地理了理沾了雨的衣袖,说:“我还没打,你急什么?” 说罢,他手上一弹指,弹出数枚铜钱,金色的铜钱在稀沥沥的雨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赵公明连忙后退,与这个人保持一段距离,然而雨幕朦胧,他看不清这人的模样,只能瞧见他穿着一身不沾水的玄色长袍,披散着黑色的长发,一双眼在混乱的战场隐隐亮出比铜钱更夺目的金光,看模样身形应是个少年。 这么强的威压竟只是个少年吗? 飞扬在雨中攻击其余仙人的定海珠飞来直攻眼前的人。 定海珠浑然天成,是通天教主从二十二外天外天的玄都紫府获得的,天赋神光,后来稍经打磨又送到赵公明手里,赵公明用着珠子未尝败绩,可是当定海珠飞到少年眼前时,他弹指一挥,挥出手上金色的铜钱,正对上定海珠,两者相撞,定海珠上天然的神光竟然黯淡下来,赵公明一惊,使出更多的定海珠,可它们都无一例外地黯淡,然后稀稀拉拉地掉到地上,咕噜噜地滚回了赵公明的脚边。 定海珠失去了该有的神力,赵公明心神大乱,无心应战,却见那少年手中漂浮的铜钱并在一起变成了一把铜钱剑,他竖起两指,朝赵公明飞去。 赵公明甩出神鞭,打散了这些铜钱,铜钱四散,可能也是被打蒙了,委屈巴巴地回到了主人身边,少年“唔”了一声,冷淡地表扬了一样,说:“还挺厉害。” 赵公明冷哼一声,道:“我不知你是用什么奇技淫巧伤了我的法器,你听着,你们阐教我是打定了,此战暂且让你们一局,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说罢,他一挥手在收走了定海珠的同时,消失了踪影。 这雨还在下,少年身边的铜钱却消失了。 战场上的厮杀声稍停,昆仑众仙疑惑地左顾右盼,不知道是谁结束了战局,却见雨幕后走来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少年,雨水无法沾湿他的衣裳,却淋湿了他的长发。 第326章 众仙没见过他,难分敌我,窃窃私语。 杨戬从地上把被他揍的鼻青脸肿的哪吒拽了起来,哥俩赵公明一点皮是没碰,却把对方捅了个对穿,两个人狼狈地站在一起,也看到了雨幕中的少年。 哪吒皱着眉问:“这谁?” 杨戬回:“不知道。” 雨幕朦胧,可不至于连人的脸也完全盖住了,但是在场所有人就是都看不清少年的脸。 他面目模糊,即便紧盯着看,也记不清他的模样。 燃灯从地上爬起来,站在诸位仙人身前,戒备地看着他,拱手行礼,问:“敢问阁下姓甚名谁,又是何方人士。” “我?”这少年年纪轻轻却像是得了健忘症,想了好久才说,“我应该来自巫山,至于名字,我想想,嗯,随便起一个吧。” 随便起一个? 燃灯闻言,愣在原地,看向身后的师弟们,但他们也是同样震惊的神情。 “路人甲,还是路人乙?”他显然没有认真考虑自己到底应该叫什么,他的目光环顾四周,一一掠过这些凡人眼中高不可攀的上仙们,最后眼神停在人群角落的杨戬和哪吒身上。 哪吒对别人的目光不太敏锐,杨戬却感知到他投过来的目光,但当他看过去时,又刚刚好错开少年的目光。 广法天尊打破了尴尬又沉寂的局面,先燃灯一步,笑道:“先生原来姓陆。” “陆先生面生,不知先生师承何处?” 这位陆先生似乎不耐烦与人寒暄,更懒得理他们的试探,背过身就要往雨里走。 众人略感诧异,正在此时,杨婵顶着雨,钻进人群里,终于找到了哪吒和杨戬。 她见氛围奇怪,也不敢高喊,挤在他们两个中间,哪吒低声问:“你怎么来这了?不是让你回家吗?” “我回了,”杨婵悄声反驳,“但是我不放心,把四象安顿好又赶着过来了。” 说着,她看了看杨戬,又看了看哪吒,无可奈何地说:“你们怎么又打架了?” 哪吒指着杨戬,先一步告状,说:“是你哥先动手的。” 杨戬呵呵两声,懒得管他,把杨婵牵到身边,手里变出一把伞,打出来,将杨婵护在伞下。 他们二人在这边压着声音吵架,那头往雨里走的人则停住脚步,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看到了忽然出现的杨婵。 众仙见他改变主意回头,疑惑又忌惮,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太乙走过来,把状况外的二个人摁了回去,杨婵疑惑,杨戬为她指点迷津,他说:“来了个帮忙的散仙,不是我们阐教的,他说,他来自巫山。” 巫山? 巫山云雾弥漫,杨婵遇到的神仙就只有瑶姬一人,这又是谁? 杨婵抬起头,终于将目光投向早已看了她许久的人,然后,两双一模一样的金眸在雨中终于相逢,仿佛这是一场错别千年的久别重逢,在对视刹那间,淅淅沥沥的雨和在场喧闹的人全都摁上了静音键。 杨婵在一瞬间,看清了旁人看不清的脸。 他眉眼清俊,高鼻深目,丰神俊朗,看起来十分面熟。 他盯着杨婵,在对视的一刹那,在看清杨婵那双变化到金色的眼睛时,寡淡的神情风云巨变,冷淡的眼神变得凝重,里面有惊异,错愕亦有难以言喻、难以分明的深切的爱意和刻骨的恨意。 他们对视不过片刻,杨婵却觉得被一下子看透了前生今世,浑身发寒,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杨婵头上的发簪隐隐发着纯白色的光芒,在朦胧的雨幕中闪耀,这光刺痛了少年的眼,他沉默地将眼中一切的情绪一一收敛,将自己的一切重归一潭死水之中。 哪吒注意到杨婵不对劲,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个行为古怪的少年,他上前一步,将杨婵挡在身后。 “我没有师承。”他忽然说话,回答了广法天尊之前的问题,环顾四周,说,“此行是来助诸位废物打退赵公明的,顺便……” 他眯起眼睛,转过头,循着温柔的白光,盯着掩埋在人群里的杨婵,对着她那双眼,勾起嘴唇,露出个讥诮的笑,一字一句地说:“与我的故人叙叙旧。” 第113章 叙旧 雨渐渐变小,少年往人堆里走,他一进去,就有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这世界以强为尊,就算他是个一张口就气死人不偿命的讨厌鬼,配合着他轻松击退赵公明的表现,他们也能将他的傲气视作理所应当,当确定他不是敌人后,一口一个先生的叫着。 他站在中央,众星拱月,习以为常。 “陆先生,”他们问,“那赵公明适才说过定会再来,您可有应对之法?” 少年点了点头,简明扼要地说:“有。” 众人眼睛一亮,奇道:“那是什么方法?” “不急,”他道,“定海珠被毁,赵公明要么想法子把它修好,要么想法子去其他人那里借新的宝物,在这之前,他一定不会再来西岐。” 燃灯皱眉道:“可是我们虽破了六阵,还有四阵,因为这赵公明而迟迟破不了,不提早准备好,若他忽然袭来,我们败了可如何是好?” “不会败,”他顿了顿,说,“我这辈子只会打一次败仗。” 他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就像以前打过许多仗一样,众仙家心有疑窦,却不好开口,听他又说:“我打算摆出一个七星阵,待赵公明再来西岐时,让他困于阵中,直接解决了他。” 第327章 “七星阵?” 怎么从没有听过? “是,不过摆这个阵需要时间,也需要帮手。” 燃灯赶忙道:“只要能困住赵公明,时间也好,帮手也罢,都不成问题,陆先生尽管开口吧。” “是吗?”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上仙们见状纷纷知趣地亮出自家引以为傲的弟子们,仙界亿年,隐世而不可知的高手数不胜数,他们这些犯了杀劫的老人忙着破心魔活命就算了,可他们身后的弟子还年轻,若是能得这位神秘的仙人指导,比自己闷头修行不知道要强多少倍。 然而,这位陆先生左挑右选,也没给个准话,燃灯以为这群小家伙们没戏了,打算派自家师弟出手帮忙时,他越过许多阐教弟子,挑出了躲在杨戬和哪吒身后的杨婵。 燃灯震惊,再三确定是杨婵以后,他像个委婉劝诫的臣子,说:“陆先生,教中有很多不错的弟子,你要不再看看?” 说着,他转了转佛珠,为他倾情介绍:“第三代弟子里最出众的是玉鼎师弟的弟子,杨戬,他这个人天赋超然,悟性极高,难得的是进退有度,君子作风……” 陆先生没什么表情,明显不感兴趣。 燃灯想起他开口废物闭口不败,一看就是个恃才放旷,狂妄不羁的家伙,脑袋一疼,目光一偏,换了个哪吒,又道:“还有一位实力不输杨戬的弟子,是太乙师弟的徒弟,他……应该很合你脾性。” 陆先生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燃灯手里的佛珠不转了,他只能低声跟他解释:“这杨婵不是我们阐教的人。” “是吗?”陆先生淡道,“但她不正是你们的得意弟子杨戬的妹妹吗?” 燃灯:“……你认识杨婵兄妹?” “算是。”他越过众人,朝杨婵走过去。 杨婵想躲,却感应到发间里簪子在发烫,拿下来,看到它发着柔和的白光,正在这时,陆先生已经走过来了,他轻松地拨开了杨戬和哪吒挡在前面的身影,走到杨婵面前,看着她手里发着光的簪子,垂下眼帘,沉默片刻,伸出手,说:“我设阵需要你帮忙,这段时间跟我走吧。” 杨婵抓着簪子,奇道:“我能帮什么忙?” 他没有立即回答,微微弯下腰,落下冰冷的手,衣不沾雨,手上却沾了雨水,雨水凝落成珠,掉到杨婵的手上,刚巧落在杨婵手中滚烫的簪子上,那簪子的光立即偃旗息鼓,慢慢黯淡下来,杨婵错愕不已,立马抬头望向他,与那双金眸对视,在他纯澈的金色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两双相似的眼眸重叠,杨婵心里忽然有股说不出来的亲切感。 “你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他这时才说,“但你与我有缘。” 他伸出手,在杨婵惊愕和抗拒之中,轻松拿过她手里的簪子,捻着手里簪子在杨婵眼前晃,然后说:“就像你同它的缘分一样” 杨婵一把把发簪抢回来,插进发间,皱着眉,问道:“你是谁?” 他的表情迷茫了一瞬,沉吟许久,说:“我来自巫山,现在,还没有名字……如果,你想起一个,就帮我随便取一个吧。” 杨婵闻言,扬起眉,惊讶地五官都在放大,她看看周遭盯着他们观看动静的人,又看看眼前这个神秘人,心中几番思量,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压低声音,问:“你是瑶姬娘娘变的吗?” 陆先生听这话,寡淡的面容都泛起涟漪,他弯腰地弧度变得更大,跟杨婵头对头,像在跟幼儿园的小朋友说话一样,也跟着杨婵一样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悄声说:“没看出来,你是个傻子。” 杨婵瞪大眼睛,然后被陆先生摁住了头,不让她起来发表意见。 他淡淡掠过对他十分戒备的哪吒和杨戬,对众人道:“既然情况紧急,那就不要耽搁了,人我带走了,阵我也会设,至于其他的,就不要找我了。” 说罢,他松开了手,杨婵终于得以挣脱,从他身边解脱,不等她反驳,就见他已经做出领导派头,吩咐道:“去跟你哥哥打个招呼,然后跟我走。” 杨婵莫名其妙被架在了帮手的位置,和阐教的一群同样深觉莫名其妙的人面面相觑。 杨婵不知怎么的就听了这位陆先生的话,还真硬着头皮,乖乖地跟杨戬道别去了。 这陆先生虽然没有任何恶意,但杨戬还是觉得很不对劲,一遍遍嘱咐杨婵小心,杨婵一一应是。 杨婵跟杨戬说完,又拉着黑着脸十分不满的哪吒跑到角落去说,哪吒听都不听,他道:“你都不是阐教的人,凭什么使唤你?” 好问题。 杨婵赞同地点点头,说:“我也觉得。” “欸,但也不对,”杨婵拍了拍哪吒,说,“你不是我师父吗?” “哪家师父娶自己徒弟的?”哪吒咳了咳,竟然要脸起来,道,“为师现在没有你这个徒弟。” 陆先生在那边听到了,却置若罔闻,任由这两人编排他,他耐心极好地等他们说完,等到他们悄悄地将说了又说,将别告了又告,直到看戏的外人都看不过眼的时候,才问:“说完了?” 杨婵点了点头,走到了陆先生身边,然后跟他走了。 虽说是情况紧急,但在杨婵看来,这陆先生是一点也不着急,而且,她跟着他是一星半点与阵法有关的事也没瞧见。 第328章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西岐的戈壁滩上走,走了好几个时辰,从早上都走到下午了,杨婵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设阵,他走在前头,闻言,缓缓转过身,然后从上到下打量了杨婵一眼,然后评价道:“你看起来修为一般。” 杨婵:“……”这跟设阵有半毛钱关系吗? “现在会飞行吗?” 杨婵被问住了死穴,捏着拳头:“不会。” “射箭呢?” “不会。” “……骑马呢?” “不会!”杨婵吼道。 陆先生被吼的一脸懵,面无表情地问:“你不会就不会,急什么?” “谁急了?!” “呵,”陆先生毫不留情地嘲讽道,“什么都不会,脾气却大得很。” 杨婵怒了,喊道:“那你倒是选个什么都会的啊!我又不是阐教的人,我能跟你过来不错了!” 这话说的有点道理。 但是,陆先生回答很清奇,他道:“可我也不是阐教的人,能来帮忙也很不错了。” 杨婵一噎,看了他一眼,问:“那你不是阐教的人,为什么过来帮忙?” “嗯……我想想,扶危济困?” 杨婵瞪大眼睛,说:“一群仙人有什么值得你扶危济困的?” “哦?这话听起来,你很不喜欢仙人呐。” 杨婵一愣,说:“以前很讨厌,后来,后来会好一点。” “仔细说来听听。” 杨婵闻言,皱起眉,说:“你听这个干什么?你不是说赵公明随时回来,情况紧急吗?” “呵,一个赵公明能让情况紧急到什么程度?” 杨婵指着他,试探着问:“那你是骗他们的?”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只是说:“设什么阵?我本就是打算走的。” 杨婵明白了:“那你找帮手也是骗人的!” “话不能这么说,”他看着杨婵,双手抱胸,手指轻轻点着手臂,耐心地回应道,“我要找的从头到尾本就只有你。” 杨婵一愣,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说:“你找我做什么?我不认识你。” 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答:“叙旧。” “我都说了我不认识你。” “我叙我的旧,不需要你认识我。” 杨婵当机立断,转过身,就往回走。 陆先生看着她,快步往回走的背影,问:“去哪?” 杨婵回:“我要回家去,哪吒他们还在等我。” “杨婵,”他终于叫她的名字,杨婵立在原地,听他说,“我既然因为你留了下来,自然不会让你想去哪就去哪。” 杨婵心中警铃大作,问:“你干了什么?” 陆先生抬起手来,竖起三指,说:“除非我允许,你无法离开我三步。” 他摊开手,淡道:“不信的话,可以试试。” 杨婵怀疑自己遇到了拐子,她手中当即变出长剑,说:“我不认识你,快放我离开。”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你认识我,至于离开,”他偏过头,轻松避过杨婵砍下来的剑,两指捏住她锋锐的剑,说,“以你的水平,我看是很难了。” 当拐子就当拐子,哪有拐子嫌弃被拐的人不会跑的啊。 杨婵被激怒了,她手中的剑被他轻巧地捏住,动弹不得,她索性丢了剑,双手结印,挥来一阵风,打算把他吹跑拉倒,不想,这追随人而去的风,还未扑到他脸上去就倒转方向,朝杨婵飞去了。 杨婵不明所以,只能掉头就跑。 身后传来陆先生的点评声:“奇门遁甲?这个使得还可以。” 他看到杨婵被自己的裙子绊倒,跑的摔了一跤,滚到地上,扑了一身的灰,轻啧一声,悄声说:“夸不得。” 夸不得的杨婵从地上爬起来,从地上捡了一捧土,撒到飞来的风刃前,一瞬间,城墙一般的土壁拔地而起,挡住了风,她稍得喘息,就立即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往外跑。 她跑,陆先生追也不追,双手抱胸,站着原地,看着这傻孩子困在他所扭曲的世界里,绕着圆圈团团转。 杨婵身后那道风刃不知道怎么回事,打击的越厉害,它力量越强,追的杨婵气喘吁吁,她上次跑的这么狼狈,还是在陈塘关刚刚修炼的时候,被哪吒逼着锻炼身体。 她实在跑不过这阵风了,打算以毒攻毒,不跑了,转过身,正对上这阵风,丢出一道巨大的龙卷风,以风来抗风,然而这还是不管作用,风刃简单地劈开了龙卷风,然后伙同龙卷风一起成为了杨婵新的敌人,倒戈相向。 杨婵无可奈何之下,祭出了宝莲灯,宝莲灯一出,粉红色的光芒立即照耀整片戈壁滩,那道她无法避开的风一对上宝莲灯就偃旗息鼓,没了气势,杨婵终于扳回一局,开心极了。 结果莲灯的光芒上投下了一道阴影,杨婵转过身,竟然看到了早不见影子的陆先生。 他看了看宝莲灯,奇道:“这破烂玩意儿换颜色了?” “破,破烂玩意儿?”杨婵难以置信,她高声正名,“这是宝莲灯!” 陆先生挑了挑眉,说:“我知道,你吼什么?” “谁让你诋毁它的?!” 飞在空中的宝莲灯来到杨婵手上,杨婵执灯,往后退了几步,正对上陆先生,她正色道:“既然你始终不愿放过我,那我也不能再留情了。” 第329章 他往后仰了仰,好奇地问:“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我要斩了你这恶神!” “呵,那你试试。” 杨婵一手执灯,一手捏决,对着他念咒,很快的宝莲灯上方温柔的粉光变成了完全的红光,当她咒语念完时,在这片扭曲的戈壁滩上炸出一片猩红色的光,光芒如海上的水波纹一般越过,撕裂了扭曲的时空,也将眼前的人抹灭,他的身体当触到这红光时就像融化一般慢慢消失,玄色的衣袍随风翻飞,那双金色的眼睛在消失前紧盯着杨婵,最后竟然露出个赞扬的笑容。 杨婵看到这个笑,心里竟然动摇了,她闭上嘴,一把拿过飞扬的宝莲灯,用蓝色的衣袍盖住了它扬出来的光,戈壁滩的红光一时消失了,然而她临时撤下的光却没有阻止他的消失。 杨婵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看着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消失在这世间。 她心里竟然炸出悔意,紧紧抱住怀里的宝莲灯,绞尽脑汁地想将一切逆行的方法,然而,她没有任何办法,红色的光被遮蔽在蓝色的衣裙里,红与蓝交织在一起便成了绚丽的紫色。 怀里的光在逐渐消失,杨婵失落地站在原地,心里翻涌着罪恶感,她想自己一时气上了头,竟然动手轻易抹灭了一个人的生命。 “我……”她是不是做错事了? 空旷而寂寥的天地里忽然闪现出一道金光,出现在杨婵身后,在逐渐下沉的太阳下,投出一道长长的人影,杨婵立即转过头,看到了那个刚刚消失的人。 “你?!” 杨婵没想到他竟然毫发无损。 “杨婵,”他说,“这破烂玩意儿在传到你手上之前是正儿八经的圣物,现在嘛……” 他抬手拍了拍杨婵的肩,终于笑了:“难说。” “你怎么没事?” “我当然没事,”他指了指天,说,“天道想杀我都杀不成,何况你这么个杀人还要做心理建设的小傻子。” “我要死,除非我想死,不然,就都是做梦。” 杨婵抱着宝莲灯,说:“我不跟你叙旧了,我要回家。” “回家?”他问,“是回和哪吒的家?” “对!” “杨婵,你才几岁,就打算嫁人成亲了?” “你偷听我们说话!” “这话说的不对,”他偏过头,点了点自己的耳朵,淡道,“你们说话声也不小,而我的耳朵也不聋。” 杨婵:“……那也听该听的。” “什么是该听的?”他想了想,问,“骂我脑子有病,图谋不轨是该听的?” 杨婵红着脸,张了张嘴,嗫嚅半晌,最后说:“对不起……” 他看到杨婵认真道歉,倒乐了,说:“杨婵,我现在看出来了,你确实是个小傻子。” 杨婵捏着拳头,反驳道:“我偷偷骂你,也是因为你先骂我傻子的!” “哦,我哪里骂你了?我这说的难道不是大实话?”他指着杨婵点评道,“你瞧瞧你,什么也不会,脾气却大,天赋不够,悟性差点,心地又软成一片,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开始后悔。” “看起来你的前途一片漆黑,非常糟糕啊。” 杨婵不想再理他了,她转头就走,但是走了没两步,又开始鬼打墙,屡屡与他重逢。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杨婵吓得往后躲,然而,他只是伸出来轻轻点一下她的鼻尖而已,杨婵立即用袖子盖住脸,听到他又开始数落自己:“就你这样的还打算嫁人,我看你迟早得被骗到阴沟里去。” 杨婵甩开他的手,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管得着嘛你!” “你不是小孩子?”他看着杨婵那张混合了无数张故人的脸,问,“你多大?” “我二十一了。” “二十一?那嫁人的事就再等五百年吧。” “五百年?!”杨婵瞪大眼睛,惊道,“那也太老了。” “五百年老什么?神仙的年岁都是很长的。” 杨婵翘起嘴,说:“我又不做神仙。” 陆先生笑着说:“好,有骨气。”“不过就算不做神仙,也得比神仙厉害,不然,他们得欺负到你头上作威作福。” 他打了个响指,杨婵脚下一空,在硕大而苍凉的红日下,开始慢慢离开地面,杨婵一惊,往下看去,看到越变越小的戈壁滩。 她两手抓住陆先生的衣袖,惊恐道:“怎么忽然飞起来了?” “你脚下有灵力,自然而然就飞起来了。” 他扯开杨婵的手,抬起双手,手上聚起无色的风,对上杨婵的双手,隔着虚空,将她轻轻推了起来。 杨婵借力,竟然整个人像是风中的蒲公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她惊喜不已,刚要得意就听陆先生说:“让你将灵力聚到脚底,你满身乱窜算是怎么回事呢?” 说罢,他松开手,双手抱胸,停在空中,任由杨婵一个人在空中乱飘,杨婵也不怕高,左摇右摆,像是在海里游动一般,轻盈地随风飘荡。 但是,她只会飘,也不会其他的,飘到后来,脑袋有点晕了,她看着越靠越近的落日,朝陆先生投去了求救的目光,然而这人完全不管,让杨婵自己去悟,杨婵只能继续乱飘。 她试图指引手中的灵气,于是,顺着她的意志,她的身体在空中一会儿向东坠,一会儿向西坠,坠她迷糊,她控制不好灵力,又满心满意地想着怎么按照陆先生说的,将灵力聚在脚底,她想着想着,始终想不出办法来,终于,她想起了木吒御剑的模样,将全副灵力聚到戈壁滩上那把被遗弃的剑上。 第330章 身体失去了灵力的支撑迅速下坠,她往后仰倒,单手结印,在强烈的失重感中,拼命召唤她的剑。 那把剑挣扎着,争鸣着,终于朝天上迅速坠落的主人飞来,而就在它飞来迎接杨婵的同时,在一旁看起来袖手旁观的人忽然出手,闪现到杨婵身边,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与此同时,剑也接住了杨婵的身体。 这一上一下,刚好把杨婵停在了空中。 杨婵睁开了紧闭着的眼,看到了上空的人。 两个置身于空中的人在苍凉的红日上投下了一大一小两道阴影,相似的金眸一同映射出金红色的光芒,杨婵看着陆先生这张熟悉的脸,终于想起了他到底像谁。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相像? 这样的疑惑一闪而过,学会飞行的事实让杨婵心花怒放,她哈哈大笑,胸腔都是震着她的笑声,跟强大到昆仑众仙都惧怕的人显摆一些基础的法术,她笑着说:“我真的会飞了!” “是,”一开始数落她的人面对她的进步倒是不吝夸赞,他那张寡淡沉郁的脸竟也绽放出爽朗开怀的笑意,他笑着说,“一点就通,看起来前途光明了一点。” 杨婵被这种刁钻的家伙夸奖,尾巴都快翘起来了,她得意洋洋地哼哼唧唧,却忘了专注脚下的剑,于是,刚得意没多久,脚下的剑便坠落到戈壁滩上,发出“哐哐”的响声。 杨婵:“……” 杨婵身子往下一沉,抓住她的人,更用力地往上一拽,听到这令人尴尬的响声,这位“爱恨分明”的前辈,调侃道:“哦哟,真是夸不得。” 杨婵恼羞成怒,骂道:“管得着么你!!” 第114章 垂钓 杨婵一学会飞行,就开心地在天上飞来飞去,掉来掉去,俨然忘记了自己一开始急着回家。 飞行是个危险的事,她不怕高是一回事,摔死是另一回事,陆先生站在戈壁滩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飞,在她把握不住的时候,就会闪现到她身边,像看着一个牙牙学语,刚刚学走路的小孩子一样,微微弯着腰,双手抬起,扶起快要掉下去的杨婵。 杨婵看过去时,他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却十分温柔的笑意,虽然偶尔会夹枪带棒讥讽两句,惹得杨婵十分生气,但杨婵抓着他的手却越来越紧。 他们其实相遇没有多久,杨婵却已经开始相信这个图谋不轨的拐子了。 她抓着他的手,掉在空中晃荡,在黑夜里,在十分接近天空的位置,惊讶地发现太阳已经西沉,月亮早早东升。 此时是个盛夏夜,是十分接近中秋的日子,月亮格外的圆,杨婵望着圆圆的月亮,说:“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回家?”陆先生偏过头,往后方看了一眼,问,“你是指的西岐城?” 杨婵点点头。 “那恐怕很难。” 杨婵疑惑,就听他解释道:“你飞了一夜,偏了位置,此时已到了渭河旁了,如果单靠你自己的话,我想是很难立即赶回去的。” 杨婵说:“那你把我送回去。” “为什么?” 杨婵理所当然地说:“是你把我拐到这里来的,当然得把我送回去。” “嗯,我既然特地把你拐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把你送回去?”他慢悠悠地复述杨婵骂过他的话,“我不是脑子有病,图谋不轨吗?” 杨婵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可我已经道歉了。” “我倒是不在意你是否同我道歉,”他看着杨婵,坦荡地说,“我的目的只有你本人而已。”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问:“那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我今天已经回答了你很多次,若是平日我是不耐烦答的,但今天特殊,所以,我愿意一遍遍回答你,”他将声音放缓,温声道,“我是来找你叙旧的。” “但我确实不认识你,也什么旧可以叙的。” “叙旧不一定非要你认识我,不过你非要认识我也行,”他道,“我今天跟你说过我暂时没有名字,你可以随便可以给我起一个,而你对我的相熟可以从这里开始。” 杨婵闻言,非常民主地问:“那你想叫什么?” “都可以。” “都可以?”杨婵再三确认。 “是。” “好,”杨婵义正言辞地说,“那你就叫狗东西吧。” 抓住杨婵的手一顿,当即有松手之势,杨婵眼看着就要被他从高空丢下,连忙高喊道:“你不是说叫什么都可以吗?!” 陆先生皮笑肉不笑:“没看出来,你傻里傻气的,倒是很会开不好笑的玩笑。” 杨婵死死拽住他的手,不服气地说:“谁叫你拐我的?” “快把我送回去!” “我在西岐的时候就不要想这种美事了,老实在我身边呆着。”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西岐?”杨婵好奇地问,“旧叙完的时候?” 陆先生低头看着杨婵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喃喃道:“旧是叙不完的。” 杨婵瞪大眼睛,惶恐不已:“那我不是要一直待在你身边?” “哦?”陆先生挑了挑眉,问,“你很怕我吗?” “谁怕你?”杨婵嫌弃地说,“我是讨厌你!” 陆先生笑着说:“既然讨厌我,干嘛把我的手抓的这么紧呢?” 杨婵看看毗邻的天,看看悠远的地,解释道:“形势压人,不得已而为之。” 第331章 “啊,”杨婵灵光一现,说,“我知道该给你起什么名字了。” “说来听听?” “陆压,如何?” 他没想到杨婵真能起个正常的名字,笑了笑,无意探究她的深意,反正是骂他的话就是了,他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相比“狗东西”要正常千万倍的名字,说:“好,那就叫这个。” 他拿着新鲜出炉的杨婵大小姐赐的大名,投桃报李,将杨婵好好地放回了地上,杨婵飘了一晚上终于脚踩实地,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踩在湿滑的渭水河畔的泥,提着裙子就往前走。 陆压淡定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再次鬼打墙回到了自己的身边,然后凉凉地讽刺道:“你连方向都分不清楚,回什么西岐?” 杨婵一噎,她反正在陆压这种高人面前啥也不是,她习惯丢脸,已经破罐破摔,甚至还能顶着一口气,没理也要有理,她说:“你只要别帮倒忙,我卜算几下,就能直接回去。” “哦?这么厉害?”陆压自以为自己今天已经看尽了她浑身的解数了,没想到还有后招。 “当然,”杨婵昂首挺胸,骄傲地表示,“我卜算有五成准的。” 陆压闻言,那些期待全没了,心里想,只有五成不知道有什么好骄傲的。 杨婵好像就没有自卑一说,自信极了,都有点惹人发笑了。 “既然如此,那就别献丑了,老实呆着。” 杨婵环顾四周,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感受到河边的湿气,冷得抱住臂膀,说:“这也太冷了。” 陆压一挥手,杨婵身后便落下一个毛茸茸的大氅,刚好落到她肩上,可以把她包进去,杨婵抓住大氅,抬头朝陆压看过去,见陆压大晚上的还有兴致,眼看着不知道又要往哪里溜达了。 他这么有精气神,杨婵可扛不住,她累的连灵力都用不出来了,走两步也觉得累,站在原地,喊:“又要去哪啊?” 陆压转过身,借着渭河旁月光倒影下来的粼粼波光,瞧着杨婵被照亮的半张脸,发现了她脸上的倦色,问:“你累了?” 怪不得玩了一晚上又忽然嚷嚷着要回家了。 杨婵老实点头,陆压了然,站在原地,也不走了,他一挥手,河上便变出停靠在近水旁的一艘豪华客船,客船外挂着四盏明亮的灯笼,将渭河四方照亮。 船舱上画着看不懂的花纹,奢华典雅,饶是杨婵见了些世面的人也觉得开眼,看看陆压,又看看那艘船,说:“你们神仙怎么会这么有钱?” 陆压嗤笑一声,道:“我跟他们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杨婵打量着陆压,心里想,不都是神仙吗? 她踩着河边的小石子,在陆压的指引下踏上了这艘船,他们一站上这艘船,这船就越来越近深水区,自西向东开始慢慢游荡。 杨婵上次坐船还是乾元山那简陋的竹筏,这回坐上如此豪华的客船,在甲板上像个土包子一样跑来跑去。 大船从峡谷一路前进,在水流的助力下路过数十座大山,杨婵在黑夜里,隐隐看到了山里的亮起的灯火,那应该是坐落在山上的人间,就像华山的山民一样,生活在大山上。 盛夏虽热,夜里却凉,渭河上的水冒着雾气,轻飘飘地扬在水面上,杨婵觉得有意思,整个人扒在船栏上想去够河面上的雾,被陆压一手给提溜了回来。 他提杨婵跟玩似的,把杨婵提回了安全的甲板上,让她老实坐着。 杨婵坐在船上,眼睛亮晶晶地借着船欣赏着不断后退的山川月色,直到陆压给她塞了一杯热酒,杨婵摸到杯子竟然是热的,低头看去,听到陆压说:“那是酒。” 杨婵诧异。 “你不是说你累了,打算休息了?喝点酒暖暖身子,一会儿就可以去睡觉了。” 杨婵轻蹙着眉,说:“可我不喝酒。” “哦,”陆压伸出手,摊开,说,“那就还给我,然后滚去睡觉。” 杨婵一身反骨:“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陆压喝了口酒,稀奇地问:“你难道听我的了?” 杨婵一口喝下热酒,然后“砰”地一下重重放到甲板上,终于换来陆压一个讶异的眼神,杨婵洋洋得意,哼了一声,说:“就是要跟你反着来。” 说罢,她拍拍手,站起身,准备非常帅气地背对陆压前行,结果走两步,酒气上头,她不太习惯这种感觉,只觉得脚像是在踩在云上走,还以为自己在飘,欣喜地扬起双手,迎接风的到来。 陆压看着她杵那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她要干嘛,只见她张起双手,迎接凉爽的河风,闭眼专心倾听夏夜潺潺的流水声和不绝的蝉鸣声,然后“咚”地一下,头着地,倒在了甲板上。 陆压脸色一变,忙赶到杨婵身边,将她抱起来,却见她脸上飘着两坨红云,额头映着撞到地上的红印子,而她自己却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闭着眼,呼吸均匀,沉沉睡去。 他试图理解杨婵脱线的行为,想了又想,好笑地说:“一杯倒还逞强什么?” * 杨婵醒来的时候天光正亮,前行的船也停了下来,她从屋子里出来,刚好撞上坐在船头,拿着鱼竿钓鱼的陆压。 陆压手里拿着鱼竿,一动不动,听着开门声,背着杨婵,轻声问:“醒了?” 第332章 杨婵点点头,走到船头,跟他一起坐着,陆压没有看她,手却推给她一碗汤,让她喝了。 杨婵疑惑,陆压解释道:“是醒酒汤。” “不过,我也不知道一杯酒有什么好醉的,又有什么好醒的,但熬都熬了,还是喝完吧。” “你做的?” “不然呢?” 杨婵踌躇,陆压问:“怕我下毒?” “不是,”杨婵将碗端起来,说,“我怕这汤难喝。” 杨婵长到这么大,也就两个男人给她做过饭,一个是她兄长,一个是她未来夫君,但是前者手艺惨不忍睹,后者手艺勉强及格,这给杨婵一种男人做不好饭的错觉。 她连四象蛊都不怕,当然不怕陆压给她下毒,但是她怕这汤难喝到极点,让她当场飞升。 陆压终于理她了,他转过头,用一种被质疑而不爽的表情盯着杨婵,空余的手拖着碗底,在杨婵踌躇时,一推碗底,将汤水灌了进去。 杨婵被吓了一跳,刚要挣扎,嘴里就飘起了香嫩的鱼香味,再一细尝发现是酸酸甜甜清爽的口感,这做的比周宫里头的东西还要好,杨婵惊喜地端着碗,看向一旁的陆压。 陆压问:“现在呢?” 杨婵被这味道惊艳,也不跟他唱反调了,竖起大拇指,赞赏道:“好喝!” 她忍不住多喝几口,然后看着壮美的山河,不由得感慨:“我忽然发现你这人还挺好的。” 陆压挑眉,收了手里放了许久的渔线,拿起鱼竿,从甲板上站了起来。 杨婵捧着热乎乎的醒酒汤,懵懂地看着他动作,问:“怎么不钓了?” 陆压转过身,看了杨婵一眼,说:“我也忽然发现你挺好骗的,打算骗你去别的地方。” 杨婵也不傻,嘟囔着:“谁家骗子直接跟人说要行骗的呀?” 陆压最多是个拐子。 陆压笑了一下,说:“这里水太浅了,鱼少,换个地方钓,赶紧喝完,跟我一起走。” 杨婵刚醒才不想动,说:“你自己去不就行了,为什么非得拉上我?” 陆压不给杨婵反驳的机会,他提起杨婵的后领,把她拽了起来,杨婵怕把珍贵的鲜汤撒了,三下五除二一顿喝完,放下碗,被他提溜走。 他们跳到宽阔的江面上,杨婵终于挣开陆压的手,气鼓鼓地跟着他走。 两个人踩在水上,“啪嗒啪嗒”地发出水声,清脆的声音在辽阔而寂寥的江面上一遍遍回荡,杨婵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水雾弥漫,浓的都看不清山川,差点以为来到了巫山。 陆压听到身后的水声停了,转过身,问道:“看什么?” 杨婵摇摇头,又跟上了。 两个人沉默地在水上走,杨婵差点以为就这么走到看不到的终点,就听陆压问:“你身上的仙术是谁教的?” “哪吒,杨戬,还是太乙?” “不是,”杨婵解释道,“教过我的人有很多,但主要是哪吒和我祖母。” 她故意隐去了瑶姬。 瑶姬已死,世人皆知,跳出来教她显得很诡异,陆压又不是哪吒,杨婵还是选择闭嘴。 陆压背对着杨婵,若无其事地问:“你祖母是谁?” “九天玄女。” 陆压停下步子,浑身泛起骇人的冷气,水上的雾气似乎都凝结了,他在杨婵眼里一开始就挺吓人的,后来是因为他表现十分随和,杨婵才放下戒心,甚至敢在他面前瞎蹦跶。 这下冷气放出来,杨婵也吓得一下子僵住,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做你祖母,”他冷笑道,“她也配?” 杨婵闻言,皱起眉,说:“她凭什么不配?她是我母亲眼中的母亲,自然就是我的祖母。” “母亲?”他声音更冷,“哪个人能将害死自己母亲的人认作母亲?!”“云华有这世上最好的母亲,无需认贼作母。” 云华? 杨婵眉头皱的更深,走上前,问:“你是不是认识我娘?” 杨婵跑上来,拉住他的袖子,说:“你叙的旧是不是我娘的旧?” 陆压看着杨婵这张混合了无数故人的脸,将脸上的怒意一一收敛,甩开杨婵的手,继续往前走。 “你……”杨婵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慌张地喊,“陆压!” 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杨婵往前跑,紧紧地追,才看到他高大却孤寂的背影,杨婵又一次抓住他的袖子,她说:“你认识我娘,对不对?” 陆压不答,他的手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轻轻牵住了杨婵的手,他的手很冷,杨婵被冻的微微一抖,却没有挣开他的手,任由他牵着,他牵着杨婵往前走,说:“是,我认识她。” “那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他陷入了迷惘,说,“时间太久,我其实有点忘了我是谁了。” “我来自巫山,”他始终记得这点,他偏过头看向杨婵,说,“现在是陆压。” 杨婵皱着眉头又松开,她朝着陆压走了一步,亲近地靠着他,说:“你认识我娘,那你应该也是我的前辈了。” “前辈?” “对!” “随便你。” “前辈,”杨婵改口改的很快,“你是因为我娘的遭遇所以讨厌祖母的吗?” “她不是你祖母,如果你非要一个祖母,就去被抹掉的涿鹿去看看,那里有你真正的祖母。”陆压顿了顿,说,“她是九黎最漂亮也最爽朗的女人。” 第333章 “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 “你也认识她吗?” “是。” 杨婵震惊地说:“你认识我娘,还认识我娘的娘,那你活了多久了?” “不太记得了,可能……是两千年吧。” “两千年!”杨婵惊讶地喊了一声,在陆压看过来的时候,又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说,“作为神仙其实还是挺年轻的。” 陆压轻声“呵”了一声,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说:“你刚刚是想说我老吧?” 杨婵咳了咳,心想,怎么每次偷摸骂两句都能被发现。 她正色道:“做人是老了点,但是做神仙你风华正茂。” “可我不做神仙,我是个人。” 杨婵一噎,低下头思考两秒,说:“好的,那你就是个老头子。” 陆压抬起手给杨婵头上轻轻来了一下,他这轻轻一下杨婵也受不了,杨婵抱着头,疼得闷哼一声,嘟囔着:“谁要你做人的,不是老头子是什么?” 陆压又给她头上来了一下。 杨婵抱着头,往前连跳三步,喊道:“行了行了,我不说了,你别打了。” 陆压脸上重新有了笑意,收回手,也跟着往前走,杨婵怕他再偷袭,总是跟他保持了三步距离,往前一路狂奔,直到走到一处坐落在深水池上的礁石上,才被陆压喊停。 礁石上布满青苔,湿漉漉的,老远都能闻着一股泥腥味,杨婵嫌弃地说:“在这?” 陆压斜她一眼:“嫌弃?” 他一把拉过杨婵飞到巨大的礁石上,手里变出两个鱼竿,给杨婵分了一个,然后坐到石头上,说:“那你站着钓吧。” 杨婵拿着鱼竿,脸色几变,最后说:“你说你要来帮阐教,可我从昨天到今天就没看到你做过什么正事。” “什么算是正事?”陆压看着水雾磅礴的江面,说,“打仗算正事,杀人算正事,跟你叙旧也是正事。” “跟我叙旧算什么正事。”杨婵忍不住嘟囔。 陆压不理她,杨婵便把声音放大了点,说:“那孰轻孰重你心里总有个数吧?” 陆压手里拿着鱼竿,一动不动,答:“有数,你最重要。” 杨婵愣在原地。 “杨婵,你不是说你不是阐教的人,怎么一再催着我帮忙呢?”他抬起头,看着杨婵,问,“你是站了阐教吗?” 杨婵茫然,问:“这跟我站谁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他说,“你若是站了阐教,我便会让阐教赢,若是站了截教,我便会让截教赢。” 杨婵蹲下来,奇道:“你很厉害吗?我站谁,你就让谁赢?” “是啊,我很厉害。”陆压问,“所以,你站谁呢?” “我站谁有那么重要吗?”杨婵看着他,奇道,“而且,你一来就来帮阐教,我以为你一开始就是站在阐教那边的。” “你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至于我一开始帮忙,也帮的不是阐教。” “我不帮理,除你之外,我也不帮亲,我出山只是因为阐教子弟相比截教要弱很多,实力相差太大,打不起来。” “打不起来?”杨婵皱着眉,道,“你让人打起来做什么?” 他手里的鱼竿竟有了动静,他却静待水下的鱼慢慢吃饵,然后等到鱼竿下沉时,看准时机一把挑竿,江水飞溅,杨婵忙用袖子遮住脸,紧闭着眼,下一秒,那挣扎的鱼就悬空落到了陆压手中。 杨婵放下袖子,看到陆压拿着渔线,提着鱼,俊俏的冷脸上闪过狠厉的笑意,他说:“谁弱我帮谁,不然怎么打的起来,杀的干净呢?” 寒意瞬间爬满杨婵的脊骨,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手上的鱼竿掉到地上,咕噜噜地滚到江里。 陆压见状,冰冷的金眸弯成月牙,笑着说:“开玩笑的。” 杨婵抱着臂膀,冷得缩成一团,冷声道:“这个玩笑不好笑。” “好啊,那就开个好笑的玩笑吧。” 他一挥手,手里又变出另一个鱼竿,送到杨婵手里,杨婵踌躇许久,忌惮地看了他好几眼,最后还是准备接过鱼竿,结果听到他说:“杨婵,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我挺喜欢你的。” 杨婵惊讶地微微瞪大眼睛,见他越靠越近,听他压低声音,温声道:“我永远跟你站在一起,你指东我绝不会去西。” 杨婵的脸腾得一下红了,惊慌失措,刚刚掉下去的还只是鱼竿,这回掉下去的就是杨婵自己了。 她慌张地掉到水里都忘了用仙术,在冰冷的江水里滚了好几遭,吃进去好多水,才想起自己会用仙术,赶紧从水里爬起来,站在江上,刚缓口气就听到陆压畅快的笑意。 他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雾气迷茫的渭水河畔,将冰冷而沉寂的江水都染上了些热闹的暖意。 杨婵明白这是在耍她,她浑身泡湿了,狼狈不堪,怒不可遏,高声喊他的名字:“陆压!” 陆压一边笑,一边回:“在这,公主殿下有何指示?” 杨婵指着他,命令道:“请你自重!!” 陆压笑得更开,杨婵耳边刺耳的笑声变得更大,雪上加霜的是这位两千岁高龄的人笑得连手里的鱼也拿不住了,那鱼死里逃生,赶忙往江里蹦跶,好巧不巧,这鱼从高空落下正好打中杨婵的脑袋。 杨婵抱着脑袋,黑着脸,陆压见杨婵的倒霉样,捧腹继续大笑。 第334章 杨婵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请、你、去、死!!” 第115章 杀阵 用形势压人来给陆压起名还真没错。 此后数日,他既不带着杨婵回西岐城,也不让杨婵自己回去,两个人沿着渭河往东一路自由行走,直到走到滔滔不绝的黄河边才停下旅途。 杨婵坐在船上,从渭河这条清澈的支流路过一块断崖,眼看着整艘船都要从断崖掉下去时,一直东流的船才停了下来。 它停泊在水流湍急的断崖旁,江水飞溅,浸湿了杨婵的衣服,杨婵坐在船尾,转过头,拨开头上遮雨的斗笠,手里还拿着鱼竿,奇道:“怎么停了?” 陆压抬手压住她的斗笠,让她转过头去,专心钓鱼,然后在一旁解释道:“我们到黄河边了。” 杨婵手上安静了好几天的鱼竿终于传出动静,鱼竿顶端微微抖动,杨婵眼中闪过一道利光,看了陆压一眼,陆压给予她一个肯定的眼神,杨婵心下一定,学着陆压平日里钓鱼的样子,等了两刻,等到手里的鱼竿越来越重时,拿住鱼竿往后一挑,江里的鱼便飞了出来。 杨婵第一次钓到鱼,很没准数,飞起来的鱼挂着鱼勾可怜地在空中飞来飞去,就是飞不到杨婵手里,杨婵将鱼竿塞在怀里,抬起双手怎么够也够不到,还是陆压伸出手,拿过她手里的渔线,将空中飞摆的鱼拿住了。 杨婵看到手里的鱼,兴奋地把头上的斗笠摘了,又蹦又跳,跳完,她说:“鱼钓到了,你该送我回家了吧?” 陆压拿着手里扑腾的鱼,挑眉,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你钓到鱼就放你回去?” 杨婵急了:“你是没说过,但这都几天了,我了无音讯,阿兄和哪吒都会担心的。” “你放心,你的信儿我早已传到西岐,不至于了无音讯,不过那哪吒倒还真来找你了。”陆压笑了笑,说,“不过他看不到我们,只能追着你的灵气走。” “现在,嗯,”陆压感受一下周围的灵力,笑道,“好像还跟着呢。” “看起来阐截一战,有的是人不上心。” 听到哪吒来找,杨婵更着急,喊:“那你还关着我作什么?快把我放出去。” 她学会堵陆压的话了,道:“我俩都熟了,还有什么旧好叙的?!快放我回去。” “急什么?我又没说过不会放你,”陆压看了看手里的鱼,答非所问,“中午吃鱼吗?” “不吃!”杨婵站在船尾,问,“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 “不吃也行,反正你现在的身体本来也不是凡人了,饿不死,”陆压一边聊闲,一边说正事,“时机到了就放你。” “什么时机?” 陆压挑起鱼勾,把怀里的鱼放回了江里,然后那受了伤的鱼继续随波逐流,临到断崖前,顺着飞溅的江水,“噗”地一声掉到浑浊而奔腾的大河里。 陆压撑着腿,站了起来,然后往船头走,杨婵也跟着他一起走,临到船头,往下一看,便能看到千丈断崖,瀑布飞溅,其中鱼虾掉落出来的不知凡几,杨婵往后退了一步,陆压则抓着她的肩,让她抬头去看辽阔而壮丽的山川,说:“人间在很久之前是一片空白,山川草木、日月星辰,什么也没有。” “而今人间的一切是仿照着仙界而做的,仙界所能有的一切,帝俊都给了人间,女娲甚至以仙族为范本捏出了人,可以说除了稀薄的灵气,人间几乎是仙界的复刻。” “人间不是自然而得,而是众神故意为之,他们为了一块空白的地界花费了毕生的心血,这是他们的善。然而,造物者们总是带着一种偏狭的控制欲,对被创造的一切心怀悲悯的同时又自以为是,高高在上,他们带着低他们一等的心去看被创造的人间……这样的心态几乎没有哪个神仙可以逃离。” “杨婵,”陆压问她,“你觉得什么是神?” 杨婵皱着眉,冥思苦想,答道:“法力高强,超凡脱俗,潇洒自在,寿命绵长?” “不是。”陆压解释道,“这世上本没有神,或者说,在人间出现之前,没有神。” 杨婵疑惑。 “儿子成为父亲,便成了神,臣子成为君主,便成了神,凡人修炼成仙,便成了神。” 陆压笑意更深,他说:“拥有了权力,就是神。” “我不太懂……” 陆压拍了拍她的头,偏过头,温柔地说:“没必要懂。” “我跟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告诉你,”他顿了顿,笑眼弯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神,他们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跟我说你做人不做神,但听起来你对做神又很体悟。”杨婵双手抱胸,狐疑地打量着他,眯起眼睛,说,“真奇怪。” “我是神啊,但我不是神仙,”陆压看着杨婵,说,“我是神仙的神。” 杨婵诧异地扬起眉,沉吟片刻,说:“你果然很奇怪。” “不仅奇怪,”杨婵顿了顿,强调道,“而且狂妄极了。” “讨厌吗?” 杨婵歪过头想了想,说:“好像没有,我身边的人都是你这个样子的。” 她掰着指头开始算:“哪吒,阿兄,哦,好像还有我。” “你们狂多了,我都习惯了。” 陆压哈哈大笑,揉了揉杨婵的脑袋,杨婵抱着头,喊:“才梳好的头!” 第335章 杨婵躲到一边,说:“你做你的神,我不管,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时机才到,能把我送回去。” 她也就在乎这个了。 陆压终于给了个准确地答案,他说:“今天吧。” “今天?!”杨婵难以置信,“这么快?” “哦?听起来,你不想回去了。” 杨婵生怕他反悔,忙道:“谁说的?!” “咳咳,我只是惊讶你这么爽快。” “我不爽快也不行呐,”陆压偏过头,听了一下动静,淡道,“赵公明怕是重整旗鼓又来西岐了。” 杨婵瞪大眼睛,高声喊道:“什么?!!” 她想起这几日跟着陆压一路摸鱼,什么正事也没干过,一时惊慌失措,被陆压摁下,他问:“急什么?” 杨婵抓住他的袖子,喊:“你说我急什么,你这几天一点正事也不干,你忘了你之前跟人家夸下的海口了!” “怕什么?”陆压依旧很淡定,他道,“阐截之战连你那本就阐教出身的哪吒小师父都不上心,我们这些外人不上心不是很正常吗?” “到时候若是晚一点,不过让阐教的弟子多挨两顿打罢了。”说到这,他嗤笑一声,道,“截教满门居高自大,又天真的过分,他们只想给阐教一点教训,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会主动出手杀害阐教子弟。” “阐教管教甚严,几乎不犯杀孽,不过如今嘛,可就不一定了。” 杨婵奇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陆压一抬手,停在断崖上的船就飞到了空中,朝着西岐的方向一路快速进发,陆压摁住杨婵试图瞎蹦跶的心,说:“元始天尊是个克己复礼的小心眼。” “……这两个形容词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陆压解释道:“元始和通天师出同门,年少就不和,经常在鸿钧传道的紫霄宫当着无数有头有脸的仙人面前当堂打起来,元始这人是个老古板,很懂规矩,能跟通天当堂经常打起来,可见他有多讨厌通天了。” “长大了,他们师兄弟三人一起下山降妖除魔,结果只有老君一个人老老实实办差,元始一下山一路追着通天打,直到找不见通天为止。元始是个小心眼,这通天嘛,则是个没分寸的蠢货,他们下山奉命降妖除魔,他却跟一群妖魔混到一起去了,本来妖魔们就是一群为祸人间的杂牌军,随便祸害一下,很容易处理,他混入其中,一不小心混成老大,教的妖魔们有了凝聚力,极有组织性,他们当时干了一票大的,”陆压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他们一路打入仙人的老巢,昆仑山。” “当时死了很多仙人,莫名其妙成为头头的通天很快被打为通缉犯。” “仙界有很多人都在追杀通天,但最后也只有他的死对头元始找到他了,元始在找到他以后就伙同玄女那个老妖婆,把通天抓进了北海。” “那之后,鸿钧也下山,去了北海,鸿钧为保通天,以身殉道,渡化了女娲补天之后一直弥漫在三界的煞气,并请求三界给通天一条生路。鸿钧弟子满天下,他要为了私心保通天,大家也没办法,何况鸿钧都为了三界死了,也不好再追究他疼爱的小弟子的过错。所以,通天犯下这样的大错依然被放过。” “可以说,鸿钧之死,通天是有责任的。” “那这和元始天尊与通天教主的恩怨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然很有关系,”陆压说,“元始是道祖唯一的孩子,但因为元始的生母不详,所以,他在昆仑山其实过的并不好。雪上加霜的是,通天出现后,鸿钧对通天十分偏爱,乃至于最后因这位不懂事的小弟子死去,这对元始来说已算得上杀父之仇了。更何况,他跟通天本就因性格迥异,理念相悖,互为死对头,这么一来,那么点嫉妒和嫌恶的心或许早就变成刻骨的恨意了吧。” “鸿钧一死,师兄弟就算是决裂了,两个人各立门户,有了阐截二教。” “这么多年,元始为了始终遵循自己顺天克己的道,压抑着对通天的恨意,屡次斩三尸,他斩了整整几万年,但是这三尸始终斩不尽,”陆压笑道,“心有执念,三尸哪有那么容易除干净,而且也不是每一次下山除三尸都能成功。” “你是说天尊有一次失败了?” “不错,”陆压抬手比了个四根指头,同杨婵说,“四十多年前,他又一次下山除三尸时就失败了。” “斩了数万年的三尸重新滋生,就算是一生克己的元始也难逃心魔。” “他的心魔是对通天刻骨的恨意,而当仇恨爬满他的心里的时候,他就不能够遵循他的道了,阐教上下一心,唯他是从,他的意志便是阐教的意志。天尊憎恨着通天,憎恨着愿意接纳众多妖魔的截教,那么阐教又怎么可能像曾经安稳度过的数万年一样手下再留情呢?” “可是,阐教手下不留情,截教手下留情,时间长了,截教的弟子肯定不满,也会开始下杀手的。” “不错,阐教再杀下去,截教定不会吃这个闷亏,到时候两边就都杀起来了。”陆压笑容满面,一脸期待地说,“截教实力强过阐教,第一个遭殃的一定是如今在战场上的阐教弟子,包括所谓的十二上仙。” “到时候阐教死了弟子,元始就会下山护犊子,元始下山了通天为了保护弟子也会出岛,当他们下场之时局势就到了收拾不住的地步。” 第336章 到那时,作为天下散仙两大源头的阐截二教定会在人间开启一场不亚于涿鹿的战争。 而这一切,在宝莲灯现世认主时就已有了预兆。 “杨婵,”陆压笑着问,“你是想站阐教,还是截教呢?” 杨婵没有做选择,她只是问:“阐截两教在人间打起来,是不是会死很多人?” “不止,这一场无关天庭的仙人的内斗会一次性陨落很多神仙,死的干干净净,”陆压弯下腰,笑眯眯地说,“死的你我眼前再没有所谓的神了。” “不必让他们死。” 陆压闻言,脸上张狂的笑意慢慢散了,他眼睛掀起的波澜又逐渐变成一潭死水,他勾起的唇角慢慢放下来,变成一条平直的线,他看着杨婵,沉默不语。 杨婵看到他这表现,并不惧怕,反倒上前,说:“我不想让他们打起来。” 陆压沉默了很久,在穿过无数朵云,抵达喧嚣的战场上空时,他才直起腰来,慢悠悠地理了理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烟尘,冷漠地说:“那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阐截二教本就理念相悖,两教教主之间又有几万年都洗不去仇怨,两教之间,必有一战,他们之间的战争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了的。” “可你不是说你很厉害,可以随便让谁赢吗?” “是啊,让谁赢于我而言当然是很简单的事,但你可知道,这世上最难的不是让谁赢,让谁败,而是达成和局。” “人心难测,爱欲难平,和局难成,”他面无表情地说,“千年前的涿鹿如此,眼下的封神亦是如此。” “我不过是战场上飘荡至今的幽灵,只能推波助澜,不能让一切不复存在。” 话落,战场上传来赵公明的笑声,他重整旗鼓,目无敌手,嚣张至极,阐教众人勉强迎战,使劲浑身解数,却重伤无数,打的十分艰难。 杨婵听到了杨戬的声音,跑到船边,看到杨戬代替他众位师叔直面赵公明,然而,赵公明手中借来了三霄的金蛟剪,金蛟剪乃是通天手下攻击性最强的法器,它将将一出世就一剪斩断了燃灯弟子的躯体,连带着箭伤了其他众位弟子。 赵公明手中有如此厉害的法器,配合上已经恢复原样的定海珠,杨戬就算是开了天眼也打的吃力,定海珠放出来的五色毫光逼得他的天眼暂时失去了效用,手中的三尖两刀刃也差点被这一剪剪碎。 杨婵见状,急切不已,从船上翻身而下,打算就这样掉到战场上,助杨戬一臂之力。 陆压拉住了她,在一旁评价道:“通天此人狂妄也是有理由的,他炼器第一,符箓第一,阵法第一,心性第一,可谓是万法之祖,万器之祖。” 杨婵听他还有闲心聊天,喊道:“快放开我!” 陆压瞟了她一眼,说:“就你这修为,放开你做什么?送死?” “我有宝莲灯,可以对付他。” “哦,也是,那破烂玩意儿可比通天手下任何的灵器好使。”说罢,陆压话锋一转,道,“但你老是依仗宝莲灯也不行,过来,我教你两招。” 他不等杨婵反应,就在她手里塞了弓箭,杨婵懵懂,听他说:“战场上向来要打一个出其不意。” “可我不会射箭。” “那你现在学。” 杨婵看着打的艰难的杨戬,丢了手上的弓箭,又要翻身跳下船,嘴上说:“现在还学个什么?!我现在就要去救我阿兄。” 说罢她也不管陆压,径直跳下船去。 陆压看着她的身影,叹道:“性子太急可不好。” 说罢,脚下的船消失,人也闪现在杨婵之上,一把把她拉起来。 杨婵飞到一半被拽了回来,抬头看到陆压,见他把弓箭塞到她手里,怒上心头:“你有病吧?!” 陆压把她拽到身前,浮在空中,淡道:“在你眼里我不是一直有病吗?” 说着,他就摁住杨婵,从后虚虚环抱住她,抓着她的两只手,强行让她拿住弓,挂上箭,让她看前面,说:“浊气化清是他们仙人修仙的方式,你不若反其道而行之,聚浊气在箭矢在上面,用浊气对付仙人,用清气对付妖魔,比什么破铜烂铁都好使。” 杨婵偏头看了他一眼,说:“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聚浊气。” “你不知道?”陆压笑了一下,反问,“鱼白钓了吗?” 杨婵恍然大悟,眯起眼睛,浑身元气开始慢慢分开,清气留体,浊气分出,像钓鱼时那样凝神聚气,箭矢上冒出一团团黑气,陆压抓着她的手,死死拉着弓弦,当弓拉满时,杨婵的手微微颤抖,似乎快要拿不住了。 陆压捏住她的手,低声道:“你拿不住这箭就射到你兄长脖子上了。” 杨婵闻言,手更加用力拉紧弓弦,细嫩的手已经被勒出了血,那箭才终于对上了在战场上四处游走与杨戬对战的赵公明。 陆压终于松手,与此同时,喝道:“放!” 杨婵听令,与陆压同时松手,带着浊气的箭破空而出,在赵公明毫无防备之时刺中了他的左眼,尖锐的呼痛声传来,杨婵颤抖着手,不敢置信地说:“成了。” 赵公明忽然被伤,阐教众人四处寻找元凶,然后在天上看到了“失踪”已久的杨婵、陆压二人。 燃灯凝重的神情霎时散了,他本疑心陆压就这样跑了,没想到他真的回来了,惊喜道:“陆先生,你的阵是已经布好了吗?” 第337章 杨婵都没好意思说完全没布,亏得陆压能淡定地表示:“准备好了,现在布吧。” 他俩一落地,杨婵就赶紧跑向杨戬,杨戬一把将失踪已久的杨婵护到身后,为他所忌惮的陆压则上前几步,被阐教弟子拱卫,赵公明蒙住左眼,虽瞧不清他的脸,却辨明了这个人的衣着打扮,他怒道:“又是你!” “是,”陆压淡声回道,“别来无恙啊。” “谁跟你无恙,你上次使了奇技淫巧赢得如此不光彩,我看你这次还怎么赢?!” 说罢,他一挥手,坐在黑虎上,天上飞扬的金蛟剪朝陆压飞去,追着想要剪掉陆压的头颅,然而这飞速的一剪,只将陆压剪成了一道金光,而后这一束金光直直朝赵公明飞去,赵公明左眼插着泛着浊气的箭矢,蒙着左眼,忍着剧烈的疼痛,亮出手中的定海珠,低声念咒,几乎在一瞬间,在定海珠光芒的闪耀下,那道金光消失了。 众人惊奇,却见天上又飞来一道金光,立在赵公明身后数米,重新聚合成一个人形。 他站在远处,抖了抖宽大的衣袖,非常认真地说:“挺厉害的。” 说着,他抬起头,看到跟杨戬呆在一起皱着眉围观战局的杨婵,他与杨婵对视一眼,指了指要打过来的赵公明,莫名其妙地说:“临危不惧,好好跟人家学学。” 杨婵捏着拳头,在杨戬颇为疑惑的目光中,高声反驳:“要你管!” 陆压已经习惯杨婵跟他对着干了,无奈地摇头,一边躲着金蛟剪,一边老神在在地说:“不好好学习,以后是要吃大亏的。” “我在你这个年纪,就吃了个好大的亏。”他轻声说,“教训可相当惨痛啊。” 说罢,他手上亮出金色的铜钱,随着他的手动作越变越多,那些铜钱像水,铺满了赵公明和他之间,赵公明手中的定海珠再一次失去效用,暗淡无光。 赵公明怒道:“又是这破玩意儿!” “哎呀,你说的真不错,”陆压笑着说,“就是一些破铜烂铁而已,看着是金色的所以捡来随便玩玩,别嫌弃,等你到了天上,我一定亲手送你一套纯金的。” 金蛟剪直直朝陆压飞来,这些铜钱要挡,一对上金蛟剪立即碾成粉末,金粉挥洒不断,与空中的元气混为一体,然后朝着赵公明扑面而去,用金粉仿照着他做成了个长长的人影。 这影子拉的极长,铺到地上俨然成了个金色的怪物,随着赵公明的动作而动作。 赵公明捂着受伤的眼睛,转过身,也同样给惊讶地看着地上那个和自己一起同样的金色影子,被浊气所伤的眼睛落处的血掉到了这影子上,红色的血一点到影子上,就迅速蔓延,像是天上的北斗七星一样在影子上划出了人体七个致死的要害处。 画完,赵公明抬头,看向身后双手抱胸,明显已经大功告成的陆压,厉声喝道:“你做了什么?!” 陆压淡道:“你们教主炼器第一,阵法第一,我这不是跟他在好好学习吗?” “那你这学了什么?” “不才,千年前我在战场上见过十绝阵,那时我看到了落魂阵,十分稀奇,稍作改编,就是你脚下的七星阵咯。” 陆压抬头看向阐教众人,说:“七星阵已成,诸位请便吧。” 赵公明见情况不对,一挥手,打算当即跑掉,不想自己的身体竟然被地上影子困住,动也动不了了,只能环顾四周,威胁道:“谁敢!” 陆压反驳:“谁不敢?你不过是截教的一个外门弟子,再强论资排辈,也排不上你身后的上仙们。” 他东瞅瞅,西看看,发现了哪吒飞来的身影,嘴角一勾,故意挑出了摸鱼的太乙,说:“是吧,太乙真人?” 太乙莫名其妙被点中,成了众矢之的,他也只能尴尬地点头应是。 燃灯见状,在金蛟剪还在飞舞着杀人时,第一个站出来,说:“既然如此,就得在伤亡最小前杀了他。” 赵公明一人单挑阐教,曾非常帅气,可到了这等境地,又显得无比凄凉。 他目呲欲裂,喊道:“我是截教外门第一人,最为教主看重,你们谁敢?!” 燃灯冷哼一声,说:“你就是通天教主,我也是敢的!” 赵公明闻言愣在原地,眼看着他上前转了几下佛珠,默念几声后,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把剑插在影子上的红点上,剧痛当即传来,他嘶吼出声,在剧痛中,他哈哈大笑,明了道:“我原是不信的,没想到,没想到啊,阐截多年因果,竟然真的走向这样一个结局!” 燃灯做出代表后,其他几位上仙也纷纷上场,一剑又一剑,让赵公明伤越来越重。 他不甘又愤怒:“我们只是想给阐教一个教训,他们却想致我们于死地。” “教主,”他望着远方碧游宫的方向,吼道,“您错了!什么相生相伴,阴阳互生,他们隐忍多年,不是为了这几个字,他们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踩在我们头上,成就大道!” “为了大道,无数人连至亲至爱挚友都可以抛弃,又何况是与我们争斗数万年的阐教。” 赵公明疼痛难忍,高大的身躯倒在了地上,天上飞舞的金蛟剪因为他的倒下而不再攻击阐教弟子反倒急切地飞到他的面前,赵公明本来嘴里一直念叨着“教主”二字,然而当眼前冲进借自三霄的金蛟剪时,他那些愤懑和不甘通通散去,心中空余悔意。 第338章 他眼中的血和泪水一起滚落下来,盯着那急切的剪刀,张了张嘴,艰难地说:“妹妹,兄长错了,我不该来的。” “我不该来的。”他一遍遍地重复道。 哪吒在赵公明彻底倒下时终于赶到战场,他本是来找失踪的杨婵的,结果一回西岐就又撞上已经结束的战场,他见诸位师叔手持不同的武器钉在那个金色的影子上,而令众人忌惮胆寒的赵公明就那样狼狈地倒到了地上。 他不明所以,本想上前查看,却被太乙拉住胳膊,不让他上前,他低声说:“不要上前。” 哪吒疑惑地喊:“师父?” 太乙叹道:“赵公明的债一定会有人讨,这件事你一丁点都不要牵扯。” 说罢,他手中变出一把长剑,在哪吒困惑不解的神情下,在诸位师兄之后,将剑刺中了七星阵上的最后一点。 阵法已成,大局已定。 赵公明七窍流血,浑身也被捅出了七个致命的窟窿,他缓缓地、缓缓地眨眼,临死前依然念着他修行路上从始至终不曾放弃的三位妹妹,念着:“我不该来的。” 他死了,他从小护到大的三位妹妹该怎么办呢? 然而,这些不是他一个死人可以考虑的,他趴伏在地上,眼睛开始变浑浊,血液也开始干涸,强大而嚣张的他在死后变成了一具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尸体。 陆压神出鬼没,不知何时,又站到了杨婵身边。 赵公明死的太惨,就算是一开始念着杀了他护住杨戬的杨婵也觉得凄惨,陆压看出来,在一旁十分凉薄地说:“这世上的人形形色色,来去匆匆,各为其事,所谓的善恶、对错都是虚妄,你若以惨不惨、可不可怜来定一个该不该死,那么恭喜你,你跟没分寸的通天差不离是一样的蠢人。” 杨婵没想到他忽然出现,没有立即反驳,转过身看向身边同样神情凝重的杨戬,发现陆压那么大声音,杨戬竟然若无所察。 “你……” “我无意牵扯阐截二教的因果,这孽、这债,终究只会算到阐教的头上,没有人会看到我,也没有人记得我。”陆压顿了顿,看向她,温声道,“除了你。” “你与我有缘,所以,我愿承担有关于你的因果。” “杨婵,阐教风雨欲来,你应该很快会有事求我,”他弯下腰,与杨婵对视,然后笑道,“到时候去巫山找我吧。” 他的身影和杀死赵公明的七星阵一起如金色的沙砾一般缓缓消失,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只留下他温柔的余音,他说: “我会一直等你。” 第116章 心魔 赵公明死后的尸身被阐教弟子好好地安置在棺椁中,停灵在西岐城外,他一死,燃灯带领众位弟子一路向前进发,前后纠缠了快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将十绝阵大破,设阵的十君子全数死在了战场上,上了姜子牙的封神榜。 战场大捷,大破截教弟子,阐教众人欢欣鼓舞,胜利冲昏了他们的头脑,没有人注意到停在城外的棺椁连带着封存在城中的金蛟剪在一阵黑烟之中消失在了原地。 黑烟的主人是这一次阐截争斗的罪魁祸首,申公豹。 十天君好找,赵公明也好找,但是身处三仙岛不问世事的三霄不好找。 截教外门四大弟子即为赵公明四兄妹,赵公明为人逞凶好斗,但也生得一副侠义心肠,在数万年前还未遇到通天教主,尚只是个通了灵智的小妖怪时,就能舍身保护还未生出灵智的三霄,一护就护了三千年,直到她们生出灵智也能跟他一起化作人形。 妖界弱肉强食,十分残酷,赵公明怕护不住三位妹妹,想要求仙问道变得更强,但又怕他这一走,三个小妹妹就被其他妖怪叼走吃了,于是他在自身难保的时候,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孤注一掷,千里迢迢奔赴蓬莱岛碧游宫通天教主处。 通天教主宽于待己也宽于待人,他收弟子不看出身,只要有一颗向道之心,都能收下,于是赵公明四兄妹得通天教主点拨留在了碧游宫成了外门弟子,修仙问道又是万年,等到后来他们各有所成便在通天教主的指导下各自出岛,继续修行。 仙路漫漫,兄妹四人互相扶持,即便并无血缘关系,也依然是一家人,情谊深厚。 是以,就算是三霄看出阐教态度古怪,不似从前,几番劝诫,最后在赵公明的强烈要求下,还是将出岛时通天教主所赐的杀器借出。 云霄沉稳,碧霄怪戾,琼霄憨直,三姐妹性格迥异,却在赵公明离岛之时纷纷一再告诫小心,赵公明心性不够,离成道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法力高强,就算是在截教也难遇敌手,他胜了太多年,根本不当回事,走前甚至笑着说要给贪吃的琼霄带人间的糕点。 云霄修为大成,即将踏入金仙之列,与天同寿,为协助姐姐破除即将到来的杀劫,琼霄和碧霄留守三仙岛几千年,除赵公明外,不准任何外人出入岛屿。 然而,今日出了意外。 云霄抚琴,碧霄吹笛,琼霄坐在一边赏乐,不过,这三人里只有琼霄在认真欣赏乐曲,两位姐姐都心事重重,终于高山流水忽然疾风骤雨,乱了琴弦,碧霄见一向沉稳的云霄乱了曲调,弹得急促又纷乱,停下了笛音,她坐在亭杆上,转过头,看向亭中坐着的云霄蹙眉,拨弦越来越快,然后忽的一下那紧紧崩直的弦断了。 第339章 紧绷的琴弦一断,纷乱的琴音立马停下,云霄抚琴的手紧紧压着琴,被这断开的琴弦撕开了手指,血很快从柔嫩的指尖冒了出来,碧霄脸色一变,忙从木杆上跳下来,却见云霄抬手阻止她的前进。 她低下头默默看着手里的血,良久,说:“我心乱了。” “可是因为兄长的事?”碧霄问道。 云霄点点头。 碧霄看了一眼懵懂的琼霄,心中明明也感受到不详,却还压抑着早已蔓开的心绪,笑着劝道:“兄长那么厉害,能出什么事?姐姐,莫要多想。” 云霄摇了摇头,她轻轻抿住手上的血,闭上眼,意识弥散在整个三仙岛上,然后看到了不速之客申公豹,她睁开眼,沉声道:“来了外客。” 琼霄一屁股从凳子上坐起来,气势汹汹地说:“什么外客,敢来我三仙岛,看我不宰了他!” 说罢,就消失在原地,跑到岛外打算把这外客一刀砍死。 然而,她还没有砍上申公豹,就先看到了他手里的金蛟剪。 琼霄一愣,厉声问道:“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申公豹一脸惭愧地说:“赵兄……在西岐陨灭,我受赵兄之托,特来将三位娘娘的金蛟剪归还。” 琼霄脑袋一空,手里的刀掉到了海上,猛地上前,揪住了申公豹,难以置信地喊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喊完,她就怨毒地盯着申公豹,说:“你敢咒我兄长死,我定要你的狗命!” 申公豹不急不慌,双手捧着金蛟剪,身后亮出隐匿在空中的棺椁,荡着琼霄的面,慢慢打开被钉了七尺钉的棺木,露出了赵公明那张苍白的脸。 他死的凄惨,七窍流血,干涸的血渍画在他那张曾经生气勃勃的脸上,反衬出现在他脸上的死气。 琼霄双手颤抖,死死盯着棺椁中的人,眼泪霎时间就掉了下来,把申公豹丢掉一边,跑到了棺椁一旁,慌张又难以置信,将头埋了进去,与赵公明挨得的极近,然后忽然凄凉地大吼出声。 申公豹捧着金蛟剪,弯下腰,姿态谦卑,却在琼霄的尖叫声中高声朝三仙岛喊道:“受赵兄之托,特来送还三位娘娘的金蛟剪。” 岛上,禁锢千年的封印在这时被撕开了,一道亮眼的金光闪过,整座在海上看不到任何痕迹的仙岛显现到眼前,棺椁连带着哭泣不止的琼霄被一股温柔的金色光芒带到了美丽的仙岛上。 申公豹拿着金蛟剪进随其后,走到岛中,他看到云霄拿着一把断了弦的琴,低着头,一动不动,而碧霄手中笛子一转,轻轻一拔,从笛子里拔出一拔软剑,她冲上前去,越过棺椁,一剑刺穿了申公豹的胸膛。 申公豹没想到她会忽然出手,来不及躲避,受此一剑,直直跪倒在地,错愕地抬起头看向面露煞气的碧霄,她说:“申公豹,阐截一战,你一直搅合其中,如今兄长死了,我不会饶了你。” 碧霄收过他手里的金蛟剪,弯下腰,冷道:“谢谢你为了算计我们三姐妹,千里迢迢来此送还兄长遗体。” “受了我这一声沉重的谢意,”她眯起眼睛,“你接下来就乖乖去死吧。” 说罢,她死死摁住申公豹的肩,将插进去的剑又狠狠抽出,申公豹脏器破裂,捂住嘴呕出一滩血,看了看她还来不及说上几句话,就倒在地上,没了生气。 碧霄用手肘横向一刀,擦干净了剑上的血,看向前方,喊已经入定许久的云霄。 云霄迟钝地将眼神从琴弦上移开,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眼,在琼霄刺耳的哭声中,怔愣地望着棺椁。 她明明没有受伤,浑身却像炸开一般难以忍受,她捂住嘴咳得惊天动地,然后咳出一手血来。 碧霄大惊,跑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三霄本体乃是云朵所化,非常轻,可互相依靠的时候,又会觉得重,碧霄杀了申公豹心中依然怨气不绝,她红着眼眶,喊:“姐姐。” 云霄看着棺椁,蹒跚地走上前,然后像支撑不住一样扒住了棺椁,跪到了地上,和哭泣的琼霄一起,看着死去的赵公明。 她说:“兄长,我劝过你了。” “阐教代领封神之职,杀害我教弟子数十人,行为古怪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要等教主出关再定夺。” “你为什么,”她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哽咽着说,“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呢?” 碧霄跪在一边,扶住云霄说:“姐姐,我们定要给兄长报仇。” 琼霄泪眼朦胧地说:“是,就算拼了我这条命,我也要让阐教为兄长陪葬!” 云霄头靠在棺椁上,咳嗽个不停,她推开碧霄,说:“仙道漫漫,三尸不尽,便处处都是杀劫。” 碧霄闻言一愣,坐了回去,震惊地看着云霄的模样,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问:“姐姐的意思是就这样算了?” 琼霄也难以置信,她道:“姐姐,若没有兄长,我们早就死了,你难道要为了求仙问道就算了?” “你忘了,当年兄长宁愿不顾自己,也要背着我们三人,踏上漫漫仙路,这些你都忘了?” 云霄始终在咳嗽,没有应声。 琼霄冲动,狠狠揉干眼泪,猛地站起来,说:“好,凡人百年都能变得面目全非,何况是我们这些寿命漫长的仙人!你问你的仙,求你的道去吧,我自会为了兄长报仇!” 第340章 说罢,她就冲动地往岛外跑去,碧霄在身后大喊她的名字,她也没有回头。 直到云霄终于咳完了,艰难地从棺椁旁爬起来,在身后轻声问:“你一个人去那做什么?” “是打算报仇,还是送死?” 琼霄捏着拳头,一言不发。 云霄脸色苍白,说:“去把混元金斗拿来。” 琼霄一愣,忽然转过头来,看向云霄。 云霄看着赵公明的尸体,说:“我道心已乱,心魔已生,杀劫已至,既如此,那我应劫便罢了。” 说罢,她低下头,看着赵公明,悔恨不已,道:“我若早知道兄长是我的杀劫,当初,我就不会借出金蛟剪,让你遭人算计,惨死西岐。” “此仇不报,我云霄这仙也不必求了,”她红着眼眶,死死捏着拳头,一字一句地说,“就和兄长一起命丧黄泉,不得往生。” * 截教办了丧事,阐教却办起了喜事。 连着打了快三个月的仗,大家十分疲累,手上沾了杀孽,谁也不会好受,在这时候就非常需要出现一件真正令人欢喜的大事,鼓舞鼓舞大家的精神。 正巧,杨婵和哪吒从北海回来后,决定成亲,将本不知道几年才会办的婚事提上了日程,这事一传出来,一群活了几千上万年的老头子们瞬间化身村口说媒拉纤的老姨,当事人还没说什么呢,他们就已经将婚礼的流程掰了个透彻。 等到太乙作为哪吒的家长,杨戬作为杨婵的家长商议婚事的时候,这群没有接到邀请的老头子从周营里带着自家弟子钻进来,像研究战略一样研究杨婵和哪吒的婚事。 他们说的煞有介事,就连一向自命不凡的阐截弟子之首燃灯也掺合了进来。 一群人里只有玉鼎算是冷静的,他和杨戬坐在一处,在杨戬苦恼地扶额思考怎么把这群多管闲事的师叔们赶出去的时候,玉鼎忽然开口道:“成亲是件好事。” 杨戬一愣,转过头,看向玉鼎,心觉诧异,一向寡言少语的玉鼎捧着茶,看向打打闹闹的杨婵和哪吒两人,说:“求仙问道千万年,过了一劫又是一劫,永远也看不到尽头,如果有人能够陪伴的话,千万年也不会变得漫长而痛苦。” “杨戬,成亲是件好事。” “师父……”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玉鼎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一些旧事,脸上露出怅然之色,淡道,“仙人毕竟不是寿命短暂的凡人,你活得长,活得过杨婵,就不会看到她受欺负的一天。” “可我还是觉得太急了。” “是啊,他们太年轻,难免觉得着急,可是对于他们来说或许会是恰逢其时呢?”玉鼎勾了勾唇,似乎是想笑,但最终没有笑出来,勾起的唇角又落了下来,说,“我们法力高强,寿命漫长,逍遥自在,自然觉得万事在手中把握着,什么事都可以等等。可是有些人、有些事,是等不得的。” 杨戬不解。 玉鼎让他看众位师叔,然后说:“我们在座每一个人,除了燃灯师兄,都有心魔。” “师父也有心魔吗?” “自然。”他道,“心魔不除,修道难成。” 说到这,他转过头来问他:“杨戬,你知道心魔是什么吗?” 杨戬大概明白,但他没有直接说,反倒恭顺地让玉鼎说。 玉鼎淡道:“心魔就是无法挽回、无法面对的情谊。” 他拍了拍杨戬的肩,说:“你天赋过人,又蒙天道眷顾,成就必定远高过我,我其实早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现在也只有一些过来人的教训可以说与你听。” “杨戬,”他盯着杨戬的眼睛,说,“不要做让自己会后悔终身的事。” 杨戬愣了愣,却见玉鼎说完,又像平时那样带着满身的冰霜,异常不合群地出现,然后再不合群地离开。 他们师徒在这里聊着,太乙则硬着头皮,听了姜子牙的建议,仿着人间的聘书以哪吒父亲的身份写了一份相似,听到哪吒和杨婵在那边吵架,诸位师兄们各有见解,又听四象一个劲地问“成亲是什么”,头都快炸了。 这位好脾气的师父,好脾气的小师弟捏断了手里的笔,高声喊道:“行了,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哪吒刚刚还在因为陆压带杨婵失踪了几天打翻了醋坛子,跟她吵起来,这会儿被太乙难得的暴躁吵架吵的脑筋断了弦,看着同样怔愣的杨婵,两人面面相觑都找不到答案。 拥挤的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震惊地看向太乙,每个人心里都在刷屏“太乙是不是疯了”。 只见那摸鱼摸了上千年仙气飘飘的太乙真人带着一身酒气,深吸几口气,走向小他一倍的师侄面前,弯下腰递出那聘书,杨戬被他郑重的样子吓了一跳,哪敢再坐着,他也站了起来,以比太乙弯腰弧度略胜一筹的姿态接过了聘书。 太乙呼出一口气说:“哪吒性情顽劣,冲动好斗,四处惹祸,他的毛病我都知道,但是我看着他长大,许是我一叶障目吧,在我眼里,他重情重义,至纯至性,是这世上难得的好孩子。” “他和杨婵都还年轻,以后相互扶持,难免生出摩擦,但你放心,有事我定不饶他,至于聘礼,”他咳了咳,说,“哪吒洗劫了我一半的乾元山,但乾元山还有另一半宝贝,我愿都拿出来作为哪吒下给的杨婵的聘礼。” 第341章 杨戬一顿,拿着聘书,奇道:“乾元山宝贝那么多,就算只有一半……师叔将他们铺出来是要将西岐到乾元山的这条路都铺上聘礼吗?” 广法天尊闻言,在一旁偷乐,说:“这太乙就收了一个宝贝徒弟,第一回遇到这事,估计是给弄傻了。” 金吒用一种难以言喻地表情看着他这位喜欢幸灾乐祸的师父,然后被他师父盯上,摁住他,低声道:“你闻闻他一身的酒味,哎呀呀,我这个小师弟上场前还喝酒壮胆了呢,都好大个人了。” 金吒抓着广法天尊的手,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您也好大个人了。” 五十步笑百步。 太乙一噎,咳了咳,说:“是有点不妥,这样吧,金光洞的东西都放着,以后慢慢取。” 杨戬笑道:“不必,哪吒之前答应过我们兄妹,如果他们要成亲,他得入赘我杨家。” “既如此,聘礼就不必了。” 见太乙反驳,杨戬劝道:“既然哪吒洗劫了您金光洞一半的宝物,那被洗劫的宝物就算是给我们杨家的聘礼了。” 哪吒拍了拍杨婵的头,在一旁低声说:“你哥可真敢想啊。” 杨婵翻了个白眼。 “他们的婚事,我没有任何意见,但是,毕竟是婵儿的婚姻大事所以想尽量体面的办,不能操之过急。” 太乙点点头,摸了摸不存在的胡须,说:“那是自然。” 正在这时,姬发推门进来,他身后跟着姬旦,与众位仙人一一行礼过后,笑着看着杨婵和哪吒说:“听说你们的喜事,就赶紧从宫里过来了。” 杨婵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踹了哪吒一脚,问:“你到底给几个人说了,怎么我回来才几天,全天下都知道了似的。” 哪吒无辜地受了这一脚,无奈地说:“一传十,十传百,都是这群师叔八卦,跟我有什么关系?” 姬发走过来,坐到一边,跟他们说:“哪吒和杨姑娘数次救我西岐,于我们周氏有恩,诸位仙家洒脱不便为凡事烦扰,因此,我们打算亲自操办两位恩人的婚事。” 说罢,他抬起一手,姬旦踮着脚把手上的礼贴放到姬发手中,姬发再转交给哪吒。 哪吒看完给杨婵看,杨婵看完给杨戬,杨戬看完就给了太乙,太乙一收到礼贴身后那群师兄就坐不住了,抢着要看,一群着急吃瓜的样子真是有辱斯文。 姬旦小小年纪却是内政大臣,迎来送往,礼来礼去的事简直是他的专长,他自信地表示:“两位恩人放心,婚礼必定操办的不让你们失望。” 哪吒两人还没点头,杨戬就点头了。 他跟姬发相交几月,知道他是个靠谱的人,他拱手行礼,说:“既是如此,那就麻烦大王了。” 姬发回礼。 那之后,哪吒和杨婵婚礼的筹备就提上了日程。 哪吒偌大的家宅里以姬旦为首进进出出了许多大周的官员,在这些时日里,四象再次被父母丢到一边玩。 黄天化讨厌吃狗粮,拉着雷震子,满西岐跑,杨戬作为年轻一辈最靠谱的跟着金吒一起很快投身到其他的军政事务上,四象东跑西跑,最后还是只能跟着善于摸鱼的太乙。 她看到杨婵在屋子里试婚服,变得比以前还要漂亮,看的哪吒心里高兴,骗着她投怀送抱,当着姬旦等人的面前,在杨婵眉间落下一个吻。 杨婵羞得可以钻到地上去了,她在姬旦等人尴尬的表情下,推着哪吒,把他赶出了房间。 哪吒被赶出去,就又跑到窗子前当登徒子了,然后跟着杨婵一个在屋外一个在屋里打情骂俏起来。 四象已经习惯他们俩旁若无人的样子了,她晓得他们是不打算管自己的,自觉跑到太乙面前蹲着。 太乙看着她无聊地画圈圈,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问怎么了。 四象问:“爷爷,什么是成亲啊?” 太乙想了想,说:“应该就是两个人能够永远在一起的意思吧。” “为什么是应该?” 太乙咳了咳,说:“因为我也没成过亲啊。” 求仙问道,往往要斩断三尸,谢绝情欲,这样的话,大多数仙人都跟滚滚红尘无关,太乙也是这大多数的一份子。 四象闻言,点了点头,又问:“爷爷,那什么是心魔呢?” 太乙愣了愣,手滞在空中,问:“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哪吒说你有心魔,难过死劫,他一直担心,屡次问你,你都混过去,他之后只能跟娘一起盯着你了。” 太乙怔然,沉默良久,说:“就算盯着我也没用啊。” “为什么?” “四象,这世上有些坎是不过去的,它是愧疚,是悔意,是无法克服的心魔。” “那爷爷的心魔是什么呢?” 太乙将地上的四象抱在怀里,望着涿鹿的方向,叹道:“我的啊……” 他的心魔自然是他亲手推下去的那个无父无母,无人教养的小少年,灵珠子。 他天生天养,无因无果,却为了人间背负了不该他背负的因果,他当然不愿意,所以一路一直闯祸伺机逃脱,可每一次太乙都亲手将他抓了回来,他们这一抓一逃,行遍了人间,逐渐的太乙也动了恻隐之心。 这件事从一开始普通的差事变成了太乙心中沉重的负担,灵珠子越是想活,越是挣扎,他越是愧疚,愧疚压得他抬不起头,于是,他在短短的日子里,给了他能给的一切,然而,他给出的东西却成了灵珠子最后的催命符。 第342章 他本无因无果,就算逃离强压下来的责任,也没任何关系,可是他受了太乙的教养之恩,就卷进了这场因果中,他不曾对世界善待,但却会善待他的人付出所有,他重情重义,至纯至性,在恐惧而不甘中义无反顾地跳入了涿鹿所筑就的天坑中,身体和灵魂被亿万恶鬼吞噬啃咬,直到将这些怪物收到自己的灵魂中,彻底在世间泯灭。 那样的痛苦是太乙无法想象的,而正因为无法想象,午夜梦回他便会自残式地一遍遍回想,这些跨不过去的愧疚在日夜磨练中逐渐成了他的心魔。 心魔在身,即便他懂得分寸,也依然将灵珠子被啃食殆尽,混乱而纠缠的灵魂投入轮回中,期盼他可以拥有来生。 可是,连灵魂都碾碎改变的灵珠子和哪吒明显是两个人。 灵珠子死了就是死了。 他对哪吒再好,也抹灭不掉灵珠子的死,这一切,对太乙来说就是个无法打开的死结,也是跨不过去的心魔。 人死如灯灭,他连赎罪的机会也没有。 他自觉罪孽深重,在破心魔一路上根本就没有努力过,自己知道注定度不过死劫,也注定会死,所以得过且过,态度十分消极。 “爷爷?”四象发现他沉默很久了, 太乙顿了顿,低下头,看着四象脖子上挂着的宝珠,想起灵珠子曾经挂到脖子上当作宝贝的乾坤圈,苦笑道:“我的心魔啊,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诺大的西岐城忽然从白昼陷入昏暗的黑夜之中,乌云弥漫,遮天蔽日,三霄站在云层之中,自如地操控天上的云朵。 太乙脸色大变,望着天上的三霄,见为首的云霄一身白衣,仙气飘飘,云淡风轻,眼中却恨意缠绵,歇斯底里,她俯瞰西岐城中的阐教子弟,说: “诸位道友,我是来讨我兄长的血债的。” “此债此孽,还请各位,拿命来偿。” 第117章 凋零 三霄一出,西岐城中的弟子纷纷出来,从城外飞到城中流动,妄图对付三霄,然而,三霄闭关几千年,关于她们的情报实在稀少,只知道她们中云霄半步金仙,实力远不逊于燃灯。 因而,云霄一出,燃灯当仁不让地在众弟子之前,飞到空中要与她们斗法。 燃灯飞到了天上,太乙则赶忙往房里跑,他找到正在试婚服的哪吒和杨婵两人,在他们尚且懵懂之时,拉着他们往外跑,哪吒抓住太乙,立在原地,皱着眉说:“师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出事了,当然出事了。 太乙难得神情慌张,对哪吒说:“你带着杨婵和四象,现在,马上,尽快离开西岐城。” 哪吒有所迟疑,就听太乙吼道:“去啊,待会儿就来不及了!” 然而,这迟疑的几刻已足够耽搁时间了,天上那边燃灯本欲与三霄斗法,不想云霄祭出混元金斗,将他径直吞入阵中,在一旁观战的上仙们一片哗然,慈航道人皱起眉,喊道:“不好,是通天教主的九曲黄河阵,快跑!” 碧霄冷笑一声,和琼霄一起上前为云霄护法,云霄手中的混元金斗抛至空中,双手结印,嘴里念着繁复的咒语,碧霄和琼霄紧随其后,一起炼法,眨眼间,整个西岐城划入一圈金光之中,金光之内还有无数斑点,光斑串联起来连接天庭,构成一条条沟壑纵横、弯弯曲曲的金线。 太乙他们所处的位置也被金光包围了,这么长的时间里,西岐城都没有被人攻破过,然而,三霄忽然飞入凌霄之上,将整个西岐城包围,西岐城内百姓惶恐不安,惊叫出声。 太乙看到了刺目的金光,脸色灰败,喃喃道:“这是九曲黄河阵。” 话一出口,杨婵就愣住,她知道九曲黄河阵,相比起元始天尊专注自身的修炼,通天教主则十分喜欢研究外在的东西,比如灵器、符箓、阵法之类的,他是万器之祖,也是万法之祖,他这几万年研究了这么多东西,最得意的作品就是九曲黄河阵和诛仙阵。 两个阵法几乎都是无法破解的,她抬起头看向乌云密布的苍穹之上三霄若隐若现的身影,当即拔出头上的发簪化作莲灯,莲灯一出粉色的光芒就包揽了整座已经覆盖在金光之下的西岐城,然而金光与粉光相抵,莲灯隐隐有败亡之势,这是此前都没有发生过的。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下一秒,那置身半空中的混元金斗就倒转过来,即将落下。 在一片喧哗之中,传来昆仑众仙清晰的声音,他们的声音飘荡在西岐城:“设阵回抗,无论如何要保住无辜的西岐百姓。” 太乙接令,在哪吒的呼喊声中消失在原地,而在他消失的同时,那急急坠落的混元金斗瞬间变大,变空,沿着西岐城外那道画上的一圈金线,直接盖了上去,世界由此陷入漆黑与金光之中,所有人的身影都变得模糊。 金斗之中,原被困住的燃灯也现了面,他伤痕累累,浑身浴血,更糟糕的是他为仙的根本,他的灵脉正在九曲黄河阵中化尽。 但比他更糟糕的是无辜的西岐百姓,仙人入阵则死,凡人自然也逃脱不了这规则,许许多多没有受到保护的百姓在剧烈的痛苦中化作一滩血水,他们看不到彼此,只能在惊惶和恐惧之中迎接莫名其妙的死亡。哪吒想要随着太乙的身影而去,但是当他像往常那样使出法力时,却一点作用也没有,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杨婵提着宝莲灯,看了过去,担忧地问出了什么事,却听哪吒说:“我没法力了。” 第343章 杨婵悚然。 十一上仙迅速聚合到一起,将燃灯团团围住,燃灯现在弄明白九曲黄河阵是怎么回事了,一旦入阵,除非从外杀了设阵之人,不然难以逃脱,置身于九曲黄河阵中就像是身处到另一个世界里。 这个世界是肖似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混沌之中不需要任何生灵,因而它能让一切化作一片空白。 而他们作为稍强一些的仙人也难逃此劫,它首先会让你失去法力,紧接着抹灭你的神魂,最后将你的身体也抹去,总的来说是能让身销魂灭的法术。 他们如今还有法力,除了要仰仗阐教专于自修的教条外,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用了千年甚至万年的修行,这些东西一时半会儿就算是混沌也难化尽。 然而,化尽也是迟早的事。 尤其是他们还得苦苦支撑,保护西岐的百姓。 身边年岁尚小的弟子已经失去了法力,不久之后就会像普通的凡人那般被彻底抹掉。 太乙听到燃灯分析完,脸色大变,问道:“那哪吒怎么办?” 燃灯闻言,沉吟片刻,说:“他的灵魂虽是由涿鹿亿万恶魂组成的,恶魂已不算生灵的范畴了,混沌不能消亡他们,如若可以消亡的话,当年出手抹灭涿鹿天坑的就不会是灵珠子,截教的通天教主自己就能轻易解决。” “混沌难解,天尊设下的封印难破,这样的话,他最可能的结局是原属于他的一切化掉的同时,被封印围困,”燃灯顿了顿,皱起眉,“被天尊的封印侵蚀,然后疼死。” 太乙脸色苍白,一把抓住燃灯,说:“师兄,我们无论如何得破。” 燃灯叹道:“可我们自身难保,又要怎么破阵呢?” 正说着,阐教的其他弟子陆续赶到上仙们身边,他们许多人都暂时失了法力,来得稍晚,太乙从中瞧见了提着灯的杨婵和哪吒,他飞过来,在哪吒困惑的目光中,摁住他的肩膀,盯着他额上的封印,问:“你现在疼不疼?” 哪吒茫然,然后摇了摇头,他抬起手,翻了又翻,苦恼地说:“我没法力了。” 不止是他,杨婵也没了。 他们是一路跑着来的。 燃灯看到杨婵手中的宝莲灯,灵光一现,喜道:“如若有宝莲灯的话,就算我们破不了这阵,依然可以多坚持一段时间……师父神通广大,只要多坚持一会儿就能坚持到他赶来。” 杨婵闻言,拿出宝莲灯,却说:“可我刚刚试了,没有用。” 慈航道人说道:“没有用是因为我们这里人太多了,范围太大,宝莲灯保护不过来。” “那这么说……” 慈航道人交出手中的清净琉璃瓶,道:“大家都进我瓶中,再让一人留守瓶外,协助杨婵使用宝莲灯,护住瓶里的人。” 赤精子皱眉,道:“我们不是杨婵,若是留守瓶外,那宝莲灯不一定能护得住我们。” “是,”慈航道人,说,“这个人有可能会灰飞烟灭。” 燃灯当仁不让地接过此职,说:“既如此,就由我来做这个留守的人吧。” “不可,”太乙说,“师兄乃是半步金仙,我们阐教不比截教,这么些年来也只有师兄有望踏入金仙之列,就算留守也该是我们这些度不过杀劫,注定一死的人。” 慈航道人点了点头,温声道:“我是清净琉璃瓶的主人,比你们都懂怎么用法器,就由我来留守吧。” “不必,”太乙劝道,“师姐的心魔我知道,那道坎你是可以跨过的,你和燃灯师兄一样都是心性纯粹的人,以后必有大成,不可再次折损了性命。” 燃灯烦了:“这不行那不行,我们身在九曲黄河阵中再这么耽搁下去,又得死多少人?不要吵了,就让我去。” 太乙指了指自己,说:“不,就让我来吧。” 哪吒怔然,不可置信地喊道:“师父!” 太乙没有理他,说:“我是诸位师兄里最不成器的,这两千年来杀劫在身却不思修行,固步自封,以至修为停滞直到今天也没有任何突破,是最不可能突破死劫的,修道无望,是最该牺牲的。” 广法天尊大惊,上前一把抓住他,喊道:“师弟,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师父让我们下山是为了让我们归还亏欠天地的灵气,延缓死劫的到来,是为了让我们活着,不是让我们寻死的!” “我没有故意寻死,”太乙甩开他的手,说,“之前就说过,我会顾全大局,我会对得起师父,对得起师叔,对得起各位师兄,眼下形势所迫,不得不牺牲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就该是我。” “况且身死魂消这种事,”他顿了顿,想起了灵珠子,苦笑道,“我比师兄们还要了解。” “师弟!” “好了,别说了,既然时间紧迫就别再耽搁,快进去吧。” 哪吒不许,上前要把太乙抓回来,却见太乙在远处,让各位师叔将他死死摁住,他与哪吒隔着人海遥遥相望,太乙依旧没有看他,他抬手,恭敬地朝诸位行礼,说:“我这一生只有哪吒一个徒弟,他还小,性情顽劣,总是闯祸,我若是不幸死在这里,还请诸位师兄帮我看顾他,保护他。” 太乙幽幽叹道:“不要让他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他拱手,深深地弯下腰来,朝大家行礼,说:“拜托大家了。” 第344章 话落,慈航道人手中的清净琉璃瓶一闪,在哪吒大喊“师父”之时,所有人都消失在原地,困守在小小的瓶中。 太乙拿着瓶,很快看到了宝莲灯的光芒将琉璃瓶包裹,他坐在地上,灵脉被渐渐斩断,神魂被渐渐消磨,身处在剧痛之中,他却像是终于获得了灵魂上的安宁,全身的灵力包裹在宝莲灯的光芒外,层层包裹之下,混沌终于无法侵蚀瓶中的世界。 阵中惨烈,阵外碧霄心中的怨气终于有消解的迹象,她哈哈大笑,快然道:“我们这算为兄长报仇了!” 云霄不言,她蹲守阵外,说:“不要掉以轻心,阐教的上仙们法力高强,不是普通的凡人,没那么容易轻易杀死。” 碧霄笑道:“我知道,姐姐,你放心,我和琼霄会一直为你护法,直到阵中最后一个人死去为止。” 她们站在云端上,时间逐渐流逝,乌云沉沉的苍穹之上,缓缓伸出了一只透明的巨大的手,在他出现的同时,天上闪过惊雷,雷声滚滚,轰鸣不绝,云霄察觉有异,带着碧霄和琼霄远离天上,落到地面,转过身看乌云沉沉的天,然后看到了那只手。 那手拨开了厚厚的云层,在一阵又一阵裂天的明雷中,亮出了元始天尊的法相,蓝色的雷光忽明忽暗,震耳欲聋,云霄抬头望着元始天尊的法相,阴沉着、克制着的人终于放声大笑。 她喊道:“就算你出现又如何?” “阐教欠我兄长一条命,此命不偿,我云霄就算化作鬼魂,也会找你们来讨。” “哦?”天尊的声音冰冷而悠远,他透明而高大的法相坐守云层之上,俯瞰着人间里微小的如尘埃的云霄,淡道,“既如此,那我便不留你的魂魄了吧。” 碧霄和琼霄见元始天尊都出场了,在不断劈下的骇人的明雷中,狰狞着上前,厉声喊道:“你包庇你的徒弟残害截教弟子,你也该死!” 元始天尊被她们质问,倒很淡定,他说:“阐教顺天,截教逆天,两教本无优劣,相生相伴,阴阳互生。” “你就是用这样的话骗住教主,哄得他高高兴兴地从天上回来,下令不让我们截教子弟不得再轻举妄动,叨扰阐教,结果,先动手的是你们!” 元始天尊完全没理她们,他继续说:“既是相伴的阴阳,分开来走,迟早走到死胡同里去,只有合流是唯一的正道。” “截教所谓的万仙来朝,不过是三教九流混杂之所,只有剪除多出来的枝桠,留下主干,留下真正的截教,才能与阐教实现融合。” 云霄终于动怒,喝道:“你的意思是我兄长是多出来的枝桠?!!” “是,”元始天尊看着她们,淡声道,“如今,你们也是了。” “好!看来挡你们阐教路的都是多出来的枝桠,”云霄怒极反笑,“你这顺天的阐教好生霸道!怎么?你高坐昆仑山这么多年,高高在上,就真以为自己已经是天道了吗?” “否。” 琼霄吼道:“十君子是多出来的枝桠,兄长是多出来的枝桠,我们是多出来的枝桠,那截教的内门,截教的核心,通天教主也是多出来的枝桠?!!” 元始天尊在雷声中沉默,仔细一听,天上飘荡着的雷声更加汹涌骇人,明雷终于劈到碧霄和琼霄身上,天雷落下,她们在剧痛之下凄惨地嘶吼出声。 云霄见状,心如刀绞,目呲欲裂,高声喊道:“元始天尊,你自比盘古天道,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半个天了吗?好、好、好,你若是天,我就遵守教义,逆天而行!” 说罢,她就再一次飞入云端,刺目的金光也跟着一起飞入,席卷元始天尊所在的云层中,爆裂的金光化作雨,对着那透明的法相不断射去。 元始天尊伸出手,朝着云霄飞舞,云霄却轻松避开,她是半步金仙,实力强劲,就算是在截教也是傲视群雄的。 西岐被困,天昏地暗,天雷滚滚,震耳欲聋,他们在云层之中斗法,云霄废了一生修为终于将元始天尊的法相打灭,只见透明的蓝色法相慢慢化作虚无,在苍穹之中弥散,天上的惊雷也停了下来,云霄法力尽失,从天上落到地上,狼狈地滚入人间。 她看到元始天尊的法相消失,终于松了口气,朝着倒在地上了无生气的碧霄和琼霄爬去。 她本是一身白衣,如今却染成了脏污的黑色,她却将这些忘到脑后,执着地朝着她的妹妹们爬去,她的手磨得血肉模糊,一边爬,一边喊碧霄和琼霄的名字。 然而被天雷劈中的她们不会像她一样留有生机,她眼中滚着热泪,咳嗽不停,却还是固执地朝她们爬去。 仙路漫漫,一切都是虚无,她真正所拥有的只有她珍贵的家人。 她颤抖着,痛苦着,挣扎着,经过漫长的时间终于抵达她们的身边,然而,当她想要将她们拥入怀中时,一个身着道袍的青年走到了她的身边,云霄看到他的衣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在模糊中竟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清俊风雅的面容,像是春日里和煦的风,可惜的是他神情寡淡,眉眼处还飘着昆仑山的雪,风与雪之间,让人不寒而栗。 他低头看着云霄,说:“半步金仙,你似乎,快要入金仙之列了。” “杀了太可惜。” 他蹲了下来,干净的衣摆铺到鲜血弥漫的地上,沾上了血污,可他浑不在意,平视着眼瞳缩成一点,恐惧至极的云霄,说:“你解了九曲黄河阵,放了我的弟子,我就放过你。” 第345章 云霄与他面面相觑,那面对天的恐惧渐渐散去,她先是笑了一下,然后嘲讽的笑声放大,元始天尊任她笑,从始至终,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要放过我?”云霄重复着他的话,似乎觉得好笑,血肉模糊的手指着他,脸上带着浓烈的恨意,说,“那你为什么不放过我的兄长和妹妹?” 元始天尊一言不发。 云霄道:“你放不过他们,我又凭什么放过你的弟子?” 元始天尊看着她,良久,说:“你已有心魔,看来是度不过杀劫了。” 他站了起来,望着被混元金斗掩盖的西岐城,抬起手,慢慢摁到云霄头上,说:“罢了。” 云霄灰飞烟灭,化作烟与尘,顺着东风,吹到了千万里外的碧游宫中。 碧游宫有一位打扮随意,满身野草野花的道人,盘坐在寂静的山谷中。 他看起来非常年轻,尚是少年一般,梳着松松垮垮的低马尾,眉间点着一颗红色的美人痣,俊美无俦,他闭着眼,沉静如海。 然而,当裹挟着云霄的风吹来,他在静止中手指微微颤了颤,于是山野精怪送到他手中堆满的花里有一株掉到了地上。 这一株美丽的花朵“噗”地一下落到地上,在离开他的霎那间,忽然凋零。 第118章 太乙 哪吒遇到太乙的时候还很小,小的完全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只能在荒山上与豺狼虎豹恶斗的难分胜负,他伤痕累累,从陈塘关带来的人才会有的衣服也被树杈和野兽们撕扯的破烂烂,赤着脚行走在山野间,就像一头回归原始的凶兽一般,非常凶狠。 但他的凶狠总带着点外强中干的味道,因为他太小了,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都是非常艰难又非常痛苦的事。 这个世界对他实在不够仁慈,在他刚刚降生的时候就已经向他伸出了狰狞的爪牙,为了反抗更为了自保,他在拼命融入人群的同时,又用尽了力气折腾,以此来宣泄自己不安、恐惧和难以表明的难过。 然而,他越是折腾越是糟糕,折腾到最后直接将自己一脚踹出了人群里,落到荒山里当一只凶狠的野兽。 太乙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不,其实他早就出现过了,在他刚刚降生的时候就随着他的灵魂赶赴了李家,但是他徘徊在李家,近乡情怯一般始终不敢现面,只留下一道神迹告诉哪吒长大了,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跟着他去乾元山。 哪吒年幼时是何等的张狂和无知,他听过就忘,甚至咿咿呀呀地喊着娘,央求着李夫人给他一把利器,然后在李夫人的惊呼声中一刀砍了那个留影石,待李靖回来又是一顿骂。 因此,太乙再没有出现在哪吒的人生中。 直到,哪吒被送到荒山命悬一线。 哪吒变成了一只凶狠的野兽,也变成了一只戒备心极深的野兽。 太乙刚对他伸出手,就被咬了手,他和杨婵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在忌惮和恐惧之中撕掉了太乙手上的皮肉,撕的太乙整只手血肉模糊。 但是太乙没有像陈塘关的那些人一样嫌恶他,排斥他,更没有因为他的攻击而生出怒气,也反过来伤他,太乙任由他撕着自己的手,然后蹲下来,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将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抱入怀中。 那态度就像对待这世上稀有却脆弱的宝贝,一不小心就要碎掉。 或许这就是书上写的视若珍宝。 哪吒不解,疑惑地松了口,他感受到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湿了,以为是下雨,抬起头却看到了太乙眼中的泪水。 这个人哭了。 为什么? 他抬起手,用稚嫩却脏污的手去擦太乙眼边的泪水,和着咸湿的泪水,他手里的脏东西化开,在太乙脸上化出一片黑色和红色的污渍。 啊,他想,他是不是在无意之中又做了错事? 他总是做错事,好像什么也做不好。 太乙抓住了他小小的手,看着他的样子,笑着问:“还会说话吗?” 哪吒当然会,但是他长时间不说话,嗓子已经变得干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他幽幽地盯着太乙,心里想,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怪人? 太乙看着哪吒这样的眼神,又变得无措起来,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给哪吒解释他的来处、过往、以及被哪吒亲手砍断的缘分。 哪吒听完,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太乙是从何而来的了。 太乙松了口气,试探着伸出了手,见哪吒没有嫌恶的意思,便又大着胆子,将手虚虚地靠在了他乱糟糟的头发上,哪吒抬起了头,他却低下了头,两人对视,哪吒看着太乙带着水光的眼睛,逐渐放下了戒心,太乙见他眼中的阴狠和锋锐褪成一双纯澈的深眸,心下一酸,问:“你现在还愿意做我的弟子吗?” 哪吒反正无处可去,也不想死了再投胎做别人的儿子,就牵着太乙的手,跟他去了乾元山。 仙山难走,但对年幼的他来说却很轻松,这样的轻松与在陈塘关生活的日子比起来,仿佛他天生就该归属乾元山一般,那时候,他被太乙洗干净了脸,梳好了头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乾元山三万三道台阶上蹦蹦跳跳,觉得这玩意比陈塘关的城墙有意思。 太乙收了他,就真的在倾尽所有地好好养他,他不像他头上的师兄们徒子徒孙一堆,整个金光洞里除了还没有化形的金霞,就是年幼的哪吒。 第346章 哪吒太聪明,乃至于到了过目不忘,一学就会的程度,往往太乙刚刚教完,打算跟哪吒演示一遍的时候,晃个神,哪吒就已经就着刚学好的法术满山的撒野了。 在李夫人重新找到他之前,哪吒在乾元山已经不执着当一个“人”了。 他做自由的风也好,做称霸山野的小怪物也好,做微小得不值得一提的尘埃也好,所有的选择,所有的试探都只会换来太乙三个“好”。 打个架也是好,闯个祸也是好,搬空金光洞半数的宝贝还是好。 他到底哪里好? 他一直以来也没有搞清楚过,好像他只要站在太乙面前,就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的了。 他虽在太乙这里是最好的,可下了山又是最烂的,李夫人来过乾元山后,他就报复性地下了很多次山,捣了很多次乱,他去过很多很多地方,在用心和不用心地做了很多事以后,他可以确定, 他就是最不好的人。 可是太乙又不是傻子,他活了那么多年,看了那么多事,怎么可能看不懂他不是个好人呢? 然而,烦恼哪吒的事太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困于父母所给予的锁链之中,不能自拔,痛苦的事情一旦到来,就会显得一些快乐的事单薄,在漫长的自我折磨中,他将关于太乙的所有疑问都抛之脑后。 似乎,太乙的出场设定就注定是他的师父,就注定在这狰狞又恶心的世间成为一位难得对他好的人。 太乙顶着这样的光环,在哪吒的理所应当之下,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有些东西总是失去或者即将失去的时候才会成为人生最重要的事。 就如此时,他被诸位曾经围堵他、阻止他杀李靖的师叔们强压着,放任他真正的父亲去死。 这样的痛苦远比燃灯曾经在玲珑宝塔施予他皮肉上的痛苦更甚,失去法力的他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无法逃脱他们施加在他身上的枷锁。 吊诡的是,曾经的枷锁源自毁灭,而如今的枷锁竟然是源自于爱护。 他心急如焚,每分每秒都如坐针毡,更何况,他进入瓶中已有许久了,根本不知道太乙现在如何了。 他抓住慈航道人的手,说:“师叔,你放我出去。” 慈航道人半跪在地上,和在昆仑山一样,慈眉善目,眉眼低垂,一言不发。 瓶中的世界相比起九曲黄河阵要光明的多,可是身处其中的凡人们、弱小的阐教弟子们还是忍不住惶恐,他们不安,窃窃私语,神情凝重,这其中只有哪吒一个人固执地要出去。 他高昂的头颅低了下来,桀骜的眉眼失去了往日的亮光,他紧紧地握着拳头,死死地砸在地上,用极为凶狠的语气说着恳求的话语,他说:“师叔,我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慈航道人还是没有说话。 哪吒打量着她的神色,良久,哀求的面目变得狰狞,他将拳头攥得更紧,低声说:“好,求人不如求己。” “你不让我出去,我自然有办法。” 说罢,他眉间的朱砂就隐隐发出红光,燃灯在一边见到了,手中的佛珠转了又转,说:“不好,这小子怕是要利用他体内涿鹿恶鬼的煞气了!” 众人闻言一惊,纷纷上前,制止哪吒,可哪吒额上的朱砂越来越红,在失去全身法力的情况下,他故意催发涿鹿恶鬼的煞气,天尊落下的封印很快出手教训了他,让他头痛欲裂。 幸好,他想,幸好这样的疼他早在北海海底遭过一次,所以,如今还能保有意志,从重重包围之下,突破重围。 黑色的煞气从清静琉璃瓶中爆出,变得不再清净,好不容易得以安置的西岐百姓看到意外出现的黑烟,以为又出了意外,发出惊呼声,姬发带领诸位臣子赶忙安抚灾民,可是安抚的工作还没有做好,瓶中的世界有发出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巨响声。 这动静震得整个瓶子都摇晃起来,惊叫声闹得更凶。 而在这些吵得人耳聋的惊叫声里,一直跟在哪吒身旁的杨婵提着灯,在仙人们的呵斥声中,跑上前,不顾一切地伸出手,试图把哪吒喊回来。 然而,哪吒在痛苦之中只保留了出去,抵达太乙身边的意志,其余的通通不入耳,就算是杨婵,也成了芸芸众生的一员。 杨婵见哪吒飞上上空,毫不犹豫地走了,一时情急,竟也想带着宝莲灯跟着出去,然而,在一旁观战已久的杨戬将她拽了回来,杨婵急了,甩开杨戬的手,望着哪吒越来越远的背影,喊道:“阿兄,快放开我,外面太危险了,我得跟着哪吒一起去。” 杨戬呵斥道:“你也知道太危险了?!” 杨婵不想在这种时候还要为了他们俩恶劣的交情耽搁时间,她竖起一手,凭空在瓶中扬起了风,打算借着风的势力,一股吹到天上去。 哪吒因为太乙已经快疯了,杨婵受他感染明显也变得很不冷静,她手中拖着莲灯,承载着这么多人的性命,竟然想出去冒险。 杨戬怎么也劝不住她,到了后来,杨婵拿着宝莲灯竟然到了要跟他动手的地步,杨戬又怒又急,扬起手,竟然扇了杨婵一耳光,打的杨婵别过脸去,直接懵了。 杨戬拽着她,强迫她去看她身后无辜的西岐子民,站在她身后,摁着杨婵的肩膀,说:“婵儿,我说过,圣人之道艰难异常,你想走多远都可以,想什么时候停下都可以,但是现在不是你抛下一切放弃的时机。” 第347章 “你看看,”杨戬声音拔高,“你看看!这里有多少人,你作为莲灯之主,难道要为了一己私欲,放弃你本该拯救的人,转头跟着哪吒冲动着往外跑,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置这数万百姓的生命于不顾吗?!!” 杨婵手中的莲灯还在闪耀,粉色的光芒包围着整个琉璃瓶,她如今身上没有一丝法力,完完全全是燃烧着她的精血和魂魄来支撑的。 杨婵看着自己身上的缠绕着黑与红的婚服,眼眶一红,捧着半张脸,盯着杨戬,说:“救人不是做选择题!” 杨戬却十分残酷地说:“救人就是在做选择题。” 他低下头,用冰冷的手捧起杨婵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恩与仇,罪与孽,爱与恨,黑与白,善与恶。” “你看起来选择有很多,但你的选择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 “可是这些无辜的百姓和哪吒对我来说都一样重要!”杨婵红着眼眶,固执地说,“我不要选,也不想选。” 杨戬看着她,沉吟片刻,说:“好,那你不选。” “你有我,所以可以拥有任性的资本。” “留在这里,”杨戬竖起一手,说,“我会代替你将哪吒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杨婵一惊,连忙拉住他,可杨戬却像她之前一样轻易地推开了她,嘱咐各位师叔看好杨婵,接着就借着天眼的力量从瓶中飞出。 哪吒和杨戬双双出瓶,太乙却出乎意料地坐在地上,看起来毫发无伤。 太乙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睛,然后,看到他们两人出现。 他诧异地看着他们,片刻后,怒道:“让你们老实呆在里面,这节骨眼上又要给老夫闯什么祸?!” 哪吒怔愣地看着他,没想到太乙在混沌的侵蚀之下竟然毫发无损,脑袋还在剧烈的疼,身上的煞气却慢慢消失,于是封印慢慢不再攻击他,慢慢老实下来,他对着太乙直直地跪了下来,太乙吓了一跳,往后一仰,尴尬地说:“别有事没事给我行大礼,快回去。” 哪吒沉默良久,喃喃道:“您快吓死我了。” 太乙身体和灵魂其实已经摇摇欲坠,却撑着精神,笑着说:“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成天跟我顶嘴,今天怎么又变得胆小起来?” 哪吒抬起手,心里松了口大气,缓了会儿,忍着头疼,装着没事地说:“嗨,还不是您老平时总是教训我做人要懂得袖手旁观,置身事外才能活得长,结果您自个儿临到阵前竟然英勇就义,事出反常,走前还说了那种跟遗言一样的东西,我能不被吓着吗?” 太乙看到他身后站着杨戬,咳了咳,说:“当着杨戬,就不要把为师一些见不得人的话说出去了吧?” 哪吒笑着说:“哪里见不得人,身在人世间,各有各有的活法,况且,师父爱护我,想让我活久点,别一不小心把自己折腾死了,才说这样的话。” “我都知道。” 太乙又咳了咳,尝到了喉咙漫上来的血腥味,他笑问:“既然知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听我的话呢?” “下辈子吧。” “嘿,我要等你的下辈子,得等多少年?” “一万年?” “你志向倒是高远一点啊,至少,要活过我吧。” “您活了多少年了?” “一万多快两万年吧。” “那我活过您,岂不是要活三万年?”哪吒笑了笑,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说,“活太长了也没意思,我跟您学习学习活一样的岁数吧。” “臭小子……”太乙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忽然支持不住地猛地弯下腰,捂住嘴,剧烈地咳出声来,哪吒脸色大变,抬起双手想要扶住他,太乙却抬起手,在咳嗽中,对哪吒身后的杨戬说:“混沌会侵蚀、抹灭生灵的一切,你带着哪吒赶紧进去。” 哪吒猛地抓住他的手,笑容瞬间消失,急切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刚才是骗我的?” 太乙顿了顿,抬起头,轻声说:“我没有骗你。” “哪吒,你做我徒弟这么多年,好歹…咳咳…听我一次吧。” “快回去,然后,照你所说的那样,活过我,两万年、三万年都可以。” 杨戬上前,打算按照太乙说的那样将哪吒带回瓶中,不想,哪吒身上再一次爆出黑色的煞气,这一回不只是他额前变深的封印,连漆黑的眼眸也隐隐闪烁着红色的冷光。 “师父,”哪吒抓住太乙的手,说,“时间够久了,我替你看着这,你进去吧。” 太乙闻言,又急又怒,抬起手,扇了他一巴掌,“啪”的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这一下远比刚刚杨戬打的要重多了,哪吒那张脸很快泛起浮肿,嘴角甚至泛起血来,哪吒缓缓转过头,冷冷地盯着太乙,那眼神带着阴狠和一些难以察觉的怨恨以及难过。 太乙这么些年,也头一次不再顺着他,他怒斥道:“你这个混账东西,到底你是我师父,还是我是?!” “让你滚进去,就滚进去,你以为我还在跟你开玩笑吗?” “你在混沌之中,连神魂都会受损,连来生都没了!” 哪吒攥着拳头,反问:“我是没了来生,那您死在这里有来生吗?” 太乙深吸一口气,说:“修炼千年的神仙,没有谁是有来生的。” 哪吒愣在原地,怒意忽然停了。 第348章 “你以为活过千年的寿数靠的是什么?”太乙抓起哪吒的衣领,说,“靠的是亏欠天地的灵气!” “欠什么就要还什么,这就是因果!” “我活了这么多年,亏欠了近万年的灵气,眼下,就是归还的时候。” “那为什么这么多仙人里,就你心甘情愿地去归还?!是你活不了了,还是不想活了?”哪吒变得暗红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哽咽着问他,“我还在这,您为什么不想活了?” 太乙被这眼神烫的收回了手,他低下头,支撑不住的身体终于露出被混沌侵蚀的痕迹,他的身体像是融化掉了一半,白色的道袍开始渐渐变得虚无。 “师父,”哪吒又问,“你为什么不肯度过这杀劫?” 太乙低垂着眉眼,淡声回道:“我不是不想过,是我过不过去。” “……为什么?” “是师父对不起你。” 哪吒愣了愣,立即说:“没有!” 他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像太乙这样无条件地对他好,好到他习以为常、理所当然、不以为然地享受了这么多年。 “也是师父害了你。” “没有!!” “你前世被我推进了涿鹿鬼域,身死魂消,今生又因为我一己私念,受尽苦楚。” “没有!!!” “我负债累累,其实没有资格做你的师父。”太乙的身体开始慢慢消失,哪吒拼命去补,拼命去抓,却始终抓的两手空空,他焦急又茫然,与此同时,漆黑而危险的世界终于迎来曙光,在逐渐变得光明的世界里,风雪不合时宜地飘了进来。 杨戬蹲在一边,向外看去,看到了远处穿着道袍,漫步而来的青年。 太乙也看到了外面的曙光,在消失之际,惊喜地看向外面,看到了青年,微微瞪大眼睛,轻声喊:“师父?” 元始天尊点了点头,他一边走一边察看着太乙的情况,最后,眉头轻蹙,脸上终于掀起波澜,遥远的天被一瞬间拉近,模糊的面孔在所有人面前显露出来。 他脚步顿了顿,快步走来,一挥手加快了黎明到来的时间,于是整个漆黑的世界一下子天光大亮,元始天尊走到太乙身边,看着他几乎消失了一半的身体,冷道:“九曲黄河阵原来是混沌的旧身。” 说罢,他手在太乙略感震惊的表情下,手中亮出一把匕首,一刀割破了手心,血流如注灌到太乙消失的身体上,消失的部分隐隐有返回的迹象,哪吒见状,如同看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着太乙的手,紧盯着落下来的血,生怕浪费一滴。 可是,刚好一点,太乙的身体又立即恢复之前的样子,又在慢慢消失。 元始天尊的眉头皱的更深,说:“侵蚀的太严重,没用了。” 元始天尊身上还带着三霄的血,慢慢蹲下来,沉默地看着太乙,太乙还是那副散漫的样子,坦然地说:“师父不必介怀,我心魔难解,这也就是我的命了。” “不过弟子有个问题。” “你说。” “年少时,您总说我没分寸,管教我诸多,后来,我有分寸了,却又在哪吒的事上没了分寸,您怪过我吗?” “没有。”元始天尊说,“比你没分寸千万倍的人我也见过,你的事又算的了什么呢?” “好,”太乙像是松了一大口气,又问,“虽然,我始终没有认可和理解您的打算、您的布局,但我利用自己渡不过杀劫,护住了阐教弟子,护住了……哪吒,这算不算对得起您,对得起师叔,对得起自己的心,算不算,周全了呢?” 元始天尊闻言,沉默良久,说:“太乙,这些年越来越狭隘的阐教困住了你,限制了你,也害死了你。” 太乙摇了摇头,笑道:“没有的事,我若真按您所想的没跟着您,跟着通天教主去了,现在指不定是个胡作非为,人神共愤的大魔头呢。” “我一直很感谢您,”太乙说,“我从始至终,也只认可顺天克己的阐教。” 说罢,太乙像是说完和元始天尊的话,转而一心一意地将最后的时间放在哪吒身上,哪吒颤抖地抓着他的手,一遍遍确认,他消失的身体,确确实实不会再回来了。 太乙现在只剩下一只没有消失的手了,他甩开哪吒的手,回光返照一般猛地抬手,似乎要像往常一样重重地敲到他的头上,可临了看到哪吒眼中涌动的泪水,那手又轻轻放下,揉了揉哪吒的头。 他满意又欣慰地看着哪吒刚穿好的婚服,说:“哪吒,可能别人不这么觉得,但我始终认为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 “我其实还想看到你真正与杨婵成婚,看到你幸福快乐,无忧无虑地度过千万年,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神仙也是,现在想想,你现有的一切也足够令我欣慰了。” 他凑上前,眼睛里泛着水光,温柔地看着哪吒,像初次相遇一般,温柔又慈爱,像是看了他许多年,等了他许多年,所以,在初初相遇,在他真正成为他之前,就已经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爱护他。 倾尽所有,无怨无悔。 “哪吒,你的前世,你的今世,我是罪魁祸首,我无法不愧疚,”他顿了顿,轻声说,“但是,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我知道,世人一直因你弑父,因你背负的恶鬼,因你曾经闯出祸端,恐惧你、憎恶你、嫌恶你、排挤你……你别难过,也别害怕,这一切的罪过都是源自于我。” 第349章 “我是你的因,也当承担你的果。” “哪吒,你所有的孽与债,我都替你背了。” 他笑眼弯弯,身体却彻底融化,在寂寥而空白的西岐城,在这辽阔而繁荣的人间,只留下来一句为师,为父真诚的祝福,他说: “你自在地往前走吧。” 他将能拥有的、不能拥有的毫无理由的偏爱,毫无保留地全数给了他。 哪吒张皇地寻找着他失踪的痕迹,最终一无所得,他疯了一般,从地上猛地站了起来,仓皇地追寻太乙离去的方向。 他的眼睛越来越红,封印越来越深,灵魂也越来越疼。 疼得痛彻心扉,疼得泪眼模糊。 他摁着头,试图如儿时那般在乾元山高声呼唤“师父”,这样太乙不管在做什么都会赶到他身边。 可这一次,他喊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有得到回音。 因为,这里不是乾元山。 因为,太乙不会再赶到他身边。 因为…… 他再也没有父亲了。 第119章 太清 天外天,太清境。 老君自上次见过昊天之后便一直坐守在炼丹炉旁,中间偶有几次太乙来找过他,被中途打断几次之外,他一直就坐在这里。 鸿钧弟子满天下,但入室弟子只有三位,第一个出乎意料的是出身人族的他,第二位才轮到比他优秀许多的元始天尊,而紧接着第三个则是出身成谜的通天教主,他们之间,除了早已内定的元始天尊外,不管是他,还是通天教主在一开始都让人议论纷纷。 无他,紫霄宫门外等着那么多出身高贵的仙人,鸿钧东挑西选,竟然随便从人间捡了个两个连灵力也没有的兔崽子,这实在让人跌破眼镜。 