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嫣(GL)》 鴛鴦浴 第1章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想她的?吴玉霜有点记不清了。 但总归这个人是不该想着的。 她是丈夫新纳的小妾,一个身份低微,却十分美丽的歌女,名叫绣嫣。 一 掌灯时分,吴玉霜用过晚膳,侍女们收了碗盘,又为夫人放了热水和香药在浴桶里。 约莫没人的时候,绣嫣悄悄出了房门,提着一把橘红色小灯笼,往夫人的房里去了。 绣嫣进门是轻轻的,穿过层层青素帐幔,绕过掛着雪色衫裙的衣架,来到水气氤氳的屏风后。 吴玉霜正在里面沐浴,她闭着眼睛,听见那熟悉的脚步声,又听见衣裳布料磨擦的声音,是有人脱下了衣服。 忽然,吴玉霜的左侧脸颊一热,一双红润而轻佻的嘴唇贴着肌肤,缠绵地轻吻了几下。 吴玉霜还是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两颊和耳朵都泛起了一层浅红色,不一会,水声传来,是另一个人进入浴桶的动静。 “夫人今日很乏了吧…” 绣嫣光裸着身子,将吴玉霜的左手从水中捞了出来,先是低头吻了一下雪白手腕内侧的薄薄的皮肤,而后将那手爱恋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吴玉霜终于睁开眼睛,看见了眼前与自己共浴的人。 那人长发散下,肤如腻玉,芙蓉一般粉润的面容上,一双风流多情的眼睛正含笑望着她,嘴唇擦了好几层玫瑰胭脂,红艷艷的好看,又透出淡淡的香息,整个人漾着一股媚气,却又像孩子一样纯真。 是绣嫣,富商沉荣舟新纳的小妾,入府不到半个月就爬上了夫人吴玉霜的床,已然成为吴玉霜的情妇。 绣嫣伸出柔白的双臂,轻轻搂着夫人的脖子靠了过来,那双蜜意的眼睛缓缓眨了眨,又亲吻了她的嘴唇。 吴玉霜的心脏猛地一缩,像被有毒的蜂针蛰了一下。 她害怕绣嫣的亲吻,只是嘴上不肯服输,一直没有说。 绣嫣毕竟是她丈夫的小妾,她与绣嫣这般亲暱……无论在谁看来,都是极为不伦的行为,她与绣嫣,也是极为不体面的关係。 “嗯…”吴玉霜低吟一声,绣嫣的双唇已经顺着嘴唇、下頜亲吻到了她的脖颈,纤长而湿密的睫毛偶尔扫在吴玉霜的脖子上,痒痒的。 带着薄茧的修长手指顺着吴玉霜的肩头划下,覆在她的胸口。 “夫人……”绣嫣贴着吴玉霜的脖子轻声说话,温热的气息引起一阵酥麻:“好喜欢夫人…” “……”吴玉霜闭着眼睛,不答话,很快胸口一热,是绣嫣吻住了她的心口,那双善讲甜言蜜语的唇舌在心口处不停地亲着。 热水上漂浮着被烫得舒展开的白梨花瓣,片片沾在吴玉霜的肌肤上,绣嫣又去吻那些花瓣,绵绵密密。 “嗯…”吴玉霜舒服地皱起眉头,不禁抱着绣嫣的头,绣嫣笑了笑,像乳燕一般低头含住夫人的乳尖,力道适中地吮吻着:“唔…夫人……真美…” “……”吴玉霜微微仰着头,张开嘴巴,无声地叫着,一股热流从胸口流到了小腹,流到了腰眼处,双腿之间也湿润了。 绣嫣进一步贴过来,双手环抱住吴玉霜的背,乳房与她的贴在一起,能够感受到彼此胸膛的起伏和心跳,墨色的长发也在水中自然地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吴玉霜闭着眼睛接受了她,只觉得全身都像要融化了,偏偏绣嫣还在她耳边,一边吻着她的耳垂一边小声说:“最喜欢夫人…最喜欢……” 说着,绣嫣右手伸了下去,熟稔地抚弄着吴玉霜双腿之间的花瓣和花蒂,轻轻揉了一番,吴玉霜呼吸变得急促,平日冷若冰雪的脸庞此时染上两团红霞,脸热身软,早已经任她摆布。 绣嫣又用皂豆服侍夫人清洗身体,沐发,而后将吴玉霜抱到床上。 绣嫣是歌女出身,常年习学弹唱,经常带着箏琴琵琶,手劲很大,因此抱得动夫人,她又俐落地帮夫人擦乾身体。 吴玉霜躺在床上,绣嫣放下床帐,而后将夫人的双腿打开,埋头舔吻起那最隐密之处。 “唔…”绣嫣轻轻亲吻着吴玉霜的阴唇,爱惜地含吮着,又偶尔伸出舌头去舔吻那道窄小的肉缝:“夫人…” 她说话时嘴唇贴着吴玉霜的花穴,热气和嘴唇的震动都让吴玉霜的下身酥麻一片,腰里一阵阵地涩疼。 “嗯…”吴玉霜偏着头,腰部无法控制地微微拱起,又被绣嫣压下,吻得更深,她抓紧了床褥,忘情地享受着。 绣嫣很知道如何伺候女人,唇舌功夫十分了得,耐着性子用自己的嘴唇去抚慰吴玉霜的腿间,像调情一般慢慢地亲着,偶尔用舌头探入肉缝,又把那处流出来的汁水吸出来,发出令人难为情的水声。 “呃…”吴玉霜轻轻併拢着双腿,害羞地将绣嫣的头夹在中间,心跳得厉害,像是要衝破胸膛一样,随着绣嫣不断吸吮那充血挺立的花蒂,吴玉霜终于招架不住,挺腰高潮了,白玉一般的身体痉挛着,每寸骨头、每滴血都叫嚣着极乐。 “夫人……”绣嫣抱住喘息的吴玉霜,又低头把流出来的汁液吻乾净,“夫人好香…” “别说了…”吴玉霜闭着眼睛合上了腿,皱着眉,脸上的红晕褪不下去,“你怎么总是爱说这些话……” 绣嫣笑着用帕子擦乾净吴玉霜的腿间,又亲了亲她的大腿内侧,粉脸贴着腿侧道:“喜欢夫人嘛。” “……” 吴玉霜凝眉不说话,绣嫣又把她身下的丝垫抽出来放好,一切琐碎之物整理妥当,才在她身边重新躺下。 两人晾头发,绣嫣贴着吴玉霜的肩膀说话:“夫人今天早上咳嗽了两声,可是身子不舒服?我要去找郎中看看。” “没什么要紧的。” “那明天我给夫人煮梨汤喝,之前在歌楼一个姐姐教给我的,可好喝了,止咳润肺……” “嗯。” 头发晾乾,二人同床而眠。 以前吴玉霜不许绣嫣宿在她的卧房,但渐渐的,她也觉得绣嫣半夜赶回自己房间有些太劳累了,就许她留宿。 月色盈窗,吴玉霜听见绣嫣浅浅的呼吸声,她悄悄回头,看绣嫣一眼。 原本嫵媚的脸容被清月蒙上一层薄薄的银白面纱,竟显得庄静起来,涂着妃红蔻丹的指甲松松搭在枕上,墨云一般的长发散在肩头、胸脯上,吴玉霜回想着这长发流淌在自己身上时那凉丝丝的感觉… 她在黑暗中看了她一阵,这才转过头沉沉睡去。 指閒弦 第2章 一夜无梦。 第二天早晨,吴玉霜感觉到手腕上一片温热,酥酥麻麻的,她缓缓睁开眼睛,果然是绣嫣在轻轻亲吻她的手腕内侧。 几缕青丝垂在腕侧,未施胭脂的淡粉色唇瓣刚刚离开手腕的肌肤,肌肤上彷彿还留着她方才的微笑。 “夫人早。”绣嫣又将脸颊搁在吴玉霜的手腕上,只拿一双略微调皮的笑眼望着她。 吴玉霜心想,如果自己有妹妹,会不会像绣嫣一样淘气可爱? “早。”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吴玉霜的起床方式变成了这样,以前是听着侍女们在外面走路、拿脸盆接水、洒扫的声音,自己就醒过来。 而现在,几乎每天绣嫣都会吻着她的手腕叫她起床。 是很难为情,但心里总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就好像自己也做了别人丈夫似的,有个美丽的妻子来叫自己起床…吴玉霜一想到这个,不禁觉得有点好笑。 说起来,绣嫣第一次这么做还是在她刚入沉家不久。 那时候,吴玉霜和绣嫣的关係还有点僵,两人为一件衣裳闹得不太愉快。 绣嫣不小心把一杯水红的梅酒洒在了吴玉霜的白裙上,如果是寻常的裙子也不算什么,只是那件素底绣牡丹的长裙是吴玉霜的母亲送她的生辰礼物,又是亲手缝製的,意义非凡。 裙上七朵银丝线绣的雪峰牡丹,突然红了半朵,看着突兀扎眼,吴玉霜心疼地把衣裳收了起来,不再穿它。 吴玉霜不高兴,好几日没有同绣嫣说话,对她很淡,绣嫣也自知闯祸了,想办法弥补,但找遍了城中的裁缝和染坊,谁也去除不掉那雪白裙子上的红色酒渍。 在那不久之后的一个晌午,吴玉霜午睡醒来,却发现绣嫣正在亲吻她的手腕内侧。 ——“夫人恕罪,刚才见夫人睡着,睡顏很像妾身的师父,故而忘情……” ——“师父午睡时,妾身都是这样唤她醒来的。” ——“师父…已经不在了。” 春日的花苞在廊下散发出细微而惑人的香气,吴玉霜望着绣嫣的眼睛,她还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望着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为自己的失态和亲密而不住地道歉,她对吴玉霜诉说着对另一个女人——她师父的思念,那是歌楼里教她识谱唱曲的师父,就如同她的亲生姐姐一般,就如同她的亲生母亲一般,也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后来,师父去世了。 吴玉霜听着,心头的那点怪异和不适逐渐就退却了,想要斥责绣嫣的心渐渐就消退了,手腕上的酥麻不是情慾的產物,而是亲情的烙印。 吴玉霜和母亲关係极好,自然明白失去母亲的人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绣嫣扑到她怀里哭的时候,一向清冷矜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吴玉霜没有拒绝,只是轻轻抱住了绣嫣,拍了拍她单薄的后背。 从那之后,两人关係微妙地改变了。 用亲吻手腕的方式唤醒吴玉霜,成为了绣嫣的特权。 当然,她只在确保房间里没有别人的时候才会这么做。 - 下午,吴玉霜在前厅处理家中事务,各管家婆婆和帐房上来回话,绣嫣回到自己房中,关上门,把吴玉霜给她的那一包东西放在床上。 