老君心思细腻,又不擅与人交际,初入昆仑山,处处为难,他想得很多,尤其是看到底下那个虎视眈眈又眼高于顶的小心眼师弟,无数次在心里忏悔抢了人家的首徒之位,最过不去的时候,甚至想从紫霄宫那座悬浮的空岛,跳下去一了百了。 他心里觉得对不起元始天尊,不,那时候应该叫玉清。 他对不起玉清,玉清却纯粹地看不起他,他看到老君从不打招呼,走过了时就是寒霜降至,当然,他冷得一视同仁,看谁都一个样,老君不是被无视的例外。 只是老君毕竟占了个师兄的名分,不打招呼也不好,后来,他听了鸿钧的话,每次路过他时,只要看到他了,就会故意停下来,绕道走到他身前,从上到下打量着他,在老君开始沉思自己这段时间有没有干错什么之前,冷冷地说:“师兄,午安。” 老君吓得连退三步,结结巴巴地说:“岂敢、岂敢。” 玉清顿住,停在原地,看着他,眼中闪着暗光,最后冷哼一声,转过头就走。 他们俩这种尴尬的情况一直保持了好几年,直到鸿钧把通天捡回来,才得以改变。 通天是在死人堆里被鸿钧捡走的,老君隐隐怀疑过,在上昆仑山之前,这无所顾忌的小子可能是吃死人肉长大的。 鸿钧很高,他们这些小弟子年纪还小,所以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蹲下来的,他蹲到一边,合起扇子,揣到手上,揉了揉通天的头,笑着说:“上清,喊人。” 鸿钧内室弟子的数量一开始就定好了,甚至就连名字也是一开始定好的。 太清、玉清、上清。 不管之前叫什么,只要成了鸿钧的弟子,都得叫他给的名字,太清的名字给了老君,玉清的名字给了元始天尊,那最后一个上清在鸿钧说出口的时候,也定下来了。 玉清那会儿似乎生气了,他看着通天那个满身人血味儿的小乞丐,说:“师父,您选弟子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他说这种话老君是能理解的,试想作为仙界的天才,头上一个凡人师兄就已经够他憋屈的,现在下面又来一个疑似食尸鬼的小乞丐当师弟,想想都觉得自己前途昏暗。 他这么问,鸿钧还真认真想了想,最后“刷”地一下亮出扇子上的“道”字,在昆仑山这种冻得要死的地方逍遥地扇风,笑着说:“好像没有标准呢,我讲究缘分。” 玉清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怒道:“太荒唐了!” 通天那会儿嘴里还啃着人间带来的烧鸡,抱着鸡,边吃边含糊着说:“就是就是,我也觉得这老头子不靠谱的很。” 老君悚然,默默后退三步,果然玉清暴怒,拔出剑来,当即砍到通天头上,通天吓了一跳,抱着烧鸡,满屋子窜,玉清边追边喊:“你不仅吃饭不雅,说话不雅,为人更是不雅!” 老君左顾右盼,鸿钧扇着扇子,看着他们打到一起,笑呵呵地摇了摇扇子,感叹道:“瞧瞧,多有缘呐。” “一见面就能打在一起。” ……您靠点谱吧,真的。 老君硬着头皮把两位师弟分开,通天和玉清是一点没事儿,他却被戳了个满堂彩,眼看着下一秒就要挂了,被鸿钧提着后领,抖了抖,一身伤全好了。 他醒来时,两位斗鸡眼师弟跪到他屋里,一边吵架一边跟他谢罪,见他醒了,不知道通天又是那句话惹到玉清的爆点,他拔出剑,又开始追着上清满屋子跑,他们跑得很是肆无忌惮,跑到后来竟然跑到床上,一人一脚,将鸿钧养的完好无损的身体又给踩个坑坑洼洼。 第350章 他俩是一点事也没有啊。 老君生无可恋,艰难地把掉下去的湿布又放到额上,在玉清和上清小心翼翼地打量中,默默地闭上了眼。 上清慌得没头没脑,大喊:“快来人啊,大师兄死了!” 玉清拉住他,一巴掌糊到他脑袋上,怒道:“瞎喊什么,你想全天下都知道我们杀了大师兄吗?!” 这俩真的没一个好东西。 老君睁开眼,艰难地,缓缓地,挣扎着说:“等等,我还没死。” 如果可以的话,老君会选择在上昆仑山时从紫霄宫一跃而下,一了百了。 然而,他“痛苦”而“热闹”的人生从此掀开了序幕。 玉清和上清像是天生有仇,两个人在一起不是打架就是吵架,但是通天嘴皮子太溜,又没有下线这种东西,玉清每每都要落败,可玉清心高气傲,心胸又比芝麻还小,是万万不会让自己输的,他也突破底线,屡屡违背紫霄宫戒规,殴打通天。 打完挨罚,罚完继续打。 老君没想到他这位冷冰冰又古板的师弟竟然这么灵活。 在紫霄宫的日子里,看到上清挨打是常事,看到玉清跪到弟子们都会路过的祭坛上背戒规也是常事,看到所有人不敢靠近挨罚丢脸的玉清只有上清公然上前撕伤疤嘲笑,然后被追着打的哭爹喊娘,更是常事。 他们早课打架,训练打架,吃饭打架,连公开面向三界的大讲会还要打架。 收拾烂摊子的都是无辜的老君,无他,他才是大师兄,下头的师弟惹事了,旁人第一个反应就是“你这个大师兄怎么做的!” 虽然鸿钧不会这么说,但是他不靠谱啊,这种能在两位弟子大打出手的时候,笑呵呵地说“今天天气真好的”人,有还不如没有! 老君什么也没有做错过,却顶着一个大师兄的名声,只要他俩犯了错,他也得跟着挨训,为了防止他俩惹下大祸,老君在被误伤的风险下,强行挤到他们中间,动用他好使的脑子开启了制衡之路。 上清只要打算干坏事,他就会说:“你放心,玉清待会儿就来揍你了。” 上清抖了抖,立即歇下心思。 玉清没有上清随性,极为克己,干不出什么坏事,但他执着于揍通天,并且打算一条路走到黑,为防他不分场合地揍人,老君都会轻咳几声,在他不耐烦地看过来时,说:“别出手,师父在看你。” 玉清愣了愣,抬头看到了讲台上笑眯眯的鸿钧,哼了一声,别过脸,还真收了剑。 制衡之术极有效果,老君很是高兴,因为他替紫霄宫镇压了两位混账东西,于是在紫霄宫的威望水涨船高,逐渐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师兄。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 女娲补天以后,天崩地裂时泄露出来的浊气在人间逐渐凝成了许许多多的魔,这些魔伙同人间一些为非作歹的妖怪四处横行,昆仑山是离天界最近的地方,也是离人间最近的地方,所以,当人间出现危机的时候,昆仑山的弟子们义不容辞地下了山。 他们作为鸿钧亲手教授的弟子自然也下了山。 下山之前,鸿钧专程拉着他们三个人,说他们的缺点。 他说人都有三尸,他们也有,得时刻防备自己的三尸,不然可能会心入魔障,不只是修为停滞,连生命都有可能受到威胁。 上清“哦”了一声,顶着一头仙子们送的花,笑嘻嘻地问:“那师父你有三尸吗?” 玉清也好奇,所以忍住了揍他的心,悄悄抬起眼,想听着这位无所不能的父亲告诉他,是不是他连心也是无坚不摧的。 鸿钧闻言转过头来,看着玉清,看了很久,然后笑着说:“我以前是没有的,后来就有了。” 玉清听到鸿钧承认有,皱起眉,问:“是因为什么?” 鸿钧走过来,拿着扇柄,在玉清疑惑的目光中,用被他捂热的扇柄拍了拍他冰冷的脸,看着他,笑道:“因为一个姑娘。” 上清立即举手,激动地喊:“这题我会!” 上清长大点就是个祸害,出入紫霄宫的仙子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仙花送了一捧又一捧,上清雨露均沾,全都给带上招摇过市,原来的紫霄宫是仙人们求道之地,有了上清其他弟子的心思也活络起来,这里就成了求情之所,搞得风雪翻飞的紫霄宫变成了春暖花开的烂漫地。 老君是为难的,鸿钧是无所谓的,玉清是暴怒的。 只有上清是挨打的。 老君想起上一回上清又被玉清打了,捂脸道:“师弟,你闭嘴吧。” “人长着一张嘴不就是用来说的吗?”上清扬起手就差唱歌了,“女子如水,柔情绰态,笑语嫣然,情关难过呀。” 玉清避开鸿钧的扇子,转过头,骂道:“闭嘴!” 上清被揍出了条件反射,一听玉清的声音就抖,他食指和大拇指贴在一起,在嘴前画出一条线,举手投降,不瞎哔哔了。 鸿钧笑呵呵地说:“三尸谁都会有,不必介怀。” 玉清冷道:“那上清的三尸就是放浪。” “不,”鸿钧笑着说,“他的三尸不在放浪,而在痴妄。” “痴妄?” “对。” “单纯,”鸿钧顿了顿,又说,“狂妄。” “一不小心会惹下大祸。” 第351章 上清不当回事,摇头晃脑地问:“那大小姐的呢?” 他从来不正经喊玉清师兄,用他的话来讲,玉清哪个地方像他师兄?仇人还差不多,在他眼里玉清年纪大、心眼小、后台硬、脾气差,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 玉清捏着拳头,偏偏在鸿钧面前不好发作。 鸿钧看出他的怒意,听到上清说:“他的三尸就是易怒吧?” “不,”鸿钧笑容淡了一些,眉眼低垂,揉了揉玉清的头,说,“他的三尸在贪欲。” “贪大道,贪小爱,贪这世上的一切。” 上清震惊地看着玉清冷冰冰的模样,说:“师父,您老眼昏花了吧?” 鸿钧不言,他看着玉清的眼睛,像是一下子看穿了他,对玉清说:“‘贪’是三尸里最难克服的,你要小心。” 玉清抿唇,别扭地别过头,冷道:“用不着您操心。” “至于太清,”鸿钧松开手,走到老君身边,说,“你是心重。” 老君疑惑地抬起头,听鸿钧解惑;“通透却多思,你的三尸没有他们两人那样糟糕,但也难根治,慢慢来吧。” 鸿钧一语成谶。 上清真的惹下大祸,玉清真的难斩三尸,而老君也真的因为过不去师兄弟决裂的坎,闭门自守数万年。 他困守天外天最荒凉的地方,不跟任何人交往,也不结下任何因果,原因很简单,像他这样忧思过重的人,下头两个师弟已经够他烦的了,他不想再给添麻烦,为此,就算孤寂万年也无所谓。 他什么事也不管,什么人也不见,时间长了也不被任何人看在眼里,或者说,他在他们眼里可能是死的。 老君无所谓,他与心魔为伴,在清净的太清境里,磨得连心魔都磨干净了,才算彻底没了伴儿。 人孤独久了是会出问题的,他也是。 何况,他其实,在太清境的日日夜夜一直在反反复复回想那些年他讨厌的避之不及的紫霄宫的时光。 可是时光不会倒转,鸿钧死后,玉清和上清再也不会和好,紫霄宫也再不需要一个制衡两人的大师兄了。 为了防止自己真的孤独到疯,他尝试着出关,可是一晃多年,犹如南柯一梦,他这沉寂数万年的人,彻底被时光抛弃,再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他身处于浩瀚的三界之中,忽然认识到自己的孤独。 他自己跟自己说话,一人分三人,一个当玉清,一个当上清,一个做自己。 每天靠坐在寂寥又荒芜的殿中,听着脑海里两位师弟吵架,吵得脑仁都疼了,他揉了揉头,说:“行了,别吵了。” 殿中就在某一刻落下了菩提果。 老君一顿,脑海里的所有全都消失了,他愣了愣,隔着一道门,起身,转过身,伸出头往外看,看到白雾茫茫的殿外,站着一个无措的小年轻,他看看落果的菩提树,再看看传说中的老君,当即跪下,双手捧起手中的邀请信,喊道:“师叔,弟子太乙,是来送信的。” “太乙?”老君喃喃。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跨出殿门,走到太乙身前,然后发现这个小弟子悄咪咪地抬眼看他,然后小声地跟他辩解:“师叔,这果子真不是我摘的,我说是风吹的,你信吗?” 老君看着尚未成熟的菩提果,淡道:“瓜熟才能蒂落。” 太乙苦着脸,说:“可我真没动,它自己擅自掉了一地。” “喜欢就拿去。” “您别说了,再说下去我就成贪您殿里果子的人了。”太乙显了显手上的信,无辜地说,“我真的是来送信的。” 老君拿过信件,还未翻开,那名叫太乙的小弟子就开始热火朝天地说个不停,他说紫霄宫有大事啦,元始天尊打算像鸿钧当年一样开个大讲会,在紫霄宫设坛布道,可是那通天教主偏偏要跟他至高无上,道德高尚的师父唱对台,也要在碧游宫设坛布道,他还专门说了,谁都可以参加。 那通天教主什么脏的臭的都能往碧游宫里塞,咱们洁身自好的紫霄宫哪能那么干?可是这么一干,紫霄宫来听课的人肯定少了很多,那他那无所不能,高高在上的师父可不就挂不住脸了? 让师父挂不住脸,是做徒弟的失职,太乙不能坐以待毙,打算给他师父加点讲课的筹码,于是通天教主拼人数,他们就拼质量,哼哼,搞个牛逼的座谈嘉宾来,压通天教主一头还不是轻轻松松? 太乙心思活络,一扫师兄们愁眉苦脸的样子,跑到元始天尊面前要他给老君写了一封邀请信。 阐教死板,难得出太乙这么个心思活络的,师兄们都说他会挨训的,可是太乙不只没有被训,还真拿到了元始天尊亲笔写的邀请信,太乙耀武扬威地从紫霄宫走出,背负着大家的期待,历经千辛万苦,跨过危险的天外天,来到了寂寥的太清境。 老君听了这绘声绘色的前因后果,信也没看,收到袖子里,转过身往回走,淡声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欸,”太乙站起来,忙喊,“师叔!” 老君不理他。 太乙看着他的背影,喊:“那您来不来啊?” 老君闲的已经精神分裂了,他说:“会去的。” 太乙大喜。 菩提树的果子掉的更厉害了。 太乙吓了一跳,捡起地上的果子,抱在怀里,听到老君说:“喜欢的话就拿走。” 第352章 太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踌躇许久,说:“好吧好吧。” 他想了想,礼尚往来地说:“师叔,你给了我果子,我也送您点东西吧。” 老君不感兴趣。 太乙摸了摸乾坤袋,摸空了袋子,也没摸到酒,估摸着这一路艰险,落路上了,他苦恼地挠了挠头,手里的果子又掉了一地。 老君转过身,看着他慌忙地捡果子,走过来,竟也帮忙捡起果子来。 他可能是太闲了,好大个仙人,竟然不用法术,像个凡人一样,辛劳地将地上的果子用手,蹲在地上,一个个捡了起来,然后又一个个地送到太乙乾坤袋里。 太乙深深感动,他没想到同为三清的老君人这么好,爽快地答应邀请不说,竟然还帮忙捡果子,他站起来,认真地说:“师叔你放心,下一次,我一定把酒给你带来!” 老君愣了愣,也跟着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下一次?” 太乙点点头:“没错,我还会再来的。” 就在这时,不止是那莫名掉落的菩提树,连寂寥无声的太清境也刮起风来,那风将老君模糊的面目吹的清楚,将他静止不动衣袍吹动,也将他不愿结因果的心吹动。太乙震惊地看着四周,刚想问怎么了,却又见老君背过身,再一次走入了除了炼丹炉,空荡荡的殿中。 “师叔!”太乙喊。 老君摆摆了手:“有什么话,下一次再说吧。” 下一次不是第二次,是又一次,再一次。 清静的太清境至此染上了酒味儿。 太乙可能在阐教憋坏了,到他这里口若悬河,老君听着听着,建议他转投通天教主去。 太乙大惊,说:“岂能如此?我心昭昭,一心只在阐教。” 老君呵呵两声,也跟他开起玩笑来,说:“小师侄,你的一片赤诚我会转告你师父的。” 太乙笑嘻嘻地抱拳说:“哟,那就劳烦您老人家了。” 太乙干啥啥不行,拍马屁倒是一流。 老君想过,像他这样心思活络又没心没肺的人,又不像上清爱惹麻烦,到哪都招人喜欢,是可以活很久的。 不过人总有意外,就像鸿钧从没有的三尸在遇到的意外后就长出来了,太乙从没有的心魔也因为一场意外长出来了。 那件事的打击对他太大,他为此甚至得过且过,修为停滞。 仙界一个人的具体情况是可以通过外貌看出来的,就比如三清从未老去过,而阐教弟子却在逐渐衰老,其根本在于修为。 太乙修为停滞,开始慢慢变老,他老的甚至比他头上的师兄们更甚。 老君炼丹炉里那些被太乙戏称是落灰没人要的玩意,开始一袋袋送到他手里,但是这些都不管用,心魔难除,他也不愿跨过,老君根本是无能为力。 他只能变得多话,让他这个别去惹,那个也别去惹,置身事外,袖手旁观,自保为上,死了可惜。 这些话太乙听进去了,甚至偷偷传给了哪吒。 可惜的是,很多时候命由天不由人。 封神大战来开,太乙身为弟子不得不参与其中,上次还在他问九苗的事。 真是离袖手旁观四个字越来越远。 老君摁了摁跳个不停的眉头,心里想,这会儿莫名其妙心慌是为什么? 正想着,殿外传来人声,高声喊着:“师叔,我又来给您孝敬酒了!” 老君闻言,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炉,撑着腿,从地上站起来,笑着说:“虽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可你一天到底要来几次?” 往日太乙会说“天上的一天慢的就跟地上的一年似的,根本没差别”,可如今,回应他的只有殿外寂寥的风声,老君心里想,今天晓得尊重他这个师叔了,不顶嘴了? 怪不习惯的。 他笑着摇了摇头,踏出步子,径直往外走,嘴上在嫌弃,步子却比以往的要快很多,然而,当他走到殿门口,快要看到殿外的菩提树前时,听到了“砰”的一声巨响。 老君心惊肉跳,心跳忽然变快,忙往外跑去,然后看见了空空荡荡、白雾茫茫的太清境。 他左顾右盼没有找到声音的主人,只看到了无故摔在地上,摔了一地的酒坛。 这是……怎么了? 他一脚踏在殿外,一脚留在殿里,茫然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太清境。 他滞在原地很久,听到炼丹炉里烧的越来越旺,也感受到莫名其妙刮起的飓风,他有点不敢往外走了,这种感觉太像当年他留守紫霄宫,等了很久,结果只等到双双昏迷的玉清和上清以及鸿钧的那把常拿在手中却再无归属的折扇。 他太通透,什么事其实在发生之前就能想明白,猜透彻。 可他又想太多,即便知道也被情绪牵引着胡思乱想,故意绕过正确答案。 他这个胆小懦弱又看不开的家伙连当年那个坎都迈不过去,又该如何迈过脚下的这一道坎呢? 他站在原地,慢慢闭上了眼睛,就在此时,殿外的菩提树落下了无数青涩的果实,他们落了一地,将当年“瓜未熟却蒂落”的真凶指明。 他鼓起勇气,辛苦结下的因果,就在此时, 断了。 第120章 巫山 人间,西岐城。 九曲黄河阵一解,清静琉璃瓶中的人通通被元始天尊放了出来,杨婵一出琉璃瓶,手中宝莲灯的光芒未散,就急着在拥挤的人潮中寻找哪吒的身影。 第353章 数万百姓一出瓶中,重回西岐,劫后余生,又笑又哭,喧闹不已。 杨婵急切地别过这些欢欣鼓舞的人,高声喊道:“哪吒!” 而在另一边元始天尊站在他身边很快被众位阐教弟子团团围住,他们齐齐跪下,齐声喊道:“师父。” 元始天尊点了点头。 他看着热闹非凡的西岐城,沉默了一会儿,说:“太乙没了。” 广法天尊一愣,猛地抬起头,惊慌地四处逡巡,却没有发现太乙的半分痕迹,燃灯哽咽道:“混沌之气所经之地会融化掉一切生灵,什么也不会留下来的。” 说罢,他朝元始天尊猛地磕头,“咚咚”几下竟将头颅都磕出血来,露出森森白骨,诸位上仙脸色大变,上前制止燃灯,将他扯到一边,却被燃灯一挥手,丢到一边,听着他们喊得“师兄”一字,燃灯更是羞愧。 他抬起头,看着元始天尊,说:“死的本当是我,我身为大师兄竟然贪生怕死,让小师弟替我而死,师父,你罚我吧。” 元始天尊淡道:“他不是为你而死,是为了阐教,为了自己心中的周全而死的,你不必介怀,你现如今是阐教唯一接近金仙的人,太乙既然护了你,你就要好好修行,早入跨过天劫,步入金仙之列,不要枉费你师弟的心意。” 他们在这方说话,杨婵却越来越急,声音越发凄厉,声音逐渐逐渐传到他们这里来,杨戬听到杨婵的声音,看了一眼闭着眼躺在地上,气息微弱的哪吒,张了张嘴,几次想要回应,却都低下了头。 他跟杨婵说好要把哪吒完完整整带回来的。 杨婵始终没有听到回音,宝莲灯的光芒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下爆出明亮的光芒,西岐城的人受杨婵保护,已经习惯这样的光芒了,但是元始天尊还没有见过宝莲灯的光,他看到明亮的粉光,停顿了一下,偏过头看去,注意到站在哪吒身边踌躇不前的杨戬。 他没有问为什么,抬起手轻轻一拨,就轻易将拥挤而无序的人海拨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杨婵的模样亮了出来,元始天尊一下子就注意到她那双奇怪的金眸,眯起眼睛,细细打量,最终冷笑一声,手一拖拽,将杨婵一样拉了过来。 杨戬见杨婵被天尊拖拽过来,忙上前阻止:“天尊,且慢!” 元始天尊瞟了他一眼,听他说:“这是我妹妹杨婵。” 元始天尊反应了一下,“哦”了一声:“原来是云华之女。” 那有这样的眼睛倒是正常。 他差点以为揪住到处捣鬼的昊天的影子了。 杨婵被元始天尊搞搞拽到空中,又轻轻放到了地上,杨婵瞅见了躺在地上的哪吒,心下一惊,顾不上眼前骇人的天尊,跪坐在地上,忙问守在一旁的杨戬:“他怎么了?” 杨戬不知该作何回答,他别过脸,没有再直视杨婵的眼睛。 杨婵看着他,急得拽住了他的衣袖,说:“阿兄,他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杨戬叹了口气,说了一声:“抱歉。” 杨婵瞳孔一缩,浑身颤抖起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探哪吒的鼻息,虽然这鼻息变得清浅,却还是有的,杨婵送了一大口气,趴下来去叫哪吒,她喊:“哪吒。” 哪吒没有应声。 杨婵喊了几次也不见回应,杨戬一言不发,她只能在哪吒身上搜寻答案,终于,她注意到哪吒眉宇间那个变得极红,甚至隐隐发光的封印,灵光一现,问杨戬:“是不是封印在捣鬼。” 杨戬一顿,迅速瞟了一眼元始天尊,低声道:“婵儿,慎言!” 杨婵皱起眉,顺着他的目光看,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元始天尊。 这人正是刚刚拖拽自己的人,杨婵眉头皱的更深。 “你是?”她不认识这人。 元始天尊看着她和哪吒身上相配的婚服,了然:“你是杨婵。” 他单膝跪了下来,指了指哪吒,对她自我介绍道:“我是哪吒的师爷,也是给他下封印的人。” “竟是你!”杨婵一把抓住元始天尊的衣领,吼道,“快将哪吒的封印解了,不然我就杀了你。” 元始天尊眯起眼睛,低头看着气势汹汹地杨婵,打量着杨婵那双眼睛,问:“你要杀我?” “对。” 杨婵攥起拳头,在杨戬的呵斥声中,怒道:“你当我不敢吗?” “勇气可嘉,不过,不必白费力气,”元始天尊轻易地扯开了杨婵的手,说,“这世上能杀我的只有截教的通天。” “其他人应该还没有这个能力和资格。” 说罢,他看向宝莲灯的模样,似乎是想起什么旧事,声音变得温和了点,他道:“女娲手中救世的圣物既然传到你手上了,就要好好承担你该有的责任……” 他像是看穿了杨婵拿着宝莲灯干过什么,又曾打算干什么,语气变冷了点,说:“不要平白沾染杀孽,毁了你先辈的心血。” 杨婵愣了愣,想起阐截之战的起因,看着他,皱起眉,语气恶劣地说:“就算我该被教训,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在杨婵看来,一个不惜要搅得天翻地覆也要报仇雪恨的人,实在没有资格指责她。 元始天尊闻言,挑眉,轻声道:“九黎的血还是如此。” 天生反骨,狂妄自大,不懂得和光同尘,沦落到今日的结局也是命中必然。 第354章 杨婵一顿,见他看向哪吒,说:“太乙身死魂消,哪吒入魔,再控不住灵魂里围困的涿鹿恶鬼,这些不愿被渡化的恶鬼淹没了哪吒的意志,在他的灵魂里翻腾不朽,想要取而代之,若真到了这一天,我这给的不灭之身就会成为他的累赘。” “他们会反反复复吃掉哪吒的身体,让他在失去灵魂后,反反复复被万鬼啃噬,直至不灭之身破掉的一天,他会痛不欲生,而比起这个,更麻烦的是,这些两千年前牺牲他才得以镇压的鬼魂们会再一次飘入人间,让一切前功尽弃。” “所以,封印不能解。” “可是,封印也会束缚他的灵魂,让他痛不欲生!”杨婵急道,“他在北海被煞气侵蚀的时候,你下的封印就差点让他疼死!” “他本就是个矛盾体,活着痛苦,死去却又会让人间遭灾,如果,他单纯是死去的灵珠子,就没有这么麻烦,”元始天尊叹道,“太乙被心魔困住,做了没分寸的事,他本只想给灵珠子一个不必被牺牲的来世,却没想到真正给他的是痛苦而纠结的今生。” “痛苦就是他今生今世的宿命。” 杨婵绝望地跪到地上,看着沉睡过去的哪吒,沉默片刻,抬起头,又问:“那他什么时候醒来?” “醒不来。他心入魔障,意志薄弱,斗不过身体里那群恶鬼,迟早被啃干净,我只能用封印让他一直沉睡,至少……让他灵魂和身体所筑就的囚笼变得牢固些,不至于放出涿鹿的恶鬼。” “不死,”元始天尊顿了顿,轻声道,“就是活着。” “这……”杨婵急切问道,“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办法?”元始天尊看着她手中闪耀的宝莲灯,冷道,“如果当年瑶姬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而不是为了儿女情长藏着宝莲灯困守巫山,渡化涿鹿的人就不会是灵珠子,太乙也不会生出无法克服心魔,迎来今日的结局。” 杨婵愣在原地,喃喃道:“瑶姬?” 在杨婵的印象中,瑶姬无所不能,心怀苍生,是个完完全全的圣人,她以身祭灯,救济苍生,无怨无悔。 这样的人,杨婵实在无法把逃避责任和她联系起来。 “杨婵,如今宝莲灯传到了你的手上,能救他的就只有你,如果,你愿意承担责任,就以神魂祭灯,彻底渡化涿鹿那群恶鬼,一了百了。” 杨婵讷讷地说:“可是涿鹿的鬼不是不能被渡化吗?” “宝莲灯可以,或者说,这本就是它的职责,它是开天辟地时自然形成的宝物,生来就是为了救济苍生,渡化魂灵的圣物,这世上的神明没有谁比它年岁漫长,功德无量,”他看向杨婵,淡道,“你不过是它选择的寄主。” “你出身九黎,若为涿鹿遗祸祭灯而死,也算了却因果。” 杨婵被元始天尊蛊惑,看了看沉睡的哪吒,捏着宝莲灯,竟真的动了心,她张了张嘴,差点说了个“好”。 “等一下!”杨戬不知何时来到杨婵身边,抓住她执灯的手,说,“再等一下!” 杨婵思绪被打断,转过头,见杨戬摁住她的头,给元始天尊行礼,他说:“婵儿年纪尚小,天尊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看来元始天尊小心眼的设定深入人心,他说这么多,让杨戬以为杨婵刚刚得罪了他,抑或是太乙的死让他迁怒了身有宝莲灯的杨婵,让他要杨婵心甘情愿地去死。 不至于。 他若真是这么小心眼的人,通天教主在紫霄宫屡屡挑衅他的那些年,早就被他一剑砍死了,不会还让这祸害在人间蹦跶了这么多年。 他冷静自持,循规蹈矩,除了通天教主的事情外,再愤怒,也不会随意杀害任何一个人,他对杨婵所说的一切,不过就是回应她所求的“办法”而已。 他道:“涿鹿的因果本该九黎去还,何况杨婵被宝莲灯选中,渡化涿鹿更是她的命中注定。” 杨戬抬头,说:“一定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元始天尊想了想,说,“有些事落下来是没有别的办法的。” “就像盘古不得不劈开混沌,鸿钧不得不渡化混沌一样,天命在身,无法抗拒,”元始天尊看着杨戬的天眼,问,“你既然有天道给你的眼睛,那你睁开眼看看杨婵的天命吧。” 说罢,他撑着腿,站了起来,在阐教弟子们的簇拥中往昆仑山的方向越走越远。 杨婵心有意动,拿着宝莲灯,看着眼前的哪吒,说:“天尊没有说错,我才是能救哪吒的人。” “万万不可!”杨戬拉住杨婵说,“我不反对你救他,但是天尊的方法太过激进。” “可那确实是个办法。” “一命换一命的事算是什么办法?!” “婵儿,”杨戬摁住她的头,说,“你已死过一次了,可上次祭的是你的生命,这一次要的可就是你灵魂了!” “瑶姬当年身死魂消,你也想这样吗?” 杨婵冠冕堂皇地说:“责任所在,我不得不这样做。” “借口!”杨戬戳穿了她,说,“你现在是病急乱投医。” “婵儿,你想想,哪吒是因为入魔,斗不过体内的恶鬼了,才成这样的,他不是一直这样,他既然以前是好好的,以后也有办法好好的,现在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第355章 “婵儿,”他见杨婵有所动摇,更进一步的劝诫道,“哪吒因师叔逝世而心入魔障,可你若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他醒来何尝不会再一次入魔?” 杨婵反驳道:“可到那时,再没有鬼怪可以困住他了。” “是,但到那时,有关于你的心魔就困住他了,”他将杨婵搂到怀里,说,“你以为师叔是死于九曲黄河阵吗?” “他是死在有关于哪吒的心魔下的。” 杨婵眼眶一红,丢了手里的紧紧握着的宝莲灯,埋到哪吒的胸口上,哭道:“可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阿兄,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她闭上眼,在漆黑之中四处搜寻可能的办法,她想到了玄素,可是玄素是医者,难医心病,若不然玄女就不会死了,可除了玄素,她还能找谁呢? 她想了又想,几乎要想破头来,漆黑的世界里忽然乍破金光,一个俊朗的少年走进视野之中,他慢悠悠地理了理过于宽大的衣袖,转过眼,瞧见杨婵,动作顿住,世界从一片漆黑陷入水雾迷茫的渭河之上。 他笑着说:“我会在巫山一直等你。” 杨婵猛地抬起头,在杨戬担忧的目光下,激动地说:“我想到办法了。” * 杨婵带着哪吒千里迢迢奔赴巫山。 巫山背靠长江,江水湍急,水流飞溅,云雾迷茫,和以前一样。 她当年逃到巫山时,一入巫山就遇到了瑶姬,可这一次,她明明找到了毗邻悬崖的原地,却没有看到瑶姬的痕迹。 她驾着马车,从这个悬崖口,缓缓驶入巫山,一进巫山,水雾变得更加浓重,杨婵左顾右盼,四处寻觅陆压的踪影,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她在寂寥的巫山里大喊道:“陆压前辈!” 巫山里飘荡的雾气似乎有逐渐散开的迹象。 杨婵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继续大喊:“陆压前辈!” 巫山空荡荡的,四周都是山,她处于山谷中,声音在巫山里一遍遍回荡,声音将巫山里雾气逐渐荡开,让浓重的看不到前路的水雾变淡,杨婵终于看到了巫山秀丽的风光,可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陆压的踪影。 杨婵找着找着也心慌了,她笃定着陆压会在这里,可是陆压若是没有遵守承诺呆在这里,她该如何? 她想着想着,眼眶红了,她咬着牙,转身看着身后被车帘掩盖的人影,心里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就听天尊的,安心去死。 她这么想着,更豁得出去了,马车在巫山缓缓行进,将它所占有的每一寸土地都走过,而杨婵则持续不断地呼唤陆压。 终于,她的声音以巫山为链接抵达天庭,天上飞速闪来一道刺目的金光,落到杨婵马车背后,那道光慢慢幻化成一个人少年的样子。 “陆压前辈!”杨婵还在喊。 然而,拉着车咕噜噜响的马停住了步子,它困惑地原地踏步,也发现自己似乎一直没有向前走,杨婵心生疑惑,左顾右盼,身后的那个人似乎看不下去了。 他说:“真是灯下黑。” “杨婵,你倒是往马车后面看看啊。” 杨婵一怔,这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耳朵里,她能确定这是陆压。 一听到这个冷淡的声音,杨婵却倍感亲切,像是终于找到可以依靠之所一般,一路的凄惶都有了诉说的地方,她激动地跳下马,急切地要去确认马车后的人,急得左脚绊右脚,滚到地上去了。 她滚了一身的灰,却不觉得疼,从地上爬起来,打算继续找人,但刚抬起眼,眼前的巫山风光就被黑色的衣摆遮盖,杨婵缓缓地抬起头,看到撑着腿,弯下腰的陆压。 他那永远披散着的头发,散在他们之间,一双与杨婵相似的金眸里倒映着杨婵的模样。 那是一个漂漂亮亮,却破破烂烂,泪眼婆娑,可怜巴巴的小丫头。 “前辈。”杨婵刚说话,就又哭上了。 “你救救…救救……” 这都哭得口齿不清了。 陆压头疼地“唉哟”一声,低下身,半跪到地上,伸出冰冷的手,捧起杨婵的脸,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杨婵哭得眼眶通红。 陆压心疼又无奈地问:“为什么要哭呢?” 杨婵哭个不停,她不知道哪吒到底疼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去死,一路压抑着的难过与凄惶都在陆压这发泄了出来。 陆压听了半天只有“前辈”这两个字是清楚的,他看着杨婵手足无措,最后只能把哭成一团的杨婵搂到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晃了又晃,拍了又拍,声音轻柔,没了刚出口时那般冰冷。 他温声哄道:“这世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叫这么漂亮的小公主哭成这样呢?” 杨婵呆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抓住他的衣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哽咽着说:“前辈,我求求你救救哪吒吧。” “哦?他怎么了?” “真人死了,哪吒入魔,被身体里的涿鹿恶鬼吞噬,醒不过来了。” 陆压顿了顿,放开了杨婵,看向马车,眼中闪着暗光,他站了起来,走向马车,一把掀开车帘,看到了里面沉睡的哪吒,眉毛一挑,轻声道:“被抹掉的涿鹿原来在这里啊。” 杨婵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问:“你有没有办法啊?” 陆压松了手,将车帘放了下来,淡道:“没有。” 第356章 杨婵脸色几变,最后脸色灰败,攥着拳头,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说:“既然如此,我……” 陆压打断了她,把她要说的话说了:“你要渡他体内的恶鬼?” 杨婵一愣:“你怎么知道?” “猜的。”陆压走到了前面,杨婵紧紧追上,他说,“不过,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后果。” 杨婵点点头,坚定地说:“我知道的,天尊告诉我了。” 陆压停住脚步,转过身,冷道:“原来你这破主意是那个老头子出的。” “可是,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杨婵瞟了陆压一眼,嘟囔着,“我以为你会有。” “呵,涿鹿的恶鬼留着不好吗?不然,没了这证据,那些老家伙都快把当年的罪推到我们头上了。” 杨婵愣了愣,陆压总是在九黎的事情上态度奇怪,她心生疑窦,可眼下哪吒的事情要紧,她眼睛一亮,说:“您这么说就是有办法,对不对?” “我没办法,”陆压顿了顿,说,“不仅我没办法,就算鸿钧在世也不一定有办法。” “不然,北海海底那群怪物早就解决了,不至于全堆在那里,成了个乱葬岗。” “可是……”杨婵跑上前,“不解决涿鹿,哪吒就会一直沉睡下去。” “你厉害,你情深,你伟大,”陆压顿了顿,说,“那你去死吧,还求我做什么?” 杨婵千里迢迢来找陆压是来寻一个可能性的,不是来吃闭门羹的,她听到陆压这样说,身体颤抖了一下,低下头,说:“你说过我可以求你的。” “如果,你没有这样说,我是不会来打扰你清净的。” 她抬起双手,给陆压行礼,礼过后,她落下一句“叨扰了”,转身就走。 陆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融在巫山的背景里,眼睛一痛,摁了摁眼角,吐出一口浊气,抬起手,说:“等等。” 杨婵求他无用,就不想再寻羞辱,她置若罔闻,继续往马车那边走,带着哪吒出了寂寥的巫山,然后去死。 她心里想,哪吒,阿兄,对不起了,我真的努力过了。 陆压明显没有耐心,威压忽然袭来,站在原地,崩腾的长江似乎都滞住,滔滔的江水诡异地停了下来,山谷中弥漫的雾气遇到莫名升起的冷气变作了一场阴冷的秋雨。 雨水啪嗒一下掉落到地上,杨婵终于停下了,抬头望天,天上冰冷的雨珠还未掉到她的眼睛里,避雨的斗笠就压到她的脑袋上。 始作俑者理所当然的是陆压。 陆压忍了又忍,最后竟然说了一句软话,他说:“下雨了,先带着哪吒进屋坐坐吧。” 杨婵冷声回道:“我很忙,没空。” “那我能救他呢?”陆压低下头,看着杨婵眼里炸开的星光,问,“这样的话有时间吗?” 杨婵又说:“巫山我上次来过,什么也没有,你哪里来的屋子让我们坐?” “有啊。” 陆压指着远方本来空无的地方,在雨中亮出了一间简陋的茅草屋。 杨婵迟疑,陆压在一边问:“去不去?” “你真有办法?”“不算是个办法,”陆压轻声道,“但至少不会让你去送死。” 杨婵选择再信陆压一次,带着哪吒进了屋。 茅草屋外看着简陋,里面却一应俱全,杨婵左看看,右看看,被陆压塞了一杯暖茶,听到他问:“在看什么?” “你一个人住?” “不然呢?” “你是女的吗?” “……你是傻子吗?” “可是,”杨婵迟疑地指向了卧房的一角,说,“这里为什么会有女孩子的梳妆盒呢?” 陆压明显愣住了,他抬起手想要抹灭这个不该存在的东西,可是刚一抬手又不舍得真的将它消灭,而且消灭这个也没有用,杨婵紧接着又找到了很多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陆压前辈,”杨婵有点好奇地问,“你这里怎么这么多女孩子的东西?” 陆压沉着脸,过了好久,才说:“这是我前一位夫人的。” “前一位?”杨婵端着茶,查漏补缺,“难道还有后一位。” “闭嘴。” “哦。” 杨婵无意窥探旁人隐私,她只想陆压告诉她办法,陆压也收敛了不留痕迹的怒意,说:“你照着老头子的方法做就行了,只是有一点要注意。” “什么?” “你不要随意渡任何一只鬼,涿鹿鬼域恶鬼亿万,你渡不完,最后很可能搞到不得不祭灯的下场。” “那该怎么办?” “你要的不是像鸿钧一样彻底解决掉涿鹿的恶鬼,只不过是让哪吒在入魔的情况下,能够战过那些捣乱的鬼怪,既然如此,就不要冒险做这种事,你进了鬼域以后,只用认真寻找一只鬼就可以了。” 杨婵好奇地问:“哪只鬼?” 陆压看了杨婵一眼,眼中闪过冷光,说:“最凶最恶的那只鬼。” “擒贼先擒王,鬼也是一样的,你消灭掉他,其他的也会俯首称臣。” “至于哪吒,你进入涿鹿鬼域的条件是进入他混乱的神魂里,所以,在镇压那群恶鬼之后,你得立即在纷乱的鬼域里找到他被万鬼淹没的神魂,守着他,直到他的神魂安定可以重新像以前那样镇压他们。” 第357章 杨婵点点头,听了陆压的话,振奋地说:“好!” “前辈,”杨婵豁然开朗,开始拍马屁,“你好厉害!竟然知道这么多!” 陆压冷哼一声,道:“不才,以前看人渡过鬼。” “那您渡过鬼吗?” “渡什么鬼,”陆压双手抱胸,不屑一顾,“我就是鬼!” 杨婵闻言,眨眨眼,拆台道:“你不是说你是人,后来又说你是神仙的神。” “现在又是鬼了。” “前辈,你到底是什么物种?” “闭嘴。” “哦。” 杨婵拿起宝莲灯,走到哪吒身边,她从未进过别人的灵魂里,有点不知道怎么办,陆压走到她身边,抬手,轻轻放到她头上,说:“闭眼,就和你初初感受灵气时一样,心无杂念,然后放松,我送你进去。” 杨婵应是。 她在沉静中,逐渐走到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她伸手不见五指,只得提起手中的宝莲灯,莲灯闪耀,亮出粉色的光芒,她茫然地走,然后忽然看到前方显出金色的一道光,杨婵一喜,知道定是陆压在给她指路。 她一边走,身后的世界一边变化,世界从漆黑走入白昼,一无所有的世界走入了生机勃勃,然而,身后的世界虽然在变化,杨婵眼前却还是漆黑的。 她似乎听到了蝉鸣声。 蝉鸣? 她停住了脚步,就在此刻,眼前指路的金光消失,杨婵见它消失,慌张地左顾右盼,然后发现了身后早已变样的世界。 她看到奇装异服的人,闻到了扑鼻的药味,听到了盛夏的蝉鸣。 这里的一切的一切都和外面非常不同,杨婵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那是一种错位的时空感。 “阿瑶,大白天的,你提着灯做什么?” 身前忽然跳出一个少年,似乎在对她说话。 杨婵内容是没有好好听,她看着眼前的少年,见他穿着一身黑衣,眉眼清俊,高鼻深目,一双金色的眼睛,闪着疑惑的光。 这这这,这不是陆压吗? 她愣在原地,手一轻,手上提着灯“咕噜噜”的掉到了地上。 杨婵低下头去看灯,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宝莲灯,而只是一盏普通的油灯。 那油灯滚到地上,幸好地上没有什么可以烧的东西,不然还得扑灭可能燃起的大火。 杨婵立即蹲到地上去捡地上熄灭的油灯,那位少年也跟着蹲了下来,他抬起手,担忧地看着她,问:“你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 杨婵越看他越惊悚,她想问他怎么也来这里了,却见自己忽然动手,甩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自己似乎生气了,胸口起伏不定,心脏跳个不停,杨婵觉得自己忿忿不平,估计是要骂人了。 但是,杨婵没有骂人,她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说:“昊天少君,请您不要再给我,给我们一族添麻烦了。” “算我求您了,您就看在我父亲曾经照拂过你们九黎的份上,给我一条生路吧。” 昊天?!!! 涿鹿,九黎,昊天少君。 杨婵震惊地想,这不是那狗天帝吗???? 第121章 寻觅 陆压似乎就是天帝昊天。 整件事情变得抓马起来。 而更抓马的是不同于上次进入密云鬼域那般自由,杨婵这一次跑到别人身体里去了,动弹不得,意识藏在别人身体里,只能随着别人的动作而行动。 眼看着她如今这位叫“阿瑶”的宿主,非常客气地拒绝了少年的昊天,昊天一脸疑惑,似乎看不出来阿瑶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被丢掉的手又攀上来了,然后又一次被打掉,杨婵默默看着他俩一来一回,心里想,这两人怎么回事?有完没完啊? “我……就是送点礼物给你,这也做错了?” “对,”阿瑶非常无情,“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负担。” “嘶,”昊天倒一点不上心,倒吸一口冷气,往前靠了靠,歪着头,虚心请教,“那我怎么做你不觉得是负担?” “你离我远点,离姜姓部落远点,我就不会觉得是负担。” “那可能不行,”昊天认真地说,“你从来不找我,只在部落里呆着,我时常要随着大军四处征战,你说,我要是不找你,怎么跟你培养感情呢?” 阿瑶冷下来脸,再一次甩开这个狗皮膏药:“我以前已经拒绝过你很多次了。” “没关系,”昊天笑眼弯弯,“我知道你们姜姓的人都内敛,就算真喜欢我也会拒绝我的,我坚持不懈就是了。” 杨婵与阿瑶感同身受,体会到了她的无语,心里想不愧是狗天帝,就是臭不要脸。 阿瑶站了起来,说:“您不必坚持不懈了,我心坚若磐石,不会改变。” 她往前走,走到人声鼎沸处,杨婵借着她的眼睛看到了堆成一坐小山那么高的礼物,杨婵听到周边的人都传来惊呼声,说从没见过这么精美的宝物。 昊天一步三跳,站没站相,谄媚地给阿瑶一一介绍他送来的礼物,他说,现在天界败给了九黎,人神联姻,蚩尤成为人间之主已是板上钉钉,三界仙魔妖人都纷纷送来礼物,有意攀附九黎。 昊天说到这里,笑眼里闪过冷光,讥讽道:“一群马后炮。” 阿瑶瞥了他一眼,昊天立马老实,跟族人们嬉笑打骂,终于找到了一面磨得清晰的铜镜,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交到阿瑶手中,他笑嘻嘻地说:“这些东西要么是宝石,要么是一些没意思的灵器,只有这个小玩意儿,我觉得挺好的。” 第358章 “你瞧瞧呢?” 阿瑶低头一看,杨婵就看到了铜镜里倒影的脸,看到了一个身着月白色玉簪,眉眼如画,温婉娴雅的妙龄少女。 这是……瑶姬? 原来,她寄住的是瑶姬的身体。 瑶姬看到镜子明显愣了愣,然后恐惧地遮住镜子里那张脸,不敢去看,也将镜子推了出去,眼看着镜子要碎,昊天一把拿住,担忧地问:“阿瑶,你今天怎么一直魂不守舍的?” 瑶姬闭上眼,说:“都拿走。” 昊天脑袋上冒出个问号。 “我说,都拿走,”瑶姬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对他说,“九黎的战利品,我们姜姓不配拿。” 昊天摸了摸下巴,然后笑道:“阿瑶,你还是那么守规矩啊,你放心,这些都是我叔叔随便丢给我的,给了我就不是九黎的东西,而是我的,我的东西当然随意处置,你别担心。” 杨婵在一边吐槽,这么委婉的拒绝还听不懂,这人是听不懂人话的吗? 瑶姬说:“你的东西我也不要。” 昊天脸上的笑慢慢淡了下来。 瑶姬说:“我们姜姓自从阪泉一战后,就隐退于此,再不问世事,无功无过,不能受此重礼,您贵为九黎少君送这么重的礼,我们实在是受不起。” 她看了一眼部落里的人,他们十分有眼色地无声跪下,给昊天和九黎人行大礼,昊天抬手厉声喝道:“我看谁敢给我跪下去!” 他们一惊,战战兢兢地看向瑶姬,轻声喊:“殿下。” 他们不能跪,瑶姬便行了这个大礼,昊天伸手,一把把她拽起来。 昊天眯起眼睛,说:“九黎本是姜姓的臣子,哪有主跪臣的?” 瑶姬抬头看着他,说:“今时不同往日,九黎如今贵不可言,已是天下子民的共同的王。” “姜姓十几年前阪泉一战后,就早已是丧家之犬,乱世沉浮,不过苟活而已。” 昊天挑起瑶姬的下颌,冷声问道:“一个阪泉就让你们认了命,朝轩辕俯首称臣?” “阿瑶,你不要忘了,姜姓可做了天下几百年的主人。” 瑶姬低下头,冷着嗓音说着客气的话:“没有人可以做永远的赢家,我们不是认命,是顺应天命。” “天”字一次触怒了一直笑眯眯的昊天,沉下声,问:“天命,哪个天,你说的天,已经被我打下来了!” 瑶姬似乎不想跟他在这件事上争吵,她闭上眼,说:“还请少君收回礼物。” “为什么不要。” “用不上,”瑶姬睁开眼,看着昊天,冷道,“当不起。” 两个人相对而视,表面的浓情蜜意,暗地里全是争锋相对,最终昊天哼了一声,松开了手,瑶姬低下了头,听到他又开始胡说八道:“阿瑶一向淡泊名利,我拿这些俗物脏了你的眼睛,这算我考虑不周了。” “对不住。” 瑶姬没有说话。 他挥挥手,在九黎人的抱怨声中,让他们把这些宝物千里迢迢地抬回部落,然后跟瑶姬笑着说:“为了赔罪,我会再来给你送礼的。” “有什么偏好吗?”昊天听到瑶姬不说话,就擅自决定,“我看我母亲很喜欢嫘祖送来的蝉衣,下一次就给你送一件吧。” “到时候,涿鹿盛会,你就穿着它来,好不好?” 瑶姬紧紧捏紧了拳头。 杨婵看完在一边想,这狗东西明明什么都明白,他哪里是听不懂人话,分明是在装傻。 昊天嚣张地走在前头,踹了一脚调侃他又吃闭门羹的族人,像是想起什么,忽然转过头,朝瑶姬夸张地招手,喊:“对了,那老妖婆过几天要来九黎,我叔叔说九黎都是一群大老粗不懂规矩,让我请个懂规矩的来。” “阿瑶既然这么识得大体,到时候就代替我九黎一族招待她吧。” 瑶姬当即要拒绝,昊天微笑道:“敢拒绝的话,我就杀个轩辕的儿子丢到你家门口,让他替我诉说今日的歉意了。” 杨婵惊悚地看着这个人,心里想,这家伙原来一开始就是混账啊。 瑶姬身后的族人惶恐不已,瑶姬捏着拳头,回:“我会去的。” 昊天走后,瑶姬掉头就走,撞进一间无人的房屋,气的浑身颤抖,她用锋利的小刀利落地割掉手指上的伤口,在泥地里模糊地写着“涿鹿”文字。 涿鹿、涿鹿、涿鹿、涿鹿…… 她写了好多个“涿鹿”,杨婵好奇地看着这些字,直到瑶姬终于停下手。 手上的伤口已经弥合,她才冷静下来,她抓着刀在地上再一次落笔,上面写“蚩尤兵败涿鹿”。 杨婵一惊,心道,瑶姬怎么会知道蚩尤兵败? 难道她像汉秋一样被困涿鹿鬼域,再一遍遍经历这些吗? 可是,汉秋是人,所以才被鬼域排除在外,可瑶姬是死人,这……怎么可能呢? 正在思考之时,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一张慈祥敦厚的面孔露了出来,他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灰白,身体佝偻,背却很直,他背上背着一个药篓,将药篓放下来,看到瑶姬蹲到地上,手上拿着刀,奇道:“阿瑶,你在做什么?” 瑶姬丢下刀,喊了一声“父亲”,然后丢了刀,欲盖弥彰地说:“没做什么,无聊刮着玩。” 瑶姬是神农的女儿,那这位老者应该就是炎帝神农氏了。 第359章 他轻蹙着眉,走过来,拿起瑶姬刚刚划破的手指,叹道:“你怎么又做这种事?” 瑶姬沉默许久,说:“九黎人又来了。” “我听说了,”神农叹道,“九黎和姜姓分不开,他们要来,你就让他们来罢。” “可是!”瑶姬压低声音,“蚩尤必败,我们搅在里面最后被清算怎么办?” “阿父!”她说,“我们输给了轩辕,本就艰难了,现在还夹在轩辕和蚩尤之间如何做人?” 神农淡笑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向来是这个道理,顺其自然吧。” “别多想,”他拍了拍瑶姬的头,说,“求个问心无愧就好了。” “阿父,问心无愧在这乱世不顶用的!”瑶姬抓住神农的衣服,哽咽道,“哥哥们已经死了,我的妹妹也死了,还有族里那么多老人和孩子……您总得为身后的人想想啊。” 神农一顿,心思几转,说:“阿瑶,我其实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觉得蚩尤必败。” “这十年,你一直这么坚定认为,为此叫我们和九黎保持距离,可事实是蚩尤斗过了我们斗不过的轩辕,也斗过了我们曾恐惧的神明,我作为一个凡人,虽不喜蔓延数年的战争,却也暗暗钦佩蚩尤这个年轻人。” “反天?”他笑道,“想都不敢想的事,他们不止敢想,甚至敢做。” “只是苦了牵连其中的人,幸好,战争已经停下来了。” “阿父!” “再说,你焦急有什么用呢?”神农说,“九黎这几百年一直是我们的支系,这么多年了,何尝不是一体?” “你再想分开也难分开,”他顿了顿,想起什么旧事,笑道,“就比如,你对九黎千躲万躲,可你随手救起一个人,就是九黎的少君。” “若我知道他是九黎的人,我定不会救。” “别这么说,死在你面前了,你能不救吗?”神农怅然地说,“这世道,能救一个是一个。” “那救一个恩将仇报的人算怎么回事?”瑶姬怒道,“算我倒霉吗?” “是啊,”神农随和地笑道,“得认命呢。” 瑶姬并不认命,但她还是为了不惹上人命官司,乖乖去了九黎,她远到九黎,昊天千里来接,一路笑眯眯的,走到哪跟到哪,仿佛是只无时不刻开屏的花孔雀。 杨婵暗暗啐道,臭不要脸。 他们走到有人烟的地方,老远就听到九黎的人在喊了:“少君,你媳妇儿接没接到啊?!” “不会又被放鸽子了吧。” 他们哈哈大笑。 瑶姬停住脚步。 昊天笑道:“哎呀,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都是一群大老粗,没见过天仙降临。” “来来来。”昊天被瑶姬躲的和她隔了几十米,只能朝她招招手,让她过来。 瑶姬不动。 昊天习惯了,屁颠颠地过来,手上变出一个幕篱,戴到她头上,然后在瑶姬忍不住又要丢开他的手时,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姿势,说:“好了,这样就不会有人笑话你了。” “掩耳盗铃。” 听到瑶姬嘴里又在蹦一些成语了,昊天似乎听懂了似的,拍拍手,赞赏道:“说的真好啊,再说两句。” 瑶姬:“……” 长得人模狗样的,也是个大老粗。 她没有理他了,继续往前走,昊天“欸”了一声,一把牵住她的手,瑶姬一颤,连忙要扯出手,却听昊天说:“你可别放手哦。” “……又想威胁我什么?” “还没想好,但你松手我就想好了。”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这话说的不对,”昊天牵着她,往前走,说,“你不救我,哪能遇到我这么厉害又帅气的人?” ……这有些过于自信了。 “而且,你没有不喜欢我啊,”昊天捏了捏她的手,“在你知道我是九黎少君之前不是挺喜欢我的吗?” “……哪里看出来的?” “你把我从悬崖里救起来了。” “恰巧碰上。” “你给我吹笛子了。” “是你在喊无聊。” “哦,那你对我笑呢?” “我对每个人都能笑。” “可你在知道我是九黎人就不对我笑了呢。”昊天说,“前后反差如此之大,我更觉得你喜欢我了。” “不,”瑶姬跟这故意装傻的人,直白地说,“我不喜欢你。” 昊天勾唇,眼中闪着冷光:“那你喜欢谁呢?” “我这就把他宰了,把头送给你。” 瑶姬咬着唇,几乎咬出了血味儿:“我救过你。” “对啊,我这不是很认真地以身相许吗?” “我不需要。” “我知道你不需要,所以,我又在很努力地创造你会需要的条件啊。” “昊天,你天性残忍,心主杀戮,跟我不是一路人。” “那我以后不杀人。” 瑶姬愣在原地。 “战争停了,我不杀人了,”昊天掀开幕篱,眼睛是灿烂的金色,认真地看着她,问,“你可以重新喜欢我了吗?” 瑶姬微微瞪大眼睛。 “你的要求我都可以答应,还有什么?” 瑶姬张了张嘴,还是在拒绝,她说:“我不会嫁给你的。” 第360章 “好啊,”昊天指了指前面的九黎,说,“我们一族本来也不兴嫁娶,我是怕你介意,才一直努力想要娶你的。” “如果你不想嫁给我,那你答应喜欢我就可以了。” 瑶姬咬着唇,一字一句地再一次说:“我不喜欢你。” 昊天眨眨眼,问:“为什么?” 瑶姬甩开他的手,幕篱落下,遮住了她的脸,她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为什么?” 昊天牵着她的手,叹口气,说:“好吧,那我以后只能继续威胁你了。” 九黎人在外喊道:“欸欸欸,昊天这臭小子还真牵了个姑娘回来,可恶!” “哪个哪个?”他们激动地东张西望。 蚩尤悠闲地站在他们之间,手里盘着核桃,饶有兴致地望着瑶姬和昊天,笑道:“我当是他骗我的,没想到确有其人呐。” 瑶姬走到九黎部落,一眼瞧见了蚩尤,朝他行礼,蚩尤笑着说:“姑娘是来帮我们九黎的人,就不要多礼了。” 瑶姬颔首应是。 瑶姬接下来数日都呆在九黎里,九黎这群大老粗,没见过这么温柔娴雅的姑娘,总感觉一碰就碎了,跟她说话不自觉地轻言细语,一个个哑着嗓子,像只鸭子似的。 昊天怀孕的老母亲宵明在见过瑶姬之后,痛心疾首,笃定昊天是强取豪夺,没干好事了。 虽然,他确实是。 她刚刚怀孕,宝刀不老,抽出刀来,伙同族中同辈的好姐妹,将昊天砍了个七上八下,昊天对这群看着他长大的阿姨们也不好出手,只能像只猴一样在族中乱窜,九黎热闹不已,都出来看昊天的笑话。 昊天一边跑,一边打笑话他的混账,打完将他们当作武器,甩向身后的长辈们。 “嘿,翅膀硬了,敢给老娘拆家了?!”宵明一脚踹走了无辜的路人,披散着头发,和昊天一般模样,扛着大刀,气势汹汹,“看我不教训你这个不守男德的混账东西。” “今天我就要把你赶出家门,喂狼吃了。” “可得了吧!”昊天转过头,指着她身后的阿姨团和她们手中沾血无数的宝刀,喊,“我还宁愿您把我赶出家门呢!” “虎毒还不食子呢,您看看,您现在混的连畜生都不如了。” “逆子!”宵明登时大怒,“你拐骗别家的小姑娘,我还没教训到你头上,你倒骂起我来了,罪加一等!看我不砍死你!” 昊天无可奈何,掉头只能继续跑。 宵明虽不至于做出杀子的事,但打的昊天到处乱窜还是没有问题的,宵明拳头很硬,昊天几乎是被揍到大的,硬生生给这个天生的魔头留下了严重的心里阴影。 瑶姬听到动静,走出来,看到了坐在屋顶上笑着看热闹的蚩尤,蚩尤一看到她,手里的核桃也不盘了,举起手,高声喊道:“昊天,你别跑了,到你的天仙儿这里避避难吧,你母亲是不舍得对弱女子动手的。” “哐”地一声,昊天惊险避过宵明砍来的刀,紧接着又是刷刷几下飞刀,他连跑带滚,狼狈地滚了一身灰,在宵明骂声中,跳到了屋顶上,对蚩尤喊:“那她在哪呢?” 蚩尤举起的手落下,指着疑惑不解的瑶姬。 下一秒,身后传来一阵风,昊天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逾矩地一把搂住她的腰,将瑶姬的身体挡在身前,瑶姬羞恼地想要丢开他的手,不想,宵明呆着刀赶来,停在了瑶姬身前。 前一秒她还在破口大骂,下一秒看到瑶姬又手足无措起来。 瑶姬朝她行礼,说:“伯母好。” 宵明躲鬼一样,后退一步,没头没脑地说:“好好好,我也觉得天气好。” 瑶姬困惑,宵明不好意思跟她多说,发现了她身后耍无赖的昊天,怒喝道:“给老娘滚过来!” 昊天反驳道:“您当我傻啊?!” 有瑶姬在中间,宵明还真不好下手,只能一遍遍地威胁,母子俩隔着一个瑶姬吵起来。 瑶姬被他们两个喊得,头嗡嗡的疼,她刚扶了一下头,昊天立即说:“您看看,您看看,您把她喊得头疼了!” 宵明立即压低声音,悄声反驳:“你也喊了!” “阿母,”昊天压低声音,“你是大人了,怎么能在孩子面前推卸责任呢?” “还孩子?”宵明被气笑了,“你都可以拐骗小姑娘了!” “谁说是我拐的,她明明是自愿来的。”昊天需要争求瑶姬的支持,“对不对?” 瑶姬摁着头,揉了揉,想到那个死亡威胁,叹道:“对。” 宵明震惊,看了看瑶姬,难以置信又小心翼翼地问:“你真喜欢昊天呐。” 瑶姬揉头的动作停了,在昊天的暗示中寸土不让地说:“我不喜欢他。” 宵明像是扳回一局,挑衅地看向昊天,昊天气道:“你都问的什么鬼问题?” 宵明反问:“你用的是什么鬼手段?老实交代!” 昊天撇嘴,松开了瑶姬,走到她身前,伸出双手,打算英勇就义。 宵明不理他这套,像小时候一样拽起他的后领,在众人的目视下,悲壮地拖拽走了。 昊天的头发都拖到地上去了,他对瑶姬说:“我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你。” “你要是真心喜欢我,现在改口还来得及。” 第361章 宵明一拳砸到他头上去了。 昊天抱住头,疼得“嘶”了一声。 正在此时,昊天的父亲驾到救了他一条小命,但同时,他也带来了一群不速之客,那是与九黎对战十年的九天玄女和她一些部将。 她一露面,笑着看昊天热闹的九黎人冷下脸,宵明松了手,将昊天挡在了身后,将收回的刀又默默拔了出来。 玄女对待他们明显的敌意置若罔闻,她走了过来,拱手弯腰,朝众人行礼。 九黎人看到她,杀气腾腾。 蚩尤盘着的核桃停了,他摊开手,手里的核桃从屋顶上滚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众人皱眉喊:“族长……” “好了,今天也不需要你们接待,收刀的收刀,闭嘴的闭嘴。” 蚩尤从屋顶上跳下来,看了一眼瑶姬,瑶姬了然地跟着他,走到玄女身边。 蚩尤看了她身后的部将一眼,抱着歉意,笑道:“我这里懂规矩的人不多,千辛万苦地从外面请了一个,你别介意。” 玄女淡道:“不会。” 蚩尤侧过身,弯下腰,笑道:“那就恭迎大驾了。” 玄女点点头。 九黎和腾蛇关系尴尬,九黎一族脾气又硬又臭不肯低头,大费周折请来一个瑶姬,除了昊天的私心外,也有他们绝对不会侍奉曾经的敌人的关系。 玄女简单聊完事,本该遣散部将自己留下待嫁,但因为九黎的态度,留也不留下,蚩尤不愿意她看别人的脸色,当玄女呆了几天,勉强将这些战场上的熟脸对上名字后,就叫来昊天,将九黎一切事务暂时转交到他手里,然后在众人的反对之下,带着玄女离开了部落。 杨婵跟着瑶姬,几天之内看了涿鹿这几个关键人物,却没有发现昊天嘴里最凶最恶的鬼。 她看着蚩尤远去的背影,看着他和玄女并肩同立的背影,看到他小心翼翼地伸过手想要将玄女揽入怀中,却被玄女发现,她瞧见了他即将落在肩上的手,蚩尤手一烫,一向主动的人竟然不好意思地立即缩回手,他低声对着玄女说了什么,玄女认真地听完,然后伸出手,牵住了他的手。 蚩尤呆住,小心翼翼地看了玄女一眼,然后笑了一下,在夕阳橙红色的光下,紧紧牵住了她的手,十指紧扣。 两人的依偎在一起,就连影子也交缠在一起。 杨婵看着蚩尤和玄女脸上的笑意,心里想,难道最凶最恶的鬼是被爱人亲手策划谋杀的蚩尤吗? 第122章 宵明 蚩尤和玄女在外数月不归,昊天代领蚩尤之职离不开九黎。 他离不开就不准瑶姬离开,他向来是没有底线的,使尽了各种办法,强留了瑶姬,瑶姬被滞留九黎部落,成了他们中的一份子。 九黎一群大老粗,看惯了泼辣爽朗的女子,没见过瑶姬这款弱不禁风的,如临大敌,在路过她时无论男女都会屏着一口气,生怕把这瘦弱的小姑娘吹走了。 昊天得了瑶姬,就等于多得了一个医生外加一个外交大臣,迎来送往十分体贴,客人们都觉得如沐春风,跟九黎交往惯了的人都说九黎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了,昊天得意洋洋,满天下炫耀他意外找到的天仙儿,每天处理完繁忙的政务,就搬个小板凳,给每一个没听过他和瑶姬浪漫故事的外客讲故事听。 他死不要脸,九黎心照不宣,对他找来的天仙也十分满意。 瑶姬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一个两个都说自己有病,但都是转着眼睛,借病悄摸打听她和昊天进度条的。 瑶姬不好赶他们出去,但手上下药方越来越快,沉默地听着他们从瞎叨叨到图穷匕见,无情地邀请下一位病人。 九黎人身体强壮,真正能得病的人少得很,满屋子“病人”只有宵明这个孕妇真正够得上“病人”二字。 宵明拖着已经变大的肚子,豪爽地一把推开了扶她的丈夫,一屁股坐在铺好的榻上,看着瑶姬,想了半天,不敢说话,瑶姬拿着笔,抬头看向她,问:“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好好好,”宵明红着脸,没头没脑地说,“今天天气挺好的。” 瑶姬:“……您要是没事的话可以回去休息。” 那些病人们看到宵明屏着一口气,心都吊到嗓子眼了,她的小姐妹藏在门口,轻声催促道:“宵明,你磨蹭什么呢?” 宵明脸更红了,她低下头,摸着肚子,过了好久,憋出一句:“你看看我肚子是男是女。” 屋里传来一片嘘声,瑶姬拿着笔,抬头环视一圈,那些人立即闭嘴。 瑶姬放下笔,淡声道:“伯母,这不是病,我看不了。” 宵明尴尬地咳嗽,瑶姬又说:“您注意身体。” “这个,那个,”宵明东看看西看看,怎么也不知道怎么委婉开场,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说,“阿瑶啊,我其实就想问问你们俩的事。” 众人“嚯”的一声,小姐妹们给宵明比了个大拇指。 “那小子说你救了他一条命,他打算以身相许,”说着说着,宵明脸通红,骂道,“这臭不要脸的!” “那您转告他,我不需要。”瑶姬淡定地收揽桌上的药材,说,“我是医者,四处救人,对他不过随手一救,若要每个被我救了性命的人都用这种方式报答我,我又会有多少个丈夫?” 宵明不尴尬了,她代表九黎人发言:“你放心,昊天一定是你救过的人里最好看的,你绝不吃亏。” 第362章 瑶姬:“……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宵明又说:“这小子不止长得好看,还聪明,关键是被我们那群小姐妹一起养大的,特别会哄女人,你跟他在一起,肯定比跟外面那些臭男人待在一起好多了。” “喂,宵明,你不能疼儿子把我们也骂进去了啊。”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嚷嚷着不满。 宵明骄傲地昂着头,说:“那我儿子就是比你们好几万倍。” “他长得像我,天赋像他叔叔,待人处事像他父亲,哪哪都好,是我们九黎最拿得出手的孩子。” “行行行,就他厉害行了吧,别在那吹了,待会儿那小混蛋又要满部落招摇了。” “我看昊天那自信过分的样子就是你惯的。” 瑶姬听着他们打闹,无奈地摇了摇头,宵明抓住她的手,说:“我们九黎不兴嫁娶,但你如果需要中原人那样的礼仪,我们也给你,我们九黎富有天下,只要你点头,什么都可以给的。” 说着,宵明从她丈夫手上拿过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包裹,亮出许许多多金叶子,灿烂得很,瑶姬一愣,赶忙收好,还给她,宵明疑惑地接过金子,说:“你不喜欢这个啊?” “金子多俗!来来来,还得我们来。” 她的小姐妹们这时齐齐上前,拿出手里的宝物放到瑶姬面前供她挑选,瑶姬哭笑不得,她不好像对昊天一样对这些热情的长辈们,又哄又劝,把他们弄了出去。 但九黎人对待喜欢的人就会极其热情,除了族中事务之外,每天得闲都会缠着她,瑶姬躲也躲不过,走也走不了,而且,他们之外,昊天忙完事,一瞧见瑶姬,眼睛一亮,屁颠屁颠地就过来了,堵在她面前胡乱开屏。 不管瑶姬拒绝多少次,他都笑眯眯的,觉得瑶姬就是内敛矜持,像他长得这么好看,这么厉害,又这么威望的人,肯定有戏。 族人们暗地里笑昊天自信过头是有道理的,他确实太自信了。 浑身上下都是他可以炫耀的资本。 瑶姬看着他像只开了屏的花孔雀耍宝半天,终于忍不住笑了,昊天看她笑,愣了愣,说:“你……你笑了?” 瑶姬抿着唇,收敛了笑意,淡声问道:“所以呢?” 昊天捶手心,一锤定音:“你果然是喜欢我的。” ……所以说,这个结论到底哪里得出来的? “我明天就去娶你吧。” “不要。” “哦,”昊天贴过来,眨巴着眼睛,认真地问,“那你娶我也行。” “谁要娶一个男人?” “我可不是一个普通男人。” “对,”瑶姬打量着他,忍着笑,说,“你比普通男人会开屏。” “什么开屏?” 瑶姬不理他了,往外走,昊天却非要知道,像只大鹅抻着脑袋,反复地问:“什么是开屏?” 瑶姬把他的头摁了回去,说:“你很烦。” 昊天回:“我不可能烦人,我母亲和阿姨们说了,我是天底下最会讨小姑娘欢心的人。” 瑶姬:“你能讨小姑娘喜欢,但不能讨我的。” “为什么?” 瑶姬昂首挺胸:“因为我不是小姑娘,我是个成熟的大人。” 昊天一脸疑惑,瑶姬停住脚步,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用着一张青涩稚嫩的脸蛋老成地说:“回去吧,我不喜欢小家伙。” * 瑶姬被困九黎,在蚩尤终于回到九黎时得到了解决。蚩尤送走了玄女,得知瑶姬被困多时,指了指不思悔改的昊天,对瑶姬表明了歉意,瑶姬摇了摇头。 蚩尤看着不服气的昊天,又看了看他身后一帮助他为虐的族人们头疼不已。 他借着下棋的名义,带着瑶姬一个人去了室内,摆出早就积灰的棋子,给了瑶姬棋篓。 瑶姬下了几手,惊讶地发现蚩尤一点也不会下,她拿着手里的白子,迟疑许久,小心翼翼地问:“您不会下棋吗?” 蚩尤抱歉地笑道:“是,一点也不会呢。” 他玩转着手里的棋子,那棋子从食指一路转到尾指然后又转了回来,看着积了灰的棋盘笑着说:“不过,我夫人下棋很厉害。” “她不耐烦教我,你教我几手吧,”蚩尤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学会了以后也好陪她下棋,不至于让她一个人呆着。” 瑶姬看着他,缓缓低下了头,在静谧的室内应了声“好”。 蚩尤比瑶姬年长十来岁,跟她交流起来却异常轻松,不像跟晚辈说话,倒像是跟同辈说话,蚩尤不用像跟九黎那群没长脑子的死脑经说话一样头疼,心情十分放松。 瑶姬远比玄女耐心,在她的指导下,蚩尤总算摸了点棋艺的门道。 他们俩慢吞吞地下着棋,开始悠闲地聊天。 蚩尤说:“我听说你是炎帝的女儿,是我们的公主。” “……我早已不是什么公主了,”瑶姬无奈地说,“您现在身份高贵,还请不要再这样称呼我。” 蚩尤了然:“是我疏忽了。” 蚩尤直奔正题:“昊天困了你数月,但我看你并没有特别抗拒,我来时,你还站在他身边呢。” 瑶姬一顿,听蚩尤说:“你喜欢他吧?” “不算讨厌。” 蚩尤笑了一下,说:“你这点倒和我夫人很像,口是心非的。” 第363章 “不过,我夫人是因为立场问题不能承认,”他看向瑶姬,好奇地问,“你又是因为什么呢?” “没有什么,只是单纯地不喜欢。” “好吧。”蚩尤无奈地耸耸肩,“也轮不到我多管闲事,昊天这自信过头的样子也是该碰碰壁,吃吃亏,别像我一样,不管不顾地一路冲到底。” 瑶姬一愣,又听蚩尤说:“我没有想过要反天,我知道人间之大,尚且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一旦对上漫天的神魔,那就不知道下一秒会遇到什么。” “这场战役我没有任何信心,完全是硬着头皮打的。” “我一边不甘愤怒,一边恐惧不安,这十年,我没有一天是睡得好的。” “既然如此,那您为什么?” “为什么挑起战役?”蚩尤眼中闪过冷光,说,“这场战役不是我挑起的。” “人间事人间毕,我不知道为什么神仙们非要插手,我赢了就是赢了,硬要我跪下来对败者俯首称臣,是不可能的,”蚩尤淡道,“说起来,闹到这么大的战争,谁能想到我一开始的想法不过是‘我不服’这三个字罢了。” “你说,反抗有错吗?” 瑶姬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 “即便这天勉强向我低头,我也知道,我没有到赢的地步。” “这三界辽阔,天外还有天,人外还有人,总有人会打败我的,我的反抗,我的不甘或许就是一颗来自代表凡人反抗神明的流星,一闪而过。”蚩尤叹了口气,说,“待涿鹿之后,我坐上那个位子,后继无人,凡人被神仙支配的时代还是回到来的。” “凡人太弱了,弱到连我这样不甘的心也成了不该拥有的野心。” “你说,我这些想法是不是太悲观了?”蚩尤苦笑道,“只希望,涿鹿之后,人神联盟以后能创立不一样的三界,改变我这种太过悲观的想法。” 瑶姬听到“涿鹿”二字,手陷入装满棋子的棋篓中,紧紧抓住里面的白子。 “我夫人是上古时期的人,而我也会是过去的历史,但我们的战争已经打完了,不知道后来人到底会如何了……” “大人。”瑶姬忽然抬头。 蚩尤思考被打断,疑惑地问:“怎么了?” 瑶姬踌躇很久,思考了很久,说:“我以前一直被当成一个疯子。” 蚩尤诧异,看了看瑶姬神思清明不像个疯子,瑶姬说:“是,其实我不是疯子。” “我只不过知道一些大家来不及知道的事。” “来不及知道的事?” “是。”瑶姬颤抖着说,“我接下来说的话,您可能会觉得我是个疯子,但希望你相信我。” 蚩尤还是疑惑。 天上忽然闪过一道惊雷,似乎在警告她不该说出口的话语,瑶姬置若罔闻,满头大汗,喉咙发紧,也将那句话说了出声,她说: 涿鹿您别去了,您会死在那里。 蚩尤皱着眉,担忧地探过身,问:“你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 瑶姬像是当头被泼了一头冷水,冻在了原地。 她颤抖着去摸自己的喉咙,试探着出声,却发现自己彻底失声了。 她恐惧地捂住了自己嘴,听着雷声,望着远方的惊雷,脸色发白,无声地叫喊,她一把掀了棋局,棋盘上的棋子叮呤哐啷地掉到了地上,她也滚到了地上。 蚩尤大惊,连忙叫来了外面一直蹲守的昊天。 昊天闯进门来,看到瑶姬浑身都在发抖,连忙将她一把抱起,往她平日给人看诊的地方带,天上还在劈着雷声,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自证瑶姬忽然异常的祸首。 瑶姬颤抖着、恐惧着,终于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当她再一次苏醒时,看到了守在一边,一脸担忧地昊天。 她看着昊天的那张脸,看着他那双纯澈的眼睛,就像是看到了碧蓝色的天,恐惧地从床上起来,一把推开了他。 “阿瑶!”昊天被推开却很开心,他笑着说,“你终于醒了!” 他走了过来,瑶姬惊恐地喊:“别过来!” 喊出声时,她立马捂住自己的嘴,流出泪来。 昊天惊慌地说:“你怎么哭了?” 瑶姬从床上下来,急匆匆地往外走,昊天连忙追上,眼见着她是往部落外走,立即将她一把拽了回来。 他弯下腰,伸出手,试图将她揽入怀中,温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瑶姬满脸惊恐,说:“别碰我!” 昊天的手僵在原地。瑶姬掉头就走,昊天皱起眉,看着她的背影,喊:“回来!” 瑶姬根本不理她,她因为过度惊吓,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昊天见她越走越远,终于动怒,将她一把扯过来,瑶姬摔了个踉跄,竟直接跪坐到了肮脏的泥泞中。 昊天吓了一跳,想要将她拉起来,却被瑶姬甩开手,她愤怒地喊道:“不要再用你幼稚的喜欢堵死我的生路!” “什么叫堵死你的生路?” 昊天皱着眉,猜测道:“是不是有人要害你的性命?” 瑶姬说:“是啊。” “是谁?”昊天眯起眼睛,“我去杀了他。” “你杀不了的。” “我怎么就杀不了?”昊天说,“连天都被我打下来了,我又有什么杀不得的?” 第364章 瑶姬听到“天”这个字,又怒又惧,她说:“我不要再跟你有任何牵扯了。” 她推开他,从脏污的泥中站了起来,她战战兢兢地活了很多年,是真的想一直活下去,说她冷漠也好,自私也罢,什么烂词都可以往她头上堆。 因为,她就是糟糕透顶。 “昊天,”她看着昊天又一次伸过来的手,又一次甩开,风雨欲来,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喜欢你,也不会嫁给你。” “我若爱人,只会爱我自己。” 她顶着昊天压抑着的怒意,拱手行礼,深深弯下腰来,说:“放我一条生路吧。” * 盛大的婚宴还是在涿鹿举行了。 瑶姬回到族中后,就一直在屋子里一个人刻字。 她的手、手腕、胳膊,总之所有方便的地方都被她割出了许许多多的伤痕,她就着血,开始书写再也无法落到地上的历史。 “蚩尤兵败涿鹿” 每当她写完,这些字都会消失。 她不管留了再多血,写了多少字,也留不下来一点痕迹。 历史是无法被改变的。 而她这个被发现的“错误”如果再泄露天机,很可能也会死。 她怕死,特别怕。 她生于和平的时代,那是一个和平到习以为常,一个神明都隐藏的时代,物资丰富,生活幸福,或许有些压抑疲惫,能让她几度矫情地嚷嚷着去死,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毗邻真正的死亡。 这种死亡,无数人都习以为常,而对她来说却像是天方夜谭。 因为曾经享受过真正的自由的生命,所以她远远比一般人要怕死。 她真的很怕死。 她真的很想活着。 她看着自己的伤痕累累的手,看着了无痕迹的地面,轻声呢喃: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天。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仙。 这些曾经被她暗地来当作心理安慰的,自以为虚无的东西,成了落到她脖子上的一把刀,随时随地要她性命。 门忽然被踹开,那是姜姓的族人。 瑶姬默默抬起头,披散着头发,轻声问:“怎么了?” “殿下,”她早已不是公主了,姜姓的族人却还是这么喊她,他们焦急地喊道,“大王去了涿鹿,可现在听说涿鹿现在打起来了!” 瑶姬脸色忽变。 她立即站了起来,说:“父亲有没有带人手?” “带了,但是……” “但是什么?!” “蚩尤据说被砍了头,九黎连同他们的同盟拼死一战,涿鹿现在战况激烈,那边天都已经生生□□了!那里情况太混乱了,我怕大王出事。” 瑶姬咬唇,看了看天色,见风和日丽,没有一点点雷声,于是披上了外衣,说:“带上族中一些擅骑射的青年,跟着我走!” “是!” 瑶姬带着族人们来到涿鹿外时,还未深入涿鹿之地,就看到了黑烟滚滚,杀声震天,硝烟弥漫,人神妖魔全都杀到了一起,杀的死去的灵魂都漂成了凄厉的黑色,这些死去的魂灵连死后也不肯放下仇怨,仍要拼死一战。 于是天上黑色的鬼魂们纠缠着,发出震耳欲聋地厮杀声,地下各族各异,立场不同的人杀到一起,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数不尽的人在此刻死去。 瑶姬紧紧地攥着缰绳,身下的马踏着马蹄,遥遥望着战场,却不敢上前。 杨婵借着她的眼睛看到了真正的涿鹿,她明明是来找鬼的,可眼前这么多凶恶厮杀的鬼,让她根本无法分辨谁才是最凶、最恶的。 “殿下。”他们都看着她。 瑶姬紧紧攥着缰绳,面对死亡的恐惧,说:“我父亲必须找到。” “跟我进去,一刻也不能耽误。” “是。” 而在瑶姬一行人在涿鹿的战场上寻找神农的路上,昊天则带着族人在涿鹿的中心,直接面对漫天的神魔。 蚩尤一死,九黎忽遭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在一开始就死了不少族人,这里面就有昊天的父亲,昊天一天之内失去了父亲和叔叔,以及数不清的族人,悲不自胜,越杀越凶,俨然是用自己的命把他们的公道讨回来。 因为战争发生的太过突然,他们杀的毫无章法,几乎是在以死而战,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轩辕说,投降不杀。 但是,涿鹿过后,不管是九黎还是曾经跟随九黎的人一定会被从天上打到地上去,如果是那样的痛苦还不如死在战场上,多杀几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为他们的死陪葬。 然而,这样的想法却让有备而来的敌人将他们杀的更快。 涿鹿的庆典集齐了所有反天的代表,也集齐了顺天的代表,这一顺一反,加起来就是亿万生灵,涿鹿的战场上,无数生灵迅速凋零下来,怨气冲天,像是重归混沌一般,漆黑一片,看不到半分生机。 在他们打了一天一夜之后,宵明终于撑不住了,她挺着硕大浑圆的肚皮,扛着刀,伤痕累累,跪到了地上,昊天在混乱中,听到了她的动静,连忙转过头,几刀砍杀了袭来的仙人们,跪在地上将宵明抱到怀里。 母子俩长得很相似,他们披散着的长发掉到地上,沾染了战场上已经变成黑色的血,宵明喘着粗气,神情痛苦,缓慢地眨着眼,一直紧拿着的刀,落到地上。 第365章 她躺在昊天的怀中,感受着他尚未长成的少年人的臂膀,眼瞳发散,艰难地问:“我找你了好久了。”“你这臭小子,”她笑着说,“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老喜欢在战场上乱跑,害的我担心死了。” 昊天闻言,眼球中的血丝化作了泪,哽咽着喊了一声“母亲”。 “昊天,我找到了你,可还没有找到你父亲,”她喘着气,问,“你知道你父亲在哪吗?” 昊天低下头,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宵明从他的沉默中听出了端倪,她眼中落下泪,声音变了调:“他也死了?” 昊天紧紧搂住宵明。 宵明听着战场厮杀声,她和昊天的父亲戎马一生,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安生的日子,然而,这样日子就像梦一样,转瞬即逝,她自我安慰般地喃喃自语:“没关系,九黎人都会死在战场上的。” “我早就知道了。” “母亲……” “昊天,”她流着泪,却释然地说,“我也得死了。” “不,您会活着的,”昊天将宵明一把抱起来,站在战场上,说,“我一定让您活下来。” 然而,少年人的“一定”总是带着些凄婉的反义。 他们越是情真、越是恳切,“一定”就会成“一定不”。 宵明一边被带走,一边流着血,那血来自她本该正常出生的孩子。 昊天作为九黎的少君在仙界是个熟脸,他根本躲不过这些针对他而来明枪暗箭,何况他还带着一个无法行走的宵明。 他一边走一边停,过了好久,也才不过走了几十米罢了。 这样要如何才能带着他孱弱将死的母亲走出涿鹿呢? 宵明知道自己成了拖累,也知道劝人子放弃母亲是非常残忍的事,于是,她艰难地爬起来,在那些针对昊天的暗箭又一次袭来时挡在了他身后。 昊天听到异动,连忙转过头,看到宵明几乎被几只箭扎成了刺猬。 宵明听到昊天激动的呼声,意识模糊地想,这样死的应该会快些。 正在他们被困于战场中心时,误闯入战场的瑶姬出现在他们面前。 涿鹿战场十分混乱,无数人拼死一战,又有无数人想逃离战场,还有无数人牵挂自己的家人赶赴了战场。 他们愤怒、恐惧、也忧心忡忡。 人所能有的所有极致的情谊都在这里上演,这些情感、这些念想纠缠着在一起,在人死后成为了执念,飘荡在战场上,与别的执念一起纠缠,激荡着,纠葛着,于是形成了活生生的涿鹿鬼域。 瑶姬和族人们一入战场很快被混乱的战场冲散了,她后来就算想出去,也出不去了,为了不被误伤一路骑着马飞奔,看了残肢断体无数,身上都染上了血。 她不知方向茫然瞎跑,结果跑到战场中心,遇到了昊天。 她一见昊天,不由自主地停下马,然后看到了躺在战场上奄奄一息的宵明。 昊天戒备地打量着这个忽然出现的人,见她下马,跑过来,毫不犹豫地举起刀,瑶姬吓得退后一步,听到昊天问:“你现在算是哪一边的人?” 瑶姬茫然。 昊天冷笑道:“杀不了我,就派了你来取我的人头了?” “我不杀你,”昊天冷道,“滚回去告诉他们,我不是我叔叔,绝不会死在爱人刀下。” 瑶姬还是走来了,离昊天的刀越来越近。 “让你滚回去,你听不见吗?!” “昊天,”瑶姬慢慢半跪了下来,打量着宵明肚子上的动静,说,“伯母快生了。” 昊天一愣,赶忙看向怀里的宵明,宵明艰难地睁开眼,看向自己的肚子。 瑶姬又靠近了些,说:“但是伯母伤太重,生不下来了。” 昊天闻言立马放下刀,一把拉住瑶姬的手,将她拽了回来,说:“你救我母亲,我可以把头给你。” “我救不了她。” 昊天怒道:“你说什么?!” 瑶姬靠近以后,终于可以察看宵明的伤势,说:“我真的救不了她。” 宵明喘着粗气,看着自己的肚子,问:“那你能救我的孩子吗?” 瑶姬愣了愣。 “可以,但是……您伤势太重,失血过多,没有力气生下来。” 宵明勾着唇,说:“那就剖开我的肚子,将她取出来。” 瑶姬一惊,瞪大眼睛,喊道:“剖开肚子您就死了!” “我知道,”宵明说,“我本来就是要死的。” “帮帮我吧。” 瑶姬眼眶一红,说好。 她这一世是个医者,从没有杀过人,也不会拿刀,在战场上东找西找,终于找到一把匕首,颤抖着走到宵明身边。 宵明看出她没动过刀,笑着问:“你没上过战场吧?” 瑶姬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我……是来找我父亲的。” “这样啊,”宵明点了点头,说,“你别担心,神农大人救人无数,不讲敌我,是个真正的好人,没有人会对他动手的。” 瑶姬“嗯”了一声,宵明抬起手,抓住瑶姬的手,戳向自己的肚皮,说:“九黎好斗,生自战场,也会死在战场,我以前上了战场受了伤也是开膛剖腹的,你别害怕,这对我不算什么。” 瑶姬落下泪,被宵明摁着戳向了她的肚皮,就在此时,战场的飞箭再一次飞来,守在一边的昊天砍掉箭矢,飞身上前,一刀砍下了射箭的人的头,然后像只鬼一样在战场上疯狂屠戮,将宵明和瑶姬以外的百米内杀的一人也靠不尽。 第366章 瑶姬就在血腥味弥漫的战场上,在宵明的指导下,硬生生剖开了她的肚子,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划开,瑶姬的泪不断地流,宵明的血也在不断地涌。 终于,她看到了层层包裹之下的生命,立即丢了刀,颤抖着手从宵明肚子里的掏出了那个孩子,她躺在瑶姬的手上,从羊水、血水中突破重围,来到了硝烟弥漫的人间。 涿鹿战场上全都是凋零的生命,只有瑶姬手中的,宵明肚子里的,才是唯一的新生。 婴儿的啼哭声乍现战场,所有待在战场上的人都愣住了,杀成血人的昊天也愣在原地,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到了瑶姬手里捧在手心里,那个多出来的亲人。 血浓于水,那是他本该正常出生,正常长大的妹妹。 她本不该会活得那样扭曲,那样痛苦,以至到了求死的地步。 可是,当她降生在涿鹿亿万鬼魂聚集的鬼地时就已注定了她不会安然地度过一生。 昊天听到哭声,连滚带跑,回到了亲人身边,他滚了狼狈的一身,然后看到了宵明肚子上那个不会痊愈的大洞。 他愣了一秒,然后立马脱下身上的衣服,给母亲遮挡伤口,好像这样就可以无视宵明无可挽回的死亡。 宵明临到死前回光返照,竟然觉得有力气了,她看了看瑶姬怀中的孩子,又看了看昊天,笑着说:“你父亲给她起过名字。” 昊天抱起她,看到她在自己手里写“云华”二字。 昊天落下泪来,仿佛听到逝去的父亲的声音, 他喉咙里哽着核桃,说:“好。” “昊天,”她望着硝烟弥漫的战场,说,“死在战场是九黎的宿命,你别难过。” “这世上向来死比活着容易的。” “我啊,这是选择了一条轻松的道路呢。” “昊天,”她又说,“对不起,我不是个很好的母亲,老是揍你,也总是不好意思对你说好听的话,临到死,又要你选择一条艰难的道路。” “母亲……” 宵明往上爬了爬,艰难地转过身,捧起昊天的脸说:“你活下去吧。” “就算放下九黎的骄傲,也要活下去,好不好?” 宵明看他只是哭,什么话也不说,就知道他想死。 她靠上前,额头抵在昊天的额头上,她看着昊天这张与她相似的脸,笑着说:“昊天,我爱你。” 昊天微微瞪大眼睛,眼中的泪更为汹涌。 “特别特别爱你。” “我一直很感谢你让我成为母亲。” 她怅然地说:“可是,你除了是我的孩子,还是九黎的少君。” “你死了,九黎的未来该怎么办呢?九黎这仇又该谁去报呢?” “昊天,活下去,不管多艰难,多痛苦,你都要活下去。” “你若是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我,想想你死去的父亲、叔叔乃至于正在死去的族人。” “为九黎,为这血仇,为你自己活着,好吗?” 母子俩盯着对方,昊天终于在与母亲的对峙中,又一次败下阵来,他低下头,说:“好。” 宵明终于满意,她眼瞳开始涣散,意识开始模糊,她忍着疼,像十几年前第一次成为母亲那样,将她第一个孩子抱入怀中,听着他泣不成声,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啼哭的婴孩儿,她抱着他,温柔地拍了又拍,晃了又晃,说:“对不起。” “昊天,”她慢慢闭上了眼,毫不吝啬地将爱意捧出,“我爱你。” 抱住昊天的手,在她失去气息的同时落到脏污的血地上,她无力地倚靠在昊天的怀中,彻底走向了死亡。 “阿母。”昊天一遍一遍地喊,“母亲。” 然而宵明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回应他了。 她死了。 死者是无法挽回的。 宵明的灵魂飘荡在涿鹿黑云沉沉的战场上,化作一道无形的煞气,成了又一只恶鬼。 昊天抱着她,越抱越紧,似乎想要重新融入宵明的骨血里,不必独立于世,不必顶天立地,不必承担来自命运难以承受的重量,可以再一次与他的母亲生死一体。 他紧紧抱着宵明,埋在她怀中,胸中的悲伤再也无法抑制,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这声音和瑶姬掌心中婴儿的啼哭声重合在一起, 仿佛,她迎来新生。 仿佛,他真正死去。 第123章 恶鬼 战场上十分凶险,留给他们悲伤的时间并不多。 瑶姬果断脱下身上的外袍,作为襁褓将刚刚降生的云华包在里面,然后绑在身上,她站起来,环顾四周,发现那些攻击上来的敌人,因为昊天之前的动作,不敢轻易上前,踌躇又忌惮地立在原地,手中的弓箭正对着昊天,蓄势待发。 “昊天!”她喊。 昊天不应,抱着宵明不肯抬头。 瑶姬只能说:“伯母已经死了。” 昊天一动不动。 “他们是冲你来的,你杀不干净的,”瑶姬深吸一口气,说,“你得跟我出去。” 她知道昊天求死不想理她,于是跪下来,用力掰开他抱着宵明的手,她的指节发白,几乎要断了,才将昊天的手慢慢拉开,她将死去的宵明轻轻放在地上,打算带着昊天走,可就在这时,箭雨再一次袭来,瑶姬听到刺耳的破空声,吓得一抖,看了过去。 第367章 身边的昊天终于动了,他一手拿起手里的刀,一手将瑶姬摁在怀里,甩了几下刀,叮呤哐啷的,这些箭便全落到地上去了。 瑶姬见状赶忙从他怀里爬了起来,在箭雨稍歇的时候,将他连拖带拽,吹了一口哨子,躲在一边好久的马儿,克服着本能的恐惧来到了瑶姬身边,瑶姬拽着失神的昊天利落上马,而后一踹马肚,突破重围。 昊天杀人已经杀出了他的本能,马飞跑的一路上,所有拦住他们的人都死了,马的嘶鸣声和人的惊叫声吸引了正在艰难作战的九黎人,他们张望着,看到了马上的昊天。 “少君!”他们齐齐喊道。 昊天根本不理他们,他一身是血,只顾着杀人。 他明显打算死在这里一了百了,瑶姬代由他召唤了残留的部族和同盟军,她说:“他们是有备而来,不能再打了,都出去!” 尽管她这样下令了,但九黎都是一群死脑经,拼死要战,只有一小部分九黎和他们的同盟军跟着她往外走,瑶姬撑着瘦弱的身姿在昊天失魂时竟很快成了九黎的主心骨,涿鹿如今易入难出,何况他们早已被针对了,这里面的人除了瑶姬,通通都是未来的罪奴。 瑶姬知道涿鹿走不出去了,几次徘徊后,选择进入涿鹿包揽的深山之中,至少暂时远离平坦的祭坛,在山林的遮挡下,不会轻易被发现和追捕。 她下了马,将马用于托运伤者,有序地吩咐这些经历两天一夜的战士们隐藏和休息。 她曾是他们的公主,神农的孩子们都死在了战场上,她是唯一活下来的,如若九黎当年没有惹怒神灵离开庞大的姜姓部族,她也会是他们的主君。 战后成了逃亡者的他们再一次将瑶姬当作了他们的主君,将她当做了主心骨,不再慌张着四处逃亡,他们此时藏在深山里,身后的追兵不断,瑶姬都巧妙地躲过了他们的追击。 但是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总该暂停,不然,他们得不到休息,也会累死。 瑶姬知道他们已经快撑不住了,于是,缀在最后面,一边走一边撒掩盖行迹的东西,最后还在怀里拿出了掩盖气味的草药。 在很多次折腾后,这一大批人终于在某处山洞里找到了栖息地。 瑶姬一得空闲,就赶忙带着满身草药给他们治伤,因为要隐藏,战场危机四伏,他们连痛呼声都不能传出,一切有关死亡和悲伤都进行的静悄悄的。 实在是太过忙碌,瑶姬怀里哭闹个不停的婴孩儿不得不放到失神的昊天手中。 昊天怔愣地从瑶姬手上接过暖呼呼的生命,看着这个皱巴巴的小婴儿,手一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抱了。 跟着他们的人鱼龙混杂,除了九黎人还有一些曾经跟着九黎的部族,他们已经听了这令人烦躁的哭声一路,在瑶姬转交婴儿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将怨言说出。 “我们逃了一路,怎么也逃不过敌人们的追击,一定是因为这孩子一直在哭。” 人性复杂,就算是这些可以死战的战士也难有钢铁般的心性可以无私地保护别人的孩子。 刚刚出生又哭个不停的云华俨然是他们可以被抛下的累赘。 这句憋了很久的怨言一出,许许多多人没有说出口的抱怨也跟着带来了出来,山洞里除了云华的哭声就是他们极力压抑的抱怨声。 瑶姬听到他们的抱怨愣了一下,昊天双手僵硬地抱着云华柔软又脆弱的身体,抬起头,杀意森森。 瑶姬不想他们逃亡的一路因为这个起纠纷,摁下了昊天的头,当作没有听到这些抱怨,轻声说:“一天了,她应该是饿了。” 瑶姬从怀里拿出路上接过水的竹筒,这竹筒被她放在怀里跑了一天,早就成温水了,正适合刚出生的婴儿喝,昊天抱着云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喝水,云华喝着温水,终于安静了下来。 瑶姬松了口气,笑着对昊天说:“看来是真的饿了,等我们出去给她找点软和的汤水吃吧。” 昊天看着瑶姬满身的脏污,低下了头。 他知道自己连累了一直拼命置身事外的瑶姬。 瑶姬不知道昊天的想法,云华不再哭闹,那些抱怨声渐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着的呼痛声,瑶姬又忙碌开来,这些都是战士,只有她习医能帮他们治伤。 忙碌了许久,这些伤员终于安置了,瑶姬又背着竹筒,给云华找干净的水源,昊天跟她一起去了,瑶姬忙的头晕眼花,转过头来,见昊天抱着云华,神思清明,知道他现在算是真的清醒过来了,蹲在水边,欣慰地笑了笑。 昊天看着她笑,却皱起眉头。 “怎么了?” “你怎么跟过来了?” “我是来找我父亲的,恰巧碰上你,然后,”瑶姬无奈地说,“只能一直带着你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瑶姬说,“我确实很怕死,带着你太危险了,但我总是会做一些冲动的事。” “比如我明知道涿鹿杀起来,为了找父亲还是来了。” 昊天说:“那你找到你父亲就走吧。” “你说的,我不会跟你牵扯下去的。” 瑶姬愣了愣。 “对不起,”瑶姬说,“我那时很害怕,你……听了我说的那些话,会不会觉得难过?” “是挺难过的,”昊天总是很坦诚,“但是我被你拒绝太多次,承受能力还是在的。” 第368章 “比起难过,我当时更多是困惑,”昊天顿了顿,看着怀里可怜的妹妹,说,“但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那么说了。” 瑶姬装着载满水的竹筒走了过来,听到昊天说:“跟我们一族牵扯下去确实不会有好果子吃,等到你找到你父亲,就走吧。” 瑶姬没说话,她看清了昊天赤诚的心,忽然觉得自己的自私非常卑劣,无法面对自己,更无法面对对她一片真心的昊天。 瑶姬走在前面,转移了话题,说:“先回去吧。” 涿鹿山路很多,他们选择了最远也最艰险的一条,绕着可能追过来的敌人走,可当他们暴露在山林中行进时,一直安静的云华不知道为什么又忽然大哭起来。 身后正跟着寻找他们的敌人,这一哭,几乎要将敌人引来了,所有人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恐惧又愤怒地盯着昊天怀中的婴孩儿,骂道:“早就知道她会坏事!” “这可怎么办?” “少君,”就连九黎人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也开始劝道,“快蒙住她的嘴。” “蒙住嘴管什么用!掐死她一了百了!” “你凭什么要掐死宵明的女儿,那是我们九黎的人,你是不是找死?” “我们当年眼瞎跟了你们九黎就已经是找死了!” …… 众人闹成一团,昊天身上冒着杀意,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心里盘算着杀哪个捣乱的人比较好,瑶姬置于中间,将昊天藏在身后,忙喊道:“大家别吵了,队伍继续行进,不能停下来。” 他们看着一路照顾他们的瑶姬会冷静一下,但也忍不住抱怨道:“殿下,我们带着她一定出不去的。” 瑶姬闻言,知道他们已经彻底不愿意带着云华走了,要么把云华丢在这里,要么就掐死她。 队伍人心散了,就彻底带不走了,瑶姬叹了口气,从昊天怀里接过云华,说:“按照之前说的,绕着山路走,就能出去,你们先走吧。” “殿下!”他们看出了瑶姬的打算。 瑶姬说:“走罢,我是医者,医者仁心,不可能放弃你们每一个人,也不可能放弃我怀里的孩子的。” 昊天站了出来,说:“那我也留下来吧。” “少君!” “这是我妹妹,我得留下来保护她。”他看着昔日和他打闹的族人们,眼里的杀意软和了下来,说,“涿鹿之后九黎定不会被放过,你们以后就抛弃九黎的身份,如果能藏过仙人们的追杀,就好好活下去吧。” 九黎人捏着拳头,问:“那你呢?” “我?”昊天淡道,“我是九黎的少君,自小在战场上混迹,在仙界估计早就是个熟脸了,跑不掉的。” “既然如此,”几个九黎的年长者站了出来,说,“我们宰了那么多混账也是逃不了的,我们留下来护佑少君,其余的年轻人就走吧。” 九黎人还要争吵,这些老者就怒道:“臭小子们,还吵什么?真想被敌人发现,然后白白送死吗?” “不要再一根筋下去了,”他们说,“能逃就逃,逃得过就隐姓埋名,给九黎留下火种,逃不过就算当罪奴也要活下去,九黎的未来在你们身上,听到没有?!” 九黎的人哭着点了点头,最后遗留了他们的少君和长者,奔赴了又一场逃亡的路。 遗留下来的人因为莫名哭泣的云华不能再行进,索性就地躲在了山洞里,瑶姬给云华喂了水,可喝了水,她还是哭,这下子就连瑶姬也弄不懂她为什么哭了。 她想要给云华吹个摇篮曲,安抚她,可是她手里没有笛子,只能在外面随手捡起一个叶子凑合着吹,叶子毕竟不能跟笛子比,吹奏出来的音乐跟昊天曾经听过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他听着这笛声却觉得回到了往日的时光里。 那时候,叔叔还在,父母还在,族人们也不必四散分离。 那时候,他正是意气风发,不知愁苦的少年。 那时候,他和阿瑶不知道彼此的身份正在纯粹地相爱。 和着这宛如春风般温柔的笛音,他低头,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云华,眼中掉下了滚大的泪珠,砸在了云华的脸上。 云华感受到这滚烫的泪水,动了动,听着舒缓的笛音,年幼到毫无意志的婴儿竟然忍着病痛,停止了哭声。 身旁的人大舒了一口气。 瑶姬没再听到哭闹,也停下了笛声,她往山洞外走,却看见了已经赶来的敌人。 她吓得霎时脸色苍白,奔跑回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拽着昊天往外走,说:“快走,他们找过来了。” “不对不对,”她神经质地又把昊天摁了回去,“离得太近了,现在跑无异于暴露,必须把他们引开才能走。” 她说的话,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很快就能明白,他们拿起手里的刀,拖着重伤的身体,说:“既然如此,我们这些老东西来引开他们。” “等等!”那些都是看着昊天长大的长辈。 他们和瑶姬一样把这要站起来反抗的少年又摁了回去,爽朗地笑道:“九黎本就该死在战场上,这是我们的宿命,不要搞得这么难过。” “可是……” “可是,”他们又代昊天说道,“你得活下去,你是九黎的少君,得背负着九黎的血仇,久久地活下去。” “少君,不,”他们这些粗糙的汉子,对视一眼,几乎是温柔地笑道,“昊天。” 第369章 “替我们活下去吧,然后,替我们报仇,好吗?” 昊天没有答应,但他们已不管他答不答应,转头就替昊天趟了这一死路。 他们一出,那群追兵就像是苍蝇一般围了上来,他们引着追兵们去了相反的方向,这些胆大妄为反天的凡人们几战几出,竟杀的人头滚滚,杀气腾腾。 远超凡人,比拟仙人的九黎人是如此的超出仙人们的认识。 他们力量超群、无视仙人强大的法力、比肩神明,天生反骨,一力反天。 于是,被天抹除就成了他们无法逃离的命运。 杀声远去,瑶姬带着再一次失神的昊天往外跑,借着她的眼睛,杨婵再一次看到了远处的战场上飘荡的恶鬼们,可能那些为了保护昊天而死的九黎人也正在化作恶鬼,盘旋在涿鹿这片煞气磅礴的苍穹之上。 她即将随着瑶姬远离涿鹿战场了,可还是没有看到那只最凶最恶的鬼。 而更诡异的是,当瑶姬带着昊天历经千辛万苦走出涿鹿鬼域之后,鬼域竟然没有就此消失,它在短暂地闪过一阵白光后,又继续延展瑶姬前面已经变得漆黑的路。 瑶姬带着昊天,带着杨婵,走出了煞气磅礴,难以渡化的涿鹿鬼域。 他们走出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来到了风和日丽的人间里。 云华发了高烧,瑶姬身上临时带的草药全用完了,周围都是荒山找不到可以采用的药材,瑶姬焦急地在山林里寻药时,昊天抱着高烧不退,哭个不停的云华,看着瑶姬,拉住了她的手,说:“别找了。” 瑶姬一顿,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我们已经出涿鹿了,如今已过了三天,涿鹿应该已经打完了,你去找你父亲吧。” 瑶姬指着他怀里的婴儿,问:“我走了,那她怎么办?” 昊天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有办法的。” “你有什么办法?” 瑶姬抬头看着昊天这张稚嫩的少年脸,她连夜赶路,神经紧张,从未休息过,眼下的疲惫全都烧成了来源于担忧的怒意,她拉住昊天的衣领,吼道:“你还这么小,能有什么办法?!!” 昊天皱起眉头,对瑶姬说他“小”很是不解,他是没到及冠的年纪,但他现在的年纪在九黎也早可以做一位年轻的父亲了,宵明也是在这个年纪有的他。 昊天说:“我不小了,我也确实有办法。” “之前在涿鹿,情况危急,你一人落单活不下去,可现在已经出了涿鹿,你如果再跟着我,难免会被牵连,”昊天停顿了一下,强调道,“我不会牵连你。” “我不会用我幼稚的喜欢堵死你的生路。” 瑶姬脸色一变,几乎是被这句送过来的话,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再一次提醒她曾经的冷漠、自私、卑劣。 她蒙着脸,蹲在了地上,昊天以为她也不舒服了,也跟着蹲了下来,焦急地问:“你怎么了?” 瑶姬狼狈地低下头,说:“没有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过了许久,放下手,从怀里抽出竹筒,撕掉了自己衣袖,做了个简易的湿巾,用竹筒里的水润湿了布,然后盖在了云华的额头上,尽力给她降温。 她没有理昊天分道扬镳的话,说:“这里没有可以用的药草,我得去附近的集市上找,那里人多口杂,我们到时候小心进去。” 昊天皱着眉,沉默良久,瑶姬说:“就这么定了,现在走吧。” 他们去了附近的集市,这里离涿鹿很近,涿鹿的一切讯息都迅速传到这里来了,这些人七嘴八舌的堆在一起,对涿鹿里的两拨人指指点点。 有一些感慨战况惨烈,天下不太平的,也有不少事后诸葛亮说早就料到天上那些仙人不会甘心输给凡人的,还有人说九黎一族都是些疯子,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去反天做什么,闹得十年战争打下来,三界都打乱了,搅得一塌糊涂,死了多少人啊。 那不愿跪下的蚩尤就是罪魁祸首。 昊天猛地一下放下装茶水的陶碗,吸引了他们的视线,瑶姬赶紧摁住他的手,不让他乱杀人,他们瞧着昊天和瑶姬一身狼狈,奇道:“你们这是从哪里来的?” “是涿鹿里逃出来的,”瑶姬笑着说,“涿鹿里乱作一团,我和我夫君好不容易逃出来,正要去寻我父亲呢。” 听到说是从涿鹿逃出来的,他们脸上都流露出几分可怜和钦佩之色,瑶姬见他们知道许多消息,进一步问道:“我和夫君去涿鹿参加婚宴的时候,听说姜姓的神农也去了涿鹿,你们知道他现在的下落吗?” “啊,神农啊,”有一位老者摸了摸胡须,笑道,“神农大帝救人无数,上天感念他的功德,在战争开始后不久就专请人将他送了出去,现在应该在姜姓部落了吧。” “不对,”有个中年反驳道,“那神农没有赶着回去,说是自己的女儿丢了,正在战场附近寻找他女儿呢。” “说来也是可怜,大帝这一生救人无数,又体恤子民,功德无量,自己的孩子们却都死在了战场上,就只剩这一个小女儿了。” “欸,据说这小女儿丢还是因为找战场上的神农才丢的,哎,真是父女天性,感人至深呐。” 瑶姬闻言,紧皱着眉,昊天看了她一眼,问她要不要立即去找神农。 第370章 瑶姬沉默许久,摇了摇头,答道:“我父亲既然受到那群仙人的庇佑,那就不会有事,他没事就好,我也不用立即去找他。” 昊天一言不发,他知道瑶姬不找神农团聚,是因为他。 买到药材后,他们找了个山野休息,瑶姬先给稍微退了烧的云华吃了点软和的米糊糊,然后给她为了一口药。 这么小的孩子其实根本喂不进去药,聊胜于无罢了。 只能期待她生自九黎,和她的族人们一样身体强健,不会轻易夭折。 昊天抱着云华,听着瑶姬吹笛,安静地倚靠在树枝上,他们中间燃着火,噼里啪啦的响。 “阿瑶,”他在悠扬的笛音中忽然说,“我不打算认输。” 瑶姬停了笛音,看着他。 “我想过了,我和其他那些九黎人不一样,我杀了很多神仙,是九黎的少君,是他们的象征,天界不会放任我这样的人存在,我决计是要死在战场上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打算继续战下去。” “不行!”瑶姬说,“你忘了你母亲和族人们的牺牲了吗?你忘了他们让你活下去吗?” “我记得,但是眼前的局势就是他们绝不会让反天的我活下去,只有我死了,他们才会放心。很快关于我的通缉令就会发布到整个人间,我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无用的,我是九黎的少君,绝不能这样苟且一生,我会回到属于我的战场,然后死在战场上。” “我不会连累你的,”昊天看着她,又一次在无意之中让瑶姬难堪,“你会好好活下去的。” 瑶姬低头看向怀中沉睡的婴儿,问:“那你妹妹呢?你死了,她怎么办?!” 昊天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云华太小了,只要不说,没有人知道她是九黎人。” 瑶姬懂了他想说什么,她忽然站了起来,厉声道:“你不要说了。” “麻烦你将她带到姜姓部落里,让她在那里长大吧。” 瑶姬吼道:“我让你不要说了,你没听见吗?!” 昊天眨了眨眼,问:“你不愿意吗?” 他自说自话:“也是,云华出身九黎,要是被发现了,会给你们带来大麻烦,如果因此被天庭迁怒,举族都可能落到我们的下场。”瑶姬放下怀中的云华,疾步走了过来,拽住他的衣服,怒不可遏:“我是贪生怕死,我是懦弱自私,我是置身事外,但我有错吗?自保有错吗?!!” 昊天昂着头,说:“没错。” “那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讽刺我?!” “我没有。”昊天的思路和一般九黎人一样直来直去的,“我是觉得你以前说的挺对的。” 他眼睛干净的像是一面镜子,照亮了瑶姬难以直面的人性的卑劣,他说:“喜欢你就应该替你考虑,不该给你添麻烦,不是吗?” 瑶姬看着他这双眼,她滑跪在地上,抬起手在昊天震惊的目光中,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这一耳光十分响亮,将火堆里的火都吓得不敢闪耀,慢慢偃旗息鼓,昊天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立即红肿起来的脸,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盖住了她脸上的红肿。 瑶姬的泪水忽然落下来,烫伤了昊天的手。 “我讨厌这个时代,讨厌你,”她压抑着哭声,声音破碎,却又带着怒气,“更讨厌我自己!” “阿瑶……” 瑶姬蒙住眼睛,泪水根本止不住,她哭着问:“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做不了,连自保都难,又怎么拿的出勇气去喜欢一个人?” “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怯懦、卑微、战战兢兢、自私自利、冷漠旁观,卑劣至极,龌龊至极,糟糕透顶。” “阿瑶……” “这一切我都知道,我每分每秒都在忍受良心谴责,问心有愧,所以,”她肯求着说,“算我求求你,你已经走了这么远,能不能不要再因为我的卑劣而死?” 昊天将她搂在怀中,说:“你并不卑劣。” 瑶姬瞪大眼睛,颤抖着回抱着他,听到他说:“我一直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是我强抢也得抢来的宝贝。” “可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昊天无奈地说,“你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你别冲动再去涿鹿。” “不去涿鹿,难道要你天涯海角地陪我浪荡吗?” 瑶姬毫不犹豫地说:“可以。” 昊天一僵。 “我可以陪你天涯海角地去浪荡,但你不能再去涿鹿了。” 昊天不言,只是将瑶姬搂得更紧了些。 昊天没有听瑶姬的话,第二天瑶姬一醒来,昊天就已不在身边了。 瑶姬抱着云华焦急寻觅,怎么也没有翻出他的踪影,她当即猜出他是回战场去了。 她茫然地立在原地,她明白,她与九黎的牵扯就只有昊天而已。 只要他死了,她与九黎的牵扯就算彻底断了,她可以继续置身事外,继续袖手旁观,然后战战兢兢地活过又一天。 可是…… 可是什么呢? 这世道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别多想,”神农温和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求个问心无愧就好了。” 问心无愧…… 瑶姬一咬牙,几乎是在一瞬间抛下了她最为看重的性命,从集市里买来一匹马,驾着马,原路返回。 第371章 昊天是因为她的拖累才走的这么慢,他的脚程很快,如果是从昨夜就已出发,那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了涿鹿,涿鹿已经杀了几天几夜了,不知道现在又死了多少人,活着又有多少人。 她急匆匆地回了战场,见昊天所预料的“杀完了”,其实竟还没有杀干净,也是,亿万生灵哪里是轻易就能杀干净的呢? 这样杀不干净,于是仙人们开始使出了骇人的法力。 瑶姬坐在马上,恐惧地看着涿鹿的苍穹之上,明雷裂天,雷声滚滚,震耳欲聋,一阵又一阵地劈到战场之上。 而此时的涿鹿燃起了一把黑色的大火,这火烧尽了一切活着的,死去的生命,惨叫声不绝于耳,灼烧的味道传到瑶姬鼻前差点让她反胃。 天兵天将从涿鹿飞入空中,尽情地挥洒着法力,将这些反天的余孽通通洗刷干净。 这哪里是战斗,九黎解决干净后,这分明就成了某一种族对另一种族单方面的屠杀。 人神妖魔,亿万生灵,只有神仙才是真正的赢家。 在这恐怖的战场上,忽然传来的一个少年爽朗的笑声。 瑶姬一怔,听着他的笑声,本能的恐惧竟然消散,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暖意。 九黎是反天的逆贼,也是凡人抗天勇气的化身。 神仙们问:“九黎少君,你可知罪?” “我无罪。” 昊天站在仙人们各施神通的战场上,和当年的蚩尤一样在神仙们的质问中干脆掀了棋盘,重新制定秩序,这样的忤逆让他们愤怒,而蚩尤的强大让他们恐惧。 如今,昊天让他们想起了那个无法被战胜的男人。 他们历数九黎的罪孽,妄图昊天认下九黎反天的罪行。 昊天回答: “我无罪。” “蚩尤无罪。” “九黎无罪。” “反抗无罪。” “自由无罪。” 他看着漫天神魔,一一记住他们的样子,在涿鹿恶鬼灵魂的浸泡下,成了一只活着的恶鬼,他诡异地朝他们笑道:“尔等有罪。” “此等罪孽,来日我必亲自来讨。” 众神竟然被一个小小凡人吓得心惊肉跳,他们想起了昔日掀翻棋桌的蚩尤,他那时候被压着也不跪下,说的是“我不服”,此时昊天说的是“我无罪”。 何其不同的两句话? 何其相似的两句话? “不要再拖延下去了,”神仙们厉声道,“快叫这反天的逆贼去死!” 天雷争先恐后地落下,瑶姬毫不犹豫地冲进黑色的业火之中,驾马朝昊天跑去,她大声喊道:“昊天!” 昊天的笑容滞住,僵硬地转过身,看到了瑶姬在可怖的地狱里朝他飞奔而来。 当她这个来自未来的“错误”也降临涿鹿时,天上的明雷明显更加汹涌,徘徊在战场外不肯离开的神农听到了雷声,在族人们的搀扶下,爬上高处,看到了涿鹿战场上忽然出现的白衣少女。 向来随和从容的他面目狰狞,掀翻了身边的族人,也跑向了瑶姬,他高喊道:“停下来!” “快停下来!!” “阿瑶!!!!” 瑶姬被雷劈下马下,紧紧抱着云华,一滚下马,就不顾伤势,继续朝昊天跑去。 她看着昊天那双金色的眼睛,相信自己找到了这个压抑的时代里唯一的光明。 神仙们的法术们朝他飞去,瑶姬则朝昊天奔去,她这个孱弱的、无能的、懦弱的凡人竟然能跑过这些可怕的、强大的神仙们,将昊天紧紧抱入怀中,然后替他承受了这些仙人们的愤怒。 这个勇敢的少年在拥抱到爱人的一瞬间,变成了个胆小鬼,他慌张地将瑶姬从怀中捞出,却发现瑶姬身受重伤,似乎和宵明一样,快要走向死亡。 她艰难地伸出手,昊天立即明白她的意思,抓住她的手,贴向了自己的脸边。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又在说些听不懂的话了,她眼中含着泪,在念完后,说:“对不起。” 昊天不知道她到底在对不起什么。 “昊天,你别怕,”她贴在他耳边,在众神的注视中,告诉他,“以后神仙就都不在了。” 昊天抱着她,问:“那得多以后呢?” “五千年快六千年吧。” “真的吗?” “真的。” “对不起,”她又在说这句话了,“我怕这天,怕这漫天的神魔,怕一不小心卷进去死掉,所以,所以,明明知道结局,却还是袖手旁观。” “昊天,我一直对你很不好,我懦弱又自私,胆怯又卑劣,是个很糟糕的人。” “不是。” 瑶姬咳出血来,埋在他怀里,她缓慢地闭上眼,贴着他脸的手无力地缓缓垂下,昊天立即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的真正坠入脏污的血地上,她张了张嘴,眼皮越来越重,用气音在他耳边,极其微弱地说: “我真的很糟糕,你以后别再喜欢我了,不值得,你……” 听到了吗? 话还未落完,她的手就彻底贴在了他的手心里,紧紧相牵。 神农跑了一路,赶到时听到了昊天凄惨的笑声。 这笑声和着天上不断劈下的天雷,十分瘆人。 第372章 刚刚还在问罪的众神都退后了几步,神农跑上前,看着脸色苍白,似乎已经死去的女儿,悲不自胜。 昊天看了神农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轻轻放下瑶姬,抱着瑶姬怀里依然活着的云华,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漫步朝外走。 这会儿,不管是天雷,还是业火,都无法要去他的性命。 他去了西昆仑,将他最后的牵挂交到他仇人手中后,在重重包围的女娲宫,在朦胧的细雨之下,穷途末路。 他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听到了玄女的叹息声,也听到了云华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他浑身湿透了,可浑身染自涿鹿的黑烟仍旧不散。 此情此仇此债,硬生生将他逼成了只活着的恶鬼。 他站在讨厌的大雨里,望着西昆仑灰蒙蒙的天,过了很久,在众神的围堵之中,低下了永远高昂的头颅。 在他低头的一瞬间,在瑶姬死后终于自由行走,宛若游魂一般的杨婵终于明白涿鹿鬼域里可能没有最凶最恶的鬼。 因为那只最凶最恶的鬼,就是活着的昊天。 他低下头,乌黑的长发垂到眼前,遮住了那双璀璨到要与日月争辉的眼睛,他轻声说: “我认输了。” 第124章 成全 昊天至此以后就带上了沉重的锁链,成了战奴。 天庭虽然因为选玄女和神农的求情不杀他,但依旧十分忌惮他,而不只是天庭连人间诸多部落也忌惮、憎恨他。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令三界大乱,人们不敢去恨天上的神仙们,就去恨他们掀翻棋盘的同胞们,九黎承担了涿鹿所有的恶名,作为九黎的少君昊天首当其中。 神仙们折辱他,以此消解心底里的恐惧。 凡人们折辱他,以此来向天庭宣誓臣服。 涿鹿虽然已经结束,但鬼域却奇异的没有结束,杨婵的灵魂一路跟随着昊天,看着他被折辱的一路又一路,就连她这种曾经憎恨天帝的人,也不能忍受昊天所受到的侮辱。 她明明只是一只游魂,飘荡在已经过去的历史中,却义愤填膺,试图用自己虚无的身躯去把这些折辱昊天的人通通打倒。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爽朗开怀的少年郎带着锁链沉静地呆在监狱中的一隅,长发遮去了他脸上的表情,他任由人折辱他,不做任何反抗。 毕竟恨他的人太多了,一个个打过去,很烦。 他手上、脚上,甚至连脖子上都带着沉重的锁链,他们像惧怕蚩尤一样惧怕他,唯恐再控制不住他。 杨婵挡在他身前,看着那些以折辱他取乐的人,怒不可遏,然而,她骂出口的话,打出去的拳头全都是无用功,身后的昊天慢吞吞地爬起来,身上的锁链叮呤哐啷的乱响,杨婵看着他沉默到要把所有情绪都收敛进去的模样,眼眶一红,骂道:“你们以为他是谁啊。” “他可是未来的天帝,”杨婵的灵魂虚虚地扶着昊天起来,她振振有词,“你们以后都会完蛋的。” 昊天只认输,不认罪。 不管战后,有多少次提审他,用了多少次酷刑,他都从未改口过。 当杨婵听到他带着满身锁链,沦落到泥里,依然十分淡然地面对上天诸神,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无罪,蚩尤无罪,九黎无罪,反抗无罪,自由无罪。” 他这样的态度让人十分恐惧,恨不得对他除之而后快,然而,偏偏在玄女的力保下,他和他背后反天的九黎硬是活了下来。 这样暗无天日的时光差不多过了几个月,炎帝奉命搜寻宝莲灯来渡化这十年战争亡灵们。 在炎帝的强烈要求下,已经沦为战奴的昊天被拖了出来参与了这次搜寻宝莲灯的任务。 昊天面无表情地拖着锁链,从北海已经废弃的监狱中走了出来,炎帝穿着厚厚的衣服等在漫天飞雪中,他说了很多,神仙们也说了很多,昊天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从头到尾都很沉默。 炎帝全程一直在观察他,昊天就算知道,也懒得管,他就是个打手,指哪打哪。 九黎曾经恐怖的战斗力用到这里倒是十分恰当。 杨婵跟着他们进入了钟山,看到了九苗的先祖,也看到了传说中的烛九阴。 她看到了少舸口中曾经诉说的那一段故事,昊天作为一个凡人,比队伍里的神仙们还要厉害,他一人不管不顾地上前,在血肉化白骨,白骨生血肉的历程中拿出了宝莲灯,沉寂已久的圣物闪耀着彩色的光芒一出世就首先落在了这个差点毁天灭地的罪人手中。 他们在烛九阴的帮助下,带走了宝莲灯。 炎帝在队伍快要解散的时候,看着昊天被人拖着锁链带走,但他从始至终也没跟着别人的步调走,不管怎么拉扯,他都是那副慢吞吞,十分散漫的样子,炎帝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睛,说了一句令在场众人都疑惑的话,他说:“她还活着,虽然一直不醒,但确实活着。” “我会用宝莲灯救醒她。” 昊天忽然停住了脚步,在看管他的人的叫骂声重,转过身,看向炎帝,眼睛里终于有了波澜,炎帝看着他这个表现,心下一酸,上前几步,走向昊天,看着他说:“好好活着。” 昊天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暗光,他掩下眼帘,在沉寂许久后终于开口,许是很久没说过话了,他的声音十分沙哑,生涩,他道:“她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第373章 “昊天……” 宵明说的不错,神农是个不分敌我,谁都救的大好人,在所有人都恨不得他去死的情况下,他竟然让他好好活着。 活着、活着、活着、好好活着。 这些话几乎成了诅咒,让他这只战场游荡的游魂,痛苦地残留在人间里。 昊天没再应声,他在旁人的呵斥声中,转过身,照常平淡地朝着自己毫无希望的人生里继续走。 因为“良好表现”,他之后被经常派出到各地充当战奴,四处征战,他总在最艰难、最偏远的地方作战,所以,明明瑶姬很早就苏醒,可关于她苏醒的消息,他是在五年后才真正听闻到耳朵里。 而与这个消息一起到来的是炎黄两帝,结盟联姻,作为炎帝唯一的女儿,瑶姬即将嫁给轩辕那个差点被他一刀斩了头的儿子。 他听着这迟来的消息,在战场的硝烟里,捡起一片叶子,学着瑶姬当年的样子吹奏记忆里从未模糊过的乐曲,不过,他在音律上天赋恍若涿鹿的天坑一般,一路是往地狱里走的。 难听极了。 昊天在苦寒的边塞,带着结了冰的锁链,坐在戈壁里,放下手里的叶子,这数年来,第一次被自己逗笑了。 杨婵陪在他身边,看到他这么多年终于蔓在脸上的笑意,嘲讽道:“喜欢的人都要嫁给别人了,有什么好笑的。” 说是这么说,但杨婵陪伴昊天很久了,知道昊天这个人天性残忍,心主杀戮,却又十分单纯,尤其是在感情上,炽热又纯粹,他贯彻了他说的“喜欢一个人就不能给她添麻烦”,现在听到瑶姬走上了她曾经向往的、平稳的人生轨道里,是真心为她高兴的。 杨婵双手抱胸,在昊天自以为孤寂的人生里一直陪着他,她骂道:“还说我是个小傻子,我看你是个大傻子差不多。” 仗照样打,日子照样过。 杨婵曾经试图离开过昊天身边,可一离开世界就会陷入漆黑之中,似乎,整个世界都是围绕着他转的。 杨婵疑惑过,涿鹿鬼域不可能只围着一个活人转,但是她也没办法出去,只能一直等着,她猜测这一切不只是涿鹿鬼域的事,在她进入涿鹿鬼域的同时,可能有人出手了,融合了涿鹿鬼域,让她看到了昊天过往的一切。 这个人当然不会是昊天。 这狗东西,每次见她都装神弄鬼,伪装身份,生怕她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呵呵,他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杨婵要是知道他的身份,不会跟他好好钓鱼,而是会想尽办法用渔线把他勒死。 在昊天四处征伐的日子里,三界慢慢走向了正轨,人们对他态度虽然依旧十分恶劣,但比起几年前那份不打死、不骂死他就不能效忠天庭的狗腿样还是好了很多。 至少,杨婵不会被气哭了。 