细白的绸面透出金贵的红翠色的温光,绣嫣把绸包打开,里面滚出三枚桃心金錁子,两件首饰,一件是红珊瑚镶嵌的步摇,另一件是成色上好的翡翠鐲子。 绣嫣躺在床上,将步摇拿起来对着日光细看。 斑斑点点的轻红像揉落的梅花瓣,给她的眼尾目前都贴上一层闪动而朦胧的花鈿,更显得那双上挑的桃花眼媚气摄人,眼底却又透露出几分柔情来。 绣嫣看了一会步摇,又拈起鐲子,水碧色的光圈印在她的唇边,绣嫣搂着首饰和金錁子笑了,冰凉的金玉、珊瑚直硌着她的胸脯,她又起身仔细将东西包好,锁入匣中。 绣嫣刚嫁到沉府没多久,沉家老爷沉荣舟就南下做生意去了,绣嫣自从知道这府里是夫人吴玉霜管家,就打定了主意要攀上这棵大树,果然,夫人给的赏赐是老爷给的数十倍。 不多时,吴玉霜又遣人送来几身裙子,绣嫣笑着收了,又往夫人房里亲自道谢去。 眼见着绣嫣又出去了,廊下的婆子侍女们低声议论起来,又指了指远处绣嫣妖妖乔乔的背影: “你说这小蹄子和夫人是不是太亲厚了?昨天夜里我儿子值夜,竟看着她又往夫人的睡房里去了。” 又一侍女笑道:“说不定和咱们夫人特别投缘呢,有说不完的话儿,我和朋友也是这样。” “我看不像,夫人是何等出身,书香门第的小姐,那绣嫣不过是歌楼里卖唱的下流人物,有什么话整夜整夜的说?” 终究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眾人间话了一会子散了。 - 次日晌午,吴玉霜在前厅处理了一会家事,听说绣嫣到街上的茶楼里听戏去了,左右也是间来无事,就去找她,正巧碰到绣嫣在清茗轩和掌柜的说话。 吴玉霜没有叫她,只坐在茶座上远远看着,不一会,倒是绣嫣先发现了她,几步小跑过来,笑道:“夫人也来这里喝茶听戏呀。” “嗯,听说你来了,我以为这里有好戏。”吴玉霜往戏台上看,淡淡道:“没想到还是往年的旧戏码,白蛇传。” 戏台上白素贞与许仙恩爱亲密非常,正是蜜里调油鱼水和谐,一口一个官人和娘子,吴玉霜望着绣嫣。 绣嫣也笑了:“夫人不爱看,我也不喜欢,我们回去。” 吴玉霜、绣嫣和夏婆子走出茶楼,二人上了轿子,夏婆子在轿子外面跟随。 轿内,绣嫣从怀中摸出一支雕着白玉兰的玉簪。 这玉簪简约大方,玉质温润,花形栩栩如真,倒确实合吴玉霜的眼缘。 绣嫣轻轻抬手,为吴玉霜簪上:“方才在首饰铺一眼就相中这枝了,我想夫人戴着准好看,就买了。” “为什么不喜欢白蛇传?”吴玉霜问。 绣嫣望着她:“许仙那么爱白素贞,发现她是蛇之后也生了忌惮之心,虽然是人之常情,我只叹…可惜了白素贞一片真心。” “白素贞不是为了成仙才要向许仙报恩的?”吴玉霜浅笑道。 绣嫣说:“虽然初衷是这样,后来也生出真心,世间真心最难得,转瞬即逝。” 吴玉霜问:“如果你是许仙,发现白素贞是蛇妖,你怎么选?” 绣嫣轻轻笑了,那笑容就像夜里湖上花灯在水里照出的影子,在她眼睛里明亮亮地打晃。 “我没得选。” 吴玉霜听了这话只是呆呆的,半晌不语,伸手将发髻上的白玉簪取下,将那朵玉兰花握在手心。 - 回到沉园,吴玉霜也没问绣嫣今天去做什么了,绣嫣在晚餐后跟夫人说: “今天晌午后,我去找茶楼掌柜让他帮我寄一些东西回家,好不容易在外面赚了些钱,贴补一下家里的人。” “家里多少人?”吴玉霜喝着清茶,看着下人把桌子碗盘都收拾了。 “好些个呢,”绣嫣拿来巾帕给夫人擦脸:“父母病了,大哥哥只会赌钱,又有几个弟弟妹妹,大哥嫂子一家人也在我家寄住,帮忙照顾着家里,做着些小买卖,这些年行情也不好。” “噢。”吴玉霜眨眼想了想:“既是这样,我给你的那些东西,你可送给他们过日子去。” 绣嫣唇边漾起狡黠的笑意:“夫人给的我都好好收起来了,我哪捨得送人?老爷给的我才卖了去呢,横竖老爷不在家,我戴不戴他也看不见,夫人在家,我日日戴给夫人看。” “就你心眼多,”吴玉霜忍不住轻轻笑,“戴给我看做什么?” 绣嫣顿了顿,说:“女为悦己者容。” 这是她从一个客人那里学到的文词。 吴玉霜愣了愣,半扭了头,装作不解这意思。 绣嫣也不再往下说,去给她倒热水。 浴桶里,藉着薄纱屏风与水色氤氳,吴玉霜好像又投入了一个迷惘而甜暖的梦里,投入了她最喜欢的时间。 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吴玉霜几乎忘记了一切。 忘记了现在是何朝代,忘记自己身处什么地方,忘记自己是谁,也忘记绣嫣是谁,唯一剩下的只有…… 肉体的沉沦震颤,被欲望的河流包裹,精神几乎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触目之处只有肆意燃烧的火,她不知道那是不是无间地狱,她感觉到被灼烧,但她一点也不想出来。 无需任何言语,绣嫣湿润的手抚上吴玉霜的腰肢,脸颊也贴在她的肩后。 