某一天,神农来找他,他在众人不赞同的表情下屏退了众人,他们两人去了某处水流平缓的江水边。 这是时隔数年后,两个人第二次见面。 昊天不知道神农在这么多年后来还找自己做什么。 炎帝分给这个满身锁链的罪奴,分了个简陋的鱼竿,第一句话是:“会钓鱼吗?” 杨婵在一旁说:“他当然会。” 然而,昊天却摇了摇头。 杨婵恍然大悟,原来昊天那平和到不符合他画风的爱好是从神农这里传来的啊。 神农笑了笑,说:“那我教你吧,你看着我钓。” 昊天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一动不动。 两个人沉默许久,神农忽然开口,说:“我快死了。” 昊天顿了顿,看了他一眼。 神农十分淡然地说:“是,我用了宝莲灯,寿命被耗尽,所以快死了。” “涿鹿的惨剧是由天庭一手造成的,这种事人间的许多人都心知肚明,却还尽力遮掩,我呢,也是遮掩的一份子,没办法,谁叫我们都只是无能为力的凡人呢?” “我啊,不仅心知肚明,还得给他们收拾烂摊子,收拾到死呢。” “不过,就算是我也有收拾不住的地方,”他顿了顿说,“涿鹿战场上死去的生灵根本无法渡化,那以后恐怕会成为三界一道越来越深的伤痕,直到打通人间和阴间为止。” “这是天庭无法回避的罪。” “您……”昊天终于开口了。 “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神农笑了笑,说,“我老了,眼睛虽然不太清楚,心却一清二楚。” “而且,不但我清楚,轩辕也清楚得很,人间就是一个神仙的游戏,他作为被选中的人,作为既得利益者,即便心里不舒服,面上也不会说什么的。” “人间被打的一塌糊涂,此前凡人革新的所有技术都得从头再来,我收拾几年的烂摊子就一了百了,轩辕这小子可得收拾一辈子的烂摊子呢。” 说到这,他竟然乐了。 笑完,他又沉下脸来,说:“谁叫他把阿瑶关起来的。” 昊天脸色一变,问:“什么意思?” “我与他联盟,他提出的联姻被阿瑶拒了,有心人把你们之前的事翻了出来,阿瑶跪在誓盟的大殿上被他们问罪,阿瑶为了大局,与姜姓、与我划清了界限,然后被关入了巫山。” “这一关,可能就是一辈子了。” 昊天捏住拳头。 第374章 “她这些年一直在找你,给你写了很多信,但是你总是被天庭、被轩辕胡乱调派到各色战场上,每每寄过去的信都送不到你手里,我这次来找你,除了跟你说点话之外,也是来给阿瑶送信的。” 说着,他从怀里勾出一卷小小的绢布,送到昊天的手上,昊天不敢看,接过后,紧紧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 “昊天,”神农说,“我教你修炼,助你长生吧。” “眼前这个坎,你们过不了了,你只能等,只能熬,”神农淡道,“人活长点什么都会发生的,你和阿瑶无法相见的死局会逐渐打破,神仙支配凡人的日子也总会过去。” “你和她,总会得获自由。” 昊天低下头,眼眶红了一圈,他问:“阿瑶一个人困在巫山,时间漫长,她该怎么办?” “别担心,”神农笑着说,“我给她留了一样宝物。” “什么?” “宝莲灯。” 昊天一惊,抬起头,看着神农淡然从容的神情,道:“宝莲灯不是被您归还天庭了吗?” “嗯,给了个假的。” “没关系,”神农干了大坏事十分淡定,“宝莲灯本来就没几个人会用,它失踪了数万年,就算是天帝也不一定能分得清它的真身,再说了,都这么久了,我也没看他们发现过,只当没有人会用而已。” “我有作为父亲的私心,也有作为凡人的私心。” “这样的圣物我不想给天庭,我想留给凡人自己,不求别的,至少大灾难来临时,凡人可以自保吧?” “昊天,反抗无错,那你觉得自保有错吗?” “无错。” “是的,无错。”神农叹道,“阿瑶那孩子心重,自我要求也太高,我劝不了她了,等到你们相见时,替我劝劝她吧。” “好。” 炎帝欣慰地看了昊天一眼,然后拍了拍他的头,说:“宝莲灯是你舍命寻得的,是我们凡人的宝物,这东西我决不会交给天庭,我给了凡人,也给了阿瑶,昊天啊,” 他停顿半秒,笑着说:“就当是你没来得及下给她的聘礼吧。” “你曾给了她那么多东西,她一个也不收,但这一个,她认认真真地收下了,她说,好好修炼,争取等到能见到你的那一天,希望你也愿意等她。” 昊天就在这时拆开了瑶姬给他的信,瑶姬知道他看不懂酸溜溜的情诗,写东西写的非常简单干脆,上面正是在回应他曾经问出来的话。 她写道:[喜欢你这句话,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昊天眼中落下热泪,他低下头,埋在这封用血写就的信上,他闭上眼,似乎就感受到了巫山的山与水,风与雨,以及瑶姬那张重新对他展露的笑脸。 * 神农死前最后给他们的礼物,让他们得以长生。 昊天的模样停留在了青年时,他依旧带着锁链四处征伐,可数十年里,总有机会途径巫山,每次经过巫山,他都会在呵斥声和咒骂声中停下来,落下一点他在各处荒凉的战场上精心挑选的礼物。 有北国的雪,夏日的蝉,春日的花,昆仑的玉…… 而当他放下礼物的时候,山里被困的瑶姬也会响起那熟悉又悦耳的笛音来回应他。 这几百年艰难的时光里,他们便是在思念中渡过的。 因为有了牵挂,灰蒙蒙的天空里都能勉强射进一束光,让昊天得以栖息。 等到五百年时,人间又发生了一场异变,三皇五帝的时代彻底过去,人间进入混战之中,昊天再不被人间的政权看管,天庭成了唯一看管他的人。 昊天终于可以进入被封存五百年的巫山,见到了彻底无人看管的瑶姬。 她终于得获自由,站在了巫山的山口,等待着又一次到来的昊天。 相比上次诀别时,两人青涩的少年模样,此时的他们已经长成了青年。 瑶姬穿着一身白金相间的衣袍,发间簪着桃花样的金簪,在滔滔的长江边,吹奏者数百年也不改变的乐曲,当她看到途径的昊天时,笑着放下了笛子。 昊天愣在原地,直到瑶姬呼唤他的名字。 看管他的人越来越少,遗留也只有一些倒霉的小神仙跟着他了,涿鹿的阴云在人间翻过一篇,九黎的恐怖传说在仙界却依旧传唱,经历过战争的神仙们就算了,像他这种刚刚上任的小神仙,简直怕死这尊杀神了。 幸好,他一路都很配合,让去哪,就去哪,让杀谁,就杀谁,但现在这尊杀神不动了。 小神仙头皮都快挠破了,见巫山那位被关了数百年的神女,收了笛子,朝昊天慢慢走来,昊天终于动了,却不是小神仙指向的方向,他朝着巫山走去,身上沉重的锁链拖在地上叮呤哐啷的响,他一改平时慢悠悠的步调,走的异常的快,身上的黑衣都飘了起来。 黑与白终于相遇。 昊天弯下腰,将瑶姬紧紧搂入怀中。 “阿瑶,”他在她面前总是显得很幼稚,他带着点泣音,委屈地说,“我都成老头子了。” “胡说,”瑶姬拍了拍他的背,说,“你还年轻呢,只不过比以前要成熟一点了。” 昊天问:“那现在可以娶你了吗?” 瑶姬温柔地笑了笑,埋在他怀里,点了点头,说:“可以了。” 第375章 他们在巫山的见证下,在那个倒霉的小神仙的主持下,在无人祝福的世界里成了夫妻。 巫山从囚禁瑶姬的地方,成了他们的家,这里是昊天的起点和终点,不管被天庭派去多远的地方,他最后都会回到这里。 瑶姬在巫山种了漫山遍野的桃花,也点缀了巫山的风光,每当昊天远征,她都会背上行囊跟着昊天一起远去。 然而,昊天成婚的消息传到天庭的时候,他们这种怡然自得的生活也宣告了终结,瑶姬成了人质,成了拿捏昊天的把柄,再一次困在巫山,因此,昊天的远征结束的越来越快,出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帝俊病重,天庭暗流涌动,开始了漫长的内斗,看管他的小神仙都被召回了天庭里。 人间陷入了漫长的雨季。 昊天出征越来越少,整日呆在巫山跟瑶姬过起自己的小日子,然而,天界暗流涌动,人间那些九黎的遗族也开始蠢蠢欲动了,他们没有忘记血仇,这几百年来的隐忍,蛰伏,也终于让他们看到了反天的又一个时机。 昊天心知肚明,甚至推波助澜。 他是九黎不曾死去的少君,是战场游荡至今的游魂,比任何人都要憎恨,当雨季开始时,他每一次出征都成了别有目的,他运筹帷幄,暗度成仓,搅弄风云,远在人间却依然借着战争给天庭本就混乱的内局点火。 瑶姬对此一无所知,她躺在昊天怀里,有点难受地推开他,然后在他疑惑的目光中,跑到门外干呕。 昊天上次回来时,她还不这样,昊天担心地拍抚着她的背,问:“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大夫?” 瑶姬捂住嘴,恶心地不行,回应道:“我就是大夫。” 外面的雨下个不停,昊天怕她冷抱着她回到了屋子里。 瑶姬在他怀中,捂着嘴,沉默着思考自己到底出了哪方面的毛病,想着想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昊天看她脸色不对,更为担心,连忙要出门,给她拽个大夫去。 瑶姬喊:“等等!” 她不敢看这病。 因为这根本不是病。 她捂着嘴的手放到了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想,她是怀孕了。 她困于巫山,被当作了人质,一旦生下孩子,就一定会被发现,根本藏不住的。 她心里乱成一团,大发脾气,把非要去找大夫的昊天大骂一通,昊天一脸懵,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抻着脑袋,眨眨眼,胆战心惊地问:“阿瑶,你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瑶姬把他的头摁了回去,骂道:“滚出去!” 昊天:“……不要。” 他不仅不滚,还进一步骚扰起人来了,瑶姬被亲的头晕眼花,更加恶心了,在昊天的手不老实地往自己腰带上面扯的时候,瑶姬用力推开了他,没有推开,最后只能捂住嘴,别过头干呕。 她什么也没吐出来,但身体里翻江倒海,难受极了。 昊天看她的样子,这回是真急了,也不管瑶姬在身后喊了,在外面拽来一个仙人,给瑶姬看病,瑶姬看他的样子,觉得很陌生。 昊天不可能临时,随手拽来一个这么眼生的人,瑶姬呆在巫山很久了,一直被困在这里,对这里的所有很熟悉。 瑶姬甩开了那个人伸出来捺脉的手,问昊天:“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啧,看管你那群人里随便拽了个会看病的。” “不可能。”瑶姬激动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昊天也没想遮掩,他说:“你当然没见过,这是我找来的人。” “看守你的那批仙人们都被我杀了,换成了他们。” “你!” “别担心,”昊天笑着说,“我杀的可干净了,没有一个来得及上天报信儿的。” “这事早晚会被发现的!”瑶姬又忧又惧,她拽住昊天的衣袖,说,“你清楚你干了什么吗?” “清楚,”昊天道,“我清楚得很。” “帝俊那老头子病重,积重难返,天上裂开一条口子,将天河上的水落入人间,人间陷入漫天洪水之中,灾祸四起,而四方天庭隐隐要分裂了,内斗不断,两头都乱了,”昊天勾唇,“已经是我的时机了。” 瑶姬颤抖着问:“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啊,”昊天喃喃自语,“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罢了。” 他在瑶姬耳边轻声说:“我要杀光他们,然后,让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也成为我的奴隶。” 瑶姬忽然觉得眼前相伴五百年的爱人变得很陌生,她难以置信地推开昊天,问:“为什么?” 昊天捧着她的脸,温柔地说:“我为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 “九黎、涿鹿还有这漫长的一千年,”他问,“你不是很清楚吗?” 瑶姬甩开他的手,捂住嘴,又开始干呕,呕不出来,便开始咳嗽,昊天脸色一变,拉住被叫进来的族人,让他赶紧给瑶姬看病,瑶姬大怒:“让他出去!” “阿瑶。” “你没听到吗?”瑶姬艰难地喘着气,怒不可遏,“让他出去!” 没有办法,那个人也只能出去了。 他一出去,瑶姬就拽住昊天的衣袖,让他低下头,昊天听话地低下头,听她压低声音,认真地问:“那如果,你做了父亲,可以不沾杀戮吗?” 第376章 昊天金色的眼瞳猛地收缩,攥紧瑶姬的手:“你怀孕了?” “回答我!”瑶姬只要一个答案,“如果,你做了父亲,可以不沾杀戮吗?” 昊天脸上闪过短暂的喜色,过后又是深深的忧愁,最后是凝重,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更不能等了。” “你!” “阿瑶,你太单纯了,我生自战场,杀戮缠身,这一千年作为战奴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杀戮,这件事无论是我做不做父亲都无法改变的。” “况且,我做了一千年的罪奴,不能让我的孩子也体验这样的人生。” “我得尽快登天,尽快复仇,尽快斩除我身上的锁链,”他顿了顿,将瑶姬抱入怀中,说,“尽快还给你们真正的自由。” “为什么不能等?”瑶姬哭着说,“我们已经等了一千年了。” “我们已经等了一千年了!”昊天怒道,“这个时机错过后,天庭换了新的主人,你以为我们的人生还会有所改变吗?不,只会更加漫长,更加痛苦!” “不会,总会抵达终点的,”瑶姬期待地说,“我们已经等了一千年,我们只用再等几个一千年神仙就会都没了,我们就都会重获自由的。” 昊天沉默良久,说:“有些东西,是盼不来也等不来的,只有自己去追讨,去争夺,去成就。” “阿瑶,不要再等所谓光明的未来了,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不会到来,我们这样的人,没有英雄从天而降来救我们,”他温柔地抚摸瑶姬的脸,说,“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从来没有什么光明的未来。” “我们只有我们自己,也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我们身处于历史中,我们自己就是历史本身。” 这样熟悉又陌生的话跨越几千年的时光从昊天嘴里再一次来到瑶姬面前,瑶姬微微颤抖,她等了一千年,也躲了一千年,是何等的懦弱,何等的愚昧。 这种愚昧就像凡人对神仙的愚昧,子女对父母的愚昧,她对未来的愚昧。 帝俊将死,洪水滔天,人间大难,她拿着宝莲灯,却还偏安一隅,等着英雄们赐予她光明的未来。 她错了。 真的大错特错。 她抬起手,在昊天毫无防备时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昊天捧起她立即红肿起来的脸,吼道:“你干什么?!” “昊天,”瑶姬眼里含着泪,看着他,说,“你天性残忍,心主杀戮,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昊天登时大怒,他说:“胡说!我们已做了五百年的夫妻!” “是,凡人一生百年,我们却在一起五百年,”瑶姬说,“已经够了。” “不够!”昊天说,“我等了你五百年,就只为了换一个五百年吗?” “我是为了一个永远,”他狠声道,“凡人的永远太短,我要比神仙的永远还要漫长。” “昊天,你既然决心复仇,那么与你如此不同的我,迟早会成为你的牵绊,累赘。” “弃了我吧。” “不可能!” 瑶姬闭上眼:“那就放了我。” “不可能!!” 他无措地抱着瑶姬,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杀人,阿瑶,我不会让你看见的,你,你也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 “我会把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抢走你再将你锁起来不得自由。” “等到我把我该报的仇报完,等到我把我身上的锁链斩断,我就来接你,接我们的孩子,好不好?” “昊天,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瑶姬说,“我们身上背着的东西不一样,走的路也不一样。” “一样的,”昊天说,“我们不是叔叔和玄女,我们真正地相爱,就算有一点不同,最后都会和解,都会相同。” “昊天……” 昊天已经不想再听了,他低下头,捧起瑶姬的脸,用吻来抹除她戳破的不同,弥补他们之间在一开始就存在沟壑,然而,他越是焦急,越是恐惧,越是昭示着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帝俊的病越来越重,天上的裂缝也越来越大,大禹带着族人和凡人们治水临近崩溃边缘,这已不是凡人自己能解决的灾难了,帝俊缠绵病榻,对天庭失去了掌控力,只能派亲近的人一趟一趟地往人间走,期盼这样可以缓解人间的灾难。 可是在他派人治灾的同时,也有人趁着他将死之际,尽情地捣毁他一力创立的人间。 人间本就不存在。 这个在清浊的中间地带,是他和女娲、鸿钧,三个人的一场梦。 这是他们想要创造出来的一块有别于诸神混战、混斗不朽的仙界之外的文明。 但是他们这样想,其他的神仙却不这样想,尤其是在女娲和鸿钧纷纷死去,人间出现反叛的九黎以后,仙界陷入了长年的争吵中。 一个可能忤逆自己的人间,其存在本身是不是可能就是错误的? 帝俊错了,女娲错了,鸿钧也错了。 拥有这样想法的仙人们越来越多,在人间捣乱的妖魔就越来越多,洪水滔滔,人间陷入大难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昊天像是在印证他们的恐惧一般,带着九黎的残部,在天界一无所察之时,来到了那道裂了天的缝隙下,在天河漫入人间的天灾下,打算给天界带来他们所恐惧的来自人间的反叛。 第377章 而在另一边,瑶姬带着真正的宝莲灯终于出山,和那仅剩的不多愿意主动出手维护人间的神仙们站在一起,与夏禹勇敢的族人们站在一起,她和他们并肩作战,成了历史本身,为保护人间而献出生命。 当看守她的九黎人发现她的消失,快马加鞭赶赴昊天身边时,天上落下的,崩腾在人间的,可怕的滔滔洪水正在慢慢消失。 天庭之上,帝俊已近寿终,他撑着重病,在羲和的搀扶下,来到了鸿钧亲手建成的天梯边,试图最后再看一眼人间。 “夫君,”羲和哭着说,“天河干涸,人间的洪水渐渐消失,无辜的亡灵正在被渡化,人间正逐渐重归宁静。” 帝俊难以置信,他咳了又咳,说:“怎么可能呢?” “是人,他们拿着真正的宝莲灯在自救。” 帝俊愣了好久,羲和破涕为笑,说:“这群狡猾又可恶的家伙给我们留了个假的宝莲灯。” 帝俊闻言,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个欣慰的微笑,他看着人间,看着人间那些欢欣鼓舞的人,他们直立人间,和他们这些神仙一样,顶天立地,不由笑叹道: “人呐。” 他放心地闭上眼,化作风与尘,终于挣脱天界赋予天帝的束缚,和他的老友一样,来到了人间,和人间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和他所亲手创造的一切融为一体。 而在人间,最为反叛的九黎少君听到消息,难以置信,抬起头时,就看到那道裂天的缝隙里,涌动的天河干涸,只余下一个裂开的天伤,天伤下某座高山上,伫立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 她手执莲灯,飞在空中,长发飘飘,神凡难辨。 莲灯焕发着七彩的光芒,照亮了整个被洪水侵蚀的人间,洪水慢慢褪去,而洪水退去后一塌糊涂的人间也正在慢慢修复,逃向高山的人们扛着工具,欢欣鼓舞地丢下工具,激动地抱在一起,终于迎来了看不到的胜利。 他们欢呼着,笑闹着,只有昊天脸色煞白,从褪去洪水的人间里朝瑶姬飞奔,他飞向天空,伸出手,高声吼道:“停下来!” “我让你停下来!!” “阿瑶,我求你,”他喊道,“快停下来!” 宝莲灯的神光让他无法靠近,身处其中的瑶姬从始至终也没有回头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瑶姬的身体和灵魂消失在眼前,直到重还人间太平。 当她彻底消失时,那盏闪着五光十色的彩光的宝灯从高空中坠入滔滔的江水,昊天在众人的惊呼中,毫不犹豫地从高空跳入长江里。 瑶姬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像以前不管昊天给什么她也不要一样,永远都是那么冷漠而绝情。 昊天从暗流涌动、奔腾不息的长江里,命运般地再一次找到了宝莲灯。 他抓住他和瑶姬唯一的牵连,从冰冷的江水中,艰难地爬了出来,手中的宝莲灯失去了所有的光泽,连灯芯也不见了。 他紧紧盯着这盏破破烂烂的莲灯,站在重归安宁的人间,如何也找不到自己挚爱的妻儿。 乌黑的头发从发根开始缓缓变作了泛着银光的白色,他死死抓着手里的宝莲灯,心中温柔的爱意在此刻统统化作了浓烈的恨意。 他抬起头,望着那道天边的裂缝,看到了裂缝下延展下来的天梯。 彩色而透明的天梯一路往下走,画出了一道连接人间和天庭的巨大的彩虹,天梯最终落到了昊天的脚边。 这便是瑶姬给予他的爱, 成全。 第125章 身世 昊天的乌发里掺杂着白发,乱糟糟的。 他捏着宝莲灯,将它棱角分明到硌手的外壳紧紧抵在胸口上,那似乎是一个无法回应的拥抱。 他低下头,披散下来的长发再次遮住了他的面目,他将众生的欢欣鼓舞落在身后,迈开步子,缓慢地、僵硬地踏上了彩色的天梯,然后,就像是彻底放下了什么东西,那僵硬的身体松弛下来,弯曲下来的脊背慢慢伸直,但贴在胸口的宝莲灯从始至终也没有松开过。 那应该是他放下了一切,也不肯放弃的东西。 他踏在天梯上,一步、一步,又一步地往上走,杨婵看着他远行的方向,知道他这一去,世上就再没有勇敢反天的九黎少君了,留下的或许只有冷漠又傲慢的天帝昊天。 她看了昊天这漫长的一路,早将他和那个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天帝切割开来,她有多恨天帝,就有多不希望昊天踏上天梯成为天帝。 她迈上步子,跟随着他的脚步,往天上走,妄图在看不到她的过往的世界里,唤住一个早就面目全非的人。 她喊:“前辈!” 昊天没有听见,他越走越高。 “陆压!” 他还是听不见。 一次又一次得不到回音的呼唤让杨婵焦急,她站在高到即将抵达浩渺苍穹的天梯上,伸出手,身体就在此刻穿越了过往的残像,感受到了风,她迎着风,头发和衣袍随风摇摆,然后一把抓住他宽大的衣袖,拽住了他,怒喊道:“狗天帝!” 昊天不停的步履就在这时停下,他收回了踏出去的步子,抱着宝莲灯,缓缓地转过头,将要看向他身后的杨婵。 杨婵没想到一直被世界排斥的她竟然真的可以接触到昊天,她下意识松了手,抬起头,看到了昊天那张缠绕着无数怨鬼的脸,他们凝在昊天的脸上,将他那张俊朗的脸变得模糊、可怖,他们嘶吼着、怒骂着、高喊着: 第378章 “昊天,你不得好死!” 他们盘踞在昊天的脸上,蔓延在他周身,像是附骨之疽,将他团团围住,他们张大嘴,狰狞着、怨恨着: “罪孽滔天,不得好死!!” 杨婵被这可怖的场景吓得愣在了原地,她本能地想要逃离,转过头就跑,结果跑得太快,从高高的天梯上摔了下去,杨婵赶忙御剑将自己定在了空中,不想,脚下的剑只支撑了她一小会儿,又立即融化,让她无所依靠,只能直愣愣地往下坠。 她飞速地坠落,双手捏决试图操纵风,让自己平稳地降落,可是她吹起来的不是平稳的风,而是涿鹿鬼域的煞气。 那被拯救的人间又落回了鬼域应有的真实。 杨婵一下子掉进了真正的涿鹿鬼域中。 恨意、杀意、不甘、愤懑、眷恋、遗憾……复杂纠葛而极端的人心在此搏斗,耳边厮杀声、嘶鸣声、金鸣声不绝。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仿佛是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然而混沌没有生命,更生不出这么多纠葛不断的恩怨。 杨婵一路下坠,这里像个没有底的深渊,怎么掉也落不到地上,喜欢在天空上自由翱翔的她也觉得此时无法控制的下坠可怖,她忍不住惊叫出声,心跳都蹦到了嗓子眼,失重感操控了她的意志,她在煞气磅礴的鬼域中已经无法保持清醒。 她正在被先代遗留下来的罪孽吞噬。 在她即将失去理智时,深渊里传来一声温柔而悠长的叹息,她在惊慌失措,四处寻觅这有异于鬼域的声音,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一双莹白而纤长的手慢慢从她双耳旁伸出,当杨婵注意到这双手时,她转过头,看到了瑶姬。 瑶姬伸出手,弯下腰将已经长大的她温柔地揽在了怀里,而在她落入瑶姬怀抱的一瞬间她变成了三四岁的稚童。 杨婵惊讶地看着自己身体的变化,落在瑶姬的怀里,被她温柔地单手抱在了怀里。 “瑶姬。”她连声音也变得稚嫩。 瑶姬轻轻应了一声。 “你,你看得到我?” 瑶姬笑了一下,看着怀里的她,说:“我为何看不到你?” 杨婵转了转眼睛,问:“那你之前也看得到我?” “不,看不到。”瑶姬解释道,“那只是过往的残像。” “那不是涿鹿的鬼域?” “不算是。” “什么叫不算是?”杨婵蹙着眉,又说,“涿鹿的鬼域不会绕着一个活人转,天帝的一切是不是你特意要我去看的?” 瑶姬沉默片刻,干脆利落地说:“是。” “为什么?” 瑶姬揉了揉杨婵的头,不回答问题,反倒问起杨婵来了,她问:“你已经见过昊天了,觉得他怎么样?” 杨婵哼了一声,说:“不怎么样。” “就是个拐人的骗子。” “他很喜欢你。” “我很讨厌他。” 瑶姬无奈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特意叫我看这些?”杨婵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来,“你有过孩子,是不是……” “不是。”瑶姬干脆利落地反驳,她道,“她从未降生。” 杨婵还是觉得不对劲。 她掰着手指跟瑶姬掰扯:“你有过孩子,但她没有降生就跟你一起死了,我是从宝莲灯中诞生的从未接触过外面世界的生灵,我到底是宝莲灯自然生出来的生灵,还是你刻意捏出来的?” 瑶姬不言。 “难道我是你故意捏出来的?” 杨婵心中一坠,一种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我和你那位未降生的孩子是什么关系?” 瑶姬沉默了很久很久,这种沉默就像是她曾经不愿意跟杨婵承认宝莲灯里的世界是假的一样,然而她的负隅顽抗让杨婵紧张起来,她开始后悔自己非要探究这个问题。 瑶姬过了很久才回答了这个问题,她答非所问却让杨婵心中那个隐隐冒头的可怕猜想尘埃落定,她说:“云华很好,杨天佑也很好,他们是你真正的父母。” 杨婵浑身的寒毛在一瞬间炸开,她脑子当即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脸色苍白,颤抖着唇,反反复复地说:“我不是。” 瑶姬温声回应道:“你不是。” “我有自己的父母。” “你有自己的父母。” 瑶姬的从善如流让杨婵心中更加恐惧,这下子她连挣扎着抵赖也不可以了。 杨婵蒙住脸想起她家破人亡后的一路,颤抖着问:“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 “胡说!” “‘我’没有骗你。”瑶姬强调了“我”。 杨婵抬起脸,看着瑶姬,问:“……什么意思?” “瑶姬已死,在她身死魂消化为天道的同时,她的意志分散成无数个她,你看到的无数个她都是她,也都不是她,就连我也只是其中之一,”她说,“每一份意志都不一样,我是她又不是她,像她又不像她。” “我是她的遗物,是她某一份意志,某一种执念。” “什么执念?” “和平、自由,”她望着纠缠不断的煞气,叹道,“还有爱。” “你在莲灯中诞生,我想让你接受我接受过的教育,看到真正的和平和自由。” “那是假的!” 第379章 “不是假的,”她说,“一切都不是假的。” “既然不是假的,你为什么还要把我放出来?” “因为我不能让那个等不到的未来困住你,”她脸上有了痛楚,“我不能把我的愚昧传给你。” “我们已经身处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成为了历史本身,无法回避、无法逃离,只能面对也只能承担,而最为重要的是,”她的怀抱紧了紧,说,“云华生下了杨婵,你迎来了真正活着的机会。” “我想要你有来生。” 杨婵怔了怔,眼中有了水光,她说:“本就死去的人不必有来生。” “成为不该成为的人只会让我痛苦。” “不,”瑶姬反驳道,“你没有来生,就不会拥有生命中的至亲、挚爱。” “婵儿,活着本身没有意义,痛苦更是常有的事,使得痛苦减轻,让人生的一切变得有意义的是你人生中所拥有的所有牵绊。” “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什么还要斩断和他的牵绊?” 瑶姬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恰如相悖的黑白,迟早是要分道扬镳的,与其纠缠不如早点斩断。” “这是当时的瑶姬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那现在呢?” “现在的瑶姬,不,现在的天道,”瑶姬停顿了很久,说,“会选择杀了他。” 杨婵怔然。 “瑶姬已死,”她说,“这世上已没有人会选择成全他。” “你也想杀了他?” 瑶姬不言。 “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出于一点私心,我希望你能了解他,”瑶姬道,“而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了解涿鹿的全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要被他人的意见所裹挟。” 杨婵不懂。 “你身有宝莲灯,救济苍生不过在一念之间,因此总会有人将不属于你的因果,理所应当地归到你头上。” “你说的是元始天尊?” “不止,”瑶姬道,“一旦三界有了灾难,拥有宝莲灯的你,就一定会被命运裹挟。” “可这命运是你赋予我的。” 瑶姬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说:“对。” “我和云华的想法一样,一开始只不过是想让宝莲灯保护你,但是它生机与杀机并存,让你曾迎来过一次死亡。” “这是我没有料到的事。” “你已成为天道,难道还有料不中的事?” 瑶姬无奈地说:“是啊,这世界无边无际到了天道也无法掌控的地步。” “不过,正因为足够广阔,”她笑着说,“所以,和平和自由的未来足以容纳其中。” 她抱着怀里的杨婵,抛出莲灯,莲灯的光芒在涿鹿的鬼域中乍现,让鬼域中的一切暂停,杨婵说:“你不渡他们吗?” “渡不了。” “天道也渡不了?” “是的。” “涿鹿鬼域真的这么厉害吗?” “不是他们厉害,而是天道太弱小。” 杨婵十分惊奇,她想起那些年施加在人间的灾难和神仙们对天道的恐惧,奇道:“天道还弱小?” “是,天道不过是数种意志、数种规则,它能做到的很有限,操控不了众生,更无法擅自斩断纠葛的因果。” “因为,世界不是这些早已死去、无法存在的神灵的世界,而是众生的世界。” “……可是,”杨婵皱起眉,“不渡他们哪吒怎么办呢?” “哪吒与涿鹿亿万恶鬼共生,远比拥有宝莲灯的你更懂得如何制服他们。” “但真人过世,哪吒有了心魔,压制不了他们。” “心魔,”瑶姬琢磨这个词,叹道,“这不是心魔。” “他只是太难过、太愧疚,无法面对,所以选择了逃避。” “这一关,他渡不过去,你帮帮他吧。” “我该怎么帮他呢?” “旧的牵绊已失,至少让他知道还有新的牵绊,”瑶姬说,“这样的话,人生对他而言还算是有意义的。” 杨婵听了这话,激动起来,她挣扎着要从瑶姬怀里跳出来,她说:“那我现在就去找他。” 瑶姬轻轻将她放到地上,将手中的宝莲灯放到她手中,杨婵拿着宝莲灯刚走几步,就后知后觉地转过身,照亮了瑶姬的身影。 她奇道:“你说,我的命运会被他人裹挟,那你当年祭灯救世也是被人裹挟的吗?” 瑶姬摇了摇头,说:“我自愿的。” “为什么?”杨婵说,“你不是想要再等几千年吗?” “我自己已成了历史的本身,”瑶姬淡笑道,“再无法心安理得地等待安宁而自由的未来。” 她抬起双手,说:“我们无法决定别人给出什么,却能决定自己拥有什么,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创造、去成就,然后才能让自己真正拥有、让旁人也能拥有。” 杨婵困惑。 “婵儿,”她道,“这世上有比自由和爱更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是责任。”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心中泛起涟漪。 “我不是神的奴隶,也不是人的英雄,我是我自己的灵魂的主人,我贯彻了自己的理想,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从始至终都问心无愧。” 第380章 “什么是问心无愧?”杨婵皱着眉,困惑不解,“祖母在说问心无愧,真人也在说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就是……做自己不会后悔的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杨婵的眉头舒展了一些,“我感觉让身边的人,让眼前的人开心点、自由点活着与我有关。” “如果没有做到的话,我会愧疚。” “这算不算是问心无愧呢?” “算。” 杨婵提着莲灯,金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样却不一样的光芒,她问瑶姬:“那为他们而死,是不是我的责任呢?” 瑶姬沉默。 “瑶姬。”杨婵再问,“这算不算是我的责任呢?” “不是。”瑶姬说,“婵儿,你再想想,再看看,这世界很大,你还没有想的足够明白。” 杨婵又皱起了眉。 “不要轻言生死,我希望你做什么都要慎重决定,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很多牵绊,有哪吒、有杨戬、有玄素,还有……”瑶姬声音很小,“还有昊天。” “那你算是我的牵绊吗?” 瑶姬愣了愣,羞愧地低下了头。 杨婵看着宝莲灯下瑶姬摇摇欲坠的身影,忽然说:“我不会认你的。” 瑶姬轻轻应了一声。 “我有自己的父母。” “我知道。” “所以,即便死去的你也可以成为我的牵绊。” 瑶姬一怔,缓缓地抬起头,离开她怀抱的杨婵在一瞬间长大,她这些年长高了一些,可她明明可以长得更高远远超过瑶姬,却因为曾经的死亡永远停在了十八岁的熊熊烈火之中。 杨婵拿着宝莲灯,走过来拥抱了她,瑶姬颤抖着、难以置信地回应了杨婵的拥抱。 她们在漆黑而停滞的世界拥抱,杨婵退出怀抱,然后发现瑶姬其实长得和自己真的有几分相似,可是,又不是那么相似,她不知道这里面到底融合了多少个故人,缠绕了多少份思念,瑶姬和昊天看到她时心绪到底有多复杂。 但可以确定的是,她虽然是过往的投影,却也是现在真正的自己。 杨婵说:“外面的世界虽然不太好,但是能够活着与喜欢的人相遇很好。” “谢谢你让我活着。” 瑶姬眼中闪过泪光,她回:“谢谢你能够好好活着。” 杨婵灿烂地笑了一下,说:“我又得去外面的世界了,再见了。” 瑶姬微笑道:“再见。” 她看着杨婵远去的背影,心中萌生出不舍,她忽然喊道:“婵儿!” 杨婵偏过头,疑惑地看着她,瑶姬温声道:“我很爱你。” 杨婵愣了愣,眼里毫无预兆地落下泪珠,她茫然地感受着脸上滑动的泪,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位她不会承认的母亲,她擦了擦眼泪,选择了逃避,她转过身,提着灯,在被瑶姬一手停下来的世界里,径直往深处走。 她在亿万鬼魂缠绕的鬼域里搜寻淹没在涿鹿鬼域中的哪吒,铭刻在灵魂上的魂契,将她和哪吒缠绕出一根长长的、看不到的红线,杨婵沿着红线一路走。 她走啊走,也许走过了亿万年,才从混沌沉寂的世界里走到生灵喧闹的世界里,然后看到了身处在其中的哪吒。 他沉静地盘坐在漆黑的鬼域里,一动不动,杨婵看着他,愣了很久,又立即跑了过来。 她想要扑到哪吒的怀里,却不想,在触到他身体的一瞬间,眼前的哪吒就消失了,她扑了空,滚到地上,手磨到了粗砺的地面上。 等等。 涿鹿鬼域什么时候有了天地? 杨婵撑着手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在地上看到了漆黑的涿鹿照进刺目而明亮的天光,沉寂的世界挤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潮,小贩的叫卖声,人们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杨婵有些疑惑,她想,哪吒去哪里了呢? 正想着,自己就被人忽然踹了一脚,杨婵一顿,心想是谁敢踹自己,非踹回去不可。 她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他站在杨婵的面前,双手抱胸,不屑一顾地睨了杨婵一眼,哼了一声,问:“到底死没有?” “没死就滚远点,别挡了本大爷的路。” 杨婵震惊地瞧着看上去只有几岁的哪吒,听了他嚣张的言辞,想要拥抱他的手抬起又放下,然后在哪吒疑惑的目光下又抬起。 她把手里的宝莲灯当成了棒槌,一锤子砸到哪吒脑袋上。 第126章 苏醒 宝莲灯被杨婵当作棒槌使不是第一次,她一套操作走下来行云流水,让毫无防备的哪吒生生收了这一击。 似乎是没想到杨婵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死人”不但不让路,还比陈塘关的人多出了十一万分的胆子,竟然拿出了武器揍他。 这个爆炸的小魔王抱住头,阴恻恻地盯着杨婵,左看看右看看,像是看到什么稀罕东西一样,破天荒地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之中。 杨婵任他在一旁沉默,她收了宝莲灯,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将手心嵌进去压出许多红印子的石子一一拍掉,环顾四周,观察熙熙攘攘的闹市。 眼前的一切和记忆中的陈塘关一模一样,只不过有些熟悉的面孔变得年轻了许多。 年轻了许多…… 想到这里,杨婵默默低头看向缩水版的哪吒,心道,难道就像之前看到昊天过去的幻影一样,现在她看的也是哪吒记忆中的幻影吗? 第381章 一大一小堪称滑稽地在闹市里两厢对视,哪吒终于开口,他问:“你谁啊?” 杨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蹲了下来,平视着哪吒,踌躇许久,问了一个傻问题:“你看得到我?” 过往的幻影也能看到不属于幻影的她吗? 哪吒抱着被打的发肿生疼的头,呵呵冷笑两声,以牙还牙,趁着杨婵发懵,一头撞上杨婵的头,砸的她眼冒金星。 “唔!” 杨婵立即摁住被砸红的额头,震惊地看向哪吒,听他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地问:“你说呢?” 他不只看得到,他还打得到。 杨婵本来用宝莲灯将一踹之仇报了以后,那口闷气儿就散了,这下子气性又起来了,她眯起眼睛,看着这个熊孩子版的哪吒,怒从心头起,默默抬起手,打算糊他一巴掌。 哪吒不甘示弱,等着再咬她一口。 眼看着两个人一碰面就要打个你死我活,杨婵那落下来的手意外没有打到哪吒,她化掌做拳,近乎亲昵地轻轻捏了一下哪吒圆乎乎的脸,黑着脸问道:“你到底会不会好好说话?!” 哪吒脸上贴到杨婵的温度,感受到她莫名其妙的熟悉和友好,愣了愣,拍开杨婵的手,因为难得被善意对待的陌生和不适感,他眼中的疑惑和愤怒全全化作了戒备和不耐,他又一次问:“你是谁?” 杨婵想了想,觉得对于过去的哪吒来说,这个问题不好答,便把身份之类的可以轻易拉近两人关系的东西丢掉,只答了简单到连她本人是谁也无法说不明白的答案,她说:“我是杨婵。” “杨婵?”哪吒喃喃自语。 杨婵怪热心的,生怕哪吒不知道杨婵两个字怎么写,去扒拉哪吒摁在脑袋上的手,打算在他手心里写自己的名字,不曾想,哪吒一碰到她的手就像触了电,立马收回去,并在之后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暴躁了,他说:“我又没问你的名字!” 闹市熙熙攘攘,人潮汹涌,他这一喊将在暗地里跟踪他的人吓了一跳,在人群里很快暴露了异常,哪吒听到声音不耐地“啧”了一声,转过身眼睛一下子就抓住了那些跟踪他的人。 “又是李靖。”他自言自语。 杨婵伸着脖子,好奇地反问:“李靖?”这时候的哪吒不应该叫李靖“爹”吗? 哪吒偏过头嫌恶地看了杨婵一眼,心里不知道有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计较,身子一偏,一眨眼就在人群里没影了,杨婵惊奇地“欸”了一声,立马从地上站起来,环顾四周也看到了那几个跟踪哪吒的人。 他们发现哪吒不见了,也顾不上隐藏了一下子跳出来,大喊:“小少爷又离家出走了!别藏了,都出来!别让他出陈塘关!” 杨婵不知道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她抬头一望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陈塘关最高的那座塔,这座塔她曾经和哪吒不知道去过多少次,在那里能将陈塘关的所有都收入眼中,瞧着这些李家的仆从们在闹市里鸡飞狗跳地瞎转悠也不见哪吒的影子,她果断飞到塔上,打算在那里找失踪的哪吒。 她一落到塔上,俯瞰陈塘关全景,很快就找到了哪吒的身影。 之所以这么快,主要是这大爷走到哪就把祸闯到哪,想不注意到他都难。 他尚年幼个子很小,轻松地穿梭在人海里,后方“追兵”不断,前方也在围追堵截,他身无长物,随手捡起什么都能当作武器使,眼见着他为了躲后边的人砸了身后的面摊,顺手捞走人家数个陶碗,看也没看就精准地抛向后方的追兵,百发百中。 紧接着他在前后夹击的情况下逃向一间药铺摊子,只听到混着男女老少崩溃的尖叫声,这位小霸王从药铺后门跳到了屋檐上,前后围追堵截的官兵和仆从们被药铺的伙计们拦着要赔偿,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他见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洋洋地给他们做了个鬼脸,而后飞檐走壁,十分熟练地在陈塘关建筑群上跑酷。 跑到哪,房顶上的瓦片就砸到哪,所经之处,哀鸿遍野。 他过五关斩六将,在闯下无数“恢弘”的战绩后终于来到了陈塘关的城墙前。 陈塘关是大商南边重要的军事关卡,这里的城墙都跟外面的不一样,高的像是一座山一样,对杨婵来说都显得过于威严,何况是现在变回小孩子的哪吒? 杨婵看着哪吒在城墙前停了几秒,然后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城墙,冷哼一声,紧握着拳头,又向前走去。 这是要出城吗? 杨婵从塔上飞下来,不远不近地跟着哪吒,看着他硬闯关口闯不过,又因为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后面被他甩掉的追兵再次赶来,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一个中气十足的怒吼声。 他喊道:“哪吒!!” 哪吒愣了愣,转过身,看到了身穿着盔甲、怒发冲冠的李靖。 因为英明威武的李大人驾到,终于有人能够收拾这位邪门又无所不为的妖孽了,众人欢欣鼓舞,就盼着李大人再次“降妖除魔”,将这个孽障丢回家去,再也不要让他出来招摇过市,祸害百姓。 李靖利落下马,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打算把这个天天闯祸的倒霉孩子带回家,不想,哪吒在他走过来时,像是只应激的猫,霎时间一张满载着嫌恶和愤懑的脸变得愈发凶恶,呲牙咧嘴地瞪着他。 前是守备森严的城防军,后是李靖,哪吒躲无可躲,基本上就只有回家一条路了。 第382章 杨婵皱着眉,思考着要不要把哪吒从里面带出来,可现在的情况跟之前她见过的鬼域大不一样,她拿不准情况,迟疑地飘荡在空中,然而她还没有做出决断,哪吒就冲了出去。 他干脆利落地放弃了守备森严的城门口,倒转方向,又跑又跳,出乎意料地往城墙上跑,李靖一顿,又连忙追去。 他一追,守在城门口的官兵也跟着追过去,城墙上的风景现在变得极为滑稽,一群高大威武的汉子费了九牛一虎之力,连个膝盖高都没有的小娃娃耍了个团团转,就让他像只猴子一样在城墙上上窜下跳,最后跳到了垒高的城墙上。 李靖一惊,连忙喊道:“你这混账东西,还不下来!” 哪吒偏过头,露出半张稚嫩却俊美的脸,他扎着可爱又有点滑稽的双髻,上面缠着两根翻飞的红线,在他凤眸微挑时一齐上扬勾起一个美丽的红色轨迹。 他漆黑无光的黑眸里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脸上也有了轻快的神色,他看了看身后惊慌失措不断骂着让他下来的李靖,又看了看城墙下的万丈悬崖,勾起一个笑,心想,要么走出这个鬼地方,要么在这里摔死。 他望着远方那个他一直寻找却不知道名字和身份的人,露出迷茫和向往的神情,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他闭上眼,变成了一片随风漂泊的落叶,幼小无依的身体在风中飘荡,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这声音远比喧闹的人声柔和,正温柔地催促着他叶落归根。 他剧烈地下坠着,可临到某个位置时,温柔的风声具象化变成一只柔软的手,拖着他上行,然后这风又变成一个具象化的人,用温暖的躯体包裹着他,带着他飞到了上空。 哪吒过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落地,疑惑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杨婵的脸。 哪吒愣了很久,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目光最终停在了她那双璀璨的眼睛上,他动了动嘴,喊了一声:“杨婵。” 看来他真的把杨婵的名字记住了。 可是杨婵并不觉得欣慰,她气恼地用宝莲灯狠狠敲了哪吒的脑袋。 哪吒疼的“嘶”了一声,骂道:“有病啊你!” “你才有病!寻什么死呢你??” 虽然杨婵明知道幻境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哪吒也不可能在这里死亡,但杨婵看到哪吒干脆利落地跳下去,还是心惊肉跳,在接住他的时候甚至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们在这里吵着,放在城墙上的人看来就显得有点恐怖了,他们根本看不到杨婵,全程只看到哪吒跳下去后莫名其妙刮起大风,带着哪吒飞上空中,现在又看到他在那自言自语,简直就像是撞了鬼。 果、果然是妖孽吗? 他们忍不住这样想到,而后纷纷看向死死抓着城墙,差点也跟着跳下去的李靖,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李大人。” 可惜他们的李大人还没缓过神来。 杨婵把哪吒安稳地放到了地上,哪吒落了地,没有消停多久,转过身又往外面走,坚定的样子仿佛是在寻找某种在这世上一定存在的东西。 杨婵不解地跟着他。 “哪吒。”身后传来呼喊声。 杨婵顿住脚步,转过身,向上望去,看到了城墙上的李靖。 他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脱力地倚靠在城墙上,半只身体都露了出来,他说:“你留下的信你娘一看到就吓晕了,现在也在家里急切地等着你回家,难道你要让她担心吗?” 哪吒坚定的步伐忽然停住。 就算有了杨婵的帮助,哪吒还是没有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回了李府被关了禁闭,李靖学过几年仙法,不说别的,关一个尚未修习仙术的哪吒还是没有问题的。 哪吒双脚上捆了捆仙绳,倒吊在府中一颗老树上,树外里三层外三层裹了禁制,谁也无法出入。 哪吒听着李夫人压抑的哭声,无趣地在树上倒吊着晃来晃去,他挣扎着向上扑腾,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攀住绳子,看到了坐在树枝上的杨婵。 他说:“他们看不到你。” 杨婵点点头:“好像是这样。” ……还挺淡定。 哪吒又问:“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杨婵。” “谁问你名字了?”哪吒眯起眼睛,“人话都听不懂,你该不会是没化形几年的蠢妖怪吧?” “我是妖怪?”杨婵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然后从树上跳下来,狠狠拍了一下哪吒的背,将他晃荡的弧度变得更大,哪吒疑惑地“欸”了一声,就听杨婵愤愤地说,“我是妖怪,你还是妖孽呢!” 哪吒从高空上又荡了回去,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但不管是近是远,听着都让人开心不起来。 他说:“你不是妖怪,难道是神仙吗?” “我可不是神仙。” “哦,”哪吒恍然大悟,“你是鬼啊。” 杨婵无语至极:“我就不能是个人吗?!” “不像啊。” “哪里不像?” 哪吒沉思片刻,说:“嗯,感觉哪里都不像啊。” 他心中已经认定杨婵是只女鬼了。 这世上最怕鬼的人成了鬼,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杨婵气闷地又拍了他一巴掌,这下子拍的力气够大,将哪吒直接荡到天上去了,哪吒正好用脚钩住了树枝,学着杨婵刚刚的模样做到了树干上,低头看着树下的杨婵,嘴唇微勾,贱兮兮地说了句:“多谢了啊。” 第383章 谁也看不见杨婵正方便了哪吒。 李靖每次就这一套,一闯祸就打算拿这来让哪吒服软,虽然哪吒从没有服过软,可李夫人看不得哪吒受罪,一看到哪吒受苦,眼泪就跟珍珠似的掉个不停,哪吒就算不愿意低头最后为了李夫人也得把头低下去。 可这一回有了杨婵,哪吒吃香喝辣,还有人陪玩陪聊,生活质量飞速上升,虽然每天照样在树上挂着,但别提过的有多惬意了,连着罚了好些日子,不像以前那样受罪,人反倒越发圆润起来。 别说李靖了,就连时时守在一边的李夫人也觉着奇怪。 他倒挂在树上,在李夫人担忧的目光里,在看不到杨婵的世界里,自言自语。 他说他打算一次越狱,继续出逃。 杨婵看着不远处的李夫人,觉得他这个方法不可行,哪吒皱着眉问为什么。 杨婵昂了昂头,示意李夫人的位置,说:“你娘在这里。” “所以呢?” “你知道她爱你,没了你,她会很难过,”杨婵顿了顿,想起陈塘关的那些日子,轻声叹道,“你又怎么走的出去呢?” 哪吒一顿,稚嫩的面容沉下来显得十分老成。 哪吒不说话,也不肯看李夫人,杨婵又说:“你现在还小,为什么非要走出陈塘关呢?” 哪吒沉默了许久,说:“我想找个人。” “什么人?”、 “不知道。” 哪吒双手抱胸,听着树叶飒飒的声音,仿佛置身于清静安然地山谷中,循着这种感觉,他越过梦中的山水,看到了某个人的背影。 他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更不知道他是谁。” “但我知道,他本该来找我的,可是……他好像再没有机会来找我了,”哪吒睁开眼,看着倒影一般虚假的世界,看着世界里唯一真实的杨婵,说,“我想,我得去找他。” “找不到也得找。” “我一定要找到他。” 杨婵闻言一僵,她打量着眼前稚嫩的孩童,透过这副皮囊似乎看到了内里孤寂又疲惫的灵魂。 这不是孩童的灵魂。 她站在原地,第一次认真观察眼前的世界,幽深而诡异的李府变得像是一副水墨画,模糊又扭曲,不远处小心翼翼观察的李夫人的面目也变得模糊,似乎复刻她的人有些忘记了她具体的模样,于是她脸上那一双时时变化,一会儿有神、一会儿无神,一会儿上扬、一会儿下垂,连微微张开的红唇也不断变化着唇形,身上的衣服细微地改变着纹绣的花纹。 杨婵瞪大眼睛,快步向前走去,身后却响起呼唤声。 他喊:“杨婵。” 杨婵转过头,震惊地看着树上倒挂的孩童,在她转身的刹那个扭曲又模糊的世界再一次胡乱拼凑出勉强完好稳定的形状,维持着世界正常的运行。 而这个世界的主人却对此一无所察,他看着杨婵,奇怪地问:“你在看什么?” 这不是孩童的灵魂。 杨婵想, 这就是哪吒本人。 * 当意识到这就是哪吒后,杨婵变得沉默了许多,她从参与者成了哪吒不断重复的过往的旁观者,看着他闯下一件又一件祸事。 这些曾经用来试探和反抗的把戏成了他寻觅路上的副产品。 他只想离开陈塘关这个鬼地方,然后找到那个他连名字和身份都不知道故人。 曾经令他十分在乎的旁人嫌恶的目光,如今真的成了他最不在乎的东西,他不在乎陈塘关的百姓,不在乎李靖,更在乎能不能在这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这世界里唯一能让他停步的只有那连面目都模糊了的李夫人。 他的执着杨婵看在眼里,于是也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是为了唤醒哪吒才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的,可是,当她看到哪吒在虚假的世界里反反复复地重复那些令他痛苦的过往的时光,只为了再遇到那位为他寻得来生的仙人时,她变得迟疑了。 苏醒对哪吒而言,究竟算不算一件好事? 这样的痛苦连家破人亡的杨婵也难以承受,何况是从未拥有又好不容易拥有的哪吒? 他该如何才能度过这场难关? 杨婵怎么也想不出来,她好像只能无能地旁观。 在那以后,她成了哪吒的锚点,那些其实重复过无数次的事件开始逐渐往前行进,他慢慢“长大”,和李靖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李夫人夹在父子中间左右为难,只能跪了这个又去求那个。 父亲强势而刻板,母亲懦弱而愚昧,这便是哪吒扭曲而窒息的家。 哪吒一改曾经的做法,从始至终也没有向李靖跪过,也从未有过任何和好的打算,即便李夫人如几十年前那般苦口婆心、泪眼婆娑地劝说他。 时间终于来到那一天。 李靖去往朝歌朝觐帝乙过后,得帝乙亲自卜算,算出他最小的那个儿子会亡了大商。 帝乙年迈,东夷叛乱,鬼戎侵边,王室内斗,国家内忧外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挑动帝乙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他苍老而枯槁的手紧紧抓着他这位朝野内外都出了名的“忠臣”的手,半恳求半威胁地要他为了帝国的未来,铲除这个潜在的威胁。 即便这个威胁只是一个垂髫小儿。 第384章 谁都可以杀了哪吒,可这个人决不能是李靖。 谁都会杀了哪吒,但只有身为父亲的李靖有可能为他寻得一条生路。 李靖红着眼眶,匍匐在地上,信誓旦旦地受命皇恩,回去后,拔出剑说要杀了哪吒这个孽障,以全忠义。 李夫人尖叫着用身体阻挡,紧紧抱着哪吒,像头即将失去幼崽的母狮,发了疯似的吼叫着。 哪吒听着母亲的吼叫声,深深地皱着眉,到底没有推开她。 有了李夫人的阻挡,李靖终于有了借口放下剑,他说:“你为了这个孽障,迟早会毁了我们整个李家!” 李夫人与他夫妻多年,什么没有学会,唯独学会了奴颜婢膝地示好,她见李靖愿意放下剑,小心翼翼地松开哪吒,爬到李靖脚下,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恳求他给哪吒留下一条生路。 她怕李靖不够满意,又拉着哪吒一起磕头。 哪吒一如既往地不肯磕头。 李夫人急得哭个不停,她哽咽着,哭道:“你快低头啊,算娘求你,你快给你爹服个软吧。” 李夫人压着他的头,哪吒头微微下垂,脖颈都微微颤抖,却硬是没有把头低下来。 其实他这头无论低,还是不低,结局都不会改变。 杨婵在一边旁观,沉默地看着哪吒,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除了哪吒没有人能看得到杨婵,哪吒也一直拿她当鬼,她做什么、说什么,哪吒都不会太在乎。 因为杨婵与他的世界无关。 杨婵单膝跪下来,朝他伸出手,在漫长的迟疑过后,终于做出了选择,她要把他送到他想要去的地方,她说:“我带你离开陈塘关。” 哪吒在母亲的哀求声中,用余光瞥了杨婵一眼。 “商王下令要杀了你,你父母会为了家族放弃你,”杨婵提前宣告了结局,“再没有人可以用爱拦着你远行了。” 哪吒漆黑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我带你离开这里,”杨婵的手心摊开,继续说道,“去你想去的地方。” “找你想找的人。” 哪吒蹙起眉,犹疑不决:“可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他。” “会找到他的。”杨婵笃定地说,“我会帮你。” 哪吒一顿,笑了一下,问:“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杨婵。” 哪吒嘲讽道:“不过是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 “不,我不是鬼,我是人,”杨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金色的眼睛里亮着让人心口发烫的光芒,戳破了一切谎言和虚假,“是这个世界里除你以外,唯一的真实。” 哪吒的身体连同灵魂一齐僵住,他脸色阴沉,死死盯着杨婵,有什么他一直抗拒的东西正在心底悄然苏醒。 杨婵无意让他痛苦而直接地面对现实,她声音放轻,放柔和,温声道:“我带你去见他。” 哪吒置若罔闻,只一直看着她,杨婵安然处之,两厢对视,许久过后,终是哪吒败下阵来,他在混乱而喧闹的李府里,朝杨婵缓缓地、慢慢地伸出了稚嫩的手,然后被杨婵不容置疑地一把抓住。 他一直在抗拒与杨婵肢体接触,不知道是因为她太温暖,还是她太真实,刚一被抓住手,他就不适往后抽手,可杨婵抓得又快又紧, 似乎是在戒备他任何一种退缩的可能。 “哪吒。”她喊。 在出声的下一秒,脚下升起花蕊形状的风,托举着他们远行,他们乘着风远去,跨过高耸的城墙,走到美丽的海滩,飘进了奶白色的云层里,然后越过了险峻的山川,轻易地度过了崇山峻岭,在一处草木枯败的荒山落地。 这山偏僻又荒凉,他们一落地,山里饿成皮包骨的豺狼一看到他们就眼冒绿光,不自量力地要夺走他们的性命,哪吒冷着脸,还未动作,杨婵就摁住了他的头,一挥手把好容易跑到这里的豺狼拍走了。 “这里太危险了,”杨婵踏出步子,做出一副引路人的样子,说,“先换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吧。” 哪吒看着摔得七荤八素,哀叫不断的孤狼,沉默片刻,毫不客气地说:“我觉得是你比较危险。” 杨婵停住步子,转过头,看着哪吒,反应了两秒,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说:“是吗?” “……我没有夸你。” 真不知道她又在得意些什么。 等等。 哪吒也停住了步子,心跳漏了一拍,看着杨婵的样子,心里想,为什么要觉得是又?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任由他如何抗拒也无法阻止它的生长,杨婵此后做的任何事、说的任何话,都让他感觉亲近的十分违和,好像他本就跟杨婵相识已久,好像杨婵不只是只能跟随他的影子, 好像他十分喜欢杨婵。 杨婵拉着他在这无人的荒山里呆着,笃定地说会等来他一直想找的人。 可他们在一起等了一天又一天,怎么也没有等来那个人。 哪吒与杨婵并排坐在一颗大石头上,望着远处的风景,幽幽地说:“他不会来的。” 杨婵不知道又在捣鼓些什么东西,一边捣鼓一边淡定地回:“他不在这里,就在那里,我会带你去找到他的。” 哪吒听着了这话,转过头,注意到杨婵手里编的东西,问:“你在做什么?” 第385章 “随手做个小东西,看手生了没有。” “结果呢?” “结果就是我是个无所不能的天才!”杨婵献宝似的亮出了手里用枯草编的蝉,凑到哪吒面前,说,“一学即会,一会就不会忘!” 哪吒:“……这是个什么东西?” “蝉啊。”杨婵还给哪吒编过,那个小玩意至今还跟哪吒那群珍贵的法器一起放在他的乾坤袋里,她像很多年前那样,故意模仿蝉鸣,吱吱吱地叫。 哪吒无语地接过小蝉,问:“为什么突然要做这个?” “蝉音通婵,”杨婵眉眼低垂,她坐在向阳处,头发丝都泛着金色的光芒,可她神情落寞,低声说,“我希望你能记得我。” 哪吒心口莫名一跳,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他死死摁着胸口,不让它们出来,他别过头,说:“我知道你是杨婵。” “是吗?” “是的。” “那你现在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杨婵。” “还有呢?” 哪吒一噎,说不出来别的答案,可是杨婵除了名字也从来没有告诉他别的答案。 可他好像知道别的答案。 是什么呢? [别想了。] 心底忽然出来一阵悠远的声音,像是来自整个世界的劝告声,哪吒分辨不清,他异常跳动的心脏因为这声呼唤渐渐平复,他平复了呼吸,试探着看了杨婵一眼,然后惊恐地发现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杨婵,变淡了。 杨婵当然也察觉到了,她表情变得复杂,看着他,秀美的小山眉微微蹙着,眼中闪着泪光,淡红色的唇轻轻抿着,看上去十分难过。 她说:“哪吒,你在抗拒我。” “我没有。”哪吒立即反驳。 “不,我知道你一直在抗拒我。”杨婵深吸一口气,说,“哪吒,是我太过执着,如果你真的太过痛苦,如果这便是你的选择,我不会逼迫你、也不会困住你……” “我会成全你的。” 哪吒漆黑的眼瞳猛地颤动,他死死握着拳头,手里的小蝉也被他捏碎了。 他们在这之后去了乾元山。 这个充满虚假和谎言的世界,关于乾元山的一切却异常真实,之前哪吒怎么走也到不了的地方,经杨婵点拨,很轻易就走到了这里。 他们和曾经一样载着简易的竹筏度过涪江,走过腥湿的泥潭来到了乾元山的山脚下,山外金霞童子化身白鹤展翅高飞,发出凄厉的哀鸣。 杨婵送哪吒到乾元山三万三的石阶后就不走了,哪吒走了几步没有听到杨婵的脚步声,转过身,发现杨婵就停在山口,抬头望着他,一动不动。 哪吒皱起眉,问:“怎么不走了?” “到了。”杨婵言简意赅。 她昂了昂头,示意哪吒往上看,哪吒顺着她的眼神,看到了三万三的石阶后,有一个十分模糊的人影,那个人藏在乾元山的山雾中,只留下一个消瘦挺拔的剪影。 哪吒微微瞪大眼睛,忽然激动起来,他三步并两步,一边跑,一直停留在幼年的身体也开始慢慢长大,幼稚的双髻成了乱糟糟的散发然后又成了高高束起来的马尾,他越变越高,身姿越来越挺拔,背影越来越像杨婵当年在巫山遇到的孤傲的少年。 他在一瞬间就明了他一直寻找的人到底是谁,他高声喊道:“师父!!” 呼唤声回荡在乾元山幽静的山谷里,和金霞是一样的凄厉。 杨婵看着他的背影,红着眼眶,从始至终没有做出任何阻拦的动作,即便她知道哪吒这一走,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 哪吒跑得很快,可跑着跑着,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让他逐渐减慢步子,直到最后停下来,他停下脚步,又一次转过身,看到了杨婵与他已经拉开了很长的距离。 他们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中间相隔的距离正像是他们曾经无法逾越的仙凡之界。 哪吒喘着气,皱着眉,又一次问:“你怎么不走了?” 杨婵答:“这山不是凡人该走的山。” “这路也不是杨婵该走的路。” “哪吒,”她说,“这是你的路。” “胡说八道什么?!”哪吒意乱心慌,喊道,“你不是说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这样的话这个世界里的杨婵没有说过。 杨婵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杨婵,”哪吒攥着拳头,吼道,“你已经说了成千上万次了!” “是,我说了成千上万次了,所以,”杨婵顿了顿,质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哪吒呼吸急促,身体僵硬,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杨婵明了,她抬起手,为他指明方向,道:“往前走吧,不要回头。” 如果这就是他的选择,杨婵会成全他的。 哪吒紧攥着拳头,愤怒地瞪视着她,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了。 这一回不只是世界的意志在抗拒着她,连她本人也打算离开这个世界了。 哪吒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穿的是嫁衣吗?” 杨婵愣了愣,身影稍微变实了一点,露出衣服上红色的花纹,她低头看了一直没来得及换下的嫁衣,沉默片刻,抬起头,面不改色地说谎:“不是。” 哪吒脸色变得阴沉了一些,他沉声问道:“那是什么?” 第386章 “只是一件普通的衣服。”杨婵答道,“没有任何意义。” 哪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却揪心地疼,他说:“好。” 他转过身,继续走,三万三的石阶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完,山上的人影明明看起来已经很近了,却怎么也抵达不了终点,哪吒没走几步,也许是太疼了,苍白的脸色竟然开始发青。 他呼吸急促,几乎要走的喘不过气来,他终于又一次停下步子,在身上焦急地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了那只被他捏碎的小蝉,他紧紧抓着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深吸一口气,打算继续往前走。 可就在这时,小蝉上亮出了一条红色的线,它飘荡着往山下走,往即将消失的杨婵手里走,哪吒不需要去看,就知道这条出自他手中的红线最终会落到谁手上。 他想起杨婵之前的话,咬着牙,往前继续走,可那本可以无限延伸的线在他往前走时,又慢慢绷直、绷紧,甚至开始绷裂。 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这条线真的就这样断掉,于是,他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他在与杨婵的对峙中又一次败下阵来。 可这样的输赢毫无意义。 他望着再看不清的剪影,痛苦地闭上眼,天与地、山与水,关于乾元山的一切开始崩塌,太乙遥远的身影也随之消亡。 哪吒停在空白的黑暗里,在停滞的涿鹿鬼域里,低下来高昂的头颅,弯下了挺直的脊梁,曾经骄傲肆意的少年又一次沉入那个沉郁幽深的黑潭中,挣扎不能。 哪吒承认了真实,却也因此直面了痛苦。 “杨婵。”他唤。 “嗯。”杨婵鼻子酸涩,声音哽咽,看到哪吒苏醒,她没有曾经想象的那么高兴。 “师父没了。” 杨婵沿着红线牵引的方向,走了过来,听到哪吒问:“你知道失了归处的自由是什么吗?” 杨婵还未回答,他便回答了这个绝望的答案: “是漂泊。” 杨婵紧紧抱住了他,一感受到杨婵的温度,哪吒就像是重新获得呼吸的溺水者,立即紧紧地抱着杨婵,艰难地呼吸着。 连结他们的红线此时飘荡在空中,在他们相拥之时,将他们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以红线为依凭, 让两个漂泊的灵魂,得以相依为命。 第127章 祝福 杨婵先哪吒一步苏醒,醒来时,她已不在巫山那间茅草屋里了。 她和哪吒,连同那辆从西岐带出来的马车一起回到了西岐,当时这辆载着两人的这辆马车凭空出现时,差点在如今因三霄袭城而变得风声鹤唳的西岐城引发动荡,幸好杨戬及时出现,认领了这辆马车,并带着杨婵和哪吒回家,才阻止了一场人仰马翻的闹剧。 杨婵和哪吒一起回到了姬发送给哪吒的那座大宅子里,她躺在她曾经常住的房间里,真实的阳光带着暖到人心口的温度从支起来透风的窗口爬到了杨婵掖着被子的胸前。 还未睁开眼,就听到四象叽里咕噜的声音,好像是在跟什么人说话,杨婵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在迷蒙中看到了四象模糊的样子,却没有瞧见与四象说话的人。 四象注意到她睁开眼睛,惊喜地“啊”了一声,连滚带爬地从床上掉下来,滚到地上,不知道跟什么人说一声“我没事”,然后就又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大喊道:“舅舅,娘醒了!” 杨婵动了动手指,等到意识可以逐渐可以操纵身体后,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看到了跑到门口的杨戬,杨戬应该是刚从军营回来,手上的长刀还没收回去,正张牙舞爪地亮在身前。 可一看到她,杨戬就立即将手里的刀丢下,刀一落地丁零当啷的响,杨戬快步走来,还未跟杨婵说上两句话,就已将杨婵紧紧拥入怀中。 杨婵一愣,呆在杨戬的怀里,听到他吐出一口长气,像是终于把悬在心头的东西放下,紧绷的身体也变得放松起来。 “婵儿。” 不过是寻常的呼唤就让杨婵红了眼眶,她低下头,埋在杨戬的怀里,抬起手像小时候那样趁杨戬不注意偷偷攥住他的前衣,喊:“阿兄。” 怀抱变得更紧了些。 “婵儿,”杨戬一向沉稳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说,“我很担心你。” 杨婵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回:“对不起。” 她从小到大就这样,总是不能让人省心,总是让人担心,好像生下来就是个讨债鬼,专来讨杨家上下的债。 杨戬叹了口气,松开了怀抱,低下头,揉了揉杨婵的脸,说:“一醒来就说这个干什么?” 杨婵眼前遮住的光芒忽然被杨戬这张清俊的脸庞所代替,杨婵愣了愣,看着这张过分熟悉的脸,忽然发出一声惊叫。 她吓得往后仰倒,又载回了温暖的床褥中。 “婵儿?”杨戬看到杨婵动作疑惑不解又担忧不已,赶紧去拉杨婵,可杨婵埋在他怀里,微微发着抖,怎么也不敢抬头。 又是他? 刚冒出这个念头,杨婵又立即否决, 不是他。 她在杨戬担心的呼唤声中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杨戬的模样,与心里那个让她怨恨又依恋的人一一比对。 很像。 怪不得她第一次看到他会觉得那么眼熟。 可幸好也只像了七八分的模样,杨戬长相更加柔和,比起他,杨戬更像杨天佑,谦逊又温柔,更何况…… 第387章 她抬起手,在杨戬疑惑的目光中,捧起他的半张脸,纤细的手指点在杨戬的眼角,打量着杨戬那双棕褐色的眼睛,她原本只想看从中寻找到杨戬与他的不同,可没想到,自己竟然透过杨戬这双如镜一般干净的眼睛里发现了自己金色的眼睛。 那个人在巫山朦胧的烟雨中回头望她的那一眼忽然浮现在心头。 两双金色的眼睛跨越了时空,在杨婵眼前完完全全重叠在了一起。 ——这才是真正的一模一样。 杨婵的手烫住了一样立马收了回来,杨戬搂着她,眼看着杨婵魔怔了一般,双手往自己的眼睛里扣,用力的样子像是要把她这双眼睛给生生挖出来。 杨戬吓了一跳,顾不上弄疼她了,一把把杨婵的手抓住,然后将她死死摁在床上,杨婵挣扎地满脸通红,杨戬厉声喝道:“杨婵!” 杨婵闻言一怔,霎时间冷静下来。 她被压得浑身动弹不得,死死抵在床上,只有一双眼睛能动,她抬起眼眸,凝视着这张可亲又可恨的脸,看着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里终于流出小溪一样的泪水。 明明已经在瑶姬那里已经说好了,自己永远不会认他们,可是对着杨戬,她还是发自内心地羞愧,她曾经理所当然憎恨的一切如今成了她的罪孽,让她在面对杨戬时抬不起头来。 她是杨家的讨债鬼,占了杨婵的身体,夺了独属于杨戬的父母之爱,如今又成了仇人的血脉至亲。 在鬼域面对瑶姬时故作的从容在杨戬面前溃不成军。 “云华很好,杨天佑也很好,”瑶姬说,“他们是你真正的父母。” 她该如何自处? 她变成了一只缩回壳中的蜗牛,不敢对上杨戬担忧的眼神,她紧紧闭上眼,转过头,埋在柔软的床褥中,压抑着恐惧和负罪感,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无法自处。 杨戬见到她这副模样,决定去找大夫,却被她一把抓住手拦住了,她说:“阿兄。” 杨戬听到杨婵的声音,立即趴伏下来,半跪在床边,头挨着杨婵的头,想要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杨婵说:“对不起。” 杨戬依然疑惑不解。 他眉间聚起小山,觉得杨婵变得十分奇怪,正要刨根问底时,四象紧跟着杨戬的步子一蹦一跳地走了进来,跳到杨婵床前,喊:“娘。” 杨婵始终没有回应她,四象奇怪地“欸”了一声,看向杨戬,杨戬朝她摇了摇头。 自那以后杨婵对杨戬的态度彻底变得奇怪起来,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说话也总是遮遮掩掩,变得谨小慎微,小心翼翼,这态度跟曾经杨府里那些侍女一样。 关切却谨慎,中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杨戬不知道原因,对杨婵刨根问底也是不可能的,只能把这一切归因于跟着哪吒去了一遭涿鹿鬼域,精神上受了刺激。 他看杨婵那副样子,心里自然有气,但是他也不好把这些怨气撒在本就变得小心的杨婵头上,他决定把所有的因果都一股脑倒在哪吒头上,以后有的是机会找他算账。 按照杨婵的说法,她是去巫山找那位曾经帮助过阐教神出鬼没的陆前辈了,并在他的帮助下走进了涿鹿鬼域,将哪吒从心魔中带出来,但是鬼域里的恶鬼们还需要哪吒用灵魂镇压,所以,杨婵先哪吒一步苏醒。 话虽如此,杨婵虽也信誓旦旦,但没看到哪吒彻底苏醒,杨婵自己还是十分担忧,她在杨戬的反对声中,搬进了哪吒的房间里,日夜陪伴,就是希望能立即看到哪吒苏醒。 杨戬每天从军营回来,总会用手做刀,倚在门边,眯起眼睛,隔空在哪吒脖颈上比划着,随时准备着给他来上几刀。 哪吒或许也觉得自己整天脖子凉飕飕的,终于在杨婵苏醒的几天后也跟着悠悠转醒。 杨婵一直守候在床边,寸步不离,他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理所当然是杨婵。 那会儿杨婵几天几夜没睡,又困又累,趴在床边打盹,粉红色的发簪连同哪吒送的蓝色发簪一齐松散的簪着头发,她的头发披下来,碎发遮住了眉眼,又因为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地飘荡着。 夏末的蝉鸣依旧声嘶力竭,哪吒看着杨婵,却觉得万籁俱静。 他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然后恶作剧似的拽住了杨婵的头发,又轻轻地往后一扯,杨婵的头立即跟着往左扯,然后,她忽然惊醒,猛地一抖,从床边弹了身来,看到了正戏谑地看着她的哪吒。 “你……”杨婵一直等着他苏醒,可等到他真醒了,脑子里又变成一片空白,讷讷半晌,憋出一个,“醒了?” 哪吒故意学她白痴的样子,把语调拖得老长,反问道:“嗯……不明显吗?” 杨婵委屈地“呜”了一声,扑上去抱住了他,哪吒哈哈一笑,将她搂上床滚到一起去了。 杨婵像是扯面皮一样,将哪吒的脸扯来扯去,哪吒倒没反抗,甚至欣然伸出头来,方便杨婵检查。 杨婵先是翻了翻他散乱的长发,然后又死盯着他漆黑的眼睛,接着手贱地戳了戳他眉间的咒印,之后又捏了捏他的鼻子,下手由轻变重,应该是真缓过神来了。 哪吒被杨婵堵得喘不过气来了,两人大眼瞪小眼,无声交流,最终哪吒交涉失败,只能使出流氓手段,偏过头,将温热的唇蜻蜓点水一般轻轻贴在杨婵唇边。 第388章 杨婵吓得“啊”了一声,整个人往后跳,躲开了这个吻,却仍禁锢在哪吒的怀里。 “满意了?”哪吒问。 杨婵不好意思答应,勉强点了个弧度非常微弱的头。 哪吒嗤笑一声,抓住杨婵乱糟糟的头发,问:“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了?” “我怕你醒来看不见我难过,所以一直没敢走。”杨婵委屈地低下头,“但你一直不醒。” 哪吒愣了愣,脸上的戏谑顿时没了,他沉默片刻,将杨婵搂得近了些,难得解释道:“那些家伙太烦人了……浪费了点时间。” “嗯。” “我不会不醒的。” “嗯。” “杨婵……” “嗯。” 他们默契地没有提起在幻境里发生的事,没有提起哪吒打算放弃杨婵去死,也没有提到杨婵打算成全哪吒放手。 “杨婵,”哪吒沉默了很久,说,“对不起……” 杨婵常常说对不起,却不愿意听别人跟自己说对不起,她埋在哪吒怀里,打断了他的话,道:“哪吒,以前我觉得一切发生的太快,太早了,我还完全没有准备好。” “但现在我觉得世事无常,有什么想到的事一定要立即去做,因为我不知道这一刻相聚,下一刻是不是就会别离。” 她感受到哪吒的怀抱变得更紧,快要让她喘不过气来了,但她没有叫停,她现在极为不安,正需要这样几近窒息的拥抱,让她获得安全感。 涿鹿的事、昊天的事,还有杨戬的事,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只能在哪吒这里获得一丝喘息和慰藉。 “哪吒,”她说,“我们成婚吧。” 哪吒一怔,许久过后,埋在杨婵的肩窝里,与她交颈而卧,说了个“好”字。 * 三霄让喜事变成了丧事,西岐打了这么久的仗,却还是第一次大面积的殃及城中的百姓,许多人失去了亲人,哀恸不已。 丧事接二连三的举办,哪吒和杨婵的婚事夹杂其中是唯一的喜色。 可这喜色并非是真正的喜庆,太乙过世,没有人真正高兴地起来,婚事礼数多过喜悦,庄重又肃穆。 天蒙蒙亮的时候,在远离城中心一处偏僻又狭小的宅院里,正做着个穿着婚服,试着红妆的新娘。 那是杨婵。 她从哪吒那座宅子里搬了回了最早住的地方,她在这里待嫁,今日黄昏时节会从这里出发,嫁到城的另一边。 此时屋子里挤了很多周宫里派来的侍女,院墙两边的邻居小姑娘起了个大早,叫醒了家里睡得正香的狗,兴致盎然地踩着好几块石头,趴在墙头,去看杨婵院里的动静。 那石头群叠在一起摇摇晃晃的,感觉马上就要倒了,她怀里的狗都害怕地叫起来了,但那小姑娘不以为意,借着昏暗的天色,看的津津有味。 为了吃瓜可真是拼了。 而被吃瓜的杨婵穿着重新绣好的嫁衣,正摆弄着半好的妆容,她手里小心地摩挲着写自太乙真人的庚帖,身边侍女们交代今日纳亲的事宜,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点没往心里记,专心致志地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念太乙写的字。 太乙写的时候明显十分紧张,整幅庚帖都写的十分紧凑,字与字之间依稀可见一些由于微微颤抖的笔法而导致微小的波浪。 这份庚帖和屋中满载的小部分聘礼是昨日由哪吒亲自送过来的。 清晨时月亮业已西沉,天却还未大亮,天空掩盖在云层下,遮蔽了夏末时节红的惨烈的朝阳,将天铺成一片又一片的深深的蔚蓝色。 外面天光太暗,屋里便点上了烛火,烛光摇曳,闪烁不停,杨婵眼前摆着一张磨得很光滑的铜镜,铜镜背面镌刻着精妙的莲花符文,铜镜中反射出她扑上红妆的模样,她穿上了玄色与红色相间的婚服,衣襟边缘绣着夏日正在盛放的红莲,一株连着另一株,将杨婵整个纤瘦高挑的身形包括其中,露出一节纤长白皙的脖颈。 平时散下来的头发今天打算全部梳上去,繁复而美丽的金饰插满了她的头发,美则美矣,就是重的要命,杨婵坠得脖子疼,她扶住后脖,将手上的庚帖轻轻放到桌上,小弧度地抬起头,与镜中的自己对望。 她明明停留在十八岁,再也长不大了,按理和曾经的自己相比没什么变化才是,可今日看来却有些陌生了。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伏住后脖的手伸出来,蒙住了自己敷上粉黛的半张脸,妆还未上全,侍女们怕她毁了妆,赶紧让她放下,可杨婵置若罔闻。 她心里胸前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气,忽然明白瑶姬当年为什么不敢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上头有瑶姬、有昊天、有云华、有宵明、有蚩尤、有神农…… 有过往的无数份思念。 紧闭的室内莫名掀起一阵风,烛火在这时忽然熄灭,屋子里陡然陷入黑暗之中,杨婵不适应忽然的黑暗,再看不见镜中陌生的自己。 身旁的侍女们惊叫出声,手里拿的东西全部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杨婵在兵荒马乱之际挺身而出,手中亮出宝莲灯,宝莲灯漂浮在空中,亮出粉红色的光芒,照亮了漆黑的室内,屋中的风就此停了。 接亲的人还未动作,这里全是周宫里派来的侍从,没什么法力,因此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看着杨婵穿着嫁衣,梳着尚未完成的红妆,提着灯,在狭窄的屋子里扫视一圈,没有看到异常,便又走到屋前,推开房门。 第389章 大风再次呼啸。 此时是夏末,盛夏的余温未过,清晨的风却已裹挟着即将带来的秋意涌来,狂风如海浪朝着此处偏僻又狭小的屋舍袭来,隔壁爬墙看热闹的小丫头都被这风吹倒,即将从摇摇晃晃的石头堆上凄惨地掉下来。 她发出尖锐的求救声,然后在巨大的风浪中,被一阵小而温柔的风轻轻包裹安稳地落到地上。 她劫后逢生,后怕地抬起头,看到了落到墙上的杨婵。 她穿着玄色的嫁衣,还未梳好的头发在飓风中吹散,头上的金饰掉到满地都是,和金饰一样璀璨的眼睛望着风来的方向,微微眯起。 “杨婵!” 杨婵以前跟她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邻居,逗过她的狗还给她算过命,算不上多熟悉,但互相认识。 杨婵闻声,低下头,看着她,说:“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要到处乱跑。” “那你呢?” 杨婵不答,她手中幻化出一把长剑,踩在长剑上,在侍女们崩溃的呼唤声中,御剑很快消失在了原地,独留一屋子聘礼和屋子里那张哪吒珍而重之放到她手里的庚帖。 那风似乎就是冲着杨婵来的,她一走,飓风就停了,抬头一望,头顶上沉沉的乌云散开,远方的戈壁滩上与地面齐平的一线天边升起一轮明艳的红日。 天亮了。 当温暖的日光铺到屋前,投射出长长的一道阴影时,这些劫后余生的侍从们才反应过来,他们面面相觑,想起姬旦和姬发,还有阐教那群不好惹的仙人,脑子里都是两个字。 “完了”。 杨婵大概猜到了来者是谁,所以当她逆着风来的方向,找到了一切的源头。 昊天。 他还是之前那副打扮,玄色长衣,披散着长发,双手交叠,交叉拢在宽大的衣袖里,丰神俊朗的脸盛着温柔的笑容,抬头望着杨婵,打量着她自由地飞行在空中的样子,不时满意地点头。 他笑着说:“看上去长进了不少。” 杨婵愣在原地,在发现真的是他后,心神大乱,神识再也无法聚在脚下,就像第一次学习飞行那般,浑身灵气到处乱窜,脚下的剑脱离了她的身体,和她一起飞速下坠。 昊天骄傲的笑容一滞,忽然慌张地扬起双手想要去接飞速下坠的杨婵。 他慌张地都忘了自己是个神仙,用法力轻轻松松就能接住杨婵,杨婵也把自己可能会摔死的事情抛在脑后,她定定地看着地上紧张的昊天,心里想, 我怎么没那么恨他。 她原以为自己会恨他的,恨到只要在现实世界中再次相逢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但没想到,她此时想的竟然是她到底该怎么叫他。 前辈? 陆压? 狗天帝? 还是…… 阿父? 想这些真是无聊,她明明已经想好了不会认他们了。 就将他当个要打败的大反派吧。 杨婵想, 反正他坐守天庭,野心勃勃,搅弄风云,与爹娘死有关,与今日封神之战有关,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大坏蛋…… 她想着想着,坠落的身体忽然踩实了,金色的光化作了一双大而温柔地手,牵引着她在空中立定,她低头一看,脚下踩着金色的阶梯,那阶梯从天上铺成,从杨婵脚下开始,一路铺到昊天的脚下。 昊天扬起的手终于可以放下,他无奈地摇摇头,嘟囔着:“真是夸不得,看来这辈子是没什么长进了。” “算了,一个小丫头让她长进什么,”昊天自言自语,“当个小废物得了。” 说着,他踩上了用金色铜币铺成的阶梯,慢悠悠地往上走。 杨婵一战定,那双扶住她的手就松开,只徘徊在她身边,提防着她这个小废物又从高空坠落。 杨婵看着朝她走来的昊天,想起涿鹿鬼域中离她远去的昊天,眼眶越来越红。 她在鬼域中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陪伴了他好久,陪他从浪荡不羁,鲜衣怒马的少年走到阴鸷沉郁、满心仇恨的青年。 她看到他自信张扬,看到他一败涂地,看到他背负着颠倒黑白的罪孽,被折辱了千年。 他烂心烂肺,六亲决绝,杀孽缠身,是个彻彻底底、无可争议的大坏蛋。 可是,唯独杨婵没有资格说他有罪。 因为他是杨婵永远不会承认的父亲。 “……”杨婵微微启唇却始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叫他。 前辈? 陆压? 狗天帝? 还是…… 阿父? 昊天看起来动作慢悠悠,但实际上走得很快,他神情平和,脸色平静,嘴角却微不可察地上扬,他看着杨婵,故意摆出一副嫌弃的模样,金色的眼眸却亮的出卖了他。 正如他所说的。 他很喜欢杨婵。 他拾阶而上,做天帝这么多年,他不需要仰视任何人,他不会再匍匐在任何人之下,不会再低下他高昂的头颅,他要做人上人、神上神,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成为一切的因果。 再也不会被打败。 可他如今心甘情愿地仰望着小小的杨婵,看着她和他拥有一样的眼睛,穿着同样玄色的衣裳,一样地披散着长发,心中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暖流。 暖流从喉头涌出,化作一句温柔地不能再温柔的“杨婵”。 第390章 杨婵闻声,站在原地,怔怔地低头看着他,不肯踏出的步子,终于僵硬地迈出,一步、一步,又一步。 她脚上像是灌了铅,很重很重,重的让她无法心安理得地走向这个大坏蛋。 但是没关系,昊天这个不要脸的大坏蛋会自己走,他奇怪不已:“我怎么感觉你怪怪的?” 杨婵不答,闷头继续像只乌龟一样搬动她那沉重的双脚。 昊天走的好像更快了。 终于,他走到了,杨婵还是低着头,任由长发遮住她的脸,掩盖她所有的纠结和痛苦。 昊天不解,皱着眉,弯下腰,身体偏斜着,脑袋也歪着,从下往上看杨婵的模样,然后看到她红彤彤的眼睛。 昊天眉头皱的更深。 “是不是又遇到什么麻烦了?”他问。 他关切的眼神让杨婵更加痛苦。 [他很喜欢你。]瑶姬这样说。 可杨婵很讨厌他。 真的很讨厌。 她讨厌地将讨厌宣之于口,说:“我很讨厌你。” 昊天愣了一下,眨眨眼,无所谓地说:“讨厌我的多了去了,也不差你一个。” 他只关心一件事:“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啊,杨婵想,真是变得更讨厌了。 她低下头,放过了沉重的抬不起来的双脚,像鸟一样扬起了双臂,弯下腰,将比她要高大很多很多的昊天抱住。 要是能够纯粹地讨厌他就好了。 杨婵眼中酸涩难当,痛苦地想,如今如此不纯粹的自己究竟该如何自处。 昊天被她主动拥抱明显僵住了,他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一动不敢动。 “陆压。”杨婵终于选了个安全的词来称呼他,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昊天对杨婵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他微微直起腰,将紧紧抱住他的杨婵搂在怀里,像乌鸦一样用羽翼将雏鸟紧紧地护在怀中,回:“在这,公主殿下有什么指示?” “我今天要嫁人了,”杨婵说,“你送我出嫁吧。” 昊天闻言眼神晦暗不明,欲言又止地扬起手,然后轻轻落到杨婵的肩上,他想说的有很多,可所有的意见与祝福都咽回了肚子里,经历千万般琢磨,才小心翼翼地吐出一个毫无新意、毫不起眼的“好”。 杨婵和哪吒的婚礼西岐在盛夏时节就已经在筹备了,虽然中间发生了很多事,但是原来就准备好的东西依旧排上了用场,是以,杨婵和哪吒决定成婚仓促,但是婚礼办的并不草率。 这场婚礼十分盛大,聘礼连着从西岐城的一边一路路地排成排,径直连到了西岐城的另一边。 这在四处办丧事的西岐城是独树一帜的喜事,十分招眼,旁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何况是昊天。 不,倒不如说他是专程挑着这一天来的。 不过,他赶在杨婵出嫁之前来到这里,不是来搞破坏的,但他具体要做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因为这是杨婵非常重要的日子,所以昊天即便没有资格阻碍些什么,或者祝福些什么,他还是会来。 哪怕只是遥遥地望上一眼。 出乎意料的是,他可以做的好像远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他看着变得奇怪的杨婵,想起上次在巫山相遇将杨婵送入涿鹿鬼域的事,心中慢慢沉下来。 他想,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见杨婵了。 父女俩心事重重地一起回到了那处待嫁的屋舍中,侍从们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正是不知所措之时,见杨婵从天而降,不由得觉得劫后余生,他们一个个跑上前,将杨婵团团围住,连忙问有没有事。 杨婵看着人群之外,不被任何人看见的昊天,朝他们摇了摇头,说:“遇到点小事,没什么问题,继续吧。” 幸好来回没有耽搁太多时间,虽然杨婵的发饰全部打乱了,但前后时间也不算特别紧张,昊天蹲在杨婵的身后,看着她重新梳好头发,两双相似的金眸映在明亮的镜子里。 昊天问:“你成婚成的很仓促,怎么没有通知你的‘祖母’?” 杨婵答:“她死了。” 昊天挑眉,却不是很意外。 是啊,病了那么多年,曾经的仙界第一,那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早已成了不必放在眼里的废人,在很多年前,她就没有能力阻挡昊天登天,也无法保护她倾注多年心血维持的“仙界秩序”,只能任由天庭四分,越来越乱,而她困守一隅,无能为力。 杨婵看出镜中昊天的鄙夷与厌恶,又说:“我给她送了终。” 昊天浑身冒着寒气,杨婵不怕死地转过头,越过虚幻的投影,直直看向真实的昊天,再一次重复:“我给她送了终。” 昊天不言,柔和的面容在明亮的室内却慢慢沉了下来。 杨婵说罢,转回头,摸了摸头上的珠翠,继续道:“至于阿素,她说了,我要是嫁给哪吒就不要通知她了。” 她撇了撇嘴,无奈地说:“她一直不太喜欢哪吒。” 昊天神情寡淡,冷笑一声,表达了他没有意义的喜恶:“我也不喜欢。” 杨婵淡道:“你能喜欢谁?” “你只会喜欢你自己。” “不。” 昊天干脆利落地否决,他蹲下来,伸出双手,一手揽住杨婵的肩,一手抚上她沉重又繁复的发髻,抓住了杨婵抚摸珠翠的手,杨婵的手很温暖,他的手却很冰冷,杨婵一触上他的手猛地一颤,想要抽回,却被昊天紧紧抓住,他看着镜中杨婵那张脸,借着这张脸,他看到了他的叔叔,他的母亲,他的妹妹,他的妻子,还有……他自己。 第391章 他说:“我爱你。” 杨婵一怔,想要转过头,看真正的他,却又听他轻声说:“这个世界从古到今都是弱肉强食,私欲横生,战争频仍,压迫不断,自由难得。” “没有任何改变。” “无趣至极,恶心至极。” “我以前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他顿了顿,说,“但我看见了你。” 他冰冷的目光有了暖色,他轻轻揽着杨婵,道:“看到你,我觉得这世界还是有一点点美好的,有趣的东西。” 他话锋一转,像个担忧又愧疚的父亲,说:“可你长得太快,才见了几面,就要嫁人了,很多东西都没准备好。” “我本想将天地里最好的宝贝都聚在一起,将连接仙界和人间的登仙梯都铺满你的嫁妆。” 杨婵颤抖着,咽下了哭声,哽咽着说:“我不需要那些东西。” 昊天沉默片刻,问:“那你需要什么呢?” 杨婵需要的东西昊天给不了,她也不会索要。 “杨婵,”昊天问,“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杨婵垂下眼帘,低声回:“那就祝福吧。” “什么?” “你祝福我吧。”杨婵补充道,“我不需要神明的祝福,凡人的祝福就可以了。” 昊天看着镜中美丽的新娘,搜刮这两千年所看到的、学到的所有美妙词汇,可惜,这两千年他不是当罪奴、就是当天帝,他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去学那些阳春白雪,毫无用处的东西。 仔细一想,他竟然只会杀人。 于是,想了好久,也只有干巴巴地说:“那我祝你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杨婵真诚地回:“谢谢。” 屋外响起了接亲队伍吹起的礼乐,杨婵牵住昊天冰冷的手,说:“该走了。” 门被侍女们轻轻推开,门外亮出了阵势浩大的队伍,阐教小半的小辈们都来凑今天的热闹了,就连平日里很少再与哪吒接触的金吒和木吒也来了,木吒在抱怨哪吒排场太大,金吒要他闭嘴,并真心实意地开心地望着今日喜庆的婚礼。 雷震子兴奋地飞来飞去,平日里最讨厌看到秀恩爱的黄天化也高兴地过分,成了个显眼包,起哄着:“新娘子怎么还不出来啊,该不会是睡懒觉睡过了吧。” 哪吒无情地一脚把这家伙踹开,然后比他还不讲礼数地往里闯,接着被先他几刻到的杨戬一刀劈开。 哪吒轻松躲开,但杨戬的刀风都是凌冽的,明明都躲开了,玄色的婚服却还是被割开了,哪吒大怒,喊道:“杨戬!” 杨戬淡定地说:“别生气,我随便砍砍。” 他明明是认真的! 哪吒这还能忍?! 眼看着哪吒和杨戬要在大喜的日子打起来,后方队伍的喜乐都停了,金吒赶紧端着酒走过来,站在他们俩中间,一人塞了一杯,说:“大喜的日子别打架,长兄为父,哪吒礼敬杨兄三杯,再将杨姑娘接走。” 杨戬斜斜地瞥了金吒一眼,金吒笑容百毒不侵,跟他说:“杨兄也不想杨姑娘在大喜的日子因为你伤心吧?” 杨戬不言。 哪吒嗤笑一声,推开酒杯,说:“得了,你跟这个动不动砍人的疯狗说什么?” 金吒不赞同地看了哪吒一眼,强硬地把酒杯塞了回去,几乎是命令:“敬他三杯。” 哪吒心中憋着火,看了看冷着脸的杨戬,又看了看那间大开房门的屋子,真就忍了下去,拿过酒杯,对着杨戬头一次十分恭敬地拱手行礼,然后喝了三杯。 杨戬挑眉,受了这三杯,真就让出路了。 黄天化鼓着掌,夸张地感叹了三个“好”。 雷震子也傻乎乎地鼓掌说:“好。” 哪吒“啧”了一声,转过头,骂了一声:“关你屁事。” 黄天化“诶”了一声,把雷震子挡在后面,摸了摸下巴,没个正行:“有趣嘛,怼我干嘛。” 礼乐又起,哪吒轻哼一声,径直走进小院,看到了杨婵。 杨婵今天打扮的十分美丽,哪吒却不因她的美丽而高兴,他是想到杨婵是个无敌臭美的家伙,觉得她会开心而高兴。 “杨婵。”他笑着说,“该走了。” 杨婵看了身旁的昊天一眼,慢慢起身。 她在侍女们的拱卫下出了屋,来到哪吒身边,然后被哪吒牵住,当她被哪吒牵住时,昊天松了手,他停在原地,安静看着杨婵远行。 杨婵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被哪吒抱上了马车。 众人哄笑一团,热闹不已。 哪吒将杨婵送上车,又被众人拖着出来,他们促狭地说:“没到洞房时候,别想和新娘子挤在一块!” 哪吒不耐烦地甩开他们的手,说:“我成亲又不是你们成亲,烦不烦?!” 说着他看了杨婵一眼,温声道:“那我出去了。” 杨婵异常沉静地点了点头。 哪吒觉得奇怪,他想了想,把杨婵的异常归结于她头上沉重的发饰,蹙着眉,说:“待会儿把这些都拆了,戴着太不舒服了。” 杨婵还是点了点头。 哪吒走了出去,坐到了马车上面,杨婵只要偏过头就能看见垂在车窗边的红绫。 木吒说:“你坐在这像什么样子?” 金吒说:“……挺有新意的。” 第392章 黄天化鼓掌:“兄弟,你真有意思啊。” 雷震子不明所以。 杨戬嫌弃地看了一眼,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哪吒以前就是这么坐的,不觉得有异,他双手抱胸,坐在车上,摆摆手说:“滚滚滚。” 马车又起,热闹的队伍受到了全城百姓的注目礼,他们抬头一望,还能发现好多神仙飞在天上和他们一样看热闹。 元始天尊甚至都混在里面。 三霄过后,他没有走,一直待在城中,不过,他很多事都不管,隐在西岐城里就像一场无人能看清晨间的雾,模糊不清,无论是西岐子民,还是亲传弟子们,都不敢靠近他。 他孤独地立在人间,如同已经度过的千千万万年里的每时每刻。 他走过热闹的街巷,走过金色的麦田,然后看到了哪吒一行。 他侧身,隐在道路一边,看着他们前行,没有人注意到他。 除了跟随迎亲队伍的昊天。 玄女之后,昊天真正忌惮的只有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两人,幸好这两个师兄弟一直对抗,不然一起合作插手天庭之事,昊天都不一定能够战胜四方天庭,坐上天帝之位。 他们三个人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中。 昊天看着道路另一边的元始天尊,眯起眼睛,心道,不过元始天尊三尸难斩,通天教主愚蠢狂妄,师兄弟相杀数万年,恩怨郁结多年,必有一战,而他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只会是最终的赢家。 昊天隐在人群里,随着队伍缓慢前行,与道路另一边的元始天尊错开。 黄昏时节,他们按照时辰抵达了西岐城的另一边。 在对席之前,他们要祭拜死去的亲人。 祭台早已准备好了,姬旦和四象站在一边,不知道四象又看见了什么,嘴里嘟囔个不停。哪吒伸出手弹了弹四象的脑袋,四象疼得“唔”了一声,抱着头,退到一边,不再嘟囔了。 哪吒和杨婵对视一眼,牵着手,一起踏上了高高的祭台上。 黄昏时节是鬼门大开时,也是活着的人最靠近故去的人的时候,当然活了上千年的神仙死后魂归大地,什么也不会留下,他们什么也不会看见。 他们跪向南边乾元山的位置,头一齐深深埋在祭台上,久久不曾抬起来,朝故去的太乙磕头。 这是一拜。 之后,他们站起来,又朝东方朝歌城的位置,一齐跪下,朝故去的云华和杨天佑磕头。 这是二拜。 拜过后,哪吒扶着杨婵起来,杨婵站起来后,环顾四周,果然看到了隐在人群里的昊天。 两人对视一眼,昊天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礼乐早已停下,世界变得肃穆无声,昊天轻轻一挥手,天地里吹起悠扬、轻快又熟悉的小曲。 这是瑶姬吹给昊天的乐曲,是涿鹿战场唯一能让人安宁的东西。 是昊天此生唯一学会的笨拙而温柔的善意。 杨婵微微一愣,嘴角微勾,想要笑,压抑的苦与酸却从眼边落下,化作了雨一样的泪水。 她松开哪吒的手,在他疑惑的目光下,再一次跪倒地上,对着台下的昊天,低下了高昂的头颅。 这是三拜。 预计只有两拜,忽然冒出来第三拜,来宾们窃窃私语,哪吒也十分疑惑,他拉着杨婵站起来,却见到杨婵满眼的泪。 杨婵目光灼灼,紧抓着哪吒的手,望着人群中的某一个旁人看不见的,永远只跟随她的影子,看到他僵在原地,他怔怔地望着杨婵,遥遥相望,是一种只属于他们的心照不宣。 黄昏时节,在昏暗的日光的照耀下,昊天的眼眶渐渐红了,金色的眼睛里晕着水光,像是掉入海边的金色落日,苍凉、孤独却温暖。 他的身影渐渐化作了金色的砂砾,缓缓消失,与此同时,他们所身处的天地里飞来无数金色的彩蝶,蝶舞翩翩,让眼前的世界陷入金色的花丛中,众人和杨婵一起见证着这一幕过于美丽的奇迹。 远处的游走在麦田里的元始天尊也停下步子,转过头,看向城的另一边,不知道想起什么,慢慢抬头望向被惨烈的红日烧的红艳艳的天。 金色的蝴蝶在悠扬的曲调里飞到杨婵身边,代替昊天诉说他作为父亲的祝福。 他说:“我祝你一生,逍遥自在,福寿永康。” 第128章 成婚 祭台上的意外,在场的所有仙人都未能查明,当夕阳西沉,月上柳梢时,那些飞舞的金蝶才逐渐消失,哪吒抓着杨婵的手,先所有人一步注意到杨婵的异常。 他直觉地将一切的意外都指向杨婵,他微微蹙着眉,将自己的疑问暂时按下不表,和杨婵一同下了祭台,在众人的簇拥中走进了宅院里。 他们跪坐在席宴中央,一西一东,周围站了阐教众多弟子,侍从们送上酒器,倒满酒放到他们身前,杨婵已经沉浸在之前的情绪中,表现得十分木讷,耳朵里似乎还萦绕着那段悠扬轻快的曲调,听不到身旁人的祝福声。 哪吒接过器皿,低头看了一眼器皿中的酒水,用手盖住杯口,没有和杨婵一样拿起来,他在人声鼎沸中,盯着杨婵,沉声道:“杨婵。” 杨婵微微一颤,抬起头,看到了哪吒有些严肃的神情。 他说:“你怎么了?” 杨婵摇了摇头,说:“没怎么。” 第393章 哪吒陡然沉默。 许久过后,杨婵端着酒,即将喝下,哪吒却迟迟没有端起酒杯,杨戬敏锐地注意到了异常,正要动作,哪吒抬眼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 杨戬当然不会怕哪吒,可想到今日哪吒为了杨婵忍着怒气,恭恭敬敬给他敬的二杯酒,决定相信他。 哪吒声音很低,只有他和杨婵两个人能够听见,他讥诮地说:“至亲至疏至夫妻。” “这果然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关系。” 杨婵一顿,又听他说:“我们才踏了半只脚进去,就已经有了欺骗和隐瞒,我不知道等我喝下这杯酒,我们之后又会发生多少难堪的事。” 杨婵立即说:“不会。” 哪吒反问:“是吗?” “是,”杨婵说,“我们会做朋友一样的夫妻,足够自由,足够亲密。” “那信任呢?” 哪吒直奔主题:“宝莲灯的事,你曾隐瞒我许多,今日又不知道为了别的什么事继续隐瞒我。” “杨婵,你我将喝下这杯酒,你给了我渴求的自由、给了我贪恋的亲密,是否会再给我需要的信任?” 杨婵轻轻动了动,手腕上一直戴着的哪吒送的清心铃,发出“叮铃铃”的响声,将她从沉重和痛苦的情绪中拽出,她的意识回到现实之中,周遭喧哗吵闹的宾客声终于灌进耳朵里,哪吒今日的模样也变得更加清晰。 他那双墨一样漆黑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杨婵低下头,似乎看到了他们之间那根哪吒无论如何也不愿扯断的、无形的红线。 杨婵沉默片刻,又立即抬起头,坚定地说:“会。” 哪吒眸光微微一动,放在酒器上的手送了,他满意地点点头,说:“那这件事先记在账上,等你什么时候觉得可以了,再告诉我。” 杨婵惊讶地看着他,她以为哪吒会刨根问底的。 哪吒挑眉,看着她的傻模样,端起杯中的酒扬了扬,恶人先告状,说:“还不把这破礼行完,拖拖拉拉的。” 杨婵:“……” 到底是谁拖拖拉拉的啊。 杨婵瞪了哪吒一眼,和他一起终于将杯中酒一口喝尽。 喝完后,他们的酒器互换,再一次斟满,哪吒就像是有点毛病,疑神疑鬼地看了杨婵一眼,转了转杯中的酒,对着杨婵刚刚抿过得杯口,莫名其妙地说:“杨婵,你要是敢悔婚,你就死定了。” 杨婵:“……怎么个死法?” 哪吒就是心有不安,威胁威胁,倒没认真想杨婵要是真悔婚,他打算怎么办了。 他掩饰性地咳了咳,说:“还没想好,到那时候再说吧。” 杨婵轻哼一声,扬起杯中酒,对哪吒说:“那你思考的时间不多了。” 说罢,她一口饮下交杯酒。 喝完,她在大家笑闹声中,给哪吒得意洋洋地看空酒杯,宣布:“思考时间结束了。” 哪吒一顿,紧接着又畅快地大笑起来,他笑杨婵也跟着轻松地笑起来。 杨戬在一边满意地微笑,雷震子疑惑地张望着小声问:“怎么忽然笑起来了?” 黄天化手里的钉子从食指转到尾指,再转回来,他耸耸肩,“嘿”了一声,说:“他们一直这样,莫名其妙的。” 说着说着,他低下头,难得柔和的笑容隐在昏暗的月夜里,说:“不过,偶尔也挺有意思的。” 阐教上下趁着这场热闹的婚事,好好地闹了一通,不少人都喝的酩酊大醉。 哪吒和杨婵作为婚礼的主角却在行过礼后,躲在角落里干饭。 杨婵为了今日的婚宴,怕破坏今日的妆容一直忍着一口饭没吃,饿的眼冒金星,现下礼成,她终于可以松口气吃饭了。 宅院里一群接酒撒疯的神仙们又哭又笑,杨婵无意之中都听了好多八卦,她听一点就跟哪吒分享一点,哪吒夹着筷子给她塞菜,专心喂她这个饭桶,对旁的八卦一点不感兴趣,但诡异的是,杨婵抽查她刚刚说话的内容,他还能一字不差的复述。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过耳不忘。 这可能就是天赋吧。 要是以前杨婵还能捧捧场,夸一句“老大英明”,但她现在和哪吒成了婚,有了莫名其妙的底气,开始肆无忌惮地嫉妒他,狠狠踩了哪吒一脚。 哪吒“嘶”了一声,手里的筷子滞了滞,眯起眼睛看向杨婵,杨婵昂起头,理直气壮的。 哪吒脸色几变,说:“杨婵,你等着吧。” 杨婵没把这句威胁当回事。 四象挤到他们中间,好奇地问:“等什么?” 哪吒木着脸,说:“等酒等菜,等你这个小饭桶。” 说着,他把手里的碗塞给四象,四象“哎呀”一声,说:“可是我已经吃过了。” 哪吒压住她的头,命令道:“吃!” 四象只能迫于哪吒的淫威,可怜巴巴地捡起桌上的筷子,向杨婵抛向一个求救的眼神,杨婵不愧是真正的饭桶,她勇于承担四象的饭碗,把它拨到自己手里,说:“没事,都给我吧。” 然而杨婵帮了四象,四象却挖了坑让杨婵跳下去。 她朝无人的身后看了一眼,大咧咧地问:“已经晚上了,你们什么时候洞房啊?” 杨婵被吓得喷出一口饭,呛的惊天动地,院子里其他人都往他们这看过来了。 第394章 杨婵从脸红到脚脖,窘迫地恨不得钻到地上去。 哪吒闻言却一脸恍然大悟,夺走了杨婵的饭碗,问:“你吃完没有?” 杨婵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吃饱了也得说没吃饱,她抱住头,埋在桌上,说:“我没听见。” 哪吒冷笑一声,拽住这个缩头乌龟就往外走。 杨婵“诶”一声,死死抱住桌子不肯撒手,喊着:“我不去。” “那不行,你吃完了,也该我吃了。” 杨婵瞪大眼睛,痛心疾首地指着哪吒,颤抖着说:“你听听你说的这话,果然以前是骗我的!” 哪吒本来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大不了的话,可是看到杨婵的反应,才慢慢发现自己的说法有问题,他故作淡定地立在一边,不再拽杨婵的胳膊,但手还抓住她的手,相触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发烫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在杨婵要逃跑时,又把她拽了回来。 杨婵急了,说:“你干嘛!” 哪吒红着脸,淡定地说:“洞房啊。” “我不要!” “那不行。”哪吒说,“礼成过后本来就该洞房的。” “而且……”哪吒脸上的红逐渐淡了下去,说,“刚刚让你等着。” “现在报应也该来了。” 谁把洞房这种事当惩罚游戏啊! 幼稚鬼!! 杨婵甩开他的手,拒绝:“我不要!” “不行。” “就不要!” “就不行。” 哪吒一把把杨婵扛到背上,看了四象一眼,说:“自己回去睡觉。” 四象乖巧地应是,抻着头,在杨婵成串的骂声中,好奇地问:“哪吒,有人跟我说成婚的人就会洞房,但我问他洞房是什么意思,他不告诉我。” “你知道是什么吗?” 哪吒腾出一只手,顶着杨婵闹腾,弹了弹四象的额头,说:“你知道这个还太早了。” 他给出了和昊天一样的答案:“再等五百年吧。” 说罢,他背着杨婵在混乱又热闹的宅院里,隐向了深处。 四象回头看着那只无人可见的大黑龙,问:“为什么要等五百年?” 那只巨大的黑龙有一双和四象一样紫色的眼睛,它遥遥地飘在空中,遮蔽了四象眼前整片星空,闻言,悠远又温润的声音从中吐出,他没有解释四象的问题反倒比哪吒还要严格,他说:“在下觉得这个问题,小友还要再等一千年。” 四象:“……” 她转过身,哒哒地往自己屋里跑,说:“那不聊了,回去睡觉。” 黑龙还未回应,她又立马转过身,身上佩戴的玉佩在腰间晃荡发出闷声,她望着大黑龙说:“昨晚上讲到哪里了?” “盘古开天。” “今晚上该讲什么?” 黑龙目光温柔,说:“讲混沌过后,万物生灵,争先盛放。” “嗯,那我就勉强听一下吧。” 黑龙轻轻笑了笑,温声道:“那就辛苦小友了。” * 杨婵被哪吒背回了新房。 屋子比起以前收拾地更干净了,本来新人入洞房就是很重要的最后一项,但大家伙忙着吃席,各笑各的,各哭各的,一开始闹得那么起劲的混蛋们到了晚上反倒消停下来,也没人管新娘和新郎要不要洞房这件事了。 杨婵被哪吒丢到了床上,杨婵磕到床边“哎呀”一声,抱着头,疼得滚到床脚去了。 哪吒跟着走上前,要看杨婵磕到的位置,杨婵却吓得躲得地更远。 她拔下头上的一根簪子,急急忙忙爬起来,指着哪吒说:“你不要过来啊!” 哪吒一顿,反倒被激起一身反骨,冷笑一声,说:“那我就要过来。” 杨婵毫不犹豫地扔出簪子,哪吒接住。 杨婵再扔,哪吒再接。 如此这般,杨婵头上只剩下昊天给的最后一只金簪了,她累的气喘吁吁,盘腿坐在床上,头发散下来,在黑漆漆的新房里,看起来像只倒霉的鬼女,她气道:“你怎么都接住了?!” 哪吒耸耸肩,张开手,丢开手上一把簪子,不要脸地说:“以我的实力,很难接不住。” 杨婵拼了,她从床上跳下来,整个人冲上来,想要跟哪吒同归于尽,结果哪吒见招拆招,两人好几个回合,杨婵惜败,被哪吒一把横抱起来搂在怀里,揽住她的腰,懒洋洋地问:“这算是投怀送抱吗?” 杨婵一僵,磕磕绊绊地骂道:“胡说八道!” 哪吒低低笑了一声,昏暗的室内,暧昧的气氛迅速升温,杨婵埋在哪吒的怀里,心跳如鼓,她紧张地抬起头,望着哪吒那双漆黑的眼睛,两个人借着模糊的月光看着对方,良久,哪吒缓缓低下头。 杨婵一动不动,紧闭着眼,浑身发着抖。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哪吒将她轻轻放到床上坐着,他的手轻如羽毛点在杨婵的额头,看她之前磕到的位置,说:“好像都红了。” 他挑挑眉,讥讽道:“看来你脑子不仅不太好使,反应能力也很差。” 杨婵:“……” 杨婵本来都准备好了,结果来这一出。 紧张紧张白紧张。 尴尬尴尬白尴尬。 她气恼地在哪吒胸口锤了一下,说:“我明白了。” 哪吒的手聚起灵力小心地揉着她红肿的位置,一边贱兮兮地问:“你用这不太好使的脑袋又明白什么了?” 第395章 “枉我那么紧张,”杨婵捏着拳头,“结果你什么也不会!” 说着,她不知道是失落,还是真的松了口气,推开哪吒,躺回床上,拉开铺好的喜被,人滚了进去,盖住脸,声音变闷,宣布道:“累了,我睡了。” 哪吒偏不让她好过,他弯下腰,一把掀开被子,问:“我怎么就不会了?” 杨婵哼哼两声,躺在床上,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翻了个白眼:“显而易见。” 哪吒安静地看着她,良久,露出个良善无害的笑,说:“我确实不会。” “不过,可以研究研究。” 说罢,他倚靠在床边,弯下腰,低下头,衔住了杨婵的唇,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他们贴的太近了,哪吒清晰地看见杨婵纤长浓密的眼睫像两把扇子似得扇了扇,一双金色的杏眼,亮晶晶的扑闪着,心跳如鼓,装作一副无知的模样,真诚地地说:“或者,你可以教我。” 杨婵差点没跳起来。 她推不开哪吒,只能别过头,扭过身,脑袋开始冒蒸汽。 听他这么说,杨婵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在他们之间属于懂得多的那一个,她一个人兀自沉思了许久,误以为自己在他们之间占据主导,她捶胸顿足一阵,最后还真就傻乎乎地接过这个沉甸甸的“责任”,心里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都烟消云散。 她眼神坚定正直的像是要打倒传说级的大反派,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推开坐在床边又要靠过来的哪吒,跪坐在床上,清咳几声,做出一副好师父的模样,正襟危坐着,板着一张脸,眼睛滴溜溜地转,她说:“教你可以,但你得老实听我的。” 哪吒憋着笑,但配合着当了个好徒弟,点了点头,谨遵杨婵的吩咐。 杨婵又咳了咳,红着脸,指着床上的一角,说:“你坐那。” 哪吒非常听话地指哪坐哪。 但是杨婵指完又没声儿了。 哪吒无聊地偏过头,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杨婵卡住了,她随手捡起枕头丢到哪吒身上,气急败坏地说,“急什么,让我想想。” 哪吒长长地“哦”了一声,接过枕头放在一边,脱了鞋子,也跟着盘坐在床上,盯着杨婵,在杨婵以为他又要开始催的时候,反倒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那你慢慢想。” 杨婵陷入了长久的思考,两个人对坐着,在哪吒以为今晚上得差不多打个坐过去的时候,杨婵终于动了,她小心翼翼地越过她的范围,一点一点地靠近他,最终停在哪吒身前,独属于杨婵的味道忽然扑来,哪吒忍不住向前靠了靠。 咫尺之距,哪吒听到了杨婵剧烈的心跳声。 杨婵抬起手,有些颤抖地开始拆哪吒的发绳,这发绳绑的简单,但她从来没有碰过这东西,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解,哪吒看她实在费劲,小声地问:“要不要帮忙?” 杨婵气急败坏,手一扯,红色的发绳直接断了,哪吒黑色的长发就铺下来。 “哎呀,”哪吒笑着,“这就断了。” 说罢,他抽出那根断了个红绳,绑在杨婵纤细的手腕上。 杨婵愣了愣,抬头看着他,她动了动手腕,红绳轻轻地飘,手腕上的银铃也轻轻地响。 “还紧张吗?”哪吒低声问。 杨婵这回坦诚了,嘟囔着:“有点。” 哪吒笑了笑,偏过头,轻轻衔住了杨婵的嘴唇,杨婵是真的紧张,她连牙齿都有点颤抖,两唇相贴的时候,哪吒的手也缓缓抬起,将杨婵搂在怀里,他的手插/进杨婵浓密的头发里。 有点痒。 但是足够让人安心了。 当这个吻不舍的分开时,心里的紧张已经烟消云散,一晚上都在激荡着的江河变成了冰雪融化后的潺潺溪流,缓慢却温柔,杨婵看着哪吒,被心里想要亲近的感觉驱使着微微扬起头,越过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越过比水墨画还要浓烈的眉眼,在眉心上的朱砂上将吻轻轻落下。 寒冷的夏夜里吹起了温热的风。 那是杨婵的呼吸。 柔软的唇在朱砂上轻轻摩挲,哪吒插在她头发里的手,慢慢落下,搂在了她的腰上,杨婵没有感受到他的变化,贴在眉心的吻慢慢落下,一点一点,从眉心一直亲到了哪吒的唇上。 哪吒放在杨婵腰上的手轻轻一挑,拆掉了她腰边的腰带,然后他抬起手,拔走了她头上最后一根金簪,杨婵今天精心梳好的发髻彻底散下来。 那根金簪和其他的发饰一样被随手丢到屋子的角落里,发出微弱的声响,杨婵微动,有从沉迷中苏醒的迹象,哪吒当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他偏过头,将这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得更深,防御脆弱的贝齿被撬开,很轻易地就抵达了温柔的内里,风平浪静的内里由此变得一塌糊涂。 他哪里是不会,不过又是一场逗弄杨婵的把戏罢了。 然而在杨婵反应过来这家伙根本不需要教之前,她就已经被亲的头昏昏的,浑身酥酥麻麻的了,反抗的所有动作在这时都成了欲拒还迎,夜风寒凉,屋子里却升腾起热气,让人不由得想要继续沉溺其中。 他们在让人迷失方向的黏黏糊糊的亲吻中慢慢坠入喜被中。 哪吒撑着身体,看着躺在床上,眼神迷离的杨婵,她陷在柔软的喜被上,在月夜朦胧的光芒下,是一种异样的美丽,她脸上浮着红晕,松散的衣裳微微敞开,变得凌乱的头发将她衬得柔顺又可爱。 第396章 哪吒捧着她的脸,手指轻轻往脸上摁了摁,摁出一个凹陷后,又立即回弹。 “杨婵,”哪吒好奇地问,“你晚上吃的什么?” 杨婵疑惑地望着他:“什么?” 哪吒低下头,说:“怎么你的吻是甜的。” 杨婵仔细回想了一下,她说:“晚饭有糕点,多吃了两个。” 哪吒“哦”了一声说:“那我没吃。” 他低下头,说:“让我尝尝。” 杨婵:“……” 耍流氓就耍流氓,找的什么烂借口。 …… 哪吒披下来的长发落下,将两人美丽而年轻的面庞盖住,哪吒的头发就此也与床上杨婵铺开的长发彻底交缠在一起。 杨婵偏过头,看着他们交缠的头发,不计较哪吒逗弄她的恶行了,带着喜悦,抓起他们交缠的头发,惊喜地跟他说:“你瞧瞧,我们现在算不算是结发夫妻?” 哪吒说:“当然。” 杨婵更高兴了,绑着他们的长发,也不管以后能不能解开了,先绑了个死结,绑完,转过脸,跟哪吒显摆,说:“那我以后得叫你夫君了。” 哪吒黑色的瞳孔慢慢放大,他低下头,滚烫的热气呼到杨婵脸上,他问:“你喊我什么?” 杨婵眨眨眼,促狭地笑,又说:“太奇怪了,我还是不叫了。” “怎么又不叫了?”哪吒捏住她的脸。 “你不是说夫妻这世上最不好的关系吗?”杨婵问,“怎么我这样叫你,你觉得高兴呢?” “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吒不会像杨婵一样甜言蜜语不要钱地往天上撒,一向是吝啬表达自己情绪的,但一旦表达了就一定是坦率而真诚地,就如此时,他说:“你做我的夫人,我做你的夫君,就会不一样。” 他笃定地说:“我们俩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妻。” 杨婵仰起头吻住了哪吒,哪吒立即热烈地回应,两方交战越来越酣,此前小心翼翼地试探和交缠都被他们抛之脑后,他们爱着爱着自己的对方,并且想要把这种浓烈而确定的爱意吞入腹中。 …… 哪吒牵着她的手,十指紧扣,杨婵手上戴着的铃铛一直发出清脆的声响。 铃铛在这之后响了整整一夜。 洒进屋子里的月光被切割成一片片的,但是当夜越来越深,月光也越来越盛,那些切割的光逐渐交合在一起,成了一团皎白玉盘,今夜一直没有点亮的灯盏里的灯油不时荡漾着柔软的波浪。 …… 杨婵抓住哪吒的手,开了个玩笑:“你说,我要是怀孕了,有了我们的孩子,她到底是朵莲花,还是个人呢?” “管她是什么呢,”哪吒亲了亲杨婵的眉心,说,“你要是想要,就都养着。” 杨婵笑着说:“那就生朵莲花吧。” “好养。” 这个理由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那你最好连莲花也没有。”