吴玉霜感受着另一个女人的抚摸,那抚摸好像是带有侵略性的,弹拨琴弦的手指很有力道,却又那么柔和,而且,而且… 绣嫣就像能够完全读懂自己的心思似的,她知道应该怎样爱抚,用什么样的力度、节奏…… 她把吴玉霜的喜好摸得一清二楚,吴玉霜的乳首是最敏感的地方,绣嫣会先缓缓抚弄她的胸脯上方,在吴玉霜迫不及待的时候,低头吻咬住她的乳首,每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吴玉霜就会整个人弓起来,唇齿间溢出无法控制的喘息声,她捂住自己的嘴巴。 这是连她自己也没听到过的声音,是被绣嫣弹奏出的声音,她此时此刻就是绣嫣的乐器,被绣嫣握在手中把玩着…… 绣嫣熟练地按住她,不去理会浴桶中溅出来的水花,埋首在她的胸口舔吃着,双唇吸住右侧的乳头,力道恰到好处地往外拽。 “嗯…嗯!”吴玉霜紧紧搂着绣嫣的背,咬着自己的嘴唇,其实身体里很痛,有一种被火灼烧透了的冰寒的痛感,痛得她直发抖,但她不愿意放开,反而更加靠近那火焰。 她是多么了解扑火的飞蛾,寧愿死去,也不捨得弃绝甘美的温暖而去…… “唔…”吴玉霜颤抖着打开了双腿,彷彿是在邀请绣嫣。 这个最保守、最矜持的女人,对着另一个女人打开了自己的身体。 霎時歡 第3章 绣嫣继续轻吻着她的胸口,舌头不断在敏感的乳晕上打转,同时她将手伸到吴玉霜的双腿之间,撩拨起了那早已经敏感挺起的阴蒂。 吴玉霜颤抖起来,她闭着眼睛,轻轻夹住了绣嫣的手腕,用一种抗拒但同时迎接的方式,默许了绣嫣的做法。 绣嫣轻轻将手指伸进去,用拇指轻柔地揉弄着外面的阴唇与花蒂,再最后吻了两下胸口作为告别之后,绣嫣让吴玉霜半坐在浴桶上,而后俯下身去,一路吻向了吴玉霜的腿间。 “嗯…”吴玉霜的脸颊早已经通红,嘴唇也微微张开,她的嘴唇透出平时从未有过的红润,那是一种妖异的感觉,像是有朵花盛开了。 只在这个时间,只在这个地点,只为眼前的这个人。 绣嫣。 绣嫣低头望着吴玉霜,隔着浓热的水雾,吴玉霜根本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只知道这个女人偷走了她的灵魂,并赋予她一种罪恶到极致的快乐。 “唔…”绣嫣舔吻着吴玉霜的双腿之间,她细密地吻着那繁复的花唇,轻柔的动作就像是在用嘴唇替别人安抚着伤口…… 没有流血的伤口。 她含吮着鼓胀的阴唇,又用鼻梁和鼻尖顶开重重的花唇,吻在了那道细细的肉缝上。 “啊—”吴玉霜浅浅呻吟出声,就像是疗癒伤口的人发出的痛呼一样,无助而又带着拔除毒创的快感。 “嗯…嗯……”吴玉霜瘫软在浴桶的边缘,浑身都使不上力气,她想要立刻结束,但是又希望永远不要结束。 绣嫣试探地舔吻着那窄小的穴口,偶尔把舌头伸进去撩拨地吸着,吴玉霜轻轻抓着她的头发,她知道,这是满足的表现。 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还有女人,对她流露出这样的神态和动作,绣嫣很熟悉,她握住了她的手,轻轻抚摸着,安抚着这个平时得不到性爱的女人。 空气里传出潮湿而淫靡的声响,细碎水声,还有吴玉霜双腿之间传出的声音,绣嫣对这种声音早就习以为常,吴玉霜却闭着眼睛逃避着一切,同时享受着一切。 “唔…”绣嫣温柔地含住吴玉霜的阴唇和花穴,舌头不断伸进去搅弄着,吴玉霜几乎坐不住,一隻手无力地抓住浴桶的边缘,后背靠在墙壁上,将壁板濡湿了一大片。 那处流出来的汁液都被绣嫣吸吮到口中吞下,同时细密地啄吻着颤抖着、沾着露水的花瓣,她看了吴玉霜一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便将嘴唇往上稍移,含住了红胀的阴唇中间夹着的阴蒂。 “呃—”吴玉霜向后仰去,大腿绷紧,难耐地夹住了绣嫣的头,绣嫣吮吻着那最敏感的花蒂,用舌头绕着圈打转,她按住吴玉霜的腰和腿,不许她逃走,像贪吃极了一般地深深吻着那处。 “呜嗯…嗯……”吴玉霜像是被潮水不断冲刷而溺水的人,软在墙壁上一阵阵痉挛着,绣嫣轻轻咬住唇间的花蒂,顿时就感觉到许多温热的汁液劈头盖脸地溅了出来,沾得她睫毛上、鼻梁上都是。 绣嫣没有顾得上自己擦脸,只低下头又细心地舔乾净那处,嘬吻着那不断翕张的肉缝,吴玉霜的双腿轻颤,花穴也一阵阵收缩抽搐着,还不停地往外流水,绣嫣又把她抱下水来,吴玉霜抱着绣嫣,平时冰清如玉的脸上此时早已经十分动情,红云盈颊,一双眼睛也泪汪汪的,小口小口地喘息着。 两人贴在一起抱着,彼此强烈的心跳叫缠在了一起,吴玉霜感觉自己的阴蒂也在因为高潮而跳动,剧烈过心跳,绣嫣用嘴唇爱抚着她的颈侧和嘴唇,吴玉霜抱住绣嫣,回应着她的亲吻,此时此刻,就算有人让她为绣嫣去死,她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吴玉霜用迷离的眼睛望着绣嫣,轻轻抚摸着她的脸。 “夫人…”绣嫣靠在她的怀里,与她十指相扣,吴玉霜没有拒绝。 “好喜欢夫人……” 绣嫣又在说这样的话,她每次与她欢好的时候都会这样说。 吴玉霜不知道是真是假,也从没有过什么回应。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回应。 绣嫣似乎也根本没想要她的回应。 水凉了,梨花点点,花瓣斑驳地飘在水面,吴玉霜看不清自己的影子,也看不清绣嫣的,弥散成一片。 二人又休息了一会,绣嫣服侍着吴玉霜上床安寝。 吴玉霜几乎立刻就睡着了,半夜时因为口渴醒了一次,绣嫣伺候她喝了水,又重新躺下。 暗夜中,吴玉霜忽然想起,今天晚上和绣嫣云雨的时候,她心中涌起过一个念头。 在欢愉的顶峰,哪怕有人要她为绣嫣去死,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去。 一想到这个念头,吴玉霜浑身一凛,心底鑽出一缕恐惧和厌恶,像黑夜在林子里被蛇咬了一口,像是下台阶时走神踩空,驀地一下。 她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富商沉荣舟的嫡妻,居然就因为一些肉体之欢,愿意为了一个歌楼的女人去死。 怎么可能… 她在心中驳回自己的这个荒谬的念头。 明月不再将窗户照得雪亮,退却了淡柔的月光,卧房中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昏暗。 丈夫不在家,偶然和小妾有了这样的事情,终究不算光彩。 吴玉霜想到要结束这段关係,回到正轨上去。以前的日子虽然清寂,但至少安全,不用每天像这样提心弔胆。 下次绣嫣再这么做的时候,她要制止她,以她们二人身份的差距,绣嫣绝不敢有什么逾矩的。 不,或者明天吃早餐的时候就和她说明白。 吴玉霜打定了主意,又思忖了半天才睡。 扭头一看,绣嫣倒是睡得很香,一点烦心事没有的样子。 她当然没有烦心事了,一个已经是最底层下九流的人,还有什么好失去呢? 本就一无所有,自然无需担心,就像街上的乞丐,快乐地敲着空荡荡的破碗。 但吴玉霜不同。 她有家庭,有地位,有丈夫,有锦衣玉食,有僮僕数百,她有太多太多绣嫣没有、八成也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如果她和绣嫣继续这样下去,她就会堕落到一个可怕的地方去,一个永远爬不上来的深渊,泥坑。 所以她害怕了,所以她要抽身——在一切还没有变得太糟糕的时候,结束这段本就不应该存在的荒唐韵事。 紅紗濕 第4章 次日早晨,吴玉霜的手腕上感觉到一阵轻轻酥酥的麻痒,熟悉的,并不惹人讨厌,她知道绣嫣又在那样叫她起床了。 吴玉霜望着绣嫣,绣嫣把脸蛋枕在她的腕间,眼尾还带着未睡醒的红晕。 吴玉霜仔细去看,这个女人不化妆的时候,其实生得很平凡、很清淡的一张脸,和芸芸眾生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如此,她的神情还是与寻常女人不同,眼角眉梢流露出的天然嫵媚情态,似乎是从小就调教成了,已经炉火纯青。 “夫人早。”绣嫣凑到近前,分辨着吴玉霜眼睛里的神情。 “早。”吴玉霜闻到她身上的香气,脑海中不禁又回想起昨晚的淫浪之事,脸上难为情了一瞬。 绣嫣会意一般地笑了,握着她的手:“夫人昨晚睡得好吗?” 吴玉霜摇了摇头:“我梦到自己好好走在桥上,有水鬼抓我的脚,差点跌下去。” “真是惊险啊…”绣嫣挽着吴玉霜的手臂,靠着她的肩躺下:“不过都说水是主财的,桥下一定有很多水了,这肯定是发财梦,夫人别怕。” 吴玉霜笑笑,不言语。 “昨晚那样…夫人居然没有梦见我?”绣嫣调笑着问她:“夫人要是梦见我就好了,我帮夫人把鬼打跑,再不济我背着夫人一起跑,我跑得快。” “呵呵…”吴玉霜忍俊不禁,低笑起来。 她不常笑,笑的时候总是微微低着头,唇角牵起浅浅的弧度,像是月光落在夜色中的小溪里,转瞬即逝。 绣嫣也笑。 吴玉霜望着面前的女人,心中又感慨起来。 成亲七年有馀,丈夫从未像绣嫣这样安慰过自己的噩梦,他甚至也并不关心自己梦到什么。 自己对于沉荣舟来说,不过是一个摆设,就像家里缺了一张床所以要去买一张床一样,沉荣舟需要一个妻子,这才求娶了她。 吴玉霜的神情微微黯然,只垂着眸发呆,绣嫣见夫人还是有心事,就又讲了好多驱鬼的故事,还说要在床帐上掛桃木剑,说着就要出去张罗布置,吴玉霜拉住她,说吃完早餐再去。 - 今天的早餐是荷叶莲子粥,清心降火,吴玉霜一觉醒来心绪也平静了许多,并没有把昨晚想的那番话说出来。 绣嫣是个聪明人,以她这样的身份,两人一旦事发,她连活都活不成了。 而且绣嫣还有家人要照顾,并不是不要性命的人,自己昨晚也想得太刻薄无情了。 这样一想,心中又对绣嫣平添出几分愧疚来。 她们一妻一妾,同处这深宅大院中,只是丈夫不在家彼此做个伴罢了,只要两个人小心行事,别人如何知晓她们真正的关係? 就算真要断开,在沉荣舟回来之前断了就好,到那时候也完全来得及。 “夫人,这个莲子好吃,”绣嫣用筷子夹着一颗,说:“不仅把苦莲心剔去了,还用蜜糖浸过的,夫人放心吃吧。” 吴玉霜点点头,将荷叶莲子粥慢慢饮下。 清甜可口,温而不烫,原本苦涩无味的莲子吃上去竟如糖丸一般。 吴玉霜很喜欢吃,早上破例喝了两碗。 夏婆子喜道:“夫人每逢夏季胃口都不好,吃得少,有时候只吃半碗就放下了,近来倒是胃口开了,要不要再吃两块香瓜?” “我不吃了,把香瓜从井里取出来,切给绣嫣吃吧。”吴玉霜边喝茶边说。 “谢谢夫人。”绣嫣笑道:“哪敢劳烦夏妈妈,我自己去切瓜。” 饭后,绣嫣又着人去买驱邪的桃木剑,买来一把巴掌大小的,上面还缠着红绳,涂着硃砂,系着桃木做的小葫芦和铜钱。 绣嫣把它掛在吴玉霜的床头,又系了一条红布遮住,别人从外面不容易看见。 “这下好了,我看哪路小鬼还敢缠着夫人。”绣嫣轻轻坐在吴玉霜腿上,手臂倚着她的肩。 房门早就关了,下人也都不在房间,吴玉霜搂着她的腰,寧静的脸上透出微微的笑,仰望着她:“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哦?”绣嫣装作不知,无辜地四处张望:“在哪里?夫人不要吓我。” 吴玉霜笑意更深,一双淡眉淡眼也弯弯的,绣嫣这才“哼”地一声将她推倒在床上:“好啊,夫人这是编排我呢!” “呵呵…”二人的笑声从床帐中传出,她们滚在一处,绣嫣去挠吴玉霜的痒痒,吴玉霜只当她又要解她的腰带,于是握住她的手说:“别闹了,晚上再说。” “等入了夜,定饶不了夫人。”绣嫣在吴玉霜唇角飞快亲了一下,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裙,又坐下来帮吴玉霜理好衣服,两人这才出门。 - 一夜欢愉过后,吴玉霜躺在床上小憩,闭着眼睛昏昏欲睡,身上软的,像棉花一样轻,她的神思又来到了熟悉的地方,那好像是清醒与迷梦的交界处。 绣嫣轻吻了一下吴玉霜的耳朵,在她耳边说:“夫人今夜很高兴啊,放开得多了,连那里也许我碰…” “……”吴玉霜扭头,将绣着鸳鸯的软红薄纱衾被盖在头上,在被子下面悄悄红了脸,呼吸也变得有些憋闷起来,连纱被都惹上一层潮热。 “…”绣嫣轻轻压在她身上,隔着那薄纱吻了下去。 吴玉霜身体一颤,红唇彷彿被绣嫣捉住了,只挣扎了几下又沦陷在她缠绵的亲吻中。 绣嫣笑了,她喜欢看到别人放弃抵抗的样子。 隔着绵绵冰綃红纱,吴玉霜看见绣嫣模糊的笑容,明艷美丽得如同痴情司的神女一般,绒黄色的烛光晃动,绣嫣那双银红的莲花耳坠摇曳着,花心盛着点点金光,细长秀丽的弯眉下,一双深情的眼睛凝视着身下的人。 绣嫣的手找到了吴玉霜的手,抚摸着十指相扣,交缠窒息的,让对方无法逃脱的手势。 她隔着细纱亲吻她脸上各处,去吻鲜少上翘的唇角,去吻高挺细长的鼻梁,去吻红得发烫的脸颊,去吻那双平日静如秋水、波澜不惊的眼睛,去吻那经常轻蹙着的眉心,去吻那光洁的额头,鬓角…… “绣嫣,绣嫣……” 吴玉霜只觉得双腿之间一片燥热,她情不自禁抱住身上的人,没等她说下去,绣嫣已经会意,往下去吻她的胸乳,又隔着纱含住了她的阴唇。 “呃…”吴玉霜的腰身弓了起来,细纱特有的质感与温热的唇舌糅合在一起,使她更加招架不住,有种细微的痛痒之感,却又像细小的鉤子一样扯动着她的感知。 绣嫣的舌头将红纱又往吴玉霜的穴内顶了半寸,吴玉霜颤抖着腿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会嗯嗯呜呜地轻声叫着,用手臂挡着自己的嘴唇。 绣嫣轻轻笑着,更加努力地服侍起来,吴玉霜很快就又高潮了,流出的透明水液染透了身上的红纱,使红纱贴在她的肌肤上,远看倒像是流血了一般。 “夫人若是喜欢这样,明晚还玩这个,好不好?”绣嫣搂着她,用手帕擦着她身上的汗。 “…”吴玉霜闭着眼睛不说话,镇定了一会才把自己的寝衣穿上,绣嫣把红纱叠好放在床脚。 “…睡吧。”吴玉霜也不敢看绣嫣,訥訥地说。 每次她们做得特别尽兴之后,吴玉霜不敢看绣嫣的眼睛,也不敢看镜子。 她像一个木偶一样上床躺好,当屋里只有月光的时候,才藉着月光看一看绣嫣。 今夜,她又从这个女人身上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欢愉,惊悸。 