哪吒点了点杨婵的鼻尖,说,“养都不用养。” 杨婵眼睛一亮,说:“你说的好有道理。” 她捧住哪吒的脸亲了一口,抱着十二万分的正经,认真地说:“那样这样的话还是不要做了,睡觉吧,我的夫君。。”。 “刚刚可以,”哪吒甩掉她的手,把她拉进了温暖的被窝里,说,“但现在不行了。” 他补充道:“以后也不行,我的夫人。” 第129章 余地 通天教主常年盘踞在蓬莱岛碧游宫中,宫中有七七四十九重小境界,容纳了他所走过所有地方,在那里几乎囊括了整个三界的过去和当下的风光,是以,他很少出岛,多数时候都是闭关自守的状态。 但他早年是个非常喜欢浪荡的人。 按他的话来说,他修得是自在道,自然哪里自在往哪里走。 不过他的自在有些随意的太过任性,每到后来不是闯祸就是闯祸,头上两位师兄对他都十分头疼,太清脾气温和些,虽然愁得慌但话都不曾说重过,玉清就没那么随和了,他不管通天错是没错,都会给他来上一剑。 通天以前真的怀疑过这位师兄公报私仇,完全是故意的。 后来的种种证明他这混账师兄是真的故意的。 通天心胸开阔,天真烂漫又自由,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脾气好极了,但头上这位混账师兄,他是真的很讨厌。 讨厌到一直没有叫过他师兄,一直以“喂”、“大小姐”、“那谁”代替称呼,连“玉清”这个名字都不会好好叫,为了小小的泄愤,他在暗地里给玉清起过无数个搞笑的绰号。 不过由于他太过随性,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别人都记不住他起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字,或者说没办法把这些随时更换的玉清代称与玉清本人对上号。 但吊诡的是,不管他怎么换绰号,玉清一定知道这是在说他,然后将他暴揍一顿,直到哭爹喊娘,跪地求饶。 通天天赋极高,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远远比不上有天赋还努力的玉清,于是两人之间这种单方面被摁着打的局面一直没有改变过,可是某一次机会让通天小小的扳回一城,甚至让玉清欠他一次难以偿还的救命之恩。 在那之后,通天的日子短暂地好过了一阵,但由于他过于作死,数次踩着玉清的底线蹦跶,最后玉清一鼓作气,违背原则,狠狠揍了他一顿,然后在他“怎么能恩将仇报”的质问声中,转头找掌管宫规的弟子,自领一顿毒打,回头和他一起躺在病床上,让通天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第397章 不得不说,这混账归混账,但对自己也是真的够狠。 通天躺在病床上,颤抖地给这位混账老哥抱拳,表示彻底服气了。 自那以后,他们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建立了诡异的友谊。 没错,友谊。 这个友好的词用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跟鬼故事一样,别说紫霄宫的弟子不信了,就连一直摁着他们防止作死的老君也不能相信。 虽然通天依旧被玉清暴揍,虽然玉清依旧天天被通天捉弄。 但他们就是成了朋友。 而且是最好的。 他们会一起研读古老的卷宗,会互相切磋,会一起探讨道义,会一唱一和地行侠仗义,也拥有着共同的理想。 通天头戴仙女们送的由野花野草编织而成的花圈,没个正形地挂在站得笔直的玉清身上,他们一同看万年冰雪不断的昆仑山冰雪消融的模样,看万物复苏,看奇迹降临。 那时,他们尚年少,总是将一些独特而少有的事物浪漫地称作“奇迹”,并且希望奇迹可以在他们的生命中永恒。 通天抬起手,捧着手中无形的日光,望着辽阔而博大的三界,心中升起热意,在玉清安静的注视中,说:“天衍四九,大道五十,” “截取,一线生机。” 这是他所有的初心。 他希望自己可以摆脱混沌的原身,成为一个人,一个神,亦或是这世间任何一种存在的生灵,他希望自己可以拥有一线生机,如这世上任何一种生灵一般在世间理所当然地存在着,有朋友,有家人,有爱人,有所有可以拥有的东西。 他希望自己存在本身不会是错误的。 可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本身就是错误的,他的妄念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卷了进去,害得他的师门蒙羞,害死了他的师父, 也毁了那个坦率却拧巴、孤傲却自卑的少年。 他最好的朋友,他没有血缘的哥哥,他不会说出口的师兄, 玉清。 当玉清跑上刑场,拼了命地去拼凑化作光点的鸿钧,当他崩溃地哭喊着通天从未知晓的“父亲”,当他在昆仑山醒来时因为鸿钧的死打算自杀时。 通天才明白他曾经挣扎的、不甘的所有都是理所应当,顺理成章。 他存在的本身就是错误的。 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与自毁的玉清大打出手,彻底决裂,最后叛离师门,独自流浪,好心地帮了许许多多萍水相逢的家伙,像当年一样莫名其妙被无数人跟随,他们不经通天同意,擅自称他为教主。 这些古里古怪,在三界底层徘徊的小家伙们注定是他此后漫长人生的过客。 可他还是给了这些过客们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 他最终创立了截教,在海外仙岛蓬莱修建了碧游宫,在已经偏离的轨道里无意之中正重新探索当年和玉清一起追寻的一半大道。 是的,只是一半。 大道的另一半在昆仑山,玉虚宫中。 相克相生的两半大道注定让阐截二教相依相伴,相斗万年。 可阐截二教斗的起劲,通天却在昆仑山一别后再未见过玉清。 他只是知道玉清深受三尸折磨,每过五百年都要下山斩三尸,手下曾经有弟子自以为是地认为此时的玉清是最虚弱的时候,正是趁虚而入,斩下对手首领首级的好时候。 当然,他想错了,玉清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天一样无法战胜的天生神明。 “趁虚而入”的他被不下杀手的玉清放走,却被发了大怒的通天折磨到死。 那时截教上下噤若寒蝉,一群没规没矩、无法无天的家伙最依赖的是他,最恐惧的也是他,他们就像是无处可去的流浪狗,擅自认了通天为主,既怕通天抛弃他们,又怕通天惩罚他们。 他们因此沉寂了数百年,直到发现通天在这之后还是一如往常的嬉笑怒骂、笑意盈盈,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蜷缩了很久的爪牙重新在三界蹦跶。 但这一次他们知道了不要去招惹玉清,为了保险,他们甚至招惹阐教的人都要偷偷摸摸,不敢再下杀手了。 帝俊死后,四方天庭各自为政,征战不休,阐截二教手底下的弟子都有出手,他们默契地站在相对的一方,平衡着天庭的势力,但任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最后胜出的是登天复仇的凡人昊天。 昊天不管阐截二教的人,他摆了明的只杀当年参与涿鹿之战的天庭的仙人,他是最后的胜者,无论是玉清还是通天都不愿意拿着弟子跟他这个不要命的家伙死斗,反正,他们担忧的天庭之乱会在他手中彻底平息。 即便,这过程中必然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可惜,仙人之间都没有仙人爱的,他们过于强大,除了自己谁也不服,向来是死道友不死贫道,死就死了,只要别影响到自己就是关我屁事。 阐教二教在涨潮之后乖乖退潮,任由这个疯子锁了天庭,杀得人头滚滚。 昊天这个疯子,疯的样子谁不知道,竟然在杀完人,还装作斯文地擦擦洗不干净的手,摆出一张正经严肃,为仙界着想的样子,要重建天庭,诚挚邀请阐截二教的教主加入。 美其名曰,为仙界奉献,人人有责。 放他娘的狗屁。 谁不知道封神榜上是他的血,只要上榜的人,即便成神永生,也永远会匍匐在他脚下,做他永远的傀儡。 第398章 截教是绝对不会去蹚这浑水的,天庭的太白来请通天,被脾气暴躁的多宝道人轰了出去,他跟通天声泪俱下,连连说,以前看着太白人蛮老实才派到昊天身边潜伏,没想到这浓眉大眼的家伙成了天庭的走狗。 师父,我对不起你啊。 通天挑眉,很不留情面地挑明道:“得了吧你,别说的你多伟大似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太白这小子不小心得罪了你,被你丢在战场上,人快死了,被昊天捡回去的。” 多宝道人表示很尴尬。 通天对教中弟子道德水平过低的情况已经麻木了。 他摆摆手,让靠谱的无当圣母把太白请回去。 但是太白固执着不走。 他代由无当圣母传达了个通天不会拒绝邀约的消息。 “元始天尊会去天庭。” 通天摆弄身上花草的动作停滞了片刻,僵硬地转过身,看着无当圣母满怀着忧虑的样子,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记得,昆仑山不是传来消息,他这一回斩三尸失败了吗?” “怎么三尸未斩就出来瞎蹦跶,不怕死吗?” 无当圣母看着通天在洞府里走来走去,一向万事不过心的人,越来越焦急,手中鲜丽的花朵掉到地上,也不像平时一样温柔地捡起来,他坐立不安,最后忽然冲出洞府。 通天最后随着太白去了天庭。 他跑的很急把带路的太白都落在后面,到处寻找在天庭可能被昊天那个疯子暗算的玉清,但他在天庭到处乱走,也没瞧见玉清的影子。 最后,他这个白痴甚至在天庭迷了路,正思考着自己是不是也被昊天暗算时,玉清变得低沉的声音飘荡在天庭的桃林里,他说:“上清,你又迷路了。” 这是他们决裂数万年后玉清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话说的寻常,寻常的就像他们从未决裂,鸿钧从未死去,通天从未犯错,他们还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在昆仑山鸡飞狗跳,人嫌狗厌。 通天修得是自在道,就不知道克己是个什么东西,但那时他压抑着心中汹涌的悲伤和喜悦,转过身,笑意盈盈,回:“哎呀,年纪大了方向感不强,就是容易迷路。” 话音刚落,他终于瞧见玉清满头华发,愣在原地。 玉清嫌弃地看了一眼他的傻模样,戳穿他:“你的迷路跟年龄无关。” “跟你白痴有关。” 通天呵呵两声,喉咙像是哽住了一个核桃,又干又涩,他想问他身缠三尸是否太过痛苦,竟将满头乌发熬成了雪白,可又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立场问出这些话。 他低下头,又笑着抬起来,阴阳怪气地说:“天尊大人,你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很中听啊。” 玉清听到“天尊大人”几个字,挑眉,通天条件反射地觉得这混账又要不顾场合地暴揍他了,立即摘了一个蟠桃砸到他身上。 玉清接住一个桃子:“……” 通天也跟着摘了一个,随意地用松松垮垮地道袍擦了擦桃上的脏东西,然后直接往嘴里塞。 玉清:“……” “别嫌弃啊,这可是瑶姬亲手种的,”通天摇头晃脑,“据说瑶姬是天底下难得的美人,又性情娴静,心地善良,以命救苍生,是世间难觅的好姑娘。” “可惜让昊天那个疯子捷足先登,”他十分遗憾地叹道,“罢了,尝尝姑娘种的果子也是好的。” 玉清:“……” 够不要脸的。 玉清淡道:“你要是这么喜欢这个没见过的好姑娘,我带你再看看有关于她的瑶池和昊天。” 通天又啃了一口桃子,说:“不愧是天尊大人,置我于死地真是没有商量的。” 玉清别过头,没理他了。 他们一起去了瑶池,见到了昊天。 昊天给他们斟酒,通天一口没喝,他看着昊天就觉得头疼,全程安静地听他和玉清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的谈话,觉得没啥意思,专心致志地吃桃子。 吃了一个又一个,给玉清的桃子最后都进了他的肚子。 昊天在谈话过程中凉凉地扫了通天一眼,看着满桌果核,阴恻恻地说:“两位大人关系真好啊。” 玉清不言,通天举双手投降,像哄孩子一样说:“好了好了,尊敬的天帝陛下,下次我少吃点你夫人种的桃子。” 昊天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谈话陷入僵局,他和玉清双双离场,客居在天庭里。 其实封神榜无所谓谁上榜,有人就行,仔细想想也就帮个小忙,要是波及到自家的那群小弟子,送几个没有仙缘的上榜,虽然给昊天打一辈子工,但好歹有了千万年的寿命,总比在人间里滚来滚去来得强。 通天想的很简单,不明白玉清为什么迟迟不签字,他们在天庭拖了整整三天。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天庭的每一天都很漫长。 通天觉得无聊,一向呆得住的人又待不住了,开始在天庭瞎蹦跶,听了点八卦,招惹了些仙女,痛殴几个作恶的神官,又随手救了几个小倒霉蛋,不过一天时间,就又带来了一箩筐官司。 昊天不管事,太白是天庭实际的管理者,他专程上门劝告通天。 通天“嗯嗯好好”答应个没完,下次又开始犯贱。 住在隔壁的玉清也许是受不了通天屋子里每天都吵吵闹闹的,亲自登门,吓走了几个要找通天评理的,劝走了几个苦口婆心要通天安分的,冻走了几个上门要跟通天互诉衷肠的,最后剩下一个。 第399章 玉清打量着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表现得十分泼辣的仙女,听到她说:“天尊大人,其实你们两个都可以的,我不介意。” 玉清冰封万年的脸都被这泼辣的仙女气的有所松动,他黑下来脸,像是想到什么讨厌的往事,在通天憋不住的大笑声中,“砰”地一下关上了房门,让这位勇于表达爱的仙女吃了个闭门羹。 玉清那脸黑了很久,黑到天庭的人都知道通天又在他们之间数不尽的恩怨里多添了几笔。 但也许是债多了不愁,通天一如往常地犯贱,后来玩到没玩的了,就爬墙,要爬到玉清屋子里,闲的专程找打。 玉清不打他,或者说,数次斩三尸,斩的七情六欲快要断绝的他很难再生的气来。 他任由通天瞎转悠,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他。 他不应战,通天待不了多久,就又悻悻地回去了。 走了两步,却还是没忍住转过头,问出了真正想要试探的问题,他说:“我听说你斩三尸失败了。” 玉清扫了他一眼,问:“从哪听说的?” “不是吗?” “是,”玉清干脆利落地承认,但是话锋一转,说,“但是失败还是成功对数次斩断三尸的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抬起手,轻轻往左右挥了挥,淡道:“贪嗔痴早已被我清扫殆尽,我的心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是吗?”通天低下头,皱着眉,还在犹疑。 “是,”玉清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没有你,没有所谓的截教,会一直是。” 通天像是被陡然泼了一头冷水,霎时间冻在原地。 他攥着拳头,声音微微发抖,问:“既然如此,你就早点把眼前的事了结,或者干脆不要来,何必滞留在此,和仇人相处。” 玉清沉默许久,说:“我来此是为了天庭。” “既然是为了天庭,就早点签了封神榜,然后回到你的昆仑山。” 玉清点了点头,说:“是该这样,但是昊天邀请了三清,我来了,你应该也会来。” “我在等你来。” 通天愣了愣,有些恍惚地问:“什么意思?” “我想问问你,”玉清顿了顿,十分认真地问,“要不要回昆仑山?” 通天脸色几变,想起他和玉清无法越过的鸿钧的死,想起玉清斩不尽的三尸,说:“不必,我觉得现在挺好的,自在。” “自在,”玉清喃喃,眉宇间的冰雪更加冰冷,他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通天转过身,摆摆手,说:“天庭不要长待,你赶紧签了就回去吧。” 玉清看着他的背影,轻声应好。 这三天,他们一直没见到太清的到来,在通天以为太清没被邀请时,玉清意味深长地说:“他不会来的。” 通天困惑。 玉清看着他利落地签了字,莫名其妙地说:“只有一半的大道注定是畸形而错误的道,只有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大道。” “所以?” “所以,你我会成就真正的大道。” 通天觉得玉清语言混乱,可能是病了,他担忧又怜悯地看着被三尸折磨数万年的玉清,又一次催促着他回昆仑。 玉清确实走了,走前,他俩相安无事地站在一起,看着天庭雾气朦胧,灵气磅礴,生机勃勃。 通天对玉清总是在大大咧咧下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玉清看出来了,他打断了通天毫无意义地滔滔不绝,说:“我没有恨过你。” “我也不曾觉得你有错。” 通天一愣,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着玉清,玉清如同那年在昆仑山,和他一起看到冰雪瞬间消融,万物刹那复苏,用一种平淡却笃定的语气说:“妖魔们大闹昆仑也好,师父的死也罢,就算有错,也错不在你。” “那截教呢?” “阐截教义相悖,相斗是必然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玉清摊开手,上下翻动,说:“阐截相生相克,相生相依,是阴阳的两极,是清浊的两分。” “是共生的你我。” 通天愣在原地,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情绪,他自我放逐多年,好像终于看到了喘息的余地,好像终于可以和过往和解,好像终于可以捡起少年时的狂妄,告诉自己, 你的存在不是错。 通天眼中酸涩,却放声大笑。 玉清安静地看着他笑,待他笑完,在一旁平静地复述通天当年的初心,他说:“天衍四九,大道五十,” “截取,一线生机。” 通天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说:“怎么还记得这个?” “一直记得。” 玉清站起身,丢下一句“我走了”,就离开了天庭。 通天看着他的背影,冲动地喊道:“喂!” 一如既往地不好好喊他的名字。 但他也是一如既往地知道在喊自己。 玉清转过头,问:“怎么了?” 通天摇摇头,笑嘻嘻地说:“没什么。” 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可以跟玉清和好了。 玉清点点头,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斥责他无聊,转过头,在通天的注视下,离开了天庭。 通天从未有过这么开心的时候,碧游宫寻常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变得有趣,看到他这样开心,弟子们所有习惯性贬损阐教的话都生生咽了回去,通天也不爱在自己高兴的时候听到这群混小子贬损玉清。 第400章 他宣布闭关,然后进入了碧游宫七七四十九重小境界里独享这份喜悦。 不过在他还未将这份喜悦消化干净时,自己就被无当圣母强行叫醒了。 她欲言又止,通天则在苏醒过后温柔地安置自己周身的花朵,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问:“怎么了?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 无当确实不敢说,尤其在她看到通天如此高兴的时候。 不过她一直是一副有话难说的便秘样,通天已经习惯了,他双手抱胸,拢着宽大的道袍,赤着脚在阳光灿烂的山野里游荡,他一边走蓬莱岛的山野精怪一边跟着他跑,他们衔着最甜美的果实,最新鲜的花朵来到他的身边。 通天身上还有花没抖落完,又有人送花,他无奈地说:“都说别送了,送了也没地方放。” 精怪们连人话也不说,叽叽喳喳,叫成一团,不用翻译,通天也知道他们跟在喊“教主教主”。 哎呀,他想,真是头疼死我了。 他只能一一挑选礼物,然后抓到一个捧着桃花的精怪,惊悚地问:“你个男的送我花做什么?” 精怪试图狡辩。 通天不听,一挥手宣布:“给我回去面壁思过!” 精怪就不,他抓住通天的裤脚,拖着他走,通天抓住裤子,气道:“再不松手,罪加一等了啊。” 那精怪终于急了,急的说了人话,爆出一个大瓜,说:“可是卯日也给您送花了。” 通天一顿,眯起眼睛,转过头,看向无当圣母,问:“有这回事?” 无当圣母羞愧地低下了头。 “行行行,一视同仁,”青天大老爷通天教主大手一挥,宣布,“都给我面壁思过去。” “可能现在卯日不行了。” “为什么?” “天庭的金乌死了,卯日代替他做了人间的太阳。”无当解释道。 通天瞪大眼睛,揣着手,沉思片刻,悠悠地说:“算了,这可比面壁严重多了。” “就让他跟着太白在天庭好好给那个报复世界的神经病打工吧。” “至于你,”通天抓住精怪的后领,丢了出去,“继续给我面壁去。” 看到他被丢走,这群没有同门爱的精怪们嘻嘻哈哈笑闹成一团,通天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又没骨头地倒在通天身上献媚的献媚,撒娇的撒娇。 通天看着他们变身术半通不通的样子,眼睛疼得要死,他说:“别变了,也变不出个真仙女来。” “哼,”他们气恼道,“就知道教主只喜欢云霄,连混元金斗也给了她。” 无当圣母闻言脸色一变,怒喝道:“都闭嘴!” 精怪们被平日里威严就重的无当圣母吓得要死,刚刚通天怎么叫也散不开的家伙,一下子都作鸟兽散了。 通天迟疑地摸了摸下巴,看着无当圣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说:“你别生气,她们就是开个玩笑。” 他怕无当圣母不信,竖起手来发誓:“你放心,虽然我确实蛮喜欢云霄的,但是我必不会搞师徒恋这种悖伦的混账事。” 他清了清嗓子,摆出十二万分的认真:“我还是很有原则的!” 无当圣母嘴唇颤抖着,别过头,没看通天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她不说,总是有人会说的。 远处从外得知通天出关消息的多宝道人,迅速朝他们这里飞来,给困惑不解的通天解惑。 他焦急地说:“师父,阐教的人动手了!他们教中的子弟杀了我们许多弟子,还有……还有赵公明,被生生钉死了啊!” 通天没什么反应,多宝道人生怕他不知道阐截开战,喊道:“那三霄为了报仇找阐教的人算账,却被元始天尊亲手杀了。” “师父,元始天尊下山了。” 通天默默看向无当圣母,无当圣母慢慢点了点头。 通天脸上松快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往日种种在心中翻腾,他好不容易的解脱竟然是一场自以为是的笑话。 玉清和所有人一样恨着他,怪罪他,认为他不该存在于世。 鸿钧已死,他和玉清根本没有和好的余地。 他太天真、太愚蠢了。 他闭上眼,回到了此生最冷的时候,玉清怨恨的声音回荡在风雪纷纷的昆仑山,他站在山门,狠声道:“你若是再向前走一步,就算叛离师门,永远也回不了昆仑山。” 通天身上埋着雪,将身上的伤痕冻得结痂,狼狈的样子就和当年刚从死人堆里被鸿钧捡回昆仑山的小食尸鬼一样。 怎么来的,他就会怎么走。 通天的脸已经被冻僵了,连惯常的笑都挤不出来了,他偏过头,只看到了玉清带着血的衣袍和那把挡雪的伞。 他叹了口气,说:“天太冷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玉清死死盯着他,浑身不正常的发烫,满脸通红,眼睛里爆着猩红的血丝,根本体会不到他说的冷,他冷道:“我让你停下来。” 通天置若罔闻,他转回头,继续走向下山的路,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说:“我现在应该算是叛离师门了。” “如果你有一天想要替父报仇,就下山来找我吧。” 通天望着昆仑山万年不化的冰雪,声音飘在空寂的山谷里: “我会等你。” 第401章 一闭一睁,他又回到了阳光灿烂的蓬莱岛。 可他还是像身处于昆仑山,冷得发抖,他望着昆仑山的方向,仿佛看到了北海刑场上让他灵魂都震颤的玉清的眼泪。 他抱住双臂,手指轻轻点在手臂上,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说: “三尸终究难斩,这是来找我讨要承诺了啊。” 第130章 天命 东夷部落的反抗在历经帝乙和帝辛两代君王后,终于匍匐于地,宣告了对这位暴虐的末代商君的臣服。 帝辛坐在马上,凌厉的长眸横扫一眼这片他征战多年的土地,看到无数珍宝源源不断地即将送往商宫,看着那些曾经反抗他,挑战王权的逆贼被他的军队一个个砍下头颅,掏空了他们的血肉,做成酒器,以表示震慑。 鲜血洒在祭台上,身披金甲的巨大的大象为他的帝国开路,无数人匍匐在地,高呼玄鸟的天命。 东夷诸部落在他手中统一,大商的基业重新归于他手中。 他明明已经完成了一项伟业,却丝毫不觉得欢喜。 他那双锋锐的鹰眸一向是一往无前,光芒四射的,而今那双眼却陷入了迷茫,映照着天空的颜色,灰蒙蒙的。 “大王。”身旁传来温润的问候,“您累不累?” 帝辛坐在马上,转过头,看着马车里锦衣玉食的苏妲己,看着她那张满怀着关心的神情,看透了她的虚假。 他自小生在内斗不休的深宫里,对真情还是假意分的清清楚楚,这只愚蠢的妖怪,不管怎么模仿也学不会人的那些弯弯绕绕的、或真实或虚假的情谊。 但他总是骗自己去相信她就是姜姬的化身。 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就没办法劝服自己在姜姬背叛他以后还要继续往前走。 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在失去姜姬以后度过接下来孤独又疑心重重的一天天。 他努力去寻找她就是姜姬的证据,最后,痛苦地得出商人并不能连同鬼神,人死了就是死了的结论。 他因为对姜姬的爱,笃信他从小遵循的信仰,又因为对她真切的爱,被迫直面信仰破灭的事实。 他无数次想掐死这只模仿人类的妖怪。 但是,每次下了手又会停下。 无他,她实在是太会找机会让自己活着。 他杀意越凶,她就越柔顺、越温柔,她用姜姬那张脸楚楚可怜、委曲求全,诉说骄傲的姜姬永远不会直接诉说的深重情义,表露坚强的姜姬永远不会表露的恐惧与脆弱。 他抓着苏妲己的脸,在烈火灼灼的战场上,问被火烧死疼不疼。 苏妲己抑制住止不住地颤抖,温柔地拿着他的手,捧在自己脸上,学着姜姬的语调,告诉他,她很疼,非常疼。 既然疼,他问,那为什么要毫不犹豫地投入火中? 苏妲己回,这世上有很多事即便是疼、即便是死也要去做。 “比如呢?” “比如……” “比如警告我,”他死死掐住苏妲己的脖子,杀意森森,“比如惩罚我,对吗?” 苏妲己被掐的无法呼吸,她流着泪,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被帝辛掐死了。 但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样,这位性情暴虐,喜怒无常的君王总在她将死的前一刻,放过了她。 苏妲己时时觉得帝辛早已看出了她的虚假,用这样的方式戏弄她的性命,将她当做一个不会玩坏的玩具肆意践踏,于是,她无论是被杀死,还是被放过,都憎恨着这位暴虐的帝王。 她比帝辛更期待着东征的步伐快一些,再快一些,这样的话,她就离回朝歌更近一步。 她度日如年的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等到了回朝歌的日子。 她真心实意地微笑,真心实意地关心帝辛,不过他不领情就是了。 苏妲己面带端庄的微笑,坐在宽大的马车上,在军队的簇拥中,随着大军终于踏入了期待已久的朝歌城。 东征大胜归来,凯旋的乐曲满朝歌城吹奏,朝歌的群臣出来迎接,苏妲己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期待着能够看到申公豹的身影,但她始终没有看见那个始终面带微笑,身着黑袍的男人。 她的东张西望没有让她找到想找到人,反而为她招惹了祸端,她感觉自己像被什么人死死盯住了,那眼神冰冷而锋利,刺得她浑身颤抖,她本能地要去寻找这个眼神,然后从群臣身后看到了那个身着白衣,气质矜贵,身形高挑的少年。 他有一张和帝辛相似的脸,狭长的凤眸微眯,冷冷地打量着苏妲己,眼中的恨意和杀意毫不吝啬的示于人前,在苏妲己吓得忍不住躲到帝辛身后之后,又轻蔑地冷笑一声,转过头,看向帝辛。 帝辛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冷峻的神色有所松动,一直深居简出的微子此时也示于人前,走到少年身边,忍不住喜色,对帝辛说:“王上,太子殿下养好了伤终于苏醒,在苏醒后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朝歌。” 武庚站在微子身边,面露微笑,仰着头,看着马上高大的父亲,唤道:“父王。” 帝辛脸色几变,从马上下来,快步朝他走来,然后在他面前忽然停住,带着厚茧的手死死捧着他的脸,仔细打量,武庚任他动作,微笑不改,良久,帝辛终于出声,声音低沉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用力拍了拍武庚的肩膀,问:“伤都养好了?” 第402章 武庚笑道:“养好了,如果您不信现在就可以带我去鹿台看看谁打的猎物多。” “敢跟我比了,”帝辛在他脑袋上来了一下,笑骂道,“臭小子。” 父子俩许久没见,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两个人并肩站着,朝着摆上庆功宴的商宫而去,微子站在原地,温和的目光慢慢冷却,他冰冷的目光投向苏妲己,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物,吓得苏妲己从马车上紧紧缩成一团,她张皇地在群臣中寻找能让她安心的人,可是她不管怎么找也找不到。 她心中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在之后的庆功宴中,作为帝辛最宠爱的妃子,苏妲己理所当然地坐在他身边,成为一个美丽的摆件,适当的微笑和言语,宴会上气氛热烈,大商目前所有的重臣都集合在商宫中,他们笑闹着,言语着。 苏妲己不敢东张西望,一动不动地端坐在主位,眼睛不时转动,急切地寻找着申公豹的身影,可即便是这样的场合,她也没有找到申公豹的一点影子。 “娘娘在找什么?”武庚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轻声说,“要不要儿臣为你找找?” 苏妲己吓得一抖,转过头,双手撑着地,靠到了帝辛身边。 帝辛皱着眉,低头,看着她的慌张,表现得有些不耐。 姜姬不会慌张,不会恐惧。 苏妲己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迅速恢复了冷静,她坐直起来,温柔地笑道:“什么也没有找,只是有些乏了,眼睛不太舒服。” “这样吗?”武庚端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却图穷匕见,“既然眼睛让娘娘这样不舒服,那挖出来会不会好一些呢?” 他的杀意根本不掩饰。 苏妲己立即看向帝辛,帝辛端着酒,用眼神阻止了武庚。 武庚像个恶作剧的小孩子,在面对大人时又乖巧地收回了自己的坏模样,解释道:“娘娘长得很像母后,孩儿不过是忍不住同她亲近,父王也是这样想的吧?既然如此,还请父王不要怪罪孩儿。” 帝辛摇了摇头,说:“不必吓她,她胆子小。” 武庚的笑容阴沉了几刻,他这只由姜姬亲手披上人皮的怪物,盯着苏妲己,对帝辛说:“父王看起来不止将她当做了母后。” “那您对她的纵容,孩儿是否都可以将当做您的过错,而非她仗着母后这张脸蛊惑人心呢?” 帝辛听出武庚的讥讽,不太在意地问:“过错?你是指我杀你妖言惑众的长辈,还是驱逐了那些内斗个不停的宗室兄弟,或者……那群所谓能够针砭时弊,自以为是的大臣?” 武庚不言。 “庆功宴已经摆好了,”帝辛喝着酒,仿佛已经看透了什么,问,“打算干点什么?” 武庚单膝跪下,说:“我希望您可以回头。” “不杀我?” 武庚眼瞳一缩。 帝辛点了点他,评价道:“你母后会培养帝王,却不会培养孩子,她从始至终也只将你看作我和她的孩子,而非帝国的继承人,养的你畏畏缩缩,不干不脆。” “父王,”武庚上前,在宫中依旧的舞乐中,在众将士蓄势待发中,说,“我知道,您只是被妖孽迷住了眼睛。” “没了这妖孽,您依旧英明神武,战功赫赫。” 帝辛没什么表情地勾了勾唇角,说:“子庚,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一个女人,一只妖孽,就足够动摇我的君心吗?” 武庚狠狠地皱着眉,说:“您这是执迷不悟。” 说罢,他也不管帝辛如何反应了,当即摔下杯子,摔杯为号,宴会里隐藏的士兵们鱼贯而出,包围了宴会中的所有人,武庚以清君侧之名,要斩了搅弄风云的苏妲己,给帝辛压迫的所有臣子一个交代。 他妄图用这种方式,接过父亲的权柄,重整朝纲,让那些离背弃大商的臣子回头,以延续王朝的寿命。 可惜一个王朝的寿命不是由某几个贵族能够延长的,他们盘踞在庞大的王朝之上,比起挽救王朝的英雄,更像是敲骨吸髓的蠹虫,是必须制衡也必须铲除的毒瘤。 但这些是身处在王朝末年,大厦将倾的太子殿下所看不见的,他急于延续王朝的寿命,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去思考未来的事。 苏妲己身处在政变的漩涡中,觉得浑身发热发痒,很不舒服,她忍不住去抓自己发红的脸,却发现自己原先纤长的玉手变成了毛茸茸的狐狸爪子,她惊恐地去摸自己的脸,发现脸上也正从姜姬那张美丽的脸扭曲成她原本的样子。 众目睽睽之下,她这只冒牌货即将像所有人表演什么叫做妖孽。 她再也无法伪装,在众人嫌恶又兴奋的目光中恐惧地大声尖叫,这尖叫声杂糅着人类女性的声音和狐狸的叫声,听着让人心里发冷。是酒。 她挥开桌上的酒,继续尖叫,是酒。 救救我。 她已无法说出人语,只能用狐狸的语言急切地在可怕的人群里寻找那个人。 国师!她古怪地桀桀怪叫,救救我。 她也不必忍耐,她在众人的惊叫声中跑进人群里,一个个翻找申公豹的身影。 国师,她哭喊着,你到底在哪啊。 我好害怕,她哭道,我真的好害怕。 你像以前那样救救我,好不好? 她如此哀求,如此绝望,申公豹却一直没有出现过,她最终被士兵们用尖锐的长矛刺穿了身体,鲜血直流。 第403章 她变回了原型,被丢到了一间狭窄的牢笼里。 他们将她当做了一只即将屠宰的牲畜,变着法子地折磨她,苏妲己快死了,真的快死了,可是当她垂死之际听到他们打算扒掉她的皮毛,挖出她的心脏,丢在市井被千人踩,万人踏,凄惨地死去时,又拼命挣扎着活着。 她是一只很有野心的小狐狸。 可她的野心并不大,她不打算做独占山头,吃人无数的石矶娘娘,也不打算做法力高强,逍遥浪荡的散仙赵江。 她只是想活着。 她就只是想活着。 国师,她哭着说,你救救我。 就像那时一般从天而降带走她吧。 她不知道关了多长时间,也许只有几天,也许过了几年,总之她这生命意志极其顽强的小狐狸撑到了再次有人从天而降。 当光射进笼子里,小狐狸激动地爬起来,往上看时,没有看到申公豹。 她夹杂着失望与绝望,望着帝辛那张俊美的脸,觉得自己死期已到。 帝辛穿着雪白的衣服,在侍从们的呼唤声中,将笼子里伤痕累累的小狐狸抱了出来。 小狐狸发着抖,一动不敢动。 她脏污的血和泥弄脏了帝辛雪白的衣服,可他浑不在意,看着怀里的小狐狸,他问:“还会变成她吗?” 小狐狸说不了话。 “如果打算活下来的话,就变成她。” 小狐狸听到能够活下去,朦胧的意识挣扎着苏醒,她抬头望着帝辛,帝辛低下头,将头埋在她的脑袋上,闻着她身上熟悉的血腥气,说:“想要活下去,就好好做一个傀儡。” 小狐狸像是回到了当初被申公豹检验挑选的时候,只不过帝辛更了解姜姬,要求也更加精细,小狐狸不敢不耐烦,要怎么变就怎么变。 她终于变成帝辛满意的样子,然后换了个名字重新入住后宫,用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成了帝辛第二位宠妃。 当武庚闯进房门时,小狐狸正如往常一般,坐在床边,声情并茂地念着姜姬的遗言:“……四为,珍重身体,王上,夏日已至,臣妾不在时,莫要仗着身体强健,贪凉,不盖凉被,感染风寒,万望珍重。” 帝辛闭着眼,侧身躺在床榻上,点了点床,叹道:“我的王后,现在已经秋天了。” “父王。”武庚披着寒风,打断了帝辛的思念,从外闯了进来。 政变过后,帝辛以战场落下伤病为由,深藏商宫,任由他的孩子在他的王朝以他完全不赞同的方式重整朝廷,武庚把持朝政,大刀阔斧地改革了帝辛时期的政令,不知成效如何,看这孩子的脸色,应该是不太好。 王朝早已进入末年了,这件事在他和姜姬携手初初走上王位时就已经暴露出来了,它的腐朽或许开始于武丁过后,越来越软弱的君王和越来越不臣的叛贼,或许开始于先祖盘庚之前那缠绵至今的王室内乱,或许开始于王朝之初,在成汤建商,任由贵族们在执掌权政后,开始越来越疯狂的祭祀,一遍遍地与眷顾他们的神灵沟通……这里面的问题不是一个没有完全长大的少年可以解决的。 所以结果帝辛早已料到。 武庚进来看到小狐狸就像看到了鬼,停在原地,眼睛里在一瞬间凝着浓重的杀意。 小狐狸“砰”地一声变回了伤痕累累的狐狸,缩到了帝辛的怀里,帝辛揉了揉她的狐狸脑袋,淡道:“不要吓她,她胆子小。” 武庚怒道:“她是妖怪!” “哦,”帝辛浑不在意,“妖怪宰了一样得死,没什么稀奇。” 帝辛撑着头,懒散地斜躺在床边,问:“老东西们不听你的?很正常,他们也不听我的,宰了就是。” 武庚攥着拳头,问:“您真的一点不担心吗?” “什么?” “东征刚刚结束,朝廷尚未安定,诸侯们却已蠢蠢欲动,他们暗地里勾结,就等着那小周王动作,一呼百应。” “嗯。” “父王,”武庚说,“如果母后在这,她会劝你整顿王室内乱,以利诱之,以武迫之,各个击破诸侯。” “不,”帝辛否认道,“你不了解她,她才不会劝我,她会自己去做。” 武庚一愣。 “你以为你母后是什么温和的良善之辈吗?”他说,“她和我一样是个怪物,不过,我是属于战场的怪物,而她,是属于权力的怪物。” “怪物和怪物生出了新的小怪物,可惜,”帝辛道,“她太过爱你,给你披上了多余的人皮,让你善恶难以平衡,无论如何也不能纯粹,变得纠结、踌躇、愚蠢。” “父王……” 帝辛坐起来,打断了他的话,说:“你玩够了就回去好好做你的太子,其他的就都交给我,若我胜了,你就代替我成为大商的王,若我败了,” 他停顿许久,冰冷的面孔浮现温暖的爱意,看着武庚,温声道: “若我败了,你就只做子受和姜姬的孩子。” “好好活着。” 武庚眼中闪过水光,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侍从高声的呼唤,他是帝辛军中的斥候,这些天来一直为他传递着朝廷上下的情报,这一切的情报远比武庚手中的来的更快更早。 他喊着:“大王,大周反了!” 武庚脸色刷一下就白了,帝辛却还是很淡定,糟糕的所有,他似乎都料到了。 第404章 他抚摸着小狐狸的皮毛,说:“你母后说天道已弃商,我为此曾经十分愤怒,与她数次争吵,甚至于最后落到决裂的田地。” “我想,我在战场上无往不胜,怎么可能不被神明眷顾。” “可后来,我这仗打啊打,打啊打,打了无数场胜仗,打的东夷一统,却也打的国库空虚,打的诸侯纷乱,打的百姓怨声载道,打的几乎失去了胜利。” “我错了吗?”他自问自答,“自然是没有的。” “宣扬武威是必然,减免祭祀是必然,整顿王室是必然,我错在何处?” “我没有错,只不过,如你母后所说,天命不在商罢了。” 这种无可挽回的无力感压得武庚无法呼吸,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少舸死前的预言。 [谅你像我们一般如何挣扎也逃不过命中注定的灭亡。] [尊贵的太子殿下,]他似嘲似笑,[大商快亡了。] 秋日阴沉的天空忽现一道明雷,裂天的明雷劈开了苍穹,“轰隆”一声,震耳欲聋,预兆着不详。 武庚听到雷声,疯了一般高喊道:“天命在商!” 说罢,他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诺大寝宫里独留帝辛一人。 帝辛将小狐狸放到肩上,和周身雪白的衣服融为一体,成为白色的围脖,他慢悠悠地走了出去,望着秋日阴沉的天色,说:“王宫里,不寻常的事往往寻常,寻常的事往往稀奇。” 小狐狸的耳朵动了动,略略靠近帝辛的耳朵,用毛茸茸的皮毛盖住了他的耳朵,帝辛解释道:“父子相杀,手足相残,就算是不寻常里的寻常。” “至于寻常里的稀奇,”他脸上浮现出一个笑,说,“王宫里很多人没有见过,更没有拥有过,但我不仅见过,还拥有着。” “那是一个人的真心。” “有一个人一直爱我,她用她所有的忠诚,所有的情意,所有的智慧燃烧在我和她的王朝之中,直到烧尽最后的生命。” “我承认,我也很爱她。” 他眼前浮现出那场他没有赶上的热烈的大火,曾经的誓言在耳边回响,当彻底认清姜姬已死的事实后,这位傲慢的暴君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颅,从胜利的对局中落败。 他宣告了这场过于漫长的夫妻吵架中落败,声音温柔、绵长而哀伤,他说: “我的王后,我认输了。” 第131章 决断 四象有一个秘密。 这个秘密诞生于太乙身死,哪吒和杨婵双双离去以后。 她虽有杨戬的照看,但骤然失去这么多亲人,依旧愁云惨淡,这个本就早熟的孩子,似乎早早明白了什么叫做死亡,她不论杨戬如何哄劝,一直滞留在太乙死去的地方,望着早就空无一人的空地,守候着一个死去的、不会转世的亡者。 哭泣已经成了毫无用处的东西,所以她不会再哭泣,她守在那个地方从清醒到沉睡,在杨戬的叹息声中被抱着回到了温暖的房间,等到醒来又会再一次前往那个地方守候。 杨戬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一直陪着她,他只能确保年纪尚小的四象安全。 但实际上,四象的安全不需要任何人操心,身为这世上最后的四象蛊,她比任何人都要厉害,无意之中便可匹敌千军万马,是天生的强者。 这个无法控制自己力量的强者带上封印力量的锁链,依旧无法按照杨婵所期待的那样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孩子,有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生,拥有同龄的朋友,拥有正常的童年。 没有人愿意跟一个老是“守坟”的古里古怪的孩子玩。 当然四象也不愿意跟那些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孩子玩耍,况且她好像早早脱离了喜欢玩耍的时光,待在太乙死去的地方,认认真真地体会死亡与离别。 她好像明白了,死亡就是长久的离别。 想到这,她回想起太乙最后跟她一次交谈,诉说着他从不诉说的心魔。 那是一种无法挽回、无法面对的情谊。 四象好像也有了这样的情谊,只不过太乙比她深一些叫做愧疚,她比太乙浅一些叫做遗憾。 想到这里,思念的情绪也一起慢慢在心中升起。 她想念死去的太乙,想念从未见过的父母,想念着哪吒和杨婵。 遗憾和思念相伴而行,这种属于人的复杂的情绪,似乎唤起了什么隐在她血液里、生命中的东西,腰间的玉佩隐隐焕发出紫色的光芒,空无一人的空地上的空气变得不寻常的阴冷,那似乎是一种来自地下照不到太阳的巢穴的湿风,吹得让人发冷。 四象抱着臂膀,缩成一团,再抬起头时看到一头庞大到遮天蔽日的黑色大龙。 它浑身长得坚硬的鳞片,黑曜石一般的闪耀,盘旋在天上时身形竟然是诡异的美丽,它有庞大的身体,锋利的爪牙,漂亮的头颅和一双紫色的兽瞳。 当四象看向它时,它紧闭地双眼缓缓睁开,露出那双和四象颜色一样的眼睛。 强大的可怕的怪物眼睛却是奇怪的温柔,它看着四象,声音像是苍茫的沙漠,干涩又悠远,它问:“是你唤醒的我吗?” 四象惊讶地看着它,没有因为害怕而逃跑,她怔愣地望着它,说不出一句话来。 那头大龙见四象久不回应,并不催促,它似乎早早习惯了等待,并不为等待时间过长,或者等不到而愤懑,它张望着西岐繁华的风景,眼中的紫色变得浓重却模糊,它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看着世间毫无变化,惊讶地说:“这是人间。” 第405章 它微微动了动,又小心翼翼地吹了口气,人间并没有因为这口气而迎来大风被轻易摧毁,天地的昼夜也没有因为它简单的眨眼而变换不停,它眼中有了水光,声音变得哽咽,说: “我竟可以抵达人间。” 它在惊喜中新奇地望着人间,看到人间繁华、美丽,心中油然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想起往日种种,原先女娲口中向他“吹嘘”的一切竟然是真实的,原来它以为的无所谓相信又无所谓坚持的梦竟然真的是真的。 “女娲,”它说,“你没有骗我。” “你……”四象终于站起来,仰着头,看着这个庞大的巨龙,问,“你是谁?” 巨龙听到她的呼唤,回过神来,看着唤醒它的小丫头,她弱小而脆弱,恰如它眼前任何一种生灵,因为他们太过渺小、太过脆弱,它才会一次又一次沉睡。 但如今,它好像不必再沉睡下去了。 没有人再会因它而毁灭,看哪,当它靠近这个小丫头的时候,她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伤到,只是被它忽然的靠近,吓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它好像高兴的过分,有点太失礼了。 它带着歉意,低下巨大的头颅,用那双紫色的眼睛看着四象,说:“抱歉。” 四象攥着拳头,和在乾元山时一样张牙舞爪,色厉内荏,鼓起勇气,看着这个庞大的巨兽问:“你到底是谁?” 它顿了顿,轻声说:“我是烛九阴。” “烛九阴。”四象觉得这个名字很是耳熟,但她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 烛九阴善解人意地说:“不过是一头不起眼的龙,普普通通的,小友不必多想。” “小友。”四象指了指自己,“你叫我小友?” “我不认识你,怎么就成了你的小友?” 烛九阴一噎,竟不知如何作答,它沉默片刻,说:“是在下失礼了。” “不,”四象忽然觉得“小友”蛮好的,“你就叫我小友吧。” “我舅舅出门,家里又没人了,你陪我说说话吧。” 烛九阴自然应好。 后来烛九阴发现自己的解脱是有限的,它这个死去的神灵只能徘徊在四象左右,它再不会一不小心伤害人间的原因也不是因解脱,而是它早已死去,除了唤醒它的四象,无法触碰到任何东西。 至于,为什么四象唤醒了它。 它指了指四象腰间的玉佩,说:“这个玉佩可以跟亡灵交流。” “那为什么我唤醒的是你呢?” 烛九阴沉默地看着四象那双紫色的眼睛,它活了太长时间,本身就是一部历史,任何东西都不会逃过它的眼睛,四象身上的四象蛊自然也被它很快发现,而且,它比任何人都要快一步知道四象蛊的真相,也比任何人都明白其背后的罪恶和贪婪。 因为,它就是四象蛊本身。 它没有告诉四象为什么,它是世上最强大,也最慈悲的神灵,轻易地理解了在失去它以后九苗的绝望和彷徨,它选择了原谅,并打算把秘密永远埋藏。 他们吃掉了它,也给了它自由穿梭在人间的机会,它深藏在四象的血液里、生命里,于是也可以借着她体验人间的所有繁华。 没有比这更美妙的事了。 它曾经因为过于强大只能独守天外天,其本身就成了一块不能跨进的禁地,那么多年,那么多人里,只有女娲踏进了那个地方,成为了它和世界的唯一联系,女娲告诉它仙界的纷争,告诉建立人间的理想,告诉它三界的大难。 最后一次相遇,女娲将不再明亮的宝莲灯交给它,并告诉它:“烛龙,有机会来看看我创立的人间吧。” 烛九阴没有当回事,但是女娲此后再也没有来过。 她死了。 再没有人愿意冒着危险,跨越三十三重天,来看它这个危险又无趣的老东西。 在生命即将抵达终点的时候,烛九阴违背了曾经的誓言来到了人间,但是它不过眨眼,就差点让女娲拼尽性命守候的人间陷入永夜,女娲的女儿,女娲的兄长来劝过他,可是烛九阴不愿再待在寂寥无人的天外天,它选择将自己长埋地下。 就算是悄无声息地死去,就算是继续无可奈何地长眠,它也想待在女娲创立的人间。 这样的话,它算不算回应了挚友的邀请呢? 它想, 这样的话,它能不能在长眠以后继续体验到女娲口中那个总是精彩的世界呢? 四象捧着手里糕点,往嘴里塞了一口,问:“好吃吗?” 烛九阴笑答:“好吃,可惜在下分辨不清这里面的味道。” 四象年纪小小的,竟做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当起这位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神仙的先生了,她摇头晃头,老神在在地说:“是甜,这里头的味道是甜的。” “甜的,”烛九阴喃喃道,“原来这就是甜啊。” “哼哼,”四象站起身,从金色的麦田里站起来,说,“你连这都不懂,白长那么大个子了。” “嗯。”烛九阴说,“在下什么也不会,一切都得仰仗小友庇佑。” 四象更加神气,她昂首挺胸地说:“好了好了,吃了糕点我们得去找娘了。” 说着,她蹦跶着从金色的麦田外走,她路过了繁忙的农人,路过了备战的士兵,路过了一天到晚在麦田里发霉的元始天尊,四象停了下来。 第406章 她拍了一下这个谁也看不见的,谁也不敢打扰的天尊的肩膀,说:“叔叔,你怎么老是呆在这里?” 天尊转过头,平淡的目光在看到她眼中浓烈的紫色时停了片刻,他像是看透了什么,但他什么也没说,把四象当成了随处可见的普通孩子,淡道:“明天就不在这了。” 四象歪了歪头,“哦”了一声,她其实跟元始天尊一点不熟,甚至今天是第一次打招呼,但是她有了烛九阴,就变得格外开朗,自来熟得很,跟谁都能来上两句,于是,这谁都不敢随意招惹的天尊大人,她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说拍就拍。 她招招手,说:“叔叔,那我回家了。” 正说着,身后亮出杨婵的声音,她喊道:“四象?” 四象立即开心地转过头,喊:“娘!” 她嘻嘻哈哈地跑进杨婵怀里,然后被她一把抱起来,四象咯咯直乐,抱着杨婵亲吻她的脸颊,杨婵笑着回亲一下她的脸,亲完才发现元始天尊正站在麦田里,回头来,默默地看着她。 她惦记着瑶姬和昊天说过的话,对天尊十分忌惮,但也和阐教的弟子们一样对他十分恭敬,她抱着四象,当做没有看见天尊正盯着她的眼睛,若有所思,朝他微微点了个头就走了。 现在正是秋收的时候,农人们带着喜悦的表情,在田野里忙碌着收获果实,在这充满希望的收获的季节,三霄带来的阴云逐渐度过,西岐城的百姓又重新回到正常的轨道里。 杨婵抱着四象,路过金色的麦田,在秋日的风光里体会着难得的富饶与安宁。 她看着四象手里的糕点渣子,想,这样的生活要是一直过下去就好了。 天色渐晚,她们回到了那个大宅子里,又是空无一人。 秋收意味着粮草已经充足,兵马可以前行,姬发已经准备好向东进发,夺取大商的天命。 杨婵成婚后还是和以前一样,没事儿就去摆摊算命,不过,准确率好像越来越低了。 咳咳,她要不还是换行吧。 昊天说得对,她的笨蛋脑袋不适合干这个。 除了算命之外,她也会帮忙给伤兵和百姓治病,宝莲灯一出手就知有没有,时间一长她都被供成神仙了,在这世上好人太少,愿意插手因果,无偿帮助凡人的神明更少,于是,她的名声很快传出了西岐,当年向天借雨的华山圣母和今日救病救灾的杨婵重合到一起。 西岐城外战乱频仍的流民因为她,纷纷将西岐当做了传说中的梦里乡,渴望来到富饶而安宁的西岐城,渴望杨婵可以像救治西岐百姓和当年的华山山民一样,救一救垂死挣扎的他们。 不过这些人是身处在西岐的杨婵看不见的。 她暂时放空脑袋,一心一意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把涿鹿、把封神的事都抛之脑后,就算哪吒他们越来越忙,也当做没看见,过得像只受了刺激以后只想埋在沙子里的鸵鸟。 但这不代表着杨婵真的什么也不放在心上,她心里焦灼,她害怕战争,也害怕死人,更害怕再次见到战场上飘荡无依的重重恶鬼。 当年在华山,之后在涿鹿,她看了太多了。 看的心里已经怕了。 四象到了家在家里四处蹦跶,就算杨婵忧心忡忡,没怎么理她,她一个人跟别人看不见的烛九阴也玩的蛮开心的。 他们在玩猜谜游戏,当烛九阴故意猜错四象手里的石头时,四象亮出另一只拿着石头的手,哈哈大笑。 她笑,烛九阴也笑。 笑着笑着,天都黑了。 她和杨婵吃过晚饭,被杨婵哄着回去睡觉,她赖在床上要杨婵给她讲睡前故事。 什么睡前故事。 哪里养成的毛病? “不嘛不嘛,”四象滚到杨婵怀里,撒娇,“我就要听。” 反正哪吒不在,没谁打扰她赖着杨婵。 杨婵没有办法,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讲起了女娲补天。 烛九阴塞在屋子里,怎么看怎么难受,四象看了好些天了,在杨婵轻柔的声音里,悄悄说:“你变成人吧,变小一点,这样屋子就够住你了。” 烛九阴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于是收回了尖锐的爪牙,砰地一下变成了漂亮的小男孩儿,看起来跟四象一般年纪,和她一起躺在床上,听着“母亲”的睡前故事。 他觉得很新奇,嗯,他跟着四象,什么都觉得新奇。 这个一把年纪的老家伙不要脸地把自己当成了个真小孩,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别人的“母亲”。 杨婵一边说,他一边补充,四象两个耳朵都在听,鼓着掌,直呼精彩。 杨婵看着她越听越兴奋,没有一点要睡着的迹象,无奈地坐在一边,点上温暖的烛光,继续讲。 四象终于觉得困了,她困,烛九阴也会觉得困。 四象侧过身,抓住烛九阴的手,两个人一同睡去。 待她睡着,杨婵轻轻给她盖上被子,吹灭了烛火,走出去,轻轻掩上房门,转过身,看到了等候在一边的哪吒。 杨婵吓了一跳,捂住嘴,把叫声咽回去。 哪吒脸上挂着笑,抱住她,低下头,亲吻了她挡嘴的手背。 杨婵抱怨道:“我怀疑你意图谋害我。” 哪吒喉咙里滚着笑,抱着杨婵,说:“我又不是什么鬼,怕什么?” 第407章 杨婵哼哼唧唧,嘴里念叨个不听。 哪吒一把将她抱起来,走在空荡荡的宅院里。 杨婵说:“成何体统。” 哪吒反驳道:“我俩本也不太体统。” 杨婵一噎,咳了咳,说:“好像也是。” 哪吒又笑。 “笑笑笑。”杨婵气恼地捏了捏哪吒的脸。 “就要笑。”哪吒继续理直气壮。 两个人打打闹闹回到房间,屋子里太暗了,杨婵摸索着找灯,结果听到门忽然关上的声音,“砰”地一声,杨婵以为起了妖风,猛地抬起头,结果被哪吒一下子压在门上,她的后脑勺抵在哪吒的手心里,温软的唇被咬住了,杨婵愣了一下,没有反抗,反而抬起手,拥住了哪吒的背,加深了这个吻。 他们在昏暗的室内的一角忘情地亲吻。 好不容易分开,杨婵气喘吁吁的倒霉样活像绕着戈壁滩跑了数百里,她满脸通红,嘴唇润着柔软的水光,当分开时纠缠的银丝往外勾连,哪吒眼神幽深,刚消停一会儿又吻了上来。 没完没了的。 杨婵亲的快晕过去了,终于开始反抗,她使劲儿拍哪吒的肩膀,那松散的劲儿在哪吒眼里虽然实在不值得一提,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停了下来。 杨婵剧烈地呼吸着,夜间寒凉的风灌进嗓子里,又疼又痒,她甚至尝到了血腥味。 哪吒看到她难受,把她抱回了床上。 杨婵终于缓过来了,她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婆婆,微微颤颤地指着哪吒,说:“我刚刚以为是妖风,结果是你这妖孽。” 哪吒哈哈一笑,捏了捏杨婵的脸,说:“你下次说话能别这么有意思吗?” 杨婵瞥了他一眼,听他说:“你这样我真是一点愧疚的心也没有了。” 杨婵哼了一声,反驳道:“你还有心啊。” 哪吒歪头想了想,自己都成莲藕了,当然没心:“说的也是。” “那既然都没心了,”他手不老实地往杨婵腰间游走,嘴贴在杨婵耳边,吹着气儿,说,“那我要不要把事情做下去?” 杨婵抓住他的手,立即说:“等等。” 哪吒好脾气地真的等了,他立即停下来,问怎么了。 杨婵要他点灯,哪吒“诶”了一声,说:“你确定?” “你不是之前不是羞得要撞墙吗?” 好不容易才拦下来的。 杨婵攥起拳头,怒道:“你脑子里能不能暂时换点除此以外的东西?” 哪吒长长地“嗯”了一声,老老实实地说:“暂时确实没有,等我睡了你,可能有点新的。” 这话直接的杨婵差点吓得跳起来,她跑到床脚,指着哪吒,难以置信:“你你你。” 哪吒盘腿坐在床上,故意逗她,笑着回:“我我我。” 杨婵打算去撞墙。 “诶,等一下!”哪吒把她抱了回来。 杨婵被搂着腰,转过头看着哪吒,命令道:“快去点灯。” 哪吒刚想说点什么,杨婵又去撞墙了,他立即紧紧抱着杨婵,举手投降,说:“夫人放心,我这就去。” 说着,点了个响指,屋子就瞬间明亮。 哪吒用一种“这就可以了吧”的眼神看着杨婵。 杨婵满意地点点头。 哪吒问:“那我可以继续了吗?” “不可以。”为了申明自己的立场,她甚至挣扎着从哪吒的怀抱里滚出来。 哪吒怀里空了,一下子变得非常不爽,杨婵怎么喊都不配合了。 杨婵气急败坏地给他塞了个枕头,哪吒才不要枕头,趁着她过来,一把把她重新捞到怀里。 杨婵无奈,只能随他去了。 “我现在可以问你点东西了吧?” “夫人请说。” “……先把夫人去掉。” “那不行,”哪吒说,“去掉的话,睡你不就成了不正经的事了。” 杨婵头好疼。 她觉得哪吒绝对是故意的。 绝对。 杨婵决定不中招,她顶着一张大红脸,说:“随你的便吧。” 哪吒点点头,拆了她变得繁复的妇人髻,把玩着她的头发。 “最近军营里在忙什么?你们怎么都老是不回来?” 哪吒挑挑眉,说:“你不是不想知道吗?” “现在想了。” “好吧。” 哪吒成婚后脾气变得好极了,对讨厌极了的杨戬都能礼让三分,更别提对他的宝贝杨婵如何了,他从善如流地顺着杨婵的脾气来:“周王反了,阐教子弟会和周军一起东征大商。” “阿兄他们要去?” “自然,他们都是阐教子弟。” “那你呢?” 哪吒不言。 杨婵转过头,捧着他的脸,问:“你也要去吗?” 哪吒温柔地笑道:“是啊。” “为什么?” “我也是阐教的人。” “不是因为这个。” 哪吒看着杨婵,沉默良久,低声问:“杨婵,你何必非要让我说呢?” “可以不去吗?”杨婵忍不住说了幼稚的话。 哪吒回:“不可以。” “阐截二教的事,真人也不想让你参与。”她还是忍不住说了真实想法,“真人做了很多,替你背了因果,为什么还要纠缠?” 第408章 哪吒的脸色陡然阴沉下来,看起来竟然有几分修罗样。杨婵并不害怕,她捧着哪吒脸,问:“为什么不能像以前一样,不把阐截两教的事放在心上,我们到处走走……像你说的,这世上还有很多地方,我们没有去,根本不必牵扯其中。” “我,就是因为逃避,所以害的师父做了这个牺牲的人。” “可因果已经了结了!” 哪吒沉下来脸,吼道:“杨婵!” 杨婵一愣,听他冷声道:“你不是我,你不要以为看过我的心魔,就可以觉得非常了解我,你没有资格说这些话,在我眼里,没有了结,就是没有了结。” “可是!”杨婵拽着他的衣领,“你还打算怎么做?三霄已经死在天尊手下,你还要找谁去讨要这份恩仇?” “我不打算报仇,”哪吒说,“这种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那你到底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已是笼中困兽,难以从中解脱,”哪吒抱着杨婵,深深地埋在她的头发里,说,“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打算如何,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什么,我只能顺着阐截的这份因果杀下去,杀到我眼前的囚笼湮灭,杀到我心中的仇恨消除,杀到我所有的悔恨和遗憾烟消云散。” 杨婵声音颤抖:“那你要杀到什么时候?” “杀到……”哪吒在黑暗里抬起头,漆黑的眼中闪过猩红色的光芒,“截教在历史的洪流中消失殆尽。” “我失去师父的痛,我所有无法挽回的遗憾、无法回应的思念,都得让他们千万倍替我弥补!” 杨婵救不了哪吒,他只能自救,而杀戮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救赎。 哪吒早就认识到,他是世界上最不好的人,只不过太乙和杨婵瞎了眼将他误认为好人,他不是为拯救苍生而无辜牺牲的灵珠子,也不是为了断恩怨,自刎谢罪的李家三子。 他是灵珠子残缺的灵魂,是涿鹿杀孽的本身。 他因不属于他的罪孽而终身受困,难觅自由,于是,痛苦、徘徊、反抗、残忍,不容于世。 杨婵紧紧抱着他,眼中已经滚下了眼泪,她脑海里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她想,就如昊天和瑶姬一样,她是不是和哪吒也不是一路人呢? 不。 她立即否决了自己的想法。 她没有瑶姬那么无奈、那么伟大,哪吒也没有昊天那么憎恨、那么扭曲。 他们尚年少,还有很多事情值得一起经历,还有很多地方值得一起抵达,还不到无可奈何,不得已而为之的地步。 哪吒眼中的杀意因为杨婵的眼泪而暂时消弭,他搂住杨婵,低声说:“实在害怕的话,就和之前一样,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吧。” “等我将一切处理干净以后,我们就离开,去乾元山也好,去华山也好,去这世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好,我会一直陪着你,你也会一直陪着我。” “自由自在,无怨无悔,千千万万年。” “哪吒,”杨婵紧紧地抱着他,“我跟你一起走吧。” “什么?” “去战场。” “……” “我很厉害,不会拖后腿,也不会受伤。” “你去哪里做什么呢?” “我……我想跟你一起,也想看看西岐城以外的世界,最重要的是,”杨婵松开怀抱,有关于先辈所有的恩怨一幕幕在杨婵的眼前浮现,她认真地看着哪吒,一字一句地说, “你和世界与我有关。” 掩耳盗铃的日子结束了。 第132章 出征 是年秋分,西岐迎来了大丰收,成为中原大地唯一富饶而安宁的净土。 各地的诸侯蠢蠢欲动,帝辛东征刚刚归来,大商大动干戈正是疲软之时,是摧毁大商暴/政的好时机,他们暗地里给周氏写信,表达了反商之心,并向大周宣誓忠诚,很快的,围绕着大周形成了庞大的反商联盟。 姬发自立为王,号为武王,正式吹响了反商的号角。 他御驾亲征一路向东进发,国中一切事务全权交由幼弟姬旦打理,与此同时,姜子牙拜为国师,兼任大将军,倾大周之所有,统帅六十万兵马。 在此之外,阐教子弟也归由姜子牙统帅,作为先锋队各个击破大商险要关口上的仙人异士,杨婵一行人正在其中。 阐教的子弟走了大半,四象却被因过于年幼被留了下来,代由姬旦看顾,在她几番撒泼打滚也走不了后,她大发脾气,她拿出了在乾元山当霸王的威力在西岐城闹了个底儿朝天,然后被忍无可忍的哪吒暴揍一顿,哭爹喊娘。 杨婵哄了好久,直到城门大开,大军出城后才把四象放下。 她抱歉地跟四象摆了摆手,让她照顾好自己。 姬旦牵住了小小的哭哭啼啼的四象,揉了揉她的头,和她一起,目送着大军远行。 不过,四象不是一个听话的孩子,当杨婵和哪吒稍稍走远,不再回头以后,她挣开姬旦的手,一路跑向已经关闭城门的城墙上,在大人们的惊呼声中,站在最高的石墙上,双手做喇叭,大喊道:“娘!!!!” “哪吒!!!!” 杨婵和哪吒骑着马立即转过头,看到了城墙上被风吹得飘荡不定的四象,他们都吓了一跳,哪吒当即要飞过去,把四象提溜下来,但靠谱的姬旦先他们一步,气喘吁吁地跑到城墙上把她抱了下来。 第409章 四象还没喊完,在姬旦怀里挣扎:“你们一定要记得来接我!!!!” 哪吒听到了,朝她摆了摆手,表示知道了。 弄完,他摸了摸下巴,看了杨婵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我现在觉得我是她爹了。” “是不舍得了吗?” “不,我指的是她像我们的事。” “像?” 又不是亲生的,鼻子不像,眼睛也不像。 “是啊,”哪吒回头继续看高大的城墙,见四象正在被难得摆起脸来的姬旦批评教育,笑道,“这城墙跳的,一脉相承啊。” 杨婵:“……” 四象一边被姬旦批评,一边被脾气极好的烛九阴数落,他说:“小友莫要再冲动了。” 四象眼睛里哗哗流着泪,双手抱胸,气呼呼地不说话。 “小友可算听见了?”烛九阴凑近,表情严肃。 正巧姬旦也板着脸,拍了拍四象的小脑袋:“我刚刚说的你听见没有?” 四象左耳朵进,右耳朵也进,烦不胜烦,大喊道:“听见了!听见了!!” 她不耐烦地吼道:“烦死了!!!!!” 不过不管四象多么不高兴,大周的军队还是继续前行,他们向东一路走到金鸡岭,被守城的官兵拦截下来,这城中多是一些普通的凡人,唯一值得注意的是金鸡岭的守将孔宣,据传他也曾是个修士,但并非是截教人士,估摸着不知道是哪里修行出来的野修士,安分守己地当着金鸡岭的守将许多年,也没传出什么异样的传闻。 比起修士,更像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将领。 姜子牙根据已有的情报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他认为金鸡岭不足为惧,况且机会稍纵即逝,粮草有限,商周之战必须速战速决,周军必须节省时间尽快在大商穷兵黩武,无力反击,帝辛尚未反应过来之前尽快抵达朝歌。 他们迅速拟定了计划,留下一小支部队滞留金鸡岭,迷惑敌人,紧接着大军沿着山路分两路绕过金鸡岭,抵达渭河平原。 然而渭河平原处于三军围困的峡谷,西有孔宣驻守的金鸡岭,北有截教火灵圣母协同座下三千火龙兵驻守的佳梦关,南有截教子弟韩荣驻手的汜水关,只有向东地势开阔可以向前前进,这种地势下,不管怎么走情况都是危险,因此,除了在金鸡岭留下留守的兵将外,佳梦关和汜水关都必须在大军抵达渭河平原之前攻关。 于是,姜子牙派出了黄天化、雷震子留守在金鸡岭之前拖住孔宣等人,哪吒、杨戬连同部分阐教上仙迅速行军攻下最为难闯的佳梦关,金吒、木吒率领其他阐教弟子攻下曾经拦截过黄飞虎的汜水关,其余的上仙包括燃灯、慈航道人在内的都留前往渭河平原的大部队,向东直攻青门关,再闯界牌关,势如破竹地带着大军沿着渭河一路向东南,走到黄河边界,最后沿着黄河的几字形一路向东南行径,过穿云关、潼关,抵达朝歌前的最后一城“牧野”,与来自方位的诸侯汇合,誓师联盟,大败商军,直取朝歌。 战略已经布好,在获得所有人的一致同意后,姜子牙便带着大军分成两路绕行金鸡岭,在其中,杨婵既没有跟着哪吒和杨戬前往最凶险的佳梦关,也没有跟着金吒和木吒直取汜水关,她身份特殊,既不是阐教的人也不是大周的人,所以姜子牙几番思量将她留在了既不用攻关也不用行军的最安全的金鸡岭。 留守不会是一件太令人愉快的事,尤其对黄天化这种急着作死的人来说,看着大军远去,自个儿带着一群凡人将领在林子里发霉,是很不开心的。 他先是在林子里跑酷,后是例行在金鸡岭前喊话开关吸引火力,杀了几个应战的家伙,然后又在外面瞎溜达,等到天色晚了,弄得满身血才蹦跶着回去,遇到了杨婵和雷震子这俩人,坐在石头上懵逼地看着他。 黄天化:“……” 他默默借着夜色,将自己沾了血的衣服拢起来,藏在衣服里,不让他们瞧见。 可是杨婵长了个狗鼻子,她鼻子稍稍动了动,然后就皱着眉看着他,眼神颇有谴责的意思。 黄天化咳了咳,干脆破罐子破摔地坐在杨婵和雷震子中间,抢走了杨婵的烤鱼,在她的惊呼声中,咬了一口鱼,然后尝到了可怕的苦味,他苦的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嫌弃地“呸呸呸”,然后杨婵站起来愤怒地踹了他一脚。 黄天化“啧”了一声,身体歪了一下,受了这一脚,他仔细检查这一难吃到可怕的鱼,最终发现了鱼肚子里头的东西,无语地说:“哪吒没教过你烤鱼之前要把内脏去掉吗?” 杨婵一脸无辜:“没有啊,我也没做过饭。” 说着说着,她怒了,又踹了黄天化一脚:“有的吃就不错了。” 这回黄天化多“啧”了几声,说:“不愧是朝歌出身的大小姐。” 杨婵听不懂这声讽刺,她双手抱胸,昂着头,理直气壮:“我本来就是大小姐。” 说罢,她默默摸了摸自己如今梳起来的头发,一屁股坐下来,小声补充:“现在是大夫人。” 黄天化“噗”地一声哈哈大笑。 杨婵睨了黄天化一眼,想起这段时间和他做邻居的日子,吐槽道:“你每天真的笑的莫名其妙。” 黄天化、雷震子和杨婵一家一直一起挤在一个大宅子,他们年龄相仿,性格迥异,坐在一起经常就是互相吐槽,日子过得热闹得很。 第410章 “有趣我就笑。” 黄天化在杨婵的骂声中把难吃的鱼丢到火里,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摸出一只烤好的烧鸡,给杨婵分了个鸡腿,又给雷震子分了另一个,然后自己抱着整只烧鸡吃剩下来的。 乖宝宝雷震子认真道谢,用他那不太方便的鸟嘴戳了一下,没吃到肉,委委屈屈地看向黄天化。 黄天化自入西岐城就一直照顾雷震子,照顾的多了,他成了雷震子的专属保姆,见雷震子习惯性地向他求助,他便拿过鸡腿,一条条地给他撕肉。 杨婵坐在一边看着他俩互动,心想,有点像在喂宠物。 嗯,就是雷震子这个宠物长得有点吓人了。 雷震子一边吃,一边带着略有些迟疑的语气问:“师兄,咱们有必要去招惹金鸡岭的人吗?师叔不是说我们在这待着就可以了吗?” 黄天化回:“好问题!” 然后没声儿了。 雷震子:“……师兄?” 杨婵啃着鸡腿,含糊着回:“你师兄梦游了。” 黄天化立即反驳:“谁梦游了?!” 雷震子担忧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师兄,你没事吧?” 黄天化用他油乎乎的手拍了拍雷震子的鸟头,说:“我没事。” 说着,他转过头,看了杨婵一眼,说:“吓唬小孩子干什么?” 别看雷震子这么大个子,其实还是个只有几岁的小孩子,黄天化再大几岁就能当他爹了,向来把他既当弟弟又当儿子养的。 杨婵哼哼两声,不说话,黄天化便威胁道:“再这样我把四象拿去喂狗。” 杨婵瞬间炸毛:“你敢!” “我怎么不敢?!”黄天化同样气势汹汹。 大宅子里黄天化和哪吒关系是最好的,但跟杨婵关系是最差的,主要是他的肆无忌惮和过于口无遮拦老是惹得杨婵不快,平时不互怼三百个回合是不会罢休的,等到哪吒回来了,杨婵要拉着哪吒评理,黄天化就会拉着懵懂的雷震子转头就走,嘴里念叨着“休想把狗粮喂到我嘴里!” 雷震子熟练地把黄天化拉开,说:“师兄,你们别闹了。” 黄天化冷哼一声,把鸡丝塞到他嘴里,冷道:“吃你的!” 雷震子不怕他,眼睛滴溜溜地转,问:“师兄你刚刚不回答我问题啊。” 黄天化说:“刚刚在思考。” 杨婵阴阳怪气:“那你现在思考好了吗?” “还行吧,”黄天化啃了一口烤鸡,顶着也变得油乎乎的嘴,说,“我只是觉得有点奇怪。” 杨婵和雷震子双双看向他,听他说:“师叔虽然我们留在这里,什么不用干,可是我们这么多人正在城外,金鸡岭的人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 “我今下午勉强对付了几个,他们城墙上没有几个人,林林总总冒出头的几个人,实力确实很……一言难尽。” “虽说孔宣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守将,可是金鸡岭也算是大商重要的关口,怎么守的人会这么差劲呢?” “别想那么多,”杨婵想了想,说,“我们只需要等在这里吸引金鸡岭的注意力,掩藏部队的行踪,防止消息流走,不让有机会给我军设下埋伏。” “等到佳梦关和汜水关双双攻破,大军越过青门关时,我们就可以离开金鸡岭跟上他们了。” 战略也是这么安排的。 黄天化双手抱胸,长长的“嗯”了一声,反驳道:“我们在这里可安稳不了多久,等到佳梦关和汜水关被攻时,金鸡岭必然会反应过来,我们驻守在这里到时候还是会跟他们起冲突。” “可你不是说金鸡岭的守将很差劲,这么久了就当我们不存在似的,那就算消息走漏了,他们估计也会当我们不存在吧?” “不会那么简单,”黄天化皱起眉,说,“我总觉得金鸡岭怪怪的,像是在筹谋些什么,一直等在这里太被动了,如果等他们一切准备好了,金鸡岭占据良好的地理位置,我们那些待在山底的部队怎么办?而且,如果佳梦关和汜水关迟迟没有攻下来,六十万人的部队在山林哪里藏得住,一旦进入渭河平原就是,三山环抱,就会形成围攻之势,到时候就危险了。” “……你的意思是?”杨婵迟疑地说,“你不想等了,你打算直接攻下金鸡岭?” “对。” “这样会不会太冒进了?” “冒进?”黄天化说,“如果他们真的图谋不轨,等在这里就是坐以待毙,必须尽早行动,如果他们真的就是这么弱,等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 说着说着黄天化反应过来杨婵为什么被留在金鸡岭这么个有点鸡肋的地方了。 他摸了摸下巴说:“不过你跟我们确实不同,你是需要被好好保护的大小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还真不好跟你夫君和哥哥交代。” “但是部队也不能因为你一个人的安危就贻误军情,这样吧,”黄天化大手一挥,表示,“反正你会飞,先一个人回西岐去吧。” 杨婵感觉自己被侮辱了,她捏着拳头,反驳道:“我虽然不是来帮忙的,但也不是个拖后腿的‘大小姐’,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轰我回西岐做什么?” 黄天化摊开手,无奈地说:“那你跟着我们也没用啊,战场上刀剑无眼还危险的很,还不如回西岐带孩子呢。” 第411章 他总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口无遮拦的让人讨厌:“哎呀,知道你和哪吒新婚燕尔,感情好到分不开,但你这连看到死人都会害怕难过的情况,还是不要跑到这里来凑热闹了。” 黄天化的话太刺耳,杨婵拳头捏到发白,吼道:“黄天化!” “怎么了?” 杨婵一拳头砸到他脸上,把他打倒了。雷震子震惊片刻,赶紧去拉地上的黄天化,黄天化被打蒙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半张脸被打的红肿,嘴里也冒出了血腥味,他用舌头舔了舔口腔内膜的伤口,呸出一口血,懵逼地说:“你,打我做什么?” 他和杨婵互怼向来都是动口不动手的啊。 “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杨婵说,“你找打的!” 黄天化满脸问号:“杨婵,你没事吧?我也没说什么啊。” 都是肺腑之言呐。 杨婵又是一拳打到他脑袋上,不知道为什么,杨婵看起来瘦弱,拳头是又硬又疼,黄天化被打的又强行闭嘴了,但黄天化何其人也,自修仙以来降妖除魔无数,比妖魔还要妖魔,整一个混不吝,自封想得开居士,向来是随心所欲,有仇必报。 可今日不知道怎么了,被杨婵打了,竟忘了还手。 黄天化在思考自己到底哪里说错话了,又在思考自己为什么不还手,思考的多了,杨婵都做好了决断。 她说:“有什么打算就好好说,我在这里也能帮忙。” “可下次在这么跟我说话,”杨婵挥舞着拳头,“你也被我打到回西岐带孩子吧。” 哦,原来是这句话不对。 黄天化窘迫地摸了摸鼻子,又理直气壮地昂起头,顶着被打肿的脸说:“可我也没说错啊。” 杨婵又是一拳头,黄天化又一次倒地,脸着地。 他在雷震子夸张的呼声中,从地上爬起来,顶着被杨婵打出来的一个大包,把滚到地上变脏的烤鸡塞到他的嘴里,等到雷震子说不出来话时,淡定的说:“吃你的。” * 他们决定先行一步,趁着夜深刺探城中的情况。 如黄天化所说金鸡岭作为大商一个重要的关口,竟然防守和实力如此弱小,杨婵本想着可能废一番功夫才能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飞入城墙上。 但没想到,她跟着黄天化隐藏在夜色里,飞入城墙上这一路竟然畅通无阻,落到地发现这群守城的将士们一个个饿的面黄肌瘦,简直不像是传言中作战英勇的商兵,他们个子也很矮小,稀稀拉拉地蹲坐在城墙上,见到杨婵他们来了,也不做反应,死了一样。 杨婵本来有点做贼心虚的心理,但在看到此情此景,比起心虚她更觉得害怕。 黄天化在杨婵的低呼声中拍了拍某个小兵的脸,看到其毫无反应,又试了试他的鼻息,最后面色凝重,转过身,看向杨婵,迟疑许久,说:“不像是死了,像是……睡着了。” 杨婵压低声音,疑惑道:“睡着了?” “嗯,”黄天化单膝跪在地上,环顾一周,耸耸肩说,“你要是不信,大吼一声看看他们醒不醒。” 杨婵:“……我疯了?” 黄天化打了个响指:“那不就得了。” 说罢,他就要继续往里走,杨婵见状拉住他,说:“等等,不是说只是刺探情报吗?你往里走做什么?” 黄天化理所当然地说:“你看看城墙就算是刺探了?” 杨婵抱住双臂,上下磋磨,说:“我感觉不太对劲,最好不要再往里走了。” 黄天化轻笑一声,调侃道:“大小姐要是害怕了,就飞回去跟雷震子待着。”杨婵又给了他一脚。 黄天化这才好好说话,他皱着眉说:“如果真的有问题,那就更应该早点解决好,不然到时候和其余两关联合,主力部队就完了。” “可是,”杨婵顿了顿,说,“师叔留给我们的人远远比其他小队少,实力也更弱。” 黄天化从上到下扫了杨婵一眼,说:“我知道,都是些上不了战场的老弱病残嘛。” “呵,你最厉害。” 黄天化笑容满面,一点不带谦虚的:“那确实。” 杨婵皱着眉,懒得跟他再吵,说:“不行,我还是觉得太冒进了。” “我们各退一步,你要刺探情报,我不拦你,可一旦碰到不对,必须立即撤退。” “要真是有不对,撤退有什么用?” “回去商量对策啊!”杨婵说,“你是不是一个人独惯了?要真是遇到危机,不应该直接向师叔他们请求支援吗?” “雷震子比我们快,如果真的有不对,让他尽快追上主力部队,让其他的上仙帮忙啊。” 黄天化笑了笑,满不在乎:“用不着。” 杨婵一手抓住他的胳膊,一手抱住城墙栏杆,说:“你不退步,你就别想走了。” 黄天化沉吟片刻,奇道:“你是傻子吗?” 杨婵额头上冒着青筋,顿时觉得他比哪吒难搞一百倍,哪吒那是故意听不懂,他是真听不懂人话,杨婵憋着气,答:“我这叫无可奈何!” 黄天化耸耸肩,说:“那行吧。” 见黄天化松口,杨婵松了口气,走到黄天化身边,说:“那继续走吧。” 到了城墙口,他们没再用飞的,而是安静地沿着城墙下一路走,杨婵是表现得非常专业,但也许是从来没干过这种事,一路上屏住气息,走路非常轻,探头探脑的,十分警惕。 第412章 黄天化则穿着一双一年四季都不会换的草鞋,头戴闪瞎人狗眼的金冠,穿着粗布麻衣,笑容满面,走得坦坦荡荡,无声无息。 金鸡岭一到夜晚整个城市都陷入了诡异的宁静中,连人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就算是到了宵禁的时候也不至于这么安静吧? 杨婵本来弓着背,走得小心翼翼,可走着走着,发现真的什么也没有,她的腰慢慢直起来,她趴在某一户人家的屋舍外,皱起眉,打量着黑漆漆的街道,说:“这里真的是太古怪了。” “可不嘛。” 杨婵转过头,看向黄天化问:“你有什么想法?” “暂时没有,”他摸了摸下巴,脸上的笑淡了一些,望着黑夜里的某一处光点,说,“不过,我们好像有了目标。” 杨婵闻言,循着黄天化的目光,站起身,也看到了城市里唯一的光点,那里灯火明亮,亮成了黑夜里的太阳。 她和黄天化对视一眼,直接越过眼前安静又漆黑的巷子,飞檐走壁,很快抵达了光亮的来源,那是城市里最大的一处宅子,上面高挂着一块牌匾,明晃晃的写着“孔府”。 杨婵问:“这莫不就是守将孔宣的家?” “很明显。” 一下子就直捣黄龙了吗? 杨婵觉得有些恍惚,可还未咂摸出感觉来,就见黄天化从屋顶上跳了下去,直接走正门,看起来是打算闯进去。 他是个白痴吗?! 杨婵吓出一身冷汗来,也赶紧跑上前去,打算把他拽到一边,不想刚刚走到孔府门前,守候的将士们拿着武器,眼睛滴流一转,就注意到了他们。 那些将士们和城墙上的一样古怪,只不过看起来高大一些而已,借着烛火一看,他们的眼睛几乎全是黑色的瞳仁,眼白几乎看不见,眼睛有光而无神。 昏黄的烛光折射到他们黑色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冷光。 他们像是不习惯使用自己的身体,四肢各动各的,手里勉强塞得宝剑怎么也拿不起来,而就算是学着人一样拿起来宝剑,也不知道该如何挥舞。 杨婵推开黄天化,持剑抵住他们的攻击,低声道:“什么东西?” “嗯,”黄天化看到那群人龇牙咧嘴的模样,思考片刻,找了个不太恰当的形容,“一群长成人的畜生。” “什么?” 黄天化站在杨婵的身后,趁着她跟他们打起来,在后面添油加火,喊道:“喂,叫两声。” 那群人真就按照他们说的凶恶的叫了两声。 汪汪声此起彼伏。 黄天化说:“看起来像是狗。” 杨婵目瞪口呆,抵着剑也忘了反应,正在这时,身边用剑用不出来的家伙直接放弃了手里的剑,扑上前来,打算用嘴咬死杨婵。 黄天化拔出一把长剑,一剑劈开了扑过来的人,鲜红而滚烫的血当时就喷涌出来,溅了杨婵一身,杨婵吓得一抖,忍不住惊呼一声,黄天化摁住她的肩膀,低声道歉:“对不住了。” 接着,他以极快的速度,杀了在场所有的“人”。 杀完利落地收回剑,站在被血染湿的地面上,看着地上那些被切得零碎的残肢断臂,见没出现所谓的原型,五官都往张开,奇道:“不是妖怪?” 杨婵:“这……” 她还未说完,灯影幢幢的孔府里悠悠地传来了舞乐的声音,黄天化闻声,转过头去,脸上诧异的表情很快收去,看着孔府幽深明亮的院子,狞笑道:“他们不是妖怪,总有人会是。” 说着,他不顾杨婵的呼唤闯了进去,杨婵左顾右盼,一咬牙也只能跟着进去。 然而,她一跳进孔府,黄天化连人影子也没有了。 她左顾右盼,只看到眼前一条曲折而幽深的走廊,上面挂着一盏又一盏的灯笼,烛火明亮,里面钻着飞蛾,扑腾个不停,“呼”的一声迅速烧死了一个,空气里开始弥漫着烧焦的人肉的味道。 杨婵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小小的走廊上又开始飘荡着一些温柔又悠长的舞乐,属于人的欢笑声传到耳朵里,杨婵像是被拉回了人间,身体慢慢回暖,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剑,亦步亦趋,左顾右盼地走着这条长长的走廊上。 走着走着,她好不容易回暖的身体莫名开始发冷,杨婵紧紧抱着双臂,她紧紧抱着自己,浑身上下变得异常敏感,稍有一点动静变回风声鹤唳,然而,正是在这种精神高度紧绷的情况下,一只手慢慢攀到了杨婵的肩膀上。 杨婵尖叫一声,不敢转过头去,直直往前跑,她跑得比之前啰啰嗦嗦的走快多了,很快跑到了人声鼎沸处。那是宅子里专门搭的一处舞台,台子上有几个舞女,她们穿着清凉、舒展的红色舞裙,身材婀娜,舞姿妖娆,和欢快吵闹的舞乐配合在一起,相得益彰。 这应该就是杨婵在府外听到的舞乐了。 她左顾右盼,看到台子下站了一群人,他们看起来比起府外那群“人”要正常很多,杨婵心下一安,忘了自己正带着一身血,径直走上前去想要投奔这些“同族”,混入其中,东张西望,小心翼翼地跟某一个看起来十分和善的夫人打招呼,问:“你有看到一个跟我一般年纪的少年吗?” 夫人笑意盈盈,那笑容就像是缝上去的一样,和眼睛里的黑色瞳仁里荡漾的懵懂完全是两样东西。 第413章 杨婵诉说着黄天化的长相和特征,说着说着,终于发现这位夫人的不对劲。 不,不只是她,这里每个人都有问题。 他们的脸不像是属于他们的脸,那像是套在他们身上的东西,从头到尾,只有一个表情,一种笑声。 “做人很辛苦,对不对?” 热闹的宅子里忽然传来一个阴柔的男声。 杨婵一愣,猛地抬起头,身在人潮中,她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是谁?!”她喊道。 “你是要做兔子、青蛙、蛇、麻雀,”他轻轻笑了一下,“还是孔雀呢?” 杨婵当然都不要,但她没有选择余地,眨眼间,她就在人群里变成了一只灰扑扑的孔雀,身边的人变得无比高大,杨婵动了动手,发现自己抬起来的是灰扑扑的翅膀。 转头仔细一看,她浑身上下是暗沉沉的棕色羽毛,只有脖子上一圈是鲜艳的绿色。 她怎么变成孔雀了?!! 正是惊诧时,那群原本一心一意看跳舞的人头颅都灵活的转了180°,身体并没有转过来,吓死人了。 杨婵尖叫出声,结果是类似于鸟的鸣叫声。 真是见了鬼了! 那些不会用自己身体的怪物们反弓着背,从身后伸出手来要去抓她,尽管杨婵也不习惯新的身体,但她比这群傻子强多了,她扑棱着翅膀飞到舞台上,逃脱了他们的“追捕”,舞台上的舞女们动作不停。 杨婵觉得她们这么灵活,总该是人了吧。 结果她在这个对她来说变得更加博大的世界里又跑又跳,弄得舞台和舞台下的一切乱成一团,折腾了一阵,在濒死之际,杨婵终于会飞了,她拼命飞起来,然后看到了那些舞女们的脸。 什么脸? 根本没有脸!!! 她们包括在鲜红的衣服里,只有身体和人一样,脸上有五官的起伏,可上面一无所有,就像是雕刻好的却没有详细描绘的瓷娃娃,一张脸白乎乎的,什么也没有。 杨婵几乎要绝望了。 正在这时,从始至终一直不受干扰的舞女们齐刷刷地向两边退潮,让出一条路来,露出刚刚没有出现的高台,高台上躺坐着一个很漂亮的男人,他穿着一件青蓝色相间的衣服,上面堆叠着孔雀的羽毛,看起来花里胡哨的。 他与变成孔雀的杨婵遥遥对望,然后像是憋不住一样,别过头,笑道:“好丑。” 杨婵:“?!!!” 第133章 死战 那人一看就是个招摇过市的花孔雀,不自我反省一下,竟然嫌弃起杨婵现在的模样了,说到底,杨婵变成这样的模样也是他造成的,他有什么好嫌弃的?! 杨婵略有愤怒地飞在空中,思考着怎么对付他,就见他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无聊地玩着自己的手指,如同鸟类在拨弄自己美丽的翅膀,一边梳理一边慢悠悠地说:“太子早已下令提防东进的周军,我本来没当回事儿的,没想到你们还真反了。” “啧啧啧,怎么说呢,”他笑着说,“大商六百年,我在这做了六百年的守将,还没见过这样的事,你们还挺大胆的。” [六百年?] 他能听到杨婵说不出来的心声,回道:“是啊,六百年。” “这里自人间建立之初就是我的地盘,可惜夏建立以后,将我赶了出去,你说说我一个安分守己的小妖怪,不像那相柳为祸人间,也不像截教那群散仙一样为非作歹,赶谁不好,专赶我,这不是欺负我这个老实妖怪吗?” “还得是成汤有良心,将这里还给了我,我嘛,知恩图报也替他守了大商六百年的江山。” [你就是孔宣?] “正是,”孔宣“和蔼”地看着杨婵,说,“不过叫什么无所谓,我这几百年换了不少名字了。” [你是这里的守将,那这里的人是怎么回事?] “嗯,金鸡岭是我的地盘,”他道,“商人懂事,可别的家伙不一定懂事,我喜欢待在人间,却不喜欢跟人相处,所以……” [你杀了城中所有人?!] “那倒没有,”他指着杨婵道,“像你一样换个样子,之后就爱呆哪呆哪去。” [那我看到的人是怎么回事?] “说了我不喜欢跟人相处,不过我喜欢跟小动物相处,”他双手抱胸道,“给他们找点人类的壳子,缝一缝,好像可以继续用。” “女娲按照仙人的模样造人,都说人是万灵之长,万物有别,小家伙们辛苦许久也没有天生为天道眷顾的人族厉害,我这不是帮了他们一把吗?” 孔宣悠悠地叹了句:“我啊真是特别慈悲。” 他自恋地说:“真拿自己没办法。” [那些可都是活人!] “所以呢?”他无所谓地耸耸肩,说,“这天下生灵不就是吃来吃去的吗?” “我看人族对我们妖怪也没多礼貌啊。” [这些开不了灵智的动物成了人始终适应不了人类的身体,帮不了你任何忙。] “无所谓,”他侧躺在躺椅上,悠悠地说,“金鸡岭从始至终就只有我这一位守将。” “我对大周没什么感觉,不过,毕竟我受恩于大商,所以,”他笑着说,“我得遵照太子殿下的意思,杀光你们,不让一兵一卒越过我的眼皮子底下。” 杨婵暗道,果然如黄天化所说,就算他们按兵不动与孔宣相安无事,但大军一旦走入渭河平原暴露出来,他一样会出手。 第414章 该怎么办? 她脑子里急速转动着,思考着对策。 她还是不习惯自己如今的身体,沉下心来思考就没办法飞在空中,况且孔雀的身体本就飞不了太高,她一不小心栽了下去,正好掉入那群由人的身体缝合而成的动物们里,杨婵看着他们脸上缝合的痕迹,发现鼻子对不了鼻子,眼睛对不了眼睛,惊得尖叫出声,然而发出来依旧是短促的鸟叫声。 正在这时,失踪已久的黄天化终于出现,他甩出两个巨大的银锤,砸向拥挤的人群,顿时将那些缝合起来的人肉碾成了一摊摊肉饼。 杨婵身在其中,并没有被他救到,反倒差点被一锤子砸死。 她忙不迭地飞到空中,骂骂咧咧:[你是不是白痴!] 痛击我方队友真有他的! 杨婵见他杀得起劲,完全不管她的死活,气的飞上前来,啄他的脑袋,黄天化没理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鸟,他现在反正是知道这个诡异的宅子里所有的人都不是人,杀了就对了。 至于别的。 他不在乎。 他杀的一身是血,却正气凌然的,一脸兴奋地望着高台上已经站起来,脸色阴沉的孔宣,哈哈一笑,喊道:“原来是你这个妖怪!” 杨婵在一边看到他的样子,补充道:[你更像个妖怪。] 他从乾坤袋里拿出一柄镜子,照向孔宣,喝道:“还不现出原型?!” 孔宣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居高临下地瞧着他,正对着镜子,许久过去,照妖镜上什么也没有照出来,黄天化笑容凝滞了一瞬,他“诶”了一声,奇道:“怎么这个也看不出原形?” [别看了!]杨婵用鸟的声音,高吼道,[还不快跑!] 可惜她的叫声,黄天化实在是听不懂,他疑惑地看了一眼这个古怪的孔雀,心道,他这一路全遇着怪人了,没看到动物之类的。 奇了个怪了。 杨婵见他听不懂鸟语,急的用翅膀去扑他的脸,扑得他一头羽毛,一脸懵逼。 杨婵扬着翅膀示意要飞走逃跑,黄天化看了半天,疑惑地摸了摸下巴,问:“你谁啊?” 杨婵:“!” 她气的跳到他的脑袋上,用脚去踩他的脑袋,正中她今天打出来的那个大包上,黄天化疼得“嘶”了一声,还是没反应过来,他抱住头上这只奇怪的孔雀,威胁道:“不准动,再动就把你烤了吃了。” “好了,闹剧结束了。”孔宣终于开口打断了这俩人的活宝行为,他冷冷地看着地上一滩滩尸体,脸色阴沉,远没有刚刚那般和煦,他道,“都去死吧。” “等到死了,跟地下的鬼女好好说一声,”他顿了顿,说,“来生做只讨我喜欢的畜生。” 杨婵心想,我才不,就算真下去了,我也要向鬼女举报你。 孔宣抬起了手,天上便压下来一块巨大的石头,这石头是圆形的石盘,正好朝着他们砸来,看起来是打算把他们做成和地上那群怪物们一样的肉饼了。 杨婵用脚抓着黄天化的头发让他飞走。 黄天化这下子终于听得懂鸟话了,他双手迅速结印,踩着剑飞速向上飞去,可当他们将将飞过那块巨大的圆盘时,黄天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灵力,脚下的剑飞速下坠,“当啷”一声掉到地上,而黄天化无所依凭也只能跟着下坠。 杨婵的孔雀身体飞不了那么高,在飞速的下坠中,她的身体随风摇摆,她试图用灵力停在空中,却绝望地发现换了个身体她完全不能运用灵力了,也只能跟着黄天化一起掉下去。 黄天化看了一眼这只一直劝自己逃跑的孔雀,想了想,很有同伴爱地把她一把抱住,在杨婵的挣扎中,单手竖起来,念着召唤的咒语,外间传出一声类似龙鸣的叫声,杨婵的小脑袋四处张望,什么也没有看到。 下坠的失重感却忽然叫停,杨婵往下张望,看到了一匹玉色的麒麟兽。 黄天化喝道:“起!” 下一秒,他们载着玉麒麟飞出了石盘砸下的方向,杨婵在高空之中看着那块巨大的石盘忽然停下,孔宣站在高台上,仰望着他们,嘴角露出冷笑,杨婵心觉不详。 果然,眼前的石盘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迅速扩张变得巨大的宅院,那院子像是有了生命,在月色里,长出了四肢和躯干,它慵懒地伸出四肢,城中那些死寂的屋舍纷纷被它砸碎然后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城中的世界变成一片喧闹的混沌,它们在拆分、重组,然后炼成一座新的大宅,定睛一瞧,脚下所有的屋舍已经被练成了一块清浊分明的太极图,那由一条曲线分裂开的圆形,缓缓撕开,露出一只独属于动物的懵懂的眼睛。 杨婵想起孔宣说的话,惊恐地大喊道:[这是小妖怪吗?!!!] 这破坏力跟曾经打过的相柳怕是有一拼了吧? 黄天化看到此景此景,不觉得恐怖,反倒无比兴奋地大喊:“这是条大鱼啊!!” “杀了他,杀了他,”他从玉麒麟身上站起来,兴奋地眼睛冒着亮光,活像看到美味佳肴的饿死鬼,他疯癫颠地高喊道,“杀了他!!” 他哈哈大笑,一点没有遇到危险该有的反应,他一手抱着手里的孔雀,一手高扬着,站在玉麒麟上,在空中摇摆,眼看着要落下来了,还在乱蹦跶,他喊道:“降妖除魔,真是我辈之责!!” 第415章 [神经病啊!!] 杨婵忍不住骂道, [真是一群神经病!!] 她现在明白了黄天化就是个装着一张正常人皮囊的疯子,让他听人话是没有用的,杨婵打算靠自己,她大脑急速转动,周身因为改变的身体而失去的灵力开始逐渐回到身上。 稍微有了一点灵力后,她呼唤着宝莲灯,隐藏在身上的宝莲灯果然飘到她眼前,绽放出绚烂的粉红色的光芒。 杨婵松了口气,嘴上默念着玄女那里学来的咒语,身体开始逐渐撑破孔雀的皮囊,孔雀变大、变胀,纤细的脖颈几乎要被撑爆了,一双眼睛也鼓成了气球。 抱着她的黄天化立即反应过来,笑声戛然而止,低声判断道:“这也是个妖怪。” 说罢,他也不顾之前这只孔雀曾经劝过他的同伴情,干脆利落地将变成怪物的她丢到空中,杨婵就在空中飞速下落的颠簸中终于从孔雀的身体里挣脱,血淋淋挣脱出来恢复了人身。 黄天化冷道:“果然是个妖怪。” 杨婵御剑飞来,上来就是一个拳,将他毫不留情的打落,骂道:“妖怪你个头,你睁大眼睛看看我是谁?!!” 听到熟悉的声音,黄天化眨了眨眼睛,从空中又被玉麒麟接住,他眼中凶恶兴奋的亮光一下软和下来,变得纯良无害,他傻乎乎地“诶”了一声,喃喃自语:“没死啊。”杨婵气道:“你死,我都不会死的。” 黄天化笑咪咪地说:“但愿如此吧。” 说罢,那睁开的眼睛逐渐冒出能够将人融化的光亮,几乎要把他们眼前的整片夜空照亮,而正接触着这片光的他们的身体发出剧烈的反应,杨婵疼得叫出声来,听黄天化淡定地说:“我们可能会被一起融化在这里哦。” “那怎么办?” 他继续淡定:“我想想啊。” “你快想!” “别催别催。” 他慢悠悠地从乾坤袋里掏出数枚曾经杀了魔家四将的攒心钉,一把全撒进去,那些撒进去的钉子正巧在上面摆出了六芒星的阵法,黄天化双手结着极其复杂的印,印一落,他高声喝道:“破!” 话落,攒心钉爆发出紫色的光芒,那只可怖的大眼睛剧烈的颤动着,然后发出一声巨大的“噗”声,整只眼睛爆掉了,变成了幽深的空洞,那明亮而灼热的光也瞬间散去了。 杨婵眨眨眼,不可置信地说:“成了?” “还没有呢。” 黄天化站在玉麒麟前,将杨婵挡在身后,望着飞上来的孔宣,说:“这才开始。” 孔宣脸色阴沉,神情阴鸷,他闭着一只眼睛,那只闭着的眼睛慢慢的流下了猩红的血。 “攒心钉?”他问,“昆仑山的人?” 黄天化纠正道:“是阐教的人。” “哼,我管你是阐教还是截教,反正都是昆仑山鸿钧的弟子,没差。” “嚯,”黄天化笑着说,“那差别可大了,不然也不会打起来。” “打起来?”孔宣疑惑地蹙起眉。 “你们不是周军?” “是啊。” 孔宣搞不懂了,也是,他成天与世隔绝地在人间舒舒服服的当他的山大王,对外面的事不清楚也不关心,所以至今不晓得封神之战的事。 孔宣挑了挑眉,懒得问了,反正他这关口要守,眼前和周军有关的一切都得死,而他们在自己的山头闹事惹了他,必须以死谢罪。 左右都是死,在他眼里,他们已经是死人了,多余的问题实在是没必要。 他挥了挥手,在黑漆漆的建筑群之前的地表忽然像蛇一样攀升起来,架起一座巨大的拱桥。 杨婵见前后都被堵住了,拉住黄天化,说:“快走。” “走?”孔宣睁着一只眼,淡道,“我让你们走了吗?” 杨婵才不管孔宣让不让,拉住想要作战的黄天化就跑,城中慢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杨婵百忙之中,往下看了一眼,看到了城中开始翻涌着成千上万的蜈蚣,它们仰着头,发不出叫喊声。 黄天化突然搂住杨婵的肩,贴近她的耳朵,说:“知道他们在喊什么吗?” 杨婵身上起了鸡皮疙瘩,黄天化自问自答:“没错,他们在喊,” “神仙,救救我们吧。” 杨婵抱住自己的臂膀,黄天化将她一把推开,说:“杨婵,按照你说的,回去找雷震子让他尽快请求师叔们的支援。” “等等,”杨婵抓住他的胳膊,问道,“你不走了?” 黄天化笑着说:“送你走。” “不行,”杨婵果断说,“如果你是为了救那些变成蜈蚣的可怜人,只有我才能帮你,我有宝莲灯!” “而且有宝莲灯,”她狠狠地盯着不远处飘在空中的孔宣,说,“就算是神仙,我也能杀掉。” 黄天化一愣,喃喃道:“是吗?” 杨婵为了证明确实是,她飞到黄天化身前,捧着宝莲灯,像刚刚一样施以咒语还以这些蜈蚣们的人身。 在粉红色的神光的照耀下,这些困在蜈蚣躯壳的人终于可以挣扎出来,他们像杨婵方才一样,血淋淋地从中爬起来,慌张又惊喜地重新恢复人身。 孔宣见此状,看着杨婵手里的宝莲灯,奇道:“宝莲灯?” “对。”杨婵说。 孔宣这下才认真地打量起杨婵,他说:“女娲?还是瑶姬?” 第416章 “都不是。”他自言自语,“她们确实是死了。” “你又是哪一个被选中的倒霉蛋?” 杨婵没有自我介绍,她捧着宝莲灯,觉得胜券在握,觉得世间一切不过如此,只要肯付出代价,就没有打不倒的敌人,她向注定的败者提出要求:“你放了他们,离开金鸡岭,或者让周军越过金鸡岭。” 孔宣歪着头,奇道:“凭什么?” 他好笑地看着杨婵胜券在握的样子,笑道:“该不会凭宝莲灯吧?” 杨婵听到他这戏谑的语气不由得一愣。 “你……” “你以为我是谁?”孔宣说,“我正是你天然的克星。” 说罢,孔宣就从人身变成了一只巨大的孔雀,它踩在了那些急切从蜈蚣身里逃脱的人身上,踩得他们血肉模糊,他一边变大,身上的靓丽的青绿色的羽毛一边发出五颜六色的彩光,彩光代替刚刚眼睛发出的光芒,笼罩了目之所及的整片星空。 杨婵讶异地望着这片奇迹,却听到黄天化冷声喊道:“杨婵!” 杨婵回过神,看向自己手中的宝莲灯,惊恐地发现宝莲灯竟然渐渐偃旗息鼓,发不出任何光亮,颓败的模样就像杨婵第一次拿到它时一样。 “怎么回事?!” “怎么会这样?!” “小家伙,”那只大孔雀笑着说,“就算是女娲再世,也会因我这生来就有的五色神光而礼让我三分,你又何必表现得如此狂妄呢?” “是孔雀大明王。”黄天化解答了杨婵的疑惑,“那是上古时期的神明,没想到活到了现在。” 杨婵皱起眉,紧紧抓着宝莲灯,有些不知所措了。 黄天化再一次推开了她,说:“看来是逃不掉了,按照之前你说的,去找雷震子,让他请求支援去。” “我送你出去。” 杨婵知道他说的对的,可是…… “没时间耽搁了。” 黄天化在孔宣越来越巨大的过程中,带着杨婵一路后退,逃至拱桥边,他落下地,粗鲁地抓起杨婵的胳膊,将她一把甩到靠近城墙外的天空,然后淡定地回过头,看着那个可以遮天蔽日的庞然大物。 杨婵看到黑夜里和孔宣相比变得无比渺小的黄天化的背影,见到他又是那样一副神神叨叨,十分狂热的模样,渺小的他对上了巨大的妖怪,面色不改,甚至欣喜若狂。他在成千上万向上攀爬的蜈蚣们包围下,在那只庞大的孔雀的敌对下,站在玉麒麟身边,缓缓拔出一柄杀得鲜红的剑,眼睛里也闪着夺目的亮光,为即将到来的死亡盛情高歌,高声喊道:“能够降妖除魔,真是我辈之幸!” 杨婵眼眶一红,心里骂道:[真是个疯子。] 可是…… 他为什么会疯成这样呢? 杨婵来不及思量,她转过身,迅速御剑飞离了原地,一身狼狈地找到了驻地里的雷震子,在他疑惑又惊慌的目光下,紧紧抓住他的手,喊道:“金鸡岭有变,快去请求师叔们支援!” 雷震子没动,他懵懂地望着杨婵身后,问:“师兄在哪呢?” 杨婵脸色唰的一下白了,她的手颤抖着握住雷震子的手,撒了一个显而易见的谎,她说:“他又去给你买糖了。” 雷震子还是没动,就那样站在原地,安静地看着她满身的血。 “快去啊!”杨婵吼道,吼着吼着,声音带了哭腔,哽咽地哄道,“听话,这是你师兄的意思。” 雷震子动了,他好像明白了什么,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明白,他点点头,和以前每一次一样,听话地展翅高飞。 见雷震子走了,杨婵松了口气,但这口气还未完全送下来,她就想起了雷震子方才的眼神,像是在说, 为什么只有你回来了? 懂事又乖巧的他其实什么都明白。 杨婵心里一紧,几乎无法面对自己独自逃走的事实。 在雷震子走后,她哄退了所有驻守的士兵,让他们紧急撤离,逃往不易被发现的森林里,见他们都走后,她便御剑重新回到山顶上的那座城。 封闭的城池早就被打的不像样子,那些被碾碎了的蜈蚣流出血来,鲜红的血汇聚在一起成了地表河,刺痛了杨婵的眼睛。 来回不过一炷香的时间,金鸡岭中的一切似乎都回归了一种惨烈的平静。 这是……都结束了吗? 黄天化呢? 孔宣呢? 杨婵怕被孔宣察觉,不敢在空中亮堂堂地飞舞,只能踩在被打的城池上,四处搜寻黄天化的身影,她找了好久,快要绝望的时候,就不管不顾的喊出了他的名字:“黄天化!” 安静的城池似乎又慢慢地开始苏醒。 杨婵走着走着,忽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她滚到地上,立即爬起来,看到了瞎了眼睛的玉麒麟和血肉模糊的黄天化。 他身上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咬过一样,这少了那一块,那也少了一块,流血不止,呼吸微弱,伤痕累累,狼狈不堪,玉麒麟低下头摩挲着给他的主人舔舐无法恢复的伤口,杨婵瞪大眼睛,下意识拿出她一直用来救人的宝莲灯,用了很多方法呼唤它,然而,那盏灯始终都不明亮,杨婵的手僵在原地,看向黄天化,绝望的发现, 她用不了宝莲灯了。 那她……那她该如何挽回黄天化的生命? 第417章 想到这里,她“唰”地一声拔出剑来,毫不犹豫地一剑割伤了自己手腕,滚烫的血液喷溅出来,杨婵却置若罔闻,她恨不得流出更多的血,这样的话,宝莲灯是不是就会苏醒过来,是不是就会像以前一样听任她的指挥,让她可以挽救战友的性命。想着想着,雷震子那带着隐痛和指责的目光,战士们疑惑又信赖的眼神,还有……黄天化疯狂却坚定的背影,齐齐浮现在眼前。 杨婵眨了眨眼睛,眼睛里似乎掉出来滚烫的泪水,稀释了手腕上的血。 眼泪落到手腕上“啪嗒”一声终于吵醒了弥留之际的黄天化。 他声音很轻,闭着眼睛,疑惑地喊:“杨婵?” “是我。”杨婵凑上前去。 “你怎么在这里?” “事情都办妥了,”杨婵顿了顿,说,“我是来支援你的。” “支援?”黄天化嘴里琢磨这个词,笑了笑,说,“用不着。” 杨婵忽然激动起来,抓住他残破的衣服,压低声音,带着怒意问:“怎么用不着?” 黄天化长长地“嗯”了一声,虚弱地说:“独惯了。” 杨婵松了手。 “小时候玩过风筝吗?”他没听到杨婵的回应,便自顾自地说,“我就跟那风筝似得,小时候我娘牵着,后来我师父强拿过去牵着,再后来我师父又随随便便交给我爹牵着。” “牵过来牵过去的,我挺烦的,还是一个人逍遥自在的好。” “而且,如果不被人牵挂就好了。”黄天化声音变低了些,“这样的话,我娘就不会疯,更不会死了。” “杨婵,被人牵挂是件麻烦事,”他说,“我每次被人牵挂,被人惦念都会很幸福,很开心,但又觉得很担心。” “我担心着她,又担心她担心我,还担心这份关于牵挂的因果被磨灭亦或是斩断。” “好麻烦啊。”他顿了顿,将自己未曾叹出的怨气和不甘心叹出,“好难过啊。” “可这世上真正幸福的事情总是和不幸的事勾连在一起,我不喜欢,看多了也觉得挺没意思的。” 杨婵哽咽着问:“那怎么才算有意思?” “纯粹的喜悦就有意思。” 黄天化听到了杨婵的哭声,话忽然停了,他抿着唇,不太高兴地说:“虽说我确实快死了,但是,你这样还挺没意思的。” 杨婵擦了擦眼泪,习惯性地怼道:“你都这样了,我难道还要笑吗?” “对啊,”他理所当然地,“就得笑。” “活着的时候,要笑。” “死了之后,更要笑。” “这样的话,人生才算有意思。” 不讲道理的想得开居士靠在瞎了眼的玉麒麟身边,摸了摸它的头,玉麒麟眷恋地低下头去蹭他的手,他和平常一样,笑容满面,说:“孔雀大明王还是很厉害的,死在他手里,我觉得也不亏,但他受了伤,以为我已经死了自顾自地去疗伤去了,你别去惹他,就等着师叔他们来吧,虽然,我觉得师叔们也不一定处理得好,但是……嘿,就让他们也头疼去吧。” 说着说着,他顿了顿,蹙起眉,想起别的事:“不过山下的凡人士兵们可跑不快……” “我已经遣散他们了。” 他愣了愣,抬起头,仍旧闭上眼睛,杨婵注意到他上面的凹陷,猜测到里面已经变成一片空洞,死死攥着拳头,悲愤交加。 “好吧,”黄天化无奈地承认,“你比我妥帖得多。” “之前的话我收回了,”他说,“对不住。” “……没关系。” 黄天化笑容灿烂说:“你反正别放在心上,我这人就这样,不管不顾的,所以老是跟师兄弟们处不到一块去。” “总之,跟你没关系,是我有毛病。” 他有点累了,倚靠在玉麒麟身上,粗重的呼吸变得平缓,打算大睡一觉,并且长眠不醒,彻底跟这个无趣的世界说再见了。 “杨婵。” “嗯?” “我听师叔说死在这场战争的人,只要神魂没有湮灭就能上封神榜,一步封神。” “是。” “做神仙有意思吗?” “我不知道。” “超脱人间,抵达仙界做真正的神仙可能会有意思吧?”他说,“那就让我成为神仙吧。” 他的意识模糊,身在冰冷的玉麒麟身边,却回到了娘亲温暖的怀抱里,记忆里面目已经模糊的娘亲抱着他给他指着风筝远去的方向,相似的母子借着不会斩断的血缘,头抵头,分享着纯粹的喜悦,没有发现意外即将降临在头上。 “不成为任何人的棋子,不用被人随意摆布,不被任何人所牵挂,成为纯粹的仙,”他勾起唇,轻声说,“降妖除魔,做有趣的事。” “做尽我真正想做的事。” 他无声地叹道: 再不会因听任摆布的命运而厌倦和妥协。 第134章 金箭 黄天化死了。 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但是杨婵却要用无比复杂的方式去查看,她一遍又一遍地确认黄天化确确实实死了。 他没了脉搏、没了呼吸、没有心跳就确确实实是死了。 曾经鲜活的、讨厌的家伙就这样陡然死了,杨婵不知该做什么反应,她应该哭,可是黄天化不让她哭,可是让她笑她又实在没有这位想得开居士的天赋,于是她不哭不笑,陷入一片茫然。 第418章 黄天化的尸体很恐怖,但是因为他足够熟悉,杨婵看着他的尸身,心里一点感觉也没有。 况且整座金鸡岭有数不尽的死人,他们哪一个不是死的触目惊心,要是哪吒在的话,她定是要大闹特闹,向他宣泄自己的恐惧和难过,可是他不在,而看多了的杨婵所有的恐惧感都摁上了暂停键。 她低头看着月色也不肯照耀的黄天化的尸身一动不动,她也许在思考,也许什么也没有做。 沉寂的金鸡岭早在她唤出第一声时就悄悄苏醒了,它们慢慢爬行着,窸窸窣窣地,开始逐渐靠近杨婵,远处还未进入沉睡的大妖也睁开了眼睛。 黄天化叫她离开金鸡岭,等待上仙们的从天而降,杨婵也是这么想的,她没了宝莲灯对付一个上古时期可以比拟相柳甚至胜于相柳的家伙,实在勉强。 冷静思考的话,会照这么办的。 杨婵最开始也很冷静。 安静地蜈蚣们又攀爬上来,杨婵听到动静抬起头,冷漠地扫了一眼曾经怜悯的可怜“人”,说实在,变成这样了,连自己的意志都无法操纵,杨婵很难说他们是人了,可是,黄天化这种嫉恶如仇、杀人如麻的疯子说他们是人,他们在求救。 可是…… 杨婵看到爬到身上,要啃食自己身上血肉的可怜“人”,看到它们将黄天化残缺的尸身又啃得少了一部分的时候,抬起手,拔出一柄剑,毫不犹豫地一剑横扫了目之所及的所有蜈蚣,“呲呲”数声过后,这些家伙连惨叫都没有发出来就失去了性命,颤抖着身体,迅速死亡。 杨婵一手带着与主人一同死去的玉麒麟,一手背着黄天化,在孔宣没有彻底苏醒时,离开了这座城。 可当她将黄天化和玉麒麟带到安全的小山谷,看到清冷的月光终于将这个伤痕累累的少年温柔地拥入怀中,更加清晰地直面黄天化身上惨不忍睹的伤痕时,杨婵紧紧抓着剑,失去了该有的理智。 她明明因为过多的死亡陡然进入了一种平静的麻木之中了。 可她还是因为战友过于惨烈的死亡,拿起了剑,不理智地冲回了那座城。 她能做点什么? 杀了孔宣不成? 对。 她异想天开,就是要杀了他。 她把该有的冷静,该有的谋算都抛之脑后,跳在城墙上,高高地矗立着,如同一座秀丽的山峰,俯瞰黑暗而血腥的城市,高声喊道:“孔宣!” 她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城市里,尚未为她带来这座城唯一的守将,身后那群沉睡的士兵们就不熟练地拔起刀剑,朝杨婵砍去,杨婵竖起一指,卷起一阵风暴,将这些人不人、妖不妖的怪物们通通用风的力量拧断了他们的头颅,他们滚烫的血喷溅出来,他们的头颅咕噜噜地滚到地上,终于解脱了他们缝合而成的身体。 杨婵看也未看身后的情景,她继续喊道:“孔宣,你出来!” “我出来做什么?”空寂的城市里传来孔宣带着冷音的嘲讽,“你没了宝莲灯还能做什么?” “小姑娘,你以为你是女娲再世,没了宝莲灯依旧可以在战场上出入自由吗?” 杨婵一愣,想起昊天的话。 是,她此前就是太过依赖宝莲灯了,依赖这个世上最强大的法器,觉得自己只要可以付出代价,就可以无所不能,呼风唤雨。 她死死捏着手中冰冷的剑,说:“我是不能出入自由,但即便如此,我依旧要杀你。” “你要杀我?”孔宣琢磨这几个字,最后像是被逗笑了,哈哈大笑,城市里回荡着他嘲讽的笑声。 杨婵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的笑声。 孔宣笑完说:“你可别一不小心死了。” 宝莲灯之主的因果他一个小小的妖怪可背不起。 他在怪物林云、斗争不休的上古时代活到现在靠的可不是什么实力,他靠的是那群自相残杀的杀人狂没有的脑子,他守规矩,懂服软,审时度势更是一把好手,不管在什么时代都能活的不错。 杨婵回:“我不会死,死的只会是你。” 孔宣听到这句话,觉得好笑,他的手随意挥了挥,大地便像是变成了柔软的水随意他怎么捏,那由大地构成的一巴掌快速拍向杨婵,杨婵想要躲,那巴掌却像是山一样压下来,将她从高高的城墙上捞下来,摁在凹陷的地上。 贴在夜晚胭脂色的泥地,杨婵动弹不得,只听到了地下潺潺的流水声。 孔宣这时候才慢悠悠地走出来。 他的眼睛是真的被伤的厉害,直到现在那只受伤的眼睛还紧紧地闭着,杨婵艰难地昂着头,看着他那只受伤的眼睛,心道,怪不得黄天化和玉麒麟被双双吃去了眼睛。 这只大妖怪是真的气得不轻。 孔宣走过来靠近杨婵,摸了摸她的脸,在月色下注意到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脸上的笑容淡了淡说:“你是谁?” 杨婵冷哼一声:“你管我是谁?” 她的手在用力地挣扎,嘴上又说:“但你要是死了,我可以考虑考虑告诉你。” 小猫闹一闹孔宣会觉得好笑又可爱,但一直矢志不移在眼前作死,孔宣也是忍不了的。 他不是好脾气的妖怪。 他的拳头轻轻一捏,压住杨婵的巴掌也握住拳头,将她捏住,杨婵浑身的被再造的筋骨似乎通通被捏碎了,她在让人足以失了理智的疼痛中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第419章 孔宣说:“算了,你现在也用不了宝莲灯,以后,是不是它的主人还两说呢。” “既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可忌惮的。” 毕竟乱世一旦来到,宝莲灯自己会给自己找新的主人。 杨婵死在这里什么也不是。 那只拳头捏的更紧了,杨婵在剧痛之中,逼迫自己清醒,过往玄女教授的所有浮现在眼前,她大脑疯狂转动着,为自己搜寻脱身之法。 昆仑山的雪飘进眼前,女娲宫那一卷卷扑满灰的书卷现在眼前,而在尽头是缠绵病榻的玄女。她似乎又一次打开了这扇门,扑了一脸温暖的热气,玄女听到动静,拿起书卷,淡淡地看了她一眼说:“以物替物,以人替人,此为脱身之法。” 那只拳头越捏越紧,杨婵整个人快要被捏爆了,几乎无法呼吸,她凭住呼吸,借着她身上流下来的血,用唯一可以动弹的手在尚没有捏伤的脸上画符,她画的很快,孔宣发现了她的异常,但不解其意,拳头不由得捏的更紧,杨婵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将疼痛都往在了脑后。 她猛地拔出一只手,将手几乎都拔的脱臼了,然后在一把抓住孔宣的腿。 嘴里快速念咒,然后喝道:“换!” “砰”地一声,杨婵代替孔宣站在了外面,孔宣则代替她蜷缩在那个不断缩进的拳头里。 孔宣疼得一愣,立即收了法力,那只紧紧捏住的手松开,将他放下。 而杨婵冷着脸将脱臼的手立即掰正,然后顶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快速在黑夜里移动,孔宣的眼睛无法追踪到她的行迹,于是城中的蜈蚣变得更多,这些蜈蚣霸占了所有可以落脚的地方,杨婵一咬牙,一挥手,又是一阵飓风。 孔宣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说:“倒是小看了你。” 杨婵一声不吭,踩在剑上,不在落地,双手结印,地上拔地而起一座又一座土墙,试图将孔宣围困其中,然而,她既没有如孔宣一般强大的力量,又没有快速捕捉的能力,她还在一心一意地砌墙,孔宣就不知何时来到她身边,尖锐的爪牙即将劈在她脑袋上。 杨婵感受到冷冽的风,一矮身,从天上直接栽倒地上,压到了那群蜈蚣身上。 孔宣轻轻哼了一声。 杨婵一落地,那群蜈蚣就往身上爬,又是包围的风刃将它们通通捏成粉末,然后她又踩着剑飞到空中。 孔宣朝她迅速飞来,杨婵手上变出另一柄剑和他在空中交手。 孔宣打着打着,脸色沉下来,说:“你这身手……” “你到底是谁?” 杨婵还是嘴上不饶人,说:“你死了,我会考虑告诉你的。” 孔宣一愣,紧接着阴狠地笑道:“好啊,那你最好别告诉我,就这样去死。” 说罢他手上捏住拳头,捏碎了杨婵手中的剑,杨婵一惊,想要收手已经来不及了,孔宣那张过于漂亮的脸看着她,下一秒另一只手就要捅穿她的肚子。 杨婵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在他触碰到自己的一瞬间,大声喝道:“换!” 她站到了孔宣的身边,手上破碎的剑正在向他肚子上捅,她毫不犹豫地捅进去,孔宣却立即变成一只巨大的孔雀,让她无法下手。 她立即远离孔宣来到了与黄天化分别的那座拱桥上,看着这只占据了大半个城的孔雀,知道这时候再用剑已经失去了任何作用。 该怎么办呢? 她真是毫无办法。 拱桥上那些蜈蚣们不死心地又来往她身上爬,杨婵看着他们,听到了黄天化说的求救声,麻木又无奈,她抬头望着天空,金色的眼睛照往暗沉沉的天空,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孔宣这时闪出无物不收的五彩神光,冷笑着说:“没什么用的,你对我做什么都没用。” “是吗?”杨婵仰望着这只巨大的孔雀,看着它那只尚未完好的眼睛,笑了笑,说,“那可不一定。” 说罢,她抬起一只手,卷起远比任何一次都要厉害的飓风,这风卷在地上,卷起了城中所有的东西,血肉模糊的尸块,猩红的泥土,塌陷乱糟糟的房屋,还有那群无法挣脱禽兽之身的同族,通通飞到了天上,自由地畅游在苍茫的苍穹之上。 明朗的月光被这些快速裹挟而起的东西遮蔽,这些恶心又罪恶的东西吓得月亮和星辰们换来无声的云,挡住了这些东西。 一层又一层云被陡然换来,它们齐齐聚在一起,撞在一起,制造了明朗的夜色里一场突然的雷声。 蓝色的雷光闪过一道裂天的光,轰隆一声,催醒了整片天空。 远在东北面的佳梦关正在经历一场盛大的秋日烈火,哪吒在噼里啪啦令人心烦的灼烧声中,抬起头,在橙红色的火光里发现西面出现了明雷。 那边要下雨了? 他想。 正映照着他的想法,倾盆大雨从金鸡岭的头顶上泼下。 大雨滂沱,将城市洗刷干净,孔宣身在其中,望着被五色神光隔绝在外的红色的雨。 这个城里死去了太多的人,于是雨也是红色的。 肮脏又恶心。 孔宣不晓得杨婵打算干什么,但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不详,他一边戒备地搜寻着杨婵的身影,一边心虚地高喊道:“我天生就有五色神光,无物不收,就算是宝莲灯,我也能让它失去神光。” 第420章 依旧没有回音。 杨婵正在城墙之上,借着滂沱的大雨遮掩自己的身形,头上拔下来的金簪在落到手上时变成了一枚长长的箭矢。 这是昊天给的东西。 就知道他不会给什么正常的好玩意儿。 但是,现在这意味着杀戮和血腥的箭矢确实杨婵无比需要的法器。 杨婵站在雨中,看着变得巨大变得无坚不摧却无比扎眼的孔宣,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它的弱点。 她无声地念道: “天地混沌,清浊两分。 以浊化清,以清聚浊。” 她孤注一掷,将身上所有的灵气化为浊气,凝神聚气,指引着这些浊气聚于金色的箭矢之上,金色的箭矢包裹着一层又一层厚厚的浊气,杨婵手里幻化出一柄弓箭,将箭矢架在上面,死死地拉着弓,将弓拉满,手用力到微微颤抖,她那双手已经被勒出血来,可惜,她浑身伤痕累累,与身上的伤相比,她手上的实在是太不值得一提了。 她灵力枯竭,浑身无力,也疼得快要站不住了,但她硬是撑着精神拼了命地对准孔宣那忽现忽隐的眼睛。 她一咬牙,在对上眼睛的下一刻,松了箭,那射出的金色箭矢,劈开混沌的雨,撕破时空即将抵达孔宣眼前。 可这位警惕又敏锐的大妖怪在怪物们混斗的时代走来,如何不能躲过这迅速飞来的箭矢? 哪怕这是杨婵拼尽力气、倾尽所有的一箭。 它紧闭着眼睛,猛地一偏身,硬生生地躲过了这一箭。 杨婵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孤注一掷的一箭飞入雨中,再无声息。 她精疲力竭地望着满城又长出来的蜈蚣,无奈想,射箭技术太烂了,真是没有办法。 她浑身无力,血流不止,眼前飘出黑色的雪花,她没有一点将死之人的自觉,还在想,下次真得好好练练射箭。 找谁呢? 找……阿父吧。 如果,她有下次的话。 她闭上眼彻底失去意识,从高墙上如一只鸟一般坠落,即将被要吃掉她的“可怜人”们接住时,顺接着明亮的雷光再一次降临的是天上忽然闪现的一道金光,那道金光变成了一个俊朗的少年。 他伸出双臂,将滚落下来的杨婵紧紧抱在怀里,杨婵一落到温暖的怀抱里,小小的脑袋就贴在他的胸口上。 他低下头,披散下来的长发遮住了他们两人的脸,遮住了他与杨婵亲昵地头抵头的一瞬间。 大雨依旧在下,孔宣四处顺着那飞来的箭矢终于找到了杨婵的身影,可他找到的不只是杨婵的。 孔宣莫名心慌起来问:“你又是谁?” 少年慢慢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双金色的眼睛在混沌的夜里夺魂摄魄,只这一眼孔宣就知道他是谁了。 他看他怀抱里安然栖息的杨婵,想起杨婵手中的宝莲灯,急切地说:“瑶姬已经死了!” 少年轻轻一勾手,那只失去踪影的箭返回来,像是长出了眼睛,直直射入了孔宣的眼睛里。 五色神光在少年的手里失去了威力,孔宣收不回这个东西,只能任它自眼睛里往自己脑袋里钻,那只箭越来越长,也越来越大,几乎要贯彻它的整颗脑袋,惨叫出声,他怒声喊道: “昊天!!!” 声音回荡在这座空寂的山城里,怨恨又惊惧,和纠缠他的那群怨鬼没什么区别。 昊天对此置若罔闻,抱着杨婵,转过身,消失在了这座城。 第135章 相遇 大火烧至天明时,广成子带领哪吒和杨戬一等人终于攻破了火灵圣母的佳梦关。 火灵圣母实力远逊于哪吒,但是她作为截教四大内门弟子之一的多宝道人的亲传弟子,深得多宝道人的爱护,几乎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多宝道人随侍通天教主数年,手上的精妙法器数不胜数,随便给一个普通小仙用都够他在人间逍遥自在,而他疼爱的火灵圣母手中的法器更是数不胜数,令哪吒他们防不胜防。 加上一个广成子,才勉强在黎明时破城。 火灵圣母被哪吒一枪穿心,死的十分凄惨,她凄厉地嘶吼着,呼唤着师父的名字,惨叫声直冲云霄,哪吒杀得眼红,杨戬皱着眉待在一边,虽然觉得不妥,但总归没有出手阻止,他始终记得自己的立场。 火灵圣母硬生生被钉死在城墙上,慈航道人在后面,闭上眼,叹了一句“阿弥陀佛”,接着拿出清净琉璃瓶中的杨柳枝,轻轻一扬,瓶中的清水洒出,淅淅沥沥的如雨一般降下,扑灭了这座城市的冲天的大火。 火灵圣母骑下三千火龙兵在她死后,群龙无首,四处流窜,不成大器。 哪吒杀得一身是血,他喘着粗气,看着火灵圣母的尸身,死死盯着,发现她没有像太乙一样消散殆尽。 他们死的多轻松。 竟然可以留以全尸。 甚至可以拥有来生。 人已经死了,其他的师叔们对哪吒不做劝导,杨戬则上前将手摁在他的肩上,无声地阻止。 哪吒顿了顿,转过头,凉凉地瞥了杨戬一样,松了手,手中的火尖枪也就此消失,在雨中湮灭成无形的光点,冰冷的雨撒下浸湿了他的衣衫,却没有浇灭他心中一直压抑的怒火。 他转过身,看也没看他亲手杀的人,不耐烦地用手抹掉了脸上的雨,耳边传来城中百姓惊惶的喊叫声,他们以为叛乱的周军会让他们像如今因为诸侯混战而流离失所的人一样家破人亡。 第421章 哪吒擦脸的动作变得更重。 才几天不见,他就已经非常想念杨婵了。 而在他身后钉在城墙上的火尖枪消失,火灵圣母的尸身从城墙上滑下,无力地仰倒在地上。 慈航道人在雨中安静地看着她,在雨停的瞬间,收了手中的杨柳枝,将她的尸身收回瓶中。 佳梦关已破,除了留守代管城池的周兵,他们这些令人恐惧的仙人们很快离开,马不停蹄地赶往山下,和接到信号的主力部队以及攻破汜水关的金吒等人在渭河平原汇合,部队因此终于进入了短暂的休息时间,这也是等待留守在金鸡岭部队的时间。 哪吒向来生人勿进,他不耐烦地听完了他们絮叨完下一步作战规划后,就往军营外走,他走得很快,姜子牙差点没叫住他,等到被喊住了,哪吒还是冷着一张脸,看起来怪吓人的。 姜子牙还以为他知道了点什么,明明叫住了人,却踌躇在原地,许久没有出声。 “师叔,”哪吒终于忍不住了,“你要是有话就快讲,我还要去接人,别耽误我时间。” 姜子牙一僵,只这一句他就知道哪吒暂时什么也没不知道,他沉默片刻,还是告诉他了:“昨夜雷震子奔来,告诉我们金鸡岭有变请求支援。”哪吒脸色陡然阴沉,他深深皱着眉,又听姜子牙劝道:“不过你别担心,燃灯师兄直接去了,应该也没什么大事,你等等吧,大概快回来了。” 哪吒听罢,摁住脾气,沉声问道:“师叔,你不是告诉我金鸡岭是战场上最安全的地方吗?” 姜子牙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说:“我也没有会出变故,或许,或许真的没事呢?” 哪吒冷笑着:“算了,我下次也不打算信你了。” 他径直走了出去,然后飞速飞到了金鸡岭的部队汇合时必经的河谷边,他心中焦急,悬着一颗心,怎么也落不下。 他烦躁地在河谷两边左右摇摆着,躁动不安。 他其实早就不耐烦等待了,可是他又怕跟杨婵错过,所以数次纠结过后,只能老老实实地徘徊,他现在只能庆幸他们之间早早连上了魂契,这玩意儿没什么作用,但杨婵只要有不测,他就一定会知道。 可即便他现在知道杨婵确实好好活着,他还是十分担心怕疼的杨婵受伤。 杨婵很会忍疼,但在他面前特别过分,一分疼非要掰出十分来,非要他也跟着疼得遍体鳞伤,小心翼翼,能够百倍体悟她的痛苦,才肯笑嘻嘻地说自己没事,好像刚刚说疼得不是她一样。 她折磨哪吒折磨得起劲,自己却把这种行为冠之为撒娇。 撒个屁的娇。 哪吒没听过哪家姑娘撒娇把自己的夫君弄得疼得要死的。 哪吒反复在冰冷的河上踱步,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他本就因昨夜的杀戮,心中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亟待杨婵去轻轻拨开,可他急切等待的人现在又出了意外迟迟不到,哪吒心中烈火焚烧,快要忍不住又要杀人了。 而在他等待的过程中,姜子牙带着一小路人马直破青门关。 在他们打的酣畅淋漓的时候,哪吒被杀戮所指引着回了头,杨戬却在这时赶来,扭回他的头,再一次摁住他的肩膀说:“你别着急,再等等,婵儿受教玄女,手中还有宝莲灯,自保无虞,不会有事的。” 哪吒当然知道她不会有事,他甩开杨戬的手,倒没像之前一样骂他一句多管闲事。 在哪吒和杨婵成婚后,木已成舟,可能杨戬已经接受了现实,而哪吒顶着杨婵也会勉强敬他三分,由此他和杨戬之间的关系比以前好了许多,彼此之间倒比金吒与哪吒还像真正的兄弟。 他们一起等待,哪吒表现得没那么急躁了,只是非常沉默。 与此同时,姜子牙带着兵将经历一早上的时间,成功攻破了青门关,随后的大军长驱直入,越过青门关收势的那座大山,即将抵达界牌关。 而在界牌关,他们出现了意外,多宝道人带着通天教主亲手所赐的四把宝剑在界牌关带领数名截教内门弟子布下了通天教主最得意的作品,也是参透天道杀伐的无上法阵,诛仙阵。 诛仙阵一现,正午时节人间一半的天空便陡然陷入了黑夜,黑云沉沉,风暴连接天庭,天雷滚滚,气势汹汹,诛仙阵中的煞气磅礴,只要一靠近阐教子弟不论长老还是小辈子弟都会灰飞烟灭,而在诛仙阵的影响下,太阳照下来折射出来的影子都变得扭曲。 众人脸色大变。 而这种危急时刻哪吒和杨戬却不在现场,他们依旧等待着杨婵一等人的到来,燃灯在界牌关大危时终于赶了回来,他飞在空中,袖子里是那些四散躲避的周军,身后飞着抱着黄天化尸身的雷震子。 哪吒见状,大喊道:“杨婵呢?!” 燃灯这才注意到一直等候在山谷中的他们,他皱着眉,手中滚着佛珠,雷震子欲说,燃灯摇了摇头,挡住了他,说:“金鸡岭大变,那孔宣原是上古时隐居的孔雀大明王,不过,我赶去的时候,他已经死了,可是怨气太重久久渡化不过,我只能收了他,交给天尊处理了。” 哪吒听燃灯说了一堆废话,杨婵半个字也没提到,皱起眉,飞上空中,看到雷震子怀中惨死的黄天化,瞳孔一缩,已经猜测到昨夜金鸡岭大变到底是如何的惨状了。 第422章 他看向燃灯,又一次问:“杨婵呢?” 燃灯手中转动的佛珠停了,他别过头,叹了口气,说:“我们找了许久,翻遍了金鸡岭也没有找到杨婵。” “她……失踪了。” 哪吒脸色顿时大变。 燃灯苦苦寻觅不得的杨婵此时正从渭河某处船家的船屋中苏醒,她伤的太重,一睁开眼睛,浑身的伤就像炸开了一样,噼里啪啦从上到下的疼。 杨婵动了动,就疼的蜷成一团。 她低下头,发现昨夜那被污血浸湿的衣裳被换掉了,穿着一身朴素的纯白色衣裳,这衣服杨婵没穿过,感觉有点小,她浑身的伤好像也被人包好了,不过她伤太重,就算是包好了也没用,她稍稍一动,身上那些好不容易结了痂的伤口又一次崩裂,流出血来。 杨婵疼得叫了一声,屋子外传来敲门声,杨婵仰头看了一眼,还没说什么,就有人自顾自进来了。 那自然是昊天。 杨婵和昊天大眼瞪小眼半晌,昊天终于开口:“你醒了啊。” ……这是没得说的,只能说些显然易见的事实吗? 杨婵把吐槽咽了回去,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尴尬地应了一声:“嗯。” 昊天站在床边,没再说话了。 杨婵看出他的窘迫,手足无措一会儿,终于找到话题,她道:“我有点饿了,你这里有吃的吗?” 昊天立即说有。 说罢,他迫不及待地往门外走,杨婵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也悄悄松了口气。 实在是太尴尬了。 昊天一走,屋子里又变得安静起来,杨婵深吸一口气,望着封闭而幽深的室内,都分不清黑天还是白昼,于是艰难地走下床,决定出去走走。 她一路生怕扯到伤口,再把自己疼得龇牙咧嘴,走得像个蜗牛,刚走到离门不远的地方,昊天又悄无声息地来到,他看着杨婵作死的动作,轻声问:“你在干什么?” 杨婵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又一次撞到伤口了,疼得在地上打滚。 昊天面无表情的脸上应该闪过的是“无语”两个字,他蹲了下来,看着躺在地上变得小了很多的杨婵,终于找到点做父亲的实感,他手里还端着鱼汤,刚刚跑的太急,手中的鱼汤晃荡个不停,但硬是没有一滴洒下来。 他一手端着鱼汤,一手伸出来弹了弹又一次爬起来的杨婵的脑袋,杨婵刚刚抱住头疼得“唔”地一声,便又是变本加厉的一下又一下,杨婵越缩越小快成个圆滚滚的团子了。 我的天,杨婵想,他该不会觉得这样很好玩吧? 杨婵忍无可忍,怒道:“够了!” 昊天的手一顿,终于停了。 杨婵抬起头,打算骂他两句,结果撞上昊天强行摁下去的笑意,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只能在心里吐槽,果然是觉得这样好玩。 幼稚幼稚幼稚……幼稚! 昊天把鱼汤送到她眼前,道:“趁着热喝了。” “哦。”杨婵不情不愿地听了他的话,一口干了碗里的汤,香甜浓郁的鱼汤将她拽回温暖的人间,杨婵摸了摸身上的伤口,虽然还是疼的要死,但是没那么难受了。 昊天收了她的碗,看她餍足的样子,笑了笑,两个人在心照不宣后生出的那种莫名的生疏感逐渐消失了。 他问:“刚刚想干什么?” 杨婵用袖子擦了擦嘴,说:“想出去看看。” 昊天看到她动作,嫌弃地皱起眉,抓住她的胳膊,阻止道:“不要用衣服擦嘴。” 杨婵又“哦”了一声,接过他拿来的帕子,擦了嘴,把帕子还给了他。 昊天收回帕子,背着她蹲下来,微微弯下腰,意思很明显。 杨婵非常自觉地爬上了他的背,紧紧抱住他的脖子,然后被他背起来带到外面去,她说:“我刚刚发现你很在意这件衣服,生怕我弄脏了,可是我受了伤刚刚还流了血,应该染到衣服上了。” 杨婵歪着头,挂在他肩窝里,问:“怎么办?” 昊天冷道:“给我洗干净。” 杨婵解释:“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管你是不是故意的。” 杨婵眯起眼睛问:“衣服重要我重要?” 昊天毫不犹豫:“衣服重要。” 杨婵“啊”了一声,掐住他的脖子,喊道:“我讨厌你!” 昊天被她掐的脸都憋红了,还十分淡定地说:“随便你。” 他补充道:“反正给我洗干净。” “我不洗呢?” “那我就揍你。” 昊天说揍那就是认真的,他不一定会让杨婵受多重的伤,但一定管疼。 杨婵:“……我再说一遍,我超级讨厌你!” 昊天带着笑,依旧很淡定:“随便你。” 两个人无聊地斗着嘴,关系好像变得更加亲近了些,一走出船底,走到甲板上,白昼的阳光洒下来,刺激到了杨婵的眼睛,她缩到昊天的背上,嘟囔着:“眼睛疼。” 昊天抬头望着太阳,那太阳的光亮竟然就真的慢慢黯淡了一些。 等到杨婵终于适应阳光后,那太阳才重新恢复了原先的光亮。 昊天把她背到船边放下,递给她一个鱼竿。 杨婵吐槽道:“怎么又是这个?” 昊天用力地揉了揉她的头,杨婵的头发都被揉乱了,她抱怨着,却听昊天理所当然地说:“你头发本来就是乱的。” 第423章 杨婵喊道:“可是这样不好看了。” 昊天敷衍道:“哪里不好看,你怎么都好看。” 说着说着,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他看了杨婵乱糟糟的造型一眼,故作正经地说:“嗯,可真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小姑娘。” 杨婵昂着脑袋,一本正经地纠正道:“什么小姑娘?我现在是大人了,应该是大夫人。” 昊天回她一扣帽子。 杨婵瘪瘪嘴,把遮阳的草帽戴正了。 她钓上了鱼,昊天也在一边甩出了鱼竿,一大一小坐在船边钓鱼,看起来还怪和谐的。 杨婵对钓鱼实在没有耐心,她忍不住跟一直沉默的昊天聊天,她说:“我身上的衣服这么重要该不会是你前一位夫人的吧?” 昊天回:“闭嘴。” “哦。” 杨婵像是又说不完的话,就是闭不了嘴,歇停了一会,又开始哔哔。 她说:“昨晚上是你救的我?” 昊天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杨婵又问:“那你看到孔宣死了吗?” 昊天说:“死了。” “你杀的?” 昊天看了她一眼,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莫名其妙地回:“是你杀的。” 杨婵顿了顿,埋下头,毫不掩饰自己的难过:“我同伴昨晚上死了。” “我知道。”昊天沉默片刻,问,“你同伴比你厉害得多,他都因孔宣死了,你为什么要回去?” “我……我不怕死。” “我知道。” “我也不喜欢杀人。” “……我知道。” “我……”杨婵终于开始直视自己当时心绪,“我当时可能是想报仇。” “黄天化因他而死,我必须让他付出代价。” “你可以等阐教那群上仙来。” “可是我等不及了,而且,”杨婵深吸一口气又叹出,“我只有亲手杀了他,我心中这缠绕的悲愤才能消散。” 她垂下头,忽然有些理解哪吒了。 她抬起头,看向昊天,心想,我其实也有些理解你了。 昊天拍了拍她的头。 “不过我射箭技术太烂了,没杀成。” “不,那就是你杀的,我不过是帮了你的忙。” “嗯。”杨婵缩成一团。 昊天转过头,看着杨婵奇怪的反应,问:“怎么了?” 他一个转眼的时间,忽然了悟了杨婵的不适,她和云华、瑶姬一样都不太喜欢杀人:“你要是不喜欢杀人,就把这份恩仇放到我头上吧。” “不要。” “我不差你这一份。” “不要。” 昊天看向她,杨婵固执地说:“就不要。” “好吧。” 昊天转过头又不理杨婵了,一心一意地钓着自己的破鱼,杨婵把自己手里的鱼竿放到一边,喊:“陆压。” “嗯?” “可是,我又想到一些事。” “什么?” “你说如果战争再这样打下去,还会有多少人像我一样有必须去报的仇,有必须了断的因果?”杨婵攥着拳头,踌躇许久,说出了真实的想法,“你有办法让一切停下来吗?” 这一切毕竟在一开始是他设的局,他既然无所不能,那么掀翻棋局,让一切暂停,是不是可以实现呢? 然而,昊天还是如曾经那般十分果断地回绝:“没办法。” “为什么?” “因为我有我想做的事,他们也有他们想做的事,”他平静地说望着波澜不定的河水,说,“因果早已埋下,罪孽正在铸就。” 他脸上勾起嘲讽的笑:“谁也不愿意让它停下来。” “可……” “杨婵,”昊天打断了她的话,说,“你知道所谓的自由是什么吗?” 杨婵愣了愣。 “是无所不能、无所不为、无所不达的欲求。” “这世上每一个人都有欲求,它是贪欲、是痴妄、是执念。” “是无法斩断的三尸。” “是无法医治的沉疴旧疾。” “三尸……你是在说元始天尊?” “不,”他眯起眼睛,笑容消散,“我是在说我们每一个人。” “因果早已埋下,罪孽正在铸就,”他又一次重复,“谁也不愿意让它停下来。” “停不下来了。” “……” 杨婵埋下头,草帽投下的阴影遮蔽了她的脸,她攥着拳头说:“我昨晚杀了很多无辜的人,他们困于它身之中,意志受人操纵不得自由,我明明知道,却还是杀了他们。” “我给自己的理由是,无可奈何。” “仙凡之差宛如鸿沟,再这样打下去,我不知道,我还要用多少个‘无可奈何’为你我开罪。” “陆压,”她哽咽着问,“为什么我们的因果要无关的他人去铺就?” “商周之战,阐截之仇,涿鹿之恨,为什么这些无辜的人会卷进去?” “因为无可奈何?”她问,“对吗?” 昊天忽然说:“你很像她。” 杨婵怔了证,听他说:“总是拿他人之过,他人之难,来逼迫自己,为难自己,伤害自己。” “好像生下来就是用来被牺牲的、被献祭的,好像不去做这样的事就是一种罪孽,就认为自己卑劣、自私、怯懦、无处容身。” 第424章 他凉薄地评价道:“天生的圣人。” 又怨恨地讥讽道:“天生的祭品。” 这话一出杨婵遍体生寒,又见昊天手里拿着鱼竿,微微弯着腰,望着河谷,恶劣地笑道:“可是当你失去与宝莲灯的联系,你还能如何被献祭呢?” 杨婵闻言,忽然发现自己身上一直带着宝莲灯消失了。 她慌张地寻找时,昊天抬起一手,摊开,亮出手上变出的莲灯,像逗弄小孩子一样问:“喜欢吗?” 他把宝莲灯当个破烂丢到杨婵手里说:“喜欢就拿去玩吧。” 杨婵拿着宝莲灯看来看去,发现它还是如昨晚一样发不出光亮,看向昊天问:“你是不是知道怎么办?” 昊天没有否认。 杨婵向他求助,昊天回:“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我打算就让你当个什么都不用思考,更不用牺牲的小公主,”昊天露出幸福的笑容,“长生逍遥千万年。” 正说着,天边的光亮忽然失去了一半,杨婵仰起头来,惊讶地发现天空的一半被涂上了黑夜的痕迹。 这是…… 昊天笑得更加开心,他幸灾乐祸道:“诶哟,看来这回更停不下来了。” 鱼线微微抖动,昊天轻轻一挑,钓上来一条肥美的鲜鱼,这鱼在手中扑腾不停,杨婵听到昊天说:“遇上了。” “什么?” “元始天尊那个老东西一直在等通天教主出岛,”他看着手中的鱼,“鱼上钩了。” “杨婵,”他问,“你觉得就算我愿意为你而停下来,他就会罢休吗?” 远在界牌关那边,广成子祭出番天印,打算将多宝道人打中,不想这狡诈的家伙一个转身又跳回了诛仙阵中,番天印砸在诛仙阵中立即化为虚无,广成子和其他师兄弟废了好大力气才把这混账弄出来,这下子赔了夫人折了兵,不免动了真怒。 广成子拔出剑来,冲动之下,打算冲进阵中把多宝道人那混账杀了。 但刚要冲进诛仙阵之前,肩上忽然出现一只沉重的手,让他如何也不能前进。 广成子转过身,刚想发怒,怒意就泄了气,他张了张嘴,刚想喊句“师父”,身后的元始天尊便以他为基跃进了诛仙阵中。 他那张寡淡的脸明明什么表情也没有,偏偏就是让人感觉杀意森森,他一入诛仙阵就化成了个血人,身体一边痊愈一边溃烂,反反复复,可他好像一点不受干扰,镇定地看着阵中叫嚣的多宝道人,闪身到他身边,在他惊惧的目光下,抬起手,即将扇下一巴掌。 在那巴掌即将落下时,某个人推开了多宝,露出一张熟悉的脸,他一如既往地赤着脚,穿着过于松散的道袍,随意的过分,长得却是一副俊美无俦的少年样,一双眼平静如初,黑如混沌。 他一手拍开多宝道人,另一只手正对上元始天尊对上来的手。 “砰”地一声,他们法力相撞时爆发出来的灵力像是一道巨大的冲击波从无所不化的诛仙阵中冲出,令在场所有人深受重伤,天地为之变色了瞬间。 而身在风暴中心的他们紧盯着对方,通天教主率先笑道:“天尊大人,您这一巴掌我家的小老鼠可经受不起,换个人吧。” 久别重逢,天尊平淡的声音里有种不易察觉的兴奋,像是在沉寂了数万年后终于找到可以相伴的挚友,可以相依的至亲,可以相斗的死敌,他那双永远沉静如海,无波无澜的眼睛终于掀起了惊涛骇浪。 “好啊。” 他紧盯着通天教主,一字一句地说: “那就换你吧。” 第136章 对峙 阐教弟子没有谁真的料到了通天教主会突然出现,而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一会面拍下的一掌造成的冲击波,让他们避闪不及,身受重伤,他们面面相觑,看着诛仙阵中被截教弟子所簇拥的通天教主以及孤身一人闯入诛仙阵的元始天尊,不由得为元始天尊捏一把汗,忍不住担忧地呼唤他。 可惜天尊置若罔闻,他紧盯着通天,紧接着又是一掌,通天巧妙将其化解,他手里不知道撒了点什么东西,天尊那只手便莫名进入到另一个时空中,看不到痕迹了,虽然那一掌还是挥了出去,但通天毫发无损,他借着与天尊相抵的那只手,往后一翻,与他拉开距离。 他一离开,天尊那只消失的手便又回来了,他淡定地看着自己恢复的那只手,评价道:“奇技淫巧。” 通天回道:“好用就成。” 天尊嗤笑一声,干脆拔出剑来,剑出鞘中便向外散发着寒气,将界牌关这道平地的城市化作了昆仑山万年飘雪的风光,通天被冷的一哆嗦,打了个喷嚏,“诶”了一声,无奈道:“怎么还没说到三句话又急眼了。” 阐教弟子不知道自家师父有没有生气,但他砍人砍的很欢实是真的,若不是诛仙阵中无所不伤的阵法兜底,眼前的地表山河早就被他这恐怖的破坏力给变了模样。 通天在诛仙阵中,在弟子们无语的注视下,像只猴子一样,灵活地跑来跑去,多宝急眼了,喊道:“师父,你上啊,给那狗屁天尊瞧瞧咱的真实实力。” 通天百忙之中呸了一声,啐道:“你才是狗屁!” 多宝懵逼,心道,师父怎么不分敌我,还骂起我来了。 剑又砍来,通天避闪不及,转过身,抽出一条红色的细绳,双手一展,那条长绳变成了红色的长蛇,攀上了天尊的宝剑,蛇拼命往上拉,天尊那道剑砍不下来,他冷冷地瞪着通天,通天举起一手,滑稽地从耳后到耳前飞了个礼,吹了声口哨,用调戏姑娘的语气说道:“对不住啊,略胜一筹。” 第425章 截教弟子们在身后齐齐鼓掌。 他这边还没嘚瑟完,天尊就给了他一脚,通天被这一脚直接踹出了诛仙阵,在弟子们凄惨的“师父”中飞到了天边。 通天一出诛仙阵,天尊也跟着出去了,他那把被禁锢住的剑干脆被他留在了诛仙阵中不再要了,他双手一展,手中的冰雪又化作了一把长剑,通天一边头疼地让那群哭得像死了爹的混账们闭嘴,一边从手里鼓捣出一个金色的圆钵,朝着天尊罩去。 那金色的圆钵只困住了天尊不到片刻,又被他生生砍了个粉碎,包括里面通天收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被砍的粉碎,只见他破出的瞬间,眼前的世界破出一道寒光,紧接着撕碎的金钵就传出来数道凄厉的尖叫声。 待天尊重新出现在眼前时,与之相应的是已经化作怨鬼无处容身的黑色魂灵。 煞气一时磅礴而来。 通天扑了一脸煞气,见着天尊的杀神模样,愣了愣,还未动作,天尊便持剑冲了过来,通天将手堆成塔状,天边的煞气便为他所用,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保护墙。 天尊将眼前的煞气劈开,在即将劈到通天身上时,通天的身体化作一股黑色的烟,飘飘扬扬,飞到他身后,天尊竖起一指,咬开手指,猛地转身,那滴血溅到剑上,通天往后一退,双手一抬,蕴着紫光的佛珠从天袭来,天尊抬头望了一眼,身体忽然变为一座巨大透明法相,法相抬起手来,从左向右扇了一巴掌,在佛珠扇开的同时,扇开了聚起来的黑云,法相的手因为紫色的佛珠化作了光线慢慢消失,可那虚无的手依旧拨开了层层云雾,让太阳再一次在人间出现。 灿烂的光芒如同一道巨大的光柱从九重天之上一重又一重地照下来,折射出绚烂的彩光,融化了天尊方才施与人间的冰雪,通天身在光中,漆黑的眼睛里也荡着彩色的光芒。 天尊望着他的身影,寡淡的神情有冰雪消融的趋势,他的眼瞳微微颤抖,轻声喃喃着什么,手中的剑握得更紧,剑上的那滴血迅速在剑上画出一道红色的符箓,符箓从剑尖一路画到剑柄上,最后甚至爬到了天尊手上。 他紧紧握着剑,飞上空中,这一次通天既没有逃脱,也没有变成无法触碰的烟雾,那剑“噗”地一声直直刺了进去,通天浑身一颤,低下头,慢半拍地握住了手中的剑,脏腑爆开的血向上倒灌,在他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什么之前喷涌出来。 这世上只有那位开天辟地的神明的血可以斩开混沌。 通天低下头,紧紧抓着胸腹处刺下去的剑,看着天尊雪白的头发上被溅出来的污血,笑了笑,那笑容逐渐放大,变成了一个爽朗又扭曲的大笑,天尊听着他的笑容,一如曾经那般安静,过往篇篇在眼前浮现,通天紧抓着剑,往里更深地刺了一下,刺杀他的人却在这时停滞不前,而更有趣的是这一剑刺得虽重,但并非是什么要害位置。 “你很奇怪,”通天笑容灿烂,好奇地问,“既然是真心想要杀我,何必给我留下一线生机?” 天尊不言,沉默地看着他,莫名其妙地说:“我已经求过你了。” 通天没有仔细思量他这句话的意思,抓住剑的手用力到爆出虬结的青筋,手中那把用寒气凝结而成的剑断了,通天一掌拍开了天尊,自己的身影则瞬间消失在了原地,天尊立在空中,环顾四周,下一刻,诛仙阵中四把宝剑飞驰而来,天尊身上痊愈的伤口再一次爆开,他化作了血人,连那张寡淡的面目也看不清原本的模样了。 周围那四把剑飞速旋转着,卷起腾腾云雾,艳艳金光,天尊的眼前变得朦胧而模糊,被彻底困入了阵中。 而在阵外通天隔着一扇水月遗光制成的宝镜,与阵中的天尊相对而视,他干脆利落地拔出了胸腹前的宝剑,鲜血紧接着再一次喷涌出来,他失血很多,可是那些血流着流着就不再是人能有的血了,而是黑色的混沌之气,那混沌元气一出,缠绕着他,又迅速扩大,将天边厚厚的云和纷飞的风雪通通凭空融化殆尽。 直到他周身化作一片虚无,变成一片死寂,那浊气才停下了侵蚀的步伐。 通天眉间那点咒印,隐隐发红,像是紧箍咒一样,绑着他聚合而成的所有意志,逼迫他痛苦,逼迫他清醒地维持现有的身体。 通天在这时才终于蹙起了眉头,他手中幻化出数张符箓,胡乱贴在自己的伤口上,勉强堵住了上面已经暴露的伤口。 “玉清,”他终于开始认真叫人的名字了,他带着某种类似谴责的语气对阵中的天尊说,“我发现现在没分寸的是你。”“你要杀就杀干净,留下这么大的洞,万一我处理不了,不会有第一人可以重新给我立下封印。” 天尊闻言,淡定地说:“知道了。” 他知道了不代表会认真听。 通天的眉头皱的更深,他说:“你若是认真杀我,我也会遵守承诺。” 天尊站在阵中感受着磅礴的煞气施予身体剧烈的压迫感,身体内部因为这自鸿钧以来的第一杀阵带来的压迫感在噼里啪啦的小型爆炸,他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似乎早已对疼痛习以为常。 “什么承诺,”天尊挑了挑眉,说,“我不记得那么愚蠢的东西。” 通天一愣,继而笑道:“好啊,玉清一如既往的心高气傲,不愿让我礼让你,亲自把头颅送到你手中?” 第426章 “我听不懂你说的蠢话,而且,我需要你礼让我吗?”天尊看着镜中咫尺之距却无比遥远的通天,嘲笑道,“你什么时候赢过我?” 通天被这一激,那些所谓的悲愤、失望、自暴自弃通通烟消云散,眼中只剩下了战意,他捂着伤口,上前一步,哈哈大笑,而后讥笑道:“你已困入阵中,今时不同往日,玉清,我如果真的跟你打,你拿什么赢我?” 天尊也不相让,傲慢地说:“你尽可以赢我试试。” 说罢,通天也不再顾忌,他双手一扬,那困住天尊的诛仙阵无限延展,变成了横跨大半天空的法阵,这法阵如同一个巨大的黑子,立于空中,却在人间发生了一场大型爆炸,这爆炸波及范围极大,虽然爆炸无声,可是所经之处通通在白昼时被剧烈的爆炸的光芒投入黑暗之中,风暴猝不及防地袭来。 阐截一教弟子纷纷四处逃窜,远在渭河河畔的杨婵也发现了这一场巨大的爆炸,猛地从船边站起来,然后惊恐地发现,无线扩大的黑子只要蔓延的地方都会骤然从生机勃勃陷入枯槁之中这黑子波及的范围甚至将天边的太阳也囊括了进去,正在值岗的卯日星君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煞气生怕吓得立即逃离原地,人间骤然失去了太阳,月亮却没有及时升起。 人间所有没有通晓灵力的凡类陡然陷入沉睡之中。 世界的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昊天在漆黑的世界里,一弹指,引来了金色的萤火虫,杨婵借着萤火虫带来的微弱的金光看清了那潺潺流动的渭河已经变成了一潭死水,而昊天手中那只扑腾个不停的鱼,也一动不动安静地像是死了一般。 这…… “如果不想让自己的伤更重的话,就回去休息。” “可是……” “诛仙阵的煞气,你这黄土再造的身体承受不住。” “煞气,”杨婵一愣,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问道,“这是煞气?” “是,”昊天解释道,“诛仙阵这几把剑都是通天在仙界的古战场搜寻所得,上面缠绕的东西足以与曾经没有净化的北海相比。” “既然是这么凶煞的东西,他为什么拿出来?” 昊天听着这个傻问题,摇了摇头,但还是耐心地解释道:“他当然知道不能拿出来,他也很少拿出来,不过,我说过了,通天是个没有分寸的人,从来是想什么就做什么,至于其他的事情,他其实考虑不到那么多。” 他补充道:“也因此,他明知道截教上下借着他的名义胡作非为,他也任他们随性而为,懒得管。” “他没有给那群有术无道的妖魔找道,只不过在给无处容身的他们一个可以去的地方。” “那他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昊天淡道,“只是因为怜悯。” “那他同情妖魔,不同情受妖魔侵扰的无辜人吗?” “同情啊,”昊天嗤笑一声,“闹到他面上去的,不管跟他是多亲厚的弟子,他都杀得毫不犹豫,可是,有些事,怎么会闹到不出岛的他身上?” “那他知道吗?” “自然。”昊天说,“他早就看到了截教的问题,但从不着手改善。” “为什么?” “因为,”昊天顿了顿,说,“截教本就是一群围绕着他的乌合之众,能形成如今与阐教分庭抗礼的模样,完全是个意外。” “这样的截教,你觉得改了有用吗?” “那……” “不过我倒有个方法解决一切问题,”他笑了笑,眼中闪过冷光,十分认真地说,“让他们都去死,一切问题就都没了。” “多简单呐。” 杨婵捏起拳头,想要反驳些什么,却见那扩大的黑子直冲九重天而去,一层又一层,不知道还要飞到哪里去。 而在另一边,天尊再一次在自己手中割下一滴血,那滴血落在可以侵蚀一切的阵中,发出锐利的蒸发声,那滴血点下去,点出一朵金色的莲花,那莲花上面生着光,光上又生着花,一朵又一朵盛开,窸窸窣窣间,万朵金色莲花在阵中盛放。 花朵们齐齐往上漂浮,天尊踩在其上,在四剑飞舞时,先行前往诛仙剑的方向,而在他抵达的瞬间,那把剑便隔着一层镜花水月被通天握住,通天斩下剑时,剑上的弑杀数万仙人的煞气朝他袭来,天尊脚下的金莲在煞气扑来时掉下了几朵,借着金莲的保护,他身体上的伤又开始慢慢痊愈。 他与通天隔着一层镜花水月,在天空之上,来回过招。 他们曾经在昆仑山打过无数次架,每每都是惊天动地,吓得人四散逃窜的,虽然每次打到最后天尊都会胜利,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是彼此唯一放在眼里的对手。 这种肯定在时隔几万年后的重逢后依旧存在,眼下分不出胜利的战斗更印证了这一点。 他们相斗相杀时撞出的冲击波终于还是冲破万物皆可侵蚀的诛仙阵,抵达人间的山河表里,这一片由帝俊亲手绘就的地表山河在他们的打斗中开始改变,高高耸立的山峰被砍去了一半的身体,轰隆隆地拦腰斩断,蜿蜒的河道被一剑贯穿前后,变成一道直线,那些无法流动的死水缓慢地越过蜿蜒的河道变成一条直直的长线,贯通的河道远离了村落和动物们的栖息地,却又淹没了生灵们自由奔腾的草地,他们用刀剑凭空砍出了地上的洼地,山口的河谷。 第427章 被残忍对待的大地终于无法忍耐他们的肆无忌惮,他们脚下的土地发了怒,这里发生了剧烈的地震,构成大陆的板块摇动着,撕裂着,开出一道长长的缝隙直达地下数千里下的鬼界,地下磅礴的浊气也慢慢向上升腾。 但似乎有什么人在地底拼了命了缝合这道裂缝,隔绝冥界与人间的界限。 与此同时,也终于有人无法忍耐他们肆无忌惮的相斗,失去太阳的天边忽然绽放出紫色的光芒,紧接着沉寂已久的人越过危险的天外天,冲出黑色的煞气,抵达了人间,他身着一身青色的道袍,梳着发冠,宽大的衣袖灌进了黑色的风,将他变作了拥有巨大羽翼的鸟。 黑色的风从他袖子里灌进去又从他的领口飞出时变成了平淡的白色。 他看着相斗相缠的通天和天尊,微微皱着眉,朝着崩裂的大地甩下一颗丹药,那丹药滚进裂缝中成了一颗诛仙阵中唯一可以存活的种子,一落地,无需光照和水源,眨眼间变化做了一颗参天大树,它的树根紧紧吸附着大地,生生缝合了那道直入冥界的伤口。 他竖起一手,轻声念咒,那树上便结出了千万朵青色的花朵,他一挥手,那树上的花纷纷射向诛仙阵的陈列的四把剑上,陷仙剑的位置明显有所松动,天尊在与通天交战的过程中,发现了这道出口,毫不犹豫地从中破出,隐藏在阵中的金莲在突出重围的刹那间绽放,他看清了黑夜中通天的身影。 他和通天此时显然是杀红了眼,出来以后,看也未看人间一眼,不管不顾地冲上前去,持剑打算再捅通天一剑。 通天不遑多让,他眼前布城诛仙阵的四把剑在天尊出阵时合而为一,朝着天尊刺去。 纠缠着仙界亿万年不能度化煞气的四把仙剑也好,布着盘古血脉的血色符箓的寒剑也罢,这些都是如今唯一可以让成圣的他们死去的方法。 他们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是真的打算置彼此于死地。 两把剑齐齐朝对方刺去,尖利的宝剑没入他们的胸口上,在即将刺穿他们的心脏时,青年闪现到他们中间,他死死抓两把剑,无论是尖锐的清气还是混沌的浊气通通侵蚀在他身上,他如同以前一样,承受了他们相斗时所有的伤。 青年吐出一口血,深吸一口气,看着相斗的两人,喝道:“到底闹够了没有?!” 两个人相杀的步子被强行停住,纷纷看向青年,眼中的杀意在一瞬间消弭,手中伤人的剑很快消失在手中。 “大师兄。” “太清。” 他们齐齐喊道。 老君不必这俩抗打的混账,受此一击,就算是成圣不灭的身体也仍受了干扰,他捂住嘴咳了咳,脸色苍白地看着停下来的两个人,神情严肃地说:“不准再打了。” 天尊沉默以对。 通天则指着天尊,朝老君告状:“是他非要打我的。” 一听这话,老君就像回到了紫霄宫的时光,顿时觉得十分头疼,他说:“反正别打了。” “不,”天尊否决了这个提议,“胜负还未分。” 说着,他在短暂的停战中率先动手,他抬起一手金色的莲花成了完美的阻挡挡住了老君的阻挡,他恢复了冷静,手上剑变成了一把普通的寒剑,通天也早料到了他不会罢休,手中的合起来的剑再一次分散成四把,他随意挑了一把,手上有了雷光,朝天尊劈去。 兵器相撞时,恢复冷静的通天看着他问:“你既不肯动杀手,也不肯放过我,到底是想干什么?” 天尊答:“我想让你认输。” 通天一愣,不解地反问:“什么?” 天尊莫名其妙地说:“一万年七千八百六十五。” 通天听到天尊说:“这是你败给我的次数。” 通天微微瞪大眼睛说:“你怎么记得这个?” “我一直记得。” 通天一噎,不知道该说他是记性好还是小心眼,连这种事都要清清楚楚记住。 “不过你从未认输,所以接下来,我将一次又一次地打败你直到你认输,直到我获得真正的胜利。” 通天心绪复杂,他磕磕绊绊许久,问道:“你借着封神,搞这么大的阵仗,违背了你之前所有的原则,杀了我诸多弟子,就是为了这个。” 他声音古怪:“打败我?” 这个理由实在是太过滑稽、也太过荒唐了。 可天尊偏偏信誓旦旦,认认真真,通天脸色几变,诚恳地反问道:“你是不是疯了?” “没有。” “那你……” 天尊打断了他的话说:“我要你真正输给我,心甘情愿地与我回昆仑山,一同实现阐截合流,成就大道。” “我要成就大道,也要你成就我。” “这就是我想要的。” 通天愣在原地。 他眼中的情绪终于蔓延到脸上,那是掩藏的很好的痛苦和怨恨:“我求过你。” “什么?” “数万年前我在昆仑山求过你,数万年后,我抛下了执着了数万年的自尊和理智,鼓起勇气前往天庭,我等了你很久,”他冷声道,“等到你不愿意跟我回昆仑。” 他愤怒和怨恨地说:“这就是你的答案。” 他沉郁又无可奈何地说:“这就是你的答案。” 通天向后退了数步,难以置信却又手足无措。 第428章 “上清,”他攥着拳头,问,“你还记得你曾经的承诺吗?” 通天蹙起眉,他活了数万年、记忆太多太乱,珍藏许久的有关昆仑山的记忆竟然变得模糊了,在那些模糊的记忆里,除了他离开昆仑山时立下的承诺,他不记得有什么别的承诺。 天尊看着通天茫然的模样,早有预料却依旧难掩失望,他反问道:“你不记得了?”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态:“好,我一直记得。” “你那时告诉我,你会一直待在昆仑山,和我一起继承师父的道,然后将施予仙界的道变成三界所共有的道,和我一起给予天下所有迷惘和痛苦的生灵一个真正追寻自我、获得自我的永生之道。” “让三圣的梦能一直延续下去。” “让瑰丽的奇迹永恒。” “天衍四九,大道五十。” “截取,一线生机。” 他目光灼灼,与他周身纷飞的冰雪不同,是盛放的大火:“我一直记得。” 可是通天在下山给昆仑惹出大祸时就已经偏离了轨道,违背了承诺,他闻言十分羞愧地别过头,不肯直视天尊的眼睛。 他们俩沉默地对峙着,良久,通天打破沉默,说:“你就为了这个理由,违背你的顺天克己之道,将阐截所有人都卷进去……玉清,你就不怕你问心有愧,道心崩裂,前功尽弃吗?” “未曾怕过。”他理所当然地说,“只要你我回到正确的轨道,所有的一切都会重头再来,违背我的道无所谓……” 他顿了顿,看着如今惨烈的人间说:“为此即便被天道惩罚,身死魂消也无所谓。” 通天听到“死”字,立马抬起头,厉声骂道:“荒谬!” “荒谬吗?”天尊又冷静下来,冷声道,“我以前也不想荒谬,可你看看你我的道到底变成了什么东西。” “阐教的路越来越狭窄,谁也容不下,手下的弟子们心魔缠身,与永生之道越来越远,截教的路则越来越偏,胡作非为,为非作歹,跟当年降妖除魔,逢乱必出的昆仑山弟子更是大相径庭。” “而我最无法容忍的是出自昆仑山一脉,同根同源,相依共生的阐截一教竟相杀数万年,越来越偏激,也越来越容不下对方,迟早有一天他们会被对方杀死,你我的大道,最终也只会留下一半。” “关于未来,我看不到任何希望。” “阐截合流,回到原有的轨道,就是我唯一能看到的可能” 通天皱着眉:“阐截自诞生就是分离的,合流不是你说的那么简单。” “我知道,所以,”天尊一挥手,说,“我会尽力剪去截教多余的枝娅。” “多余的枝娅?”通天嗤笑一声,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天尊的冷酷与狠厉,“你是想把挡在你成就大道前的所有人通通杀干净。” “玉清,你以为我会让你随意杀害我的弟子吗?” 天尊脸上的激动和热忱慢慢褪去,眉宇间飘荡着冰雪,他的心也逐渐冷却下来,变得坚硬而固执,他道:“所以,我会打败你,直到你认输为止。” 眼看着他们两人绕回了原路,又要打到一起去,挡住老君的金莲破出一个口子,伸出一只手,天尊和通天纷纷向后躲去,可老君手中倒出一卷太极图,将通天收了进去,将缠斗的两人分开。 天尊一愣,挡在老君之前的金莲化作光点,消散不见。 通天到了老君手上又是那副油盐不进,人嫌狗厌的臭模样,他喊:“大师兄,你怎么拉偏架啊,先动手的可是尊贵的天尊大人。” 老君道:“你别吵了。” 他看向天尊道:“你们两个也别再打了。” 天尊和通天双双沉默。 老君攥住拳头,终于动怒:“太乙已经死了,你们还想怎么样?!” 通天忽然冷道:“大师兄,你只不过没了一个宝贝师侄,我这没得可是数十位有望仙途前途无量的徒儿呢。” “不止如此,我看天尊大人是打算将我这截教的弟子通通杀干净。” 老君立即看向天尊,天尊还真就不否认。 “太清,”天尊淡道,“封神榜你没有签名。” 老君愣了愣,又听天尊说:“要发生什么,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商周之战,阐截之争,在出现胜者之前是不会结束的。” 通天突然从太极图中挣脱,他飘在空中,与天尊相对而视,良久,笑道:“你瞧,我要做什么可都是尊贵的天尊大人逼我的,我现在可是从身到心遍体鳞伤呢。” 他望着漆黑的天,闭上了眼:“今天可以暂停,但没有下一次了。” 他的身体逐渐消失,睁开眼,天尊正急切地拨开老君向他走来,天尊方才的话已经说明了之前他在天庭说的一切不是假话,他既不恨他,也不怪他,更不认为他的存在本身是有错的。 他所认为解脱的一切是真的。 可他现在不知道是该喜悦还是烦恼了,他看着天尊,看清了他的贪婪与无私,卑劣与伟大,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了鸿钧说的天尊难斩的三尸。 这三尸确实难斩,他看着天尊满头华发,心道,怪不得被它折磨了这么多年。 他叫住了要追来的天尊,喊道:“玉清!” 天尊停在原地,那双沉静的眼暗流汹涌。 第429章 通天笑容灿烂:“你我的因果,我迟早会找你了结。” 天尊怔了怔,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天地间,余下最后一声叹息: “你等着我。” 天尊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执着地追寻他离去的痕迹,他脸色几变,最终他将数斩三尸后仅存的七情六欲通通摆在脸上,那是一种近乎癫狂和扭曲的笑意。 他望着通天消失的身影,轻声喃喃:“好啊。” “我等着你。” 他强调道, “永远。” 第137章 傲慢 元始天尊与通天教主一战过后,诛仙阵虽然随着截教子弟一同通通撤走,然而,它遗留下的煞气依然给人间带来了影响。 太阳依旧升起,那些沉睡的凡间生灵一一苏醒,然而被帝俊仿照着仙界绘就而成的人间却不会恢复原样,被他们改变的山川地貌不会恢复原样,死去的大江大河没有复苏,枯萎的山林草木没有苏醒,整个人间在这一战过后被拖入了死气沉沉的冬天,萧条又破败。 哪吒受诛仙阵中煞气的影响曾短暂地陷入过痛苦的沉睡之中,待醒来时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摁住收紧发疼的脑袋从行军简陋的床铺上爬起来,走下来,掀开帐营,看到了黑色的雨。 这雨,竟然是黑色的。 哪吒抬起头,从重重雨幕的天空中看到了慈航道人浸在雨中,扬起手中的杨柳,深深地叹了一句“阿弥陀佛”。 哪吒摁住头,对现状不明所以,于是在雨幕中四处张望着,然后震惊地看到了残破的大地,而在远方伫立着一颗参天大树,那是满目疮痍的人间里唯一生机勃勃的大树,树上摇曳着青色的花朵,落下的黑色的雨在经过这颗大树时被净化成了透明的原色。 哪吒走了几步,逐渐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张望着四周,更抓住他心神的事涌上脑海,杨婵在哪呢? 她失踪了…… 哪吒死死皱着眉,头好像更疼了。 他不管不顾地闯进了雨中,从帐营里四处走动,界牌关已破,周军一往无前地继续向前,拐入黄河边,驻守在界牌关的大军都走了,留下一个空空荡荡的军营。 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对上,宣布了阐截二教正式开战,两教的人通通投入其中,商周之战已经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于是商周的战争脱离了神仙们彻底成了凡人们自己的战争,他们大举向东,打算按照原定计划拐入黄河边,然后顺着黄河向东南穿过穿云关,潼关,最终与天下间的各位诸侯在牧野汇合,直取朝歌城。 军营里此时就只有阐教的仙人们了。 哪吒穿过军营,撞上了杨戬。 杨戬皱着眉,看着他脸色苍白,问:“你身上有咒印,出来做什么?” 哪吒没理他,转过身继续往前走,杨戬拉住了他,哪吒甩开了他的手,杨戬不解地问:“你到底要去哪?” 哪吒不耐地说:“找杨婵。” 真是奇怪,平时最着急自己这位宝贝妹妹的杨戬今天竟然淡定成了这个样子,着急上火的竟然只有哪吒一个人。 哪吒心中觉得奇怪又不满,心道,看来杨婵只有他一个人去找才能真正让他放心。 正在他载着风火轮打算飞往金鸡岭,把山再翻一遍,找出杨婵的踪影时,身后传来了和杨戬一样不解的声音,她说:“可是我在这啊。” 哪吒身体顿时僵住,他小心翼翼、又难以置信地转过身,看到了拄着拐杖艰难地快步走来的杨婵,她浑身是伤,几乎被包成了粽子,走得急了竟然跳了起来,将地上雨水沾湿的泥地飞溅起来,将她那身纯白色的衣服弄脏了。 她浸在黑色的雨中,看着哪吒,神色温柔:“我没事,你别乱跑了。” 哪吒呼吸都暂停了一瞬,他几乎是从风火轮滚下来的,有些狼狈地落到地上,还未缓过一口气,就急匆匆地赶来,落下的黑雨被他扬起成飞溅的池水,他快步上前,扬起双手,一把将失而复得的杨婵紧紧抱在怀里。 他低下头,埋在杨婵变得乱糟糟的头发里,感觉自己五脏六腑、三魂六魄终于归位。 他抱的有点紧,扯伤了杨婵身上的伤口,但杨婵硬是把喊疼的声音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失踪一定会让哪吒担心的,所以谢绝了昊天要她好好养伤的要求,大战一结束就直奔战场而来,不过她身上有伤,走的不算快,她才刚刚到军营,只来得及跟杨戬汇合,没来得及跟沉睡的哪吒会面。 她抬起双手,丢了手里抓着杨戬给她找的有点滑稽的拐杖,如同轻候在树枝上休憩的鸟,将手轻轻靠在了哪吒背上,哪吒的拥抱因此变得更紧。 太紧了,杨婵无奈地想,她现在不仅是扯动了伤口,连呼吸都没有办法了。 她艰难地从哪吒的怀抱中走神,转过身,给站在一边的杨戬投去了一个求救的眼神,杨戬了然,他轻咳几声,哪吒没有反应。 他只能提醒道:“哪吒,婵儿被你抱的喘不过气来了。” 哪吒一愣,慌慌张张地松开怀抱,怀中的杨婵如蒙大赦,畅快地呼吸,一呼一吸间那被她死死压抑的疼,终于还是喊了出来,哪吒这才发现她浑身是伤。 他的手这下子只敢虚虚的环着杨婵,不敢轻易触碰她了,这样小心又窘迫的样子,显得十分地手足无措:“你……” 第430章 杨婵没有受过这么重的外伤,不,至少她所受的所有的外伤都会被宝莲灯自动治好,不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杨婵扬起手理所当然地要他抱,哪吒愣了愣,被杨婵这副无赖样弄得失笑片刻,心中的急切荡然无存,他弯下腰,将杨婵横抱怀里,自己心里一边美,一边倒打一耙地说:“大庭广众的,成何体统。” 杨婵歪过头,看了看这里唯一的“广众”,笑嘻嘻地问:“阿兄,你觉得我体统吗?” 杨戬没眼看,别过头,无奈地说:“你从小到大什么时候体统过。” 杨婵哈哈大笑。 他们三人暂行回了帐营之中,哪吒还是问到宝莲灯的事了,他皱着眉,掀开纱布下面杨婵的伤口,问:“那破灯呢?怎么不起作用。” 杨婵闻言眸光一暗,低下头,解释道:“用不了了。” 哪吒一愣,看向一旁同样疑惑的杨戬,杨婵说:“确实是用不了了。” 说着,她就拿出藏在怀里的发簪,那簪子如同往常一般在她手中变成了宝莲灯,可是这盏灯再不复光亮,也不如曾经一般俏皮地绕着她飞来飞去。 “我和……黄天化对付孔宣的时候,孔宣发出的五色神光将宝莲灯变成了这样,”杨婵想起孔宣和昊天的话,“现在不仅是我无法操纵宝莲灯,就连宝莲灯本身也无法苏醒。” “除非,”杨婵沉默了很久,“它找到新的寄主。” 哪吒奇道:“你不就是它的寄主吗?” 杨婵低下头失落地说:“现在不是了。” 哪吒看着她难过,抬起双手,揉了揉她的脸,杨婵更难过了,她眼睛里迅速聚集起泪光,眼前的哪吒变得模糊,她自责又难过地哽咽道:“黄天化死在我眼前,我没办法救他。” “哪吒,”她哭道,“我明明用宝莲灯救过很多人了。” “可是我就是没有救成他。” “都是我的错,我就不该冲动之下同意他冒进,更不该在孔宣面前暴露自己有宝莲灯的事,不然,我们两个人都可以跑出去的。” 哪吒从床边站起来,弯下腰,将她抱住,沉默地安抚着她。 “哪吒。”杨婵声音闷闷的。 “嗯?” “黄天化,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哪吒说,“跟雷震子一起回来的。” “……哪吒,”杨婵又问,“师叔说死去的人只要神魂没有湮灭都可以上封神榜,那黄天化可以上封神榜重新复生吗?” 哪吒果断地说:“可以。” 杨戬听到这话却没有杨婵那么欢喜,他想起了鬼女对他说过的话,只要上了封神榜的人几乎都会成为天帝的傀儡,匍匐在他脚下,那样的话,活着何尝不是又一种死亡呢? 想到这里,他眸光暗了下来。 阐截大战已经正式开启,这才刚刚开始就已经酿成了这样惨状,再这样下去不知道还会有多少可怕的事会发生,想到这里他心神难安,走出帐营,也注意到了那棵生机勃勃得突兀的参天大树。 据说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一战崩天裂地,大地被打出一道深深的伤口贯通了人间和冥界的路,这大树是用来缝合大地伤口,弥合人间和冥界界限的。 他心下一沉,不知为何,隐约觉得不详,鬼女上一次和他分离时相比以往的失态,一再强调的让他活着,就像是最后一次临别赠言。 [我的时间快到了,]她曾经意味不明的话变得清晰明了,[我与你的时间也快到了。] [我不希望你死。] [你能活着,对我来说是最重要的事。] 杨戬忽然攥住帐营上的布帘,看着如今满目疮痍的人间,想到了阴间一无所有的荒漠,那里盛放着他亲自种下的彼岸花,而这些花可能会在他不注意的时候死去。 身后杨婵已经被哪吒哄好了,只是眼泪还是掉个不停,哪吒耐心地坐在床边弯着腰,一遍遍去擦她落下来的眼泪,杨婵眼睛哭红了,望着杨戬僵直的背影,疑惑地喊了一声:“阿兄?” 杨戬愣了愣,缓和了颜色,转过头,笑着说:“你好好养伤,不要再在战场上乱跑。” 杨婵点了点头,又听杨戬说:“我有个地方必须要去。” “照顾好你自己。”说着,他手上变出一个防水的斗笠戴到头上。 杨婵忽然明了他要去哪,喊道:“阿兄!” 杨戬已经有一半身体在雨中了,他转过身,安静地看着杨婵。 杨婵看着他那张肖似昊天的脸,想要告诉他什么,最终却都没有勇气地通通咽了回去,她低下头,摆出一个笑脸,问了一个轻松的问题:“你很喜欢她吗?” 这是杨婵第一次主动提起鬼女,杨戬闻言,一时怔松而后坚定地“嗯”了一声。 九黎人性格各异,却是一脉相承的率性坦荡。 杨婵“哦”了一声,捶了捶手心,恍然大悟:“那我岂不是要有嫂子了?” 哪吒扬了扬眉,正要拆台,杨戬就老老实实地说:“八字没有一撇的事。” 哪吒的话被堵回去了。 好你个杨戬。 杨婵在哪吒大惊小怪的呵斥声中,蹦跶着下床,一瘸一拐地走向杨戬,讨要一个拥抱。 这是杨婵进入涿鹿鬼域后第一次亲近杨戬,杨戬愣了愣,心中一暖,这段时间的生疏和别扭的感觉烟消云散,他低下头,没有拥抱她,只不过捻着斗笠,笑着捏了捏她的脸:“已经成婚的人了,就不要跟哥哥撒娇了。” 第431章 “那不行,”杨婵主动拥抱了杨戬,理所当然,“我就算变成老太太也要跟阿兄撒娇到底。” 杨戬失笑,轻轻揽住她,轻声叹道:“你啊……” 真是个小讨债鬼。 “阿兄,”杨婵把杨戬送她地话反送回去,“现在到处都很危险,你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不然我会担心和难过的。” “嗯,”他说,“你也是。” “阿兄,”杨婵低下眼眸,莫名其妙地说,“我祝你幸福。” “这是指什么?” “是指追到嫂子,然后重新拥有一个幸福的家,”杨婵顿了顿,强调道,“就像当年爹和娘一样。” 杨戬无奈道:“都说是八字没一撇的事。” “那我就先把祝福送到,”杨婵无理取闹,“不可以吗?” 杨戬拍了拍杨婵的头,被她这一搅合,心里的焦急散去许多,心绪变得平稳,叹道:“可以。” “我走了。” “嗯。”杨婵乖乖松开手,任由她的阿兄又一次远行。 杨戬走了几步,又回身看了看,见杨婵依旧如同年幼时那般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的背影,但长大后的她身后再没有了云华他们,取而代之的是哪吒。 杨戬笑着看着他们,定了定神,转过身,很快消失在雨幕中。 杨戬走后,杨婵继续养伤,她现在虽然有了灵力,但要养好这么重的伤,没有十天半个月几乎是不可能的,然而阐截的战火并没有因为她要养伤就有所停留,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虽然没再上场,但阐截之间还是发现许许多多的战争。 俗说说得好,神仙打仗,凡人遭殃。 杨婵一个重伤之人当然不能躺在战场上养伤,她一退再退,又一次退到金鸡岭附近,哪吒每每从战场上回来总是要绕好长一段路才能回到杨婵身边。 诛仙阵之后,煞气难散,于是他的头一直疼着。 他轻轻蹙着眉,一声不吭,僵直地躺在床沿边,杨婵从睡梦中爬起来,在看到哪吒的模样,变得十分自责,她埋怨自己没用,连哪吒的疼痛都无法缓解。 哪吒顾忌着她身上的伤,没敢用力抱她,只是轻轻环着,侧过身,拍了拍杨婵,任由杨婵用手轻轻揉着他的太阳穴,苍白干涩的唇亲了亲她湿漉漉的眼睛,又亲了亲她的唇,一边亲,一边轻声斥责:“胡说八道。” 杨婵更加难过了。 揉他太阳穴的手停了,那手慢慢落下来,像小动物一样慢慢依靠在他胸口上,去解他的衣扣,待衣衫半解,杨婵被亲的湿润红肿的唇落到了他亮出来的脖子上。 哪吒猛地睁开眼睛,推开了杨婵,杨婵无辜地眨巴着眼睛,发现哪吒的脸即便是在深夜中依然清晰可见上面的红色。 真奇怪,他们两个人都成婚了,什么事也都干过了,但总是脸红过来红过去的。 哪吒声音变得低哑,低声警告道:“你伤好了?” 杨婵老老实实地说:“没有。” “那就别乱动,不然……”哪吒这样率性的人竟然窘迫到刻意隐藏一些话,“到时候伤口开裂,别怪我没提醒你。” “哦。” 杨婵老实起来了,她靠近哪吒表示要重新做人了。 哪吒却又一次推开她,说:“你现在别靠近我。” 杨婵:“……” 她是不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了? 她惶恐地一退再退,直到退到床边,人都快掉下去了,被沉默许久的哪吒捞了回去。 “算了,”他说,“你自找的。” 杨婵像只虾一样被剥了个干净,埋在被褥里,一动就疼,她连连喊疼,哪吒动作很温柔,话说的却很绝情。 “疼就忍着。” 杨婵:“……” 她真的再也不敢了。 等到第二天,她缩在床上,感觉自己养伤的日子被无底线地拖长时,见哪吒坐在床边,脸上泛着浅浅的粉色,像是被煮透了的藕,甩着锅:“我都警告过你了。” 杨婵说:“可我也听话了。” “谁让你乱动的。” “我也没靠近你,我在躲你啊。” “躲我也不行。” 杨婵:“你不要脸!” 说着,就要去扯他的脸皮,想要看看脸皮到底有多厚。 他们打打闹闹过去了许多天,在这些天里,老君一直滞留在人间,他似乎在阐截之战真正结束之前不打算回天外天去了。 太乙的下落是老君最关心的事,但他不是个直接了当的性子,拐弯抹角、东拉西扯地说了很多废话,被天尊一句话堵了回来:“他为混沌所化,没有尸身。” 老君一僵,立在原地,过了许久问道:“他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天尊闻言也沉默了,他看着自己手心那道痊愈的伤口,说:“说了。” 老君立即紧张起来,看向他,听他说:“他问我,他借着自己渡不过的杀劫救了阐教弟子,对得起你和我,对得起师门,对得起自己的道心,这算不算是周全。” 老君嘴唇微微颤抖,他攥着拳头,盯着天尊,深吸一口气问:“你为什么非要挑动阐截之争?” 天尊不答,除了通天,他懒得跟任何人解释。 “玉清!” “太清,”师门决裂后他就再未叫过他师兄,“你困守天外天,掩耳盗铃地躲了这么多年,又有什么资格再问师门的事?” 第432章 “你既然害怕面对,不能面对,那就不要面对。” 这戳到了老君的痛处,他低下头说:“阐截数万年,树大根深,上古之后,天下之仙莫不出于此,一旦真正相杀,那便是一场浩劫,遗祸无穷。” “毒瘤不清除干净那才是遗祸无穷,”天尊冷道,“你怕眼前的战争,于是,刻意无视暗流汹涌、永不休止的战争。” “不破不立,只有彻彻底底地改变,才能真真正正的从头再来。” “这个道理,斩除了数万年三尸的我,远比你们所有人清楚。” 老君不知道该怎么再劝他了,说起来,紫霄宫时,也没有人能真正地劝住他,哪怕是鸿钧在时,也不能劝住他,如若不是这样,他和通天就不会闹得昆仑山鸡飞狗跳了。 他是一个高傲、偏执、敏感又狠厉的人。 用通天的话就是小心眼,大脾气。 昆仑山所有人都不敢惹这位出身高贵又天纵奇才的天生仙人,他一到必然是凛冬将至,大家都对他避退三舍,即便是因为内门弟子的身份与他相对亲近的老君心底也十分怵他。 那么多人里也只有通天跟他打得到一起去了。 老君暗暗叹了口气,心里那句你是被难斩的三尸蒙蔽了心神,失去了理智,太过激进,终究没有说出来。 两人争执间,燃灯从战场归来,终于有了空闲,将孔宣那具怨气缠绕的尸身交给天尊处置,天尊和老君看着这具巨大的尸身,对视一眼,天尊的手靠在孔宣的尸体上,冰冷的寒气在他周身乱窜,紧接着体内残留的金色光芒与寒气相撞,叮地一声飞出了孔宣的身体。 天尊看着那飞至空中又很快消失的灵气,喃喃道:“昊天?” 燃灯惊讶:“竟然是天帝杀的吗?” “怎么?” “我去的时候孔宣已经死了,”燃灯沉思片刻,转着手里的佛珠,猜测道,“这里面难道有天帝在牵扯。” 说话间,孔宣脑袋里一直埋着的金簪滚了出来,天尊听到动静,弯下腰捡起地上的金光灿灿的发簪。 他打量着手中的金簪,脑海里浮现出西岐城,在金色的麦田里,清风吹过吹起车帘和红绫,亮出的杨婵,那时,她头上也戴着一只夺目的金簪,与手中的一模一样。 那场婚礼飞舞的金蝶曾就让他联想到昊天,没想到还真有关系。 “昊天,金簪,杨婵,宝莲灯,”他眯起眼睛,“瑶姬。” 昊天和杨婵那双相似的金眸重合在一起。 他只一瞬间就明了他们之间的蹊跷。 他想,看来第一次见到杨婵就联想到昊天还真没想错。 他道:“没想到六亲不认的昊天也有了软肋。” 燃灯疑惑地站在一边,老君却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键,他立即道:“杨婵是莲灯之主,不能动。” 天尊扫了他一眼,淡道:“你以为我打算做什么?” 他洒脱地将手中的金簪碾碎成粉末,道:“我这一生顺天克己,不是因为我害怕天道,而是因为我就是一半的天。” 老君愣了愣,听他道:“天要克己,万物才有生机。” “我眼前没有所谓的敌人,也没有值得对付的人,”他顿了顿,说道,“除了阐截合流的大道,我不在乎任何事。” “随他布局、随他算计、随他折腾,”他看着手中随风飘走的金粉,冷淡却傲慢地说,“最后的赢家只会是我这一半的天。” 第138章 别离 老君不是阐教的人,也无意参加阐截的战争,太乙死后他像是回到了被人遗忘的时光,任人世匆匆过,片叶不沾身。 他走过破破烂烂的山川,走过死气沉沉的江河,然后停在纷乱的战场上,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不,不能算是熟悉的,他从未真正见过他,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代由太乙转述而已。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认出了太乙此生最牵挂的人,他唯一的徒弟,哪吒。 又一场与截教的战役结束了,哪吒身上沾着血,心中烦闷,急着回去见一直等候在“家中”的杨婵,却被一个身穿青色道袍的道人拦住了前路。 他模糊的面目在与他对视的一瞬间变得清晰,那是一张俊秀的面庞,恰似冬日的江河,温温吞吞,看起来亲和又温柔。 莫名的,在这煞气和杀气弥漫的战场上,忽然出来一阵和煦的清风,轻轻带起了哪吒高高梳起来的头发,他本皱着眉,眉宇间那道细细的朱砂被藏住,这风一吹他眉间的朱砂就显现出来。 他上前走了一步,哪吒戒备地后退了一步。 他似乎非常敏锐,察觉到了哪吒的不善,立即停留在原地,解释道:“我没有恶意。” 哪吒嗤笑一声,一言不发。 “我是你师叔祖,”老君抬起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头,说,“这里煞气很重,你灵魂里的涿鹿恶鬼必然动荡,玉清的咒印下的又太紧……” 他顿了顿,小心翼翼的语气像在哄小朋友:“疼不疼?” 哪吒脸上的戒备慢慢地褪去,表露出难得震惊。 师叔祖?他想,那不就是太上老君?可是老君不问世事,不出天外天,都好几万年了啊,怎么现在突然出来了? 老君看出他的疑惑,垂下眼帘,解释道:“你师父过世了,我想来看看他。” 第433章 哪吒一怔,眼睛忽然变得酸涩,他像是终于找到满腔悲愤宣泄的出口,声音忽然变得哽咽:“他为混沌所化,没有尸身,什么也看不见了。” “我成婚时他都没有来。” 老君慢慢走过来,又问:“那他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 哪吒红着眼眶,抬起头时老君已经走到他身边了,老君正如太乙所说,气质温和,上善若水,是个十分温柔的人,他心中的戒备全然散去,答道:“他说他是我的因果,他会替我背过所有的孽与债,让我……自在地往前走。” 老君沉吟片刻,点了点头:“是他会说的话。” 哪吒看着他,听老君解释道:“他是个自在散漫的人,可他这一辈子过得不算自在。” “他成仙多年,早没了亲朋好友,修道修得久了,师兄弟之间也变得生疏,独来独去,唯一重要的人恐怕就是你了。”老君顿了顿,怅然道,“他可能除了想要赎罪,还有让你代他继续往前走的意思吧。” “我理解他,”老君红着眼眶,拍了拍哪吒的头,说,“不过,我很难过。” “师叔祖……” 老君修得是清净道而非自在道,不会任由自己宣泄自己的悲伤,他笑了笑,将这一份有难以跨过的台阶丢到心里,打算独自一人再消化千万年,他眼眶的红又慢慢隐去了。 他手上蕴着白色的光,再一次拍在哪吒的脑袋上,哪吒灵魂里一直叫嚣的恶鬼们似乎消停了许多,哪吒诧异地看着老君,见他落下食指,顺着天尊画过的痕迹又画了一道,哪吒眉宇间的朱砂颜色变浅了一些。 老君温声道:“玉清的咒印下的太禁了,我给你松一松。” 哪吒眸光一闪,竟然乖乖地道了一声谢。 谢完还没完,他立即抓住老君放在头上的头,问道:“师叔,我夫人在战场上受了伤一直没有好,您能帮忙看看吗?” 老君收回手,奇道:“杨婵?” “正是。” 老君点点头,说:“那就去看看吧。” 哪吒顿时喜笑颜开,他笑,老君也忍不住跟着笑,他诚恳地问道:“第一见面需要给她带点礼物吗?” 哪吒眼珠子转了转,还真好意思讨了礼物。 老君从自己袖子翻来翻去,翻了一堆丹药,给哪吒看了看。 哪吒心道,怎么又是那堆在炼丹炉里落了灰的东西啊。 老君见他踌躇,立即解释道:“这是长生不老的丹药。” 不是落灰的玩意儿,是好东西。 哪吒说:“可她已经现在是黄土再造的身体,不会老了。” 老君窘迫地用手指搓了搓脸,心道,自己还真不善于跟人打交道。 “那我送点别的。” 说着他又往衣袖里找了找,又找出一堆丹药。 哪吒:“……其实不送也行。” 老君“啊”了一声,拢了拢袖子,听话地把丹药收回去了,认真地讨教道:“这样可以吗?” 哪吒觉得他这个久不出门的师叔祖真是脱离人世间太久了,交往的深了,看起来呆呆的,怪不得浑身长心眼,灵活应变到极致的太乙爱跟他打交道。 单方面忽悠传说中的三清,很有意思吧? “可以可以可以。” “走吧走吧走吧。” 老君点点头,跟着哪吒去了杨婵养伤的地方。 杨婵平日里没事还是喜欢把宝莲灯拿出来研究,心想着昊天不肯帮她,她自己捣鼓总可以了吧,她每天瞎碰,就指望着瞎猫撞上死耗子,宝莲灯能“哗”地一下在她手中“起死回生”。 这样的话,别说她身上逼着她困在这里发霉的伤了,就连哪吒老是无法缓解的头疼都能解决一下。 哪吒带着老君跨进一个有点破旧的小院子,朝里面喊:“杨婵!” 杨婵没理他,他每天都这样大惊小怪的,她这时手里拿着刀,在使尽了哄人的办法以后,打算开始威胁它,可是宝莲灯这个原本听话乖巧的宝宝,现在死猪不怕开水烫,怎么来都不理杨婵。 杨婵拿着刀,低声威胁道:“你真不信我能砍下去?” 宝莲灯还是不亮。 “我真砍了。” 宝莲灯躺的很安详。 “好!”杨婵气急败坏,“我就砍给你看看!” 说罢,在哪吒和老君踏进门的瞬间,将手中的刀砍了下去,哪吒在一边左顾右盼奇道:“怎么又不理人。” 老君却先一步看到杨婵躲在一边在干什么了,他喊:“且慢!” 来不及了。“咚”地一声那刀彻底落了下去,老君害怕地蒙住了脸不敢看了。 杨婵当然没有真砍宝莲灯,只不过威胁威胁,那刀将将擦着它身边,嵌进了泥地里。 她转过头看到了疑惑的哪吒,以及一个蒙住脸古里古怪的道人。 杨婵眼神示意哪吒,哪吒立即走过来,把披着头发,穿着居家服,完全不能见人的杨婵从地上提溜起来,跟她咬耳朵:“这是我师叔祖。” 啊? “就是我师父的师叔,”哪吒解释道,“就是和阐教的天尊、截教的通天齐名的三清之一,太上老君。” 三清? 是三清啊?! 杨婵再傻也知道这是何等人物了,她看看自己衣服上的泥,看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直呼没脸见人,她藏进了哪吒身后,低声谴责道:“你把他带来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第434章 “我这也是刚遇见啊,而且我进来的时候也喊你了,”哪吒看着地上的宝莲灯,不满道,“谁叫你为了这破灯又不理我的。” “什么破灯,”杨婵总是在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上跟他斗嘴,“这是宝莲灯。” “都亮不了了,还‘宝’呢?” “呸呸呸,什么叫亮不了了?”杨婵捏起拳头,“在我努力下,它迟早有变亮的一天。” 她像是打了鸡血:“皇天不负有心人!” 哪吒在这“有心人”的脑袋上糊了一巴掌,打断了她的鸡血。 杨婵不遑多让,踩了哪吒一脚,将浑身的重量都放在那只脚上,以巴掌还脚掌。 真有她的。 他们在一边耍宝多时,老君的神识也仔细地查看了宝莲灯没有一点事后,放下手,看到他俩还在闹,有些尴尬地清咳两声。 两人立即不闹了,杨婵藏在哪吒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哪吒说:“喊人呐。” 杨婵顶着一双金色的眼睛低低地喊:“老君。” 老君心跳漏了一拍,以为昊天又来了。 他转过头,揉了揉眉心,告诉自己,把杨婵是昊天女儿的事彻底忘掉,不然这杨婵不能看了。 杨婵见老君听她说话就别过头,有些受伤,她说:“你师叔祖是不是不喜欢我啊?” 也是,一个第一次见面就傻兮兮的疯婆子谁能喜欢? 杨婵心里委屈,揪住哪吒的耳朵说:“都怪你不早说!” 哪吒无辜:“那怎么能怪我啊?” “就怪你。” 老君终于调节好心态转过身来,摆出一张和煦的笑脸,尽量慈祥:“就跟哪吒一样叫我师叔祖吧。” 再这样叫“老君”,他又得调频到昊天身上,调都调不过来。 杨婵乖乖改口:“师叔祖。” 老君“诶”了一声,又心重地觉得自己让人改口的样子十分自以为是,玉清身为正儿八经的师祖手都没又伸那么长,自己管天管地,倒管到人家媳妇儿头上了,想到这里,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尴尬极了。 杨婵见老君站立不安,揪住哪吒的耳朵揪得更紧了:“他果然不喜欢我。” “都怪你!” 哪吒抓住杨婵揪耳朵的手,让她放下:“怪我怪我。”杨婵他是没办法了,他转头喊道:“师叔祖!” 老君一怔,问:“怎么了?” 哪吒指着屋子里唯一的桌子,义气凌然:“请坐!!” 老君:……能不能不要用这么多感叹号。 哪吒拍了拍杨婵:“现在收拾去。” 杨婵点点头,眼睛转了转,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拿起地上的宝莲灯,沿着墙沿爬到另一个屋换行头了。 然而,老君的不安不是针对杨婵这一个人,他一来到不熟悉的环境,见到不太熟悉的人,就会觉得不自在。 可能是自闭太久,有点社恐了。 跟他相比,哪吒都显得在人情往来上练达了,哪吒拿过家里的杯子给老君斟酒,老君拿过酒,道了一声谢,尝到了熟悉的酒味儿,浑身放松了很多。 “是乾元山那边的酒?” 哪吒愣了愣,苦笑道:“我也不爱喝酒,身上的都是师父给的。” 老君点了点头,喝了一口酒,拐弯抹角地问:“杨婵这些天在做什么?” 哪吒无奈道:“她跟孔宣一战后,受五色神光的影响,宝莲灯不能用了,她一直尝试着‘唤醒’它。” “是这样。” “不过,我觉得那破灯不醒最好了。” 老君拿住杯子的手微微一滞,问:“为什么?” “她是宝莲灯的寄主,却不是主人,”哪吒沉下眉眼,冷道,“她曾因为宝莲灯丢过一次命,那时也许是愿望比较简单,所以献祭的东西少,只是付出了她当时作为人的寿命和肉身。” “她现在真正剩下的只有她的灵魂了。”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许下什么不能反悔的愿望把灵魂也给丢进去,像师父一样魂飞魄散,再无来生。” 老君攥紧杯子。 “我心中一直有一种预感,”哪吒站了起来,走到门口,看着外面破破烂烂的山水,皱着眉道,“杨婵……很危险。” 老君低下头。 “师叔祖。”他也许是想拜托些什么,可是杨婵风风火火跳进来打断了这一切。 杨婵换了身蓝色的衣服,飞速整理好头发,与哪吒一齐喊道:“师叔祖!” 哪吒一顿,嘴角扬了扬,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接住了跳进来的杨婵。 他怀抱很轻,专程调侃道:“又要用你那不太利索的腿跑到哪里去。” 杨婵哼了一声:“你管我呢。” 哪吒捏了捏她的脸,在她反抗之前,把她又推到身前,给老君正式露了个脸,老君捧着酒杯,淡笑着问好。 杨婵看着老君现在放松一些的样子,觉得问题果然出在她之前疯婆子似的造型上,她决定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她坐在桌前,盯着老君的酒杯,等他默默喝完时候,非常殷勤地要给他斟满。 老君冷清惯了,难得接受这么周到的服务,他看着哪吒笑着瞧杨婵的傻模样,想了想,到底没有拒绝杨婵倒过来的酒,酒一斟满,他便在杨婵饱含着期待的眼神中将杯中的酒喝了个干净。 第435章 就着这对小夫妻的善意,他心中升起一团难以言喻的滚烫的热意。 哪吒、杨婵和老君并不相熟,但攀扯起来,竟然能说许多,当然,主要说话的是杨婵,她话可多了,坐在桌子前,张牙舞爪的,十分夸张地跟老君讲述她和哪吒这一路路的见闻,说到激动处,成语一串串的,哪吒别过头笑,杨婵炸毛地问笑什么。 哪吒捏捏她的脸,说笑她有文化。 有文化的聪明人不少见,有文化的傻子却很少见。 杨婵跟他混了太久,虽然听别人的讽刺有点勉强,听他的还是能听懂的,她的毛炸的更厉害了,像猫又像狗,又抓又挠,又叫又吼。 哪吒熟练地顺毛。 他俩在一起就没有真正消停的时候,老君看着看着也就习惯了,哪吒等顺过一轮毛,杨婵也差不多显摆完的时候,提到了正事,说起了杨婵身上的伤。 老君身上一堆丹药,别的不说,丹药管够。 吃着他的药,辅以老君温和的灵力,过不了多久就会好。 杨婵听到自己脱离发霉的日子有望,高兴不已,高兴完还不忘哪吒的事,她拉着哪吒问无所不能的太上老君能不能治一治哪吒的头疼。 “已经治了。”哪吒言简意赅地替不善言辞的老君解释。 杨婵音调略高的“欸”了一声,看向哪吒,得到哪吒一个肯定的点头,杨婵肉眼可见的喜悦,捧着哪吒的头,兴奋地看来看去,然后看到了全程很少说话却总是温柔微笑的老君,杨婵顿了顿,觉得老君的性子有点像杨天佑。 她认真地向老君道谢,老君带着微笑谦和地摇了摇头。 老君之后跟着他们住了一段时间,杨婵发霉的日子有人陪伴,养伤的日子过得很快,有老君的陪伴,眨眼间,杨婵的伤就快要养好了,老君不太说话,却很有耐心听别人说话,于是,杨婵整天东拉西扯很快跟老君混熟了。 老君和她接触过的天尊,以及昊天口中的通天完全不是一类人,实在是温和的太像个普通人,和传说中高高在上的三清离得很远,跟他待在一起很容易就暴露自己全部的样子。 杨婵捧着手里的宝莲灯诚挚向此时她心中无所不能的老君请教能不能“救”宝莲灯一命,老君看着她手里的宝莲灯,愣了愣,古怪地沉默了很久,看着她,沉静的目光变成一汪柔和的泉水,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摇了摇头。 “连您也不知道怎么办吗?”杨婵心想,难道真只有拜托昊天那个油盐不进的? 老君不太会撒谎,他别过头,往外望去看到了哪吒回来的身影,站起来,朝他招了招手。 哪吒神情凝重,站到门外,看了兴奋地朝他招手的杨婵一眼,对老君说:“师叔祖,我有话想跟你说。” 老君疑惑,但还是跟着过来,哪吒带着他离杨婵数米开外,提到了那天没有说到的事,他道:“能不能拜托你带着杨婵回乾元山?” 老君更为疑惑。 “外面太危险了,”哪吒皱着眉,说,“阐截的战况越来越激烈。” 他敏锐地察觉到不详:“我感觉阐截的最后一战就快到了。” 老君皱起眉,心下一沉:“为什么?” 哪吒左右看了看,对上了杨婵有些疑惑又担忧的眼神,他心中暗暗叹了口气,道:“慈航师叔跟我说通天教主和天尊上一次会面,双双重伤,天尊没有大碍,但通天教主似乎是……总之,截教气氛很不对劲,我感觉阐截的最后一战快来了。” 老君微微瞪大眼睛,一直平和的情绪陡然泛起涟漪,激动起来:“上清是圣人之体,怎么可能有事?!” 哪吒幽幽地看着老君,缓缓道:“可与他相杀的是天尊,阐截一战天尊可能早已准备数万年了,怎么对付通天教主,他是最清楚的,通天教主可能不会被别人杀死,但天尊若要杀他,那他死是很有可能的。” 老君想起上次见通天他身上那道贴了符箓依旧无法痊愈的大洞,心中一紧,眼看着转过身就要往蓬莱岛的方向走,却被哪吒拉住了。 “师叔祖,我知道你急着去看通天教主的伤情,不过现在蓬莱岛封岛了,谁也进不去。” “封岛?” “是,自从上一次之后通天教主就再也没有在截教弟子面前露过脸,对外什么解释也没有,截教上下都乱了,唯一能接触通天的无当圣母什么也不肯说,脸上也从未见过喜色。” “截教的消息传到这,天尊不知为何发了狠,昨天忽然大开杀戒,出手杀了许多截教的弟子,莫名又在战场上等了一天一夜,什么也没有等到,阐教上下噤若寒蝉,天尊却在之后宣布又一次闭关,走前代由燃灯师叔转达一句话,”哪吒顿了顿,模仿着天尊特有的寡淡如水却冰若寒霜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出关之日,就是合道之时。” 这样明显的异常,莫说是亲历者,就算是旁观的老君也觉得不对劲,他抬头望了望人间弥漫的刺骨的寒气,离得这样远,事件过得这样久,还是影响到这里,可见当时听到消息的天尊定然是动了真怒。 “师叔祖,”哪吒拉着老君的衣袖,说,“战场,不,我觉得人间已经不是安全的地方了,你带着杨婵去西岐找四象,然后赶紧带她们去乾元山吧。” 老君沉默许久,最后终于点了点头。 第436章 杨婵这个当事人在晚上得知要离开战场的消息表现得十分抗拒,她皱着眉,拽着哪吒说:“为什么不能呆在这里?” “不安全。”哪吒言简意赅。 “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不会拖后腿。”杨婵顿了顿,想起自己没了宝莲灯,底气慢慢变弱,悄声说,“可能也会帮上忙。” 哪吒摇了摇头:“我不放心。” 他低下头,揉了揉杨婵的脸说:“按照之前说好的,你去乾元山等着,到时候等一切因果结束了,我就来找你。” “谁跟你说好了?”杨婵嫌弃地丢掉哪吒的手,“我当时没有答应。” “杨婵。”哪吒沉下脸。 杨婵不怕哪吒臭脸,赌气道:“那我不留,你也别留了。” “我说过了,真人已经死了,你也找不到人报仇,借着阐截这段因果报复,没有任何意义!” 哪吒脸色更沉,太乙的事几乎是他们之间逆鳞,一旦提了就是伤筋动骨,哪吒因此迷失在鬼域中差点死了,如今因此执迷不悟,都是他们跨不去的坎。 杨婵当然说出话就后悔了,但她也拉不下脸道歉,转过头,蒙到被子里,宣布了冷战,哪吒不遑多让,他本就不是个多能迁就的人,就算成婚后脾气变好了,但本性没变,他连屋子里也不待了,大半夜的转头就出去了。 杨婵没有找他。 她就是这样的,就算服软认错,但事做尽,好话在和好之前,一点也不会说的。 人不大聪明,却傲气得很。 哪吒在外面吹了一夜冷风,把五脏六腑里的怒火都烧干净才回去,他回去的路上觉得现在这状态有点像刚认识杨婵的时候,气得要死,也只能自个儿冷静下来,冷着一张脸,死赖着找杨婵和好。 没有一点点长进。 想到这,哪吒平复下来的怒火又烧起来一点。 他一路走一路冒火,等走回院子前,已经是火冒三丈,昨晚上吹得一夜冷风白吹了。 他大声喊道:“杨婵!” 他要把这个动不动就闹冷战的混账拉出来大战三百回合。 屋子里没有回应。 他已经习惯了。 杨婵这个没有良心的混账,向来是把他的呼唤声当耳旁风的,他撞开门,打算把杨婵拽起来,认认真真地跟他吵架,他想的很好,走到床边却发现了异常。 这里什么都没有,更没有杨婵。 哪吒猛地转过身,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 他忽然慌张起来,跑了出去,在小院里一间屋子一间屋子的找,然而别说杨婵了,现在连老君的身影都没有。 哪吒察觉到不详,脸色煞白,顿时冒出一身冷汗,当即什么火都浇灭了,他踩着风火轮在如今破破烂烂的人间里四处寻找杨婵的身影,他几乎失了分寸,喊声不仅惊动了如今山上艰难生存的动物们,还惊动了死去后发臭的河水,最后终于惊动了带着杨婵远行的老君。 老君坐着青牛车,疑惑地抬起头看到了天上乱飞的哪吒。 他停了牛车,喊道:“哪吒。” 声音不算多大,但精神高度集中的哪吒瞬间捕捉,他立即低下头,看到老君和他身边坐着的臭着脸的杨婵。 那些担心都是多余的,他忽然发现杨婵这个混账是故意的。 他冷着脸飞了下来,拽着杨婵下了车,拉她走了很远,眼看着都快看不见老君的身影了,杨婵挣扎着要回去,哪吒却死死捧着她的脸,冷道:“为什么不告而别?” 这力道可能一不小心就把杨婵头颅给捏碎了,杨婵却依旧昂着头,死不示弱,甚至火上浇油:“是你赶我走的。” “你都赶我了,我还跟你告什么别,”她赌气地说,“我告诉你,我才不去什么乾元山,我这就去西岐带着四象改嫁去!” 哪吒明显听不得这话,他的肚量小的要死,连杨婵朋友的名额都要占个唯一,别说丈夫的名额了,他眯起眼睛,灼灼怒火化作了冰冷的杀意,他说:“好啊,你嫁谁,我杀谁。” “让我猜猜你又打算嫁谁?”哪吒一一搜寻,曾经跟杨婵走近的每一个人,活的、死的他都算进去了,杨婵因此看到了他不曾显露过的嫉妒心和占有欲,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离谱极了,挣扎着要走,哪吒却旧事重提,“婚礼上你瞒我的事是什么?” 杨婵瞳孔一缩,没想到哪吒会忽然提起这件事。 “是不是陆压,”哪吒敏锐极了,“婚礼上的所有意外,你的所有失常都是因为他,是不是?” 杨婵的反应已经回答了他的问题。 哪吒冷笑道:“你一直跟他走得很近,莫名其妙的,我该说是一见如故,还是一见钟情?” 杨婵瞪大眼睛,惊恐不已,这醋都吃到哪里去了?!!!! 有没有搞错!!!! 杨婵顿时啥气性也没有,赶紧叫这醋意泼天的混账把话收回去。 哪吒却说:“我为什么要收回去,该道歉,该心虚的是你。” “那我先道歉!”杨婵第一次滑跪的顺利,“你赶紧把话收回去。” 哪吒却更生气了,他道:“杨婵!我说过你只能有我一个朋友,一位夫君!” 总的来说,只能喜欢他,只能爱他,也只能在乎他。 “除此以外的任何人,我都会处理掉。” 第437章 说罢,他甩开她,疯了一样往回找,看起来是真打算把这位没有认过的老丈人给宰了。 杨婵死拖着哪吒的胳膊,绝不让他发这个疯。 她喊:“我不改嫁了!你别找了!” 她这么做,哪吒只会认为她在维护陆压,于是意志更加坚定。 杨婵无奈之下拖着哪吒,喊道:“那是我阿父!你吃什么醋啊!快回来!” 哪吒一愣,疯涨的怒意和嫉妒心戛然而止,疑惑又怀疑地转过身来:“你在胡说什么?” “是真的!”杨婵破罐子破摔,“你知道的,我的灵魂本就不是杨婵的,但我也不是天生天养的孤魂野鬼,我本来应有爹娘。” “陆压就是我之前的父亲。” 哪吒瞪大眼睛,难以置信。 “真的!”杨婵踮起脚,让他仔细看自己的眼睛,“你说我越来越像我灵魂本来的样子,你看我这眼睛,是不是跟陆压的一样?” 哪吒回想了一下陆压与他们第一见面时从雨幕中望过来的那一眼,虽然什么都是模糊的,但是那一双金色的眼睛却很显眼。 确确实实和杨婵十分相似。 完蛋,有点信了。 怪不得一见如故,拖着杨婵消失了好久。 “所以,他之前是来认你的?”哪吒还是冷着脸,但勉强给自己找台阶下,故意找了个话题硬聊。 杨婵给脸接茬,松了口气说:“没有认我,他一开始应该也不知道我的身份,只是后来知道了。” “然后呢?” “我们还是没有相认。” “为什么?” “因为,”杨婵叹道,“我已经成了杨婵,有了真正的父母,就不会再有第二位父亲。”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杨婵半遮半掩:“猜到的。” 哪吒狐疑:“你能猜到?” 他在怀疑杨婵的智商。 “但我就是猜到了!”杨婵大吵大嚷。 哪吒蒙住挨骂的那只耳朵:“好好好,猜到就好。” 他没有表情地鼓鼓掌,庆贺杨婵多了一个爹,自己多了一个老丈人。 杨婵看出他的讥讽,糊了他一巴掌。 哪吒挑眉:“虽然你在跟我解释,但我觉得陆压的事你没跟我说完整。” 杨婵一僵,小心翼翼地看了哪吒一眼,哪吒揉了揉她的脑袋:“不过我也不多问了。” 他老神在在:“我很大度的。” 放屁! 刚刚妒忌到差点发疯到底是谁? 杨婵也回过味儿了,甩开哪吒的手,往回走,不打算跟他这个神经病深入交流。 哪吒却又拉着她回来,杨婵黑着脸,问:“干嘛?” 哪吒把话题绕了回去:“为什么不告而别?” 杨婵哼了一声:“你都赶我了。” “那我道歉,”哪吒看到杨婵愣了愣,又道,“以后不要不告而别,我会很担心。” 他这么一说,杨婵的心一下子软了,台阶也肯下了,跟着道歉:“昨晚我不是故意的。” 哪吒点点头:“我知道。” 杨婵踮起脚又搂住他,说:“我其实……一直很担心一件事。” “什么?” “我担心,我们不是一路人。” 哪吒眉心一跳,紧紧搂住杨婵:“胡说什么?” 杨婵无奈地叹了口气,意味不明地说:“我昨晚想过了,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像之前一样成全你的。” 哪吒低下头说:“杨婵,等事情了结了,我会很快来找你的,你别担心也别难过,以后……我们的日子将自由自在、无怨无悔地度过。” 杨婵心中愁云难散,不是哪吒这单薄又虚妄的承诺可以解决的,她没有应,只是在哪吒怀里又叹了口气。 哪吒再一次跟杨婵确定行程:“你跟着师叔祖先去西岐接走四象,然后带着她,尽快回乾元山,时间一到,我会来找你们。” 杨婵“嗯”了一声,松开怀抱,要走了。 哪吒却又一次把她拽住,杨婵无奈地说:“又怎么了?” 哪吒点了点脸颊说:“我本来想跟你大吵一架的,现在不打算吵了,不过,我觉得我应该得到一些补偿。” 杨婵秒懂他要干嘛,觉得他又在无理取闹:“昨晚上发疯出去的是你,怎么成我的错了?” “不是你的错,”哪吒很会偷换概念,“但你得补偿我。” “……这话有问题。” “没有。” 杨婵眯起眼睛,打量着哪吒,哪吒任她去看,良久,杨婵说:“补偿没有,离别吻可以有。” 哪吒很好商量,说:“可以。” 杨婵哼哼两声,踮起脚,将唇轻轻贴在哪吒脸颊上,刚刚亲实,哪吒就偏过头,就着这个距离吻了杨婵的唇,杨婵瞪着眼睛,觉得自己算计了,放下脚,打算走掉,却被哪吒一把抱起腰,一手摁着后脑勺,将吻变得更深了些。 这是个不要脸的东西! 杨婵一想到老君还在后面,脸就通红,窘迫地可以钻到地底去,亲完,也不等哪吒说两句话,或者自己歇两口气,一溜烟似的,掉头就跑。 她躲鬼一样,跑得很快,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滚回了牛车,对上老君那张疑惑的脸。 老君的频道还在上一频,有些担心地问:“是不是吵架了?” 第438章 杨婵捧着通红的脸,说:“没有。” 老君闻言,沉吟片刻,推心置腹:“夫妻之间,吵架倒是很正常,不过,克制一些比较好,要是说些不可挽回的话,就太伤感情了。” 这话说的经验丰富的就像他有老婆似的。 哼哼,三圣至少都有感情至深的道侣,三清有什么? 一个冻得像座寒山,生人勿近。 一个困守天外天,自闭千万年。 一个浪漫多情,到处调戏仙女,看起来像要脱单的样子,结果,因为谁都爱的滥情属性,被甩了无数次,后来年纪上去了,不瞎闹腾了,开始在蓬莱岛躺平养老,也跟钟爱的仙女们基本绝缘了,再也不可能有老婆了。 哼哼,一群光棍。 杨婵听着老君小心翼翼的关心,终究心软,道:“您别担心,我们没吵架。” 老君看了看杨婵,又看了看远处只看得到一点影子的哪吒,不确定地问:“真的吗?” 杨婵望着哪吒守在山谷,与背后的太阳一起目送着她远行,笑着说:“真的。” 第139章 孤单 战火已经飞到人间各处,目之所及,战火纷飞,饿殍遍野。 整片天已经变成了灰色,日光时时被遮蔽着,整个人间都变得灰蒙蒙的,战火的硝烟不时会借着带着血腥味儿的风吹到杨婵这里,风与尘,催发了人间的雨。 人间许许多多的大江大河在如今仙人们不休的相斗中就已经死去,成了腥臭难闻的一潭死水,在找到干净的水都艰难的情况下,万物生灵生存成了一件难事,即便是从天上下下来下雨,也是黑色的。 眼前令人怵然的一幕幕生动地为杨婵演绎了什么叫做“死”——安静,沉郁以及绝望。 杨婵下了昆仑山以后就一直待在西岐城,就算是离开了西岐,不是去远离人烟的北海,就是寻常人逃离的战场,她从来没有真正直面过如今的天下。 她觉得很害怕,浑身汗毛直立,这种害怕应该是人对死亡本能的恐惧,就像她一直抗拒着鬼怪和死灵一类的事物。 她默默拿出了不再明亮的宝莲灯,她捧在手中,渴望着它像曾经那样发出光亮,带来奇迹,让一切死去的、绝望的东西都拥有希望。 可惜,宝莲灯一如既往的没有任何反应。 老君坐在车前,看到人间之景,眉头一直轻轻皱着,现在的情况和他预料的一样,阐截一旦开战,就不会是普通的如同人间王朝兴替一般都会发生的战争,而是如同仙凡之战的涿鹿一样,注定是影响三界,遗祸无穷的“天灾”。 青牛车缓缓驶过,途径的流民看到他们衣着体面,形单影只,便觉得他们是落难贵族,聚成前来向他们抢夺干净的水和粮食。 老君受哪吒之托要把杨婵平安地送到乾元山,当然不会任由杨婵被人欺负,但他也不愿意为难难民,他轻轻叹了口气,刮起了一阵和煦的风,将他们通通轻轻拖到远离青牛车的位置,不让他们靠近,他们跑着上来,却发现怎么也追不上缓慢行驶的青牛车后,不知是哪个开头跪在地上,恳求道:“神仙,救救我们吧。” 杨婵顿了顿,觉得这话有点耳熟,她看向老君,老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哪里有干净的粮食和水,不过,丹药倒是挺多的,车子一边走,袖子里一边滚出许许多多丹药到地上。 这群饿的快发疯的人拿到可以吃的,才不管手上没见过的东西能不能吃,给了就和着泥土往嘴里塞,他们也不尝,好像急切地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可以往自己空荡荡到灼烧搅动的胃填补就好。 可是这么点小东西,塞牙缝都不够的,别说填饱肚子了,他们跪在地上,目光炯炯地望着老君。 老君没有说话,也没有跟他们过多牵扯因果,他背着身子,从始至终没有回头。 可是与他相对而作的杨婵一瞬不瞬地看着他们,她心中的害怕在此刻化作了羞愧。 她想起自己曾经的誓言,狗屁自由,她想,他们连活着都艰难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曾经是多么的自大和愚蠢,她放在膝前的手慢慢收紧,蓝色的衣服被她收到手心里,揉成了难看的褶皱。 这次以后,老君就不打算走陆地了,青牛车逐渐飞腾而起,看起来是要直接飞向西岐城,但是杨婵出乎他意料地拦住了他,她说她要再看看。 再看看?老君疑惑地看着这破破烂烂的山川,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 不过,杨婵似乎就是要看不好看的。 他们因为这个改变的主意得到一个有关西岐城的消息,他们在西行的时候刚好和西边来的难民撞上,他们朝杨婵哭诉自己家破人亡的事,又提起这一路惊心动魄的经历,道:“那商太子不知怎么,离了商宫,隐藏行踪,一路赶着向西去,杀了所有撞上他们的人,我运气好,没死成,从死人堆里的好不容易爬出来的。” “商太子?”杨婵瞪大眼睛,忽然想起西岐城中等待着的四象,抓着那个难民的胳膊,问,“你知不知道他西行是去什么地方?” 难民看着杨婵这样急切,努力回忆他不太愿意回想的东西,他说:“好像是,西岐?” 杨婵心里顿时一紧,她松了手,对老君说:“师叔祖,出事了!四象有危险,我们得赶紧去西岐!” 在杨婵和老君飞速赶往西岐城的时候,武庚带着一路轻骑已经到了西岐城。 第439章 大周反了以后,他就料到了他们会趁着大商在征伐东夷之后国力空虚之机,趁势迅速东行攻取朝歌城,他困守朝歌城对上他们那群已经勾结成一团的诸侯们没有任何意义,不如主动出击,趁着大周东征,西岐空虚时,以牙还牙,先他们一步,直捣黄龙,攻下西岐城。 西岐城一失,叛贼必然乱了阵脚,紧接着他再和尚未攻破的毗邻朝歌的守将们东西呼应,左右夹击叛贼,到时候就算不能打败周军,也能搓一搓他们的锐气,杀鸡给猴看,更重要的是可以拖延他们东进的时间,给大商喘息和反应的时机。 在武庚的考量之下,一切都发生的十分突然也十分隐秘,朝歌城里少有人知道此事,更别说他们一路上为了掩盖行踪,斩除了所有意外碰见他们的人,三万轻骑兵比周军晚两日出发,竟然比他们好几天抵达了西岐。 他们到的时候,西岐城里一片祥和,完全没有料到意外会发生。 西岐城不同其他地方这里依旧安宁,姬发走后,姬旦就下令关了城,不允许任何人进出,也因此城中百姓脸上愁云惨淡,但是总好过城外那些四处流散,无家可归的流民。 这么多烦恼的大人们里,也只有四象玩的起来了,小孩子脾气大,忘性也大,家里人久不来接她,她在周宫待久了也就习惯了,姬旦处理政务时都会带着她,走哪带哪,堪称一个优秀的小保姆。 姬旦坐在屋子里跟那些比他年长好几轮的大臣们处理枯燥乏味的政事,四象就会在屋外面,跟着烛九阴玩捉迷藏,烛九阴显然已经完全习惯自己现在这个过于弱小的躯体,变成和四象一样大的小孩,心智也跟个孩子一样,满脑子要玩。 他以前沉睡了太久,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天,也没有好好地踩在大地上,更没有像如今这般畅游在人间里,所以,一玩起来就信马由缰没有定数,叫停全看四象有没有累瘫了。 然而,他的存在除了四象没有人能看见,因此在周宫里的旁人眼里就是很诡异的一些画面了,因为四象这个“怪毛病”,周宫曾经短暂的闹过鬼,但很快被姬旦查出是有心人借机挑动政变,想趁着姬发不在时动周氏的根本。 他很快处理了此事,这个年岁不大,连刀都不会拿的小少年竟然非常利落地处理了这件事,他先是揪出了闹事的人,在了解他们是在周氏反叛东征伐商,焦虑不安以致做出这等蠢事以后,在宫中摆出了一场盛大的宴席。 他一边借机挑明了各位公卿的隐忧,表以安抚,大行赏赐,群臣莫不感激涕零,又开始感念先文王的恩德,说姬旦肖似文王,宽仁大度、善于占卜又体恤民生,是文王之后又一大仁主,姬旦当时笑了笑,没有立即反驳这些僭越王兄的马屁。 等他们一个两个彻底放松之后,才开始大声说话,他道,殷商失道,商王暴虐闹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而如今天命归周,无数诸侯拱卫周氏,周氏为了天下才不得已站了出来做了这个“反贼”,他说的义正言辞,声泪俱下,好像真的东征是不得已而为之,哭懵了大臣们不说,还哭懵了在一边干饭的四象。 四象在思考要不要哄一哄这个平时对她很好的小哥哥,就听烛九阴在一旁笃定地说:“他装的,小友可不要信。” 四象疑惑,看着姬旦那感情丰沛的演技,哪里也看不出假来,她反驳道:“你又不是人,你怎么会懂人的感情?” 烛九阴笑了笑,指了指碗里精美的糕点,让四象吃了,自己借着四象吃,尝到了糕点的甜味,才笑着解释道:“天下拥有灵智的生灵心都是一样的,我不需要懂人,就能懂人心。” 说罢,还没哭完的姬旦话锋一转,看着那些无措的公卿,说:“各位都是肱股之臣,也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叔叔,扶持我父王多年,没有你们就不会有周氏今日的江山。” “如今,周氏又一次遇到了危机,兄长收受天命东征,将国内一切政事全权交给我,我尚年幼,遇到这种事情,夜夜怕的睡不着觉,各位叔叔莫不然帮我这个忙,让我、让周氏度过这次危机?” 公卿们面面相觑,不明所以,姬旦眼中的泪还没有擦干净,就拍了拍掌,一队带刀侍从鱼贯而出,将正在宴席中安心享受赏赐的那群闹事的人中跳的最高的人揪了出来,说让诸位公卿亲手斩杀叛臣。 “我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平日里都是靠各位叔叔才能做得了主,”他眼泪还在掉,眼中的冷光却是毫不掩饰地横扫过在场所有动过心思要趁姬发不在时李代桃僵的罪臣,“况且各位都是我的叔叔,我怎么能对叔叔下手呢?” “这件事依旧还是交由叔叔们办吧。” 这是要他们在周宫中杀人了。 他们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敢上前,他们都是文王时的臣子,文王死后,刚弱冠的姬发登位,他虽然是军营出身,在武将那里很有威望,但是文臣这里,他那点资历就太不够看了,平日里少不得仗着老臣的身份给他下点绊子,为王的姬发尚且如此何况是十来岁的姬旦呢? 再说,周氏此次东征,许多臣子本就颇有微词,有所忌惮,他们是大商下的臣子,就算受禄于大周,但对真正的主臣心中总是尚存着许多忠义在的,更何况如今朝歌中发生了一场政变,商太子代由暴虐的商王执掌大权,这让他们看到了大商继续延续的希望,反过头来就觉得对自己的老东家起了点不太对劲的心思。 第440章 当然,这些迂腐到有些“单蠢”的公卿们胆子没有真大到敢李代桃僵的地步,他们只是想借机让周王知难而退,跟大商重新握手言和,和整顿朝廷,励精图治的商太子一起共治天下。 谁也没有料到事情会演变成现在的模样。 一群连鸡都没杀过的士大夫,怎么可能杀过人,他们抖如筛糠,恐惧地看着那个哭着擦眼泪,还在那演悲伤的少年,匍匐在地,仓惶地谢罪,恳求姬旦如他父亲一样宽宏大量,不要计较此事。 姬旦疯了才不会不计较,他摆了摆手,发号施令,之后不忍的转过身,身后的侍从得令压住了某一个大臣,压着他,生生砍下来了主谋的头颅。 人的头哪里是这么容易被砍下去的,那刀压下去,压了好几次,那人都没有死干净,惨叫声回荡在周宫中,被迫杀人的大臣也吓得涕泗横流,直呼饶命。 姬旦充耳不闻,单薄的身影借着周宫彻夜通明的烛火被投射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攀在那个死命挣扎的人身上,预示着真正的杀人凶手。 姬旦闭着眼,昂着头,眼中已没了泪,他攥着拳头,浑身微微发着抖,全力压制自己的恐惧。 四象这个不良儿童,早把杀人放火看了个遍,她是整个周宫里唯一不害怕的,她跑上前来,牵住了姬旦的手,昂着头,打量着姬旦的神情,听到烛九阴在一边说:“他虽然借刀杀人,以杀示威,但自己还是很害怕的。” “他杀人也会害怕?”四象悄声问。 “自然,”烛九阴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嘴里的甜味儿都散去了许多,说,“人心复杂,爱恨共生,可以一边崇敬一边憎恨,也可以一边恐惧一边狠厉。” 他说的是九苗的事,不过,他看着四象,又笑了起来,嘴里的甜回了味儿:“但复杂的不只是人心,这世界也总是复杂而矛盾的,黑与白、阴与阳、浊与清,任何事都没有绝对的,也不要绝对地去看待。” “那要怎么看待?” 烛九阴长长地“嗯”了一声,笑道:“在下希望小友用希望的眼睛去看待。” “比如呢?” “比如啊,”他和四象一起昂着头,望着战栗的姬旦,轻声说,“小友朝他说,你不要害怕,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四象点点头,当姬旦看向她的时候,软乎乎地复述:“你不要害怕,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姬旦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四象,四象再一次重复:“你不要害怕……” 姬旦嘴唇微微颤抖着,忽然弯下腰,蹲下来,将四象抱在怀里,颤声问道:“你这么小,怎么能来这里?” 四象眨眨眼,觉得这话有点奇怪:“你说,让我一直跟着你,别再跳城墙了。” 惨叫声终于慢慢变得微弱,那个被迫杀人的臣子也彻底晕了过去,周宫里乱成一团,有关于罪孽与杀戮的鲜血沿着地面来到四象这里,姬旦立即将四象抱起来,将她保护在腥风血雨之外。 四象抱着他的脖子,听到他偏过头,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四象疑惑地歪了歪头,烛九阴飘到她身边,笑着揉了揉她的头。 那里的人血被侍女们擦了干净,一点痕迹也没有,但不代表这一次血腥的宫宴没有在群臣心中留下痕迹,姬旦明面上还是给那个谋乱的臣子一个相当体面的葬礼,最后甚至以忠臣的身份升了一级爵位,安葬在岐山。 没有人敢再置喙。他们已经认识到这位宽厚好欺的殿下其实不是个会心慈手软的主,轻易不能再招惹,那些“开城投降”跟大商握手言好的言论彻底在朝廷里消失了,大家像是自动忘了这件事一样,再也没敢提过。 这场起源于四象的闹鬼风波最终成了周宫中的某一个不可言说的故事,在这之后,即便四象还是在无人处自言自语也没人在说什么了。 不过这些弯弯绕绕四象是不懂,她耳朵里像是背景音一样飘着如今屋子里愁云惨淡的政事,什么天灾降临,天下各处灾难不断,就连西岐也不能幸免于难,再这样下去,不要说夺去大商的天下了,西岐城能不能撑过这个秋天都是问题。 四象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她看到了某座狗狗的石像后的衣角,找到了隐藏的烛九阴,她蹑手蹑脚,猫一样,忽然轻轻跳到石像后面,抓住了烛九阴的衣袖,喊道:“啊!又抓到你了!” 烛九阴被抓到也不耍赖,笑呵呵地露出头来,举起双手投降:“小友又赢了。” 四象累瘫了,兴奋劲儿一过就累了,她抱住烛九阴,挂在他身上说:“我累了。” 烛九阴十分配合:“那就不玩了。” “小友要吃点心吗?” 四象歪了歪头:“宫里好像新进了桂花味儿的糕点。” “我都行。” 只要是新的口味,他都想尝尝。 四象捶了捶手心,学着哪吒平时的样子帅气地打了个响指,两个人一起溜到厨房当了一下梁上君子,一阵鸡飞狗跳后,成功端走两盘刚出炉的桂花糕,飞到了屋檐上去。 周宫是整座城市里修得最豪华也最高大的建筑群,四象坐在屋檐上,小脚一荡一荡的,望着偌大的西岐城,偏过头,现了现盘中的糕点,说:“这是桂花的味道。” “嗯,”烛九阴坐在一边,品了品,说,“也是甜的。” 第441章 “甜的不一样。”四象扬起手,说,“是桂花的甜。” 这话说了就像没说,烛九阴却一副十分受教的模样,点点头:“小友的话我记住了。” 四象甩了甩脚,躺倒屋檐上,嘴里叼着桂花糕,望着天上灰蒙蒙的一片,说:“我有点想爹娘和舅舅了。” 烛九阴也跟着躺了下来,听到四象问:“你知道思念是什么吗?” 烛九阴望着天边灰蒙蒙的云,想到了很多很多年前,他在天外天等候千年没有等到女娲的呼唤,于是穿过层层厚云,越过天外天,穿过九重天,来到了繁华的人间,四处寻找着这个已经死去的人。 他找了很久,找的差点天翻地覆,人间重新再来,然后被告知女娲已死。 那个时候女娲的兄长和孩子们说:“你就当这是她送给你的礼物,不要再伤害人间了。” 伤害人间? 哎,他叹了口气,抬起手随意地点了点天边的云彩,回忆过往,暗道,活的久了,没想到一不小心活成了灾厄。 他这位强大而古老的神在那时无措的像个孩子。 他说对不起,以后不会伤害人间了。 又说对不起,但我不愿意离开人间,就算长埋地下也要死赖着留在故友为之奋斗而牺牲的地方。 这就是我选择的死地。 “为什么?”他们问。 烛九阴答:“因为,这里是离她最近的地方。” “因为,人间的所有就是她。” “因为,”过往和现今的自己重叠在一起,他听到自己认真地说,“我很想她。” “想她?” “嗯,”烛九阴笑着说,“在下觉得思念便是一种单方面无法了断的联系。” “哦,”四象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她闭上眼,莫名其妙地安静了许久,然后睁开眼,兴奋地转过头看着烛九阴,笑着说,“我刚刚发现我也很想念你。” “闭上眼,就在单方面与你联系了。” 烛九阴微微瞪大眼睛,两双一模一样的紫眸相对而视,最终,烛九阴眼中闪着模糊的水光,然后,那些浅浅的水聚合在一起成了一颗大大的泪珠,从眼中滚落下来,啪嗒一声抵在屋檐上。 四象也跟着瞪大眼睛,不知道烛九阴为什么要哭。 烛九阴告诉她:“思念起源于爱和寂寞。” “没有爱,只有寂寞,便会孤单。” “那你现在孤单吗?”四象以为它是因为这个哭的。 烛九阴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与她的指尖相触,温声道: “我有小友,并不孤单。” 四象喜笑颜开。 交谈间,屋檐下似乎有点吵,四象疑惑从屋檐上爬出来,看到姬旦穿着不合身的盔甲,气势汹汹地往外走去。 四象喊道:“姬旦,你要去哪啊?” 听她的声音,姬旦顿住脚步,抬起头,意外看到了飞到屋檐上的她,紧锁的眉头松开了一些,他和以前一样无奈地数落道:“你怎么又跑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了?” “别摔着了,快下来。” 说着,他走了过去,扬起手,说:“来,快下来。” 四象看了烛九阴一眼,从屋檐上爬着下去,精准滚到姬旦的怀里。 估摸着四象变得有点重了,从高地直接栽到怀里,姬旦这单薄的身体可承受不住,他人都往下坠了一下,但硬是白着一张脸,站起来了,宫中的禁军看到这十万火急的时候,这小殿下还去奶孩子,不由得急的跳脚。 在他说出什么难听话,伤害小丫头脆弱的心灵之前,姬旦用眼神制止了他的话,把四象抱了下来,放在地上,拍了拍她的头:“听话,不要乱跑,乖乖待着。” 四象“哦”了一声,看着他被同样身着盔甲的将士们簇拥着远行,觉得十分奇怪,那姬旦就更奇怪,走到门口,还要回头,笑着看了看她,提醒道:“厨房里新出了桂花糕,你要不要吃吃看?” “殿下!”身边的武将咬牙切齿。 姬旦不慌不忙,弯下腰,继续哄道:“等吃完了,就跟着宫里的老嬷嬷一起去岐山玩,好吗?” 四象乖巧地点了点头。 姬旦笑容满面,他其实也该是个被哥哥哄着的孩子,这会儿却高大起来,哄起比他更小的孩子来了,他走过来,蹲下抱住了四象,轻声说:“你别害怕。” 四象不知道有什么好怕的,她疑惑地看向烛九阴,烛九阴却望着周宫外一副不可言说的模样。 等到姬旦走后不久,四象在一旁问烛九阴:“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烛九阴神情变得凝重了一瞬,然后也带着疑惑说道:“在下感受到了小友的气息。” “我?” “不在这里,”他目光投向远方,眼中的紫变得浓重,“在城池外,沉睡着。” 话落的瞬间,冲天的箭雨飞来,西岐城忽然燃起一片大火,惊恐而凄惨的尖叫声冲上云霄,久久不散。 第140章 城破 大火肆虐着这座富饶而安宁的城池,百姓们张皇不已,紧闭许久的城门迎来了撞击,“咚”、“咚”、“咚”,那座由千年古木铸成的城门在这样的撞击中摇摇欲坠,西岐守城的将士们用身体堵在城墙上,死咬着牙不肯后退。 姬旦穿着不合身的盔甲纵马飞驰,从马上下来的时候,不太熟练地差点摔了一跤,身边立即有人去扶他,他摆了摆手,自个儿站了起来,守城的将士跑来汇报战情,说来袭的是商太子武庚,他带着三万轻骑兵,正在攻城。 第442章 姬旦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异常,相比起平时不过看起来要凝重一些,他嗓音正处在变音期,夹杂着嘶哑和清脆,声音比这些战上杀出来的汉子要小很多,但大家此时全都看向他,期待他能像他的兄长一样,英勇善战,足智多谋,给他们指明道路。 姬旦道:“带一小部分人疏散百姓,带着他们向后撤退,从被群山围绕的‘死门’出去,一路退向岐山,其余人都留下来守城。” 他边走边说,走到城墙上,在危险的箭雨中,低头看向城墙外正拿着巨大的木头撞击城墙的人,抬起手吩咐道:“放上投石器,将他们驱赶出去。” 说罢,他往城墙上最高的瞭望台上走:“在城门口堆放沙袋和石头,其余人撤出城门那边。” “殿下,万万不可!人会机变远比那些死物要厉害得多。” 姬旦瞥了他一眼,没有反驳,只不过说:“撤出来,城门的所有现在都换成宫中的禁军看守。” 此话一出,守将还是疑惑不解,身旁随侍的武将却已经明白姬旦这是不信守门的那群人,他害怕他们在这种明显毫无胜算的局势中迅速倒戈,干脆开城迎敌,让一切付诸东流。 他在军中并无威望,他已经吃了一次亏,必不会再在这种危机时刻再吃第一次。 他继续说道:“这火尽快扑灭,不能让他们烧了我们堆在城中的补给,然后再派出一路弓箭手,对攻他们的弓箭手。” 他看着远处,镇定地说:“他们千里奔袭来到西岐,为了速度,肯定减少了很多粮草辎重,只能突袭,打不了持久战,为了胜利,他们接下来的攻击只怕会更加凶猛,让将士们不要惊慌,我想用不了多久,他们自己就会退去。” “可武庚虽然年轻却久经沙场,曾经的九苗就是他亲自打下来的,这样的情况他不会料不到。”那个没眼色的守将顶着姬旦变冷的目光,问道,“如果,到时候他们还是没有退去怎么办?” 姬旦没有回答,他拍了拍守将的肩,问:“你也是西岐人?” 守将疑惑地点了点头。 姬旦点了点头,说:“你的父母亲族正在赶往岐山的路上,如果,你连一天都守不住,他们就得全死在这里。” 守将怔了怔。 “还有,”姬旦补充道,“告诉你下面的将士,不要抱有侥幸心理,更不要以为商军赢了还会饶过我们,到时候不是沦为战奴便是被折磨而死,没有一个人会有好下场。” 吵闹的瞭望台变得安静下来,空气中飘着冷气,听着那位少年王侯冷静、平淡地为他们预演将来会发生的事:“西岐一破,你,你的将士,还有你们的父母妻儿在内的所有人都会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再无回头路可走,到那以后,你们故乡就会成为梦乡。” 他拍了拍守将胸前冰冷的甲胄:“到那时候,你再好好问问你自己该怎么办吧。” “所以,”他说,“没有如果,我们会一直坚持下去。” “坚持到他们打不下去,亦或是,”他笑了笑,“梦碎了的那一天。” 飞来的箭雨打破了此处诡异的宁静。 这里又吵闹起来。 姬旦摆摆手,道:“阵前最重要的就是信任。” “你们得信任我,信任我们会挺过攻城,信任天命归周。” 他看着他们,用那张稚嫩的面庞,说出安抚人心的话语:“我会一直在这里,和你们一起守卫我们的故乡。” “如果败了,不过一死而已。” “又能如何?” 众人振动,心潮澎湃,恢复斗争,谨遵他的吩咐,有条不紊地对击商军。 姬旦的判断十分准确,武庚这带的一部分人马,其实千里奔袭,身上粮草辎重并不多,根本打不了持久战,他本想着,姬发带着六十万兵马倾巢而出,几乎掏空了西岐,怎么有办法应对迅猛的突袭。 况且,他留了一个毛头孩子守国,堪称滑稽,怎么有办法对付他? 然而堪称轻蔑的想法,被天上滚来的一颗颗巨石打破,武庚坐在阵后,脸色慢慢凝重起来,周军占领着高位,虽然人马兵械不足,可是粮草却比他们充足,此次攻城他不能打太久。 他观察着此处地势,分散了兵力,堵住了四方城门,围攻整座城池。 然而,西岐这座城池当年修的时候或许就是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四方城门都是贯通的,互相会帮助扶持,不会有短缺的那块木板。 于是,他们接下来打了一天也没有打下来。 武庚只能选择暂时休息,他们休息,西岐人却不敢休息,姬旦已经吩咐过,商军征战多年,十分狡诈,随时都有可能再次攻城,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攻来。 姬旦在深夜在军营点了一盏灯,继续批复繁复的政务,过后,问道城中的百姓是否全部撤退,隐入岐山,得到了侍官肯定的答案后,略略松了一口气,他笑了笑,说:“那走的时候宫里嬷嬷有没有给四象带新出的桂花糕?” 侍官无奈,心道,怎么都这个时候还惦记这个。 “带了,”他终究不忍让姬旦担心,说道,“她走的时候还不太愿意走,看样子是打算把膳房搬空呢。” 姬旦哈哈一笑,说:“小孩子就是贪吃。” 侍官心道,您也是小孩子呢。 笑着笑着,他的脸色又变得凝重起来,他道:“今天那位将军其实说的不错,武庚身经百战,就算是这种不能持久的攻城战也多的是办法对付我们,我那些话不过是安抚军心……现在兵马不足,剩下来的也都不是精锐,对付武庚手下的三万骑兵还是太勉强了。” 第443章 “我想请求支援。” “今晚上就找出几个勇士,从城墙生借着吊篮,偷偷送几个人出去,让他们去找临近的诸侯国,请求支援。” “那阐教那些仙人呢?”侍官忽然说道,“他们如果能赶回来,对付我们眼前的危机,不是很轻易的事吗?” 他们以前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姬旦摇了摇头:“远水救不了近火,况且他们是神仙,想救我们的时候,就是随手的事,不想来的时候,怎么求都没用,还是得自救。” 侍官沉默片刻,道:“其实四象应该也能帮我们。” 姬旦顿了顿,皱起眉,听侍官说道:“她虽然年幼,但孤身一身被寄养在西岐,她爹娘不可能真正放心,身上肯定有很多宝贝,她如果愿意出手相助,我们也可以赢。” “而且,四象跟那些仙人不一样,”侍官看了看姬旦,笃定地说,“她受过殿下的照顾,回馈您也是应该的。” “不可,”姬旦打断了他的话,道,“四象尚且年幼,怎么能派上战场?况且,我是受我兄长和她父母所托才照顾她的,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谈不上什么值得回馈的恩情。” “殿下。”侍官还想再劝,被姬旦用眼神严厉制止了。 侍官叹道:“殿下,你这点倒是像老文王了。” 姬旦无奈道:“是我迂腐吗?” “不,那是真诚。” 姬旦愣了愣,听这位从小看着他长大的叔叔,在烛光中,温声道:“得民心者得天下。” “这才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殿下,”他单膝跪下,受过他的求援的信件,说,“西岐会守住城,大王也会攻下朝歌,大周会是天下共主。” 姬旦眼睛有些酸涩,他甩了甩脑袋,摆摆手:“快去吧。” 武庚出乎姬旦意料的在这之后沉默了一天一夜,按理他的粮草无法支持住他这样虚度时光,西岐城中的将士们胆战心惊地挨过这一天一夜,什么也没有等来,他们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往下观察,发现连商军的影子也没有了。 他们以为击退了商军了,欢欣鼓舞,忙去传报姬旦。 姬旦收到这个“喜讯”却表现没有那么惊喜,他在营帐中焦虑地来回踱步,他想,太简单了。 不会那么简单的。 武庚千里奔袭,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是不可能就这样简单地撤退的。 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到底是哪里? 他死死咬着牙,反应过来的时候,嘴里已经尝到了血味儿。 可惜他的焦虑那些高位的将军们能体会,手底下神经高度紧张,好容易休息下来的将士们却不能,他们欢欣鼓舞,宣布守城胜利,喜笑颜开,商量着和战友们在不久之后一起去岐山接回父母妻儿。 异变就在这时发生。 千军万马裹着烟尘,奔腾而来,那些喜悦戛然而止,他们惊愕从城墙上往外望,看到了那些人身上熟悉却古怪的装束,不知是谁高喊了一声:“是鬼戎!” “鬼戎来了!!!” 一声又一声惊叫声此起彼伏,姬旦心中预感成真,从营帐中跑出来,拨开一路拥挤又慌张的人潮,失了冷静,跑到城墙上,看到了鬼戎兵。 竟然是跟他们有世仇的鬼戎。 谁一路畅通无阻地将他们引来西岐城的,不言而喻,姬旦怒不可遏,气到浑身发抖,吼道:“武庚!!!” 武庚驾着马从中走出来,脸上露出狠厉的笑,他道:“秋天到了,草原上的鬼戎们也该丰收了。”“我们西岐在这里与鬼戎打了这么多年,是守的你们大商的江山,”姬旦眼眶通红,“我无数的亲族为此而死!” “他们为了你们大商的江山死了!你竟然领着这群家伙来到西岐,在我历代先辈的面前,耀武扬威!!” “这就是整顿朝野,励精图治的太子殿下吗?”姬旦这辈子可能第一次这么冲动骂人,“我看你不但不如你那暴虐无德的父亲,甚至连三岁稚童都不如了!” 这骂的还是太文雅了。 武庚冷笑一声道:“天下都是我商人的,你是臣,鬼戎也可以是臣,谁当叛贼我处理谁,你们脚下这块封地是我们商人给的,我现在也可以收回交给别人。” 他摆摆手,朝鬼戎部落的人喊道:“愣着做什么,如今天下灾难不断,饥荒遍野,这可是唯一一块富饶地儿,我都给你们了,让你们顺利地熬过这荒年。” 他看着姬旦那张尚且稚嫩的脸,冷道:“给我斩下他的头颅,我要亲自将它送到他亲爱的叛贼哥哥手里。” 姬旦死死抓着城墙,恨不得要从上面跳下去,一刀砍死武庚。 可惜事已至此,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他被几个忠心的臣子生生拖了下来。 他已经失去了冷静,好好梳起来的头发乱了许多,看起来终于像个弱小的孩子,他死死咬着牙,眼眶通红,紧攥着手,听着城门被不断攻击的“咚咚”声,浑身发抖。 “殿下。”他们都在看他。 姬旦蒙住脸,什么话也不想说了。 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 武庚带来的不是三万轻骑兵,而是一十万鬼戎人,他们与周氏有世仇,如今天灾不断,他们早就饿到眼睛发绿,好不容易地从内斗中脱身,自然是要扒在西岐城外,像只食尸的秃鹫,将整座西岐城吃干净。 第444章 如今拼死守城,不仅等不到支援,也等不到他们消耗不住退下。 看不到任何希望了。 “殿下。”有人拉住了他的衣服。 姬旦慢慢放下手,还是像之前一样预演着即将发生的事:“城破之后,‘死门’迟早会被发现,到时候隐在岐山的百姓估计也藏不了多久。” “岐山上葬着无数英灵,他们会被掘墓,鞭尸,不得安息。” “这一切是因为我无法为周氏、为西岐遮风挡雨。” “殿下……”他们看着现在神神叨叨的姬旦觉得他受了刺激,可能疯了。 姬旦甩了甩手,让他们滚开,像他父亲一样,从地上捡起几根长短不一的树枝习惯性地占卜起来,他学这个是因为长兄死了,次兄埋首军中,没有人可以在父亲死后再为百姓占卜农事。 没想到有一天竟然用在这上面。 在纷飞的战火,铿锵的战鼓,刺耳的厮杀声中,他披着凌乱的头发,像个失常的疯子,蹲在地上,在众臣古怪的打量中,安静地卜卦。 “殿下。”他们希望他清醒。 姬旦却忽然抬起头,眼中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他望着即将被攻破的城门,喃喃道:“飞龙在天,利见大人……竟然是乾卦。” “竟然是乾卦。” “天啊,”他抬起头望着阴沉的天,哽咽着问道,“你的天意就是戏弄我吗?” 他再没看手中的卦象,他像丢垃圾一样丢弃了手中的树枝,站起身来,穿着不合身的盔甲,在众人惊疑的目光下,拖起一把长刀,走到城门前,伫立着: “我周氏历代都是战死沙场的英雄,我虽年幼也应如是。” “我会为周氏、为西岐、为子民,流尽最后一滴血。” 城终于受不住这样的攻击破了,将士们看着站在城门前的姬旦,心中也燃起了热血,纷纷死战,战火终于弥漫到西岐城中。 武庚纵马而入,看到了姬旦,他居高临下地看这个弱小的孩子,看着看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没有如他一开始说的那样,斩下他的头颅,他只不过派人看押姬旦,将他关起来。 然而,这个小毛孩儿竟然很有骨气,拼死要战。 武庚嗤笑一声,冷道:“执着什么?西岐城破,前方的大军必定自乱阵脚,那群见风使舵的诸侯们见你们如此,自身难保,怎么会对你们施以援手?哼,一群乌合之众,你们大周败是必然的。” 姬旦死死地瞪着他,武庚笑了笑,看着地上占卜留下来的痕迹,捡起一只树枝,“哦”了一声,喜道:“你竟然会占卜。” 他用鞭子打量着姬旦的脸说:“听说文王善卜,你是他的儿子,应该也很善卜吧?” 姬旦一言不发。 “父王跟我说,文王当年走前给商卜算,算出一个上上卦,若不然,你再算算呢?”他道,“你若算的好了,我就饶你一命。” 姬旦还是不说话。 两人对峙许久,武庚轻哼一声,拉着缰绳,扭过马匹,道:“不算我也知道天命在商的结果,行了,你没用了,还是去死吧。” 姬旦忽然开口:“天命不在商。” 武庚身体一僵,转过身,语气危险:“你说什么?” “天命不在商,”姬旦不怕威胁,“我父亲死前算过,大商命数已尽。” “任你如何折腾也逃不过这一点。” 姬旦稚嫩又狼狈的脸此时和少舸那张脸重合在一起,武庚神情陡然阴鸷,他扬起鞭子,打算直接打死他,可在他那一鞭即将落下时,天上闪过一道明雷,“轰隆”一声,厚厚的云层中闪过一道巨大的龙影。 武庚感觉自己的鞭子被人死死拿住了,他往后一扯,在尘烟弥漫的战场上扯出来一个小丫头。 小丫头? 他愣了愣,皱着眉去打量她那张脸,很自然地就对上了她那双眼睛,那是一双紫色的、纯澈的眼睛,不过,比起这个他看过更干净的,有光无神,麋鹿一般的干净。 那是茶茶的眼睛。 他攥着鞭子,看着那个小丫头,心里升起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亲近感,好像只一眼,就够他深深地记住她,然后,永远也不会忘记。 “四象!”姬旦慌张地喊道,“你怎么来这了?” 四象手里抓着鞭子:“过来帮忙。” “你帮什么忙?”姬旦说,“快回去。” 四象想了想,看着天空中化作巨龙的烛九阴,问:“回去是不是不太好?” 烛九阴伸着爪子,回:“在下也觉得。” 四象点点头:“是吧?” 她松了手上的鞭子,小小的个子把姬旦藏在身后,望着马上的人,对他说:“要不然你回去呢?” 武庚沉下脸,声音有些颤抖,问:“你是谁?” 四象觉得他这个问题有点莫名其妙:“我自然是我爹娘的孩子咯。” “你娘是谁?” “我娘啊,”四象骄傲地昂首挺胸,叉着腰喊道,“我娘就是华山圣母,杨婵!” “胡说!”武庚死死盯着她,道,“你娘是九苗的母蛊,茶茶。” “啊?是吗?”四象自言自语,“我娘倒是跟我说过我有亲娘来着。” 她摇头晃脑:“但她也说了,我亲爹娘都死了。” “不过,”四象跟烛九阴嘚瑟,“我娘说,不管生还是死,我都是亲爹娘此生的最爱。” 第445章 烛九阴笑呵呵的。 四象这张脸,这双眼,足以让武庚肯定她就是自己的孩子了。 他看着四象活泼地说:“谢谢你告诉我娘是谁。” “嗯,”她又开始叽里咕噜,“我娘教我要对人说谢谢。” 武庚再无心战场,他从马上下来,走到四象身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丫头,吩咐人押走了姬旦,四象看到姬旦被带走“诶”了一声,急切地跑过去,被武庚拽住了胳膊。 四象终于皱起眉,不满地看着这个怪人。 烛九阴盘踞在天边,说:“我找你的气息了。” “什么?” “就在这个人身上。” “哦!”四象眼里的不满散去了,她打量着眼前的怪人,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是谁啊?怎么会有我的气息?” 武庚一怔,他陡然遇到自己的骨血,还没有想好该怎么打招呼,没想到四象主动问了,他沉默了很久,蹲下来,平视着四象这张肖似自己的脸,说:“我是大商的太子,是……你很亲近的人。” “是吗?”四象歪着头,“那这跟你有我的气息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因为我们血液里留着一样的血。”武庚在这一刻忽然了悟了姜姬对待他时为什么总是小心翼翼,战战兢兢,他伸出来的手又放下来,只是安静地在战场上凝视着她。 这个答案对一个几岁的小孩子来说还是有点抽象了,四象抬起头问烛九阴,烛九阴说:“不是血,是你本身。” 那能是什么? 四象的头歪过来又歪了过去,最终从哪吒那些在她面前毫不遮掩的话里找到了答案,她眼睛一亮,抓住武庚的手,兴奋地说:“我知道了。” “不是血,你身上有我自己。” 好像无数代四象蛊都是一个人,不是什么母女,更不是什么长辈与子孙,她们从未分开过,一直、一直都是那一个人,那一只蛊。 四象找到了答案,望着烛九阴,声音和历代母蛊重合在一起,冷淡的、疯狂的、活泼的……还有茶茶那平静的声音,融合成一句: “我不是人,我是九苗的母蛊。” 武庚脸色一变,下意识松开手,眼前的四象似乎扭曲成一个由肮脏和可怖的蛊虫组成的肉身,懵懂地看着他,宣判了他的死亡:“我得收回放在你身上的我自己。” 她笑眯眯地从脖子上拿走了那串用来禁锢她的北海海眼,丢给了挣扎着跑过来,打算将她拉走的姬旦,紫色的珠子在离开她的瞬间,武庚身上被杨婵封印沉睡的四象蛊有感本体的召唤立即苏醒,像当年蚕食茶茶的身体一样,迅速从他的五脏六腑里抬起头来,从里到外,啃咬着他的整个身体。 武庚捂住嘴,鲜血却喷涌而出,溅到了四象的脸上。 他在剧痛之下,看着四象那张被血弄脏的脸,竟然模仿起自己的母亲,试图擦掉四象脸上的血,给她披上一件人皮。 父女俩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一个是温柔,一个是困惑。 四象眨了眨眼,听到武庚说:“你不是蛊。” “是吗?”四象笑了笑,说,“我娘也说我不是。” “杨婵对你很好。”他竟然记住了只听过一遍的名字。 四象“嗯”了一声,补充道:“哪吒对我也很好,” “他们很喜欢我,”四象幸福地说,“也很爱我。” 武庚眼中有了热意,他小心翼翼地抬起手,拍了拍四象的脸,说:“我也是。” “你也是?” “嗯。” “哦!”四象一边杀他,一边向他道谢,“谢谢你。” “你有名字吗?” 四象点点头,乖巧地说:“有的,我亲爹给我取的。” “我叫四象。” 武庚表露出诧异,又听她说:“我亲爹说‘混沌分天地,天地化阴阳,阴阳变四象,四象生万物。’” “我是初始,是变化,也是终结。” 武庚微微瞪大眼睛,几乎在一瞬间确定四象口中的亲爹就是少舸。 竟然是你。 竟然又是你。 