今晚,她又抱着这种莫名的心情睡去了,一种…好像看不到明天的绝望的心情,就好像黑夜向她索取她本不应该获得的快乐所带来的代价。 欢愉之后的夜晚,总是更加黑暗深邃。 - 第二天清早,吴玉霜起得迟了些,主要是因为绣嫣没有及时叫醒她。 绣嫣睡过头了。 吴玉霜醒过来的时候,比往常更加明亮的阳光已经落在了她们两人的身上,阳光穿过窗子,穿过床帐帘子,透出一股芸黄的、如和田玉一般的质感。 绣嫣轻轻靠着吴玉霜的肩头,垂下的眼睫浓密慵懒,呼吸均匀。 吴玉霜心想,要不要自己也去亲吻她的手腕,把她也吻醒呢? 她甚至开始期待绣嫣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说什么样的话,想到这里,吴玉霜不禁微笑起来,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带着微笑。 身体前倾,正要俯身靠近的一瞬,吴玉霜犹豫了。 她忽然又不太想这么做,好像一旦吻下去,就回应了绣嫣对她的这份感情。 她们之间算什么呢?自己这样做的理由是什么? 吴玉霜恐惧没来由的事情,事实上绣嫣对她的这种感情她到现在都没找到来由。 吴玉霜不想把头低下去,她不要。 正在犹豫踌躇的时候,绣嫣醒了。 “嗯…”绣嫣伸了个懒腰,闭着眼睛去摸吴玉霜的手腕,却被吴玉霜握住了手。 绣嫣睁开眼睛:“夫人醒了?…啊,是我睡迷了。” 小小的歉疚,又带着明知道吴玉霜喜欢她而不甚担心的放松,微微的恃宠而骄,绣嫣打了个哈欠,鑽到吴玉霜怀里,嘟囔着:“夫人,对不起…” “小心给人看见。”吴玉霜拍了拍她的肩。 说什么来什么,外面的侍女以为夫人已经起来了,就要进来收拾床铺。往常这个时间,绣嫣都已经偷偷溜出门去了,不会留到这个时辰,偏巧今天没来得及出去。 “夫人,给您请安…”一个扎着柳绿发带的小丫头翠巧在门外行礼,“奴婢来给您铺床——” 说着,翠巧就要推门进来。 绣嫣连忙藏到被子下面,吴玉霜顺势将被子往上提了提,盖住绣嫣的头。 落花影 第5章 “还没起来呢,你等一刻鐘再来。”吴玉霜语气镇定地吩咐翠巧,虽然已经尽量冷静,外人听不出什么,但她自己却知道,声音生硬得很,实际上她全身都很僵,心脏跳得七上八下。 她什么时候在奴僕面前如此心慌心虚过? 绣嫣躲在被子下面,轻轻抓着吴玉霜寝衣的白玉襟扣,不敢大声出气,吴玉霜左臂轻搂着她,两人都是一动不动。 “是,夫人。”翠巧又在门外行了礼,这才离去,对台阶下的人讲:“夫人还没起来,说是一刻鐘后……” 声音逐渐远去。 吴玉霜听见外面没声音了,肩膀手臂这才微微松泛了几分,松了口气,绣嫣也从被子里冒出头来,额角有细细的汗。 二人对视一眼,吴玉霜一脸严肃,绣嫣却噗嗤一声轻笑起来,吴玉霜见她这样,自己也绷不住了,脸颊上也浮现出一抹淡笑。 - 不久,快要到七月初七,城中的女人们过乞巧节,绣嫣也穿了吴玉霜送的新衣裙,打算和吴玉霜热闹一番,却得知七月初七这一天,是吴玉霜晒书的日子。 早在六月底,吴玉霜就命小廝把家里的藏书搬到楼上去,小廝们小心抬着,搬了十几大箱子。 “夫人,那些都是什么呀?”绣嫣望着忙碌的小廝们问道。 “书。”吴玉霜眼睛盯着小廝做事,“经史子集,风月话本……林林总总,也有数百本了。” “没想到沉家虽然是商贾之家,却有这么多藏书呢。”绣嫣觉得稀奇:“老爷很喜欢读书吗?” 吴玉霜莞尔一笑:“是我的陪嫁。吴家既是书商又开私塾,书籍库藏万千,今天想必家中也在晒书呢。” 绣嫣目露仰慕之色:“原来夫人出身书香门第,怪不得听夫人说话与别人不同,七月七我陪夫人晒书如何?” 吴玉霜神情微动,眼神中掠过一抹惊讶,彷彿一隻红色的纤细雀鸟从心湖上飞过,崭新的羽尖擦过水麵,惊起一瞬的涟漪。 “你不去和她们玩吗?” 她又低眸道:“晒书…或许会很无趣。” “每年七夕都是那些,我也玩腻了,但从来没晒过书呢!”绣嫣轻轻拉着吴玉霜的青墨袖管,笑道:“好夫人,求你了…” “好,那今年七夕你同我一起。” 七夕这日,城中大大小小的院子里都充溢着女子玩笑的声音,大家比刺绣,玩蛛盒,瞧针影,筹备着拜月神,好不热闹。 吴玉霜和绣嫣把那些笑声丢在楼下,二人一同上楼去。 小廝们把藏书楼的雕花门扇全部打开,阳光照射进来,吴玉霜和绣嫣小心地把书本都摊开放在架子上,按次序排好。 一时间,绣嫣只觉得身处书海字阵之中,整个楼室都是墨香、书纸的气味…是她在吴玉霜身上闻到的气味。 “这样就行了吗?”绣嫣望着吴玉霜。 吴玉霜用黑玉镇纸压住较为轻薄的书,道:“还不成,一会还要翻动书页,让书的内页也晒透,减少潮气。” “我学着夫人做就行了。” 清风拂过,书页翻飞,吴玉霜和绣嫣行走在许多木架中间,两双手一前一后在帮书翻页。 