天边闪过明雷,少舸诅咒一般的话语再一次萦绕在耳畔,他说: [大商要亡了。] 死到临头,武庚还是不甘,他愤恨者,怨恨着,憎恨着,心道,天命在商,必将千秋万代! 可是,他恨着恨着,疼着疼着,看到了一切的开始和终结,他的孩子,四象。 她是九苗的终结,没想到也是大商的终结。 一切早已命中注定。 他的任何挣扎,任何不甘,都像是当年的九苗一样,都是一场空。 一场空。 他无奈、绝望、怨恨,然后抬起已经被啃噬的失去血肉的手臂,拥抱了他的孩子,也拥抱了他的命中注定。 他逐渐化作一具白骨,只余下外面沉重的盔甲,他抱着四象,此生所有的暴虐,杀戮化作虚无,浮在身体外的人皮,在他失去肉身时,真正融入他的灵魂里让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人。 他忽然了悟了当年如何也不能明白的茶茶的愿望。 他声音很轻,终于愿意解除枷锁,给予她、她们以自由,他说: “你是人,不是九苗的母蛊。” 四象微微瞪大眼睛,眼中的紫色莫名聚起变成了一汪柔软的水,来自灵魂的无数个她齐齐悲鸣,四象疑惑地仰着头,想要一如往常一般问烛九阴她这是怎么了,可是自己却流下来不单单属于她的眼泪。 第446章 “小友,”烛九阴飞腾在空中,温声道,“你给予了我自由,而你现在也自由了。”自由? 四象低下头看着那个拥抱着她的骷髅,在因为她而按下暂停键的战场上,眼里流着泪,好奇地反问道:“你对我很好,你是我亲爹吗?” 武庚已经死去了。 “可是我亲爹已经死了,”四象好奇,“怎么会活着呢?” 她抬起双手,在他死去以后,终于拥抱了他,她低下头,说:“不对,你没活着,你死了。” 她流着泪,有些凉薄地重复道:“你死了。” 她听着姬旦变了音的呼唤声,抬头来,发现西岐城遍地躺着受蛊虫侵扰而死去的人,他们惨叫着、恐惧着、哀求着,于是她默默捡起姬旦没拿住,落到地上的北海海眼,自觉地将其重新戴到脖子上。 下一秒,蛊毒的侵蚀暂停了。 除了那些死去的无法挽回的人,其余一切人都不会因为她再死去了。 她这一来一回,抱着她的骷髅散开来了,扑倒地上变成凌乱的骨头块儿,她摸了摸手里冰冷的珠子,说:“我不是蛊,我是人。” 无论敌我,现在没有人敢靠近她,惊恐地看着她一个人神神叨叨的叨咕,不知道在说什么。 姬旦不顾属下的劝告,丢掉沉重的盔甲,跑上前去,把她从骷髅堆里带了出来。 他拍了拍她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四象看着他眼中的关切,转过头,看着地上的骷髅,莫名其妙地决定了什么,她重重地“嗯”了一声,拥住了温暖的活人,轻声说: “不能做蛊,” 她说, “我得认真地做个人了。” 第141章 道别 杨婵赶到的时候,守城之战已经结束许久了。 阐教子弟在的时候不被允许干扰平民的生活,所以除了战争需要他们几乎很少使用他们的“仙术”,即便经历过二霄那场大浩劫的百姓,在看到她和老君载着青牛车从天而降的时候,依旧惊呼不已,一落地,就已经有许多人围观了。 老君一下子被这么多人看着,十分无措,他一一看过去,吸了口气,对杨婵说了一声“对不住了”,接着就跟他们脚下的青牛车一起消失了。 杨婵懵逼地看着陡然消失的老君,听到围观群众惊讶的“哦”了一声,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左右看了看,发现了西岐不复以往的残破以及随处可见的伤者,这些昭示着在不久前发生过一场大战,她在人们的惊呼声中,冲入人群中,急切地寻找留在西岐的四象。 但是正如哪吒所说,四象真的放出去了,她一定不会有事,但是别人不一定没有事。 杨婵在周宫中找到四象时,她穿戴整齐,一尘不染,老老实实地栽在姬旦背上睡大觉,而跟姬旦谈话的大臣们则一个个面色苍白,浑身颤抖,心有余悸,坐着坐着,悄摸摸地一批又一批赶着往后挪动,等到姬旦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之间已经有一条鸿沟了。 姬旦:“……你们这是干什么?” 刚刚不是在聊西岐战后修缮的问题吗? 大臣们面面相觑,只一瞬间,就了解同僚们的想法,他们齐齐行礼,异口同声地表示小殿下年少有为,临危不惧,他们表示十分欣慰,所以,他们接下里就将全心投入到公务之中,不便再来周宫叨扰,这就领命走了。 姬旦:“……” 他往后看了一眼靠在他背后睡大觉的四象忽然明白了缘由。 昨日一战,四象虽然在二十万鬼戎兵中挽救了西岐城,但是她一出手,阵仗就够恐怖的,那些经历过那场战役的人在见到了被蛊虫啃噬的尸体后就没有不害怕的,更何况,四象出手不分敌我,西岐这边受损伤小,单纯是因为他们人少,而且大部分已经死在了守城的时候,轮不到四象去杀而已。 姬旦能从那么近的位置活下来,一点影响也没有,实在是个奇迹。 大家现在都怕死四象了,怕到一定程度就会排斥和厌恶,即便拯救西岐的毫无疑问就是四象本人。 姬旦小小年纪对这些门道倒很了解,昨日以后,他就不让四象乱晃悠了,拿了个尺子跟她比,告诉她最多可以走多远,四象对这种无形的狗链子敬谢不敏,选择找个地方听烛九阴讲故事睡大觉。 “飞龙在天,利见大人。”姬旦手里拿着竹简,翻开又合上,忍不住微笑,轻声道,“这一卦原来是这个意思。” 杨婵在那群大臣一窝蜂出去的时候,进了周宫,她疑惑地看了他们一眼,感觉他们在躲鬼似的。 怎么?半个月没回来,周宫中已经长出鬼了吗? 想到这,杨婵默默抱住双臂,决定小心行事。 她以前常和哪吒在周宫中做客,不少侍女认识她,在听到她是来接四象离开的时候,表情有些说不出来的微妙,那一个个眼睛里蹦出的光,让杨婵差点以为自己是拯救世界的大英雄了。 她就载着这种疑惑,找到了睡大觉的四象。 周宫的议事厅很大也很空,奢华地铺上了木质的地板,即便是白天,因为这一直阴沉着的天,屋子里一直照着昏黄的烛火,中央正端坐着姬旦和……他那可怕的小尾巴。 杨婵踏了一步进来,跟听到动静的姬旦对视一眼,发现姬旦脸上的笑意明显淡了许多,不过,她也不是个能看人眼色的,她打了一声招呼,悄悄走到四象那边,轻轻捏了捏四象的脸,当四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的时候,笑着喊她的名字。 第447章 四象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看到了杨婵模糊的人影,嘟囔着:“我看到我娘了,该不会是做梦吧。” 杨婵轻笑了几声,把四象从地上抱了起来,抱到怀里,烛九阴隐在杨婵身后,拂去四象额前的碎发,轻声说:“小友没有看错。” 四象猛地睁开眼睛,意识瞬间清晰,看到了杨婵。 她先是惊喜地尖叫了一声,然后难掩喜悦的抱住杨婵的脖子,和以前一样亲亲她的脸颊,杨婵笑呵呵地低下头亲了亲四象的眉心。 四象咯咯笑,抱着她撒娇。 杨婵说:“我听闻商太子突袭西岐,知道这里会出事,所以急着赶过来,没想到这里一切已经结束了。” 姬旦站了起来,答道:“劳夫人挂念了,战争已经结束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太子武庚已经死了。” 杨婵愣了愣,有些恍惚,她问:“是你们杀的吗?” “不是,”姬旦示意她怀里的四象,“是四象动的手。” 杨婵更为震惊,她低下头看向四象,四象抱着她的脸,笑嘻嘻地说:“我没事,一点伤也没有受。” 杨婵顿了顿,露出一个苦笑,她的额头抵着四象的额头,轻轻贴了贴,轻声道:“我想问的不止这个。” 四象一双紫色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她,问道:“那娘还想问什么?” “我……”杨婵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你没事就好。” 她看向姬旦,道:“阐教出了事……现在天灾四起,我夫君担心我们,就让我回来接四象回家。” 姬旦“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四象晃着手,问:“回家?回哪里啊?” 她在西岐呆了太久,已经忘了究竟哪块算是家了。 杨婵点了点四象的鼻尖,笑着说:“当然是乾元山了。” “你都好久没回去了吧?” 四象顿了顿,眸光一暗:“我是跟爷爷一起出来的。” 杨婵“嗯”了一声,揉了揉四象的头,温声道:“爷爷也在乾元山等着你回去呢。” “是吗?”四象说话有些凉薄,“可是他已经死了。” 杨婵愣了一下,听到四象颇为早熟地说:“人死了,就是再也见不到了。” “我怎么还能看到爷爷呢?” 杨婵沉默许久,抱住了四象,说:“你看不到他了,可你只要一直思念他,他就会一直看着你,一直存在。” “是吗?” “是。” 四象懵懂地点了点头,缩在了杨婵的怀里,不说话了。 杨婵抬起头看向姬旦,诚恳地向他道谢,感谢这段时间他对四象的照拂,姬旦摇了摇头,说:“这一次如果没有四象,西岐也渡不过这一场难关。” “反倒该是我们谢谢她呢。” 杨婵笑了笑,姬旦终于问道:“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吧。” “现在?!”姬旦脸上终于有了变化,他很快察觉自己的失态,收敛了慌张的神色,小心翼翼地问道,“不若明日再走呢?” 杨婵问四象觉得怎么样,四象说都可以。 杨婵笑了笑,说:“那就留下来多玩一天吧。” 姬旦忽然放松。 四象晚上睡觉的时候又赖着杨婵讲睡前故事,杨婵还真不知道讲点什么,四象就拉着她的手,一脸八卦地说:“那就讲讲你和哪吒的故事吧。” 杨婵一顿,弹了弹四象的额头,四象“唔”了一声,缩回被子里了。 杨婵也跟着进了被子,搂住四象,残酷地宣布:“今晚上就不讲了,睡觉吧。” 四象人小鬼大,笑嘻嘻地说:“娘害羞了。” 杨婵捏了捏四象的脸,让她老实睡觉。 四象眨眨眼睛,借着杨婵干净的金色的眼睛看到了自己和烛九阴的身影,她悄声问道:“哪吒在哪里啊?” 杨婵眸光一暗,低垂着眼睫,在月光下落下一片阴影,她说:“他啊,迷失在遗憾和怨恨之中了,我渡不了他,只能成全他了。” 四象听不太懂,她问:“那他什么时候回家呢?” “嗯,”杨婵给了一个很模糊的答案,“等一切结束以后吧。” 四象打破砂锅问到底:“一切什么时候结束呢?” “嗯,那得阐教的天打败截教的天,周人的王代替商人的王,等到那时候,可能就结束了。” 不过那时候,这人间再往下烂成什么样子也不得而知了。 “别想了,”杨婵拍了拍四象的脑袋,“快睡吧,明天得走了。” 四象“哦”了一声,闭上眼假寐,背地里让烛九阴给自己讲故事,等讲睡着了才算彻底消停。 等到第二天,四象带着姬旦送的一箩筐吃不完的糕点在西岐城外往外走的时候,老君才出现。 杨婵惊讶地看着路边跟她打招呼的老君,无奈道:“师叔祖,你之前跑到哪里去了?” 老君尴尬地咳了咳,说:“人太多了,我找个地方先缓一缓。” 说罢,他一挥手,亮出一辆比之前修饰的还要精美的青牛车,说:“现在就走吧。” 杨婵抱着睡着的四象,看着上面载着的鲜花,好奇地问:“您这是哪里来的?” 老君别过头,有些窘迫地说:“我昨天躲在岐山里,遇到了那里的姑娘,她们非要送我的。” 第448章 西岐地处边境,这里的姑娘们性情泼辣,估计是看到老君那张好看的脸,不管二七二十一,先送一顿调戏,让本就不善与人交际的老君更加难过。 可是,他再不适应,最后还是收了这些在如今破破烂烂的人间里难得长出来的稀奇的鲜花。 杨婵闻言,眉间一挑,长长地“哦”了一声,让老君快说说。 老君没说他的遭遇,捡起其中几株花,说:“阐截一战,整个人间都受了影响,我们赶了那么长的路,这里是唯一长出鲜花的地方。” 杨婵愣了一下,看着老君注视着鲜花,眼里流露出的笑意说:“看到它们,我觉得一切好像没有那么糟糕了。” “太乙说的不错,”老君温柔地感叹道,“我啊,就是闷太久了,是该出来走一走。” “师叔祖……” 老君小心翼翼地放下花:“好了,走吧。” 然而说着要走,他们终究是没有走多远,身后那座被撞破的城门里忽然跑出一匹白色的骏马,定睛一看,上面正坐着穿着常服的姬旦。 看着身上还有一身灰,估计又是从繁忙的公务中跑来的。 杨婵看着一脸懵逼的老君,倾情为他介绍:“这是周王的弟弟,姬旦。” “鸡蛋?”老君微微瞪大眼睛,“这……真是好名字啊。” 杨婵忍不住笑出声,说:“师叔祖,不带这样调侃人家名字的啊。” 老君红着脸,赶忙说:“我没有。” 姬旦下马还是不够利索的,人又着急,战场上都没跌马的人,在杨婵和老君面前表演了一下跌马是怎样的惨样,老君“诶呀”一声,一挥手,用风轻轻扶住了他。 姬旦安稳地落了地,忘了自己应该窘迫的事实,忙不迭地爬起来,跑了过来,他还喘着粗气,看到杨婵,颇有些谴责的意思:“怎么就走了?” 杨婵“啊”了一声,一手抱着四象,一手拿出装了很多糕点的乾坤袋,说:“还是从膳房里洗劫了一些东西的。” 当然不是洗劫,是那些侍女非要送给她们的,说是小殿下吩咐的。 四象出城的一路,一边吃,一边犯困,后来吃完手里的,干脆趴在杨婵怀里睡回笼觉去了。 姬旦憋了很久,终究没憋住,说:“可是,还没有道别呢。” 杨婵看着他忙的一身灰,说:“但你好像很忙。” 姬旦红着眼睛,冲动地喊道:“忙也要好好道别啊!” 说的很有道理,杨婵竟然无法反驳。 她把怀里睡大觉的四象摇醒,让她好好跟自己的小保姆道别。 四象揉了揉眼睛,最后还是被烛九阴给叫醒了,她也和老君一样懵逼地看着姬旦。 她那一家,就没有一个反应过来如今是个该悲伤道别的时候,她甚至扬了扬手,跟姬旦说“你好”。 那一战过后,以西岐对四象有点复杂的态度来看,她继续待下去当然不会是好事,杨婵来接她走是最好的了,这个道理,姬旦当然懂,但四象当了他好久的尾巴,又共患难了一次,对四象的感情难免深厚。 人有了感情,就总会做出一些不理性的事,这一点就算是懂规矩知进退的少年英才也逃不过。 姬旦看着四象一点也留恋的样子,眼睛更红了,她父母是仙人,她以后也会是仙人,都是仙人了,此一去,怎么还会回到这样的凡尘地,可他还是明知故问:“你,以后还来西岐吗?” 四象看向杨婵,杨婵哪里知道,就现在这破情况,有没有以后都不知道。 四象又问烛九阴,烛九阴表示都可以,他顿了顿,表示西岐的糕点还是挺好吃。 虽然他自苏醒以来就吃过西岐的东西。 四象“哦”了一声,答道:“会回来的。” 姬旦问了又不信,他问:“真的?” 四象双手抱胸,做出一派深不可测的模样,点点头,说:“真的。” 姬旦立即抬起手,应该是想抱她,但最后还是收回了手。 他一瞬不瞬地看着四象,说:“昨天的事,谢谢你了。” “哦,”四象摆摆手,大气地说,“不用谢。” 姬旦又一本正经起来,他眼里含着泪,哽咽着说:“你救了西岐城,便是我周氏的恩人,这恩我一定会还的,你记着。” 杨婵在一边想,你哥说我也是周氏的恩人来着,但他也没哭成这样啊。 嗯……难道是年纪大了不好意思哭了? 四象点点头:“好的好的。” 姬旦还是不信,看着她眼泪掉个不停。 杨婵觉得耽搁的有点久了,她是没关系,可是姬旦自己估计很忙,她从中插嘴道:“公子还很忙呢,我们就不耽误你了,先走了。” 姬旦立即说:“我不忙!” 杨婵:“……” 就是说,咱也不能瞎说啊。 杨婵看了看老君,期盼这位靠谱的长辈给点建议,可惜老君在人际关系上就是完全不能指望的,他看一时半会儿是不会道完别的,就坐到一边走神去了。 杨婵见他摆烂,叹了口气,也跟着在车的另一边坐着摆烂去了。 四象看着他哭,问烛九阴:“这回也是假哭吗?” 烛九阴答:“不,这回是真的哭了。” “啊,那怎么办?” 烛九阴知道怎么办,他勾起尾指,跟四象说:“小友跟他定个承诺好了。” 第449章 “怎么定?” “小友跟着在下说吧。” 四象点了点头,烛九阴说啥,她说啥,她先是在烛九阴的教导下用自己的尾指勾起姬旦的尾指,在他略诧异的神情中,一字一句地说:“等到金色的芸薹开满岐山的时候,我就会来西岐找你玩儿。” “如违此誓,万蛊噬心,永无来生。” 姬旦瞪大眼睛,挣扎着要让四象把这样重的誓言收回去,但四象已经傻乎乎地勾着他的尾指在他的大拇指上盖了个戳。 “好了,”四象松开手,摆了摆,“再见啦。” 姬旦懵懂地点了点头。 杨婵戳了戳一边走神的老君,老君“哦”了一声,拍了拍青牛,让它走了,于是青牛车缓缓驶过,可身后的姬旦一直没有走,一直站在原地,看着四象这边。 四象被烛九阴坑了个惨,奇道:“我怎么觉得不太对劲呢?” 烛九阴笑呵呵地坐在一边,也跟她拉钩盖章,然后说:“朋友不是这么做的吗?” 四象长长地“嗯”了一声,说:“我感觉不是。” “好,”烛九阴点点头,脾气很好地说,“那小友可以跟在下再探讨探讨。” 青牛车继续往南远行着。 * 远在武庚突袭西岐的时候,姬发带兵东进的步伐就已经压入潼关之前,犹如压天的黑云滚滚而来,大势之下,潼关的将领临阵脱逃,没了影子,风雨欲来时,小狐狸还在兢兢业业扮演她的“姜姬”。就算帝辛早已明白姜姬已死。 大周反了,武庚发了疯,带着朝歌二万精兵向西横行,去了小半个月,至今没有一点消息,朝野里因为没了太子殿下那些所谓的改革都落了空,这位积威甚重,又“受伤”多日的君王最终还是被请了出去。 帝辛一走,偌大的后宫里就只剩下了小狐狸,她身份已经暴露,当然不能再去前朝招摇过市,只能待在后宫里发霉。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小狐狸本狠狠教训过一次后,就再不敢乱动了,她除了应有的台词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多说,动也不敢多动,帝辛一走,她就缩在奢华的床铺上,缩成一团白色的小狐狸,用舌头舔舐自己身上养了近一个月也养不好的伤口。 她那多出来的一只尾巴,在刑讯的时候,那群混蛋人类觉得稀奇,在她哀求和惨叫声中生生砍了下来,露出一块惨红的伤口。 帝辛肯留她这个妖孽一命就已经很不错了,她当然不敢奢求他愿意花心思治疗她身上的伤,她知道在这个需要交换才能换来点什么的世界里,只有国师才是唯一无偿对她好的人。 国师。 一想到他,小狐狸还是十分委屈,不由得在心里多喊了几句。 毫无疑问,他是突然失踪了,连以前交代他手上的国事也被他放到一边搁置,不然武庚不会在下山回国以后就那么快掌握大权,小狐狸和申公豹也不会那么快被清算。 小狐狸现在自身难保,当然也没有机会去探寻申公豹的下落,想得差一点,可能朝廷这边的事情结束了,申公豹不需要再呆在这里,干脆金蝉脱壳走人了。 可是……明明都说好了一起走的。 小狐狸鼻子很酸,她从底层爬出来,挨打挨骂挨罚都是经常的事,可是,她从来没有试过在付出全部真心后被人当做玩笑丢在一边的感受。 心真的很疼。 明明演别人都演久了,怎么属于自己的心还是那么疼。 不过,她连疼都只敢小心翼翼,藏着掖着,她现在活着都困难,思考这些完全是多余的,而且如果不压抑自己的难过,到时候耽误了自己扮演姜姬,伤的是自己。 她蜷成一团,舔舐自己的伤口,心道,她不能再受伤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打算趁着这几天帝辛不在后宫的时候偷偷跑掉,跑到什么地方都可以,就算只做一只普通狐狸,滚到底层里跟那些低贱到跟牲畜没什么区别的小妖怪堆里也没有关系。 她反正就是从那里爬起来的,她不怕再爬一次。 而且,比起赤裸裸的争斗,在经历许多过后的小狐狸认为,人的世界远比妖怪要可怕、复杂得多。 正想着,屋外传来人的脚步声,小狐狸吓了一跳,左右望了望,看到了放置衣物的柜子,不管二七二十一,先一步把自己塞了进去,微微发着抖,小心翼翼地借着柜子外的一道小缝隙查看着屋子里的动静。 帝辛已经吩咐过,除了他,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独属于小狐狸的宫殿,帝辛杀人不眨眼,又毫无忌惮之心,时时发起疯来,后宫那些女人简直死着玩儿一样,没有人敢不遵循他的吩咐。 所以,敢违背帝辛的指令擅闯宫殿的人是谁? 小狐狸心跳如鼓,害怕来的是武庚的人,武庚那么想杀她,况且他是帝辛的儿子,就算因此动怒,帝辛也不会为了她这个赝品杀了他真正的儿子,所以,武庚肆无忌惮,而小狐狸战战兢兢。 “吱呀”一声,门开了,外面洒进来一个由阳光组成的金色二角形,某个人轻轻踏了一步进来。 真的闯进来了! 小狐狸浑身发抖,大脑急速运转,觉得自己又要大祸临头了。 可她光顾着害怕,没有仔细去看那个人的影子。 他走得很慢也很轻,像是一只大型猫科动物,走到路上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小狐狸眼前的一缕光变暗,他关上了宫殿上的门,慢慢朝屋子里走了进来。 第450章 他穿着一身宽大的黑袍,走起路来,那衣服轻轻往后飘动着,小狐狸看着那熟悉的姿势,心里冒出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她浑身颤抖地更加厉害,眼眶变红,聚起水光,张了张狐狸的嘴巴,只能发出一声短促的又低哑的惨叫声。 他怎么来了? 她想。 他不是失踪了吗? 如今形势如此,为什么还要冒险来到这个于他而言毫无用处的地方? 小狐狸怎么也想不通,她蜷缩在柜子里,明明想不通,明明心也疼的要死,明明也决定好了自己不再相信任何人,要好好做一只四处漂泊的小妖怪…… 却还是期待着他能来到她身边,推开眼前这扇紧闭着的柜门,像当年那样,将她从命运的泥潭中拖出来,将她带去更加广阔、更加安宁的远方。 想着想着,她的狐狸模样开始发生了变化,她慢慢变大,四肢慢慢变长,尾巴也逐一收掉,身上白色的皮毛逐渐隐去,尖尖的嘴收了回去,纯黑色的眼睛变大变长,拉成一双狭长而妩媚的狐狸眼。 狭小的柜子因为她的变化变得更加狭窄,她几乎不能动弹了,只能无声地流着泪,借着那一线天光,安静地瞧着他越来越近的影子。 他没有在空旷的屋子里胡乱寻找,他不仅知道小狐狸躲起来了,还知道她具体躲在了哪里。 这只活着都困难的杂毛狐狸要是躲只会躲在逼仄的环境里,用空间换取难得的安全感。 他停在了柜子的一旁,身处在明亮的天光中,无法借着柜子上的一条缝隙查看黑暗里的风光。 他抬起手,轻轻扣了扣柜子的门,然后听到再也藏不住的哭声。 她在哭。 意识到这件事,他的手滞在空中,没再敲了。 “娘娘。”他的声音平淡而又冷漠,却像是冬日里始终不结冰的水,潺潺流动,温柔绵长。 里面的哭声更大了。 他低下头,叹了口气,说:“微臣救驾来迟,还望娘娘恕罪。” 紧闭地柜门被“呼”地一下打开,露出一个衣着华贵却艰难蜷缩的贵妇人,她长着一张美丽却陌生的脸,那张脸不是什么姜姬的脸,也不是这世上任何一个人的,是她自己的脸。 是小狐狸,是苏妲己的脸。 申公豹脸上短暂地跃起浮光掠影一般的诧异,然后又迅速隐去,他上前一步,然后被小狐狸哭着抱住了。 她根本不喜欢做人,可是只有人才能这么彻底地拥抱他,于是她的身体顺从着她的想法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国师。”她喊。 申公豹伸出双手,将她从狭窄而黑暗的柜子里温柔地抱了出来,轻轻应了一声。 “我找了你好久,”她委屈地哭道,“但是一直没有找到。” 申公豹将她抱到床上,单膝跪在床边查看她浑身的伤口,只要不特意使用变身术,她身上那些醒目的伤口根本藏不住,看着看着,申公豹一向毫无波澜的心泛起波澜,反应过来的时候,小狐狸在喊疼。 他太失态,抓得太紧了。 “对不住。”他松开了手。 小狐狸却紧紧握住他的手,低头看着他那张不知为何毫无血色的脸,说:“没关系。” 申公豹淡淡地“嗯”了一声,看着他们相牵的手,说:“大周已反,大商被灭不过朝夕之事,你留在这也没什么用处了,我带你走吧。” 这正是小狐狸求得,只不过在经历了残酷的刑罚,在绝望之际,她没想到申公豹在事情结束后真的可以带着她一起离开。 她擦了擦眼睛,用力点头,抱住申公豹,说:“那我们去哪?” 我们? 申公豹听出她话中的期待,抬起手,将她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摸着她伤痕累累的脊背,心里想,没有我们。 他们就这样离开了瑰丽却罪恶的商宫,出去以后,小狐狸把苏妲己的名字又捡了回来,安在自己头上,要求申公豹不要再称呼她娘娘了,要好好叫她名字,但申公豹明显是无视了她的需求。 她一身是伤,变成了一只小狐狸,挂在申公豹的怀里,毫无目的地在人间游荡。 她本来闹着要去涂山耀武扬威,被申公豹凉凉地拆台,告诉她,她现在既没有两条尾巴,也没有高强的法力,自身难保,就不要去涂山招摇过市。 她表示很生气,而且要大生特生,娇纵的样子就像笃定了申公豹会好好哄她。 申公豹却也如她所想,千依百顺。 她本来想再作一点搞一出离家出走,但是一个人多远走几步,就发现混战的世道,不太适合她作天作地,她很能屈能伸,又灰溜溜地跑了回去,从背后抱住洞府里捣鼓药材的申公豹,宣布:“我决定暂时给她们那群恋爱脑留点面子,不去招惹他们了!” 申公豹咳了咳,弯下腰,扔掉放在自己腰前的手,完全不理她的宣言。 待她要闹时,他打量着手里晒干可以制药的昆仑雪莲,淡声问道:“你不去涂山,不是还要回青丘衣锦还乡吗?” 小狐狸涨红着脸,被申公豹说过一顿,她知道就眼下的情况回去不过是自取其辱,但她被戳了痛处,开始跳脚,发出刺耳的狐狸叫。 申公豹蒙住她的嘴,皱着眉,不适地说:“闭嘴,不雅。” 小狐狸:“……”我又要闹了! 第451章 她从人又变成狐狸,放心地在洞府里打滚,滚来滚去的,直到被申公豹勒令过来喝药。 自从跟着他走出商宫,她的日子就是养伤养伤养伤,喝药喝药喝药,无趣极了。 而且那药苦的要死,她才不要喝,满山乱跑,然后被申公豹面无表情地抱回来。 药碗怼在嘴边,申公豹命令道:“一滴不剩喝掉。” “那我不喝呢?” 申公豹发现她是在认真作妖,瞟了她一眼,道:“你不喝,那我只能掰开你的嘴了。” 小狐狸熟练地给他抛了一个文雅的媚眼,声音也变得暧昧:“你喂我,我就好好喝完。” 申公豹闻言,只安静了二秒,在小狐狸以为自己奸计要得逞的时候,掰开了她的嘴,把药灌了进去。 小狐狸一直挣扎,最后还呛到了,可申公豹真的一滴也不准她浪费,死死捂住她的嘴,任她在自己怀里扑腾。 扑腾完,那药也喝完了。 小狐狸呛的狼狈不已,生气极了。 申公豹不理她,晚上睡觉的时候,小狐狸还是在生气,但申公豹完全不管。 他们睡觉是分开,小狐狸一直不知道申公豹睡在哪里,申公豹也从来不告诉她,平时她就好奇一下,今天她就非要把他抓出来,趁着他睡觉,也灌他一碗水,好好报复他。 她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水,学着平时申公豹走路的样子,一点声音也不发出来,翻遍了洞府然后看到了一只蜷缩在隐蔽地方的巨大的黑豹。 它喘着粗气,十分痛苦地缩成一团。 小狐狸知道申公豹是妖怪,但她一直不知道他原型是什么,申公豹似乎笃定要一直做个人,尽全力要跟妖怪的原身切割,无论怎样都不会暴露自己妖怪的原身,可是……今天这是什么? 小狐狸不敢相信那只虚弱的豹子就是平日里顶天立地的申公豹。 她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却还是走上前,然后那只豹子忽然睁开黑色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月夜里披着人皮的她。 小狐狸小心翼翼地喊:“国师?” 那只豹子的呼吸短暂的停了一瞬,他就这样狼狈地和小狐狸对视一眼,然后迅速在黑夜里离开,很久也没有回来。 小狐狸至此再也没见过申公豹,她觉得自己可能是说错了话,或者做错了事,申公豹又不要她了,她后悔极了,然而等无可等,从洞府里跑到山外的时候发现这山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禁制,怎么也出不去了。 她只能蜷缩在结界里,祈求着申公豹的又一次来临,在此期间,她的伤奇迹般地好了,不止如此,她陡然多出千年的修为,长出了五条尾巴,她左想右想,想到申公豹手里那些非要灌到她嘴里的药和他身上无法痊愈的伤以致要在黑夜里变成他厌恶的原型。 她忽然发现自己犯了大错。 申公豹在半个月后还是回来了。 只不过,他这一次伤重得就算变成人也藏不住了,他的黑袍浸满了血,衣服结成了坚硬的纸,抱起来非常咯人。 小狐狸一看到他就立马抱住他,生怕他再次跑掉,可她不管怎么像人一样拥抱他,他都会离开。 他这一次就是来道别的。 他坦白了自己的伤情,说是修炼万年的仙人伤的,治不好也活不长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把留给自己的保命药给我?!” “保命药?”申公豹摇了摇头,说,“我留着它不是保命的,嗯,这昆仑雪莲算是我过往的纪念品吧。” “骗子。” 小狐狸吼道:“大骗子!” 申公豹点点头,温声道:“我本就是骗子。” 小狐狸愣了愣,听他说:“不管我怎么模仿做个顶天立地的人,我都是烂心烂肺的妖怪。” “我狭隘、嫉妒、傲慢、敏感、贪婪,”他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这就是我,天生的妖怪之心。” 小狐狸红了眼眶,哭道:“我不懂,你为什么非要做个人?!” “不知道。”申公豹想了想,说,“我可能认为做人很好吧。” “可是你为了做人累成这个样子,又伤成个样子!值得吗?” 申公豹闭上眼,想起很多年前,元始天尊远行在雪中顶天立地的背影,摸着滚烫的心,说:“或许,是值得的吧。” 小狐狸跑上前,又一次抱住了他。 申公豹回拥了她,然后拉着她的手,来到了铺满书卷的石桌上,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还是刚刚捡到小狐狸时,抓住她的手,教她写字,一字一句,一笔一划,字字清晰。 小狐狸一直在掉眼泪,泪水落在竹简上,洇湿了上面清晰的字迹。 申公豹停了笔,他道:“我这次回来是跟你道别的。” 小狐狸瞳孔一缩,立即偏过头去看他,申公豹解释道:“为了阐截合流,阐教由我开始挑动起了阐截旷世之斗,这一场大战,就算是赢,也会是败。” “阐截所有的损失,人间所有的灾难,这一切的因果,我身在其中,必定要承担。” “我注定因此而死。” 小狐狸想要挣扎,申公豹从背后轻轻拥着她,温柔地抓着她的手,在空白的竹简上,浓墨重彩地落下一个“死”字。 “娘娘,”他依旧那样称呼她,“我既不想重伤病死在路上,也不想被随便什么人杀掉。” 第452章 “我想死在我师兄手里。” “这是我欠他的,我也跟他说好了,”他脸色苍白,神色平和,“善恶终有报,这是我作为人的圆满。” “……那我呢?”她哭着问。 申公豹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吃下了昆仑山的千年雪莲,以后就不会再被人随意欺负了。” “娘娘,”他说,“活着,对你而言再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你不用依靠谁,也不必和什么人做交易,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脸上流露出一个笑,“你顶天立地做个人也好,逍遥自在地做个妖怪也好,随你喜欢。” “你自由了。” 小狐狸抓住他的手,忽然说:“我喜欢你。” 申公豹愣了愣,拿笔的手滞在空中,听小狐狸说:“我想去涂山耀武扬威,也想回青丘衣锦回乡,还想去昆仑山看你过去的时光……” 她握笔的手攥成了拳头,哭着说:“但这一切的重点是和你一起。” 申公豹眨了眨眼,面对小狐狸终于说出口的直白的告白,一如既往地平静,他说:“我有一颗妖怪的心,我狭隘、嫉妒、自私、傲慢、贪婪、偏执,好像很难学得会这些美好的感情。” “可我就是妖怪。”小狐狸反驳道。 “是啊,”申公豹说,“我现在发现人和妖怪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他将怀中的小狐狸抱在铺满书卷的石桌上,低下头,看清了她的原身,他用手指点了点她的眉心,就像当年元始天尊点化他一样点化了这只与当年的他一样执着、一样可怜的小狐狸,他笑着说:“你的生命还有很长的时间,就算没有我,也要一个人走下去。” “不要彷徨,不要犹疑,不要绝望,不要怨恨,”他抬起头,放下点化的手,温柔地说,“你会成为天之外最自由、最光明、最坦荡、最厉害的仙狐。” 他这个烂心烂肺的妖怪在谎言和阴谋之外,将他全部的真诚、美好堆在她面前。 “娘娘,”他的笑容无比真诚,“做你自己的天吧。” 第142章 绝路 南边的情况没有比北方好多少。 杨婵一行向南行时照样看到了很多难民和成片枯萎的树木以及再不复生机发出腥臭味儿的河流,人间万物正在凋零。 四象觉得冷往杨婵怀里缩,杨婵抱着她,看着天边的颜色,忽然说:“冬天好像来了。” 老君闻言,看着手里放着的从西岐带出来的凋零的花朵,说:“是,冬天来了。” 一路上,他们遇到了太多不好的事情,行程不由得放缓了很多,但即便是放缓也从来没有停下过。 但当他们走到了华山时,终究短暂地停下了旅途。 杨婵当年在华山呆了三年,也护了他们三年,借着宝莲灯,听了他们所有人的愿望,几乎成了此处的山神,在李靖那把大火烧了这里之前,这里曾是不问世事的真正桃花源,可是,杨婵死后,这处桃花源终究被卷进了人间的灾难之中。 满山的翠绿化作了枯黄,曾经漫山遍野奔跑的小动物们早就不见了踪影,山路倒是依旧高耸,杨婵带着老君和四象一路艰难上行。 四象在华山时的年纪太小,再见到华山时就已经是和寻常人间没两样的破败之景,她理解不了杨婵心中的惆怅,下了车,像只撒了欢的小狗,抬起双手,跟烛九阴在枯黄的草地上跑来跑去,嬉戏打闹。 杨婵一直很沉默。 不过,她在看到真正的人间之后,就一直很沉默,这一点一直陪着她旅行的老君十分清楚。 杨婵看了眼身旁随着她慢悠悠向上走的老君,说:“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 老君轻轻“嗯”了一声,他总是善于倾听。 “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杨婵望着华山的破败,心中的沉痛难以言喻,“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依着记忆沿着山路继续往上走,要抵达山腰那座道观,需要绕着山走很长很长的路,在此期间,一定会与山上许多人家相遇,山民十分热情,尤其是对有求必应的杨婵,一旦碰到她总是会送一些山货。 他们知道她和杨戬兄妹都是有法力的神仙,不太怕她,却有点害怕杨戬,不过就算很害怕,这群热情到自来熟的村民们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擅自跟杨戬混熟了,山里山外的老乡们看着他那张帅气的脸蛋,一直摩拳擦掌打算不要脸地介绍自家的姑娘跟这位“神仙”认识认识。 这些淳朴的山民心里总有小九九,打着注意要跟圣母娘娘做亲家。 他们很喜欢她,也很依赖她。 真心换真心,杨婵当年也同样不愿意跟着杨戬下山去寻求漫长的生命。 他们都说人心复杂,他们懦弱、贪婪、自私,这也不好,那也不好。 可杨婵觉得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她有一颗凡心,和他们一样贪婪、一样弱小、一样自私,从始至终都觉得人间很好。 她走到了半山腰,路过了山民们曾经住过的地方,这里已经完全破败了,人们战战兢兢地住在房子里,山上几乎是“弹尽粮绝”,将近他们失去杨婵四年过后,他们再不能安稳地待在华山里,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安心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这天下除了西岐,到处都在打仗,这些作战的奴隶们胆子最大的和最小的死在战场上,中不溜地拼死一搏逃离了战场,他们有力气又没有饭吃,自然而然成了流寇,而那些小诸侯们没有粮草了也会理所当然地劫掠国境内的百姓。 第453章 世道乱的一塌糊涂,华山也没有成为例外。 雪上加霜的是,神仙们打仗,打的山河破碎,打的煞气肆意,万物再难新生,于是整个人间被拖着病入膏肓,人间里存活着的凡类们被拖着进入了永远的寒冬,苟延残喘。 杨婵走在安静又破败的村落里,以为山上已经没有人了,但她没想到的是,当她往里走的时候,听到人声,她立即抬头看过去,听到有个人难以置信地喊:“是圣母娘娘吗?” 杨婵愣了愣,转过看过去,看到那个最开始向自己许愿的男人。 她记得,他的愿望是讨个媳妇儿。 杨婵向他走了过去,她越走越近,那个男人看着杨婵越来越清晰的面目,不由得落下热泪,哭道:“我就知道是您!” 紧接着他,山上有许许多多的人冒出头来,一双双黝黑的眼睛,饱含着期待和惊喜地看着她。 就算是这样的荒年,杨婵依然被他们热情地请进屋里招待,他们拿出手里最好的食物、最好的酒水招待杨婵一行人。 一山的人围城一团,挤在男人狭小又破败的家里,只为了看杨婵一眼。 男人和他夫人在屋里屋外忙活着招待杨婵,他们面色灰败,紧皱着眉头,明显是愁云惨淡,但是在看到杨婵时,他们却喜上眉梢,满脸微笑,看不出苦色。 老君狼狈地被人围观着,思考着要不要拔腿就跑,被杨婵和四象双双摁住不准跑。 老君跑不掉,只能攥着酒杯,讪讪地跟热情的山民们一一敬酒。 那些山民看到杨婵就像看到母亲一样,也不管杨婵是不是长得像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倒苦水,哭成一团。 杨婵从他们七嘴八舌的抱怨声中,大概拼凑出山民们这些年的遭遇。 当年,她一死,太乙带着四象和哪吒离开了华山,之后帝辛短暂地停止东征,天下又因为她久旱逢甘露,生机勃勃,但紧接着历史再次重演,帝辛在国师申公豹的撺掇下再次东征,这一次东征有一个祸国殃民的战利品——妖妃苏妲己。 苏妲己入宫后,借着泼天的恩宠很快将手伸到前朝,无数忠良贤臣因此被害,人人自危,这一场动乱连王室的自己人也没有放过,以王叔比干为首的一众王室惨遭屠戮和驱逐,这些王室带着兵马良将投奔各地诸侯,那些地方诸侯本就因为帝辛前些年东征,掏空了他们的腰包而不满,这下子有了理由,加之,众所周知又备受尊崇的老文王被帝辛囚禁,许多诸侯因此有了不臣之心,动起了歪心思,他们摩拳擦掌开始明争暗斗,妄图能撬大商的墙角。 然而,帝辛骁勇善战,就没有输过,这些没什么胆量的诸侯们不敢打,就撺掇着收留的那群本就爱内斗的王室们打,意图坐守渔翁之利。 一开始一个人这么想,后来是两个,紧接着是一群,像是尝到甜头的苍蝇,蜂拥而至,因此诸侯之间大战小战不断,兴亡百姓都得苦一苦,华山受其波及,数不尽的青年逃不过征兵被迫上了战场不说,连沉重的赋税也压到了他们头上,过得苦不堪言。山民们祈求着死去的圣母娘娘重新来到人间,在那个被烧毁的神庙里求了又求,却让一只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蹦出来的妖怪给得了便宜,她伪装成杨婵的模样,收纳山民们的供给不说,还强迫山民们借着许愿与她签订“合约”,借着杨婵的皮舒舒服服地做了个野神仙,吃掉了不少山民。 这真是雪上加霜,山民们在知道她不是显灵的圣母娘娘后,合力将她驱逐了出去,也幸好当时向天求雨的华山圣母在山下名声大噪,被赶下去的假神有了更好的去处不至于跟他们鱼死网破,不然又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山民就这样苦着日子过了好几年,有些受不了的就往外跑,但是山下日子还不如山上,这里虽然也苦也穷,却至少不会莫名其妙撞上诸侯混战,不过很多跑出去的人回来后都得到一个消息。 他们的圣母娘娘好像真的复生了。 山民们欣喜若狂,又都回到山上,等待着圣母娘娘的降临。 杨婵看着他们的眼泪,沉默许久,说:“可我一直在西岐,你们在这里等着也无用。” 这些淳朴的山民们笑呵呵地说:“外面打着仗呢,像娘娘这么良善的神仙,肯定得一路走一路救人,一路上肯定会耽搁很长时间。” “不过西岐离这里不远,我们一直相信您会回来的。” 杨婵来这里就是路上遇见而已,完全是意外,她没有他们想的那么好,专程天降下来拯救他们。 她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 但那些兴奋的山民们看不懂她的羞愧,他们继续兴高采烈,热情洋溢,那个最初向她许愿的樵夫又哭又笑,道:“我都跟我媳妇儿还老是说,如果您在的话,安儿就不会死了。” 杨婵立即抬起头,问:“安儿怎么了?” 樵夫成亲后不久,就有了孩子,名字还专程找杨婵取的,叫永安,就是希望那个孩子永远平安。 不过杨婵这个人可能天生就跟取名这件事不太对付,被她取过名的孩子都死了。 陈塘关那时候是这样,华山也是这样。 樵夫身旁一直沉默的女人忽然哭了,她说:“他饿死了。” 她看着杨婵桌子上的东西,声音很轻:“他饿死之前要是能吃这么好就好了。” 第454章 樵夫闻言一惊,连忙说女人晦气,把她赶到屋子里去了,热烈的气氛因此阴沉下来,杨婵听到屋子里传来的女人失去牛犊后母牛一样低低的哀鸣声。 樵夫的神情有些尴尬,不止是他,大家的神情都很窘迫。 看看桌上的那些四象嫌弃吃的东西,其实是他们的所有了,难得圣母娘娘来到,他们却不能像当年一样拿出新鲜的果蔬和山货进奉娘娘。 老君喝酒的动作也停了,他拿着酒杯看了杨婵一眼。 杨婵站起来,说想要上山看看。 大家忙不迭地点头,争相为杨婵指路。 当年那个修得高大巍峨的道观早被李靖一把火烧了干净,后来的道观又是山民们自发修得,这些年他们的日子过得越发艰苦,后来的道观当年比不过从前,不过,至少能放下一尊巨大的神像。 杨婵跟着他们走过了当年烧毁的道观,走到了山腰另一边的位置,看到了新的道观。 老君踏入道观以后就停了步子没再往前走了,四象却不明所以地蹦蹦跳跳,杨婵被人们簇拥着来到了他们精心铸成的神像前,他们的目光饱含着期待和喜悦,看了看那座高大却温柔的神像,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身旁活生生的杨婵,像是等待母亲夸奖的小孩子,不安、喜悦又期待。 杨婵抬头一望,看到了自己。 她披着雪白的头发,柔和的眉眼低垂,半掩一双璀璨的金眸,手持宝莲灯,神情悲悯,眉宇间含着淡淡的忧愁,淡粉色的唇轻抿着,蓝色的鲛纱飘飘若仙,恍若九重天上降临的神女。 她有一颗凡心,和他们一样贪婪、一样弱小、一样自私,说到底只不过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凡人,可她这样的人竟然被供奉在高台,成了神。 人、人、人、人。 神、神、神、神。 她这样的人,竟然是神。 她心中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受,像一块难以融化的冰哽在了喉咙上,上下不得,水火不容。 然而,冰块被滚烫而炽热的人心包裹着总会融化,她仰着头,眼前的自己变得模糊,失神时她听到四象捧着她的眼泪,大惊小怪地喊道: “娘,你哭了。” * 通天从碧游宫中七七四十九重小境界里终于苏醒。 刚刚苏醒,他头疼得快要裂开了,他摁着头,拖着宽大的衣袍,从碧游宫中最大的寒潭中爬了出来,他一身都是足以凝成冰的冷水,但一爬出寒潭,正好浸在蓬莱岛终年温暖的阳光里,身上的寒气逐一散去,冰火两重天,实在不太好受。 他叹了一声,自言自语:“年纪大了,倒也不能这么折腾。” 随着他走动的步子,没过半身的寒水逐渐褪去,他整个人都逐渐浸在温暖的日光之中。 宽大的衣袍因为浸了水变得沉重不堪,紧贴着他的皮肤,死死坠着,重的要死。 好烦。 他抬起一手,身上迅速聚起温暖而和煦的风,轻轻一吹,身上的水就全干了,他这才算觉得舒服了,揣着手,赤着脚,往外慢悠悠地走,走到外面,等候已久的无当圣母激动地跑了出来,站在他身前,要哭不哭地说:“师父,你没事!” 通天摸了摸下巴,笑了笑,说:“收个正经人还蛮有意思的,平时一个屁也蹦不出来,关键时候哭的倒是最响亮的。” “师父!” “诶呀呀呀,对不起嘛,”通天笑呵呵地说,“开个玩笑怎么还生气了?” “这个玩笑不能开。” “我知道,”通天像是想到什么往事,怅然地叹道,“我知道。” “您身上的伤好全了吗?” “嗯,差不多吧,”通天拍了拍胸腹上那个曾被捅穿的大洞,说,“拿线缝了几针,勉强堵住了,养了这段时间,也差不多该好了。” 无当圣母看着他苍白的脸色,知道他肯定说了谎,她死咬着唇,终究没有多说,依旧如平时一样,作为最沉默的一个弟子,伴在身侧。 通天看她一脸便秘的样子,哄道:“要哭就哭,要笑就笑,你怎么总这个样子?” 无当圣母低下头,说:“师父恕罪。” 通天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头:“当年捡你的时候我觉得你就该跟着玉清混,顺天克己,真是个修无情道的好苗子,可惜生了个禽兽身,也只能委屈委屈跟着我虚度时光了。” “若不是你自己努力,我看呆在截教的你,怕是这辈子都仙途无望了,”通天“嘶”了一声,像是发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悄摸说,“偷偷告诉我,你们修这种道的人,是不是都是卷王啊?” 无当圣母无奈道:“师父,你不要再说些无聊的话了。” 通天“呵呵”两声,有点不想走了,顺势坐在草地上,望着蓬莱岛千万年不变的风光,感叹道:“哎呀,这也不笑,看来我调戏仙女的功力减退,这辈子怕也是讨不到老婆了。” “师父……” “好啦好啦,别总一副全天下我最有口难言的样子,”通天双手抱胸,说,“有话快说,有屁就放。” “您的伤真的好了吗?” “好吧,”通天说,“大小姐这次确实是有点狠,给我捅了个对穿,没个百八十年是好不了的,也怪我,上赶着送人头,谁知道,嘿,这臭小子竟然不是来杀我的。” 第455章 “啧,”他烦躁地挠了挠头,“我真是蠢,白挨了一刀。” “不过,”他又莫名其妙地笑道,“这是不是也说明大小姐功力再次精进,境界已经远超了我们这些师兄弟,奔着当年的师父去了呢?” 无当圣母跪坐在身旁,听他无意义的念叨他总是过不去的昆仑山,他说:“我这辈子估计是达不到师父那个地步了,哎,心气儿散了,再没当年那个狂的找不到边儿的样,我本以为自己算是懂得了些道理,结果,刚刚发现自己这些年就是在得过且过啊。” 说着说着,他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出了眼泪,然后蜷缩成一团,笑声戛然而止,什么声音也没了。 无当以为出了什么事,连忙跪到地上去拉他,通天却没有起来,他起不来了。 好烦啊,他想,真的好烦啊。 他抓住无当的衣袖,问:“我的宝贝徒弟,你说说,我这些年到底在干什么?” 他声音变得越发低沉:“我还想像师父说的那样自由一点,随便做个什么,做妖怪、做妖魔、做人、做神仙……哪怕是当只畜生呢?” “可我做了什么?” “害死了师父,违背了誓言,放纵手下弟子作恶,如今还因为我,整个截教将逢大劫。” “我真不是个东西。” “师父。”无当强行将他拖了起来。 “截教无道。”通天看着无当,透过她,不知道在跟谁对话,“你所期盼的另一半大道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无当抓着通天的手,却说:“无道便是有道。” 通天失神的目光逐渐聚合,听到无当说:“师父,道不可名,无道便是有道。” “这就是你的自在道,”无当顿了顿,强调道,“而你本人,就是截教弟子的永生之道。” “师父,”无当说,“截教不能没有你。” 通天挣开了她的手,站了起来,无当则双膝跪下,说:“我们本是无处可去的小妖怪,左不过十来年的寿命,而就算是这样短暂的生命也充满着迷茫和痛苦。” “如果没有你,我们不会有今天。” “你给了我们去处,指给了我们未来,”无当望着通天数万年没有改变的少年模样,坚定地说,“那你便是我们的道。” “人怎么能做缥缈的道?” “可以,”无当看着他,“可以!” “我、我们,这千万年都是这样过来的。” 通天看着她,良久,将手轻轻放到无当头上,无当愣了愣,看着背着阳光的通天,听他说:“我只给了你们术,没有给你们道,所以,无道的你们只能看向我,仰望我、追随我、包围我、敬爱我、恐惧我、偏执于我,你们和我当年遇到的那群妖魔,没有区别。” “你们最终会害了我,害了自己,害了……昆仑。” “师父……” “无当,阐截两教同归昆仑,同根同源,相生相克,我本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可是有人告诉我,他看不到希望。” “所以,他要打败我,将分开的两教聚合,将两分的大道合一,让一切的一切从头再来。” 通天踌躇片刻,带着期待,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觉得他说对吗?” 无当的表情扭曲了一刹那,又立马恢复了原样,她说:“师父,你不要被天尊蒙蔽了眼睛。” “你至情至性是世上难得单纯的好人,而他不是,他道貌岸然,暗度陈仓,诡谲至极,对你,对截教早有了杀心,你以为他废了这么多功夫又亲手杀了我们这么多弟子,真的是跟你握手言和,从头再来的吗?” “师父,”无当厉声道,“他不过是找个正当的理由屠灭我们罢了!” “是吗?”通天闻言,很是平静,“你是这样想的吗?” “不只是我,”无当向后一指,“我,截教弟子,还有全天下的仙人都是这样想的。” “师父,已经几万年了,天尊斩了多少次三尸?怕是早将良心斩干净了,”无当太过激动,口不择言,“你以为他还是当年不管不顾,不惜犯下弑仙的大罪也要将你背出北海,将你藏在人间的师兄吗?!” “他依旧与你相生相克,却再不是你没有血缘的哥哥了!!!” 通天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他看着他爱护数万年的弟子,脸上头一次冒出了杀意,他说:“我好像对你有点太放心了。” “我的宝贝徒弟,这些年,你究竟看了我多少回忆?” 无当脸色一白,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立即叩首请罪。 通天的威压从天而来,迫使无当将头压得更低。 截教上下从不懂规矩,就是因为通天是个太随和的家伙,他自在,无所谓规矩,也无所谓别人是否规矩,于是将截教养的越来越大,越来越胡作非为,可是,这不代表他们不怕通天。 相反,他们很怕他。 他们怕他抛弃他们,也怕他动怒惩罚他们。 通天此人说好听了叫至情至性,说难听了是个不管不顾的家伙,他不管是杀人、还是救人都无所顾忌,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不可杀的,也没有什么不能救的,所以,就算是再亲厚的弟子一旦犯下他无法饶恕的罪过照样会被他亲手杀掉。 无当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在死亡的恐惧下,拼死抬头,倔强地看着通天说:“你不能被自责和愧疚蒙蔽了所有,师父,往事已经过去,你下了昆仑山,就再没有回头路了。” 第456章 “我们只有你,而你,也只会有我们。” “师父,这就是你和我们所有的如今。” 通天的杀意骤停。 无当松了口气,现在已经完全暴露了,她索性借着他回忆里所有的爱和痛,让他回头,她说:“师父,道祖当年在北海点化你时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通天不言,无当在一边说:“清气所化是生灵,浊气所化也是生灵,既然是生灵,那便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人神如何?妖魔又如何?自由地活着本身无罪!” “师父,你无错,我无错,截教无错,”她喝道,“错的是越来越狭隘的元始天尊!” “哪里有什么融合,他一个一个杀下去,妄图剔除眼前的绊脚石,只不过想彻底斩除相反的道。” “若任由他杀下去,截教必亡,剩下来的只有一个回不了昆仑山的你而已。” 通天突兀地叹了一口气,无当一愣,听他说:“你看我怎么说来着,你们终究会害了我和你们自己。” “瞧瞧,多想把自己送上战场又多想让我给你们陪葬啊。” “哎,”他叹道,“你代我劝劝他们,我就算了,别把一些有望仙途又无心争斗的小家伙卷进去。” 说罢,他背过身,又慢悠悠地往前走,无当看着他的背影,大声呼喊师父,他却不应,他赤着脚,微微驼着背,落寞地自言自语:“不过说的也对,回昆仑山?我这样满身罪孽的家伙,哪来的脸回昆仑呢?” “哎。” 他又叹了口气, “真是,无路可回啊。” 第143章 混沌 通天在还没有获得通天教主这个称号,在还没有获得上清这个名字之前,是一团刚刚生在世上的混沌。 没有名字、没有归处、没有可以栖息的地方。 他生自天崩地裂时落下来的混沌之气,本是一团黑漆漆不讨厌人喜欢的混沌,没有自我,没有灵智,甚至连一个单纯的生灵也算不上。 总的来说,跟天底下的风雨雷电差不多就是一种存在但不存活的物质,不过,他比人家讨厌的多,所经之地莫不陷入混沌抹为虚无。 他比“死”还可怕,他一旦出现就代表着一切都将化为虚无,不复存在。 由此可见,他对着这个生机勃勃的世界来说到底有多讨厌了,可是他这一团黑漆漆哪里知道自己有多讨厌,反正天也崩了,地也裂了,三界又有重回混沌之势,他这一团乌漆麻黑就跟着风雨雷电一样顺势而为呗。 不过这个由盘古开辟的世界到底没有重回混沌的一团,女娲以身补天,弥补了天地的裂痕,三界又重新划分开来,甚至有了这一次之后,化为天道的众神意志将三界分的更加清晰,不允许任何人僭越三界的界限,这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难警示着每一个人,时刻预防着“融合”的悲剧再一次发生。 不过女娲到底是干大事的,不拘小节,把他这一团黑漆漆忘到人间了。 也许是女娲死前用宝莲灯镇压三界魂灵那一场壮举影响了这一团没有灵智的黑气,让其生出了灵智。 不过这个灵智不是什么高级的,就像最低等的动物,唯一的意志就是活着。 要在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里活下去可不容易,尤其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虚无,为了活着,他本能地寄生,他在很多生灵体内寄生过,但他们很快都被他吞掉了。 他也不是故意的,是真的没什么办法。 为了长时间地“活着”,他只能不断寄生,活的死的,他不在乎,他就是一心活下去的单细胞动物,没有道德良心一类高级的想法。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总之,他到后来奇迹般的有了复杂一些的想法。 他坐在人间的战场上,寄生在一个小孩儿身上,用小孩子的身体头一次起了闲心观察起这个世界,死人、鲜血、哀嚎、哭喊,还有,战士们死前呼唤的“母亲”。 他在那一刻陡然生出了人心。 他看着自己现在的躯壳,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具躯壳也得控制不住的消亡,然后他又得再找下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到底什么时候是尽头。 一直拼命活在这世上的他,不想活了。 他打算去死。 不过死前,他打算像个人一样试着活两天,他顶着一具小孩子的躯壳在战场上游荡,搜刮着战士们怀中紧紧揣的来自家乡的礼物,是吃的就尝两口,不是吃的就看看,他翻开一张羊皮卷,看着上面简陋的家书,看的挠头。 靠,他是个文盲。 写的什么鬼玩意儿,尽在鬼画符。 真是无聊。 一边骂,他一边把羊皮卷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站起来打算继续搜刮,不过,就在这时有一个人挡住了他的前路。 这个人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头戴方巾,书生打扮,长得好不好看,他一个没有审美的混沌倒不是很清楚,不过,这个人是唯一靠近他的活人,蛮稀奇的,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后听到那个人的笑声。 他拿着折扇在手上轻轻一打,说:“天下无奇不有。” 这啥意思? 文盲的他属实是没听懂。 他傻愣在那,不知道那个看着他的人在心里已经将他的生死走过几轮了,一直被盯着看也挺难受的,这个人再稀奇,他也不能为此放弃一整片“草原”啊。 第457章 他把他晾在一边,继续搜刮那些遗物,那个人就一直安静地站在战场上看着他像个食尸鬼一样四处抛来抛去。 混沌这时候想死,那个人职责所在也该杀他,可好巧不巧,那个人心软了。 他将有了人心的混沌带进了风雪漫天的昆仑山,混沌捧着一只烧鸡本着也没几天好活的心,吃的很欢快,然而,吃到烧鸡的第一刻,他不想死了。 靠,他想,这个世界也太美好了吧。 当然,这个美好的世界要是没有乱砍人的小冰块玉清就好了。 他明明都不想死了,别乱砍人啊。 他被洗的干干净净,还换上了一件体面的衣服,乍一眼看人模狗样的,当然,前提是玉清不会把他揍得鼻青脸肿。 他在昆仑山被给予了名字,成了上清。 上清坐在站在雪中,在玉清的教导下向鸿钧行礼,但他没个正形,站没站相,坐没坐相,四肢各动各的,好隆重的一场拜师礼,最后还是被他搞砸了。 玉清气的嘴都歪了,但只是黑着脸“哼”了一声,就气呼呼地离开了丢人的现场。 老好人太清坐在一边尴尬地扣地,看了看他,当与上清视线对上的时候,又立即尴尬地去看天。 好家伙,他是不是得稍微羞愧一下啊? 他摸了摸鸿钧点在他眉前朱砂,心想,自己后来能长久地用一副躯壳活着,估计这位无所不能的神仙是帮了大忙的。 鸿钧给了自己名字,给了自己的师门,给了自己活着的躯壳。 他这么好,自己却一件事也办不好。 拜师礼散开后,上清难过地蹲在雪里,任大雪把自己埋进去,就在这副躯壳要被自己折腾死的时候,鸿钧又一次来到了他的身边,他用折扇别了别他身上的冰雪,笑着问:“发生什么了,怎么忽然想不开了?” 上清眨了眨布上雪花的眼睫,发现自己哭了。 靠,他竟然像个人一样难过了。 他呼出一口热气,哽咽着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鸿钧收了收折扇,想了想,奇道:“我对你好吗?” 上清哭道:“你是我爹吧。” 鸿钧哈哈大笑,牵着他的手,把他从雪里拔了出来,他说:“可别这么喊我,会有小家伙吃醋的。” 一大一小牵着手走出了大雪中,然后撞见了等在雪中的玉清。 他看了一眼上清,焦急地上前一步,又立即别扭地扭过头,颇有些窘迫地踉跄着离开了雪地里。 上清牵着他新爹的手,跟他告状:“这混蛋铁定又是来揍我的。” “哎呀呀,”鸿钧用折扇轻轻敲了敲他的头,说,“他这一回是来救你的哦。” “救我?”上清震惊地五官都放大了,“你是没看到他把我往死里打的样子啊。” 鸿钧语不惊人死不休:“这不是没死吗?” 他笑呵呵地说:“他在跟你玩儿呢。” 上清属实是见识短浅没见过这种玩法。 鸿钧看着玉清僵直的背影,颇为有些欣慰地说:“毕竟是成了师兄,也算是有了责任心了吗?” “师兄?”上清惊讶地看着玉清的背影,属实没从他冷冰冰的背影里看出这两个字。 “师父,你不然跟我解释解释什么叫师兄吧。”上清实在是参不透了。 鸿钧想了想,说:“师兄啊,就是没有血缘的哥哥。” 他估计是故意的,用一种很肉麻的语气,对上清笑着说:“哥哥很喜欢你哦。” 上清大叫一声,甩开这个新爹的手,掉头就跑,他跑得飞快,很快跑过了走在前面为了维持形象故意走得很慢的玉清身边,玉清看着他又跑又鬼哭狼嚎先是愣了一下,接着嘴角有了笑,找到了他熟悉的与上清交往的方式,拔出剑来,跟着跑了过去,吼道:“鬼叫什么?!这里是昆仑山,给我闭嘴!” 鸿钧调戏成功,在身后哈哈大笑。 上清天天被他这位师兄暴揍,但他偏偏没有眼色,看不出玉清的身份,把他当做个普通弟子,玉清敢打,他必还手,而且还十倍,打不过就骂,骂不过再打,他们俩的恩怨簿上写满了对方的名字,因为恩怨过多,属于一见面就能打起来的类型。 两个人早课打架,修炼打架,连大讲会这种重要场合都要打架。 玉清是个很重视脸面和体面的别扭人,但一对上上清,就失去了全部的理智,打的衣服烂了,头发散了,脸也肿了,还要打。 直到,上清哭爹喊娘,阶段性滑跪。 大讲会后,他们的胡闹程度破了圈,从昆仑山一路丢人丢到天外天去了,连无辜的太清都受到了波及,他们三个人被齐齐关了紧闭。 罚的倒不是很重,但是对上清来说比死还难受,他死猪不怕开水烫,就怕玉清,所以关禁闭的时候鸿钧特意把他跟玉清关在了一间。 上清在禁闭室里给传说中的天道磕头,祈求他让自己眼瞎,这辈子也看不到玉清那张死人脸。 玉清跟他坐在一起,凉凉地告诉他,愿望不要乱许,上天是真的会听到的。 上清立即抬起头,惊异地问:“你怎么知道?!” 玉清用一种很淡然的方式装逼:“天道是众神意志的聚合,而化为天道的一半意志几乎都是我祖宗。” 我靠! 第458章 上清侧着身,夸张地扬起手,然后倒在了地上。 玉清看他久不动弹,踹了他一脚,问他怎么了。 上清闭上眼,双手交叠地躺在冰冷的地上,长长地叹了口气,十分安详地说:“我觉得我可以去死了。” 玉清冷哼一声不再理他,闭上眼打坐。 但过了一会儿,上清又垂死病中起,说:“我想了个好办法活下去。” 玉清淡淡地“嗯”了一声,配合地给他接话。 上清拽着他的衣袖,忽然凑近,玉清一怔,立即睁开眼,听到上清兴奋地说:“你认我当爹吧,这样的话,我辈分上去了,不就死不了了?” 真是个鬼才。 玉清扬起手,在他脑袋上糊了一巴掌,“咚”的一声,将他的脑袋糊进了地上。 “爹!”上清又滑跪,“我错了。” 玉清冷哼一声,又把他好好地拽了出来。 经过这一次,上清总算知道玉清是个后台强硬的仙二代了,但是他不长记性,准确来说,他没长那个审时度势的脑子,照样跟这位身份尊贵的师兄没大没小。 上清天天耍宝,有求必应,长得还好看,虽然不懂藏锋,但大家都喜欢他,整天众星捧月的,走哪都是一堆人跟着,一天到晚的傻乐别提多开心了。 玉清呢,冷冰冰的讨人厌,整天锋芒毕露,凛冬降临,虽然不论是出身还是能力都无可指摘,但面对过于优秀又孤高的天才,大家通常不会有个好脸色的,所有人都不肯跟他多说一句话,他不管去昆仑山哪个地方,他们都像是躲瘟疫一样躲着他。 他在昆仑山长大,却好像除了鸿钧,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超过十句话。 可在他意识到这样应该很难过、很伤心之前,他就已经明白,他父亲是个圣人,他不能做任何出格的事,哭闹、委屈、难过……任何失态都不可以有。 尽管鸿钧从未这样要求过他,可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将自己绷的太紧了。 天上的神仙们总是口无遮拦,昆仑山来来去去会有很多神仙,玉清很轻易地就能听到他的身世。 人间刚建时,鸿钧来到初创的人间,顺便走了一趟就在人间附近的北海监狱,然后遇到了他的母亲,一个杀人无数、无可救药的大魔头,她被戴上了封印灵力的锁链,成了永困北海的罪人。 鸿钧对她动了怜悯之心,后来甚至动了情,至此再也没回过天外天。 他远比其他三圣更彻底的留在了凡间,于是,远离仙界却靠近人间的昆仑山大兴。 鸿钧与她相恋的事实因为大兴的东昆仑成了一个公开的秘密,鸿钧当然没想过要隐瞒谁,可问题就在没有人会承认圣人的污点。 在后来,那个女人不负众望地死去了,鸿钧却从北海抱回了一个孩子。 他没说是谁的,也从来没有否认过,但是一如既往的,没有人会承认。 他们会窃窃私语,会暗暗打量,会默默捶胸顿足,但不会大方地接受这件事。 玉清是鸿钧的孩子? 不,不是,一个连母亲都不被承认的孩子,哪里会是圣人的孩子? 他分明就是野种! 玉清听了那些话,没有很难过。 他知道,他父亲是个圣人,除了那个错误,从来不会做错任何事,也不会偏爱任何人。 他在鸿钧眼中,和一草一木、一山一石、和他需要渡化的众生,没有任何区别。 而糟糕的是比起那些寻常的东西,他这个人的活着就意味着鸿钧做过错事,为了不让这个污点变大,他绷着一根弦,不肯做错一件事。 情感的长期扭曲和缺失让他变得越发敏感和偏执,也越来越孤高和冷漠。 他承认,当他一转眼看到上清那个白痴众星捧月的时候,他妒火中烧,认真地思考着要不要杀了他,幸好,他绷着的那根弦一直拉着他,让他从来没有做错任何事。 那个白痴察觉不到他的杀意,一看到他,像看到猫的老鼠,浑身的毛都炸开了,溜了两步又滚回来了,他记着那些恩怨薄上的仇,举着拳头,站在人群中朝他跑来,喊道:“你爹来也!” 他身后的人聚成一团,热情地奚落:“快算了吧小师弟,你也别逞强了。” “你哪次赢过玉清了?” 上清当然不会赢,但他人菜瘾大,且已经习惯跟玉清打架了,不打不行。 他多热心肠的人啊,痛殴大家憎恶的仙二代,给他点教训,让他下次见人,眼睛放低点,简直就是肩负在他身上沉重的责任。 玉清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三下五除二就把他给揍了,上清喊道:“怎么回事?上次我还能多打两拳?!” 玉清压着他的头,说:“谁叫你整天只记得交狐朋狗友,忘了修行。” 上清后面的狐朋狗友:“……”有被骂到。 不是,就路过怎么还带误伤的? 上清哇哇大叫,嘴里一串一串地骂人,玉清把他脑袋砸进地里,听到句软软的“爹”。 玉清心中的郁气一下子散了,他冷哼一声,站了起来,放过了上清,然后在众人恐惧的注目礼中离开了原地。 要想生活添点趣,上清就得多打打。 反正他犯贱又抗打。 至于犯错? 哼,为昆仑教训不听话的弟子算什么错?大不了他委屈委屈去挨几下罚罢了。 第459章 也算为民除害了。 身后哭天抢地,他走得倒是越发轻快。 像玉清这种讨人厌的家伙,真要死了,肯定全昆仑山额手称庆,甚至他们还会为了他死彻底点,一人在他坟头多踩几脚,尽量踩实,防止他又出来冻死人。 所以,他不小心走进昆仑山深处,陷入险境,没有人愿意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是理所当然的事。 除了那个白痴。 玉清身受重伤,动弹不得,即将被混沌恶兽吞入腹中的时候,上清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蹦跶出来,代替他生生被混沌啃了一口,鲜血在瞬间喷溅到他眼睛里,滚烫的鲜血激的他眼球跳动不停,他的世界陷入了猩红,耳边却传来上清嘻嘻哈哈的声音,他说:“吃了我一块肉,咱也算是血脉相亲了,叫我一声祖宗吧。” 都这种时候了,还开什么玩笑?! 玉清看到上清受伤,想将他立即拉开,不想,上清竟然抱着混沌滚了出去,从山顶滚到山谷里看不到踪迹了。 玉清发了疯,也跟着从悬崖上跳了下去。 上清这是有计策的跳崖,跟玉清这种没规划的不一样,他之所以要跳崖无非是以他们现在的功力对付混沌这种上古时期的妖兽有点勉强而已,用他这副躯壳的能力不行,他动起歪心思打算用混沌元气将他吞没而已,但是做这种事必须避开玉清,这才英勇地跳了崖,哪里想得到这平时恨不得他去死的混账师兄也跟着跳了。 你跳了我不就白跳了? 你跳个屁啊! 上清几乎要抓狂了。 果然是天生的冤家,一点默契也没有。 气死他了。这逼得上清不得不靠自己现在的躯壳将混沌杀死,简直耗了好大一笔力气,真的差点死了。 他气的想骂娘,但是对上眼里含着泪的玉清,再难听的话都咽回去了。 上清手足无措,挠头抓腮:“你哭什么啊?!” 明明要死的是他。 玉清照样一棍子憋不出个屁,他死死抓着上清的手,看着他浑身的伤,聚在眼眶里的眼泪掉了下来,上清更慌了,他开始口不择言:“大哥,你别哭了,看到你哭,我死的好像更快了!” 为了证明他确实是要被玉清哭死了,他脖子往后一仰,滑稽地倒在地上,虚弱地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气若游丝:“我要挂了。” 玉清浑身止不住地颤抖,他其实也受了很重的伤,但他那时弯下腰,将玉清背到背上,艰难地从雪里往外走。 大雪不断的飘,上清的血却一直在流,怎么也止不住,而雪上加霜的是,他那些到死也不肯停的烂笑话也渐渐消失了,他的身体开始慢慢发冷冻僵。 他可能要死了。 玉清生自北海监狱,又长在昆仑仙山,从小冷到大,不觉得异常,可是他忽然意识到昆仑山的雪下的太大了,这里也太冷了,这样的苦寒之地,他就算了,上清这样温暖的家伙该怎么活下去呢? 他从未这样绝望过。 知道自己是野种的时候,没有。 知道自己不被父亲所爱的时候,没有。 知道自己被所有人讨厌的时候,还是没有。 他没有绝望过,所以,一尝到这个味道就苦涩的喘不过气来。 “上清,”他忽然开口说,“你别睡着了。” 上清在他背上眨了眨眼睛,笑了笑,说:“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困了?” “你别睡,”他深吸一口冷气,任由冷冽的风割伤自己的喉咙,他说,“出去以后,你怎么样都可以,但现在别睡。” “怎样都可以?” “对。” “那你出去以后,就叫我爹吧。”上清一如既往地欠揍。 玉清却答应的毫不犹豫,他说:“好。” 上清迷糊的意识瞬间清醒,他“啊”了一声,说:“我开玩笑的!” “随便你,”他顿了顿,说,“别死就行。” 上清闻言,愣了愣,想起当年差点被冻死的时候,玉清别扭的影子,发现他当时可能真的是来救自己的。 他像是发现了不得了的秘密,赶紧闭上嘴,害怕自己一小心说漏嘴,被玉清暗杀。 他这种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玉清背着他,已经向他那满天的祖宗们请求让上清活下来了。 他是那样想让他活过来。 玉清在雪地里背了他很久,直到最后昏迷倒在雪地里,他俩这大祸害本该就这样有点平淡的落幕,不给世界添任何麻烦,可偏偏最后又被出来寻他们的靠谱大师兄太清捡了回去。 玉清和上清在这之后双双躺了很久。 玉清毕竟是天生仙人,伤就算再重也能很快痊愈,可怜了顶着一副凡人躯壳的上清在他可以瞎蹦跶的时候,还继续在床上发霉呢。 照顾的任务当仁不让地落到了靠谱大师兄手里。 但是玉清总也想帮忙,他笨拙地学着太清的动作照顾上清,从来只会揍人、伤人的家伙,正在小心翼翼地学习怎么照顾人。 这可肉麻的让上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为了防止自己被肉麻死,上清顶着重伤开始作死,然后果然被小心眼、大脾气的大小姐给揍得延长了养伤时间。 太清劝架的时候,玉清冷冷回道:“他非要找打,我成全他。” 第460章 后来,玉清被上清调侃几句,说他没有良心,竟然伤了救命恩人,应该好好跟他的新爹“我”道歉。 玉清送他一记眼刀,吓得上清条件反射地抱头,但是玉清没再打他,他在太清的阻止声中自发去戒罚室领了一顿难以痊愈的毒打。 为了揍上清,玉清自领过很多打,但是,跟现在的这顿相比简直大巫见小巫。 上清目瞪口呆,眼看着玉清也被人抬着担架送到了他这里,一人一床,挨在一起,当了对儿邻居。 “您这是干嘛呢?”他忍不住用上了尊称。 玉清躺的很老实,双手交叠在胸前,淡道:“不敬长辈,不孝不悌,该打。” 上清愣了愣,歪头想了又想,忽然笑了。 玉清偏过头看他,问:“又在笑什么?” 上清笑呵呵地说:“我没想到你这样的人竟然会说冷笑话。” “哪样的人?” “小冰块,大小姐,假正经。” 上清给玉清起过无数外号,但是:“……大小姐?” 上清撅了噘嘴,在太清的阻止中,说道:“年纪大,后台硬,心眼小,脾气大,自然是大小姐。” 玉清眨了眨眼,竟然没有当场动怒,也许,外号太多了,他也生不过来气,他甚至可以心态平和地评鉴起自己的外号了,他想,竟然还挺贴切的。 上清半天没挨打,惊奇地转过头,惊恐地发现这座万年不化的冰山,笑了。 “你笑什么?”这回轮到上清问了。 玉清转过头,看着房梁,温声道:“我想笑就笑。” 上清琢磨这句话,想着想着,竟然也没头没脑地跟着笑,屋子里传出上清爽朗的笑声,玉清脸上的笑意一直挂着没有落下去过,三个人里只有太清摸不着头脑,不打架了着实是个好事,但是。 “上清,你别笑了,伤口又要裂开了。” 这回轮到玉清“噗”地一下笑出声来。 两个人见面就打架的家伙,诡异地就此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虽然偶尔,他俩还是会打架,但是多的是友好的时候,上清天天找玉清玩,早课要跟着,修行要跟着,他那群昆仑山的“狐朋狗友”属实是跌破了眼镜,看着他俩友好地勾肩搭背像是见到了鬼,一个个眼珠子瞪得要掉到地上去了。 上清没有半点自知之明,站在玉清身边,和往日一样夸张地扬起手,像只猴子,跟他们打招呼。 昆仑山的弟子们支支吾吾,磕磕绊绊一个两个成了有口难言的小结巴。 上清“嘿”了一声,说:“别害羞啊,这是我新认的儿子,你们都见过的。” 玉清面无表情地打了他的后脑勺,一掌把他拍到地上,淡淡地看了一眼围观的众人,吓得他们齐齐往后退一步,轻哼一声,转过身就走了。 上清从地上爬起来,抱拳道:“哎呀,是我这个做爹的没教好,兄弟们看好了,我这就大义灭亲!” “孽障,纳命来!” 众人:“……”你只不过是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了而已。 嗯,总之,有上清的地方必有玉清,有玉清的地方也必有上清,而且他俩和睦相处,很少再大打出手,最多你来我往的切磋切磋打着玩,作为大师兄的太清对此也不明所以,但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他们会闯祸了。 又一次大讲会来临,太清的心全程提到嗓子眼,一点课没听,生怕这俩混蛋又闯下大祸连累他也关禁闭,但这俩人真的没打架,他们中间明明隔着一个太清,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混到一块去了,玉清正襟危坐,上清头顶着仙女们送的花环坐没坐相,招蜂引蝶,期间不知道谁问了什么问题,引得鸿钧哈哈一笑,他坐在高高的云上,打开手里的折扇,露出上面一个“道”字,然后轻轻一挥手,亲手降临了奇迹。 在那一瞬间,昆仑山万年不化的冰雪消融,春日陡然降临,山河表里露出原本绚烂的模样,万物生机勃勃,远山之外传来清脆的凤鸣,纷飞的雪化作了淅淅沥沥的暖雨。 他们深处其中,和在场其他人一样震撼,大讲会结束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前往了东昆仑群山中最高的一座,借此见到了人间的四季和众生的悲喜。 上清说:“我以前在山下流浪的时候看到了很多痛苦而迷茫的生灵,他们的生命痛苦而短暂,如果,它们也能像我们一样见证这一刻的奇迹就好了。” 玉清在昆仑山长大,没有见过山下的世界,狭隘的他不解上清过于博大的悲悯心。 “玉清,”他问,“你知道什么是道吗?” 玉清说:“道即天地自然。” “不,道是方向,”上清说,“师父这一生为无数人指引了前进的方向,可是,他只渡过仙,却未曾真正看过三界众生。” 玉清愣了愣。 “我感觉我们这一生好像还有很多事可以做,我们会在站在师父铺下的基石上走得更远,我们会将这施予仙人的道传与三界众生,我们会给予他们一个真正追寻自我、获得自我的永生之道。” “玉清!我们会超越师父,”他兴奋而狂妄指着天道,“超越这众神的意志,成为一半的天!” 玉清眼瞳微微颤动,他这自我困顿的一生里未曾有过这样的野望。 “这美丽而变化无端的世界啊,”上清,不,寂静而虚无的混沌,在冰雪消融的暖雨中,呐喊道,“我该让你的奇迹永恒!” 第461章 玉清心中的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热流,温暖了他自小被冻透的躯壳。 他安静地看着上清,逼迫自己将所有的所有刻在灵魂里。 “天衍四九,大道五十。” 上清扬起手,在暖雨中捧起了无形的日光,也捧起了于他而言格格不入的世界,他此时此刻是有多爱这个世界啊,又多想精彩地活在这个世界里啊。 “截取,一线生机。” 他转过身,笑容灿烂,真诚地邀请道:“玉清,和我一起问道吧。” “一起?” “一起。” “可是,”玉清有些踌躇,“我不能离昆仑山太远。” “那就在昆仑山,”上清哈哈一笑,“心有天下,在哪都是一样的。” “好。”玉清答应下来后,又有些犹疑,“你确定你这一生都要和我一起问道吗?” “你说得对,”玉清闻言眼中的光慢慢暗淡下来,可上清话锋一转,又说,“人的一辈子好像不太够做这么大一件事,一生有些太短了。” “那就永远吧。”这个大文盲,永远和一生到底有什么差别? 可是玉清的眼睛就是因为这句话忽然明亮。 “永远?”他再一次确定。 “永远。”上清再一次肯定。 不过说完,上清觉得不太对劲,他摸了摸下巴,说:“怎么感觉怪怪的。” “怪吗?”玉清反问。 “是有点。” “嗯。”玉清摘了上清头上的花环,丢到远方。 此一举成功转移了上清的注意力,他大叫一声,鬼哭狼嚎:“那可都是仙子们送的,你怎么舍得丢掉?!” 玉清面无表情,他向来是不解风情的,昆仑山现在变得这样春光洋溢,风花雪月,他还没找上清算账呢。 上清气的跺脚,掉头就一个劲地找花了。 玉清嫌弃地擦了擦拿花的手,转头就走。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上清会如他承诺的那样在昆仑山和玉清问道,惠及众生,成为鸿钧那样的人物。 可惜,变故就在不久之后发生。 女娲补天以后,天地崩裂时泄露出来的除了混沌这种稀罕玩意儿,还有四散的浊气和封存的煞气,这些气飘荡在人间也成了一种生命——妖魔。 妖魔们作为新生物种不为三界所容,跳的也很高,向来是秉承着随心所欲的原则在三界胡作非为。 凡人当然拿他们没有办法,只能请求神仙们的帮助了,作为最靠近人间的仙境昆仑山自然而然地接过了斩除妖魔的责任。 这些年,他们一直兢兢业业地做着这件事,以至于那几百年,昆仑山在人间声名大躁,成为除女娲之外,最受尊崇的仙人们。 当然,斩妖除魔是有风险的,无数昆仑弟子为此而死,所以,修炼只要不到家,子弟们就一定不会被放下山,而作为鸿钧内门的三清,也是在通过考核之后才下山历练的。 下山之前,鸿钧聚起三人,分别点明了三人的缺点,让他们多加注意,然后放他们下山。 鸿钧的苦口婆心没有被三个人听进去,或者三个小家伙那时候还听不懂鸿钧的箴言,他们分头下山,太清老老实实地去斩妖除魔,做了昆仑弟子的楷模,但上清一下山就彻底野了,斩妖除魔是没有的,风花雪月是依旧的,闯祸闯了一箩筐,玉清跟着他身后一边给他收拾,一边给他套上狗链子,乱动乱说话乱调戏姑娘就揍。 不过,两个人一个乱来,一个收拾烂摊子,竟然成效还不错,他俩比起稳扎稳打的太清,倒是很快在人间闯出了名声,所到之处,必是夹道欢迎,顺带奉上鲜花和美人。 呃,美人就算了,上清就口嗨一下,真让他上,他得钻到地缝里羞得不好意思出来。 他俩每天都鸡飞狗跳的,玉清想破了脑袋也实在弄不清楚上清到底是怎么跟那群妖魔勾搭上的,反应过来的时候,上清已经学会了偷偷解狗链子,混出去溜达,回来的时候神采飞扬,滔滔不绝。 玉清甚至怀疑他被人下了药,强拉着他大老远地跑到玄素开在人间的医馆看病,被玄素送一个白眼,顺带莫名其妙给了上清一脚。 玉清:“……你打他干嘛?” 上清无辜:“对啊,你打我干嘛?!” 玄素冷哼一声,说:“花心大萝卜,看得我心烦。” 玉清:“……”竟然说的有点道理。 玉清拖着叫嚣着要跟玄素大打出手的上清往出走,决定之后对他严加看管,瞧瞧,这才几年,名声已经败坏到玄素那里了。 他身为昆仑山弟子,觉得十分丢人。 想到这里,他揍上清的时候下手更狠了。 上清鼻青脸肿地表示要跟他彻底割席,他怒气冲冲地说:“绝交吧!” 玉清也气得不轻,把剑插到地上,觉得自己收拾烂摊子的日子没有尽头,也放下狠话:“绝交就绝交!” 说着,两个人幼稚地在月上柳梢时在人间分道扬镳,虽然中途两个人都回过头,但可惜回头时机不对,错过了对方的回头,于是,尴尬的两个人在放了狠话以后都下不了台,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没人看着的上清确实会闯祸,他跟妖魔们交往们完全没有分寸,他跟玉清在一起的时候,还顾及着挨揍,不敢跟妖魔们深交,在让他们发誓不再作恶以后,偷偷放走他们,然后跟他们随便唠两句,估计着玉清等的久了,要大发雷霆之前利落地滚回去。 第462章 但是跟玉清分开以后,再没有人等着揍他了,他开始肆无忌惮地跟这群妖魔交流,他就是个不管不顾的混账,无所谓立场,看他们可怜就帮一把,闲得无聊就多唠两句,当然真不是个好东西,他杀得也毫不犹豫。 但比起昆仑山弟子不问青红皂白就杀,他这些举动显得太过温柔。 这一切释放出一个危险的信号,这世间被排斥、被屠杀的妖魔只有他可以依赖。 上清这样热爱世界的家伙,谁都喜欢。 一无所有、随心所欲的妖魔们更喜欢。 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妖魔们的天了。 上清觉得不太对劲,他想要抽身,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帮过太多人,同样的也帮过太多妖魔,这些分散的、互相厮杀的怪物们因为他而聚到一起,结成一起汇成了相比以往更加恐怖的存在。 他们一边在他面前装可怜,一边转头就毫不犹豫地作恶。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将上清骗的团团转。 上清狠狠地杀过几只魔,但他们都不会认为是自己做错了才被杀的,他们觉得被杀只是因为被上清讨厌了而已,那么他们这些低贱的妖魔被上清讨厌就是大罪,无需他动手,他们自个儿就会清理门户。 他们近乎扭曲地敬爱着他、憧憬着他,他们匍匐在地,将他高高举起做了他们的天。 可惜他们的天不完完全全属于他们,上清来自昆仑山,他也迟早会回去的。 而更可怕的是,上清越来越讨厌他们了,他想把他们甩掉,后来,甚至不管他们是装可怜还是真可怜,都动手了,只是为了摆脱他们。 这些聚成一团的妖魔为了独占他们的天也为了过往数百年的血仇,恰逢鸿钧和三清都不在山,他们攻上了昆仑山,断了上清所有的后路。 他们杀得好开心呐,他们本就是随心所欲的妖魔,无可救药地沉迷于所有罪恶的本能,无所防备的昆仑山死了好多弟子,鲜血几乎将东昆仑的雪山都染尽红色。 当上清赶到的时候一切已经晚了。 杀得高兴的妖魔们一回头看到他,兴奋地手舞足蹈,喊着:“教主!” 教主? 昆仑山坚守的弟子们难以置信地发现他们最喜欢的上清竟然就是昆仑山被屠灭的罪魁祸首。 他们死后化作怨鬼,煞气徘徊在昆仑山,叫嚣着要辜负他们信任、背叛昆仑山的上清去死。 上清疯了。 他化作混沌,抹灭了在场所有的妖魔,然后在仙人们恐惧的目光下,踉踉跄跄地下了昆仑山。 这是混沌。 他们惊恐地高喊道, 上清就是混沌! 天地崩裂害的三界差点融合再一次化为混沌,为此,三圣之一女娲奉献了宝贵的生命,无数仙人也因此而死,在那次大灾难中,无数人恐惧着混沌带来的虚无,这样的恐惧影响了天道,三界因此划上了不可逾越的界限,谁曾想到,混沌竟然生出了灵智混在他们中间! 上清眉心处被鸿钧画上的封印被破,陪伴他最久的躯壳也将被他本身抹灭。 众目睽睽之下,他的身份被揭破自然逃不过追责,众仙齐力将他抓了起来,当然他也没有反抗过,帝俊甚至亲自出山,他用他的神力包裹了一个大箱子,防止混沌外泄,抹灭生灵。 他被锁在那个大箱子里,被人从冰冷的昆仑拉到了漫天飞雪、煞气扑天的北海监狱。 然而,在即将送进北海时,忽然有人单枪匹马地劫了囚车。 那个人便是玉清。 随行的仙人最开始没有人觉得玉清会劫囚车,他太过规矩,从来没有做过错事,况且他和上清的关系是众所周知的恶劣,没有人谁会想到玉清会不要前途、不要性命地去救一个讨厌的家伙。 但他就是救了。 他斩杀了最接近囚车的仙人。 他这一生没有做过错事,也没有杀过除妖魔以外的人,所以动手的时候,他生理性地发抖,鲜血喷溅在他那身白色的道袍上,激的他几乎停止了呼吸,肠胃翻腾不休,几欲作呕。 他低下头,看着人头落地,发抖的手紧紧拿着剑,另一只手放在眼前,来回翻看上面的血,像是在确认自己的罪恶,浸在指纹里的血缓慢地流动着,他听到其他人的斥骂和尖叫声,颤抖着蒙住了脸。 他知道,他犯下了大错。 可他不愿回头。 他放下手,那张肖似鸿钧的脸被他抹上了血,看起来十分可怖,他微启干涩的唇,声音和往常一样冷冽,看不出任何崩溃的端倪,他说:“如果想死的话,就过来吧。” “我不会手下留情的。” 他们应该在咒骂,宣泄着本就痛恨的圣人污点,这些年,他们窃窃私语过很多次,不过哪一次都没有这次的声音大。 玉清沉默着听了两秒,然后在咒骂声中,转过身,打开了那个封闭的箱子。 箱子一开,混沌之气就冒了出来,临近的所有在碰到这些黑气的瞬间都化作了虚无,除了玉清,没有任何人是例外。 雪还在下。 他得快一点,仙人的追兵很快就会赶来,他没有时间耽搁。 他弯下腰,往混沌的深处看,看到了陷入昏迷的上清,混沌一直在弥散,如果放任的话,所经之地都会化作虚无,玉清看了看毫发无损的自己,又看了看隐藏天边的天道,想起自己最初的先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如此。 第463章 他反手拿起剑,毫不犹豫地对着自己的手腕上割了一刀,鲜血喷溅出来,一滴不剩地溅到了上清身上,他身上那些混沌之气在血的侵蚀下迅速消失,乖顺地重新藏在了这副躯壳之中。 上清沉睡的面目变得清晰。 玉清安静地看着他,天上的雪在混沌收去后,终于又下了下来。 当雪铺在玉清的肩上的时候,他想,北海真是比昆仑还冷。 他将上清从这个逼仄的箱子里抱了出来,然后背到背上,踩进厚厚的雪中,朝着错误的道路一去不复返。 第144章 玉清 亡命天涯的日子并不好过。 那时候,无论是昆仑山还是天庭都出手要缉拿上清,玉清作为被派出来抓上清的人,却在背地里成了带着他逃跑的罪魁祸首。 为了不被发现,玉清被他藏在了人间,然而,他们在人间名声大噪,通缉令已经布到了人间,一旦上清在人间被发现就会立即通报昆仑山和天庭。 玉清实在不能冒险,加之上清陷入了沉睡,再未苏醒,他在这之后只能寸步不离,并时常带着他转移,为了防止上清的混沌之气再次溢出来抹灭人间,玉清几乎每天都得自伤,流出来的血一滴不剩地倒在上清身上以扑灭他身上的混沌之气。 他这之后再未回过昆仑山,也拒绝回应任何人结伴的邀请。 太清看着他的紧张和疲惫,似乎看出了端倪,但在还未说出什么时候,玉清当晚就带着上清消失了。 他干脆不再出现在大众眼前,深埋在各种偏僻的人间部落中斩除妖魔,尽到昆仑弟子的义务,人们以为他不辞辛劳,是一心为了天下,深表感动,谁曾想,他背着仙界的大罪人上清四处跑。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上清终于有了恢复意识的迹象。 玉清见状,连偏僻的部落也不敢呆了,他怕他一不注意,上清苏醒起来不明情况地乱溜达,然后被人发现举报到外面去。 他带着上清躲在了人间的无人处,日日夜夜看守,就等着他真正苏醒,他等了很久,等到以为上清不会苏醒的时候,他忽然睁开了眼睛。 玉清一直僵直的身体因此松动,他立即走在床边,摇了摇上清,轻声喊他的名字。 但是上清一点反应没有。 他好像只是单纯醒了而已,但是意识还是没有回来。 这副肉身真正成为了一种躯壳,没有任何意识,但是确确实实活着。 因为已经修炼成仙,他辟了谷,连正常的生理需求也没有,反正太阳一落就闭眼,太阳一升起来就把眼睛睁开。 诡异得很。 玉清倒是接受良好。 昆仑山一劫,上清成了三界通缉的犯人,能活着就不错了,管他怎么活着呢? 玉清自我安慰道,不说烂笑话,他倒落了个清净。 一切照旧,玉清还是像以前那样割了手腕,用血扑灭他身上溢出来的混沌之气,但是某一天,一直躺着的人,眼睛微不可见的动了动,然后抬起手猛地抓住了玉清的胳膊。 玉清一愣,低下头,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上清还是没有应,但在这之后,他开始动弹了,虽然只是些非常简单的动作,但是跟以前相比简直好了太多了,玉清眼看着他诡异地从床上僵直地坐起来,然后掀开被子,从床上走了下来,头左右看了看,然后找了块大石头一屁股坐下。 玉清跟着他一起坐下,看着他一瞬不瞬地望着远方,远方夕阳沉沉,残阳如血,美丽的不可思议。 他是在看风景。 玉清安静地陪在一边,看着远方的夕阳,直到夕阳西沉,残月东升。 月亮升起来了,上清像以前一样该闭眼睛了。 他闭上眼,身体一晃,在即将栽下去之前被玉清背回了屋子。玉清想,他不是不能醒,他是不愿醒。 昆仑山一劫死了太多弟子,那些人很多都曾是上清的朋友,他们的死上清肯定通通算到了自己头上。 他很自责、也很内疚,因此难过地快要死了。 不愿意醒就不醒吧,玉清想,事已至此,反正他也犯下大错,回不了昆仑了。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玉清发现上清很喜欢看风景,于是在一个地方待过一段时间,等到上清看腻的时候就会转移到下一个地方继续看。 上清颓废日久,玉清陪着他看风景的某一天一时兴起拿起梳子,给他理一理他那顶乱糟糟的头发,然后梳了个和自己一样的发型,当发型梳好的时候,玉清偏过身看了一眼上清,觉得正经的有点滑稽,太不适合他了。 于是又准备动手拆掉,但上清忽然说话了,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的风景,声音因为长期没有说话而显得十分干涩、低沉,他问:“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玉清立即僵住。 下一秒,上清转过头,露出一双重新恢复神采的眼睛,他好奇地问:“难道你是我爹吗?” 玉清以为上清又在开一些烂玩笑,但反复确认后,他发现上清确实苏醒了,只不过心智完全变成了个小孩子,傻里傻气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心里发酸,眼眶慢慢红了。 他没有想到,意气风发的少年会变成现在这样疯疯傻傻的模样。 如果当时没有跟他绝交就好了,他想,如果他没有嫌弃继续给他收拾烂摊子,事情不会变成后来的样子,昆仑山不会大劫,满山的师兄弟不会死,上清也不会被逼疯了。 第464章 “爹。”上清又开始擅自认爹了,他歪着头,问,“你怎么哭了。” 他慌张地手舞足蹈:“你别哭啊。” 玉清别过头,一睁一闭,眼里多余的泪水被他生生塞了回去,再转过头,上清还是那副慌张的模样,玉清说:“我不是你爹。” 上清扬起眉,又见玉清抬起手,拍了拍他的头:“我是你师兄。” “师兄?”上清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身前的玉清,问,“师兄是什么?” 玉清被问住了,他说:“随便是什么吧。” 上清闻言,双手抱胸,用他现在不太灵光的脑袋,想了又想,然后恍然大悟地捶了捶手心,说:“我知道!” 玉清看了他一眼,听他笑着说:“师兄就是没有血缘的哥哥。” 玉清微微瞪大眼睛。 哥哥…… 他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他紧抿着唇,堵住了他正在沸腾的灵魂。 他没有想到他此生可以拥有真正的家人,也没有想到自己竟是如此渴望着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家人。 “师兄,”上清改口很快,“你怎么了?” 玉清笑容里带着喜悦和苦涩,他说:“这里呆太久了,我们换个地方吧。” 上清点了点头。 上清就不适合待在僻静的深山里,他就算变成了小孩子,也是最热爱世界的小孩子,当他无聊到冒泡,在家里滚来滚去的时候,玉清冒险将他带离了僻静的深山,去往了繁华的闹市。 他们成了凡人,并且约定好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可以使用仙术。 于是昆仑山少了一对关系恶劣的师兄弟,人间多了一对关系和睦的兄弟。 上清一如既往地老是闯祸,他都变成傻子了,还能闯一箩筐的祸,十分让人敬佩,为了少发脾气吓到现在变成小孩子的上清,玉清学着修身养性,作为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大家争先恐后的把自家讨人厌的娃娃丢给他带,美其名曰,带一个傻子是带,带一群傻子也是带,于是他后来屁股后面跟了一堆之乎者也的小屁孩儿。 人太多了,他干脆开了学堂消磨时间。 他讨人厌的天赋技能在当老师的时候得到了淋漓尽致地发挥,所有孩子都怕死他了,上课没一个人敢乱动的,但这里头总有例外,上清就不管他有多可怕,照样在教室末尾睡大觉。 他的心智没有完全停在几岁的孩子,他后来心理年龄明显在慢慢长大,玉清想过,或许他永远也不会再记得昆仑山的过往,但总有一天,完整的上清会回来。 上清讨人喜欢的天赋技能在学堂也得到了发挥,他成了孩子王,大家都喜欢跟他玩,那些孩子笑话他上课的时候天天睡觉,肯定是个文盲。 上清一拍大腿,瞪圆了眼睛,反驳道:“谁说的?” “我只是觉得太无聊了而已。” 说着,他站了起来,跳到了院墙上,正经地背着手,打算显摆一下文化。 孩子们在下面奚落他,他却摆出十二万分的认真,在狭窄的院墙上走来走去,摇头晃脑。 学堂的玉清听到动静,转过头看他,盯着他,看他又要闯什么篓子。 “东边日出西边雨。”他顿了顿,笑着转过头,看着学堂里的玉清,对着他念道,“道是无情却有情。” 玉清愣在原地。 孩子们喊:“什么乱七八糟的。” “哼哼,”他叉着腰,“没见识的土包子吧,我啊,可是窥见人间未来的人。” “什么未来?”玉清走了过来。 上清立即傻乎乎地笑道:“诶呀,我也不知道呢,可能家里镜子有点问题,嗯,得去查查。” “那镜子是你做的。” 上清捶手心:“是吗?那我可真是天赋异禀!师兄,我觉得我们可以卖杂货维生了!” 玉清眯起眼睛,当晚就把镜子砸了,然后丢掉了。 上清捶胸顿足,上房揭瓦,然后被久不动手的玉清打了,他缩在墙角抱头痛哭,但是晚上睡觉的时候,玉清扫了他一眼,他又跟着屁颠屁颠回去睡觉了。 等到再过一阵,上清的闯祸范围又开始把调戏姑娘纳入进去了。 不知道是哪个部落的泼辣姑娘,带着聘礼上门,说要娶上清,并保证以后对他好,不打他,还让他吃香喝辣。 玉清作为名义上的长兄,收过聘礼,一转眼瞅见了蹑手蹑脚打算跑掉的上清,故意喊:“师弟,你夫人找上门了。” 上清瞪大眼睛,当场跪下,他说:“师兄,我不是那吃软饭的人!” 那姑娘很是随机应变:“好啊,那我就嫁给你吧。” 上清挠头抓腮:“我没说要娶你啊!” “但你说我好看。” “哪个姑娘不好看啊。” “你还救了我。” “我谁都救啊。” “那你还哄我,让我别哭。” “我害怕姑娘哭啊!” “我不管!”她说,“反正你招惹我了,你必须成为我的人。” 这简直是千古奇冤,上清说:“师兄,你要替我做主啊。” 玉清摇了摇头,憋着笑,表示实在很难办。 那姑娘和上清掰扯日久,发现上清宁死不从,她依旧很懂得变通,转了转眼睛,看了玉清那张漂亮脸蛋,说:“你不嫁也行,那就让你兄长替你嫁了吧。” 第465章 搞了半天好看就行啊。 上清惊愕。 玉清却因为平生第一次被人调戏大发雷霆。 他黑着脸丢掉了所有的聘礼,在姑娘要骂人的时候,送她一个闭门羹,罪魁祸首上清则被他一顿暴揍,打的哭爹喊娘,最后他们怕事情闹大,带着行李连夜离开了这里。 这以后,上清真的不敢瞎招惹姑娘了,他在饭馆里来来去去选择招惹烤鸡烤鸭烤猪蹄,但架不住他这春风和煦的气度和俊美无俦的脸蛋,鲜花还是一捧一捧地往头上砸。 上清捧着烤鸡,一边吃头上一边掉花,他嘟囔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玉清“嗯”了一声,淡道:“你天生讨人喜欢。” 上清一惊,怀疑玉清在阴阳怪气,立马汇报今天到底是谁砸了自己一脑袋花。 说起来一面之缘而已,他竟然记得那群姑娘只说过一遍的名字,真是天生的风流命。 人数太多了,他半天也没说完,玉清有点不耐烦听了,他皱着眉说:“闭嘴,吵死了。” 上清一噎又老实吃烤鸡去了。 他决定以后绕道出行。 可是他都这么小心了,还是遇到了一个非要砸花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白衣,眉宇间含着冰雪,神色寡淡,面若冰霜,冻死人的样子跟玉清有几分相似。 美则美矣,像师兄就恐怖了。 上清当做没看见她,绕着走,结果她飞到自己身前,说:“上清,你不记得我了?” 上清瞪大眼睛,做贼一样左看看右看看,悄声说:“别说的我跟你有一腿似的!” 他已经害怕桃花债了。 她挑了挑眉,站在原地思考了几秒,然后说:“你疯了这些年,还没清醒过来吗?” 上清皱着眉:“你胡说八道什么?” “你是混沌所化,能自由自在地在人间晃荡,还不被人发现,我想,”她笑了笑,淡道,“玉清废了不少功夫吧。” 她向前走了一步,说:“啃噬玉清的血肉,开心吗?” 上清瞳孔一缩。 “你说什么?” 她摇了摇头,拿出一只血梅,送到他手上,与他擦肩而过时说:“上清,你该清醒了。” 上清回去以后,那些无聊的废话一句也没有说过,玉清觉得奇怪,晚上打完坐,顺道去房间里看他一眼,然后发现上清蜷缩成一团,疼的满头大汗,面目狰狞,死咬着牙,痛苦不堪。 玉清皱着眉,立即走上去,打算摇醒他,结果还未走近,上清却猛地睁开眼睛,在黑夜里那双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他。玉清上前一步,上清却厉声吼道:“别过来!” 玉清愣了愣,真的没动了,但是上清却受不了跟他待在一起,他从床上赤着脚跑了出去,玉清跟了出去,然后看到上清在一处荒地上吐得昏天黑地,酸臭的味道扑鼻而来,玉清却更焦急地走了过去,上清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把他一把推开,用手指摁着自己的舌头继续催吐。 他胃里翻江倒海,最后竟然吐出血来。 玉清觉得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了,去了他房间查看,然后从一众已经凋零的鲜花里看到了最显眼的那一朵。 那是,不该生在夏季的血梅。 他霎时间冻在原地。 是玄女! 竟然是她!! 他拿着血梅跑了出来,疯了一样拔出剑来,玄女一出,他带着一个疯傻的上清哪里跑得过? 不行,他想,必须杀了她,给上清争取出逃跑的时间。 他带着一身杀伐气,朝着门外走去,浑身杀气却被上清叫停了。 他懵懂地问道:“师兄,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啊?” 玉清转过身,看着吐过后变得有点虚弱的上清,深吸一口气,抑制住浑身的杀意,温声问道:“是不是着凉了?快回去休息吧。” 上清看看天色,说:“睡不着,你陪我走走吧。” 玉清僵了僵,只得默默收回剑,跟着他漫山遍野的瞎溜达。 他逐渐冷静了下来,离了他,上清这副躯壳维持不了多久,就算让他逃跑,他也得一起走。 “师兄,”上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在想什么?” 玉清顿了顿,回过神来,淡道:“没什么。” “哦。” “师弟。” “嗯?” “我们又得搬家了。” “……” “对不起。” 上清疑惑:“为什么要道歉?” “搬家总不会是好事,”玉清顿了顿,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师兄,该自责的是我,”上清抱歉地说,“我又惹麻烦了。” “而且……”他抬起头,在夏夜满天的星空下,真诚地对玉清说,“师兄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无所谓家具体在哪里。” 玉清心头一震,他攥起拳头,不安地反问:“是吗?” 上清诚恳地确认道:“是的。” 玉清的拳头松了。 此时的上清看着乖巧得很,但这小子总是关键时刻掉链子,第二天,他们都打算什么不拿火速搬家了,上清还念叨着烤鸡烤鸭烤猪蹄,不买,他就蹲在地上看蚂蚁搬家,怎么拖也不走,无赖极了。 玉清在人间三年几乎被上清磨得没了脾气,他躁动不安,焦灼极了,却硬是压抑着这些情绪,硬着头皮给他买这些东西,但为了以防万一,玉清拿出了以前栓他的“狗链子”,生怕一个不注意,他就瞎跑没影了。 第466章 繁华的闹市里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玉清走进人海,紧张地不时回头,上清一直在笑嘻嘻地原地等着,他终于走到了街对面走到了那家店,又一次转头,上清依旧等在原地。 他看着手里的“狗链子”觉得自己不安的莫名其妙。 他低下头,又抬起,再确认上清确实在原地后,就转过身打算进店,然而上清却忽然叫住了他。 他疑惑地转过头。 上清是个热爱世界的家伙。 他是多么喜欢这个世界,此时又是多么希望和玉清一起精彩地活在这世间啊。 可是,他的梦早该结束了。 他隔着人海,看着玉清的同时也在他那双温柔的眼睛里看到了他热爱的人世间,他嘴角含笑,对着玉清轻声呢喃:“师兄。” 玉清看到他说话时的唇形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他隔着人海大声问道:“你说什么?” 上清摇了摇头。 玉清觉得有些奇怪,转过身,打算速战速决,可偏偏这小饭馆不知道起了什么幺蛾子,等了半天,也拿不出来烤鸡。 玉清不耐烦,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他干脆地跑了出去,打算把上清吼过来,不准再让他当甩手掌柜,可是当他出去的时候,人潮依旧汹涌,街对面却没有了上清的影子。 他瞪大眼睛,急切地拨开了人海,看到了那个被丢在一边的“狗链子”。 他真是蠢,上清是炼器早有大成,这从鸿钧那里拿来的专用来捆住上清的捆仙锁,他早就学会了挣脱。 “上清!”他失控地高声喊出了他的名字。 可惜,没有任何回音。 玉清跟着玄女的步子,一路追击,打算故技重施,但是玄女跟那群废物仙人不一样,她是当年跟着女娲从战场上杀出来的,主杀伐,哪里是他这种修道出身的能比的? 但玉清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从人间一路杀到北海,也没有将上清救出来。 玄女后来专程对付他,她摆摆手,平静地吩咐着让手下人把上清送入北海,然后拔出剑来,与玉清好好战了一场。 玉清天赋太高了,也太努力了,几年没见而已,竟然成长到这个样子。 玄女与他作战的时候,惊异于他的天赋,顿时觉得十分惋惜,更不想他做出蠢事,他该像他的祖辈一样成为大圣,然后做出一番伟业。 “你追了一路,又是何必呢?”她问。 玉清趴在雪中,又疼又累,他千里奔袭,从头到尾就没有休息过,一直处于高强度的战斗中,就算是天生仙体也扛不住这样折腾,北海的大雪茫茫,借他往外流动的热血将他的身体从里到外冻了个头。 “何必?”他冷冽如雪,却又灼热到不可思议,一心一意要做尽偏执事,他咽下满嘴的血,顶着疼痛和恶心,抓着掉在雪里的剑,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死死盯着玄女,说,“我要带他回昆仑。” “昆仑?”玄女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冷漠的脸上浮现出嘲讽的笑意,“玉清,昆仑山因为他死了那么多人,他真的回得去吗?” “如果他能回去,你这些年何必在外漂泊?” 玉清喘着粗气,置若罔闻,他拿着剑,从地上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站的笔直,看着玄女说:“把他还给我。” 玄女看着玉清的固执,叹了口气,劝道:“他是混沌,生而为魔,它的存在会将分明的三界混淆,会磨灭亿万年的种种,他本身就不该存在,理当磨灭。” 理当磨灭。 这句话就像是在骂他一样。 可是他们已经存在了,怎么能将并非他们的罪过怪罪他们身上? “有因才会有果,”他怒不可遏,几乎要宣泄出这些年未曾言说的委屈和怨恨,“没有人是生来就有罪的!” 玄女看着他眼中灼灼,又看他一身伤痕,终究不忍,冰冷的面目流露出怜悯,她叹道:“玉清,你是盘古之后,鸿钧之子,不要执迷不悟,自毁前途。” 玉清在听到父亲的名字是僵硬了片刻,他已经崩溃的那根弦习惯性地在这个名字的驱使下再一次绷紧,来往昆仑山的仙人们对他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以及父亲遥不可及的背影一一浮现在眼前。 他死死抓着剑,几乎要呼吸不过来了,他艰难地说:“我……是圣人的野种,是他唯一的污点。” 他说着说着,越发坚定,他抬起头,说:“我与其做个被人鄙夷嘲笑的野种,不如做个无父无母的孤家寡人。” “我没有父亲,”他深吸一口气,“我所拥有的家人就只有我师弟一人。” [师兄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红着眼眶,字字清晰:“我要带他回家。” 玄女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抬起手中的剑,闪现到因为重伤变得迟钝的玉清身前,一剑刺穿了他的胸腹,并利落地将他钉在了北海的雪地里,滚烫的鲜血融化了冰冷的雪,血水和雪水融合到一起纠缠出浅色的痕迹,偏执的玉清终于失去意识,闭上了眼睛。 玄女望着远方煞气浓重的北海刑场,叹道:“你执念太深,这不是好事。” 玉清重伤再次苏醒就已经被送到了昆仑山。 睁开眼,许久未见的鸿钧正在身旁,他终于放下了那把寒冬腊月也要扇的破扇子,一向淡然平静的神情在与玉清对视的时候变得波澜不平。 第467章 玉清没有做过父亲,也没有好好做过儿子,不懂这样的眼神算是什么。 “玉清,”他说,“你伤的太重了,得好好养养。” 玉清不言,他睁着眼睛,丢掉鸿钧的手,自个儿坐了起来。 鸿钧的手尴尬地悬在空中,最后无奈地收了回去。 玉清当然不是自小就是这么别扭的孩子,他也有过曾真心实意依赖他的时候,况且,他本来就是在自己怀里长大的。 但是他后来长大了,作为一个没有母亲的孩子,他天生缺乏安全感,而且他自个儿听的东西、看的东西太多了,鸿钧后来所表现出来的一切不足以证明爱他。 他没有母亲、没有同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的只是缠绕着他几乎如同阴影一般的身世。 他是个野种。 是圣人唯一的污点。 存在本身就是错误。 鸿钧越是完美,他就越是卑贱。 鸿钧端起一个玉碗,放到他面前,说:“你这些年为了隐藏上清的身份,保护他的躯壳,一直自伤,已经伤了根本了,好好养养吧。” 玉清看着他手中的药碗没有接,他问:“上清是不是要死了?” 鸿钧不言,安静地看着他。 玉清别过头,沉默许久,说:“没有人生下来就是有错的。” “我知道。” 玉清一顿,微微抬起头,看向鸿钧,说:“混沌无法死去,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杀他。” 鸿钧笑了笑,端着药碗,温柔地说:“喝药吧,喝完身体得慢慢才会好,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 玉清还是没有接过药碗,他自顾自地说:“我犯了大错,没有资格养伤,您把我送到北海接受惩罚吧。” “玉清,”鸿钧的笑意带了苦,他问,“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叫过我父亲?” 玉清死死攥着被子,说:“您这样的人,不会有我这样的儿子。” “我是怎样的人?”鸿钧问,“你又是怎样的人?” “您天性悲悯,传道众生,”玉清顿了顿,说,“而我执迷不悟,一错再错。” 他们之间的裂痕再也无法弥补。 鸿钧端着药碗,沉默了很久,许久过后,他说:“我这一生观人无数,但有两个人始终看不透,得不到。” 鸿钧摸了摸玉清的头,玉清避开了,鸿钧并不意外,他甚至温柔地笑了笑,将手里的药碗放到一边,站起身,说:“我得去北海一趟,你好好养伤吧。” 玉清的头越来越低,他说:“众生平等,就算是我,犯了大错也该惩罚,您将我押送北海吧。” 鸿钧没有理他,他脸上连惯常的笑意也没有了,他转过身,走进漫天的飞雪中。 玉清在温暖的室内沉默了很久,最终他的执拗战胜了一切,他忽视了鸿钧无声的拒绝,顶着重伤,跑进了大雪中,他衣着单薄,冻得浑身冰凉,他看着鸿钧远行的背影,突然跪在了雪中,他喊道:“父亲!” “您送我去北海吧。” 鸿钧步履不停,他看着远方,淡道:“我没有送你去死的打算。” 玉清跪在雪中的身影颤了颤,他眼中酸涩,哽咽着说:“那您把他从北海带回来吧。” 鸿钧停住了脚步。 玉清给他磕头,生疏又敬重的不像是儿子,他恳求道:“算我求您,您救救他吧。” 他埋在毛茸茸的大雪里,紧握住拳头,留下雪中的指痕,他哭着说:“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鸿钧慢慢从雪中转过身,看到了和雪融为一体的玉清,他拿着一把折扇静静地在雪中看着他。 玉清太像他母亲,高傲又偏执,永远不会做这种事,但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朝鸿钧跪了下来。 他母亲当年求得是什么来着? 鸿钧想起那一双烈火灼烧的眼睛,她死死盯着自己,从牢狱中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服,直到他肯看向她,她苦苦哀求道:“老师,您渡了那么多人,也渡一渡我吧。” 可是鸿钧渡不了她,她只能自渡,所以,她最终在北海牢狱中自尽。 而今,他想,如果他渡不过玉清,他会不会也去死呢? 鸿钧单膝跪在雪中,弯下腰,看着他唯一的孩子,说:“你长这么大,我却忘了最重要的一件事。” 玉清慢慢抬起头,望着他,然后鸿钧笑了笑:“我忘了说爱你。” 玉清眼瞳颤了颤。 “我这一辈子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人,见证过许多美丽的风景,但是很少有觉得圆满的时刻。”“可是,在你母亲有了你的时候,那一瞬间,我很圆满。” “我期待着成为你的父亲,并在你还未降生的就已经很喜欢你了。” “我很爱她,也很爱你。” “不过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这世界总是如此,爱与恨交缠,怀念与遗憾交织,”他看着玉清,无奈地叹道,“眨眼间,我就只有你了。” “带着你出北海的那天,我从来没有觉得北海有那么冷过。” “哎,”他长长叹了口气,说,“人生终究难圆满啊。” 玉清从未在鸿钧口中听过他对他和他母亲的爱意,鸿钧没有说过,可他也没有主动问过,他以为……丑恶的过往没有必要问的。 他将玉清从雪中扶了起来然后搂在怀中,他的怀抱生疏又笨拙,玉清总是不亲近他,因为太过珍爱,他也总是对这个孩子战战兢兢,止步不前,于是,玉清懂事以后,他竟然再也没有机会拥抱他了。 第468章 他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玉清的背,哄道:“别哭了,我会把上清带回来的。” 玉清很高在他怀中却又显得那样瘦弱,他揪着鸿钧的衣服,终于发现自己竟然可以拥有圣人的那份偏爱,自己竟然可以正常地依赖自己独一无二的父亲,心中的委屈和难过再也压抑不住,这些年咽下去的苦与酸通通宣泄在父亲温暖的怀抱之中。 父亲在他心中遥远冷漠却又无所不能,天一般的高大,只要他愿意,就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他相信着他真的可以将走入死局的上清带回来。 他未来将会拥有父亲和弟弟,会有一个幸福的家,他忐忑地期待着自己即将走向圆满的人生。 可鸿钧说的不错,人生难得圆满。 他只要觉得幸福,不幸就会来临。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鸿钧和上清之间是二选一的选择题,选择了一个,就会成为导致另一个人死亡的刽子手。 混入刑场打算最早最快迎接他们回家的玉清眼睁睁地看着他的父亲为了渡化上清,渡化众生而死。 他急切地拨开人海,看到刑场上打开折扇的鸿钧看着北海、看着人间、看着消弭的煞气、看着他,露出近乎幸福的笑容。 他的扇子上写着“道”。 他因渡化而生,最后因渡化而死。 他这漫长的一生在短暂地拥有过挚爱和至亲后,最终迎来了自己“道”的圆满。 可玉清永远无法与“弑父”的自己和解。 他在混乱中跑上刑场,绝望地拼接着鸿钧化作光点的一切,哀求着鸿钧回头,然而,无论是他,还是被渡化的上清从此以后都无法回头了。 上清震惊地听着他对鸿钧的称呼,过往种种浮现在眼前,那些无聊的笑话噼里啪啦地在脑子里炸开,他恨不得扇死自己,可他这个祸害怎么也死不掉,反倒害的玉清痛苦不堪。 他们被双双抬回了昆仑山,整个昆仑对这俩祸害避如蛇蝎,只有太清焦急地等候在山口,将他们一个一个背上山。 鸿钧一去不回,只留下一把写着“道”字的折扇。 整个昆仑哀声一片,一蹶不振,山下的浊气和煞气因为鸿钧的死被彻底渡化个干净,他们这些斩妖除魔的弟子们再没有了用处,况且,也没有人再愿意和罪人上清为伍,他们和太清道别另求永生之道,偌大的师门就这样散了个干净。 整座仙山只剩下来了三清。 太清为了照顾两个师弟整天都很忙。 上清胜在心性超群,就算遇到这样的事,也不会真正崩溃,但玉清的精神状态越来越差了。 他开始恍惚,失神,抑郁,自残。 太清为此十分焦灼,但也拿不出办法,只能眼看着他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过这一切上清同样看在眼里,他整日整日地默默跟在玉清身后,然后在某一天,看到他走到熟悉的惩戒室里,跪在布上尘、阴沉沉的屋子里。 漫长的沉默过后,他终于开口,说: “我有罪。” “罪在弑父,” “其罪当死。” 说罢,他拔出剑来,放到脖子上,毫不犹豫地一剑划下,打算就此自刎。 可是上清忽然冒了出来,他死死抓住了玉清过于锋利的剑,剑刃很快割伤了他的手,伤痕深可见骨,玉清没有死成,他默默抬起头看到了上清的怒意。 他冷声道:“你打算干什么?” 玉清很累,没有回答,他丢了手里的剑,可上清还是抓着剑,死死盯着他,玉清艰难地站了起来,转过身,像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蹒跚着往外走。 上清所有的自责、悔恨都化作了灼灼燃烧的怒意,他丢了手里锋利的武器,跑上前,拽住玉清的肩,将他拽着翻过身,然后狠狠打了他一拳。 玉清被他打倒在地,爬不起来了。 “你起来啊。”上清喘着粗气,说,“不是睚眦必报的小心眼吗?怎么这么简单就要放过我了?” 玉清低着头,终于开口:“我有点累了,不想听你说无聊的笑话。” 上清又给他一拳,这一回直接将玉清打出血来了,玉清擦了擦嘴边溢出来的血,抬眸看他,眼中终于有了生动的怒意,冷声问道:“闹够了没有?” 上清当然没有,他照着玉清那张脸又是一拳,他说:“早就想说了,看着你这张死人脸我就生气!” 玉清终于动怒,他爬了起来,朝着上清的头揍,直到把他打到地里才罢休,他说:“你成天到晚闯祸,篓子越闯越大,你当我不生气吗?!” 上清在地里乐,然后冷笑道:“你早就想说这句话了吧?” 他们专挑对方的死穴骂。 上清爬起来打了玉清一拳,毫不留情地骂道:“你知道你从小到大为什么讨人厌吗?因为你高傲但是自卑,冷静自持却又嫉妒偏执,像你这样别扭、阴暗的人就像阴沟的臭虫,怎么会被人喜欢?!” 玉清用拳头堵上了他的嘴,反骂道:“你又很好吗?如果不是你没脑子,没分寸,被一群妖魔鬼怪耍的团团转转,昆仑山怎么遭此大劫,那些师兄弟怎么会死,你倒好犯了大错缩回你的躯壳里,当起你的乌龟王八蛋,却要我们所有人给你擦屁股!今天昆仑山破败至此,你居功甚伟啊!” …… 他们几乎把最难堪的一面都撕出来给对方看了,什么伤感情的难听话都能往外说,明明可以为了对方而死,但是伤害彼此的时候却又技巧熟练得很。 第469章 两人自从和好成为朋友以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大打出手过,上清一如既往地打不过玉清,但是他这一次却不再认输了,他被打的伤痕累累,却拼了命地要玉清从鸿钧死后的绝望和恍惚中清醒。 他想,如果这一架还打不醒玉清,那只能说明是因为他这个罪魁祸首成天在他面前晃悠,只要他用鸿钧换下来的命活下来一天,玉清就不会忘记父亲的死,就会再次寻死。 两人打的决裂,上清也留不住因为他而大难、破败的昆仑山,他每一天每一夜留在这里都如坐针毡,闭上眼,不是师兄弟们死前凄厉的问罪声,便是妖魔们在昆仑山大肆作恶,笑着喊他教主,醒过来以后,就又看到对自己不离不弃、倾尽所有的师兄因为自己失去了唯一的亲人,痛苦地快要活不下去了。 他哪里来的脸待下去? 他怎么有脸待下去? 于是,上清下了昆仑山。 玉清和上清这一次决裂不像在人间时那么幼稚,分别的那天,每个人都撕心裂肺、遍体鳞伤。 高傲的玉清选择了认输,他发着高烧,在太清焦急的呼唤声中,接过他硬塞来的伞,跌跌撞撞地跑到了山口,看到了背着行李正要下山的上清。 他放下了无聊的尊严,喊道:“停下!” 上清没有停下脚步,于是他威胁道:“我现在是昆仑的掌门,有权处置手下底子。” “上清,”他带着恨意,看着上清步履不停,狠声道,“你若再向前走一步,就算叛离了师门。” “永远也回不了昆仑山。” 上清停下了脚步。 玉清见状一喜,他浑身不正常的发热,呼出来的气都是白色的大雾,他走上前,打算把上清拉回来,可是上清只是偏了偏头,看了一眼他身上的血渍和手中遮雪的伞,在雪漫上他整个身体的时候,对玉清近乎温柔地说:“天太冷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玉清呼吸停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继续往山下走,他眼睛里爆出猩红的血丝,他压抑着沸腾在心口的怒意和杀意,死死攥着伞,咬牙切齿、无计可施:“我让你停下来。” 他已经在求他了。 上清一如既往的不管不顾,玉清的姿态已经低的不能再低了,可他还是毫不犹疑地下山,他自顾自地说:“我现在应该算是叛离师门了。” “如果你有一天想要替父报仇,就下山来找我吧,” 他顿了顿,望着昆仑山漫山遍野的白,想起当年和玉清一同见证的奇迹,嘴里苦的几乎要掉下泪来,他的声音飘荡在昆仑山冷寂而空幽的山谷里。 他轻叹道:“我会等你。” 玉清目送着他在雪中远去,一遍又一遍地确认他不会回头。 上清最终消失在了风雪里,而玉清也彻底病倒在大雪中。 他的病玄素还特地来看过,最后告诉他,道心崩裂,治不好了,等死吧。 他躺在空无一人的屋舍中,真如玄素建议的那样,安静地等死。 不过,毕竟是鸿钧的遗孤,他要干等着去死,活着的那群讨厌的老神仙也不会同意。 他们接二连三的来到昆仑山,苦口婆心,说他天赋奇高,有望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为下一个大圣,为众生问道,千万不要轻易死掉。 责任压在身上确实不太好去死。 可是,他确实不想活了。 他无亲无故、无朋无友,连太清这种好脾气的大好人都被他气跑了,只有他一个讨厌鬼守着偌大的昆仑山,对他来说确实没什么好活的。 在外人眼里他简直无药可救了。 不过,最开始说他没救的玄素终究嘴硬心软,医者仁心,请到伏羲为他诊病。 伏羲看了他的病,跟他说:“你这病跟我很像。” “医者难自医,我倒是不打算治了,但你可以试一试我的方子。” 伏羲走后,玉清扫了一眼上面写的东西,看到了“斩三尸”三个字。 他死寂的躯壳因为熟悉的词语而焕发出生机。 三尸。 下山前鸿钧的话终于重现在耳边,他说:[‘贪’是三尸里最难克服的,你要小心。] 玉清流着泪,喃喃道:“父亲。” [你这一辈子还长着呢。] 即便没有家了,他却还有未曾实践的道。 仔细想起来,他这一生实在短暂,还什么都没有开始呢。 他不想死了。 他又一次去了惩戒室,跪在里面,最后一次自省问罪。 闭上眼,眼前是化作天道的历代先辈。 他说:“我有罪。” 他们问:“你有何罪?” 他答:“我,罪在弑父。” 往事种种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那些他铭刻在灵魂里的记忆再次浮现。 [年纪大,后台硬,心眼小,脾气大,自然是大小姐。] [玉清,和我一起问道吧。] [师兄就是没有血缘的哥哥。] [师兄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他病重虚弱的身体僵硬地跪着,眼前的先辈们变成了远在人海里的上清,他带着捆仙锁,笑意轻松而柔和,越过汹涌的人海,嘴唇微动,轻声念着玉清听不到呼唤,他唤: [师兄。] 他终于辨明上清当初说的话,紧闭的眼变得酸涩、疼痛,他低声承认了自己又一罪过。 第470章 “我,罪在贪婪。” 睁开眼,眼泪从眼边滑落,他抬头望着历代亡故的先辈,决定斩除三尸,从头再来。 第145章 相杀 封锁的蓬莱岛终于解开了封锁,消失已久的通天教主再一次出现在截教众人眼前,所有人欢欣鼓舞,喜极而泣。 通天坐在高台上,无奈地扶着额,摆摆手:“行了行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看着怪恶心的。” 多宝道人哭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师父,我们难过啊,幸好……幸好您没事。” 通天头有点疼,心里想,戏真多,当年给他起道名多宝,就是让他成天在自己面前耍宝的吗? 他摁着头,指着多宝,冷道:“别在我蓬莱岛里排大戏,让他们一个个哭丧的都给我笑。” “你爹我还没死呢,就算要死,也不准你们哭丧。” 多宝有些为难,他说:“师父你不懂,他们已经在笑了,这叫喜极而泣,又哭又笑。” “行行行。”通天贼能凑合,他打算就这么糊弄着过去了。 金灵圣母谄媚地给通天献酒,然后睨了一旁沉默不语的无当圣母一眼,说:“师父,你别生气啊,快叫无当来哄一哄你罢。” “您老人家不是最喜欢这个闷葫芦吗?” 通天无奈道:“少给我安什么最喜欢,照你这么说,我还最喜欢云霄呢。” 龟灵圣母哈哈一笑,嘲笑道:“可惜她死了。” 多宝怒目圆睁:“师妹,你也太没有同门爱了!云霄都死了,幸灾乐祸算什么事啊?!” 金灵圣母转了转眼珠子,说:“就是就是,师兄,你还不快揍她!我也早看她不顺眼了,最讨厌的就是绿毛龟!” 龟灵圣母脾气刁钻又急躁,闻言,捋开袖子,喊道:“来啊,老娘怕你们啊!” 三个人吵成一团。 殿里还只有他们四大亲传弟子呢,要是把截教那群话多得要死的弟子放进来,也不用打什么元始天尊了,当场就能把通天给吵死。 他生无可恋地躺在殿中最大的座椅上,心想,他当年脑子真是抽了,收了这么一群倒霉玩意儿。 三个人打成一团,打的天昏地暗,天崩地裂,眼看着要把碧游宫打烂了,无当圣母终于开口,吼道:“够了!” 三人立马停下,默默看向一旁闭着眼在混乱中打盹的通天。 通天掀开眼皮,已经睡过一觉了,他问:“闹完了?” 金灵圣母立即滚到他身边,她是四个人里唯一一个凡人出身的,而且她不是普通的凡人,她是后妃出身,自以为是高同门一等的,向来就喜欢挑拨离间,然后大斗特斗,发挥她的宫斗天赋。 她抓住通天的胳膊,撒着娇,顺带踩同门一脚:“师父,你看他们多不给你面子啊,还是我好,我最听话了,对不对?” 对个屁。 通天又没有眼瞎。 但他害怕女人哭,假哭也怕,当年收这倒霉玩意儿就是因为她哭的太厉害了,他甩开她的手,拍了拍她的狗头,温柔地说:“滚回去老实坐着。” 金灵圣母瘪瘪嘴,还是听话地回去坐着了。 龟灵圣母嘲笑她:“金灵,你快收了你的心吧,师父不爱跟徒弟搞师徒恋,你看无当等了那么多年,最后不还是嫁人了?” 多宝道人气道:“胡说八道,我们截教上下一心拱卫师父,哪里会有不轨之心啊?!” 龟灵圣母挑了挑眉,又要开启嘲讽,通天抬起手,说:“行了,我有话要跟你们说。” “阐截大战已经开启,我和元始天尊的因果没有了结,这场战争就永远没有结束的一天。”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元始天尊跟我说过阐截合流,你们觉得如何?” 龟灵圣母第一个不同意:“放他娘的狗屁!师父!你可不要被这个道貌岸然的假正经给骗了!我们两教打了这么多年,恩怨簿上都是对方的名字,合流是不可能,相杀倒是很有可能。” 金灵圣母竟也附和道:“阐截合流?师父,合流的两教总有人要当大头,如果你跟那群鼻孔比天高的老东西说好让我们当大头,我就都没意见。” 多宝道人也反对道:“师父,元始天尊就因为他异想天开的一句话杀了我们那么多人,我们真就忍下这口气,算了?” 通天长长地“嗯”了一声,又看向无当圣母,无当圣母沉默以对,通天忽然笑了笑,说:“行吧,那就打吧。” “不过,接下来这一战,我怕截教死伤无数,所以到时候打不过就跑吧。” 龟灵圣母冷哼一声,说:“就凭他们?师父,只要你一声令下,我能把阐教那所谓的十二上仙杀干净。” 金灵圣母也无趣地玩着头发,说:“那群老头子教训人还可以,打架,哼,还不如我呢。” 通天悠悠地说:“我说的可不是阐教十二上仙。” “阐教顶端的只有那一个人。” 多宝愣了愣,想起元始天尊闯入诛仙阵令人胆寒的影子,明白通天在说什么。 “师父,那元始天尊您也打不过吗?” 通天笑了笑,说:“我从来也没打过他啊。” “况且,”他的笑意淡了下去,“我再也不想跟他打架了。” 他闭上眼,过往一幕幕浮现在眼前,分别那天,他之所以没有转头,是因为他知道玉清一直在看他,只要他转头,执拗的他一定会拉着他回昆仑山。 第471章 他太过执拗,对现实的一切置若罔闻,闯下大祸的上清只能四处流浪,哪里能回昆仑山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的待着呢。 他抬起手,轻轻点了点鸿钧画在自己眉心处的咒印,心道,这个过于美丽的世界,他已经看够了。 “师父。”是无当的声音。 通天睁开眼,情绪一一淡去、化开,他道:“传令下去,我要在穿云关布上万仙阵,与阐教进行最后一战,此战过后,一切因果都会结束。” “所谓的阐截也会消失,留下来的只会是统一的道。” 四位弟子纷纷应是,转身出门,通天的叹息回荡在空荡的大殿里,他说:“让想活着的弟子都跑吧。” 通天教主要在穿云关布下万仙阵的事很快传到了阐教,燃灯急切地要将消息传给正在闭关的天尊,他不顾师弟们的阻拦,跑了进去,喊道:“师父!” 天尊闭着眼,化作巨大的法相,身处在大雪纷纷的东昆仑,沉静地如同一座大山,无声无息。 见他不醒,燃灯也不怕天尊走火入魔,非要打断他入定,大喊道:“通天教主出现了!”那座巨大的法相像是瘪了气的气球,迅速缩小,化作了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白发青年,他的嘴角处流出血来,强行将自己从自然运行的气脉中抽身而出,他迅速恢复了对现实世界的感知,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默默抬起手,擦了擦嘴边的血,声音淡漠:“出现了?” “出现了!”燃灯看着天尊流血,终于恢复理智,觉得自己犯了大错,掉头就要往外走,却被天尊喊停,让他继续说。 “通天教主出现后,集结了截教所有的弟子在穿云关布下了万仙阵,凶恶异常,守在那边的弟子们昨日赶过去了,现在已经打起来了!” “万仙阵。” “是,”燃灯解释道,“通天教主这一次派出了所有的截教弟子,就是为了一次彻底了断阐截的恩怨,他说, ‘此战过后,一切因果都会结束’ ‘所谓的阐截也会消失,留下来的只会是统一的道。’” 天尊沉默许久,最后竟然露出了个笑容。 “师父。”燃灯陪伴他许久,还是搞不懂天尊,但毕竟是首席大弟子,他相比其他弟子而言,对在天尊面前还是有一些放纵的,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不是高兴了?” 天尊长长地“嗯”了一声,笑着说:“我很高兴。” 他站起来,走进了昆仑山的漫天飞雪中,他看着昆仑山漫山遍野的白,想起了当年鸿钧亲手降下的奇迹,万物复苏、生机勃勃、春日忽临,那是他第一次窥见“道”的模样。 通天那时的狂妄和兴奋在他心中萦绕不散。 他脸上的笑意让终年飘雪的昆仑短暂地进入了春季,他道:“燃灯。” “我觉得我这一生快要迎来真正的圆满了。” 阐教所有的人也投入到万仙阵中,阐截即将迎来最后一战,在这混乱的时刻,杨戬终于从人间通往鬼界的通道“沧海”归来。 他脸色很差,神情更是凝重,鬼界果然如鬼女所说已经关上了,他进不去了,他在沧海徘徊,固执地等在桃树下,却没有等到任何回音。 天灾之下,无数生灵逝去,他们的鬼魂慢悠悠地飘到了沧海之上,和杨戬一样也进不去鬼界,只能堆在那里,遮天蔽日。 不过短短几日,那里堆放的鬼魂远比杨戬这几年在鬼界看到的都多。 天下已经大乱了。 聚集的鬼魂越来越多,杨戬等不下去,他离开了这里前往了原来的战场,却听闻阐截两教在穿云关彻底开战,阐截所有的弟子都投入进去了,这里面自然也包括了远走的杨戬。 杨戬只要作为阐教子弟一天,就不能拒绝阐截的因果,他沿着师兄弟们的路,走进了穿云关。 穿云关锋利的灵气肆意,是完完全全的凶阵,一入穿云关就像是进入了另一个凶恶的世界一样,数万截教弟子投入进去,设下数万关,五行八卦,奇门遁甲通通丢在里头,乱成一团,这期间有无数阐教弟子死去,当然截教的弟子也没好到哪里去,双方都杀红了眼。 杨戬加入混战之中,不知道战了多久,伤痕累累地立在被他杀干净的一处,万仙阵中云雾缭绕,看不清看路,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被人暗地里捅刀,杨戬异常警惕地抬起一手,在眉心中画了一下,显出天眼,终于透过层层迷雾看清了前路。 他看到埋在迷雾下厮杀的战场,然后在这混乱的战场上,看到了有一个人持着一把寒剑,凝住了所有的云雾,让其落下雨来。 他身着一身染血的白色道袍,戴着白玉冠,一头白发,正是元始天尊。 他竖起一指,浑身的灵里升起变成巨大的法相,法相的手一挥,拨开了遮掩的迷雾,阐教厮杀的弟子们看到他,纷纷兴奋地喊道:“天尊!” 他看了他们一眼,巨大的法相瞬间化出数千只手,齐齐拍到地上,地动山摇,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那些守阵的截教弟子有许多因此而死,又有许多阐教弟子因此得救。 于是战场上一边有人激动一边有人怨恨,闹成一团,战的更凶。 元始天尊身处其中,身为罪魁祸首,没有一点反应,他那双淡漠在对上忽然出现的通天时才陡然燃烧起来,陷入纯粹的疯狂之中。 第472章 通天在战场上踩着人血,信步闲庭,走得慢悠悠。 他还是那副打扮,一身过于宽松的道袍,赤着脚,揣着手,微微驼着背,连头发都懒得好好梳,扎个松松垮垮的低马尾就算了事,听着两边人战声震天,无奈地捂住耳朵,嘟囔着:“打仗而已,至于吵成这样吗?” 说着,他看向元始天尊,无奈道:“你说你至于吗?一上来就放大招,我的小弟子们好多都被你拍死了,跑都跑不掉,造孽啊。” 元始天尊看着他又开始无聊地瞎逼逼,倒是很怀念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 只不过,通天看他如此好说话,开始上房揭瓦:“那什么,你也赶紧把你的法相收起来,年纪一大把了,心态平和一点,别动不动打打杀杀,看看你手上沾了多少血了,不恶心吗?快收回去。” “那不行,”天尊果断拒绝,“我就是来揍你的。” 通天:“……得。” “你跟我说的合流的事,我跟那群小家伙们商量了一下,嗯,他们不同意。” “无所谓。” “你倒是无所谓了,倒是考虑一下我的感受啊,我家小混蛋们又跟你手底下的不一样,他们向来是不听我话,还爱瞎搞,一两个人很不贪生怕死,主要是过一个随心所欲。” “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真是糟心啊。” “那你就老老实实输给我。” “那也不行,”通天说,“他们跟当年那群妖魔不一样,他们,不是只追求随心所欲的,他们各有大道可循,这些年是我得过且过,对他们太不上心了。” “所以呢?” “我没有理由放弃他们,也没有理由无视他们的意愿,我只能陪着他们一起死了。” 天尊陡然冷下脸来,问:“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玉清,你还没有意识到吗?我回不了昆仑山,这一切,不过是你一厢情愿。” “玉清,”通天望着如今残破的人间,默默摁向自己的伤口,轻声道,“你此次三尸斩除失败,就不该出山,应该再等一个五百年下山除三尸。” “你看看你如今,比我还要痴妄,比大师兄还要心重,比你曾经还要贪婪,贪嗔痴,今时今日,你怕是一个也没落下,得了个遍吧?” “玉清,”他皱着眉,认真地说,“你可能病了。” 天尊忽然笑出声来,他从没有被通天的烂笑话逗笑过,可是今天不知道怎的竟然随随便便说一句话,他就觉得好笑。 太好笑了。 他哈哈大笑,然后讥讽道:“我是病了,在你们不知道的时候独自一人病了很多年。” “这是沉疴旧疾,我已病入膏肓,无药可医。” 他看着他的挚友,他亲手选择的至亲,他此生一半的大道,笑道:“事已至此,这病我不打算治了。” “玉清。” “师弟,”他忽然打断通天的话,“我病归病,可还没有病到你当年疯疯癫癫的程度,我跟你说的哪句话是疯话?” “你看看吧,”他指着万仙阵里混乱的战场,高声道,“你好好看看!” “你我已经走错路了!分离相杀的阐截二教就是你我的孽债!” “就算我这一次和之前一样平稳度过斩三尸又怎么样?阐截就不相斗、不会相争吗?这些年,若不是你我强行压着,道义相反的两教早就杀起来了,还轮得到我去做这个罪魁祸首?!然而就算你我能一直压着,我们手下的阐截就甘愿一直被压着吗?” “你看,你明明已经提出了合流,可是,截教上下没有一个人愿意接受。” “他们迟早会脱离我们,成为一个异形的怪物,成为三界的毒瘤!你想让昆仑山的弟子成为三界的毒瘤吗?!!” “我们已经走错路了,想要回到正轨,就只有合流,这是我唯一看得到希望的路,长痛不如短痛,不论如何,我都会让分离的两道合二为一。” 他深吸一口气,手中的寒剑重现,指向了通天:“师弟,你若不肯认输,那我只有打到你认输为止了。” “且看看究竟是我‘一厢情愿’还是‘命中注定’。” “哎,”通天抬起一手,地上轰隆隆地拔起巨大的石山,他手上变出一把长剑,叹道,“我看我这辈子是被你揍的命了。” 两人迅速战在一起,两剑相抵,爆出来的凌厉的灵气直冲云霄,天光乍现,天尊浸润在温暖的天光下,他已经是一半的天,可他看着面目从未改变过的通天,又重新回到了无能为力的少年,他向天道,向他历代先辈悄声祈求道: “就让一切从头开始吧。” 第146章 问心 杨戬的天眼不只是帮他看到了天尊,他还借由此看到了战场上的哪吒,他从迷雾中抽身,朝着杀的正厉害的哪吒而去。 很显然,哪吒陷入了苦战。 截教一脉人数众多,排行往走,哪一个哦~又不是修炼千万年的仙人,单一个就够哪吒折腾的了,这还有一群围攻上来了。 眼见着哪吒要围攻之下被他们齐齐作法压入地下,杨戬赶紧跑来支援,但那哪吒显然是在战场上杀久了,遇到这种事简直是太有经验了,只见他挑了挑眉,丢开手中的乾坤圈,一转身,浑身的煞气便汹涌而出而出化出三头六臂,手中的火尖枪都变出了好几把,一手一只,诡异是诡异了点,但是打群架,就打的游刃有余。 第473章 杨戬生怕赶不及,跑得飞快,结果飞到哪吒这,发现这小子根本不需要帮忙,于是从天而降,掉到了他的头上,就差给他一脚了。 哪吒体会到从天而来的杀气,浑身一凛,滚出了从包围圈中,身后的三头六臂短暂地消失了一段时间,他警惕地从地上爬起来,往前一望,看到了他那老是给他挖坑的大舅子。 眼中的杀意立马散了个干净,变成无语。 “杨戬,算我求你了,”他说,“你动手能不能看清楚一点。” 杨戬看的蛮清楚的,他要是没看清楚这会儿都该帮哪吒退敌了,这不是看着他游刃有余习惯性地给他添堵吗? 杨戬手中的三尖两刃刀这会儿又经他七十二变变成了一把长枪,长枪在手中挥舞,铸成一道严密的防线,让那群围攻的家伙们不上前。 哪吒也不帮忙,坐在一边,双手抱胸,为杨戬倾情介绍:“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在场诸位乃是大名鼎鼎的蓬莱七仙,分别是一坨云、一根棒、一根芦苇、一头象、一头青狮、一只白兔、一头金毛犼。” 他抱了抱拳,带着调侃的语气说道:“可谓妙趣横生,动物开会。” “来来来,我的好兄弟,还不给咱前辈磕一个?” 磕个屁。 杨戬只会送他一剑。 可惜,哪吒不仅打群架游刃有余,跟杨戬打架也是熟能生巧,他能一边打,一边给各位前辈添堵。 前辈们骂声冲天,说:“果然是你这个臭小子!” 看看,哪吒一个小辈儿才在战场上晃荡几天啊,就比得上阐教那群跟截教斗了千万年的老头子了,臭名远扬简直了。 杨戬百忙之中,跟他聊天:“他们是针对你来的?” 哪吒还挺骄傲:“正是。” 他摸了摸下巴,道:“没办法,杀了人家太多徒弟了,也该找上门来报复我了。” 杨戬皱起眉,问:“你杀那么多干嘛?” 哪吒耸耸肩:“他们出现在战场上了,立场不合,只能杀了。” “怕不是为了这个吧。” “嘿,你高看我了,就是这么简单。” “狗屁!”乌云仙咬牙切齿,“他根本就是为了给太乙那小子报仇!” “可别这么说,杀我师父的云霄已经死了,我现在还在这里,不是为了报仇那种无聊的事,”哪吒拍了拍胸口,“职责所在,顺便看你们不爽而已。” “你分明是在泄愤!” “哎呀,”哪吒笑道,“瞧您这话说的,冤冤相报,这因果总是互相纠缠,算来算去终究是要算到整个阐截之上的,阐教的找截教的报仇,很合理,同样的,截教的找阐教的报仇也很合理,你看我这也没让您不报啊。” “瞧瞧,您生怕打不过我丢了面子,还带上这么多兄弟来,我这不也没说什么吗?” “打什么?我是谨遵教主的指示杀尽阐教人,顺带把你这臭小子的命也给拖下去给我的徒儿们陪葬!” 杨戬听得皱眉,不过哪吒的事也不是他该管的。 他问:“婵儿呢?” 提到杨婵,哪吒脸上有了真正的笑意,他说:“你放心,我让我师叔祖送她回乾元山了,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 “师叔祖?” “就是太上老君。” “连他也来了啊。” “嗯,他在天外天察觉到我师父出事了,他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本来准备给他收尸的,”哪吒低声道,“但是谁能料到他连这点要求也满足不了呢?” “混沌所化,一片虚无,”哪吒冷声道,“连灵魂都没有了。” “哪吒。” 哪吒和杨戬又站到了一起,一同面对七仙,哪吒关于太乙的事实在不愿意跟任何人多说,他转移话题,问道:“不是去鬼界会情人儿了吗?怎么舍得回来了?我见以前不呆个十天半个月是不愿意回来的。” 杨戬懒得跟他纠结称呼上的事,皱着眉解释道:“鬼界的大门关上了,进不去了。” “出什么事了?” 杨戬沉默许久,望着煞气冲天的人间,说:“不知道,但是人间已经大乱了。” 哪吒也跟着沉默了,他道:“人间大乱,我们也做不了什么,说不定还是推动它大乱的刽子手,黄天化说的话你还记得吗?” 杨戬看向他,听他说:“我们这些‘小喽啰’只能顺着大势走,很多事不是我们决定的,更轮不到我们去决定,做好自己的事,问心无愧就好。” “就像我,如果不顺着阐截的因果杀下去,杀到终结的那一天,我心中的愤懑与郁结就永远不会散开,这就是我的问心无愧。” 杨戬挑了挑眉,问:“你这么嚣张的家伙,也肯称自己是‘小喽啰’了啊?” “嘿,只不过是个称呼,杨婵平时不开心骂我的话可比这句‘小喽啰’难听多了,我现在这是心胸宽阔了,无所谓称呼而已,而且,”他沉默片刻,阴郁地说,“师父死的时候,我无能为力的样子,可不就是个滑稽的‘小喽啰’吗?” 杨戬暗暗叹了口气,他其实也不遑多让,他明明早很多人明了这场大战的不对劲,却还是无能为力地等到它的来临。 时代洪流之下,他们这样能力不够、资历不足的年轻人,做什么都是无用功。 就算是以凡人之躯复仇九天的昊天也是抓住机遇,顺势而上的。 第474章 他望着天,想着鬼女跟他说过的话,叹道:“问心无愧啊。” 就算是他这样心无杂念,矢志不移的人也觉得困难。 两人交谈间,还是没有摆脱七仙的围攻,而雪上加霜的是,与慈航道人、广法天尊、普贤真人对敌的金灵圣母一行人竟然打到他们这里了。 金灵圣母这个人在修成大仙之前,就是身份尊贵的后宫娘娘,除了爱宫斗,还非常讲排场,人家截教子弟包括通天在内都是走着来,或者靠自己手里的法器飞着来的,她倒好坐了个七只长相憨态可掬的仙猪拉动的极其奢华的七香车,她身后化喜怒哀乐四张脸,每张脸还配合着一双手,一张脸配一把武器,看起来花里胡哨的。 慈航几人飞身杀来,看到被七仙围攻的哪吒,广法皱着眉,喊道:“快让开。” 师叔固然是为了他们好,但也得哪吒他们跑得开啊。 哪吒架着风火轮、杨戬架着水,飞向高处短暂地离开了包围圈,而那位金灵圣母在看到他们的时候,与身后的喜怒哀乐分离开来,任由她们跟慈航那几人斗去,自个儿倚靠在车上,披着蓝色的彩帛,翘着兰花指,衣衫半解,露出一对玲珑的锁骨,她朝哪吒和杨戬这边妩媚一笑,媚眼如丝:“哟,歹竹出好笋,怎么两位跟我们教中那群歪瓜裂枣好出那么多一截呢?” 截教七仙:“……”有被骂到。 “行了!”灵牙仙吼着粗气,喊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里泡男人。” “给我好好打,少整那套!”乌云仙跟着附和。 金灵圣母听都不听,她摸了摸脸,有些惆怅地拿出镜子:“每每看到新鲜出炉的美少年,我总是要感慨年华易老。” “瞧瞧,”她理了理云鬓,嘚瑟着说,“我真是一点没老,依旧风华绝代!” 众人:“……” 金箍仙挑拨离间:“那你这意思就是咱们教主老了?” “呸呸呸,”她捂住只穿了一层抹胸的胸口,神色温柔到肉麻,“师父永远是少年,我在这里永远留着位置给他呢。” “得了吧,我看教主嫌弃你嫌弃得就差把你丢出蓬莱岛了。” 金灵圣母果然生气了:“我好歹是你们师叔,没大没小,一群没教养的东西,看我替师父好好管教你们!” 她从中战车上飞下来,哪吒立即警惕起来,眼见着,她柔软的身体好像化作了一阵风,从战场上飘了一圈,七声脆响过后,随侍七仙被她一人一巴掌打出了原型,她重新飞到了车上,这回站了起来,雍容华贵,倨傲地说:“一群没教养的东西。” 她身后的喜怒哀乐做丫鬟状,齐声喊道:“娘娘教训的对。” 金灵圣母哼了一声,俨然宫斗王者,昂首挺胸。耀武扬威。 哪吒:“……”好做作的老女人。 杨戬:“……”到底在哪搜罗来的奇葩。 “金灵!”自己家队友都看不下去了,“你作什么妖呢?!” 龟灵圣母在很远的地方似乎听到这里的动静,高声喊道:“金灵!你要是敢给师父在战场上掉链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金灵圣母“啧”了一声,骂道:“活了千万年了,我看你这绿毛龟就算死了,也变不成鬼的。” 虽是这么说,但是金灵圣母也算是收起他们截教一脉相承的耍宝绝技了,开始认真对付他们了,她定了定神,一挥手,手中变出巨大的龙虎如意,朝着哪吒和杨戬砸去。 杨戬天眼一开,打算看出它的破绽,却发现这玉如意竟然和当年在昆仑山遇到的玄素一样,毫无破绽,他心里一惊,拉住哪吒,向后猛地后退,可那玉如意竟然越变越大了,他们身在玉如意的阴影中竟然逃离不开。 慈航道人一转身,立即闪现在他们身前,扬起杨柳甩开他们,然后顶着落下的玉如意,亮出了手中的清净琉璃瓶,打算将玉如意收进去。 金灵圣母轻“啧”一声,心道,这可是教主送我的宝贝,岂能让你收进去? 那玉如意越来越大,“叮”地一声闪出七色的彩光,与琉璃瓶相对,竟然最终没有被收进去,慈航道人终于露出难色,皱起眉,金灵圣母冷笑一声,手往下压,那巨大的玉如意立马砸到慈航道人身上,眨眼间,慈航便没有了踪影。 哪吒一惊,大喊道:“师叔!” 广法天尊动了怒,手中的扁拐立即变成一把长条,朝着金灵圣母扇了过去,金灵圣母那消失的喜怒哀乐忽然合而为一变作凶相,她阴沉着脸,拔出飞金剑砍了过去,剑砍断了广法天尊的扁拐,而后又朝着他飞了过去,普贤真人祭出太极符印,飞金剑的灵光遇到太极符印迅速偃旗息鼓,掉落在地。 金灵圣母见状冷哼一声道:“我早已修成金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们所谓的阐教上仙算什么东西?!” 说罢,她竖起两指,低声念咒,大地为之颤抖,然后猛地一下撕裂开来,以她为中心有一大块地升腾而起,直冲灰蒙蒙的天,她站在天边,天边便撕开一层厚厚的云,折出一条七颗白日里闪耀着的星辰,七星左右还各有一颗璀璨的紫色星辰,分别是勾陈上宫和中天紫薇。 杨戬睁开的天眼在对上天边的眼睛开始缓缓闭合,化作一条细线,而哪吒手中的乾坤圈和混天绫不时微微颤动,似乎是在恐惧着什么,天外天闪耀着的星辰在金灵圣母的呼唤下冲破九重天,划过天边,铸成流星,无数流星划破天边的云层,烧出一片火烧云,陨石群从天而降朝在场所有人直直飞来。 第475章 远在华山的杨婵心口忽然心悸,在一片哗然之中,倒在了自己的神像前。 * 杨婵从忽然的心悸中转醒时,天已经彻底黑了,四象睡在她旁边,呼吸清浅,杨婵转过头看了四象一眼,然后抬起眼,借着没有封闭的门窗看到了外面的星空,冬日的星辰远没有夏日那么明显,他们稀稀拉拉地藏在云后,显得整个天空荒凉又暗淡无比。 杨婵心脏又开始疼了,她捂住胸口,轻轻丢开四象伸过来的手,小心翼翼地在被褥里蜷缩成一团,疼得脸色苍白,满头大汗,依旧不明所以,她决定出去求救。 她用尽全身力气,虚弱地从被褥中出来,下了床,推开年久失修的门户,发出了一阵吵人的吱吱呀呀声,然后走出了门。 夜风寒凉,将杨婵身上流出来的冷汗吹干了,宽松的衣袖里灌进风,很冷。 杨婵的心还是很疼,她踉跄地走了一步,被某个人扶起来了,转过眼,看到了脸色凝重的老君。 “师叔祖?” “嗯。” 老君手上聚起白色的灵力,半搂着她,轻轻拍了拍杨婵的背,那些堵塞的气一下子贯通,杨婵的呼吸都变得自由了很多,但是心口依旧很疼。 这不太正常。 她问:“我是不是晕倒了?” 老君点了点头,他说:“准确来说,你是疼晕了,现在心里什么感觉?” 杨婵白着一张脸,苍白地描述道:“我心里很空,也很疼,有种被线往外抽的感觉。” 说着说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这种感觉和当年陈塘关时不是一样的吗? 她当即反应过来,立马抓住了老君的胳膊,说:“师叔祖,哪吒一定出事了。” 老君不言,沉默许久,望着阴沉的夜色,说:“你听到了吗?” “什么?” 老君拢了拢袖子,沉吟许久,道:“阐截两教正式开战了,战场的厮杀声在今天你走到道观的时候就已经传到我的耳朵里,之后不久,你就晕倒了。” “我留在界牌关的树告诉我,上清和玉清再次出来对战,数万截教弟子在穿云关摆下了万仙阵用来对付阐教,阐教不遑多让,所有的弟子都走进了万仙阵,现在那里已经沦为一片废墟了。” 杨婵仅仅攥着拳头,身体在冬夜的寒风中颤抖。 “杨婵,”老君十分抱歉地说,“我答应了哪吒要将你送到乾元山去,可是玉清和上清已经打起来了,他们这一次肯定不是什么简单的打闹,我怕他们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我必须尽快赶去穿云关。” “你……”老君十分羞愧,“我把青牛车留给你,你带着四象一个人回乾元山,好不好?” “师叔祖,”杨婵打断了老君的话,说,“你若要走,我能不能求你件事?” “你说。” 杨婵从头发里拿出一根粉红色的簪子,在手中变出了宝莲灯,她说:“您能不能让它醒来?” 这个问题杨婵已经问过了,老君低下了头,依旧沉默以对,他不会说谎,他确实有办法让失去光彩的宝莲灯再次和杨婵建立联系,但是一旦建立联系,就人间现在的情况,到时候,身为莲灯之主的杨婵可能逃不过祭灯的命运。 他一开始觉得这种事作为被宝莲灯选中的人应该是理所当然的责任,但是他见过了哪吒,听了他的忧虑和恐惧,又真真切切跟杨婵相处了这么久,就不能理所当然了。 他现在也觉得或许孔宣斩断了杨婵和宝莲灯联系是好事。 如果,杨婵不是莲灯之主,那她就能理所当然地不去承担。 况且,阐截之战不是什么女娲和瑶姬面临的天灾,它是人祸,里面的因果跟杨婵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就算她是昊天的女儿,就算昊天在封神之战中推波助澜,可是,这一切跟这个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死去的人间不能不救,但是杨婵也不能理所当然地去死。 上一次又哪吒的出现让老君的沉默显得没有那么异常,可以这一次没有任何人打断,老君的沉默变成一种默认。 杨婵立即激动地抓住老君的手,上前一步,眼中爆发出光芒,她说:“您知道,对不对?” 老君意味不明地说:“杨婵,就算没有你,莲灯还是会有其他的主人。” 宝莲灯逢乱必出,人间的灾难只不过刚刚开始,只要继续下去,宝莲灯一定会有其他寄主。 “师叔祖……”杨婵搞不懂他的意思。 老君抬起头,说:“你还有亲朋好友,挚爱至亲,为什么非要蹚这趟浑水?” 杨婵还是疑惑,老君以为她不懂拥有宝莲灯以后会发生什么,便耐心地解释道:“宝莲灯不是用来护身的法器,它是人间存在之前就有的镇魂和渡化的宝贝。” “但它也不只是镇魂和渡化,现在我们这些人以为它的功用是这些只不过是因为它选择的主人都这样使用它了。” “它能做的太多了,只要你愿意付出一些东西,它就能帮你实现。” “比如呢?” “比如,让死者复生,让江河倒流,让崩裂混沌的天地分离,让死寂的人间生出生灵……让你想有的一切变成现实。”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老君却说:“杨婵,你已经用它做了这么多了,你应该很清楚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第476章 “它虽然本质上只是个过于强大的宝贝,但是女娲之后,这个过于强大的宝物就成了圣物……女娲可能并不是它的第一任主人,但确实让它名声大噪最出名的一任,它因为女娲,又因为过于强大的力量被所有人奉上了神坛,之后使用宝莲灯的人不是大贤便是圣人。” “你知道做大贤,亦或是圣人到底要做到什么吗?” 杨婵看着老君,听他说:“要有救济苍生之心。” “要心甘情愿地为苍生而死。” “要无怨无悔地成为这个糟糕又美丽的世界的垫脚石。” “要有这样的心性太难了,”老君深吸一口气又叹出,“但只要成为莲灯之主,所有人都会要求你拥有这样心性。” “换言之,你必须成为他们眼中理所应当的牺牲品。” “为天下牺牲就是你的责任,即便天下的灾难与你无关。” “杨婵,这样不公平的命运,你真的可以接受吗?”老君问,“你真的可以甘心吗?” 杨婵眨了眨眼,出乎老君意料,毫不犹豫地答道:“我心甘情愿。” 她的果决让老君愣了愣。 杨婵解释道:“师叔祖,有一件事您说错了,天下的灾难并非与我无关。” “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与我有关。” 她看着自己手中的宝莲灯,说:“我自家破人亡后,带着它走过很多路,在一开始我和我两个母亲都认为它不过是我手中一件强大些的护身法器罢了。” 她用嘲弄的语气述说自己当时的心情:“哼,拥有这么厉害的东西,我一定要所有欺负的人好看……我那时候不过是个穷途末路仰仗宝莲灯的可怜虫,我太弱小了,如果没有它实在活不下去,后来在意识到它的力量了又像是小人乍富,急切地报复整个与我敌对的世界,太滑稽、太好笑了,说实在有时候睡觉想起来都觉得有点丢人。” “后来,我带着它无意之中渡了密云,心态有一点变化了,再后来我去陈塘关用它救了太多人又杀了太多神仙,心态彻底变了,从一个软弱的可怜虫坚强地靠自己爬了起来,平视整个世界,那时候发现,什么啊,这个讨厌的世界针对的可不止我一个人,这世上哪一个人不比我可怜?我要是真的拿着宝莲灯报复世界了,他们不就可怜的雪上加霜了?” “而且,那时的我遇到了哪吒。”杨婵露出自嘲地笑道,“我很弱,真的很弱,无论是道心,还是道行都不够看的,但是,在我看到哪吒那么痛苦的时候,我是真的想救他,这么弱小的我竟然想救那么厉害的他。” “很搞笑吧?” 老君没有笑,他总是善于倾听,从始至终都十分温柔。 杨婵见老君没有笑,便又叹了口气,道:“不过,凡人相比起仙人那么弱却还是靠自己走到繁荣的今天,靠的不就是莫名其妙的狂妄吗?” “因为想救哪吒,我又想救很多很多跟他像一样不得自由的人。” “真是的,明明是要救他的,但后来把他害死了,”杨婵擦了擦眼泪,哭道,“弱小的家伙当莫名其妙狂妄之后就总是会做能力范围之外的事,然后总要别人承担后果,当时我狂妄后果的就是哪吒来承担。” “他死了,我为此来到华山为他求得复生之机。” “可我还是狂妄的那么讨厌,那个老是做能力范围之外的毛病还是没有改好,在让阿兄伤心的时候,我自己都讨厌我自己,讨厌地恨不得让自己死掉,但又害怕自己真的死了阿兄难过,一直不敢死……我都那么讨厌自己的所作所为了,可当我看到华山富饶而安宁,又看着镜子里自己越来越白的头发,心里竟然是庆幸。” “用我一点微不足道的寿命,可以救他们,救哪吒,多值得啊。” “我那时候明白,我这毛病应该是好不了了,并且我也不打算改了,如果惹得哪吒和阿兄难过的话,我也只能说声抱歉。” “我太笨了,”杨婵哭着说,“我不知道怎么改掉这个毛病。” 老君揉了揉杨婵的脑袋。 “后来,我在昆仑山醒来听了我祖母的话好好修炼,我特别努力,真的很努力,我想变得强大一点再强大一点,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再不让任何人承担我的因果。特别是看到难以企及的祖母,我们的差距越大,我越清晰地认识到自己的渺小,我开始变得谨慎,小心,我那时候觉得自己的毛病可能治好了。” “我下了昆仑山,带着宝莲灯去了西岐,我就只有一条命,也只有一个哪吒,失而复得没人比我懂得有多难得和艰难,我实在没有多的可以牺牲的了。所以,一切的一切必须小心,像我这种特别喜欢多管闲事的人,最好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很多事我都选择了掩耳盗铃,当做什么也不知道,也从不主动惹事,随波逐流得很。” “可是,我遇到了一个人。” 杨婵内心忐忑,望着老君,不敢说下去了,老君却还是那副十分温和的模样,他摸了摸杨婵的头,温声道:“我知道是谁。” 杨婵浑身一抖。 老君却弯下腰,像是父亲一样拥抱了她。 杨婵第一眼见到老君的感觉是对的,他确实有些像温柔谦和、脾气稳定的杨天佑。 但相比起凡人杨天佑,老君更胜一筹,或者说相比起整个仙界,这位立足于顶端的仙人是唯一真正做到了上善若水的人,实在是太过温柔了,即便相识不久,也让人很容易相信他,而正是因为这份生来就有的体贴温柔,所以,他心里总是在不经意间装了很多事,一不小心就会被人伤害,只能蜷缩在龟壳中,不敢入世。 第477章 “师叔祖。” “嗯?” 杨婵抓住他的衣服,说:“那是我父亲。” “嗯。”杨婵敢说下去了,她道:“我看到了他,明白这世界的过去、现在和即将发生的未来,一切一切都与我有关。” “因果早已埋下,罪孽正在铸就,我不该逃离属于我的命运。” “我去了战场,后来又跟着你看到了三年后真正的人间。” “好苦,好难啊。” “我忽然发现不是我以前有毛病,而是我太幼稚了。” “师叔祖,当生灵连活着都困难的时候,高歌的自由是不是就成了最苍白无用的东西?” 老君没有回答。 “我以前是太狂妄,现在是太冷漠,前者让我牵连别人,后者让我忽视苦难。” “我错了。” “偏激、冷漠、别扭、自私、弱小,”她说,“我讨厌这样的自己。” “如果这样继续走下去,我怕我会心入魔障,再难挣脱。” “师叔祖,我父亲告诉我拥有权力的人就是神,我觉得他说的不对,我现在知道神明究竟是什么了。” “拥有希望,并能成就希望的人是问心无愧的圣人。” “拥有很多人的希望,并能成就很多人希望的人是神。” “我要成为圣人,也要成神,”她眼中闪着泪光,“我不能逃避这世界与我有关的因果,不能冷漠地再次忽视他们的祈求,更不能让自己问心有愧。” 老君沉默了许久,最后悠悠叹了一口气,他道:“你哪里有错?人怎么可能克服自己的本性呢?你天性悲悯,博爱众生,以前的一切不是你的错,至于以后的一切……” “杨婵,你真的要去承担吗?” 杨婵依旧毫不犹豫:“对。” 老君松开了怀抱,道:“我曾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评价过你的个性,现在看来,没有说错。” “什么?” “被宝莲灯选中的每一个人都贪欲过重,执念缠身。” “你也如此。” 杨婵以为被批评了,神色有些闪烁,老君却笑着说:“这些东西是我们这些修道之人要斩除的三尸,或者说凡心。” “贪心的人会走得很远,”他想起了玉清,叹道,“会比我们所有人都走得远。” “可是……”他看着远方,神色凝重。 “可是什么?” 老君摇了摇头,抬起手说:“把手交给我吧。” “师叔祖。”杨婵有些犹疑,“我若是跟宝莲灯重新建立联系会不会昏迷?” 老君想了想,说:“有这个可能。” “那,我能不能在昏迷前再拜托您一件事。” 老君点了点头,杨婵说:“您肯定比我先到万仙阵,您到时候先去救哪吒好不好?” 老君闻言,无奈地笑了笑,说:“这是自然。” “太乙于我而言是师侄、知己也是挚友,他最重要的徒儿,也会成为我最重要的人。” 杨婵松了口气,跟着笑,她伸出了手,老君一手牵着杨婵的手腕,一手拿着宝莲灯,两边都冒出温柔的青色光芒,手中被五色神光剥夺光芒的宝莲灯逐渐闪耀出极为微弱的光芒,而当杨婵注意到里面的白光,并看过去时,眼前的世界瞬间变成完全的白,只有简单的黑色勾勒,整个世界完全陷入了停滞之中。 杨婵听到某个人呼唤声,转过身,果然看到了身着白衣的瑶姬。 杨婵朝她笑,然后问:“宝莲灯刚刚苏醒的时候那一声叹息是你吗?” 瑶姬点了点头。 “你其实一直希望我成为一个圣人吧?” 瑶姬摇了摇头:“成圣等于死亡,我不希望你这样。” “那至少是个脑子清醒,问心无愧的好人。” “能开心地活着就可以了。” “你对我要求好低啊。” 瑶姬无奈地笑道:“你连古诗词都背不下来,我能对你有什么高要求?” “那你这是在嫌弃我是个半文盲了。” 瑶姬想了想,在她那个年代初中毕业不过意味着义务教育结束而已,实在称不上有文化。 她只能说:“我没有嫌弃你。” “你就是觉得我没文化。” 瑶姬有些无措,她说:“我真的没有这样想过。” 杨婵却扑到她怀里了,她脆生生地喊:“母亲。” 瑶姬微微抬头,看到她一脸笑意,发现她只是在逗自己而已,她本来该感到无奈,但杨婵叫她母亲又让她惊喜到无措,简直不知道表情该怎么摆了,手拿起又放下,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抱住了已经比她高许多的杨婵。 杨婵总是自信昂扬,这一点像昊天,她说:“你听着,我现在已经会背了。”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瑶姬的怀抱变紧了。 “你说过你不会认我。” “我说话不算数。” 瑶姬沉默了许久,头埋在杨婵的肩上,杨婵感受到她肩上变湿了,心里想,就算是化作天道的碎片,再无人心,也仍会觉得感动和欣喜吗? 那,完全的瑶姬该会有多爱她啊。 杨婵总是善于发现旁人的善意和爱意,所以,不论是再坏的人在面对她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摆出最好的一面,也会忍不住喜欢她。 第478章 这样好的小姑娘,作为母亲的瑶姬怎么舍得让她真的去死呢? “婵儿,”瑶姬松开怀抱,问,“宝莲灯的事你真的想好了吗?” “嗯。” “你不想想吗?” “母亲,你说人有来生,拥有至亲和挚爱不容易,所以希望我再走走、再看看,可是我其实之前就已经走过很多地方了,后来下了昆仑山又走了很多地方,我觉得,有些事不管别人要不要求我,我都得做,不然,我会问心有愧。” “母亲,”她说,“你说你成了历史的本身,不能干等着祈求英雄的到来,所以,拿起了宝莲灯成为了自己的、历史的英雄。” “我虽与您不同又何其相似?我已经知晓了一切的因果,世界的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与我有关,我无法逃离、也不能逃离。” “况且……”杨婵笑着说,“比起爱和自由,责任更为重要。” 瑶姬怔了怔。 “莲灯里这些年,您愿意教给我的,不愿意教给我的,都已经教给我了。” “母亲,”她伸出双手,向上摊开,说,“助我成神吧。” 瑶姬深深地看着她,眼中有了泪水,最终还是将藏在她手里的宝莲灯亮在杨婵眼前。 她望着杨婵眼中绚烂的光彩,无声地说:你若成“神”,其中的代价,他必定亲自代你支付。 这场有关于“爱”的因果,会把永不再败的他拖向死地。 这才是真正杀死他的办法。 世事无常,就连成为天道的她也没有料到来自她的爱和保护会成为杨婵,甚至成为他的杀机。 命运的齿轮已经在杨婵的抉择中悄然发生了变化,然而杨婵目前对此一无所知,她看着手中发出七彩光芒的宝莲灯,想起了曾经美丽繁华的人间,发出了和通天年少时相似的感慨。 “这美丽而多彩的人间啊,”她与瑶姬双双捧着悬浮在空中的宝莲灯,轻声道,“我该让属于你的历史永恒。” 第147章 覆灭 当截教在穿云关上布上万仙阵的时候,先行阐教一步的六十万周军一路向东南压入潼关,潼关主将在周军入关之前就已经弃城逃跑,身后的将士们自然也溃不成军,他们很多也不是正统军人出身,许多不是强制征兵入伍的可怜农家子便是战奴一类的,一看到周军,没有主将的他们当然会选择举手投降。 姬发承诺开城之后不杀战俘,而且会放他们回乡,在这样的承诺下,他们也很爽快地给周军开了门,可当大军之间穿出关口时,远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这声巨响甚至将马儿也惊动了,它们高高的嘶鸣着,不安地躁动着,几欲逃跑。 姜子牙朝后一望,惊恐地发现白昼时节陨石雨从天而降,陨石划过时将冬日灰蒙蒙的天都烧出了鲜丽的橙红色。 “阐截一教已经杀起来了。”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平静而低哑的男声。 姬发皱起眉,姜子牙循声转回头,看到了穿云关关口卷起一阵黑色的烟云,那里有个人影渐渐明晰,他穿着一身黑袍,神情寡淡,脸色苍白,眼底青黑,长相平庸,一抬眼,从大军之中直直朝姜子牙看过去。 “申公豹!”姜子牙喊道。 申公豹点了点头,喊:“师兄。” 姜子牙打算立即下马,却被姬发拦住了,姬发有些警惕地看着申公豹,截教的通天教主自从在界牌关出山以来,阐截一教正式对上后,阐截一教的仙人们就几乎脱离了商周之争,一路上遇到的兵将也再没了截教的背景,都是他们可以对付的凡兵,他本以为之后的路也会一直这样,但这都快到牧野了,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仙凡之差如同鸿沟,如果强行攻上不知道会白白牺牲多少将士。 申公豹看出他的顾虑,虚弱地咳了咳,摆了摆手,道:“你身上有帝王命,我动不了你,也不打算动你,我会放你们离开穿云关。” 姬发紧蹙着的眉头一松,又觉得奇怪,大商曾经的国师来到这里总该要干点什么,总不能过来只是刷个脸卡的吧。 “师兄,”申公豹看向姜子牙,道,“凡兵对凡兵,仙兵对仙兵,我让他们过,你留下来跟我打吧。” 姜子牙皱起眉,道:“你失踪日久,听闻武庚掌权,废了苏妲己,褫夺了你所有的权力,你已经不是大商的国师了,何必再来拦我。” 申公豹找了个烂借口:“但我国师之位始终没有被取消掉,说到底还是大商的臣子,拦住你们算是我的职责。” “莫要再执迷不悟了!”姜子牙喊道,“周氏已是大势所趋,师弟,你就算现在站在我这边也来得及。” 申公豹看着从头到尾什么都不明白的姜子牙,笑了笑,心里想,像他这样的蠢货一辈子不清楚背后的阴谋诡计也算是一件幸福的事。 申公豹摇了摇头,笑道:“我不管什么时候也不会站在你这边的。” 姜子牙咬牙,死死攥着拳头,冷道:“你叛离师门改投截教,我不怪你。” “我手持封神榜寻找天下新的良主,你偏偏在看透了大商的残暴之后还要选择大商,我不怪你。” “你我因为商周之争站在了对立面,立场不同,之后你做什么我都没有资格怪你。” “可是,你为了保住大商,无所不用其极,挑动阐截的矛盾,搅弄风云,将普通的王朝之争变作了旷世的仙教之争……师弟,因为你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这要我如何不再怪你!” 第479章 申公豹轻笑一声,道:“我什么时候没让你怪我了?当年我在昆仑山将你推下悬崖的时候,就告诉过你,记住我所有的自私、嫉妒和贪婪。” “我才是那个不懂的人,”他拍了拍胸口,又将手摊开,认真地问道,“师兄,你瞧瞧,我已经烂成这样了,你为什么非要我走到正道上去?” “你觉得我这样的人有资格走这样光明坦荡的路吗?” 姜子牙愣了愣,听申公豹说:“我的命已经注定了,在我生而为妖,在我生做妖怪却妄图成人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姜子牙从怀里拿出封神榜,说:“既然你无药可救,为什么还要告诉我封神榜的真相?为什么还要引导我改变仙界和人间的格局,让我创造一个仁义的世界?!” 申公豹摇了摇头,说:“阐截之战、商周之争,都与我有关,天下已经大乱了,身为天命所归的周氏主将,身为手握封神榜的主持者,你有责任处理掉我。” 姜子牙眼瞳一缩,终于明白过来:“你是来求死的?” “到底怎么回事?!” 申公豹手中聚起黑色的云,他说:“善恶终有报,你会成为你我因果的终结。” 说罢,他就冲了过来,大军中一片哗然,姜子牙一手持鞭去挡,另一只手用宽大的黄旗去将黑云通通卷了进去,以免伤及无辜,两人相对而视,姜子牙立即飞离了原地,灵兽四不像飞来接住了姜子牙,他们在天边斗法,很快就远离了潼关,一路北上。 阐截之争导致了人间变得死气沉沉,他们斗法几日所经过的一路都是人间惨象,姜子牙在不停歇的打斗中,越发愤怒,他道:“这一切都与你有关!” 申公豹笑了笑,说:“你才发现啊。” “你为什么要搅弄阐截、商周的风云?” 申公豹不言。 “回答我!!” 此时他们飞到了极北之地,大雪纷纷,恰似他们求道数年的昆仑山,昆仑山上,姜子牙是个好师兄,大蠢货,可是没了这个蠢货,申公豹的日子只怕是会更加难过,而这个蠢货看不出申公豹的数次阴谋,在被推下山崖后,还想着申公豹并非是天生坏心,依旧想要拉他走出“泥潭”。 他让他不要下山,让他不要转投截教,让他不要助纣为虐,让他不要参与阐截之争。 好像在别人眼里已经坏的无可救药的申公豹依旧是他需要伸出援手的小可怜,不然就不能在过于寒冷的昆仑山活过一天又一天。 可事到如今,申公豹身为一颗心甘情愿的弃子能对他说什么呢? 说这一切其实是元始天尊在背后指使? 说这些不可饶恕的罪过其实阐截一教人人有份? 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完成阐截合流这种难以实现到近乎荒谬的“伟业”? 算了吧,姜子牙就该一直当个天真坦荡到愚蠢,循规蹈矩到迂腐,干净纯粹到不可思议的“完人”。 就让他把这场仁义的梦做到底吧。 曾经在昆仑山申公豹想用姜子牙的死促成他永远正确的人生,如今在北海申公豹想用自己的死成全他顶天立地、问心无愧的人生。 善恶终有报,死在姜子牙手中,于他而言,便是作为“人”的圆满。 他在漫天飞雪下,在世事变迁之后,对姜子牙说:“你就当我,无可救药。” 姜子牙的眼睛瞬间爆出红血丝,连着战了三日,他疲惫至极,此时更是怒不可遏,失望透顶,他的所有仁义、所有爱护都变成了愚蠢,成了姑息养奸,他大错特错,问心有愧。 “申公豹,”他带着杀意,怒气冲冲,“你既然知道自己罪无可恕,那便去死吧。” “我会结束你的所有。” 他双手合十,眼神投向申公豹,七窍诡异地流出鲜血,变得老态龙钟的躯壳却渐渐时光倒流,从老年走入中年,又从中年走到了他们初遇时的青年,他以寿命为代价用禁术短暂地交换了自己曾经的身体。 体内干涸的灵力忽然变为一汪喷涌的清泉,灌入他的四肢和脏腑之间,飘荡的雪被他搂入怀中变成了一把寒冰制成的长剑,朝空中的申公豹杀来。 申公豹笑了笑,手上也变出一根黑色法杖与之相斗。 他们打了数十个回合,最终当然是回到盛年的姜子牙打败了重伤濒死的申公豹,申公豹被捅了个对穿,连维持飞行的灵力也不够了,他所有的灵力顺着贯穿的那个大洞不断涌出,他在万丈高空如同陨石一般飞速坠落,然后“砰”地一声砸穿了冰封的冰面,坠入了冰冷又幽深的北海之中。 这世上有同昆仑山一般终年飘雪的地方当然就是当年关押仙界罪犯的北海监牢了。 北海啊北海,多么适合在废弃之后收容像申公豹这样无可救药的坏蛋。 申公豹没入了北海之中,海底与鸿钧残留的灵气争斗不朽的煞气在察觉到有新生的小东西没入后,非常“热情”地前来迎接,煞气随着海波变成了一只大手,温柔地拥抱了申公豹的身体,然后拖拽着他前往深海。 北海海底是个冻透了的乱葬岗,申公豹的身体在毫无防御的情况很快冰水侵蚀,慢慢地冻成了冰块,他被贯穿的伤口依旧流着血和灵力,深海之中,在无光的世界里,他再没有任何灵力来维持他苦苦维持的人身,他变成了他无法回避的原身,一只伤痕累累的黑豹。 第480章 死前,这只黑豹眼前开始跑走马灯,元始天尊在雪中顶天立地的背影永远无法抹去,他缓缓在雪中前进,黑豹背着满身伤痕,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他怕他,也向往着他,所以,哪怕是会丢掉重要的性命也要跟着这个人。 不被接受没有关系,它想,它只要能一直跟着他就行了。 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它无数次地这么想, 然后,他点化了它。 于是,它变成了他,头顶天,脚踏地,成了人。 可即便是这样,他还不满足,还要去追随这个如天一般冷漠的人。 为了斩三尸才下山的元始天尊本就满身凡心,他终究会因为这个执着的小家伙心软,他停了脚步,为他回了头。 从此,他们的命运都被改变。 从此,申公豹投入黑暗之中成为一颗被利用的弃子。 从此,元始天尊被复生的三尸缠身,为贪欲所执迷,一错再错。 可即便时光倒流,申公豹依旧选择执着地跟着他,而元始天尊也会因为他的执着而一次又一次心软。 当他们相遇时,一切就已经是命中注定。 师父,他想,做人确实有点累。 不过…… 元始天尊在他下山前坦白的纯粹的善意足以让他继续跟随。 不管是以什么方式,也不管会付出什么代价。 他心甘情愿地闭上眼,笑着说:“我不会后悔。” 这只渴望成为人的黑豹在历经无数艰难后终于拥有了珍贵的人心,但是它却带着一颗人心以原身死去。 这命运未免太过可笑。 北海海底申公豹正在死去,而飞在北海上的姜子牙落到了北海上。 申公豹被他丢进北海时,搅动了北海平静的海面,不仅击碎了海面上凝结的冰川,还溅起了上面的海水,姜子牙溅了满身冰冷的海水,冻得发抖,他看着波澜不平的海面,逐渐从青年迈向老年。 他开始慢慢长出皱纹,体内汹涌的灵力开始慢慢流逝。 他闭上了眼,身上的冰水正在下落,掩盖了眼下滚烫的眼泪。 永远无法拉到自己身边的申公豹成了自己这光明坦荡的一生的里无法饶恕的罪孽,可是,即便亲自动手杀了自己的罪孽,他还是不能问心无愧。 申公豹身上的疑点太多,杀或不杀,都将成为他的罪。 他颤抖着从怀中拿出了封神榜,多番纠结之后,还是违背原则,打算给他无可救药的师弟留一条后路。 可是那封神榜一出,便散发出金色的光芒,飘在他眼前,上面密密麻麻地用金色的光勾勒着很多人的名字,有的甚至正在往上落名。 这一切根本不像申公豹之前说的,封神一事是姜子牙可以操纵的。 他们被骗了。 姜子牙怔怔地看着上面或熟悉或陌生却从未亲手写就的名字,默默抬起头望向苍茫又阴沉的天空。 什么才是真相? 是追寻良主? 是结束乱世? 还是敕封新神? 都不是。 这根本就是一场多方博弈的棋局,他、申公豹还有这场战争里的无数人怕都是棋子罢了。 可笑的是,身为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他甚至到了今日也没有机会更没有资格探明迷雾重重背后的执棋人,更不知这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身上的伤在他重新老去后被无限放大,姜子牙疼痛难忍跪到在海面上,他的手放在波澜不平的海面上,海面重新结起冰来,一层又一层,整片海域都逐渐在姜子牙法术的驱使下结上了厚厚的冰层。 “师弟,”他将漂浮在空中的封神榜扔到一边,说,“阐截之战、商周之争,你搅弄风云,罄竹难书,罪无可恕。” “你将不入封神,永封北海。” 脸上的冰水已经在寒风中凝结成冰,于是姜子牙脸上的热泪再也无法掩藏,他满脸是泪,哀恸不已。 他那腔永远愚蠢却永远滚烫的赤诚之心,凉了。 他正在变老、变虚弱、变得无能为力,他跪在厚厚的冰川上,垂下了高昂的头颅,他说: “我与你同罪。” * 苏妲己忽然从噩梦中苏醒,呼吸急促,浑身不正常的颤抖,她爬了起来,发现自己正躺在石床上,双手交叉摆在胸前,埋在温暖的被褥中,她一向睡觉姿势都像她的原身一样蜷成一团,哪里会有这么板正的姿势。 这应该是有人刻意为之。 有人。 她的头忽然发出尖锐的疼痛,申公豹走前的笑容映入在脑海里。 他说:[你会成为自己的天。] ! 苏妲己立即掀开被子,从石床上跳下来,她赤着脚一边跑一边急切地喊申公豹,她在漫山遍野地草地里喊道:“国师!!” 跑起来追起来的风灌进了她华贵宽大的衣袖里,连带着披散下来的头发,她整个人都像飘起来了一样,而后来,她也确实载着这阵风飘了起来,她飘过了这座云雾缭绕的仙山,飘到了山门外,抬头一望,外面的世界草木枯白,满目疮痍,黑气缭绕,她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又固执向前走了数步,她停在了这里。 她知道这里有申公豹落下的封印仙山的封印,她出不去,她小心翼翼地抬起双手轻抚在可能的屏障中,慢慢向前推,然后自由地向前行动。 第481章 无论是什么屏障都随着申公豹的死不再有了。 苏妲己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她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在空无一人的山野边再一次呼喊他:“国师!” 理所应当没有回应。 他去寻死了。 很有可能现在已经死了。 当这个想法清晰地在脑海中里冒出来的时候,苏妲己立即甩头强迫自己否认这一可能。 她看着变得可怖的世界,这只怕死的小妖怪决定孤身一人,以身犯险。 而在苏妲己冒险出山的同时,姬发带着六十万大军在轻松地越过潼关之后,气势汹汹地压入了牧野,在这里天下八百诸侯不约而至,他们恭敬地恭迎着这位年轻的周王。 姬发一一拜过后,没有太多寒暄,走下马,转过身环顾一圈,看到一方诸侯便插着一面旗帜,八百诸侯齐聚一圈,彩色的旗帜纷纷扬扬,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他,臣服于他。 周氏隐忍等到三代,终于等到这一天。 姬发心中摁耐不住激动和兴奋,走上了早就布好的高高的祭台上,他额头上依旧绑着一圈白色布带以示对亡父的祭奠,长长的白色布带随风飘扬,这个依旧稚嫩的少年,却褪去了青涩,在亡父的见证下成为了真正的王。 他在众人山呼一般的朝拜声中,穿上了黑色的外袍,一步一步地走上了高高的祭台上,祭台很高,足够他俯瞰山野和众生,大风起舞,摇起了祭台上周人的大旗,姬发站在黑色的旗帜下,开始向暴虐的商君问罪,并与天下诸侯立下伐商的牧野之誓。 “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注1] “今商王屡次东征,施残暴于百姓,败祖宗之法,纵容妖妇,亲佞远贤,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残害手足,昏弃贤臣,可谓暴虐之至,昏庸之至。” “天道弃商,于是,天灾四起,民不聊生。” 他用锋利的剑在自己手心画出一道伤口,鲜血很快顺着伤口滴落下来,他接过士兵送来的酒碗将血滴在酒中,而后端起碗,在远荡着他回音的牧野之上,喊道: “今予发惟恭天之罚,顺天意而伐商。” “愿与诸位歃血为盟,共谋天下。” 祭台上无数人手持刀剑齐声喊道:“共谋天下!” 姬发站在台上,听到呼声,端起血酒,一口饮下,然后与各位诸侯一齐摔碗立誓。 他拔出锋利的长剑,指向朝歌城,将士们在他的指引下便齐齐向朝歌城冲去。 诸侯在牧野立誓的消息很快传入商宫,大军兵临城下,此前,帝辛挥师派出的东夷战奴很快使穿云关、潼关、牧野接连失守,而雪上加霜的是武庚战死西岐的事终于还是传到他的耳朵里了。 商宫乱成一团,帝辛又在乱杀人了。 他说他要寻找他孩子的亡魂,他问他们是不是不让武庚的亡魂上身,所以让他在武庚死后再见不到他。 他杀了个一个又一个人,至此,挚爱的妻儿,他一个也没有留下。 微子成了唯一可以阻止他的人,他跪在帝辛身前,告诉他现在大军临城,不是发疯的时候。 帝辛拖着人尸浑身是血,笑着说:“既然死者不能复生,我的先祖们为什么还要笃信神灵呢?” 微子愣了愣,抬起头,看向帝辛,帝辛蹲下来,看着远比他瘦弱的同胞兄弟,问:“你也不信神?” 即便是到了这个时候,信仰依旧压在微子头上,他跪在地上,高喊着神灵保佑大商。 他不是在跪帝辛,他是在跪飘荡在朝歌城可能存在的神灵。 “王兄,神灵连姜姬和子庚的性命都保佑不了,还保佑大商,”他哈哈大笑,说,“别搞笑了。” “这所谓的神灵还不如一个小妖怪来的真实呢。” 微子抬起头,听着帝辛这大逆不道的话,让他赶紧住嘴,帝辛丢掉人尸,站了起来,淡道:“姜姬说天道弃商,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才不被保佑的吗?” “子受……” “算了,”他擦了擦沾满血的手,淡定地表示,“不保佑我们的神,要祂又有何用?存在或是不存在都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祂站在我们的对立面,”他望着灰蒙蒙的天,“就算是神,我也照杀不误。” 说罢,他走出奢靡却血腥的商宫,微子追了上去,帝辛听到他的脚步声,停住步子,转过身问道:“他们都被我赶走了,你怎么不管我怎么赶都赶不走?” 帝辛问:“难道你还信天命在商吗?” “我信。” 帝辛脸上露出了嘲讽的笑意。 微子攥起拳头,快步走上去,说:“但比起这个,我不管怎样也要留下来的原因,是因为你。” 帝辛脸上的笑滞住了。 “子受,你我一母同胞,是这世上最亲近的存在,”他眼中带了血丝,说,“我是你哥哥,就算我软弱无能,也想要护你、陪你到最后。” 帝辛低下头,蒙住了脸,他微微颤抖了几下,不知道是在笑还是在哭。 “子受……” “不要犯傻了。”他打断了微子接下来将说的誓言。 帝辛抬起脸,一切的一切都不见了踪影,他依旧那么冷厉,他冷道:“也像他们一样背叛我、讨伐我吧。” “哥哥,”他说,“你活下去吧。” 第482章 “子受!” 帝辛转过身,穿上了盔甲,驾上马,说:“就算大商亡了,还有商人呢,玄鸟的后人,总会一直活着。” “只有我,会成为这个王朝的陪葬品。” 说罢,他驾马和大商剩下来的几十万兵马,走出朝歌城,朝着牧野正在袭来的盟军而去。 当两方兵马相对时,大周举着黑色的旗帜,而大商举着白色的旗帜,黑白相对,正是相杀之时。 姬发看着战场上高大而英武的帝辛,身体不自控地因为恐惧而颤抖着,这位强大却暴虐的帝王一直是周氏、是他埋在头上的阴云,文王归周之后,他就再也睡不着觉,闭上眼全是哥哥死去的是的景象。 他在大缸之中惨叫出声,弱小的他躲在父亲背后,看着父亲痛苦又隐忍的模样,而祭台一边是听到父亲恭维之词抚掌大笑的帝辛,他越开心,他们越是悲伤、越是恐惧,哥哥也喊得越是凄惨。 他想要为父兄报仇,但是在强大而延绵六百年的大商面前,梦中的他无数次失败,今天之景,他已经在梦中预演过无数遍,也失败过无数遍了。 而每一次失败之后,他都会被迫献上他仅剩的另一个同胞兄弟,姬旦。 他常常在夜里噩梦连连,满头大汗,然后招来宫人,让他们为自己叫来姬旦,叫他为自己解梦。 小他近一半岁数的姬旦哪里会解梦,他和着卦象说一些似是而非的吉祥话,哄着他让他安然入睡。 可是姬发睡不着,他瞪着眼睛,死死看着活着的姬旦,心里想,这是他最爱的弟弟了,他不能把他也赔进去。 死、死、死、死。 一到夜晚就是痛苦的死亡。 他只能听着姬旦稚嫩而柔和的解卦声,牵着他温热的手,才能再一次闭上眼睛。 “兄长,”姬旦总是在夜晚昏黄的烛光里牵着他的手,跪坐在床边,天真地朝他笑着说,“父亲说天命归周,那我们就能一定获胜的。” 天命。 姬发也爱说天命,他甚至因为姜子牙的原因看了很多很多的神仙,但他是军营里长大的,是一刀一剑杀上来的,他根本不信天。 他说这些,不过是给周氏复仇冠上的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罢了。 商人有多崇尚上天,他就对此有多嗤之以鼻。 天要是真的帮大商,那祂就是瞎了眼。 可天若是真的帮着大周,他的祖父怎么会含恨而死、他的父亲怎么会泪尽而亡、他的哥哥又怎么会死的那么凄惨。 上天既然无用,将祂捧成上天又有何用? 真正能为父兄、为大周讨回公道的只有自己。 他拔出长剑,驾马十分英勇地在混乱的战场上,朝着杀得无人敢靠近的帝辛身前,他在一次又一次恐惧之中,选择与恐惧直面,帝辛转过脸,与同样一身是血的姬发对上。 这是新旧两位帝王的会面。 帝辛脸上露出嘲讽的笑意,心道,天道弃商,归的就是这乳臭未干的小子,看来上天瞎了眼。 姬发浑身颤抖着,怒气冲冲,心道,天命护佑大商,就护了这么个残暴的君王,看来确实是瞎了眼。 战鼓声声,震耳欲聋,帝辛与姬发对招数十个回合,刀剑相抵,发出尖锐的金鸣声,刀光剑影间,两个人都死死盯着对方,妄图将其置于死地。 但是不管是帝辛还是姬发,他们的计划都落了空。 帝辛一刀劈开姬发坐下的战马,将其齐身断开,姬发毫无防备地将滚入战场,帝辛眸中闪过狠厉的光,扬起马鞭,打算用马蹄将姬发踩得粉身碎骨,但是姬发借着身后跑来的盟军的战马,又利落地驾上了马。 战士们被姬发身先士卒对战帝辛激励,纷纷奋勇上前,将姬发护在了身后,对战帝辛。 之后,战鼓足足响了三天三夜,当远方摆在穿云关的万仙阵被元始天尊彻底破掉,当通天教主被元始天尊杀死,当阐教宣告胜利,而截教宣告败亡,当整个人间飘起莫名的雪花的时候,商周之争也终于落下帷幕。 那时候明明是白昼,一半的天却莫名陷入了一片漆黑,整片天被化作黑白两方。 姬发从战场上听到了远方的悲鸣,洁白而静默的白雪飘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上,他疑惑地接起一片雪,听到盟军兴奋地高声呼唤胜利,带着众多战奴,军心涣散的大商就算有如同神兵天降的帝辛也难敌几十万军心归一的盟军。 帝辛从战场落败,却没有被盟军抓住成为奴隶,他驾着马一路向南先所有人一步来到了鹿台。 鹿台苍凉又豪迈,大三里,高千尺,是商朝王权顶峰的象征。 鹿台是帝辛登基后修建的,后来姜姬在此点了一把大火,烧毁了这里的所有,姜姬死后,帝辛又动工修缮了这里,整个鹿台修建动用了大商最优良的工匠前后用了尽七年的时间,里面摆满了天下的奇珍异宝,奢华之至、典雅之至,是商朝最后的繁荣。 帝辛穿着盔甲,带着满身的伤痕,气喘吁吁地再一次走上了鹿台。 他看到了鹿台之上有一个团成一团的白色狐狸,它有五条尾巴,皮毛是纯洁的白雪,帝辛挑了挑眉,望着她,逐渐的脸上露出了释怀的笑。 神明们还不如一个小妖怪来的念旧情呢。 帝辛喊道:“小妖怪。” 苏妲己睁开了眼睛。 第483章 她是出来找申公豹的,但是她找了整整三天也没找到申公豹的身影,而不管是穿云关还是牧野都在打仗,天底下的生灵为了避免被战火波及都躲起来了,苏妲己连个能问路的都找不到,找了太久,她索性就找了个熟悉的地方休息。 她知道这里是鹿台,但她也知道这里离商宫还很远,帝辛怎么会来这里? 她跳了起来,有些戒备地看着帝辛。 帝辛继续笑,他说:“小妖怪怕死又怎么来这种地方。” 苏妲己左右看看,小声说:“我找人。” “你……看到国师吗?” 帝辛“哦”了一声,答道:“不知道,可能死了吧。” 苏妲己炸毛:“你才死了!” 说完,她又很怕帝辛,连滚带爬,到了鹿台很远的一边。 帝辛点了点,从容地说:“死?我确实要死了。” 苏妲己愣了愣,听到帝辛说:“大商亡了。” 苏妲己瞪大眼睛。 帝辛摆了摆手,朝歌城中传来人的哀叫声,鹿台下点燃的火也终于慢慢蔓延到台上,大火灼灼,帝辛身在其中笑意盎然。 帝辛说:“这里是我选择墓地,可不适合你个怕死的小妖怪睡觉。” 苏妲己变成了人,是帝辛陌生的脸。 帝辛看着这苏妲己新的模样,一点也不意外,大火继续蔓延,大火烧到鹿台时正好点燃了放置在里面的奇珍异宝,有了“柴火”,火势变得更大了,巨大的火舌席卷帝辛和苏妲己身前的位置,他们隔着大火对望,苏妲己脸上流露出恐惧的目光。 帝辛也走了过来,她看到帝辛就像是回到那些无法逃离的岁月,根本挪不动步子了。 帝辛不顾大火来到她身边,抬起带着血的手,在苏妲己的惊惧之中,和申公豹一样将手轻轻点了点她的眉心。 苏妲己愣了愣,看着帝辛那张冷峻的脸露出温柔的笑容,他说:“我早分得清了,也早就不信了。” “你没用了,走吧。” 苏妲己眨了眨眼,浑身的颤抖慢慢停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帝辛。 “天地大着呢,有的是你撒野的地方,小妖怪,别躲在逼仄的角落里了,滚吧。” 她竟然从残暴的帝辛身上看到了申公豹的影子。 苏妲己眨了眨眼睛,看着这座大商之最的建筑陷入了大火,觉得大商亡灭的事来的有点突然,十分迷茫地望着火。 帝辛没再管她了,他与她擦肩而过,往前走去,向大火深处走,苏妲己转过身,怔愣地看着他从容的背影。 他是这个延绵六百年的王朝珍贵的陪葬品。 鹿台在大火的侵蚀之中发出吱吱呀呀的惨叫声,苏妲己大火之中,飞出了这片大火,转过身,就见鹿台上的大火冲天而起,蔓开黑色的烟雾,将漆黑与灰沉沉相间的天扑上更浓重的颜色,由此,鹿台的上空变成完全的黑色,就像是挣扎之后还是走向败亡的大商,再不见他们尊崇的白。 大雪纷纷,大火灼灼,在这哀恸又绝望的世界里,大火之中的帝王发出了一声悠悠的叹息。 他在重重烈火的炙烤中,在弥留之际,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姜姬,她穿着白色衣袍,站在火中,大火蚕食着她美丽的衣裙,而她漆黑的眼中是被天命扑灭的野望,她看着帝辛,神色悲伤而温柔,她微微启唇,与他一起为王朝的终末盖棺定论。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这就是天道。” 他们无奈又释然地说, “这,便是天道。” 第148章 封山 远在商周与阐截分出胜负之前,杨婵就从华山再一次苏醒。 老君如他所说,先她一步去了万仙阵中,华山上只留了一辆可以载着她们平安离开的青牛车,杨婵从床上下来,走出门,来往的山民们见她出现发出欣喜的声音,四象也混在其中,高兴地喊:“娘终于醒了。” 他们以为杨婵自上次在神像前晕倒之后就再没有醒来过。 连着睡了一天一夜,大家都着急起来,虽然不知道神仙怎么治病,但他们也张罗着要给杨婵找个大夫去看看,可惜刚刚一下山,就发现现在山下一片死寂,别说找个人了,连只蚯蚓也看不到。 这些凡人看不到弥漫在人间的黑气,只觉得带着浑身紧张,十分不适,在山下呆了一段时间就呼吸急促,脏腑疼痛,只能打道回府,幸好杨婵总算醒了,不然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杨婵牵着四象,听着山民们七嘴八舌地朝她讲山下在短短一日之间又变得更加糟糕了,皱起眉头。 阐截两教继续打下去,人间只怕是会更加糟糕,但诚如昊天所说,阐截两教缠绵数万年的恩怨不是说停止就能停止的,如果真的这么简单,元始天尊那不尽的三尸早就斩干净了。 可是没办法阻止,总要减轻现在阐截之战对人间造成的影响,杨婵抬起手,宝莲灯顺从地飘荡在手中,重新焕发了光芒,杨婵看着宝莲灯七彩的光芒,感觉时机已到,她应该趁势赶往万仙阵,在形势越来越糟糕之前,让人间的时光倒流,重归安宁。 原定回到乾元山的计划被改变,四象被她送入青牛车中,这头青牛陪伴老君数千年早已有了灵智,会将她们安稳地送到乾元仙山之上,不过,现在“她们”得少一个人。 第484章 “娘,你不跟我回家吗?”四象疑惑地看着杨婵拍了拍青牛的背,青牛车开始慢慢腾飞在空中。 杨婵在车下仰头望着她,摇了摇手,笑着说:“暂时不回去了。” 四象环顾四周,心觉不详,烛九阴也在一旁沉默不语,觉得一定又有什么事要发生了,从青牛车上伸出半个身子,整个人差点掉下来,烛九阴拽着她的身体,她则双手都往下落,想把杨婵拉上车。 她有些着急了:“娘,不是说好一起回家的吗?” 杨婵脸上的笑变淡了一些,飘在身前的宝莲灯摇曳到了她身后蕴出一片神光,她说:“四象,你先回家,我要去找哪吒,等到找到了就跟他一起回去见你好吗?” 四象有些怔松,烛九阴将她整个人都拖回了车中,但四象但是趴在车上,学着烛九阴教过她的方式,在越飞越高的青牛车中朝杨婵勾起尾指,白着一张小脸,下唇微微颤抖:“说话算话。” 杨婵眼中一酸,她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又抬起头,展露出轻松的笑意,学着四象的模样伸出手,勾起尾指,没有应诺,她站在破败的华山上,认认真真地对她说:“四象,我爱你。” 四象愣了愣,她听到烛九阴轻轻叹了口气。 青牛车已经飞进了厚厚的云层中,再也寻觅不到杨婵的身影,青牛车一路南行,将会把她送到乾元山上躲过这次人间大劫。 在送走了四象之后,杨婵定了定神,聚起华山众人,告诫他们在这之后不要再下山,她借着宝莲灯飞至空中,在华山画了一个巨大的屏障,在宝莲灯的保护下,外面的煞气再也无法侵蚀到华山上,与此同时她借着宝莲灯拨动了整个华山的时间,将一切的一切都拨回几年前她尚在华山时的春秋。 华山上显露出一个巨大的蕴着彩色光芒的透明屏障,代替灰蒙蒙的天成了山民眼中新的天,他们浑浊的眼中映着彩色的光芒,惊喜地看见华山之上奇迹降临,万物复苏,生机勃勃。 他们欢欣鼓舞,跪拜在地,高呼感激之情。 杨婵摇了摇头,脸色有些苍白地从天上飞下来,一一扶起山民,并再一次告诫他们不要下山,山民们十分信任杨婵,谨遵着她的吩咐,发誓不会下山。 杨婵松了口气,心里想,不管以后下不下山,至少现在这种情况不要下山就行了。 她带着宝莲灯在山民的目送下,又下了华山,华山下还是她和老君游历时的样子,被改变的地表山川,破破烂烂的大山大地,死去腥臭的大江大河,还有藏在这之后苟且偷生的生灵。 穿云关和牧野的战争正在发生,硝烟弥漫,天空变成蒙上许多层厚厚的阴云,天上就算降下雨也是黑色的,风中吹拂时带着尘,整个人世间都飘荡着一种凡人看不见的煞气,而与煞气相撞的是锋利的灵气,煞气和灵气相撞将人间变得更加糟糕。 现在的情况让杨婵想起了她在涿鹿战场外看到的风景,她心里绷着一根弦,心跳如鼓,而让她这种紧张达到顶峰的是身后忽然出现的熟悉的声音,杨婵在那一瞬间像是被天雷劈中,电流一路从脚底飞向了天灵盖,她浑身冒着冷汗,汗毛直立。 她听到他说:“大戏已经开场了,现在外面危险着呢,就算贪玩也不能在外面乱跑啊。” 杨婵僵在原地,她慢慢转过身,果然看到了昊天。 他还是那副少年样子,他从上到下打量了杨婵的样子,敏锐地发现她云鬓中插着的那一枚闪耀着粉红色光芒的宝莲灯,他瞳孔一缩,杀气陡然袭来,却状若寻常地笑着问:“我记得上一次你这莲灯确确实实坏了,也确确实实与你失去了联系……” “杨婵,”他温声问道,“谁修好的它?” 杨婵不答,她捏着拳头,克制着自己浑身的颤抖,问道:“今日阐截的封神之战是否与你有关?” 他顿了顿,说:“跟我有关?那是他们自己的恩怨,也是元始天尊自己非要挑起来战争,跟我一个散漫的浪荡小神能有什么关系?” 他飞到杨婵身前,状若亲昵地碰了碰她头上正在闪光的簪子,低头轻声说:“倒是你活着不好吗?非要趟这浑水?” 杨婵拍开了他的手,怒喝道:“别装了!” 他的手被拍到一边,滞在空中,脸上的笑意全部散掉,然后再没有任何别的表情了。 杨婵奋力推开他,却没有推开,不由得怒骂道:“狗天帝!” 昊天“哦”了一声,手轻轻上扬,淡道:“我以为你打算跟我装一辈子呢。” 说罢,他的身体就开始慢慢发生变化,他相比之前变得更为高大,气势更加骇人,那浮于表面的杀戮融入内里,变得深不可测,黑色衣袍变得更为华贵,衣襟边绣着金色的暗纹,披散下来的乌发变成完全的灰白,一双金眸相比之前变作了深邃的大海,无波无澜。 杨婵直面天帝昊天,本能地害怕,她往后一躲,与他相距许多。 变为天帝的昊天不苟言笑,无波无澜,让她想起了数斩三尸后寡淡无情的元始天尊,但比起顺天克己的元始天尊,主杀伐的昊天显然威压更重,他和元始天尊一样表现得冷漠平静,却肆无忌惮地散发着杀气,这一点,就算是在面对杨婵也没有分毫的改善。 杨婵怔愣地看着他的变化,过于陌生又可怕的样子,让她向后退了更多。 第485章 昊天倒是没有阻拦她,他站在一边,问:“既然害怕,为什么还要出来找死?” 杨婵死咬着牙,克制住自己灵魂本能对昊天这样人物的恐惧,质问道:“今日的封神之战,人间之祸,与你有关,是不是?” 昊天长长地“嗯”了一声,答道:“是。” “为什么!”猜测落实,杨婵还是觉得震惊,“你已经成了天帝,该报的仇你也报了,为什么还要做这种事?” 昊天从宽大的衣袖中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了杨婵的话,道:“我的仇什么时候报完了?” 杨婵愣了愣。 “可是,”她磕磕绊绊地说,“你当天帝这一路,已经杀了所有当年参加涿鹿的仙人,为此,你连最后的九黎都赔了进去,难道还不够吗?” “不够。” 杨婵一顿,听他说:“正是因为九黎全死了,所以,我觉得远远不够。” “我心中至今有一头野兽,嘶吼着‘复仇’、‘复仇’呢。” “它每天都在叫,就跟那些叫着让我去死的那群恶鬼一样,令我心烦,”他看向杨婵,朝她摊开手,诚恳地问道,“你说,它们这么烦我,我怎么会觉得够呢?” 话落,天边厚厚的云往下延伸,将他们俩通通包裹在里头,当他们完全陷入其中的时候,杨婵听到了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到的哀叫声。 他们喊:“复仇、复仇、复仇。” 字字泣血。 而在他们之外,另有此起彼伏的哀哭声争前恐后地钻进她的耳朵里。 他们喊:“罪孽滔天,不得好死。” 这些声响交织在一起,几乎击碎杨婵的鼓膜,她被他们吵得心神不宁,不由得双手死死蒙住耳朵,蹲坐在云中,手腕上哪吒送给她护佑心神的清心铃正在叮铃叮铃的响动试图唤回杨婵的心智,可是杨婵身在过于凄厉的哀哭声中,早已经分辨不清现实和幻境了。 耳朵忽然发出“呜”的一声耳鸣,在之后,杨婵就什么话也听不清了。 她迷茫地抬起头,发现这些怨鬼还不肯放过她,他们借着云,变成一个个硕大的人头,张大着嘴,还在喊,这些陌生的人头里有她亲眼见过的涿鹿之战里的死者。 杨婵喘着粗气,浑身发抖,脸色发白,蹲也蹲不住了,她跪到了云中,捂住耳朵的手无力地向下垂落,昊天漫步走来,单膝跪下,扶住她滑落的两只手,继续盖住她的耳朵,他张了张嘴,杨婵的模糊的世界忽然变得清晰。 他问:“是不是挺烦的?” 杨婵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很快尝到了血腥味,强行唤回了自己的神智,她高昂着头,冷眼看着昊天。 “所以,还不够吗?”她问。 昊天扶她的手微微一滞,而后松开,看着她,眼中浮现出赞赏的光,他说:“对啊,确实不够。” “九黎也好,当年的仇人也好都死了。” “是啊,都死了。” “你的报仇失去了任何意义。” “是。” “既然如此……” “不过,我不只是在报仇而已。” “那你想做什么?” “我啊,”他狂妄地说,“反天而已。” 杨婵一愣,听他说:“我是人,我一直记得这一点。” “当年九黎到底为什么而战,我也一直记得。” “我所有的怨恨和遗憾无法抹平,可是我所有的仇人、所有的重要的人都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实在痛苦又实在迷茫,仙界太平以后,太白跟我说,反正都已经走到了仙界顶端了,拥有至高的权力了,不如试着做个天帝。” “说的有点道理。” “可我是九黎出身的天帝,眼中的世界注定跟他们不一样,在我眼中,被天道分明的三界出现了很大的问题,那个问题就是叔叔当年发现的……创造人间的神仙们对人间管的太宽了。” “三界既然要分明,那为什么只能做到分明三界的界限却做不到分明神仙与凡人之间的距离呢?” “在强大而寿命漫长的神仙眼里凡人们跟脚底下的污泥有什么区别?践踏他们是理所应当,不肯受他们践踏是罪大恶极。” “一边化作天道的众神意志要求三界分明,一边神仙自己又做不到与人间彻底分割,这在我看来有些太过滑稽了。” “道祖鸿钧曾说,众生平等。” “可是,众生平等吗?” “压迫、奴役,以及为此发生的斗争的屡见不鲜,人就是要低神仙一等,这些不公平天道看见了吗?”昊天淡道,“当然看见了,不过他们就是神,能指望他们为人做点什么?” “所谓的天道、所谓的因果都是狗屁。” “既然是狗屁,不如我反了他们,让我做这世间的天道和因果,解脱曾经戴在我身上的以及一直戴在凡人身上的所有的锁链,还人间以自由吧。” 杨婵愣在原地,她慢慢松下手,云层里的世界还在叫嚣,可不管是昊天还是杨婵已经超脱其中。 “我不仅要还人间自由,还要人间成为三界的中心。” “清气所化的仙界也好、浊气所化的鬼界也好,有关于他们的时代结束了,凡人做了天帝,以后的历史便都是人间的历史。” “我是抱着这种想法才做了这一场局。” 第486章 “你已经做了天帝,何必大费周章,还连累的人间变成这样。” “做天帝不过是天庭的主人而已,不是所有仙人都听我的,除了天庭还有天外天,以及鸿钧当年带入人间的那一脉仙人。” “哦,应该说除了天庭,仍活跃在世间的仙人就只剩下了三清及其弟子们了。” “我希望他们都听我的,或者,”他面无表情地说,“都去死。” “可惜,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在我之上,而且如今的仙人几乎都出自阐截二教,就我一人,杀起来真不容易。” “我本来以为要等个几万年的,没想到……”他诡异地笑了笑,“元始天尊这老东西被复生的三尸缠身了。”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我不过是拿出封神榜,召集三清,来了一出请君入瓮,他还真就来了。” “他来了,通天教主也跟着来了。” 昊天看向杨婵,道:“你瞧瞧,他们的恩怨深到这个地步,一抛鱼饵就上钩,现在的大劫我不过是推波助澜,发展到如今这场大戏我也是没有想到。” 昊天不知道是在感慨,还是在幸灾乐祸,道:“人心难测、爱欲难平、和局难成,克制数万年的师兄弟为了无法消解的因果终究还是要带着他们身后的阐截斗个你死我活啊。” “杨婵,你看这场局我做了什么?”他轻声道,“我什么也没有做,我只不过给他们一场重逢、一次相杀的机缘而已,其余的,可都是他们自己做的。” “他们借着商周之战开战,带给人间的影响你不会不知道。” “知道啊,不过,那又何如?宝莲灯仍在,圣人们的意志仍在,只要那漫天压迫你我的神明不在,属于人间的历史一定可以迎来一个新的开端。” 说着说着,他的表情更冷,道:“但我没想到他们将这场这因果算到了你的头上。” 昊天看着杨婵那张与瑶姬相似的脸,意味不明地说:“原来你也算计着想要我的命。” 他问:“成了天道,是不是就没有人心了?” “阿瑶,”杨婵面露疑惑,听到昊天说,“拿她算计我有意思吗?” 杨婵瞳孔一缩,立即反驳道:“不是!” “不是什么?”昊天冷道,“她让你重新来到人世间,让你像她一样拥有宝莲灯。” “不是什么?” 杨婵捏着拳头,说:“这场因果与我有关,如果祭灯可以让人间变好,我心甘情愿。” 昊天看着她,转了话题,他道:“杨婵,我遇到你,实在是个错误。” 杨婵微微一愣,不明所以,昊天淡道:“看到了你,我这下棋的人,竟然也成了局中人。” “杨婵,”昊天拍了拍她的头,说,“你好好听哪吒的话,回乾元山老实待着,什么都不要做,只要待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只要从今以后我再看不见你……” “我就可以当做你从来没有来过这世间。” “我就可以继续一无所有,毫无软肋。”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我既然被选中牺牲,若是逃脱责任,你的一切岂不是前功尽弃?” “不会前功尽弃,总会有人去解决,”他捏了捏杨婵的脸,说,“但这个人不会是你。” “杨婵,我虽然是个很糟糕的父亲但也没有送自己女儿去死的打算。” 杨婵眼底忽然发酸,相似的金眸对视时,无法分离的血脉就将他们牢牢绑在了一起。 “杨婵,”他认真地说,“我爱你。” “这就是你问为什么的原因。” 杨婵眼中的泪水终于大颗大颗的滚落下来,她泪眼模糊,狠声道:“我讨厌你。” “很讨厌你。” 她站了起来,气势汹汹地问罪:“你逼死了我娘,杀害了我爹,如今还要为了你的妄想,酿成一场神仙相斗的大祸,毁了这人间。” “你无恶不作,罄竹难书。” 杨婵哭着说:“你要是死了就好了。” 云层中那些变小的声音又一次激烈的回荡,他们和杨婵一同向昊天问罪,很快的他们的声音就高过了杨婵,杨婵又听到这些让她灵魂支离破碎的哀叫声,她捂住耳朵,无助的站在一边。 昊天近乎温柔地看着她,任由哀叫声越来越汹涌,在这些变得模糊的声音里,他的声音依旧很清晰,他说:“别害怕也别愧疚,我无时无刻地在被咒骂,你这一点,实在不算什么。” “谁愧疚了!”杨婵梗着脖子,“你本就该死!” 脆弱的杨婵一瞬间在昊天眼前忽然变成了一个几岁的小孩子,小的还不到他膝盖那么高,他单膝跪地,看着变得小小的杨婵,冷漠的面目冰雪消融又变成了热情洋溢、直接坦率的九黎少君。 昊天抬起手,小心翼翼地去擦杨婵脸上的眼泪,最终举手投降,叹了句:“算了。” 当他见到杨婵的时候,他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杨婵,”他捏了捏杨婵的脸,说,“我是该死,我的命很多人都想要,这其中甚至包括了我挚爱的妹妹和……亡妻。” “但这命,我只会给你。” 杨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眼泪如雨下个不停。 厚厚的云层逐渐散开,杨婵重新回到人间,她身后被宝莲灯下了彩色屏障的华山忽然裂开一道口子,那条口子越来越大,从山顶穿梭进地底深处,整座山正在剧烈的摇晃,山民们发出惊恐的大叫声,杨婵难以控制地往后飘动,身上逐渐出现了沉重的锁链,她向前抓,却抓了一手空,什么法术也施展不出来了。 第487章 昊天站在天边,低头看着她被神力拉扯着逐渐掉入华山撕开的裂缝中,轻声说:“我会如云华那般囚禁你,你若是要逃掉,不要像她一样寻死,你来找我吧。” 他笑着说:“我替你去死。” 杨婵彻底掉入华山山底,裂开的山顶轰隆隆地合上,掩盖了她眼前最后一丝光明。 第149章 悲怆 当杨婵被囚华山时,老君也终于赶到了穿云关的万仙阵外。 万仙阵是仙界千万年来少有的以人为主的法阵,阵中不分黑天白夜,一直是混沌的白雾,再未遇到敌人之前,将将踏入进去是一种诡异的安静,看不见任何东西,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里,而这个世界无边无际,已经远超穿云关的范围了。 在阵外,能看到这个庞然大物的真实模样。 整个穿云关笼罩在一团连接天地的黑云之中,这团黑云不时被锋利的白光所伤,剧烈的涌动着,老君身在阵外都会被这黑云所杀,他宽松的道袍被诡谲的风云搅动着,脸上逐渐割出一道道血痕,然后又被浮现出来的灵力迅速痊愈,若是普通的凡类一旦靠近就会死,人间的生灵们敏锐地察觉到人间正在发生两场大战,不敢冒头,除了正在寻找申公豹的苏妲己,一个个都躲起来了。 天边雷声滚滚,风云巨变,整片大地因为这场有关于神仙的战争发出无声的哀鸣。 老君在阵外听到阵里的厮杀声,低头一看,方圆千里的大地都变成了深红色,而深红色的土地上冬日本就衰败的草木枯败的更加迅速,开战不过两天,就已经是这里的深红之土已经是寸草不生了。 老君蹙着眉,踏进了阵中,很快眼前的黑云消散殆尽变成了纯白色的烟雾,所有的厮杀声都摁上了静止间,万籁静寂。 他拢了拢袖子,竖起一手,低声念咒,周身忽然飘起一阵和煦的风,这风包裹着他,而后慢慢扩大,将他眼前弥散着的白雾拢开,当露出身在阵中的其他人时,凄厉而尖锐的厮杀声终于灌进老君的耳朵里。 阐截两教弟子在他眼里其实没什么区别,他们就算打成一团,老君也不能分出哪边算是哪边的。 他只是不想让他们打了。 他这数万年不管事以至于被两教弟子看不上眼的大师伯如今倒管起事来了。 只见他用神力温柔地拨开正杀的起劲的两帮人,两方人的奇门八卦和灵器都已经丢出去了,但是在中间硬生生插进来一段无法隔断的风,让他们前进不能。 他们都以为是对方搞的鬼,叫骂连天,老君在一边有些尴尬地咳了咳,可惜在他们耳朵里声音太小了,没人把老君当回事,风阻断了他们的前路,自然会找新的地盘继续对战。 这万仙阵中,什么不大,就是地盘够大,怎么作死都有地儿。 老君见他们没完没了,无奈地“诶”了一声,身影忽然闪现到他们中间,双臂像鸟一样张开,一手摁一人的头,在他们懵逼之时,“呼”地一声送在座所有徒子徒孙们一人一个大屁股蹲,他们四仰八叉地栽到地上的时候,叫苦连天。 飞到天边、气势汹汹的灵器们见状也懵逼地滞在空中,不知所措,锋利的爪牙纷纷指向老君。 老君作为罪魁祸首站在阵中,尴尬地咳了咳,说:“对不住。” 然而,没有人在意他的道歉,那两方被他强行分开的人都认为他是对方搞的鬼,于是大骂特骂,眼看着又要打起来了,老君试图劝架,被骂了一声:“多管什么闲事?!” 这话说的很耳熟,可惜,老君就是多管闲事的命,即便他也不爱多管闲事。 当看到他们再一次打起来的时候,老君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来,向天张开,又慢慢放下,以他为中心,那些缠绕在他身上的和煦的风忽然停了,它们停了片刻又迅速裂成两场飓风,将立场分明的两方用两场风暴通通卷走了。 只听得那些叫嚷声远走,在老君以为眼前的世界要再一次陷入沉寂时,两场风暴卷开的烟雾为他开辟了前路,进入了万仙阵更深入的战场之中。 哪吒等人已经跟穷追不舍的金灵圣母缠斗整整三日了,那些陨石雨落下来,敌我不论,通通被砸成肉泥只飞上天。 普贤真人和广法天尊两位师叔早在这场灾难中消失了踪影,也不知道是被碾成肉泥还是成功逃走了,总之是没有了音信,最开始缠着哪吒复仇的随侍七仙也没了踪影,环顾四周,一切又被厚厚的烟雾盖住。 哪吒和杨戬已经跟金灵圣母这个怪物打了快三天了,两个人都明显有些精疲力竭了。 杨戬扛着之前打的太凶,身受重伤的哪吒,趁着金灵圣母没有追来之前,打算往安全一些的地方走。 哪吒冷声嘲讽道:“关键时刻,天眼闭上了,我的好兄弟,你可真是会给我掉链子啊。” 杨戬回击:“不灭之身又能有多厉害?你都死多少次了,心里没点数吗?” 死到暂时不能恢复,也是没谁了。 哪吒哼了一声,道:“好得慢又不是不好了,我待会儿照样活蹦乱跳,让那老妖婆好看的。” 杨戬冷笑道:“你要是有这么厉害,就不至于在陨石刚刚砸下来的时候第一个被砸死了。” 这戳到了哪吒的痛处,他眼皮跳了跳,倚靠在杨戬肩上的手臂往回勾,大有把他掐死之势,他黑着脸,阴阳怪气:“我的好兄弟,你可真会揭我的短啊。” 第488章 杨戬嫌弃地拨开他的手,然后趁他不注意一个背肩摔,就把他丢到了地上。 哪吒被丢到地上,背上那个大洞被粗糙的地面碾的更大了,他疼得“嘶”了一声,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抱拳,一下一下地活动着自己的关节,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冷笑道:“杨戬,今儿算是让你碰到偷袭我的大好时机了是吧?” 杨戬懒得理他,一脚将他踹飞,双手结印,体内汹涌的灵力爆出,喷涌出海一样豪迈的水,喷了忽然出现的金灵圣母一身的水,在那水包住她以后,立即凝结成冰,他喝道:“哪吒!” 被他踹飞的哪吒挑了挑眉,心领神会,手中的火尖枪变成了一把长刀,他借着重力向下坠,刀向劈,将结成冰的金灵圣母拦腰折断,冰中只有金灵圣母有些错愕的眼神。 杨戬暗地里松了口气,喜道:“这总算能抓住她本人了吧?” 哪吒也想高兴两下,心里却在发寒,他转过头,看着那个被劈开的人在冷冻的冰层中,缓缓地、缓缓地朝他们眨了眨眼睛,哪吒心中一凛,将杨戬一把推开,听到冰中金灵圣母一声浅浅的“换”。 下一秒,他成了冰层中的人,身体被自己的刀斩断了。 杨戬瞳孔一缩,滚到地上,大喊道:“哪吒!” 金灵圣母的影子投射到他眼前,像是嘲讽一样,依旧高高在上,她说:“真是不错,长得不错,身手不错,连心性也是一顶一的好。” 她弯下腰,与愤怒昂起头的杨戬对视,淡笑着说:“歹竹出好笋,我们截教已经好久没有出这样的人物了。” “听说阐截要合流,小家伙,”她说,“要不要改投截教啊?” 杨戬回答她的只有从后穿过来的水龙。 金灵圣母这一下被捅穿了肚子,鲜血直流,和着水,喷涌到杨戬脸上。 她抱着肚子,捏爆了穿过她身体的水龙,说:“这宁死不屈、临危不惧的味儿还真是独属于阐教。” “这一点截教的弟子们还是得跟你们学学,” 好不容易真的伤到了她,她竟然这么轻易就恢复了身体。 杨戬他哪怕再天赋异禀,再被天道选中,也只是个年轻人,跟她这样几近不死的金仙相比还是差太远了。 杨戬趴在地上,忿忿地攥起地上的泥,地底再一次涌起一汪活水,他趁势爬起来,躲开了她。正在这时候,他紧闭上的第三只眼睛隐隐有再裂开的趋势。 金灵圣母嗤笑一声,伸出手,身体前倾飞速抓去,杨戬向后猛退,所行之处,画出一道长长的深坑。 他们往后到了更加吵闹的战场上,杨戬将要无处可退之时,被斩成一半的哪吒用灵魂里一直肆虐的煞气简单地缝合了身体,忍着剧痛,死咬着牙,无声地蹿向了金灵圣母之后,用火尖枪/刺中了她的喉咙。 然而,她的脖子不知道为何忽然变得和那魔家四将一样僵硬,她没有为这忽然的袭击转身,身后却忽然显现出两张脸,一张凶相,一张猪像,哪吒微微一愣,手中的枪就被猪像那张脸所配有的双臂抓住。 哪吒脸色一沉,火尖枪上开始飘荡着汹涌黑色煞气,那煞气变成了一个又一个哪吒,一个连一个,层层叠叠,然后忽然聚合为一,瞬移到猪像面前,将掐住了她的脖子,手中的煞气忽然消失变成了完全的清气,锋利的清气这一回倒是可以捏碎她的喉骨了,可狡猾的家伙在这时向前倾,整个人柔软的转了一圈,正对上了哪吒,在她要回击时,游荡在战场上已经一天的老君终于降临。 老君侧身挡在哪吒身前,双手画出太极图,将金灵圣母的回击全都收容进去,然后拽住她的胳膊,一手一点着胳膊上穴位,一手作手刀,将人向后一拽,手刀向前一刺,看到了金灵圣母变得脆弱的脖颈。 金灵圣母一挣扎,他立即松手,将其丢远,金灵圣母被丢到空中,转了一圈,长风飞舞着她单薄的衣裳,她戒备地看着老君。 哪吒喊:“师叔祖?” 他怎么来这里了? “师叔祖?”金灵圣母咂摸着这有些奇怪的称呼,想着阐教只传到第三代哪里来的师叔祖,况且这样的功力不是阐教现在那群所谓的上仙可以拥有的。 杨戬也有些疑惑,他擦了擦嘴边的血,想起哪吒说老君送杨婵回乾元山的事立即反应过来,他拱手微微弯下腰朝老君恭敬地行礼,唤道:“老君。” 多懂礼貌的好孩子! 老君这一路一直被人嫌弃多管闲事,这是第一个跟他认认真真打招呼的。 老君朝杨戬微微颔首,就听金灵圣母恍然大悟地说:“竟然是三清之一。” 她眯起眼睛,轻蔑地说:“不过你在天外天闭关自守这么多年,事到如今又来多管什么闲事?” 好了,说他“多管闲事”虽迟但到。 老君一手靠在哪吒肩上,一边快速恢复他身上的伤,一边沉下脸说:“你已是金仙,何必跟两个小孩子计较?” 金灵圣母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她哈哈一笑,道:“小孩子?你瞧瞧他们,一个是再造莲身,一个生有天眼,哪个是省油的灯?” “况且,我是截教的人,现在阐截大战,杀他们也是我分内之事。” 说着说着,她看着老君那张俊俏的脸又动了心思,她飘了下来,飘到老君身前,勾起他的下巴,吹了口仙气儿,抛了个媚眼,说:“不然,你跟咱们天尊大人商量商量,阐截干脆别打了,合流就合流,你站在我们截教这边,让我们当这个大头。” 第489章 “师叔,”她故意拖着长音,“别拉偏架嘛,我跟师叔一样也是很爱好和平的。” 老君还没说什么,哪吒却动了怒,骂道:“你这个老妖婆竟然调戏到了我师叔祖头上!” 他将乾坤圈砸了过去,金灵圣母灵巧地劈开,手中拿出一颗巨大的夜明珠与乾坤圈相抗,通天是炼器大师,手上宝物多得要死,他们这些亲传弟子法宝自然也很多,就算乾坤圈是一等一的灵器,金灵圣母左丢一点、右丢一点,完全够用。 老君抬起手,抢过追着金灵圣母飞舞的乾坤圈丢给哪吒,说:“别乱来。” “师叔祖!” 老君没再理他,他抬头往向金灵圣母道:“修行不易,何况是金仙,你何必要搅进这场浑水里?” “浑水?”金灵圣母哈哈一笑,道,“哎呀,师叔闭关自守千万年怕是不知道现在阐截的局势吧?虽说是阐教主动挑起这场战争的,但是战争中的双方哪一边不想把对方吞没进去?” 老君愣了愣,听她道:“天下仙人,阐截各占天下一半,不知道占有了多少灵器法宝呢,谁不想要啊?况且,阐截明争暗斗这么多年,恩怨簿上写的可都是对方的名字,一旦开战,必定是你死我活,停肯定是停不下来了。” “我是师父四大亲传弟子之一,我教因为阐教死了这么多弟子,你觉得,我和我的师兄弟们会罢休吗?” “早就想打了,”她冷道,“趁着能打的时候一举把阐教彻底打的站不起来,最好不要再占有天下的另一半就是我们的想法。” “可……” “师叔,”她打断了老君的话,“道祖当年渡化众生,宣扬的也是众生平等,我教渡化三界,不分类别。” “我师父才是得道祖鸿钧真传的人,我们才是昆仑山的正统!” “那狭隘的阐教算是什么东西?还妄想着用些阴谋诡计跟我们争?!” 老君想起天尊打断他说的“阐截合流”的事,他说阐截的矛盾无法回避,必然发生,只有合流才是唯一的正道。 金灵圣母的话再一次让他想起这些不愿意接受的事。 玉清和上清决裂,连传承昆仑山的阐截二教也彻底决裂、相杀。 他没有想到事情最终会变成这样,如果,当初他没有逃避,没有躲到天外天,一直站在玉清和上清中间尽全力弥合他们的关系,现在的一切是不是会有不同? 他躲起来当起了乌龟王八蛋,袖手旁观,倒落了个清静,却害的事情越来越糟糕了。他死死捏着拳头,自责地想,如果一开始就出手,太乙是不是也不用死了? “不能打了,”老君抬起头说,“为了人间的太平也好,为了阐截剩下来的弟子也好。” “不能再打了,”他说,“就此暂停吧。” 金灵圣母脸上带着讽意,像是在讥讽老君的天真,她率先出手,天上又开始落陨石,老君双手结印,落下一个半球形的屏障将哪吒和杨戬都包裹其中,紧接着这坚硬的屏障变得极有弹性,巨大的陨石在其上砸出一个个深深的凹陷,那半球形的屏障张开了插在土地里的爪牙,翻过来变成一张网向上飞。 接下来,天上不管飞下来多少陨石,他通通接住了,金灵圣母死咬着牙,死盯着他,于是天边的划过的流星更多,在天边烧出一道道火烧云来,老君面不改色,承接所有的星辰,让网向上延展,直到这张大网穿过九重天,并将这些星星重新丢到天外天为止。 金灵圣母满头大汗,再召不出星辰来,索性拼了命地朝老君冲过来,老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安静地看着她,在她即将杀来时抬起手展开一幅巨大的太极图,她瞪大眼睛不受控制地被吸了进去,径直消失了。 哪吒疑惑地看着老君,老君叹了口气,收了手上的太极图,转过身来说:“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哪吒“哦”了一声,十分淡定:“没事,死不了。” 话刚说完,他就头痛欲裂,跪到在地,杨戬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老君说:“玉清给你不灭之身,不是为了让你长生,不过是想困住你体内随你转生的涿鹿恶鬼罢了,我松了你的封印,给了你机会使用涿鹿恶鬼的煞气,但这些借出来的煞气最终落在你身上的咒印都会让你通通还回去。” “那要怎么办?”杨戬问道。 老君摇了摇头,道:“没办法。” 哪吒疼得在地上打滚了。 老君看着他的模样,说:“他会疼的受不了,打晕他。” 杨戬一时怔愣。 “等等,”哪吒死咬着牙,说,“阐截的战争还没有完,我的恩怨也没有了结。” “了结了。” 哪吒一时怔松,慢半拍地看向老君,听他说:“阐截的因果要结束了,阐教和截教都会消失,你的恩怨要了结了。” “因果即将了结,两方弟子再打下去没有任何意义,”老君手上蕴着光,“我会彻底结束这一切。” 哪吒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闪着猩红色的光,老君将手放在哪吒的头上,疼痛在慢慢消解,可哪吒的意识也渐渐模糊,老君声音温和,像是和煦的春风,逐渐吹灭了哪吒心中不灭的怒火,他说:“哪吒,遗憾也好、怨恨也罢,你可以从中解脱了。” 哪吒缓缓闭上了眼睛,神态终于安然。 第490章 老君看着昏倒在地的哪吒,面露慈爱,揉了揉他的头,说:“一切就交给我吧。” “老君……”杨戬看着出神的老君轻声唤道。 老君回过神,松开手,说:“战场上太危险了,你送哪吒出去吧。” 杨戬微微蹙起眉,有些为难地说:“出不去了。” 老君一顿,听他说道:“万仙阵只进不出,我之前已经试过了。” 老君皱起眉,忽然道:“他想做什么?” “什么?” “阐截合流是玉清要做的事,那上清到底想做什么?” 杨戬当然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老君陷入沉思之中,昆仑山紫霄宫的过往依旧清晰,玉清与上清在惩戒室大打出手,玉清失控之下差点杀了上清,幸亏他及时赶到,把他们分开,才将这场即将相杀的死局扭转过来。 上清在这之后躺着一动不能动,老君让他喝药,他也不喝,他看着老君,诚恳地说:“大师兄,我害死了师父和那么多师兄弟,你恨我吗?” 老君顿了顿,低下头,坦然地说:“我不知道。” “你恨我。”上清肯定地陈述道。 老君端着药碗,说:“你先喝药吧。” “他也恨我,不,满昆仑山都该恨我,”上清置若罔闻地望着天花板,“我真该死。” 他勾起嘴角,漆黑的眼睛里却闪着水光,他有些哽咽地说: “我这不该存在的混沌要是从来不存在就好了。” 老君倏然从回忆中醒过神,忽然明白他想做什么了。 他想死。 他一直想死。 老君猛地站了起来。 * 万仙阵分为里外两层阵法,外面一圈的万仙阵正是阐截相杀的战场,而里面一圈则属于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相争之地。 天边的云和阵中弥散的大雾早就被天尊拨开,这里成为阵中唯一接受外面日光的地方,两个人浸在光中,清晰地感受着日夜变化,他们已经在这里连着打了三天三夜了。 和之前一样,他们始终分不出胜负,此一战有了万仙阵的保护,终于不至于让人间的天地跟着受罪,再给大地裂出一道巨大的伤口,但是彼此过强的灵气最终还是飞出了万仙阵的限制,侵蚀了已经死寂的人间。 穿云关以上的天被他们斗法时激荡的灵力冲破,一道又一道,直直穿破了九重天,然后抵达了天外天的黑洞,天外天永远漆黑的世界映照着悬浮着的星辰正在他们头顶闪耀着。 通天化作了一阵烟,身影漂浮不定,仿佛纠缠天尊几万年的心魔,如何抓也是一手空。 通天的声音回荡在这个被无坚不摧的铜墙铁壁包裹的世界里,他说:“玉清,这世上有很多事连师父也无法解决,你贪欲过重,太过执迷了。” “贪?”天尊冷笑道,“我顺天克己,贪在何处?” 通天的声音忽远忽近,他靠近天尊,白色的烟雾轻轻拍了拍天尊的脸,他说了鸿钧当年说过的话:“你贪大道也贪小爱。” “贪求像先辈一样成就大道,”他轻声道,“也贪求我和你一起成就大道。” 他在某些方面是真的很像鸿钧,永远从容、永远慈悲、也永远遥远。 “玉清,”他说,“你贪的每一件事都是难以做到的。” 天尊紧攥着手,问:“哪里难做到?” “我在大道上已经探索了数万年了,我是走错了路,可正因为走错了路,我才知道真正正确的路是什么。” “我要你带着你拿走的那一半滚回来。” 他喊道:“这是共生的你我所应遵循的大势!”“玉清,”他叹道,“历史已经滚滚向前,过往不可追,时光不会倒流,一切不会从头开始。” “可以。”天尊依旧执拗。 “阐截的恩怨已经存在千万年了,就算是合流了,这些问题就解决了吗?”通天问,“难道你真的要把除我以外所有的截教的人杀干净吗?” “那又如何?” “你就算杀得干净,因果也难断,合流的阐截不会是你的傀儡,你背负的杀孽最终会成为他们背叛你的理由,到那时候不要说你的大道,就连你也会被历史的大势抹灭。” “那又如何?”天尊傲慢地说,“我就是天,他们要反,尽管来就是了。” 通天又叹了口气,他说:“玉清,你虽然强大,但永远不会是天。” “也没有人会是天。” “这一点,我身为原初的混沌比任何人都要明白。” “这个美丽而奇迹的世界诞生是一个意外,它能运行也是一种偶然,在这个偶然的、意外的世界里,没有什么东西、更没有什么人可以是永恒的。” 天尊冷哼一声,道:“事到如今,你又想劝我什么呢?” “不要合流,按照错误的道路走下去,继续包庇你那群为非作歹、胡作非为的徒子徒孙?” 通天出乎意料地说:“我只是不想你一直被三尸折磨。” “玉清,”他说,“你的头发全白了。” 天尊愣了愣,面容有一瞬扭曲,然后嫉妒地说:“是啊,只有我过不去,你们俩都过得很好,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大师兄不过是找不出勇气面对,他没有你想象的过得那么好。” “那你呢?”天尊问道,“离开昆仑山这个冷得要死的地方,去了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蓬莱岛,过得很是自在吧?怪不得不愿意往回看了。” 第491章 “师弟,”他怨恨地看着通天,“说到底,你只不过是不愿意再回昆仑山了。” 通天沉默了许久,然后说:“我没有放下过。” 天尊一时怔松,脸上的恨刚有松动,就听通天说:“但我早无所谓是否能回到昆仑山了。” 刹那间,天尊心中燃起熊熊怒火,烧的他几乎失去了理智。 他咬破手指,然后用流出来的血在变得寒剑上画了一道道符箓,带着血符箓的寒剑向天一挥,散发出的寒气,将通天飘荡虚无的身体凝住回归实体。 天尊眼中闪着猩红色的光,他执迷许久,又自断执念无数次,来来去去,早就入魔了,心魔重到这种程度,还能顺利地踏过仙路上的一道又一道坎,不过是因为他对自己够狠而已。 这世间除了他没有人可以做到斩三尸,不过,这病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经算是病入膏肓,将他几近拖入死地,所以,就算是他也不能真正斩除三尸。 他不管将自己的灵魂碾碎了,洗涤了多少次,那些粘连在灵魂上无法再得到情感共鸣的记忆都会一次又一次复生。 五百年对他这样寿命漫长的神仙来说是有多短啊。 他几乎每过一个极短的时间,就要再次经历常人难以忍耐的痛苦。 这几万年,他都是在这样接连不断的痛苦中度过的,彻底被心魔淹没,不过是在一念之间。 他心口绞痛,呼吸急促,脸色苍白,那些所谓被斩断的七情六欲全都摆在了脸上,拧成了一种名为“痛苦”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喃喃:“无所谓。” “你倒是无所谓。” 他的声音忽然提高:“你倒是自在!” “这大话是你说的,承诺是你给的,祸是你闯的。我有什么?我有的只有你留下烂摊子!” “师弟,我不欠你的!!”他怒火中烧,“你为什么、凭什么,要这么对我?” 他无法抑制自己的嫉妒:“为了你的自在?还是为了那群胡作非为的妖魔鬼怪?” 通天安静地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落成实体再也无法飘散成不可捉摸的烟尘的通天双手结印,念着繁复的咒语,被法阵死死困住的两人在对峙中万仙阵中忽然发出了轰隆隆的巨响声,他们对此置若罔闻。 通天念咒还未念完,天尊已经提剑杀来,剑剑擦过致命位置,打了这三天,天尊打的一身是伤,通天却到这时候才开始受伤。 通天勉强躲过天尊的袭击,终于把咒术念完,然后手上飞出了四把布满杀气的长剑,他一挥手,丢出四把剑,轮流用它们和天尊缠斗,两人速度快的只能看到影子,他们双双杀得眼红,失去了理智,而最终他们向后一撤,朝对方刺向了最后一剑。 他们死死盯着对方,越靠越近,离死也越来越近,然而在寒剑彻底没入通天的心脏时,意外忽然发生,通天手中本该刺进天尊心脏上的诛仙剑忽然化作白色烟雾消失殆尽,而他胸口的那把倒是不偏不倚地正中心脏。 “上清!!!!!”不远处忽然传来老君撕心裂肺的喊叫声。 万仙阵封闭的世界忽然被千万棵陡然长起来的参天大树冲破了,囊括在内、外两方世界都分崩离析,阵法中的一切通通消失,弥漫的白雾掩盖的视听在彻底褪去后惨烈的战场露出了真正血腥的模样,厮杀声、叫骂声、哀叫声一时齐齐通通灌进通天的耳朵里。 死去的仙人们的怨气越过封闭的万仙阵直冲云霄,将此处化作了第二个无法抹灭的涿鹿。 魔怔的天尊瞬间清醒,而听到老君声音的通天却皱起眉头,心道,来得可真不巧。 啧,他真够倒霉的。 算了,他想,除了遇到鸿钧被带上昆仑山,他这一辈子什么时候幸运过? 他死死抓住玉清妄图抽出的寒剑,单手结印,手势和方才的一模一样,仔细一听,连咒语都是一样的。 充斥在战场上无法化开的煞气和清气化作了一张张无形的符箓,朝他飞速赶来,然后贴在了她的身上,通天七窍立即流血。 天尊瞪大眼睛,发现在那之后不只是七窍,连毛孔都爬出了血。 天尊更用力地想把剑收回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通天浑身贴满了无形的符箓,眉间陪伴他数万年的咒印开始慢慢消失。 自小就是这样的,他炼器第一、符箓第一、阵法第一、心性第一,就算是鸿钧当年用命给他落下来的咒印,他也能完全的解掉。 他咳了咳,身上将污垢的血流尽以后,他身上开始散发足以侵蚀所有的混沌之气。 老君跑过来的步子突然停下,他高声喝道:“跑!!” 他喊:“所有人!往外面跑,不要滞留穿云关!!” “这世上能杀混沌的原本只有一个人,”通天在因逃亡和厮杀而变得一片混乱的战场上,笑着对天尊说,“我上次跟你打了一架,发现多了一个。” “我自己试过很多方法,混元金斗、万年寒潭、诛仙四剑,都没有办法杀掉我自己。” 天尊颤抖着手,奋力要将剑拔出来,通天却紧抓着他的手,硬生生地将这剑往心口捅的更深,他说:“这世上只有你能杀我。” “玉清,”他笑弯了眼睛,“相生相克、相伴相杀,这何尝不是一种命中注定呢?” 第492章 “我不想杀你,我没有恨过你,”天尊怔怔地看着他的模样,快要疯了,“我没有怪过你。” “我知道,”通天说,“这世上从始至终只有你会真正承认我的存在。” 就如这世上只有通天能一次又一次地回应天尊的困顿一般。 天尊的眼眶红了。 “玉清,我没有否认过你的想法,但是,阐截早已不只是我们的大道了,它们属于太多人了,你不是大势,他们才是。” “阐截之间只有胜负,没有和局,就算合流了,也照样会斗个你死我活,除非你真的把人杀光了……可若真的是那样的话,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玉清,现实一点的路是……让一边赢,”他说,“我欠你的,我让你赢吧。” 他看着天尊,头一次在认输这件事上坦然而诚恳,他笑着说:“我认输了。” “不算。”天尊甩掉了通天的手,手颤抖着盖住了他的伤口,但他的气息与通天相克,他越努力,通天,不,混沌死的越快。 最终,他手足无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通天倒在变得虚无的战场上。 通天看着被混沌之气侵蚀而变得一无所有的战场,难过又欣喜,他说:“我将背负你所有的罪孽,你以后带着重回正轨的阐截二教往前走吧。” “不,不对。” 天尊跪下来,通天身上贯穿的寒剑被他生生折断,他将通天背到背上,艰难地站起来,然后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嘴里喃喃:“不对。” 这不是他要的圆满。 通天这副躯壳里的混沌之气慢慢在寒气中消散,而他躯壳也接受不了这样的重伤,身体开始慢慢发冷,发僵。 天尊还在说:“不对。” 这不是他犯错也要祈求的从头再来。 一半的天在白昼时陡然陷入了漆黑,天上忽然飘起冰冷的雪。 天尊年少时背过他很多次,但大多数通天都不记得了,印象深刻一点的是昆仑山的那次,希望渺茫成那个样子,年少的他还非得背着通天走过那么远的路,通天在这时候才能明白,在一开始最希望他活下去的就是元始天尊。 在他的未来里,通天永远是好好活着的。 可是……混沌不该留在这对他而言格格不入的人世间。 “师兄。”通天忽然喊。 天尊这修行的一路,三尸一直复生、一直纠缠,这些年早已在悄无声息间漫过了他的心智所能容纳的界限,让他病入膏肓,无药可救。 可是这声“师兄”又奇迹般地将他从难以自拔的崩溃中拉了出来。 他停在了原地,发现这天因为他竟然莫名其妙下起雪来。 “师兄,”通天说,“我这辈子其实没那么自在,不过是得过且过罢了。” 天尊低声问:“那你什么时候自在?” 通天先是笑了笑,然后怅然地说:“跟你在昆仑山,在人间的时候最自在。” “师父说,师兄就是没有血缘的哥哥,我知道,”他眼中落了泪,“你会永远为我兜底。” “承诺也好、昆仑山大劫也好、师父的死也好,真的对不起。”他语气艰涩地说,“我毁了你。” 通天怎么会不知道天尊难斩的三尸,他就是罪魁祸首。 “师兄,”他埋在他的肩膀上,哽咽道,“你这病到底什么时候能好啊?” 天尊温声道:“会好的。” “等我们回家、回昆仑山,一切都会好的。” “回不去,”通天说,“我回不去了。” “我身上背了太多罪,闭上眼,全都是他们……我已经回不去了。” 心病难医,这个问题是天尊也无法解决的。 “师兄,”他说,“其实,我回不回昆仑山都无所谓。” “因为……师兄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我无所谓家具体在哪。” 相似的话语穿越时空来到天尊的面前,那几乎是他贪欲中最执迷的部分。 ——对相依为命的亲人的渴求。 可是,他选择的至亲正在背上迅速失去气息,这可怕又可怜的混沌即将死去。 “对不起。”通天自下了昆仑山后便一直活在自责和愧疚之中,一遍又一遍地朝所有人道歉,他说,“师兄,当年大话是我说的,承诺是我给的,但是我累了,不想走了。” 他体内的混沌之气几近于无,他气若游丝,轻声说: “仙路漫漫,大道难寻。” “师兄。” 他又在道歉了。 “对不住,以后的路,你一个人走吧……” 话落,他的手从天尊肩上轻轻滑落,无力地垂下,再无声息。 战场上被混沌之气抹灭的一切,已经彻底失去了本身,只留下一片虚无,元始天尊身后便都是虚无,除了前方尸横遍野的战场。 “师弟。” 没有回音。 “师弟。” 还是什么都没有。 …… 背上依旧很沉,仿佛他没有彻底离去,可他清晰地知道,背上的他不过只是一副无用的躯壳,混沌没了,他的师弟也没了。 沉默而哀恸的雪下个不停,掩盖了战场上所有的死,静默了所有的生,天尊小心翼翼地偏过头,看到了通天安然的脸庞,他忽然觉得通天的死在雪中显得格外突兀。 第493章 好突兀啊。 他沉默地伫立在雪中,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万年那么久,他才终于可以踏出僵硬的步子,在被雪覆盖的战场上向前踏出一步。 然后,一步、一步、又一步。 他是天生仙人,生来高贵,却怀有一颗卑贱的凡心,狭隘、傲慢、嫉妒、偏执、贪婪,他花了很多精力,乃至于用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不欲生的方式去斩除凡心,可是,一无所得。 本性难移,贪婪的他永远无法斩除三尸。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在这次意外过后,在情感重新复苏的时候,他接受了现实。 但他没有想到,他的无可奈何、无可救药,会换来这样的结局。 通天已死,他所贪求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他像是一间破了窗户的屋子,任由风吹雨打,破破烂烂,空空荡荡。 大雪纷纷,扑灭了由愤怒、嫉妒、怨恨、贪婪烧成的大火,他从里到外都冻透了。 他有些迷茫地背着通天走在人间,不知道该去哪里,又该带着他做什么,在这一路中,似乎有人试图陪伴他,唤醒他,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了。 他踏着步子,像个普通的凡人那样徒步走了千万里,走到鞋子都磨破了,才停下步子,抬头一望,竟然是冷寂的昆仑山。 昆仑山啊…… 他感慨一声,却忘了自己为什么那么执着回到这里了。 他背着通天在冰雪天里发僵的躯壳往山上走,一步、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很慢,仿佛通天当年叛离师门下山时艰难地踏出的每一步,他走了好久,终于走到了山口。 不远处偌大的紫霄宫漂浮在空中,被东昆仑的群山环抱,万年不变。 冷寂的昆仑山这时忽然传来少年的笑闹声,有个不看路的小家伙撞了他一下,然后跑到他前面,很没有礼貌,也不晓得跟他道歉,转过身,笑容灿烂,朝他打招呼。 “玉清,”他喊,“你腿瘸了?走这么慢?” 那是年少时的通天,上清。 天尊冻得发僵的脸开始慢慢松动,他张了张嘴,本能地想要回应,不想有人先自己一步回应了他。 “闭嘴,”他身后出现了年少时的自己,“吵死了。” 上清笑嘻嘻地哥俩好地勾住他的肩膀,说:“负荆请罪,不说别的,态度必须端正,走慢可不好。” 玉清翻了个白眼:“随便你吧。” 他们没有去惩戒室而去了鸿钧平时为他们授课的地方,两个人齐齐跪在偌大的教室里,太清唉声叹气,无可奈何,几乎哀求道,下一次能不能不要再闯祸了?! 鸿钧则拿着折扇,面带笑意,先在上清脑袋来一下。 上清被打前,抱着鸿钧的腿求饶,然后被一扇子打的眼冒金星。 玉清木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却被鸿钧轻轻放过,折扇的扇柄转而轻轻贴了贴他的脸,玉清红着脸,喊:“父亲。” 鸿钧笑眯眯地说:“撒娇也没有关系哦。” 上清叫嚷着:“不行不行,太恶心了!” 太清眼疾手快地蒙住他那张臭嘴,鸿钧在一边又在他脑袋上来了一扇子。 上清抱着头,明明不痛,却要喊得惊天动地,玉清皱起眉,自然垂下来的手慢慢抬起,上清条件反射地蒙住嘴,滚到玉清三尺之外。 太清陪着他们俩祸害从白天到黑夜,月亮升起来的时候,上清又屁颠屁颠地滚回玉清身边,跪在一遍贱兮兮地戳了戳他的胳膊,说:“身为仙二代,咱大小姐肯定是见多识广。” 玉清冷淡的瞥了他一眼,等着他放屁。 “望舒女神如何?”上清咳了咳,颇不好意思地说,“我说的是长相啊。” “可以。” 上清眼睛一亮,又问:“羲和女神呢?” “她成亲了。” “……哎呀,我知道!” “哦。” “女娲娘娘呢?” 玉清沉默许久,看着上清的眼神变得更为不屑:“不要肖想圣人。” 上清举起双手,立即朝天边磕了三个响头,玉清的脸色有所缓和。 上清磕完,又换了个人:“玄女呢?” 玉清这回认真回想了一下,评价道:“一般。” “玄素呢?” “一样。” “那总有分别吧,玄女好看,还是玄素好看?” 玉清毫不犹豫:“一样。” 上清轻“啧”一声,一拍大腿,说:“得,我看这天下的仙子,都入不了你法眼了。” 玉清想了想,说:“有。” 上清立即八卦地问:“谁?” “我母亲。” “……” “有问题?” “……不敢。” “嗯。” 不远处的天尊看着这不曾存在的记忆,微笑起来,浑身却没有因此变得暖和,眼中倒是往外滚着滚烫的泪水。 泪水如雨,一颗颗掉下去,将这一场镜花水月抹灭。 他背着通天,抬头望着紫霄宫,流泪满面,泣不成声。 他不愿从“圆满”中醒来,只能清醒着沉沦,绝望着幸福。 “师弟,”他笑着说,“我们终于回家了。” 第150章 解脱 万仙阵被太上老君破后不久,人间陷入了漫长的冬季,天上的雪簌簌地下个不停,哪吒醒来的时候,天上落下来的雪已经盖过了屋前的门槛。 第494章 他站起来往外走,一出门就踩上了软乎乎的雪。 他摁住头,老君的话浮现在脑海,平复着他灵魂不安的躁动,他说:[因果即将了结……我会彻底结束这一切。] 不过一会儿鹅毛大的雪就盖在了哪吒的脑袋上,他抬起头,望着这场莫名其妙下起来的大雪,怅然地想,阐截的战争……这就结束了吗? “师父。”他轻声喊。 没有回音。 哪吒习以为常,但没想到身后有人喊:“哪吒。” 哪吒瞪大眼睛,急切地转过身,看到了身在雪中的老君,紧绷而僵硬的身体在一瞬间放松,心底里泛起一种空落落的失望感。 老君手里拿着一把伞,伞面上却没有积多少雪,偏偏伞柄上挂着雪,应该是拿着一直没有打,哪吒疑惑,老君看了看手中的伞,无奈地说:“想给玉清用的,但没用上。” 他抿着唇,看不出悲喜:“阐截终究没有合流,上清一死,玉清就……病了。” “病了?” “但也不能这么说,”老君的话十分含糊,“他其实一直病着,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好了。” 哪吒不解,老君摇了摇头,让哪吒进屋,然后跟他讲述了有关阐截、有关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那过于漫长的因果。 关于这两个人,老君虽然跟他们一起长大,但对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看不透,在他眼里,他们总是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关系恶劣,又莫名其妙关系变好,紧接着,上清犯了大错下山逃亡,玉清和他们一起下山追击,可是每次遇到玉清都觉得很奇怪,后来干脆遇不到了,再后来听到消息就是玄女暗地里把伤痕累累的玉清送了回来,她和师父的态度讳莫如深,太清根本不知道当时玉清发生了什么。 外人传言,是玄女和玉清合力将上清抓捕投入北海,老君本来不信,但是看玉清的态度又产生了犹疑,师父去往北海后,玉清是一个奇怪的忐忑又期待的情绪。 期待? 上清都要死了,老君困于昆仑山大劫和师弟的死,平日里都要伤心死了,一直没有睡着觉,玉清也没有睡着,他在大雪漫漫的昆仑山里兴奋又焦虑地发着低烧,还要踩着雪来来回回走,老君当时觉得很奇怪,暗地里还腹诽过,玉清看来是恨透了上清,巴不得他去死了。 他更伤心了。 他想,好好的师兄弟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而在这时候,玉清悄悄离开昆仑山去往北海,然后和上清一起被抬着回了昆仑,鸿钧没有再回来。 鸿钧是玉清的父亲这件事满昆仑除了上清那个白痴,谁不知道,太清那时候拿着鸿钧的折扇,沉默地将两位师弟一一背上了紫霄宫中。 他知道,玉清和上清这两个人是不可能再和好了。 结果也如他所料,他们大打出手,对彼此下了杀手,差点一起死在惩戒室里,老君废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们分开,在这一架过后,他们俩就彻底决裂了,上清不顾重伤也要离开有恩于他的师门,玉清不顾曾经的情谊也要将他逐出师门。 在那之后,玉清就病了,他病得很重,心眼却越来越小,脾气越来越大,把本就对他已经心存不满的老君气走了,他这一走,无处可去,没有学着上清四处流浪,他去往了鸿钧曾经待过的天外天,守在了早就破败的太清境中,一晃就是两万年过去。 当他把心底那些心魔都磨掉了,小心翼翼地踏出步子,走出太清境,发现一切已经时过境迁,他在抛弃世间后,彻底被世间抛弃,回不去了。 玉清继承了师父的昆仑山,创立了阐教,振兴了门派,在紫霄宫之外,创立了玉虚宫,玉虚宫弟子三千,几乎复刻了当年紫霄宫的盛况,那时候,老君见到他时惊讶地发现发现他的头发白了一半。 像他们这样法力高深的仙人是不会老去的,玉清的模样分毫未改,怎么就长出老者的白发? 玉清冷漠地看着他,成了元始天尊的他,没了从前半分影子,看着老君时那过于陌生的眼神,就像从来不认识他,不过,他当然不是真不认识,他只不过很难再体会到感情、也很难再产生情感的共鸣了。 记忆里承载着最重要的东西就是情感,他失去了这种东西,曾经的记忆就成了鸡肋,记忆中的老君和上清自然也成了鸡肋,好多东西没用,他自然而然就不记得了,老君看着他心里发寒。 他觉得玉清就像是被人换了个芯子,修得没了人样,哪家的道是这样修得,这不是邪道是什么? 他不愿再看,找了个借口离开了对他而言已经完全陌生的玉清和昆仑山,那时候,冷漠无情的玉清守在山口,安静地目送着他离开。 老君下了昆仑又去找了上清。 上清看起来倒没什么大变化,身后跟着一堆甩不得掉的可怜的小家伙们,喝得酩酊大醉,看到他笑嘻嘻地打招呼,高兴地像只猴子,拍拍掌,勾住他的脖子,摇头晃脑,直唤稀客,他醉的实在没个样子,道袍外批了一件女人的彩色外裳,学着侍女的模样扭扭捏捏地给老君倒酒,然后“咚”地一下,没端住,手里的酒壶连带着人磕到地上给老君行了个大礼。 老君:“……” 上清被身后那群小妖怪笑话个不停,上清笑眯眯地爬起来也不计较,嘴里又开始说熟悉的烂笑话:“凡人说彩衣娱亲,我这又彩衣又磕头,有没有让我亲爱的大师兄乐一乐?” 第495章 妖怪们笑成一团,屋子里充斥着脂粉味儿、酒味儿,以及独属于动物的腥臭。 老君被熏的头晕眼花,实在笑不出来。 上清像是一团烂泥爬到老君身上,扬起手,喊道:“小子们,这是我两万年没见的大师兄,稀奇的要死,快来跟我大师兄现现脸。” 那些小妖怪们此起彼伏地应着:“大王大王!” 老君转过脸,默默地看着上清。 上清尴尬地挥了挥手,气恼地道:“喊什么大王!难听死了,我是修道的,又不是山大王,都说了要叫我道长!” 他们又喊:“教主教主!” 老君欲言又止,上清蒙住脸,羞愧地低下了头。 老君有些受不了地要出门走走,上清忙不迭地跟上,他讨好般地跟老君介绍周围的风光,虽然醉了,但眼里依旧是小心翼翼,老君提起了玉清,上清散漫的姿态立即变得僵硬,就像此前的醉酒都是假象一样,他踌躇许久,也不敢主动问,老君倒是不为难他,自己说了,他说,玉清已经不是曾经的他了。 上清苦笑道:“谁能是曾经的自己啊。” 老君笑着说:“我看你是。” 上清摇了摇头,却没有说什么。 老君又说:“玉清确实变了很多,不过,你不用担心他恨你了。” 上清愣了愣,疑惑地抬起头,听到老君说:“他应该连恨这种感情都没有了。” 上清瞳孔一缩,变得更加沉默了。 “他空空荡荡,无波无澜……不太像是人了。” “大师兄。”上清忽然打断他,笑容很僵硬,“你别说了。” 老君“嗯”了一声,果然没再多说,他看上清这辈子跟妖魔鬼怪是牵扯不清了,便规劝他帮忙可以,但要与他们保持距离,不要跟他们的因果牵扯太深,还有…… “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吧,”老君看着他,跟以前一样,有操不完的心,他帮他脱掉了身上裹着脂粉的外袍,理正了他的衣冠,对着上清怔愣的目光,温声道,“你漂泊太久了。” 上清低下头,说了好。 老君叹了口气,也离开了过得像摊烂泥的上清。 往事不可追,老君这活在过去的人,越不过那道门槛,注定被丢在原地,他回到了太清境年复一年地消磨时间再没有下过界,直到今日。 “玉清同我说,他要实现教义相反,注定相杀的阐截两教合流,让一切回归正轨,所以,挑起了这场战争。” “上清,他,我不知道,”老君苦涩地说,“在玉清眼里,上清怕已经是他的一半大道了,他同我说的话,只会跟上清说的更清楚。” “结果呢?”哪吒问道。 “结果,他死了,也认输了,截教大败,阐教也没有赢,”老君攥着拳头,又松开,“死了很多很多弟子,我拦不住他们相杀。” “不过,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截教不愿合流阐教,上清死后,他们忿忿不平,与阐教打的更凶,接连又死了很多人,当然也有很多活下来的弟子,但截教名存实亡,他们再不是截教弟子了。” “那阐教呢?” “阐教也死了很多弟子,余下来的回了昆仑山,但是玉清病了,难得有清醒的时候……”老君沉默许久,说,“截教已经没了,阐教就算争个第一、争个正统,也没有任何意义,合流之道不成,我觉得……其实阐教存在亦或是不存在也没有了意义。” “您的意思是?” “我打算解散阐教,让剩下来的弟子各寻大道,不要再受困于阐截纠缠不断的因果中。” “阐教也好,截教也好,说到底都是昆仑山的弟子,他们不管遇到什么事,昆仑山都会伸手相助,子弟之间也应该相互帮助,但是……教派亦或是门派这样容易掺杂恩怨、异化成为怪物的东西,没必要再存在了。” “哪吒,”老君看着哪吒,认真地说,“属于阐截的因果正式结束了,太乙也好、你也好,都不必在为此痛苦了,” “关于太乙的遗憾也好,悔恨也好,你也可以从中解脱了。” “像太乙说的那样,自在地往前走吧,”老君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哪吒的脑袋说,语重心长, “不要像我们一样驻足不前,难得解脱。” 第151章 阿菁 人间大乱,每天都在死人,但是阐截和商周两场战争一次性死的人太多,有的残留在战场上飘忽不散,有的则顺着其他的亡魂抵达了人间通往冥界的入口——沧海之上,等待着进入冥界,循着轮回,以求来生。 杨戬在万仙阵破后将昏迷后的哪吒带离战场后,紧跟着也离开了战场,不过他没有跟哪吒一起,人间因为阐截之战的遗祸一直乱着,他没有兴趣跟着玉鼎去往昆仑山跪守病重不出的元始天尊,更没有兴趣跟那些杀红了眼的师兄弟跟截教继续死斗下去。 万仙阵一破,阐截胜负已分,他就随着这些飘荡的亡魂到了沧海。 沧海之滨,有一座小小的海岛,海岛上伫立着一棵参天的桃树,沿着桃树树根的脉络往下走三千里,直至彻底远离人间,就终会抵达充溢着浊气的鬼界。 杨戬以前都是走得这条路。 战争一结束,他就千里迢迢地再次赶来,就是想再试试鬼界之门是否开启。 第496章 杨戬上次就吃了个闭门羹,心中焦急,心中即便有预感鬼界的门关闭,可心口还是跳个不停,他试探着再次走到桃树树下,循着桃树树根下的大洞,小心翼翼地探出了一步,意外的,他的身体竟然可以进去。 杨戬顿时激动起来。 阐截和商周两场战争,打的人间大乱,这一切正中鬼女和他的猜想,他心中一直不安,惦记着上次鬼女意味不明地话语,害怕她也牵连其中,之前他在沧海所遇到的一切异常让他察觉的危机,他此后一直处于焦虑的状态,他向来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其实来到沧海之前已经做好了鬼界大门再次关闭的打算。 能顺利开启才是他没有想到的事。 心中的焦虑和不安转化为迫切,一向沉稳的他,一改平时漫步的姿势,连滚带爬地朝里飞奔,他跑得很快,循着以往走过的近路,一直跑,跑到了半天的样子,就很快看见了他铺在近路两侧的灯火。 只要他活着,冥界的灯火就会一直明亮。 橙红色的灯火照亮了他的眼睛,与此同时,他沉下去的棕色也闪烁着明亮的星光,他脸上浮现出喜悦的笑意,然后跑得更快了。 他将将从一场旷世的大战中抽身,堪堪擦过生死,好容易活下来,当然迫切地想见鬼女。 他始终是个直率坦荡,有什么就说什么的人,以前在朝歌的时候藏住心事,就藏出病来,差点死了。 从阐截的战场归来,发现一切如常后,他就迫切地想见她,想拥抱她,想告诉她,好好活着确实不太容易,但他已经顺利完成任务,她是不是该奖励一下他? 杨戬脸上全是轻松和喜悦,他一边快速地跑,一边想,“奖励”这种行为对鬼女这种不通人情世故的鬼怪来说有点太难了,那他还是向她求点什么吧。 求点什么呢? 他的思维开始发散, 求着她也喜欢自己? 不。 他立即反驳,这样不好,喜欢哪里有求来的?况且,鬼女活的年纪远超过他了,他们才刚刚认识不到七年,这时间对年少的他来说已足够漫长,可对鬼女来说就是弹指一挥间,这样就草草要求她喜欢自己,太唐突,也太不尊重她。 很不好。杨戬想,他和她还可以活很久很久,他有足够的时间等待鬼女明白什么叫做“喜欢”,明白他喜欢她,并且愿意接受这一事实,慢慢地可以回馈给他这份爱意。 他不应该着急。 想着想着,他逐渐冷静了下来,跑的动作变慢了一些,人也重新变得沉稳了一些,顺着两旁的灯火,他快步走到了浊气磅礴,荒凉无比的鬼界。 鬼女坐在他修得房子上,身后的鬼魂闪着绿色的荧光,成了天边的月亮。 杨戬抬头望着她,一开始告诫的沉稳,又望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又失了分寸,跑了起来,跑到屋下,抬头望着鬼女,喊道:“前辈!” 鬼女微微一愣,慢慢地低下头,看到了笑容灿烂的杨戬。 他很高兴。 “外面的仗打完了?”她很快猜到了他为什么这么高兴。 可是她永远只能猜到一半,关于她的另一半老是含含糊糊,一知半解。 “是,”杨戬笑着说,“我活着回来见你了。” 鬼女闻言,并未像曾经一般遮遮掩掩,故作不知,她沉默片刻,淡道:“我以前跟你说过鬼界的大门不会再为你打开,我让你不要再来了。” “是说过,”杨戬见招拆招得很熟练,“但我也说过,我不打算听你的。” 他扬起双臂,笑着说:“我会再来见你的。” 他上前一步,说道:“况且,鬼界大门已开,如何不是为了我开的?” “人间大乱,沧海之上堆积的鬼魂太多,我渡不过来,在将手里的鬼魂投入轮回后,重新大开鬼界大门,让他们能够顺利地走到鬼界。” 鬼女瞧着他,再一次说:“不是为你开的。” “可我能走进来,便可以是为我开的。” 挺会变通,可是…… “我以前还说过,我将寿终,时间不多了。” 杨戬愣了愣,笑容僵在了脸上。 鬼女从屋子上飘下来,屋子一旁盛放着红艳艳的彼岸花,是一无所有的鬼界里难得的生机,鬼女浮在空中,居高临下地看着杨戬,说:“看来你一直没有当一回事。” 杨戬皱起眉,不信她说的话。 鬼女无所谓他信不信,她漂浮在花海间,慢悠悠地说:“鬼怪都有前生,但我没有,因为我本身就是由神捏造出来的。” “后土娘娘就是捏造我的人,我的本体是一团毫无生机的浊气,涿鹿一战,人间大乱,鬼界充斥了无处安放的鬼魂,她为了让这些鬼怪得以拥有来生,于是以身造了轮回道,可是鬼界没有神愿意看守,她也不放心把鬼界里的所有鬼交给蔑视鬼怪的神灵,于是,她死前用了最后的神力用鬼界的浊气捏出了我。” “我是她的继任者,是她意志的执行者,”鬼女放轻了声音,用一种近乎怀念的语气,说,“她说,我是她珍爱的女儿。” 说罢,她从悬浮的空中脚踏实地,踩在鬼界冰冷的荒漠上。 她踩着粗砺的沙子,感受着鬼界的荒凉,看着杨戬那双在橙红色的灯火下闪烁着暖光的眼睛,坦诚道:“我确实很喜欢人间。” 第497章 “可是,”她身在彼岸花海中,朝杨戬说,“我是专门为了鬼界而捏造出来的生灵,不像你们可以拥有无限的未来,我的一切早已注定。” “引渡亡灵,按照娘娘之前教我的,按部就班地将他们投入轮回就是我要做的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丝毫不改。” “可惜,我是浊气强行捏造出来的妖魔,跟一般的妖魔还不一样,我天生残缺,没有办法修炼,寿命总是有限。” “两千三百七十八,”她算这些总是很准确,“这就是我能活的寿数。” “鬼界实在荒凉,我的寿命也很有限,其实我一直都在担心,在我死后……” 她的话忽然停住,瞥了杨戬一眼,发现他的脸色太差了,抿住唇,走了过来,说:“别站着了,找个地方坐着吧。” 杨戬面无表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鬼女飘到空中,飘到他身边,平静无波的眼睛注视着他,说:“你累了,坐下来休息吧。” 杨戬却忽然伸开双臂抱住了她,将她紧紧搂在怀中,微微发抖,鬼女听着她未有过的心跳声,淡漠地说:“我本就生自鬼界,照你们凡人的话来说,本就是死的,生死对我这样的鬼怪来说没有意义。” “但你的生死,对我有意义。” 鬼女眼前的羽睫微微颤动,她还是不擅长处理九黎人那过于强烈的情感,她沉默了许久,说:“我还有很多话要跟你说,时间不多了,你放开我吧。” 两人沉默地对峙许久,杨戬终究还是放开了手。 鬼女坐在了他们以前常做的亭子下,面前正是一张桌子,鬼女从桌子下拿出两个酒杯和一个酒壶,分别往里面倒酒,还是跟以前一样,她的多快要溢出杯沿,但杨戬的浅浅的只有半杯。 鬼女看了一眼杨戬眼中的红血丝,沉默片刻,说:“这酒是你上次剩下来给我的。” 杨戬低下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低低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鬼女不曾跳动的心脏好像沉了沉,她喊,“杨戬。” 杨戬动作不变,只不过轻轻抬眸,眸光很暗。 微不可见的,鬼女攥紧了手里的酒杯,酒中满溢的酒水晃荡起来,不小心洒在了她的手上,鬼女感受着手上的湿度,沉吟许久,接上了之前的话:“我寿命有限,担心后继无人,无人管辖荒凉的鬼界,但是上次以后,我发现了天帝的野心,他毕竟是九黎出身,就算做了天帝,反天的心也从来没有变过。” “他杀了四方天庭所有参与涿鹿之战的老神仙,也杀了很多不听话的人,现在天庭留下来的都是屈尊于他,匍匐在他脚下的奴隶,但是这天下神仙太多了,除了受天庭管辖的正神还有许多散仙,那是道祖鸿钧的遗产,他们各问大道,以求长生,一般不参与仙界的争斗。” “但这些神仙在天帝眼里都是潜在祸害,他必定要处理他们。” “所以,他诱导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师兄弟自相残杀,两人恩怨颇深,实力相差不大,一旦打起来就是两败俱伤,而等到他们两败俱伤的时候,阐截其他的弟子在天帝眼里就不成威胁了。” “听话的留着,不听话的杀掉就是了。”她古怪地说,“特别好用的,就提前写进封神榜,一旦他们死去,就会永生永世地囚禁天庭,听从他的号令。” “他应该是打算将整个三界都囊括在他的范围之内,具体目的我不知道,但只要这三界都被囊括在他的范围内,那鬼界到时候必然会下来天庭的神仙管辖。” “他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对付我的想法应该是放在了最后,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已除,他第二步要做的事应该就是封神,等到封神完成,他就会着手处理这场大战留下来的烂摊子。” “不过烂摊子也用不着他亲手处理,在阐截两教相斗的时候宝莲灯就早现人世,只要一切结束,莲灯之主就会把因为战争变得糟糕的三界恢复原样。” 杨戬终于有了反应,他死死攥着杯子,冷道:“你是说,他连婵儿也算了进去?” “是的,”鬼女道,“你还记得你们俩最初被天庭通缉,后来又莫名其妙的解除了通缉令吗?” “杨婵手握瑶姬的宝莲灯,那是瑶姬仅有的遗物,天帝不可能就这样轻飘飘地放过杨婵,但他就是放过了,为什么?自然是因为他发现宝莲灯认杨婵为主了。” “三界之难还需要杨婵这个祭品呢,他当然不可能提前杀了她。” “至于你,”鬼女顿了顿,“杨戬,我怀疑你已经上了封神榜。” 杨戬皱起了眉,奇道:“不是说死了才能上封神榜?” “是这样,你可能本来也该死的,”鬼女庆幸又戏谑地说,“但你没死,还好好活着了。” “这样的话,名字提前写上去没有用。” “等到三界的烂摊子被杨婵收拾了以后,这些渡化的魂灵都会挤在鬼界,等到那时候,才到了天帝对付我的时候。” “他会怎么样?” “按照他的性格,”鬼女淡定地说,“他会杀了我,然后找完全受他操控的仙人取而代之。” 说到这,她难得蹙起眉头。 鬼女受云华侵扰九次轮回,在学会“喜欢”之前,已经学会了“讨厌”,她很讨厌情绪不稳定,疯疯癫癫的人,昊天和云华是同胞兄妹,疯的一样一样的,鬼女对此敬谢不敏。 第498章 “我寿命有限,知道鬼界在我死后后继有人,就足以了。” “我会为天帝的野心腾位置,”她说,“不过,我不打算死在他手里,我还有一点时间,还有一副身躯,打算在我死前用在我想用在的地方。” “你打算做什么?” “我啊,”鬼女叹道,“想让鬼界也繁华一点。” 杨戬愣了愣,听她说:“我死后,我的血泪将化作黄泉承载着魂灵来到阴间。” “我的尸骸将化作奈何桥连接轮回道任千人踩万人踏,以送他们往生。” “我的心脏将化作三生石以记载众生命数。” “这是你想的吗?”杨戬问。 “是,但这也是天道想的,”鬼女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是娘娘想的。” “我顺应天道,将铸就新的阴间。” “……那我呢?” 鬼女微微一滞,杨戬捏着杯子问:“在你的计划里,是不是从来没有我?” 鬼女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喝了一口酒,说:“昊天禁锢了所有的神,三界的格局会为此改变,他注定会解决一些问题,但也注定造就另一些问题。” “你是天道选中的人,你命中注定要去解决那‘另一些问题’。” “你的路还有很长很长,而我的路已经走到了尽头,”鬼女无情地说,“我们之间交错的路就只有这么多,你不必为此执迷。” “不必为此执迷。”杨戬琢磨这几个字,嘲讽地笑道,“你是怕我因此有了心魔吗?” 鬼女拢着衣袖,十分淡然:“杨戬,你心性坚定,是天生的修行者,不会因此产生渡不过的心魔。” “所以,”杨戬深吸一口气,想要保持冷静,却还是抬高了声音,“这就是你一再作践我心意的理由吗?!” 鬼女面无表情,就像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一样。 杨戬终于捏碎了手里的酒杯,怒道: “我喜欢你。” “我爱你。” “我想要和你共度一生。” “你不知道吗?!” 鬼女沉默良久,说:“我是只鬼,不会懂人间过于复杂、过于纠缠的情爱。” “你不懂?”杨戬几乎是气笑了,“你若不懂,那为什么明明死前要大开鬼界大门,让我进来?” “我说了,我是为了收留那些滞留在沧海的小家伙。” “别自欺欺人了!!”杨戬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将鬼女身前的酒杯也撞到了,酒杯里的酒全部倾泻而出,几滴酒洒在了鬼女的衣服上,洇湿成深色的点。 “这鬼界大门一直关着,我上一次来的时候,沧海上就已经堆积了许许多多的亡魂,你那时候怎么不可怜他们,让他们进来?偏偏要在准备去死的时候开门?” “你分明是知道阐截一战结束,我只要活着就一定会马不停蹄地赶来见你,你是专门挑在所有事情结束的时候,挑在我一定会来的时候,开了大门。” “你要死,而且,你打算死在我面前!!!” 鬼女抿住唇。 “后土当年也是这样死在你面前的吧?你想复刻她的死,伟大而惨烈的死在我面前,然后,让我此生如你当初那般永永远远活在思念之中。” 杨戬指着她:“你就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只会拙劣地耍这些很容易被发现的心眼。” “你当我是玩具吗?挥之即来,呼之即去,肆意妄为,”杨戬怒不可遏,“我的心意就是这样被你拿来作践的吗?” 鬼女的唇抿成一条线,碧绿色的眼睛终于有了波澜,她说:“我没有。” “我不过是想顺便跟你说几句话。” “然后顺便去死是吗?” “……你出去吧。” 杨戬扔掉手中的碎片,真的掉头就走。 鬼女怔愣地望着他的背影,缓缓地站了起来,她目送过杨戬离开这里无数次,但他哪一次也没有这样决绝。 他生气了。 鬼女肯定地想。 搞砸了。 鬼女难过地想。 她其实没有杨戬说的那么恶劣,她等到这时候才开门,除了杨戬说的那些糟糕的原因之外,只不过是想确定杨戬确确实实在这场大战中活下去了。 如果没有等到的话,她会离开鬼界,来到人间寻他的亡魂。 杨戬死了就一定会上封神榜,这样实在是太糟糕了,她会在昊天封神之前找到杨戬的亡魂,亲自带着他来到鬼界,让他这不该存在的仙凡混血投入轮回,以求来生,即便只有一线希望,她也要做。 她即将寿终,她这被注定的一生里,剩下来不多的寿命至少自由的。 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是,她搞砸了。 杨戬很幸运地活了下来,但,他没有像她料想的那样,像她当初一样乖乖接受命运的安排,眼睁睁地看着后土去死。 她是只鬼,实在不懂人心,难得有了点小算计,也很快被看透了。 她没有被戳穿的尴尬,只不过有点难过。 难过没有人在最后的时候陪伴她,也难过之后的岁月里她会彻底在历史里被抹除掉,没有人会记得她。 她孤独地来,就会孤独地走。 好吧,她想,也许这就是她的命中注定了。 她是后土捏造的生灵,是天道的结果,顺应天道就是她灵魂的底色,为鬼界伟大的、孤独的死去,她除了有点难过,不会有什么别的感觉。 第499章 她走进杨戬亲手种下的灿烂的彼岸花海里,难得发现它无用的美丽,她脚踏实地,捧起它的花瓣,仔细地看它们,然后听到多余的脚步声。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怕希望落空,不敢往后看。 但那个脚步声越来越近,走过荒凉的沙漠,走过漫山遍野的灯火,走过彼岸花海,然后走到她的身后。 他们无声地对峙许久,最终,鬼女认输,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去确定身后显而易见的来者,还未看清杨戬的模样,就再一次被紧紧搂在怀中。 身上繁复的饰品丁零当啷的直响。 “我可以接受你拙劣的算计。”杨戬这样说道。 鬼女愣了愣,碧绿色的眼睛里竟然冒出了水光,她紧紧攥着杨戬的衣襟,将头埋在他的怀里,无声地放肆大哭。 眼泪浸湿了杨戬胸前的衣服,他低下头,弯下腰,紧紧地将娇小的鬼女抱入怀中。 鬼女这两千年一直待在荒凉的阴间,不敢往喜欢的人间多踏出一步,永永远远只遵循后土的吩咐,兢兢业业地完成她的任务,她的天命。 没有人愿意来到鬼界,也没有人愿意跟她多接触,她不是不懂,她实在是没有机会去懂,从头到尾都是一张白纸,好不容易有机会了,结果却到了寿终的时候,她只能沉默地推开杨戬,然后又忍不住的期待他一次又一次地到来。 顺应天道是她灵魂的底色,这样的她永远只会被动地顺从,即便为此罔顾自己难得明了的“人心”。 她哽咽着问:“这样的地方,你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回来?” “自然是因为你。” 杨戬在她面前始终很坦率,他说:“我喜欢你。” “我爱你。” “我想和你共度一生。” 说着,他顿了顿,低声道:“可是我现在发现我与你的一生太短了。” 他声音变得艰涩:“真的太短了。” “这么短的时间,我不仅来不及让你喜欢上我,还来不及了解你。” 鬼女忽然说:“阿菁。” 杨戬一顿,鬼女牵住了他的手,在他手里一边写,一边说:“我叫这个。” 原来她真的有名字。 杨戬的手握成拳,将这个名字抓住,鬼女说:“杨戬,你的路还有很长。” “有多长?” “我不知道。”鬼女说,“你和我不一样,你的未来是不确定的。” “你不是要报仇吗?若要杀了天帝可能要很长很长的时间,而在杀了他之后,权力高度集中的天帝之位空悬,必然会有很多人去争夺那个位子,到时候必定又是一场纷争。” “所以……我希望你能在昊天之后坐上那个位置。” 鬼女漂浮起来,伸出手来,冰冷的手轻轻贴在杨戬的眉间,在肌肤相贴的瞬间,杨戬眉间那条细细的金线裂开,正对着鬼女,散发着明亮的白光。 这光芒吓得鬼女身后冒出荧光的亡魂们躲进了她的衣袖里,她身后再无光亮,但眼中却映照着这白色的光,亮出温柔而璀璨的绿色。 “你是天道选中的人,”她说,“也是我选中的人。” “昊天以后,三界还会有很多问题亟待解决,我相信你可以解决,”她笑着说,“你心性坚定,一往无前,一定可以给这个世界更加光明的未来。” “而我,就是你成就伟业路上的一颗小小的铺路石。” “杨戬,”她捧着杨戬的脸,说,“我会送你,青云直上。” 话落,杨戬眉间的天眼裂得更开,原本只是看出万物破绽的天眼,一瞬间绽放出无比明亮的白光,照亮了整个阴间,拽着永夜的它进入了白昼。 荒凉的阴间在一瞬间拥有了完全的光亮,摇曳的彼岸花在明亮的光芒中更加绚烂。 杨戬感受到自己浑身汹涌的灵力有了出口。 鬼女用最后的灵力为他打通了使用天眼的通道,天眼在短暂使用过后,又开始慢慢闭合,与此同时,鬼女的身体也开始慢慢消散。 她的血泪即将化作载着亡灵渡往阴间的黄泉。 她的尸骸即将化作承载亡灵投向轮回的奈何桥。 她的心脏即将化作记载众生世代命数的三生石。 “阿菁。”杨戬第一次喊出她的名字是别离的时候。 鬼女飘荡在空中,捧着他的脸,偏过头,将带着酒气的吻轻轻贴在他的唇边,杨戬僵硬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鬼女向后退了退,离开了这个蜻蜓点水的吻,他们相对而视,一切都已不言自明。 鬼女看着他,温柔而满足地笑着,她真诚地说:“谢谢你将人间的繁华带给我。” “我与你的一生虽然短暂,但已足够圆满。” 她的身体化成红色的彼岸花,千万瓣散开,在无风的阴间里自由地飘荡着,铸成了阴间未有过的山水和石桥。 杨戬扑上去抓她散落下来的花瓣,却一无所得,鬼女抬了抬还未完全散开的手,送给杨戬许多艳丽的彼岸花,她笑着说:“你以后不用再为了我回头了,往前走吧。” 天眼发出的光芒慢慢散去,荒凉的沙漠在重新陷入漆黑时,在这片土地上因为鬼女的死凭空生出了潺潺的流水,这水流过在整个阴间都四处明亮的灯火,流过杨戬眼前,然后流到一颗巨大的绿色石头上,流过奈何桥,终于停在了轮回道前。 第500章 杨戬走到奈何桥边,看到它旁边的巨石,发现光滑的石头上正在慢慢落名,那上面本是一片空白,但后来又慢慢复刻上鬼女手里生死簿的所有。 当所有的名字,所有的前尘铭刻在上面的时候,属于阿菁的名字也出现在了上面,而与这个名字一起出现的是杨戬的名字。 阿菁,杨戬。 他们并列排在一起。 杨戬颤抖着去触碰这排在一起的名字,却又悲切地发现自己刚刚刻好的名字正在慢慢消失。 他是仙凡混血,是天道夹缝之中的产物,是原不该存在在这世上的生灵,没有前尘、也没有来世,如今甚至还活着,自然上不了三生石。 滚烫的眼泪毫无预兆地从眼边滑落,滴到杨戬逐渐消失的名字上。 鬼界大门大开,外面的亡魂慢悠悠地飘荡进来,慢慢充实着整个阴间,活着的杨戬在此格格不入,鲜艳的彼岸花向彼岸那边摇曳,指引着了光明的方向,催促着他远行。 [阴间荒凉,一无所有,不要回头,往前走吧。] 他和阿菁终究有缘无分。 第152章 登天 姬发率领盟军打败商王,商王败走后火烧鹿台,正式宣告了六百年商朝历史的终结。 姬发作为盟军盟主,退出攻下的朝歌城,一退几千里抵达西岐城以东的位置,设下了周王朝的首都镐京,并在这里被八百诸侯拱卫为天下共主,分封天下。 属于凡人的王朝之争已成定局,属于神仙的封神之战也落下了帷幕。 远在姬发等到人间太平分封天下之前,姜子牙就狼狈地从北海赶回了岐山。 岐山上是如今人间难得的繁荣地了,这里承接着飞落的冬雪,素装银裹,是别样的冬日美景。 姬发先姜子牙一步回到西岐,武庚攻城的事他知道的时候牧野之战已经打完了,虽然得到的是胜利的结果,但他十分担忧姬旦,于是战争刚刚落下帷幕,他就急急赶回了西岐城。 他穿着盔甲,千里奔袭,半个月就赶回了西岐,下了马来不及跟那群叔叔辈的老臣们打招呼,急匆匆地就回了周宫,然后见到了变得十分疲惫,但毫发无损的姬旦。 他比姬旦年长许多,也高大许多,提他就跟提孩子似的,他在姬旦“诶诶诶”这样傻乎乎的叫声中,把他摁在自己面前转了个圈圈。 确实没有受伤。 他终于松了口气。 到了这会儿兄弟俩才有机会感慨千钧一发,九死一生,也一同为完成父辈的伟业而兴奋着。 姬旦问周氏的相国、大将军姜子牙在哪。 这个答案,过了好些天待姜子牙被太白从北海狼狈地拽回来才得以回答。 姬发那时候看到姜子牙发现他老了许多,当然,姜子牙本来年岁就大了,但是以前的他实在不像个老人,他在昆仑山修炼几十年,在拿到封神榜之前一直是青年的模样,他也一直认为自己是个青年,他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目光炯炯,沉稳是没有的,最多做做表面功夫,反正一天到晚没个靠谱的样子,实在跟老人搭不上边。 但再见他的时候,他就老了。 他的灵魂忽然苍老的和他的皮囊一样。 姬发上前,走到他身边,悄声问道:“您杀了申公豹吗?” 姜子牙满身覆着雪,真正像个反应迟缓的老人,过了很久才抬起头,看了姬发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姬发便不再问了。 神仙之间的事,不是他能管得。 姬发爽快地让出了岐山,任由天庭的人在上面布上封神台,清退了所有人,回到了西岐城。 论理,封神的事委托给阐教了,天庭委实不该插手,但现在阐截二教因为这场封神都没了,死了干净,没死的也散了个干净,一个两个都撂挑子了,谁还管天庭的差事啊,天庭也是没有办法,太白这才亲下凡间,开始收拾战后的烂摊子。 而姜子牙作为手握封神榜的人,不管愿不愿意,这封神一事都得由他做到底。 他唯一的要求,就是申公豹和他不能上封神榜。 他现在已经彻底明白,封神榜的人选不是他定的,而是天帝定的。 太白折扇一甩,眸中带笑,像是只老狐狸,说:“上榜多好啊,成为天庭的正神,享受永生。” 姜子牙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他拿着封神榜说:“天庭如果不需要我这个傀儡也没有关系,我随时可以去死。” 太白故作惋惜,叹道:“好吧,好吧。” 姜子牙微微颔首,这才拿出了封神榜,封神榜一打开,金色的光芒便通天彻地,姜子牙站在高高的封神台上,台下正是天庭派下来的天兵,封神榜脱离姜子牙的手,飞舞到了半空中,上面缓慢地一一亮出封神者的姓名。 太白扬了扬手中的折扇,姜子牙手中变出一个符敕,姜子牙将符敕摆上封神台上正中央供放着,台上两端在符敕放上去的同时陡然亮出两个八卦纸幡,这纸幡正是招引亡魂的法器,纸幡随着岐山上的山风一摆动,在金光照耀下的天空就逐渐地飞来了许许多多亡魂。 姜子牙点起数枚鼎中的香,鼎中的香火向上飘,与天边飘来的亡魂一一对应。 他端起台上的一杯酒,将酒倾倒在台前,然后绕着封神台走了三圈,最后朝着天边亡魂的位置深深拜下,天边的亡魂隐隐发出白色闪光。 第501章 拜过后,漂浮在空中的封神榜摇摇晃晃地又跟着他的脚步赶来,姜子牙面无表情地接过封神榜,在太白的注视下,开始一一点神。 在他们点神之前,杨戬赶着风雪来了哪吒这里,老君刚走不久,他走前除了叫哪吒放下前尘之外,本还打算说一说杨婵的事,但临了看着哪吒终于放下一切而轻松的模样,实在没有说出来,他意味不明地叹了口气,叫哪吒以后好生保重,有事随时可以来昆仑山来找他,然后便离开了这里。 哪吒身上的伤早已经痊愈了,老君走后不久,他本来打算收拾收拾直奔乾元山去了,没想到竟然撞见了杨戬。 哪吒站了起来,惊奇地喊:“杨戬?” 他一醒来就没看见杨戬,还不知道他跑到哪个犄角旮旯去了,没想到这人又莫名其妙地跳出来了。 杨戬看起来很糟糕,他双眼爆出红色的血丝,满身是雪,失魂落魄。 哪吒想了想,问:“师叔祖说,通天教主死后,阐截依然战火不休,斗个不停,不久前才彻底告停,难道你也参与进去了?” 不然怎么会弄成这副倒霉样? “没有,”杨戬走进温暖的屋内,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我没有兴趣再掺和进这场永无休止的恩怨中。” 这话像是在骂哪吒。 哪吒挑了挑眉,心想,我不跟你计较。 他双手抱胸,堪称刻薄地从上到下打量了杨戬的模样,想了想,“哦”了一声,讥讽道:“你去鬼界了。” 杨戬不应,算是默认了。 哪吒嘲笑道:“弄成这副模样是发生什么大事了?被甩了?” 杨戬看了哪吒一眼,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淡道:“她死了。” 哪吒一愣,脸上讥讽的笑意陡然散去,皱起眉,问:“怎么回事?” “寿终了。”杨戬答得言简意赅。 哪吒却觉得荒谬:“她是鬼界唯一的神灵,竟然也会寿终?” 杨戬垂下头,不太想谈这个问题,他摆摆手,转移了话题,道:“我千里迢迢赶来是有话跟你说的。” “你说。” “封神之战结束以后,封神大典会随之开始,到时候封神榜上落了名字的人都得应召赶往封神台。” “封神榜?” 哪吒一路只顾着打仗,早把这个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上一次听到这个东西还是因为黄天化的死。 “这东西不是死了才能上吗?” 这跟活着的哪吒有什么关系? “不是,封神榜是天帝的东西,他想写谁的名字就写谁的名字,不管是生是死。” “天庭初建,神灵凋零,封神榜是天庭用来填补神位的名单,上榜者,不用修炼就能一步登天,得获长生,而相应的,封神者也得听从天庭调令,不得自由。” “它正是此次阐截之战的导火索。” “天帝是九黎出身,始终怀揣着涿鹿之仇,他因复仇而登天,在帝俊死后,天庭四分之际,从各方阵营中脱颖而出,成为天帝,与此同时他杀了当年天庭参与涿鹿之战的所有仙人。” “在此之后,他仍不满足,将目光投向整个三界,妄图成为决断三界的因果,但是阐截两大不听天庭调令的鸿钧遗产挡在了眼前,于是他着手处理了这群不听话的仙人。” “他用封神榜设了一场局,借着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的恩怨,诱使两者相杀,结果,就是现在阐截两教共同的湮灭。” “留下来的仙人就只有听话的和不听话去死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了?” “是。” 哪吒说不出是什么感觉,他想起黄天化以前说的“小喽啰”,他以前对此有多不屑,现在就有多深刻地体会到这个词用来形容他们这些身在局中的棋子是有多贴切。 阐截两教为此死了这么多人,太乙也因为这场陡然发生的战争而死,哪吒为此痛苦不堪,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两败俱伤,一死一病,这里面所有人,或强大、或渺小,竟然都只是天帝棋盘上的棋子。 无力感顿时爬满心头。 哪吒觉得十分滑稽。 “哪吒,”他说,“我上封神榜应该已经是定局了。” “不过,我其实有些担心你也在榜上。” 哪吒冷道:“在榜上有如何?我不去做这破神仙就好了。” 杨戬点了点,道:“那些死去的亡魂不管愿意与否都将在死后封神,困于天庭,你我没有死去,尚是肉身,即便封神,依然自由。” 他点了点自己闭合的天眼,淡道:“不过我跟你不一样,不能避开,我选择前往天庭。” 哪吒问:“那神仙有什么好做的?” “我不是去做神仙的,” “那你要干什么?” 杨戬不答,转而说道:“我早已身在局中,无法逃离,也不必逃离。” “但除我之外,我希望同样早已身在局中的婵儿逃离。” “什么?!”哪吒立即拧起眉,焦虑不安,“杨婵怎么会在里面?” “她连阐教弟子也不算!” “她有宝莲灯,”杨戬转过身,向后看屋外漫天的飞雪,看着被飞雪掩盖的残破的人间,说,“莲灯之主曾两次救世,她是这场局的后手。” 哪吒急道:“上一次天灾杨婵用了宝莲灯已经失去了肉身,这一次要是为了抹平整个人间的大灾还要失去什么?!”自然是仅剩的灵魂。 第502章 他们俩对视一眼,对答案心知肚明。 杨戬道:“我专程来找你就是为了这件事。” “宝莲灯认了婵儿为主,虽然它因为孔宣的五彩神光暂时没了反应,但除非让它认下新的主人,不然,婵儿就永远是这场局里注定的牺牲品。” “之前天庭因为我母亲动了凡心,逾越仙凡之界与我父亲结合,铸成大错,后又盗取宝莲灯,惹得天帝大怒,整个杨家被灭门,天兵穷追堵截,我和婵儿四处奔逃,我被鬼女所救,被藏到了阴间,婵儿则因为你逃过一劫。” “但后来莫名其妙地我们俩的通缉令解除了,那时候,天帝应该就已经知道婵儿是莲灯之主,而我是阐教子弟,必然参加封神大战。” “我俩是注定这场局中人,所以,通缉令自然而然被解除了。” “但眼下,封神大战已经结束,阐截二教已经解决,天帝眼前再无阻碍,这场局只会更加顺利地铺开。” “杨婵不能成为牺牲品!” “是,所以,我想的正是让你尽快找到婵儿,丢掉宝莲灯,然后带上她逃跑。” “我们能跑到哪里去?” 对啊,今非昔比,杨婵当年能顺利的躲藏下来,不只是因为哪吒坚定地站在了她这边,还因为有了阐教的包庇,眼下阐教已经没了,天帝已经站在三界之巅,哪吒一个人如何能保下杨婵? 杨戬给了地方:“你们去天外天。” “天外天?” “是,三界已经被天帝包揽,但是仙界弃地天外天被遗弃太久,辽阔又危险,天帝的手伸不到那里去。” “而且,那里有老君,”杨戬道,“老君虽然现在下界到了昆仑山主持大局,但他在天外天呆了许多年,熟悉情况,可以把你们送到天外天足够安全的地方,他是你师叔祖不会不护着你,况且,天帝算计三清,老君绝不可能站在他那边。” 哪吒点了点头,事关杨婵,事情紧急,他不敢耽搁,当即要去乾元山接走杨婵。 哪吒走进雪中,在即将踏上风火轮飞走之时,杨戬忽然喊住了他,他此一去天庭,还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杨婵了。 他的挚爱已死,至亲没了大半,如今只剩下杨婵一人了。 这是他最最珍贵的亲人。 哪吒闻声转过身,看到杨戬走进雪中,一向眼高于顶的家伙,竟然低下了高昂的头颅,弯下挺直的脊梁,拱手朝他深深一拜,他说:“哪吒,婵儿就拜托你了,请你一定要照顾好她。” “千万要带着她逃过这次大劫,”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通红,“让她好好活着。” “至于别的事,”他笑了笑,说,“阿兄会替她做。” 哪吒怔了怔,良久,也郑重地回礼,受了这一份请求。 在杨戬赶到岐山时,岐山的封神大典已经进行到终末时节,天边的亡魂纷纷封神,穿上了新的装束,远在昆仑山的天边,在雾茫茫的大雪飘下来的时候,鸿钧建下的连接仙界和人间的天梯若隐若现,上面经由太白引渡,已经将这些新任的天神接往天庭。 姜子牙拿着封神榜上不断闪烁的人名,按部就班地一一封神,他封的都是些死人,以为封神大战死去了太多弟子,将封神榜所有的人都囊括了进去,心中的负罪感有所减轻,但不曾想,杨戬头扇云冠,水合服,腰束丝绦,脚蹬棉靴,与岐山的白雪融为一体,在天兵的包围下,漫步而来。 姜子牙怔愣地看着他的身影,他没有想到杨戬仍然活着,也没有想到杨戬来到了除了他和天兵之外全是亡魂的封神台。 “你……”怎么会来这里? 杨戬那张肖似昊天的那张脸,露出了淡淡的笑容,抬了抬手,温声道:“师叔,继续念呐。” 姜子牙讷讷地应是,木愣地低下头,封神榜这时竟然真的跳出了杨戬的名字。 姜子牙震惊地抬起头,看向杨戬活生生的模样。 杨戬了然地走上台前,但他不似前面的神仙那般跪守敕封,他挺直地站在封神台前,望着远方登仙梯的终末闪耀的金光若有所思。 他难以置信地低下头,念道:“今奉天帝敕命,敕封战神云华之子,玉泉山金霞洞,玉鼎真人之徒,杨戬,为清源妙道真君,掌三界因果,为三界司法天神。” 三界因果。 这…… 姜子牙封了前面那么多正神,还没有见到有哪一位神权给这么大的。 还有,战神云华之子是什么意思? 杨戬在姜子牙的怔愣之中,行礼受恩,他刚刚走下封神台,顺着之前封神的仙人,前往登仙梯时,姜子牙的封神榜上又跳出哪吒的名字。 姜子牙猛地抬起头,台下却一无所有。 杨戬走在外面,意味深长地说:“不必念了,他不会来了。” 姜子牙转过身,看着杨戬的背影问:“他去哪了?” 杨戬:“谁知道。” 他一边走一边说:“也许拐走我妹妹,去了个三界以外的清净地,继续调皮捣蛋,鸡飞狗跳,到处给人添乱去了吧。” 姜子牙愣在原地,良久,欣慰地笑了笑,叹了句“好”。 姜子牙念叨的哪吒此时刚刚抵达乾元山。 阐截因果了结,哪吒心中虽仍有无法消解的遗憾,但心中的仇怨已经烟消云散,他像是卸下心中一块沉重的包袱,终于可以轻松地往前走。 第503章 他和杨婵此前因为这件事闹过很多不愉快,所以,当他可以结束这一切之后,忍不住兴奋和欣喜地回来找杨婵。 他们在战场上分离的时候也说好了,等到哪吒结束一切就回来接她。 他们会放下所有的前尘,无怨无悔,自在逍遥地一起度过千万年岁月。 虽然现在因为天帝的棋局,到处去旅行的计划被暂时打乱,他们之后的旅途也要充满危险和紧急,但只要两个人能在一起,哪吒就觉得这一切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过是回到最初最初相遇时的境况罢了。 况且,这时候比那时候好多了。 哪吒摆脱了所有心灵上的枷锁,自由自在,而且,同样自由自在的杨婵比当初爱他。 他们现在不是什么一见面就要打起来的敌人,他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是彼此深爱的爱人,也是相依为命的至亲。 这世上没有哪种关系有比现在的他们更加深刻,更加真挚。 虽然逃亡可能成了之后旅途的主题,但哪吒此时就是无比幸福地觉得, 没什么比现在的一切更好了。 他快步走过乾元山三万三的阶梯,在金霞显得有些傻乎乎的叫声中,快步走到了山口,他高声喊:“杨婵!” 没有回音。 他习惯了。 杨婵成婚之后就越发娇纵,咳,或者说越来越不把他这个曾经的老大放在眼里,向来是他喊他的,有空就搭理两下,没空就专心去做自己的事。 简直是岂有此理! 哪吒气恼地想,久别重逢还不理我,看我待会儿怎么收拾你。 他又走了几步,看到了停靠在金光洞前的青牛车,他猜到是老君的东西,脸上带了笑,心里却更为气恼,心道,故意不理人是吧? 他又喊:“杨婵!!” 声音回荡在清幽的山谷里,一声一声的回响,回音只有他自己的声音。 金霞展了展翅膀,也许是嫌他烦,从金光洞前飞走了。 哪吒大步流星,估摸着以杨婵不爱在乾元山蹦跶的性格,径直去了金光洞中,脚步刚踏进洞中,就听到了小孩子尽力压抑的哭声。 这哭声可太熟悉了。 “四象,”哪吒有些头疼地问,“你又哭个什么?” 他的声音荡在洞府里,将正沉浸在悲伤之中的四象拽了出来,她在乾元山等了好久,没等到杨婵,也没有等到哪吒。 以为他们都死了。 她本来在烛九阴怀里哭的要死不活的,这会儿听到哪吒的声音,还以为是幻觉,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在模糊的泪眼中看到了哪吒,烛九阴在一旁给出了肯定:“是哪吒。” 四象瞪大眼睛,连滚带爬地滚到了哪吒面前,然后被哪吒一把接住,熟练地搂进了怀里,四象抱着他的脖子,扯了扯他耳朵上的金色耳环,哭着说:“真的是哪吒。” 哪吒无奈地说:“那不然是假的吗?” 四象泪眼汪汪,毫不忌讳:“我以为你死了。” 哪吒“诶哟”一声,说:“我刚回来,您能不能盼点好的?” 这夹枪带棒的说话方式百分百是哪吒了。 四象哇地一声,又哭了,苦兮兮地喊:“爹!” 青天大老爷哪吒无情地说:“别喊我爹,我没你这个盼着我死的女儿。” 四象紧抱着哪吒的脖子,不准他把自己丢掉。 哪吒当然没有丢掉她的意思,四象自小在他怀里长大的,他已经习惯四象时不时耍无赖了,反正大魔头活该养个小魔头呗。 哪吒抱着四象在金光洞游走一圈,问:“你娘呢?” 四象抱着他的脖子不说话。 哪吒见靠不住她,便走出金光洞,在乾元山上找杨婵,可找了半天,还是找不到杨婵,他觉得奇怪,四象这时候才慢慢缓过来,小心翼翼地说:“娘没跟我回来。” 哪吒心中一沉,差点一脚踩空,从乾元山上滚下去。 他的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把四象从怀里拽了出来,问:“你说什么?” 四象五官皱成了苦瓜,难过地说:“她只把我一个人送走了。” “那她去哪了?”哪吒的声音陡然变得很冷。四象被吓到了,她忍不住往回缩了缩,哪吒却没有精力哄着她让她慢慢说了,他沉着脸,冷声问道:“她去哪了?” 四象被吓得结结巴巴,她说:“我,我不知道。” 她哭着说:“我一直等在乾元山,没有等到她。” 哪吒直接把四象放到地上,掉头就要走。 四象拽住他的衣角,哪吒没有管他,兀自驾着风火轮,眼看着就又要走了。 四象一个年幼的小家伙等在乾元山半个多月了,即便有浊九阴和金霞陪着,这也是极限了,她好不容易才等到哪吒,害怕又被哪吒丢掉,赶紧去抓他,但是抓了一手空,眼看着就要从乾元山三万三阶的石阶上滚下来,烛九阴眼疾手快地把她拽了回来。 四象甩开他的手,扬起双手,尽力向上够,又是喊爹,又是喊哪吒,可怜极了。 哪吒飞出乾元山听到四象近乎凄厉的呼唤声,还是回了头,把四象抱着离开了乾元山,四象被哪吒这一下吓得六神无主,紧紧地抱住哪吒的脖子,哭都不敢哭了,一个劲儿地道歉。 哪吒眉头越皱越深,心中不安越来越强,终于受不了地喝道:“闭嘴!” 第504章 四象吓得一抖,紫色的瞳孔猛地收缩着。 哪吒心中烦躁不安,就像是即将要爆炸的火山,但他看着四象的模样,觉得自己胡乱耍脾气就跟李靖没什么区别,他想起杨婵的话,摁耐着脾气,深吸一口气,说:“你先别怕。” 四象乖巧地点头。 “你最后一次见到你娘在哪?” 四象小声说:“在华山。” 华山? 哪吒想,不是一路直奔乾元山吗?怎么会去那里? 四象解答了他的问题,她解释道:“娘说,她以前在华山待过,好多年没去过了,正巧顺路走到,想上前看看。” “然后呢?” “然后华山境况不好,娘不太高兴,又听到山民哭诉,更不开心了,她跟着山民上了山,看到了他们给娘塑的神像。”四象顿了顿,轻声说,“娘哭了。” “再之后,娘就晕倒了,再醒来的时候,就把我送走了。” 哪吒心中一紧,心道,杨婵该不会已经祭灯了吧? 不对不对,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人间还是这副模样,没有分毫改变,宝莲灯一定还没有用过,而且宝莲灯坏了,杨婵怎么也修不好,怎么能祭灯呢? 还来得及。 他想, 一定还来得及。 他带着四象,风雨兼程,在半天之内飞速赶往了华山。 华山之外包揽着一个巨大的屏障,哪吒微微瞪大眼睛,看着屏障流光溢彩,心中不详之感更甚。 借着透明的屏障,哪吒看到了华山在人间的飞雪之外的郁郁青青,万物复苏的奇景。 他的眼皮狂跳,那副屏障似乎只是为了保护华山不被外界的煞气干扰,并不妨碍外人进入,哪吒轻易便进入了屏障中,在华山上脚踏实地。 他在华山呆了快三年,但这是第一次踩在华山的土地上。 他抱着四象沿着山路往上走,走到了山民居住的地方,这里到山顶布满了天兵,山民们噤若寒蝉,不敢乱动,害怕触怒神灵,惹来灾祸,可又明了真相,敢怒不敢言。 当哪吒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如雨后春笋一般,迅速冒出头来,悄声喊道:“山神大人!” 哪吒闻声,转过头,看向他们。 他们对杨婵朝夕相处对她印象很深,就算杨婵只露个衣角,他们也认得出来,但他们对哪吒的印象差远了,确认他的身份主要还是靠他怀中依恋着他的四象。 他们知道,山神和圣母娘娘是夫妻,四象是他们的孩子,四象除了杨婵,依恋谁,谁就会是山神。 哪吒朝他们走去,被他们一把拽进屋子里,他们终于找到救杨婵的人,不等哪吒问,就倒豆子似的,说了一大通。 杨婵被昊天封入华山之事是他们亲眼所见,而且,杨婵被压入华山山下后不久,天上便派来了天兵天将,将华山团团围住,他们这些山民不敢招惹,又不敢出山,只能一直蜷缩在山的一边,幸好天兵对他们这些凡人没什么兴趣,他们还能悄咪咪地四处打探,但后来他们的行径很快被发现,天兵驻守之地,直接被封了,他们再也去不了了。 山民们以为只能眼看着杨婵被关无能为力了,没想到哪吒竟然来了。 他们声泪俱下,道:“山神,你快跟他们说说,圣母娘娘是个好神仙啊,不该像犯人一样被锁起来压在山下关着啊。” 哪吒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原来,远在他之前,杨婵就已经被天庭找到了。 他把四象放到山民手里,然后转身往山的背面走,在一路上,他先是看见了那座被李靖烧毁的道观,再往前又看见山民修得新的庙宇,他停下脚步,转过头,怔怔地望着庙宇中的神像。 被铸成神像的杨婵看起来遥远,眉宇间的悲悯之意,让哪吒的灵魂都要震颤起来。 他不自觉地抬起手,隔空,在眼前轻轻抚过杨婵低垂的眉眼。 这样的杨婵即便不被人算计,身有宝莲灯的她依然会心甘情愿地为天下而献祭。 天生的圣人。 天生的祭品。 这样的心性少有,但有人正为了自己的野心,将杨婵这样的好姑娘摆上了棋局。 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因为不休的恩怨而心甘情愿入局,那之后,杨婵也要因为自己悲悯的天性而心甘情愿去入又一场棋局吗? 哪吒收回手,紧紧攥住,所有的不详已经落实,他铁青着脸,快步走到山的背面,然后看到了山民口中说的天兵。 他动了杀手,在华山的背面大开杀戒,杀得用冰雪好不容易洗干净的衣服又被血弄得脏污,那些天兵天将不过是昊天灵力所化而已,杀了还会再生,但是哪吒的伤确实实实在在的,他从山上打到山下,最终找到了进入华山山底的入口。 他深吸一口气,想好了要把杨婵带走,不管宝莲灯是否又一次苏醒,也打定主意要把这破烂玩意儿丢了,然后带着杨婵去三界以外的清净地,无怨无悔,逍遥自在地度过千万年。 无怨无悔。 无怨无悔…… 他已无怨无悔,可杨婵呢? 他将手放在入门的山门,发现怎么也推不开,要挟着那些天兵天将去开,但他们说,封印是天帝亲手下的,除了他没有谁能打开华山的封印。 哪吒灵魂里捆绑着的煞气又开始作乱,他头痛欲裂,泄愤一般地用尽办法去劈掉华山上的封印,可不管怎样都打不开。 第505章 他愤怒地用拳头砸着山上的石壁,砸的手血肉模糊,山上的封印依旧分毫未改。 杨婵已经被困入局中了。 他来晚了。 他来晚了。 过往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他曾有无数次机会和杨婵一起离开棋局,但他偏偏执迷于怨恨之中,不肯往前走,于是,就和阐截里那群人一样,心甘情愿地陷入这缠绵数万年的恩怨之中,跳入局中越陷越深。 自责和悔意包裹着他,他高声喊道:“杨婵!!” 声音回荡在山与山之间,除他之外,死寂的人间里没有任何回音。 大雪纷纷,却下不到春意盎然的华山中,这里的一切都是生机勃勃,这正是由杨婵亲手降临的奇迹。 被山民们供上神坛的杨婵才是真正的神仙。 他是什么? 他只不过是混世魔王,什么也做不好,到处闯祸,简直是天底下最不好的人。 可是,他这样不好的人,杨婵却说他是天底下最好的神仙。 这算什么? 这算什么?! 哪吒愤怒地一次又一次去用手砸向石壁,打的封印之下的石壁都向里凹陷,烂成一团了,可天帝落下的封印还是没有散。 这是要将杨婵永远困于此,困于她被献祭的命运吗? 哪吒眼眶通红,上一次华山死别在眼前浮现,杨婵跪在他铸成的神像前,借由宝莲灯的力量,向天祈雨,救了他,救了天下子民,却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她从脏污的泥地里艰难地爬起来,跪在他面前,双手合十,金色的眼眸熠熠生辉,虔诚地看着他,说: [我要救你,救人间,救苍生,庇护目之所及的所有生灵。] [让你,让我,让这天下所有的生灵都能随心所欲,逍遥自在,好好活着。] 哪吒停了拳头,怔怔地站在原地。 这样的好姑娘,这样博爱众生的好神仙,怎么能成为棋局上一颗注定被废弃的棋子? [哪吒,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神仙。] [你对我的恩情,我几辈子也还不清,所以,我愿意用我的所有去偿还。] 任由杨婵被算计,被困住的他,又算是什么好神仙? 他的拳头缓缓松开,他无力地垂下头,血肉模糊的手盖住了脸,不知道是哭是笑,最终,哀恸战胜了灵魂里永远不甘的恶鬼们,他松下手,在剧烈的疼痛中,那一双漆黑的眼睛最终还是变为了猩红色。 他望着偌大的华山,看着再难看见的杨婵,说:“我会永远陪伴你。” 他带着四象在山民们担忧的目光中最终离开了华山,将四象托付给昆仑山上的老君,在他同样担忧的目光中远行。 老君没有想到终身受困涿鹿恶鬼的哪吒竟然有一天可以真正战胜他们,成为他们的主人,哪吒被挣扎的咒印弄得头痛欲裂,却面无表情,像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 他在四象的哭喊声中远行。 老君喊住了他,欲言又止。 哪吒转过身,看了老君一眼,在他还未开口时说:“师叔祖,宝莲灯是你修好的吧?” 老君愣了愣,最终羞愧地低下了头,说:“哪吒,我对不起你,没有将杨婵平安地送到乾元山。” 哪吒点了点头,无所谓地说:“没关系,她就是那样无可救药的烂好人,我在送她离开的时候,就应该做好准备。” “是我不好。” 他转过身,再一次往山下走。 老君问他要去哪。 哪吒说:“去天庭。” 老君一怔,连忙跑过来,想要阻止他。 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已死,昊天站在了三界巅峰,没有人再能与他为敌,哪吒此去天庭自然不是去匍匐为臣的,他分明是去杀人的,可,昊天如此,哪吒去了完全就是送死。 哪吒却答:“她已身在局中,我自然得跳进去。” 他望着东昆仑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天梯,说:“他那么爱下棋,那么爱算计,就让他算去。” “这局棋,我非要给他搅得天翻地覆,前功尽弃。” 老君看哪吒浑身的戾气,就像看到了当年登天复仇的昊天,他怔怔地松了手,眼看着哪吒远行。 封神大典刚刚结束不久,封神台已撤,岐山上的天兵天将已经撤回天庭,可是那道连接仙界与人间的天梯仍在,大雪纷纷,遥远的苍穹压得很低,整片天空都是灰蒙蒙的暗色,让每个人的心情都变得沉重。 错过封神的哪吒踩在还未隐去的天梯上,一步、一步、又一步,他一边走,身上裹挟的涿鹿怨鬼便飘荡出来,啃噬着这道几万年前鸿钧因慈悲而布下的天道,哪吒一边走,脚下那道凡人求而不得的天梯就开始崩裂。 哪吒一往无前,直直地望向天梯的尽头,那也是眼前灰蒙蒙的天空里唯一的彩色。 九重天高悬,在其尽头是璀璨的金光,天空破开一个大洞,展露了仙界美丽的一角,此时,刚刚封神完成,天庭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典礼,仙女们正在莺歌燕舞,仙人们斟着仙酿,盛情高歌。 新封的天神们一小半永困天庭,心情复杂,一大半一步登天,重获新生,喜悦不已,天庭灵气磅礴,生机勃勃,云雾茫茫,仙气飘飘,和人间的烂天烂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场封神大典办的非常隆重,连甩手掌柜的天帝这回也亲自驾临,给足了这群新神面子。 第506章 太白喜气洋洋,手里拿着折扇,风雅地扇了扇。 然而,天庭好像就是办不了盛大的典礼,一旦他以为万事顺利的时候,变故总会发生。 南天门的天兵急匆匆地跑过来报告,哪吒登天,天梯被毁了,他现在已经走到天庭了,正杀气腾腾地过来。 太白脸色一变,用折扇遮住了脸上的表情,看了昊天一眼,打算私下解决这出意外。 昊天却拿起桌前的酒,淡道:“坐下。” “君上。”太白十分迟疑。 “我知道,坐下。” 太白只能坐了下来。 哪吒步履不停,几乎是一路杀上天庭的,他带着一身血,突兀的出现时,众仙哗然,舞乐骤停,他们惊异地看着哪吒的修罗模样,对他避之不及,连声问他要干什么,要大闹天宫不成? 对啊,他想,就是要大闹天宫。 他连东海都能闹,如何不能闹天宫? 他本就是个混世魔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不好过,就绝不会让别人好过。 哪吒缓缓抬起头,沉默着扫视一眼天庭之上成千上万的神仙,逡巡的眼神最终落到主座之上的天帝。 哪吒那双猩红的眼睛盯着天帝,浑身飘荡着涿鹿不灭的煞气,恰似从地狱爬出来的早已死去的恶鬼。 天帝端着一杯酒,慵懒地撑着头斜靠在高高的主座上,睥睨着座下的哪吒,淡声问道:“事已至此,你还能做什么?” 哪吒盯着他,在天庭一片哗然声中,一字一句地说:“我要你为杨婵,为这烂天烂地谢罪。” 天帝那双和杨婵相似的金眸流露出诡异的笑意,他坐在众仙之上,看着哪吒满身煞气,杀意森森,对他说: “还要你的野望烟消云散,” “功亏一篑。” 第153章 众神 哪吒的话音一落,昊天便在一片哗然声中淡定地倒了杯中的仙酿,他感慨道:“这是要大闹天宫啊。” 太白折扇一扬,众仙纷纷站了起来,紧盯着哪吒,蓄势待发。 哪吒冷道:“这天宫是什么不得了的地方?我想闹就闹了。” 说罢,他顿了顿,看着昊天那副轻松的模样,沉声道:“或者,你现在就劈开华山,还了杨婵自由,然后乖乖去死。” 太白骂道:“你这混账也太狂妄了!” 昊天慵懒地仰靠在主座上,被哪吒这话逗笑了,撑着头,笑了笑,手中的银杯在手中晃了又晃,最终,他丢下手中的银杯,说:“小家伙,狂妄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只落下来的银杯叮铃哐啷地掉到了地上,然后咕噜噜地朝哪吒滚过来。 而与银杯一起杀来的是参加此次大典的仙人,与此同时,天庭十万天兵包围了整座仙岛,天兵天将变成了天上的云,黑压压的一片将眼前的明光遮蔽,哪吒在重重包围之下,抬起手,拿出了火尖枪,与杀来的仙人们缠斗在一起。 昊天稳坐高台,冷眼旁观。 哪吒独身一人,单枪匹马来闯天庭实在狂妄,天庭不是东海龙宫那群不中用的虾兵蟹将,也不是人间那群修炼可能不到百年的修士,不说数量,但说修为,高出哪吒的能在天庭里抓出不少。 不过,他们有一个缺点。 他们怕死,且是审时度势的一把好手。 不然,也活不到昊天执政的现在。 眼见着来者是个不怕死,而且不会死的小年轻,他们这群怕死的老油条们就开始想尽了办法地摸鱼,但他们摸鱼,新封的正神可摸不了鱼,他们都是死着上了封神榜的,现在就跟天庭那群不断复生的天兵天将一样,死对他们来说没意义,一直执行天帝的指令才是有意义的。 长时间身处在远超自己能力的战斗中,哪吒即便是拥有元始天尊赐予的不灭之身,身体也堪堪维持在勉强能操纵的地步,一直濒临崩溃,他浑身浴血,偏偏痛苦越大越感受不到痛苦,而包裹在灵魂里的涿鹿恶鬼们长年累月身处在战场的回忆里,面对真实的战场只会更加兴奋,一直受困封印的他们,在哪吒短暂地放出他们以后,震颤着、兴奋着、欢喜着,他们自由地飘荡在哪吒的周身,短暂地化作了一个又一个人形,与哪吒来不及对付的敌人厮杀起来。 天庭因为哪吒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举行典礼的仙岛发出剧烈的动荡,一时间尖叫声齐齐响起。 太白看着哪吒周身溢出的煞气,脸色微变,看向昊天,昊天淡定地靠在座椅上,说:“瞧瞧,是死在涿鹿那群人。” 他别过头,看了太白一眼,问:“你说,这算不算另一种形式的活着?” 太白脸色一白,顿感脊背发凉,摸不清昊天的意思了。 要杀的人实在是太多,哪吒有点烦了,他将乾坤圈抛出,乾坤圈得令,飞向天边一一击杀天边的数量庞大但实力较弱的天兵,他们一个个被扑灭成烟,然后又迅速复生。 哪吒踩着风火轮在云雾茫茫的仙岛上,来去自如,他穿梭在战场上,拖着濒临崩溃的身体,与擦肩而过的每个仙人都杀了几个来回,越战越凶,但是天庭的仙人用强大的法力不时朝他攻来,哪吒在战斗间隙,始终没有机会靠近主座上纹丝未动的昊天。 他撤了脚下的风火轮,滚进人海里,与此同时,身后披着的红绫如蛇一般飞出,如针线一般穿梭进围在身边的仙人们,然后猛地收紧,将他们紧紧绑住。 第507章 混天绫当然绑这群仙人绑不了多久,但能绑多久绑多久。 被紧紧绑住的仙人们动弹不得,只能被迫做了哪吒的保护墙,让哪吒暂时消停下来,天边攻击天兵的乾坤圈也停了下来,一边变大一边飞速降落,众仙看着天上的巨物,眼见着他飞速落下,然后“咚”的一声,嵌在了整座仙岛外延,天上陡然包住一个金色的半球形屏障,哪吒双手结印,低声念咒,喝道:“离火!” 转瞬间,仙岛上燃起蓝色的大火。 这是他从燃灯那里学来的足以燃烧神魂的神火,就算是他这不灭之身,也得烧死在这大火之中。 被混天绫绑住的几个仙人早跑了,但他们跑也跑不到哪里去,仍然身处在仙岛的大火中。 仙人们被灼烧了身体,疼得吱哇乱叫,看着那个哈哈大笑的纵/火/犯,怒从心头起,心道,再不拿出真本事来,还得栽在这小魔头手里。 他们在烈火灼烧之中终于能够和那群新封的神仙们齐心对付哪吒了。 数不尽的灵器就此丢下,他们排成一排,炼成巨大的法阵,破开了乾坤圈的封印,只听得乾坤圈发出“叮”的一声,金色的乾坤圈上裂出一条裂痕,坚硬的屏障由此破开,困于其中的蓝色大火冲天而起,这群仙人纷纷往远跑,见用水扑不灭大火,便用风吹走了这场大火。 因为有剧烈的大风,哪吒后来再用这神火,便没有什么用了。 那群神仙们刚刚差点真死在大火里,恨极了他,攻击如雨一般袭来,哪吒连眉头也没皱一下,和方才一样应对,他眉间的咒印越来越淡,眼中的红色却越来越重,他死死抓着火尖枪,伙同飞出来的恶鬼们连着捅死了好几个神仙。 这不管不顾的杀人风格很有他们那可恶的顶头上司的味道。 本来情绪上头的神仙们,打着打着又萎了,心道,这小子是真不要命啊。 他们抱着保命要紧的心思,能拖就拖,越来越水,然而,越水死的越快。 眼看着哪吒这个混账不怕死,又死不掉,这群善于活着,但不善于去死的神仙们悄咪咪地将求救的眼神投向他们靠谱的同僚,太白。 太白接收到他们的眼神,深深地皱起眉,他没有想到哪吒小小年纪会这么厉害。 他收了手中的折扇,飞身而出,手中的折扇变作了一把长剑和哪吒相斗起来,见太白出手,那群天庭的老油条们纷纷退下,新神仙们则不明所以地跟着退下。 太白真打起来明显比起那群有摸鱼之心的神仙要强得多,毕竟是从战场上锤炼出来的。 他其实天赋很高,可惜出身人族,在截教一个妖魔鬼怪大本营中总是显得格格不入,关键是运气还不好,倒霉遇上多宝道人这么个没道德的顶头上司,不然,修行怕是早有大成。 接连不断的打击再加上身处在天庭却出身截教,原是截教潜伏在昊天身边间谍的尴尬身份,让太白学会了藏锋,他跟着昊天不知道偷学了多少东西,怕是在很早之前就强过风头正盛的云华了,但他甘心埋首在沉重的案牍之中,做昊天这个众人恐惧的人的影子。 昊天对他有知遇之恩,这天庭所有的神仙都可能得过且过,能水就水,就他不可能。 太白和哪吒过了数十招,越打越心惊,心道,自己哪里是在跟哪吒这个年岁不大的小家伙打啊,分明是在跟那群没死干净的老家伙们在打。 他刚刚与哪吒分开,手中的剑便又变成了折扇,他用折扇挡住哪吒的火尖枪,而后,轻轻一推,哪吒身上顿时变得有千斤重,他不受控制地下坠,掉进了人海里,他死咬着牙,抬着沉重的火尖枪,提防着地上等待的那群仙人们反攻。 正在此时,杨戬飞身而出,用天眼的神光一扫,将哪吒身上的法术抹去,哪吒下坠的动作忽的停了。 哪吒眨眨眼,别过头,看着杨戬,断了弦的脑袋,忽然想起来杨戬也上了天来着。 他“啧”了一声,说:“你能帮忙不早出来帮?” 真好意思说啊。 杨戬本来打算上天庭演一出潜伏的,怎么的也得过个千八百年再出手,谁知道哪吒这家伙明明说好了带着杨婵一起跑,又遇到岔子,杨婵没带出来,被天帝封到华山了,于是气势汹汹地杀上天来,他为保哪吒性命,不得不提前跳出来反抗天帝了。 杨戬的棋还没下,哪吒为了掀翻昊天的棋局,连带着把他一片空白的棋局也给掀了。 真是,够倒霉的。 杨戬翻了个白眼,讥讽道:“我这不是看着你打的正在兴头上吗?怎么好出手打扰呢?” 哪吒呵呵两声,道:“平时怎么没见你这么懂事。” “行了,闭嘴。”杨戬已经懒得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内斗,“婵儿被抓,你我现在都无路可走了,省点力气吧。” 太白晃着折扇,微微蹙着眉,道:“杨戬你已封神,为何要跟着哪吒胡闹?” 杨戬看了一眼稳坐高台的昊天,冷道:“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你应该问尊敬的天帝,为何在让我家破人亡以后,还要算计着夺去我唯一的亲人。” 太白一顿,看向昊天,昊天摆了摆手,终于舍得从那个位置上站起来了,众仙见昊天站起来,拿着武器,有些迟疑地往后退,昊天漫步走下台,淡道:“看你们打架打的黏黏糊糊,不干不脆,看的我眼睛疼,都滚吧。” 第508章 “君上。” 昊天摆了摆手,望着飞在天边的杨戬,说:“我以为你会忍个千八百年的,如今看来,跟你母亲也差不多,不是个能忍气吞声成大器的。” 杨戬冷笑道:“婵儿已经被你抓了,我无路可退,还要筹谋什么?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六亲不认吗?” 昊天“哦”了一声,晃了晃头,稍微品了一下“六亲不认”这四个字,问:“所以,这就要来送死了?” 杨戬亮出眉宇间的天眼,道:“不一定是送我死,也许是送你死呢?” 昊天挑了挑眉,淡笑道:“谁给你的自信?” 他指了指仙界远方的云,调侃道:“天道吗?” 说着,他的身影就突然闪现到杨戬身前,杨戬一惊,忙拿刀去挡,可昊天扬起手,在那把刀上从左向右忽的一拍,砰地一声,杨戬从高空忽的坠落,砸进悬浮的仙岛上,整个人都几乎陷进了里面。 观战的仙人们,尤其是那群老神仙见状,知道昊天出手,他们这些老家伙他本来就看的心烦,说不定顺手就给揍了,对了对眼色,跑是不敢跑得,嘴里叫嚣着“君上威武”,人倒是很诚实的隐在离仙岛最远的天边和一群天兵挨在一起了,留下一群新神仙在原地不明所以。 杨戬陷在地里,爬出来的时候,哪吒就已经和昊天打在一起了,他们速度快的连影子都快没有了,老神仙们在一旁啧啧称奇,暗道,这还没被弄死呢?昊天难道年纪大了也开始学着心软了? 哪吒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他光应付昊天就已经拼尽全力了,昊天跟他之前打过的仙人都不一样,太乙说得对,他这种不是靠千万年的修为站在仙界顶端的人,本身就令人恐惧。 他即便成了神仙,还让人想起许多年前那不修仙法却与仙人们打的不相上下的九黎一族。 昊天年幼时就在与仙对敌的战场上泡着,长大成人了,败于涿鹿,也依然是神仙们憎恶和忌惮的九黎少君,更不提这两千年,不是在各处艰苦的战场上当战奴,就是在天庭征战四方,战斗素质和意识都是站在三界巅峰的,他即便是不用仙法都能把用仙法的哪吒压着打。 哪吒死咬着牙,硬是挺着回应了他一次又一次攻击,昊天在疾风骤雨一般的攻击中,忽然停手,哪吒没反应过来,稍微停顿了毫秒,就被昊天一掌拍到地上去了。 他说:“下一个。” 转过身,杨戬果然已经跑到面前来了,天眼已开,大刀落下,然后那刀连刀风都没挨着昊天,他就消失了,眼见着那刀风砸向了那座悬浮的仙岛,仙岛被生生劈开,上面的仙人们忙的四处流窜,杨戬皱着眉,寻找着昊天的影子,却听身后传来声音,他说:“我听杨婵说她有个非常厉害的哥哥,今天看来,还得再练练。” 杨戬长刀变为细细的长枪,向后猛地一戳,昊天的身影又变到之前了,他道:“太慢了,看来封神之战对你的锻炼还不够。” 杨戬皱着眉,持枪与他杀来,杨戬和哪吒这种一路打架上来的比,胜在修行踏实,灵力充沛,败在实战经验太少,反应不行。 昊天与他杀了数来个回合,比跟哪吒打破坏力还强,这才多久啊,又是一个仙岛没了。 灵力多了不起啊。 昊天摆摆手,说:“好吧好吧,反正都比杨婵都强。” 杨戬和哪吒太年轻,以他们的年龄和现在的能力,放眼整个三界都是前途无量,未来也定是顶天的人物。 怪只怪昊天从小到大标配就是蚩尤和玄女那种巅峰级,后来成年时要不就是根本打不了的三圣之一帝俊,要不也是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这种几近不死不灭的怪物,最差也是四方天庭的帝君,眼界被叼高了,不懂得现在三界新生代的情况。 他这种明显放水的行为实在是太侮辱人了,哪吒和杨戬齐上,两个人一起,就弥补了彼此的不足,至少看起来昊天认真一些了。 哪吒和杨戬与昊天打上了数百个回合,打烂了不知道几个仙岛,最后落到了滚滚东流的天河一边,仙界原来的天河被宝莲灯弄得干涸没法用了,后来四方天庭的人从远方仙岛开凿出新的河流代替原来的成了天庭新的天河。三人站在波涛汹涌的天河之上,暂停了片刻,杨戬和哪吒知道单凭当前自己的能力打昊天肯定是不够的,他们干脆离昊天远一些,纯用法力与他缠斗。 杨戬单手结印,用汹涌的灵力冻住了他们所处的整片河域,然后齐齐切断上面的冰层,变出一条冰龙,朝着昊天刺去,与此同时哪吒烧出的蓝色大火,绕着冰龙盘旋,迅速窜到昊天面前,这蓝火一对上昊天就和那条冰龙一样,迅速张大嘴试图把昊天吞入腹中。 昊天抬头看了一眼,“诶哟”一声,说:“好气派。” 下一秒,天河水位高涨,突破了杨戬凝成的冰层,他们所有人都被这忽然高涨的水位托举起来,那天上的冰龙错开了昊天的位置,被忽然扑来的天河扑灭,昊天手指轻轻在衣服上一点,那高涨起来天河又变得波涛汹涌,将站在河上的杨戬和哪吒扑成了落汤鸡,而他只不过衣角带了几株水滴,顺着防水的黑色外衫径直又滚到河里去了。 杨戬和哪吒纷纷飞至上空,哪吒观察着昊天站在天河上又慢慢低落下来,道:“杨戬,我看普通法术对他是没用了。” 第509章 杨戬问:“那你打算如何?” 哪吒说:“我要把他们全放出来。” 说罢,他双手结印,身上封藏的煞气忽然爆开,禁锢哪吒灵魂的咒印开始剧烈反弹,迅速收紧,哪吒头痛欲裂,脸色铁青,有了哪吒的纵容,这些煞气在清气聚合的仙界爆开,他们在哪吒的指引下从一团团黑色的煞气凝结成了人形,摇摇晃晃,嘴里叫喊个不停,一会儿喊着反天无罪,一会儿喊着反天的反贼去死,凄厉又凶狠,杨戬站在一边几乎都被动摇了心神,忍不住蹙起眉头,暗暗定神。 可哪吒身处其中,一点反应也没有,杨戬只不过受一会儿的侵扰,哪吒却伴随着灵魂,如影随形,时时刻刻。受此干扰,他性情比一般人要暴虐,简直就是个一点就炸的魔头,不过就以他的情况,能活到现在还如常人一般真的算是个奇迹了。 杨戬在一旁也开了天眼,天眼能够看尽因果,自然可以还原因果,在天眼映照的光芒之下,这些原本黑漆漆的人形变成了千年前涿鹿战场时真实的模样,这些恶鬼只记得要杀人了,他们通通将昊天当做了敌人,凶神恶煞的朝他杀去。 昊天看到他们,冰冷的面目流露出怀念的笑意,他任由他们朝自己冲来,一动不动,直到他们杀到眼前,披在肩边的长发忽然向上飘动起来,他掐住了某个人的脖子,笑着说:“我见过你。” 说罢,他身体向前一冲,掐在脖子上的手一动,“咔”地一下拧断了他的脖子。 其余的恶鬼排山倒海一般朝他扑来,昊天重新置于涿鹿的战场上,他哈哈大笑,连连说了三个“好”,宽大的黑袍飘出金色的光点,这些光点先是跳出来变成了一枚枚金子做的圆币,然后又迅速熔铸成一把金光灿灿的长刀。 他拿着长刀,身形鬼魅,在战场上来去自由,那些被他斩杀的家伙只不过是被打散了煞气,他们会像天庭上的那十万天兵一样,不断复苏,但是他们复苏的速度,赶不上昊天杀人的速度,很快的,千军万马的“鬼”兵有许多都化作了黑色的煞气,幸好他们不知恐惧,只要一得复生之机就会再次杀过去。 昊天就在涿鹿的倒影中,与他们这群不愿被渡化的怨鬼们杀在一起,这其中,有他的同族,有他的父亲,甚至……有他死去的母亲。 宵明几乎是以一种惨烈的方式死去的,可当她“复生”时,却依旧是一位强大的战士。 她没有被开膛剖腹,也没有虚弱的走不了路,她披着长发,拿着与昊天相似的长刀,在战场上和昊天杀了几十个回合,然后被昊天横着一刀砍过身体,变成了一团黑色的煞气。 哪吒的灵魂里埋葬着涿鹿那块被抹灭的坟地。 他们嘶吼着、不甘着、怨恨着、厮杀着,作为被杀的那个人,昊天却由衷的欢喜。 从来没有哪一次战争像今天这样让昊天欢喜,他天性残忍,心主杀戮,他不会觉得战争是件多么残酷的是,而就算那些失去自我,忘却前尘,化身怨鬼的亲人们与他杀在一起,他也会觉得开心,今时今日,再次见到他们要有多难,见到了还能用战斗这样的方式进行交流又有多难,他比谁都清楚。 这些永不会被渡化、永不会被抹灭的怨鬼们,就像是获得了永生。 他们会以另一种形式一直活着,以另一种形式与昊天交谈。 因此,昊天留恋着战场。 然而,煞气却不能一直停留,哪吒眉心处的咒印终于受不了他的胡作非为,猛地收缩拉紧,几乎把他的灵魂压缩成了一个小小的点,它的惩罚达到了哪吒的身体无法承受的顶点,哪吒摁着头,径直跪了下来,与此同时,那些包围昊天的恶鬼们迅速返回了哪吒的灵魂中,昊天追赶着这些再次被隐藏起来的恶鬼,持刀朝哪吒迅速杀来。 杨戬自知避闪不及,普通法术对昊天也几乎没用,他只能站在哪吒身前,挡在即将砍来的刀剑下,凌冽的刀锋擦着杨戬的致命处杀来,在这危急时刻,有人及时赶到,距离太近,他来不及去阻挡昊天的刀,只能用手硬抓住长刀,在巨大的冲力下,那只手很快被狠狠的劈开一道裂口,伤口深可见骨,在里头的白骨都被昊天磨断的时候,那把刀终于停了片刻。 昊天转眼一瞧,果然看到了老君,他面无表情地勾唇,道:“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毕竟老君在他眼里一直是个懦弱逃避的家伙,即便一开始就被老君看透封神榜中潜藏的危机,他也完全没有当一回事。 知道了又如何?以老君的性格,他真的会插手去管吗?就算管了又管得住吗? 老君身上还背着昆仑山的风雪,他知道哪吒登天一定会出事,在将四象安顿好以后就立即赶往了天庭。 老君收回了那只经由皮肉藕断丝连的断掌,任由它在灵力的催发下慢慢愈合,他挡在杨戬和哪吒身前,抬起了另一只手,整个仙岛顿时发生剧烈的动荡,生生被劈成了两半,将杨戬和哪吒放到了安全的一半,他则跳到另一半,与昊天战了起来。 冷冽的风在这一半迅猛地吹刮着,昊天劈开风,见到了老君直立的影子,听他说:“昆仑山的弟子受难,我如何能不管?” 昊天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道:“你躲了几万年了,躲到师兄弟都快没了,才说这种话。” 老君沉着脸,道:“我不会再躲了。” 第510章 “昊天,你布了这场局,引得阐截相杀,不仅害死了无数弟子,断了昆仑山的根脉,还间接导致了人间这场大灾,这孽债,我身为三清是一定要找你偿还的。” 昊天挑了挑眉,说:“好啊,” 话音刚落,大风卷过的土地燃起了红色的大火,烧尽了他们脚下仙岛的所有,昊天指尖一点,被老君斩断仙岛而劈断的天河,飞腾起来,化作瀑布,与老君火炉中可以融化一切的三昧真火相抵,水火难容,发出“呲呲”的蒸汽音,仙岛上由此笼罩着一团白色的大雾。 昊天持刀冲入白雾,闪现到老君身边,动作迅猛地朝他砍去,老君眯起眼睛,很快地躲开了这刀,向后退去,退进了大雾中,昊天一扬手,白雾中点亮了明亮的金光,老君的位置暴露无遗,昊天嗤笑一声,又要杀去,整个岛却忽然轰隆隆地拔起而起无数棵参天大树,凭空种出一大片原始森林,将昊天带到上空去了。 昊天手中的长刀顿时化为金色的粉末撒在这些植物上,这些枝繁叶茂的大树顿时草木枯败,老君在森林中抬头望着他,目光冷冽,昊天撒在天空的金粉瞬间又变成了数枚金色的飞针朝老君飞去,老君袖袍一甩,将这些通通拍开,宽大的袖子里飞出了金刚琢,朝着昊天飞去。 昊天拔出另一把长刀与这沉重的小玩意交战,金刚琢数斩抵不过昊天,便机敏地套住了昊天的长刀,打算拖住他的长刀,不想,在困住长刀的瞬间,昊天手中的长刀变作了千万瓣碎片,昊天手上带了灵力,反手一掌将其拍开。 老君不知何时飞到了身后,离昊天差了一段距离,他手中变出一把风火蒲团,裹挟着三十三重天的云,用风力将昊天一下子扇到了被侵蚀的森林里,刚一落地,大火便烧了起来。 老君拧着眉,竖起一手,快速念咒,大火便烧得更旺,远在另半座岛的哪吒见此情形,以为昊天会被烧死,他念起杨婵还在华山,担心他死后,没人给杨婵解决封印,想要让老君给昊天留一条命。 不过,他实在多虑,昊天一刀劈开了火海,望着老君,笑道:“真是小看你了。” 老君一顿,以手做刀又要将仙岛劈开,昊天却先他一步,将手捏成了拳头,那群属于昊天的金粉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老君的身体里,齐齐在他身体里爆炸,老君五脏六腑通通破裂了个干净,七窍流血,从天上掉了下来。 哪吒一惊,忙喊:“师叔祖!” 老君滚到了仙岛上,艰难地爬起来,低声喝道:“别过来!!” 老君啐了一口污血,从怀里拿出一颗九转金丹喂到嘴里,破破烂烂的肉身顿时奇迹般地迅速恢复,包括他之前那只摇摇欲坠的断掌也飞速生长起来。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深吸一口,一吐一纳之间,身上的伤便好全了。 他见昊天再次走来,手中丢出太极图,太极图变成了一个如影随行的屏障,保护着他躲开昊天又一次暗算,昊天笑了笑,持刀再一次杀来,老君一捏拳,临近他们的仙岛顿时碎成千万瓣,朝着他们砸来,昊天因为陡然落下的巨石,被迫只能先对付这些碎石。 老君趁机拿出了一根红色的长幡栽到仙岛上,双手结印,浑身的灵力灌进了幡中,顿时三十三重天坠了下来,天外天的漆黑降临到仙界中,压缩了仙界原本的光亮,仙界的神仙们莫不惊惶。 仙界所有人都被迫浮了起来。 “盘古幡?”昊天冷笑道,“真是下够本了。” 老君看着他,淡道:“不下本怎么杀你?” 远处的太白看到异象赶了过来,眼看着老君和昊天漂浮在星辰遍布的天外天中,天雷变成了脚下的东西,从下而上,听着老君的号令朝昊天飞去,太白一惊,大喊:“君上!” 昊天的身体顿时变成了金色的粉末,朝着老君飞去,雷电紧随昊天的脚步而去,天雷击中了昊天的同时也击碎了老君的太极图,昊天身受重伤却挺着重伤,一刀捅穿了老君的身体,老君受伤,聚合在盘古幡中的灵力外泄,压下来的三十三重天又反弹了回去,天外天逐渐隐藏了回去,而漂浮在空中的他们正在迅速下坠。 老君咽回了涌上来的血,双手结印,地上瞬间长出冲天的神木,借着他身上那道贯穿伤,同样捅穿了昊天。 与此同时,天边的雷电依然听从着老君的召唤,直奔昊天而来。 两人相对而视,杀意毫不吝啬地朝着对方丢去。 他们的冲击力竟然击碎了身下的仙岛,越过云层,快要跑到人间去了,然而自帝俊开始施加在天帝的禁制堵住了他们前往人间的去路,银色的光芒铺满了地上灰蒙蒙的云层,让昊天生生滚到了云上。 老君不受禁制,如同一颗流星,朝人间坠去。 哪吒踩着风火轮,速度快的轮子上火星子都快没了,才将坠落的老君接住。 哪吒拉着老君飞向天边,停在了某处仙岛上,老君稍微落定,便呕出了一大滩血。 哪吒扶着他脸色大变,老君摆了摆手,虚弱地说了一声“无事”,然后颤抖着手又往怀里掏仙丹。 刚刚掏出另一枚九转金丹,一缕金光飞过就夺走了他手中的金丹,老君愣了愣,惊异地看着仙岛下云层上艰难爬起来的昊天,喊道:“你还没死?!” 这可是渡劫才会出现的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天雷之下,就算是数万年修行的大罗金仙也得被劈死了,昊天战斗力再强,堪堪两千年的修行怎么挨得过天雷? 第511章 昊天死是没有死,但确实被劈的没有人样了,他就剩一副骷髅架子,外面盖着宽大的黑袍,但捏碎了老君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九转金丹,他的血肉又重新长了出来,他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了,一边爬身上的血肉一边覆着可怖的白骨重新长出新的皮囊,这场面真是要多诡异有多诡异。 “我当然不会死,”昊天讥笑道,“我就算是残留了一丝神智也能一次又一次地复生。” 老君瞳孔紧缩,心道,真是个为复仇而生的怪物。 哪吒看出老君的惊惧,飞身向前,向昊天杀去,喊道:“既然如此,你就不要留一丝神智,死的干干净净!” 昊天血肉生长的速度哪里有哪吒杀来的速度快,他打散了昊天浑身的骷髅架子,烧出足以抹灭神魂的蓝色大火,意图把昊天烧死。 但昊天即便重伤虚弱的没了人样依旧活着。 断开的天河从天而降化作了瀑布,扑灭了所谓无法扑灭的大火。 水汽凝结蒸腾,化作了仙界的雨,簌簌落下。 昊天在雨中逐渐恢复了原身,他摇摇晃晃,杀意腾腾,白发下那张俊朗的面目诡异地爬上了他的头骨,空洞的眼洞重新长出了灿烂的金眸,他明明无数次毗邻死亡,却怎么也杀不掉,就像哪吒灵魂中那群无法被渡化、也无法被磨灭的恶鬼,一次又一次地爬向世间,向所有人讨要因果。 在场所有人都开始害怕了。 老君愣在了原地,大脑一时空白,而哪吒却咬着牙要继续与这样非人非妖非仙非鬼非魔的怪物缠斗,尽管他也浑身颤抖,本能地想要逃离。 杨戬也看到这一幕,他害怕昊天这样可怖的怪物再度复生,于是,从天上坠落,双手结印,拼了命地把满身汹涌的灵力不加限制地通通注入被鬼女打通的天眼里,眉间只不过裂出一条线的天眼越睁越大,到了最后趋近一个圆形,额间迅速爆出青筋,与此同时,连接天外天的云层和悬浮的仙岛下的九重云发出轰隆隆的雷声,明雷一闪而过,闪现出肖似蛇身形的曲线,不过一会儿,那道细细的曲线弯成了太极鱼图,从头顶的天到脚下的天,在这时诡异地一同闪现出太极图,然后从这太极图双双正好睁开了一只只眼睛。 头顶的天和脚下的天所拥有的两只眼双双对应着睁开,将目之所及的天地包囊在眼睛里,那两只对应的眼睛里如雨后春笋一般慢悠悠地长出了无数双透明的触手,纷纷向身在云层中央的他们挤去。 两对天地对应的天眼中悠悠伸出来的手朝着昊天伸去,它们看起来十分弱小,但是在昊天摇摇晃晃地走动的时候,那慢悠悠的一只只手又立马敏锐地迅速动作起来,它们朝着昊天而去,这些弱小而透明的触手只要碰上昊天,就会直接把他拖下神坛,夺去他修炼吸取的日月精华,然后在他重新变成凡人之际,生生捏死他。 老君震惊地看着这一幕,从地上爬了起来,望着被透明的触手笼罩的天地,喃喃道:“天道。” “竟然是天道!!” 杨戬那双看尽世间因果的天道之眼,原来在因果的尽头会让天道也跟着出来。 那些弥散的、碎片化的、只能袖手旁观、无能为力的众神意志可以具象化做想要做的事。 比如,杀死这个由复仇而组成的怪物。 这就是杨戬这个违背天道的仙凡混血能够活着的原因。 他们要借这个不能存在的躯壳放一些不该存在的东西,再从这副躯壳中爬出来直接处理掉难以处理掉的怪物。 天眼一旦开到最后,就不会有回头路,杨戬彻底成了供养天眼的躯壳,他的所有都在被这只眼睛夺走,他滚到了某个仙岛上,疼得滚到了地上,眉间的天眼成为了满圆,他的眼睛却紧闭着,在剧烈的疼痛中终于忍不住嘶吼出声。 昊天从杨戬痛苦的喊声中慢慢回过神来,刚刚还要杀他的哪吒也被某一双温柔的触手带走放到了老君身边。 昊天怔怔地望着具象化的众神意志,张了张嘴,嘴唇微微颤抖着,嘴里首先逸出来的是轻笑声,他也许觉得滑稽,于是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他被众神的意志包围着,即将被真正杀死,他却笑得前仰后合,疯疯癫癫。 “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他笑道,“我不过是个凡人,到了最后,竟然有这么多化为天道、功德无量的圣人,机关算尽,费尽心机地想要杀我。” “我的因果要算到杨婵头上,我的罪孽要算着了结在杨戬手里!” “跟你们比,我这小小的凡人算是什么东西?!值得你们这样算计?!!” “神啊,”他由笑变为深深的恨,“有你们在,我这反天的九黎少君就终身受困。” “不得自由。” 昊天所处的位置爆出一阵刺目的白光,将整个天地都囊括了进去,世界陷入了简单的黑白,哪吒望着远处的纯白,没有看到昊天的影子。 第154章 安息 在天地巨变时,哪吒听到远处杨戬已经变得微弱的挣扎了,他和老君对视一眼,迅速飞到杨戬身边,老君看着杨戬眉间那个已经撑成圆形的眼睛,惊道:“不好,他已经被天道用走所有的灵力了。” 哪吒一愣,问:“用完灵力会如何?” 老君说:“灵力用完就是精血,精血用完就是灵魂,连灵魂也没了,杨戬就彻底死了!” 第512章 这操作就跟宝莲灯对杨婵一样,哪吒简直太耳熟了,他顿时觉得事态严重起来,变得焦灼:“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手中亮出一把匕首:“我把他这要人命的破眼睛给戳烂得了!” 老君刚说“不可”。 哪吒就已经下手了,老君瞪大眼睛,眼见着哪吒戳了上去,但又被那只眼冲出来的光芒的给反弹了回去,天边伸出来一只透明的手,在百忙之中扇了哪吒一巴掌,给他扇到天边了。 老君:“……” 天道果然不好惹。 见哪吒没事又屁颠屁颠地飞回来了,老君皱着眉,看向杨戬,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子,绕着杨戬画阵。 他们在外边忙活的时候,里面当然也没有闲着,昊天已经被重重围困,必死无疑,当他打算同那群不能渡化的涿鹿怨鬼一般,生生世世纠缠这群天道时,剧烈的白光包围了整片天空,世界陷入简单的黑白,正在这时,一双温柔的手从众多触手中脱颖而出,先它们一步拥抱了昊天。 意料之中被夺去所有修为和寿命,将他化作虚无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昊天有些惊讶地看着这双透明的手,他看着看着,浑身慢慢颤抖起来,他与她相处五百年,即便时间过了一千年,他也没有忘记有关于她的一丝一毫。 这双来自故人的手用一种堪称保护的姿态拥着他,无声地阻止着众神的前进,如同当年在涿鹿时为他挺身而出,阻止众神围攻时一样。 昊天小心翼翼地抬起手,隔着虚空触摸这只透明的手,轻声问:“是你吗?” 回答他的只有坚定地在众神意志中保护他的那双手无声的保护。 因为那双手的保护,其他的意志无法靠近昊天,更无法将他轻易化作虚无,它们无声地轻轻地飘荡在这双手周围,像是在教导她,又像是在劝说她,但是她还是分毫未动,仍旧将昊天这样前无仅有到要天道出手剿灭的坏蛋保护在怀中。 固执的样子就像是仍然拥有人心。 昊天眼睛酸涩,想要紧紧抓住她,但是他们之间隔着生死,他怎么抓都是一片虚无。 他这回十分肯定地说:“是你啊。” 刚刚还想着不屈不挠,连天道都要斗垮的人,垂下了高昂的头颅,忽然变得十分脆弱,他的喉咙像是哽着一个巨大而粗糙的核桃,声音变得十分干涩,他喊:“阿瑶。” 那双手在坚定的保护中竟然微微颤抖了一些。 “我竟然以为你也要杀我。” 他们终究跟玄女与蚩尤不一样,不管是否背离对方,不管是否站在一样的立场,不管是否已经物是人非,都不会选择亲手杀害对方。 他们永远会坚定地爱着对方,坚定地保护对方。 即便已经化作了碎片化的意志,这样的爱和保护依然不变。 昊天觉得自己算计人心太久了,聪明到愚蠢,他蒙住脸,无地自容:“我竟然以为你要拿杨婵来算计我。” “一千年,一千年了……我太久没见你了,”昊天弯下腰,挺直的脊梁也被打碎了,在她面前脆弱的像个小孩子,“我已经不敢相信你爱我了。” 实在是有太多人恨他了,这里面不仅有他杀过的人,还有九黎的后人,甚至……甚至包括了一开始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的亲妹妹。 他习惯被憎恨着了,所以,杨婵就算是屡次说讨厌他,他也不觉得有什么。 但当他知道瑶姬依然爱他时,他反而会感到委屈和难过。 他其实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想知道瑶姬当年为什么非要走出巫山,他想知道她为什么祭灯时不管他如何恳求也不肯回头,他想知道这一千年为什么没有得到瑶姬一丝一毫的回应,他想知道……想知道杨婵为什么能够有机会重新诞生在这世上,来到他面前。 他想知道的问题太多,然而,最终这些问题,死去的瑶姬都不能够再回答他了。 这双来自瑶姬的手却穿越时空矢志不移地护在他身旁。 她依然爱他。 只是这一个答案好像就足够了。 老君落下的法阵已成,他用尽法力,用半生修为强行切断了杨戬与天眼的联系,杨戬体内源源不断供给天眼的干涸的灵力终于安稳地停留在他的身体里,杨戬陷入了彻底的昏迷中,他眉间的天眼慢慢闭合,与此同时,那在天地两端睁开的眼睛也随之慢慢闭上了。 那些从眼睛里伸出来的手慢慢缩回了逐渐闭合、消失的眼睛里。 这里包括了那群想要置昊天于死地的意志,也包括从始至终保护他的来自瑶姬的碎片化的意志。 昊天看着瑶姬被迫离开他身边,急切地伸出手要去抓,可是再抓都如之前一样,完全是一片虚无,他什么也抓不到,他跪在巨大的眼睛上,手伸进了眼睛里想把瑶姬的手拽回来,但是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他与瑶姬的手明明紧紧相牵,却因为生死之别,一次又一次地错开,最终,瑶姬的手随着完全闭合的眼睛彻底消失在昊天的眼前。 昊天双眼通红,眼泪如雨,绝望至极,他高声呼唤:“阿瑶!!!” 偌大的仙界却没有可以回应他的声音。 那么多仇恨、那么多诅咒、那么多暗算、那么多背叛都没能让昊天绝望,可是此时此刻,他却彻底崩溃了,他狠狠拍打着脚下的云层,一重云层轻易化开,便是剩下的八重。 第513章 他可以接受所有人恨他,但他不能接受与爱他的瑶姬擦肩而过。 这于他而言便是又一次一败涂地。 他以为,他这辈子只会输一次的。 他以为,他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失败。 他以为…… 命运弄人,他竟然还是败了。 可是,这世上就算是再厉害的神灵,又有谁能够跨越生死的界限呢? 他在瑶姬祭灯成全他登天的时候就注定了今天的失败。 他这样高傲的人无法原谅自己的失败,他疯狂地为自己的失败归因,不是因为他懈怠,不是因为他愚蠢,不是因为他无能…… 是因为……是因为什么? 是因为瑶姬。 他忽然抬起头来,露出一张痛苦不堪的脸,他泪流满面。 他望着仙界辽阔的世界,看着熟悉却非故土的世界,喃喃道:“对,是因为她。” 如果是因为她的话,这样的失败,他可以接受。 如果是因为她的话,他愿意心甘情愿地认输。 他从云上艰难地爬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方走去。 远处的哪吒看到杨戬眉间的天眼闭合上,刚松了口气,身边执行封印的老君却又呕出了一口血,这次好像比之前要剧烈许多,老君蒙住嘴,却咳的惊天动地,越来越多的血喷溅出来,哪吒大惊,跑上前去,却被老君推开。 他吐干净了因为骤降的修为而变得虚弱的身体出现的淤血,然后又给自己塞了一颗丹药,坐在地上闭上眼打坐。 一个半死不活,一个重伤难愈,还有哪吒这个饱受咒印攻击的半残人士,实在不是很好的闹天宫的组合。 可偏偏昊天那怪物还不死。 哪吒明明亲眼见到剧烈的白光闪耀天地时,昊天已没了踪迹,可这个怪物就是死不掉。 哪吒那狂妄到没边儿的心在此时终于了一丝一毫的动摇。 太白欣喜地飞向昊天,喊道:“君上!” 昊天没理他,他径直朝着哪吒三人走去。 他穿着一身玄色,看不出血色,可他满头的白发上沾满了他自己的血,他走得很慢又很坚定。 哪吒半跪在杨戬和老君身前,手中的火尖枪变成了一把长剑,他身体本能地绷紧,手仅仅攥着剑柄,紧盯着昊天的动作,蓄势待发。 昊天还是走得很慢,但终于还是走到了哪吒面前。 哪吒当即挥剑斩去,昊天偏身躲过哪吒明显已经变慢的剑,抬起一脚将他踹到另一处的仙岛上。 悬浮的仙岛立即被嵌出一道人影来,哪吒刚疼得没过劲儿,昊天就闪到身前,照着他的头一拳一拳地打了下去,他下手很重,却又诡异地有分寸,几下打了,没把哪吒打死,倒是把他灵魂里晃荡着作恶的咒印造成的疼痛给打没了。 打够了,昊天便面无表情地松了手。 哪吒从仙岛上又掉到另一座仙岛上,生生砸出一个坑来。 他好不容易从坑里爬起来坐着,见昊天又不依不饶地跟了过来,哪吒本能地对这个怪物产生了恐惧,向后退了一步,昊天却意外地没有再进一步,他与哪吒保持着一段安全距离,他单膝跪下,和坐着的哪吒平视。 两人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和平之中。 哪吒到了这时才有空去看昊天那张脸。 嗯,像杨戬,一个鼻子两个眼,没什么稀奇的。 看着看着,他的目光停在了昊天一开始就存在的金眸上,那双眼睛依旧通红着,但是因为里面还没有散去的水光,他那双淬着冰冷杀意的眼睛变得变得柔和,就和杨婵一样。 和杨婵一样…… [陆压就是我之前的父亲。] 哪吒的眼瞳慢慢放大。 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面对昊天突如其来的善意还没有产生疑惑,更大的疑惑就被他抛出:“你是陆压?” 昊天微微一愣,然后淡淡的“嗯”了一声。 哪吒瞪大眼睛,问:“天帝怎么会是陆压?” “那时候我看你们阐教打截教打的实在困难,用神识下去帮了点小忙。” “所以,你在那时候在西岐意外遇到了杨婵。”哪吒问,“你就是杨婵之前的父亲?” “父亲?”昊天有些惊讶,“她这么说的?” “对,她是这么跟我说的。” 昊天脸色几变,最终变成了一个极具爱意的笑。 这样的笑意和太乙对他的何其相似。 哪吒几乎可以确定,他就是杨婵的父亲,那杨婵当初瞒住他的事就是陆压背后真实的身份了。 怪不得要瞒,天帝是导致杨婵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她恐怕自己都还没想好怎么面对昊天呢,又怎么有勇气把所有的真相告诉自己呢? 哪吒变得有些激动:“你既然是她的父亲,为什么要把她搬上棋局,封在华山?!” 昊天答道:“我当时没有办法。” “你怎么会没有办法?!” “她想送死,我确实没有办法。” 哪吒愣在原地。 昊天看着他,说:“云华死后,你是一直陪伴杨婵的人,你应该比我了解她,她和她母亲一样,天性悲悯,博爱众生,人间大难,她身为莲灯之主,一定会挺身而出。” “而事实如我所料,如果不是我在华山堵住她,她怕是在阐截大战结束后不久就已经祭灯了。” 第514章 “到那时,不要说封在华山的杨婵了,你连杨婵的一点影子都抓不到。”昊天顿了顿,说,“莲灯之主会怎么死,我比你清楚。” “你既然知道杨婵被宝莲灯认主了,为什么还要将她搬上棋局。” “我当初放上棋局的是莲灯之主,是不是杨婵我不在乎,”他看着哪吒要黑脸的架势,无奈地笑了笑,说,“我不是个好人,机关算尽,最终因果报应到自己女儿身上。” 哪吒一怔,又听他说:“她是仙凡混血,无疑是云华和杨天佑的孩子。” “而我的孩子在一千年前就已经陪着她母亲为天下祭灯而死了。” “我没想到杨婵会是我的孩子。” “那你知道杨婵是你的女儿就不会把她带上棋局了吗?” “不一定,”昊天竟然这样回答,“即便是与我征战四方,同生共死的亲妹妹到了最后也与我相杀,亲生女儿又能如何?” “我为了复仇杀了那么多人,罪孽缠身,亲缘断绝,六亲不认,心中留下的除了那些永不休止的怨恨,仅剩下的便只有九黎反天的不甘。” “那你为什么今日不让杨婵祭灯?” “因为,我一见到她就喜欢她,”昊天无奈地说,“第二次见到她就知道她是瑶姬和我的孩子,从那以后我的神识便一直暗暗跟着她,弥散在她的周围,忍不住去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时间长了,我就爱她。” “我满心杀意,胜券在握,可是看到她,我突然什么都忘了。” “她太像她母亲了,”昊天停顿了一下,说,“她也太像我再也见不到的亲人了。” “我对他们的每一种感情最后都复杂的凝结成一团放在了杨婵身上,再过一段时间,这些复杂的情谊就变成只属于杨婵的简单的爱意。” “她成了我的软肋。” “人因为有了软肋就会变得举棋不定,我说到底也只是个人,我不愿意再将她放上棋局。” “可杨婵因为你一开始的布局已经深在局中了!人间那烂天烂地,还能交给谁来解决?不还是被宝莲灯寄生的她吗?!” “是啊,”昊天闭上眼,想起之前与瑶姬的擦肩而过,低声道,“所以,我输了。” 哪吒倏然瞪大眼睛。 他没有想到打不倒的怪物会认输。 昊天一次又一次地彰明他的失败:“我输了。” 昊天又一次站了起来,背过身,他微微驼着背,好像有点累了,他说:“要救她就跟我来吧。” 哪吒有些疑惑,但还是跟着去了,老君从另一座仙岛上遥遥地看着昊天,神情依旧戒备,但是由于修为大减,变得忌惮,轻易不能出手,昊天停止脚步,看了老君一眼,对太白说:“正巧到齐了,你把杨戬也带上。” 太白不解其意,但还是听从昊天的指令,将杨戬背在身上。 于是,这反天三人组竟然跟着他们的反抗对象去往了云雾茫茫的瑶池。 昊天踩在瑶池冰冷的池面上,忽然说:“杨戬封神时承接了三界的因果,也承接我的神权,待我死后,就让杨戬彻底继承我的位置,做新一任的天帝吧。” 众人怔然。 太白则反应异常激烈,他道:“君上!杨戬不能做下一任的天帝!” 昊天“嗯”了一声,看着昏迷过去的杨戬,评价道:“是有点年轻了。” 说着,他看向太白:“那就由你辅佐他吧。” 太白神情微滞,当即单膝跪地,望着昊天,说:“我一直辅佐的是您!” “您救了我,不在意我屡次的背叛,还要给我全心全意的信任,”太白道,“君上,我只会忠于您啊。” 昊天微微一顿,品味了一下这个“忠”字,带着几分怅然、几分自嘲:“忠,没想到最后给我这个字的不是我的至亲也不是那一堆陪我杀上天的同族,而是一个仙人。” “竟然是一个仙人。” 命运是多么的无常啊。 昊天沉默了许久,最终,他将跪在地上的太白拽了起来,道:“那你就像忠于我一样去忠诚于他吧。” 他不等太白反驳,命令道:“这是我对你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天庭刚刚封神,人间不久将会重建,在那之后,鬼界也会并入天庭的管辖范围以内,人间要彻底走向历史的主位,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要做的事情也还有很多,你知道我想做什么,还是像以前一样全心全意地辅佐他,然后,他自然会给你完全的信任。” 他几乎笃定地说:“九黎一族重情重义绝不会辜负真心。” 太白问:“君上,您花了这么精力,用了这么多心思,这棋局好不容易下完,您才真正站在三界的顶峰,为什么要突然放弃啊?” 昊天无波无澜的眼睛里有了轻微的波澜,他给出的答案很简单:“我有点累了。” “到此为止吧。” 太白瞳孔一缩,他是陪着昊天从开始走到最后的人,自然明白他说的“我累了”是什么意思。 为复仇而登天的九黎少君,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同族,失去了至亲和挚爱,在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的同时,他的人生已经变得空空荡荡,即便不甘的怒火依旧燃烧,但已经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了。 昊天又看向了老君,他道:“杨戬太年轻了,以后会遇到很多的麻烦,你既然决定不再袖手旁观了,就好好帮他,不然,他一死,仙界必定大乱,那可不是你想看到的局面吧?” 第515章 老君冷着脸,一言不发。 昊天嗤笑一声,不再跟他多说。 多说无益,像老君这样的人,很多事情不用跟他说,他比所有人都明白,但关键不是想明白,而是愿意去做。 昊天摆了摆手,想,随便他吧。 他指着哪吒,说:“至于你,跟我来吧。” 哪吒戒备地盯着他,但最终还是为了杨婵踏上了瑶池中一直飘荡的一叶扁舟。 他们俩坐在小舟上,游曳于瑶池之中,昊天没有说话,他躺靠在这艘船上,手臂倚着船栏,撑着头,闭上眼睛,死一般的宁静,好像真的累了。 哪吒看着他满头白发,别过头去瞧瑶池云雾茫茫,然后惊讶地发现瑶池里的风光和巫山的别无二致。 昊天的发妻是瑶姬,瑶姬是炎帝幺女,是巫山神女。 瑶池的瑶便是瑶姬的瑶啊。 原来是这样。 昊天在漫长的沉默中终于开口,他道:“杨婵的身世你不要跟任何人说。” 哪吒一顿,昊天又说:“尤其是杨戬。” “他的父母因我而死,他那么爱杨婵,我担心这份纯粹的爱意,因为上一代的恩怨,变了味儿。” “我不想让杨婵被她的哥哥憎恨。” “那如果杨婵自己打算说呢?” 昊天沉默片刻,敲了敲船身,发出“咚咚”的声响,说:“随便她吧,她本来就长大了,是我一直把她当成小孩子看。” “我想,像杨婵那样的性格,当她选择告诉杨戬一切的时候,就已经做好被他憎恨的准备。” 哪吒沉吟片刻,又问:“你打算怎么救杨婵?” “我很多年前一直在想如果回到当年要怎么去救瑶姬,得出的答案是替她去死。” 昊天说:“宝莲灯跟天眼一样属于天道的东西,用它不是一定要死,只不过它太厉害了,厉害到超过主人,所以,与其说它找的是主人,不如说是在找寄主。” “它最有名的一任主人是女娲,女娲当年用它镇压三界魂灵的时候并没有死,因为她神力太过强大了,足以补足宝莲灯的需要。但是女娲当年耗费了太多力气,不只是镇魂,还有补天的事,所以,她最后累死了,残存的身体弥补了天边最后一道缺口,化作了天道。” “女娲几乎是个空前绝后的人物,之后的人都不比女娲,压不住宝莲灯,所以,神农用了它不过几年就死了,而借它抹灭整个人间灾难,还九州繁荣的瑶姬更是身死魂消。” “杨婵的情况跟她母亲是一样的,”昊天道,“她压不住宝莲灯,要想还人间安宁,注定身死魂消。” “要想让她活下来,就只有在她祭灯后灵魂碎裂,湮灭之时,聚合她所有的灵魂碎片。” “怎么做?” “再做一盏灯。” “再做一盏灯?” “做一盏聚魂的灯。”昊天睁开眼,望着巫山的风光,说,“这盏灯,我很多年前就知道怎么做了。” 哪吒看着他,听他说:“我就是做这盏灯最好的材料。” “但你做成灯了,不就死了?”哪吒惊诧,看着昊天的模样,又明白过来,“怪不得,你说你要死了,原来不是累了,是真的只有去死了。” “不,我是累了。”云雾包裹着他,就像瑶姬那双伸过来保护他的手,“真的有点累了。” “我为了九黎而隐忍了千年,临了找到时机登天复仇,但在那以后失去了我仅剩下的所有。” “我一直在算计,一直在杀戮,恩怨缠绵,因果难断,很早很早以前其实就已经很累了,只不过,我没了可以栖息的地方,只能凭着心中不断燃烧的有关憎恨和不甘的怒火,一直往前走。” 他蒙住了脸,说:“我是个凡人,两千年对我而言,实在是太长了。” “可是我的灵魂难以安息,它们始终躁动着,纠缠着,憎恨着,让我一次又一次地复生。” 这一点,一直饱受涿鹿恶鬼折磨的哪吒倒是可以跟他感同身受,他难得善解人意地给了这位他要打倒的高高在上的天帝自我安顿的时间,沉默了很久,才放缓了声音,温声问道:“那你现在的灵魂可以安息了吗?” 昊天颤抖着放了手,看了看哪吒身体里缠绵不断,难以渡化的恶鬼们,又看了看宁静如初的巫山云雨,金色的眼睛里再一次闪烁出泪光,泪水蓄积太多,将他的视线变得更加模糊,于是巫山变得更为朦胧,蓄积不住的泪水滚落下来,滴在这艘漂泊的小舟上时,他才喃喃道: “可以了,我可以安息了。” 说罢,他的身体开始慢慢变化,他的身体像砂砾一样慢慢散掉,变作了金色的光点,飘到了云雾缭绕的巫山里,昊天曾经化过很多次碎掉的金光,借此,几乎没有人能真正杀掉他,但是这一次碎掉的金光却不再组合成昊天,它们离合又聚散、聚散又离合,在昊天彻底死去之前,哪吒忽然跳起来,喊道:“你有什么话要带给杨婵吗?!” 或许有,但这一切只有哪吒本人能够听见了。 这个因为仇恨和不甘而不断复生的怪物,最终死在了自己的手里,完全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哪吒带着这盏由白骨制成的聚魂灯,走出了瑶池,外面等候着老君一等人,当看到这盏灯时,不管是老君还是太白都明白发生了什么。 第516章 老君看着那盏灯,愣了很久,然后幽幽地、幽幽地叹出一口长气。 而太白眼眶乍然通红,他跪倒在地,无力地迎接了他陪伴许久的君主的死亡。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出身截教,实在是个不循常理的狡黠人物,可他将所有近乎愚蠢的忠诚献给了昊天这个反天的凡人。 他匍匐在地,将头磕在地上,以送别他的君主。 哪吒带着这盏灯抵达了人间的华山,此时人间的大雪已经停了,天上一天,地下一年,他们打了这么久,人间的冬季已经快过去了。 华山依旧笼罩在那层彩色的屏障下,生机盎然。 哪吒飞在空中,手中的聚魂灯闪烁着金光,当他将手中的火尖枪化作长刀,用尽力气,劈向华山的时候,不管是杨婵设下的屏障,还是昊天设下的封印都破了,华山被他直直劈成两半,山的另一边山民们发出尖叫声,但是抬头一望又看见了他的身影,欣喜若狂,从地上爬起来,拼命朝他招手。 他们知道杨婵有救了。 被困于华山山底的杨婵终于重见天光,杨婵被困整整一个冬季,她的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骤然重见天光,眼睛被刺痛,忍不住紧紧闭住双眼。 她不知道闭了多久,然后听到一声欣喜地呼唤。 “杨婵。” 是哪吒。 杨婵愣了愣,急切地睁开眼,看着哪吒背着天光向她走来,杨婵激动地站了起来,她身上带着锁链,一动就是叮铃哐啷的响声,哪吒走过来,斩断束缚她的锁链,她重获自由,激动地跑上前,和张开双臂的哪吒拥抱在一起。 他们紧紧相拥,眷恋地留恋着令自己安心的怀抱中。 杨婵被困太久,声音变得沙哑,她问:“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不回乾元山等我,我只能去找你了。” “……对不起。” “没关系,”哪吒抱着她,温柔地说,“我总会找到你,然后永远地陪伴你。” “这华山有封印,你是怎么劈开的?” 这封印毕竟是昊天亲自下的,除他以外,应该没有人可以轻易破掉封印。 哪吒长长地“嗯”了一声,说:“我去闹了个天宫。” 杨婵怔了怔,立即推开哪吒的怀抱,去看他身上的伤,哪吒抬起手,挡在杨婵的眉心处,不让她前进,他说:“没死,别看了。” 杨婵红了眼眶,气恼道:“没死就不会有伤了吗?!” 哪吒想了想,说:“好像确实有伤,但这么久了应该好了。” 杨婵闻言更气,眼看着还要骂他,哪吒立马转移话题:“不过大闹天宫,虽然挨了不少打,但也算长了不少见识。” 杨婵急切地在他身边转圈圈,想看还有没有残留的伤,无心听他说无聊的俏皮话。 可哪吒忽然说:“比如,看到我那新鲜出炉的老丈人之类的。” 杨婵猛地僵住。 哪吒转过身,看着杨婵脸色灰败,说:“没想到,你以前常喊的狗天帝是你父亲。” “杨婵,”哪吒看出杨婵的躲闪,抓住她的肩膀,低下头,问道,“你之前瞒我的是这个吧?” 杨婵低下头,无地自容。 哪吒又抱了抱她,哄道:“这算什么错?你没必要觉得羞愧。” 杨婵埋在他肩窝里,闷闷地说:“对不起。” “嗯,”哪吒说得诚恳得很,“没关系。” “所有的事情,我都搞清楚了,”哪吒顿了顿,说,“也许比你清楚,等到一切结束了,我会慢慢讲给你听。” 杨婵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哪吒松开了怀抱,沉默许久,神色变得凝重:“但在此之前,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说。” 杨婵有了不祥的预感,她本能地后退一步,想要避开哪吒即将说的事,但是哪吒的话还是无所阻挡的来到了她的耳朵里。 他说:“你父亲死了。” 杨婵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她当即说:“不可能!” 像昊天那样的大坏蛋,怎么可能这样简单的、轻率地死去? “确实没有人能杀他,”哪吒怅然地说,“他是自杀的。” 杨婵脸色刷的白了,她浑身颤抖起来,还是说:“不可能!” 昊天六亲不认,烂心烂肺,野心勃勃,怎么会寻死? “他说,他累了,想休息了。” 杨婵眼中爆出红血丝,还是说:“不可能!” 哪吒拿出了昊天死亡的证据,那盏由白骨制成的聚魂灯。 天帝身有禁制,无法抵达人间,但是死后可以自由,于是昊天的尸骨可以来到人间。 杨婵看着那盏灯,呼吸变得急促,她蒙住嘴,堵住自己剧烈的呼吸,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她抬起手也许是想找可以支撑身体的东西,但是身前身后什么都没有,哪吒见她不对,想要扶住她,却被她一把用力甩开,哪吒被她推开的同时,她自己也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她怔怔地望着那盏灯,执拗地说:“不可能。” 可她已经信了。 哪吒单膝跪下,将那盏灯捧到杨婵眼前,聚魂灯上闪耀着的金光变作了金蝶,温柔盘旋在杨婵眼前,杨婵泪眼模糊,颤抖着唇,终于喊出一声:“阿父。” 第517章 杨婵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盏由昊天性命做成的灯,哪吒一旁说:“这是聚魂灯,能保你在救济人间后,不死不灭。” “他说,所有的因果都起源于他,也该终结于他,与你无关。” 哪吒逐渐和记忆中的昊天重叠在一起,他笑着看着杨婵,总是带着几分戏谑,调侃杨婵蠢笨,却又真切地疼爱着她,包容着她的所有。 他说,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私欲横生、战争频仍、压迫不断、自由难得,而杨婵是这个糟糕的世界里,独属于他的奇迹。 他说,他很爱她。 他总是不吝啬地将爱意宣之于口,尽管得到的永远是杨婵不加掩饰的恶意。 “杨婵,”他说,“你长大了,总是会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打算、自己的决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我永远会站在你这边。” “我会和你母亲一样,永远地爱你、保护你。” 杨婵蜷缩成一团,紧紧地、真切地拥抱着昊天的遗骨,疼得遍体鳞伤。 哪吒看着杨婵的痛苦,沉吟了许久,代替昊天诉说了最后的遗言。 “杨婵,你不要难过。” “死亡并不是结束。” “我会化作风与尘来到人间,成为人间的一部分,当日月星辰撒在山川草木上时,” “我将与她迎来真正的重逢。” 杨婵终于抑制不住心中悲伤,她紧紧地抱着昊天的遗骨,疼得吼叫出声,将灵魂、将痛楚、将哀恸通通吐出,凄厉的哭声回荡在死寂的人间里, 宣告着一个时代彻底地落幕。 第155章 首章 封神一战之后人间陷入了漫长的冬季,一冬的雪下个不停,如今才算真正停下。 可当它停下时,冬天也要过去了。 杨婵和哪吒走出华山,便看到了漫山遍野的雪,眼前的世界素装银裹,白的一片空白,人间好像回到了二圣还未创世时的模样,杨婵踩在柔软的雪上,知道雪下掩盖是一个变得破破烂烂的人间。 华山被彻底劈开以后,就再也合不上了,那座山变得更为陡峭,险峻,杨婵在大雪中化作了一个微弱的小点,回过头,看不到华山激动的山民。 杨婵转回头,往艰难的前方又走了一步,在失去父亲以后,她好像又长大了一些,变得坚定、一往无前、光明坦荡、问心无愧。 变成了她所有长辈希望的样子。 比自由和爱更重要的是责任。 “哪吒,”杨婵望着死寂的人间,说,“我要让人间重获生机。” 哪吒点了点头,从容地说:“我陪你。” 杨婵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哪吒牵住她的手,带着她坚定地往前走:“走吧。” 杨婵心里十分酸楚,她低下头,问:“不会觉得我很讨厌了吗?” “老是给你添麻烦。” “我一直这么觉得,”哪吒说话总是夹枪带棒的,杨婵更羞愧地低下头,在又要说对不起的时候,哪吒说,“但是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杨婵愣了愣,哪吒笑着说:“人生要是一帆风顺不是太无聊了吗?” “你曾是我眼中的自由,如今是我眼中的奇迹,有你在的,”哪吒笑着说,“我就觉得这个世界好像很有意思。” “有你陪着我,我迷茫又痛苦的心中好像就有了值得期待的东西,”他说,“我想一直跟你在一起,想跟你周游整个世界,想见证除你之外的所有奇迹。” “想和你一起,看尽世界的美丽。” 哪吒看着杨婵璀璨的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他心中一动,心想,他对杨婵可能是一见钟情。 命运的红线原来在他们初次相遇时就已经绑在他们手中了。 哪吒笑了笑,十分认真地说:“我真切地爱慕着你这个大麻烦。” 杨婵鼻子一酸,好像又要哭了。 “不过,你如果有哪天被迫要停下和我的旅途,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哪吒紧紧地牵着杨婵的手,说,“我会一直陪伴你,你也得一直陪着我。” “我们会活着一起周游这个美丽的世界,我们也该一同死去以求彼此灵魂的安宁。” 哪吒牵着杨婵往前走,笃定地说:“我们是彼此最好的朋友,最亲密的爱人,最可靠的家人。” “不管旅途是长是短,只要我们仍是彼此,于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圆满。” 杨婵揉了揉眼睛,停在原地不动了。 哪吒转过身,问怎么了。 杨婵别过脸,轻声说:“我累了,走不动了。” “哦,”哪吒问,“那你还想走吗?” 杨婵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哪吒于是将她背了起来。 一蓝一红点缀在雪白的雪中,逐渐雪地里远行。 他们直到走到初遇的巫山才停了下来,哪吒背着她走过巫山长长的山脉,走到山峰,然后将她放了下来。他们站在山峰,看着人间,相视一笑。 杨婵举起灯,在哪吒安静地注视下,将灯飘向更高更远的天边,当彩色的光芒从宝莲灯中爆出,覆盖了整片大地时,明亮的世界陡然陷入一片漆黑,哪吒身边的杨婵消失了。 消失的杨婵追随着宝莲灯飞到了天边,她们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远。 当她的灵力逐渐耗尽时,她仅剩的灵魂也被盘剥,灵魂被撕成了碎片,杨婵陷入了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中,而在撕裂的痛楚中,漆黑的世界里,在她两边,伸出了两双手,他们和她一样隔空捧着宝莲灯,但他们的手在杨婵的手下,托举着她。 第518章 杨婵回头一看,看到了被宝莲灯的光芒照亮身影的昊天和瑶姬。 他们慈爱地看着她,齐声喊她的名字,杨婵再一次落下来泪来。 可这一次,眼泪不再属于痛苦,满脸的泪下,是幸福的笑容。 杨婵与他们一同看着手中闪烁着绚丽彩光的宝莲灯,一同念道: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 “还将上天气,以制九天魂。” “委气聚功德,同声救罪人。” 二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当一同落下话音时,宝莲灯发出了更为剧烈的光彩,杨婵彻底分散成为碎片,消失在现实的世界里。 然而,一睁眼,两千年前的风光映入眼帘,那时昊天和瑶姬都是少年。 漫长的战争依旧,可是战火尚未燃烧在这片安宁的药谷中,瑶姬依靠在窗户上,轻轻吹令人心安的笛声,昊天坐在窗外的树枝上,双手抱胸,靠在树上,闭上眼,神态安然。 杨婵走上前去,脚步声立即传到昊天的耳朵里,他睁开眼,露出一双金色的眼眸,直直投向杨婵。 杨婵停下脚步,怔怔地望着他,又哭又笑。 “怎么哭了?”昊天坐了起来,跳到树下,扬起手,无奈地说,“怎么又哭了?” 笛声停了,瑶姬推开门,也跟着走了出来,她说:“你也爱哭,这是遗传。” 昊天沉默许久,左思右想,奇道:“我没那么容易哭吧?” 昊天说:“她可能像我妹妹。” “云华不爱哭,你最爱哭。” 昊天反驳道:“不,我觉得是杨婵发展出了自己的特色,超出了先辈,跟我无关。” 瑶姬看了昊天一眼,像是在说,随便你吧。 昊天最受不了文化人的沉默,感觉像是被骂了千言万语,他试图狡辩一下,但杨婵已经跑上前来,将他抱住了。 杨婵埋在他的怀抱里,喊了一声:“阿父。” 昊天顿时僵在原地,手足无措,想要拥抱杨婵的手抬起又放下,放下又抬起,直到杨婵又哭着喊了一声“阿父”。 他紧张的要死,只能向瑶姬求救,瑶姬只不过笑着点了点头,他就松了口气,终于有勇气去拥抱杨婵,他抬起双手,将挺直的脊梁弯曲,终于将杨婵牢牢抱住。 他小心又忐忑地应了一声“嗯”。 杨婵说:“对不起。” 昊天无奈地说:“你对不起个什么?你这个心软到一塌糊涂的笨蛋能不能不要把所有罪责放到自己脑袋上,要一直这样,我看你这辈子是没什么出息了。” 瑶姬糊了他一巴掌。 昊天立即改变话题:“不过,没出息也没关系,我们本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杨婵破涕为笑,她没想到无法无天、口无遮拦的大坏蛋会有一天吃瘪。 昊天见杨婵笑了,松了口气,他松开怀抱,打了个响指,远方的战马飞驰而来,在杨婵面前停下,这马高大极了,却意外得非常温顺,贴在杨婵脸边蹭了又蹭。 “教了你射箭,我该教你骑马了。” 杨婵“诶”了一声,就被昊天一个提起,准确无误地丢到马上,杨婵害怕摔下来,始终骑马的姿势都是抱着马脖子趴着,像个乌龟王八蛋,最多也只是正常僵直着坐着的,一动不敢动,就连哪吒也是憋着笑,给她牵着缰绳,带她出西岐的,不然她大话说了一大通,连骑马都不会,还怎么到战场? 全靠飞吗? 昊天看到她的模样,笑得前仰后合。 笑成这样,也许是没有见过马上的乌龟王八蛋吧。 杨婵红着脸,伸出手去抓昊天的头发,试图报复他,但是瑶姬在一旁牵住了她的手,然后利落地上了马,把她揽在怀里。 杨婵一顿,向后一望,看到了瑶姬温柔的笑脸。 瑶姬是她所有的长辈里最靠谱的。 没有之一。 在瑶姬的鼓励下,杨婵这才慢慢僵直着坐起来。 昊天牵住了缰绳,拉着她们往前走,杨婵看到了两千年前的山水风光,她身在瑶姬温暖而安心的怀抱里慢慢放松起来,真心地笑起来。 瑶姬温柔地理了理杨婵的头发,说:“不能在这里待太久,我们得把你送出去。” 杨婵点了点头。 昊天拉着她看过他们看过的风光后,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他揉了揉杨婵的头,说:“教你骑马的时间看来是不够了。” 杨婵忽然想起了什么,拍开了昊天的手,从乾坤袋里拿出一件雪白的衣服,昊天见这件衣服,愣了一下,然后戏谑地问道:“洗干净了?” 杨婵梗着脖子,像只昂首挺胸的大鹅:“当然洗干净了。” “嗯,那留给你吧。”见杨婵疑惑,昊天淡声解释道,“我们都死了,留这个没用了。” 杨婵愣在原地,看起来又要难过了。 昊天看了瑶姬一眼,然后对杨婵说:“不是跟你说过吗?死亡并不是结束。” “你有你要去的地方,我们也有我们要去的地方。” 杨婵哽咽着:“那你们能去哪?” 昊天被问住了。 他沉思片刻,反问道:“那你觉得我们应该去哪呢?” “你们该去自由的地方,”杨婵说,“那个地方没有锁链,没有压迫,没有斗争,没有仇恨,是这世上最好的地方。” 第519章 昊天摇了摇头,叹道:“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地方。” “有的!” “在哪呢?” 杨婵拍着胸口,说:“在我心里。” 山水间忽然吹来一阵和煦的春风,吹开了昊天的长发,完完整整的亮出了那一双灿烂的金眸。 他安静地看着杨婵,也看着她眼中的自己。 璀璨的眼睛蓄积着温热的泪水,可是在一睁一闭间,又不留痕迹的消失,所有的怨恨与不甘变成了释然和开怀的微笑。 “好啊,那就去那个没有锁链,没有压迫,没有斗争,没有仇恨,自由的世界吧。” 他笑着说, “就去你的心里。” 美丽的山水忽然变得一朵盛开的雪莲,他们站在花蕊中心,天边落下透明的阶梯,落在杨婵的脚下,瑶姬下了马,对杨婵说:“时机到了,出去吧。” 杨婵不肯挪动步子。 昊天说:“既然长大了就自己走出去吧。” 杨婵低下头,头微微点了点,然后踏上了台阶,往远方走去,她走啊走,走啊走,就像当年登天的昊天一样,每向前的一步,都是抛下和背离的一步,她到底没有昊天决绝,她停下步子,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看向了宝莲灯里变化无穷的世界,也看向了目送着她不曾转眼的父母。 她忽然跑下了高高的台阶,像一只鸟,扑到了父母的怀中,张开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他们。 她抛下了那些别扭,那些不自在,用十二万分的真心,将诚挚的爱意捧出,她无比坚定地说: “我也爱你。” 她对昊天此前表达的所有讨厌都应该是这句话。 昊天怔然,眼眶瞬间变得通红,他低下头,和瑶姬一起紧紧地拥抱了杨婵。 过了许久,他说:“走吧,你的路还有很长很长。” “有多长?” “大概,有千万年那么长。” 瑶姬说:“往前走吧,你未来的路便是光明而坦荡的。” “你会问心无愧,逍遥自在地度过你漫长的一生。” 杨婵终于肯放下手,重重地点头,她又一次踏上了台阶,一步二回头,然而不管什么时候,昊天和瑶姬都是微笑着看她的。 杨婵满载着他们的爱,终于可以一往无前。 在杨婵消失的世界里,冰雪逐渐消融,万物忽然复苏,春日陡然降临,大雪掩盖下破破烂烂的山河表里被一一修复,龟裂的大地愈合,死去的河流复苏,高耸的山脉依旧,万仙阵上那个被打穿的天边的大洞也被弥补,飘荡无依的亡魂得以被渡化,万仙阵中汹涌的煞气被一一抚平,连低矮的苍穹都逐渐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厚厚的云烟慢慢散去,还以人间的天空万里无云,一碧如洗。 人间终于重获生机。 苟且的众生在此奇景下,一个个抬起头来,欢欣雀跃。 他们终于度过了漫长而寒冷的冬季,迎来了温暖的春天。 哪吒在逐渐复活的人间里,抛出聚魂灯,在黑暗中寻找杨婵的去向。 此前,一直是杨婵提着灯来找到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会焦急地提着灯寻找杨婵的身影。 手中的聚魂灯闪耀着璀璨的金光,烂漫的金色铺在逐渐复苏的人间。 他不知道找了多久,杨婵的身影分毫未现,更令他心神大乱的是手中照亮黑暗的聚魂灯毫无预兆地突然碎成粉末,化作风与尘,与金色的光点一起消失在眼前。 哪吒心急如焚,不由得在巫山上高声喊着杨婵的名字。 这一声乍破天光,将短暂陷入黑暗的人间拖向了彻底的光明。 “哪吒!!!!” 很远很远的地方,忽然传来杨婵的声音,哪吒焦急地往左右都没看见她,一抬头,竟然看见了从苍穹之上,迅速下坠的杨婵。 祭灯过后,她被重新聚魂复生,一切都没有改变,除了她重新变得雪白的头发。 哪吒顿时激动起来,他载着风火轮,往天上飞去,扬起双手,将坠下来凡间的杨婵一拥入怀。 他紧紧抱着杨婵,确认她依旧活着。 杨婵像是卸下一个沉重的负担,不只是人变得轻飘飘的,就连心都是轻飘飘的。 她在哪吒怀中哈哈大笑。 杨婵爱哭是真的,但是她也是真的爱笑。 虽然哪吒总是不知道她具体在笑什么。 他本想说“有什么好笑的?!” 可是临到嘴边竟变成了和杨婵一样畅快的笑声。 他们在此刻真正地变得自由而轻松,从此以后,他们就可以携手一起在世间各处逍遥自在地浪荡了。 他们笑个不停,笑声和复苏后人间遍地的欢声笑语重合在一起,昭示着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就在此时此刻, 属于他们的旅途终于掀开了新的一篇。 就在此时此刻, 属于凡人的灿烂与辉煌终于铺开了历史的首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