吴玉霜有时看到感兴趣的内容,还会驻足停下来静看半晌。 “夫人在看什么呢?”绣嫣去看她面前的那本《维摩经》。 “我看到一个有趣的故事,”吴玉霜说:“你来看。” “我不大识字,”绣嫣羞赧地笑了,“我只认识话本上要唱的词,这上面好多字我不认识,书上说的什么呀?夫人给我讲讲吧。” “讲的是天女散花的故事。”吴玉霜说:“说是西方极乐世界,佛祖与菩萨们开法会的时候,大家都很认真在听,这时有一名天女现身,将花瓣从天上洒落到这些佛徒的身上。” “看起来像是我会做的事啊。”绣嫣微微歪了歪头。 “是啊,”吴玉霜浅笑道:“只有大弟子身上没有沾到花瓣,其他菩萨身上都沾了花瓣,就算用神力让花瓣落下,也做不到。” “为什么?” 吴玉霜道:“只有六根清净,心中不染慾念、执念,看破色即是空,自然也就没有花瓣可以着身,修炼到大弟子的境界才能如此。” “好奇怪…”绣嫣思索道。 “嗯?”吴玉霜看向她。 “花瓣明明是很美丽的,有花瓣沾染在身上,岂不是很好看?为什么要去掉它呢,如果是我,巴不得让花瓣多在我身上沾留片刻。” 吴玉霜静静望着她,微风吹拂着绣嫣胸前粉桃色的襟带,那襟带就像是柔软的花瓣排列而成的,绣嫣的手指轻轻绕着襟带。 她想,绣嫣并没有听懂这个故事,毕竟她不懂佛法。 绣嫣这么年轻,还是个孩子呢。 “而且,有的人就算想留住花瓣,花瓣也会被风吹走呢,”绣嫣望着吴玉霜的眼睛,道:“我要是有神力,能让花瓣一直留在身上就好了。” 此刻,吴玉霜从绣嫣的眼睛里看到了几分落寞。 这一瞬间,她甚至觉得她看到了很深的所在,瞥见了心的一隅,只是她还看不清那是什么。 绣嫣的花瓣会是什么呢? - 晒完书后,吴玉霜和绣嫣都觉得有些疲了,炎天暑热的也流了一身的汗,要回去沐浴休息。 从穿廊走过时,绣嫣却看见栏杆外有一株桃树要开花的样子。 “夫人,您看稀奇不稀奇,”绣嫣止住脚步,轻拉了拉吴玉霜的袖子:“这株桃树春天的时候就没开花,旁边的花树都开了,只有它没开,那时候我们还说是不是花树死了呢,现在这个时节它居然又要开花了!” 吴玉霜惊讶地一看,果然那株桃树的树枝上结了几颗小巧细嫩的花苞。 “…这是我买来种的白红双色撒金碧桃,”吴玉霜不禁伸手轻轻摸了摸花枝:“从三年前买来的时候就没有开花,没想到现在却……” 吴玉霜一时看呆了。 “原来是夫人买的花,这种花我还没见过呢,” 不知为何,吴玉霜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暖意和触动,这桃树闷声不响了三年,看着身边的花树年年竞放,如今也奋力开出花来,就好像漫长的等待有了尽头似的……就好像这桃花的盛开预示着什么一样。 “绣嫣,这桃花开得不是时节,你说究竟是妖异之兆还是吉兆?”吴玉霜微微低头。 “当然是吉兆了夫人,”绣嫣笑道:“真想看看花开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景致,一定美极了,夫人买来的花,想必不会辜负夫人。” - 花开的那一日,吴玉霜下帖子请了几位自己的好友亲眷,来园中一同赏花。 白红双色撒金碧桃盛放,兴许是三年都没有开放,这一次绽放得格外绚烂热烈,整棵树上数不清有多少朵,叶子尖细纤长,如同柳叶小刀,而一簇簇的花朵就如同最名贵的丝绸製成的,在日光的照耀下格外瞩目,花叶上都流溢着淡淡的金光。 “夫人您看,这花朵的顏色别緻得很,同一棵树上开出了红白二色的花,红的像胭脂染成的,白的就像雪堆出来的,而且同一朵花上还显出两种顏色,几瓣白的,几瓣红的……” 绣嫣兴头头地指着桃花对吴玉霜说:“夫人快看那朵,连一枚花瓣上都是一半红色一半白色,白底的花瓣上撒着芝麻大的红点子,衬着金黄的蕊心,好看极了。” 吴玉霜淡淡含笑,绣嫣的神情像小孩子一样。 “对了夫人,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绣嫣望着她。 “嗯?” 绣嫣放轻了声音,耳语道:“之前我失手弄污了夫人的那件白裙,虽然红色是去不掉了,但如果按这白红双色桃花的样子染起来,岂不是很好看吗?” 吴玉霜沉吟片刻,她没想到绣嫣依然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还在想着弥补。 虽然她很不愿意改动母亲送的衣服,但如果不这样,那件衣服恐怕再也没有机会穿上身了。 其实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可以一试。”吴玉霜说。 “哎呀,神天菩萨,可算了了我一桩心事,不然我每天晚上内疚得睡不着觉呢。”绣嫣闭着眼睛笑道。 吴玉霜瞥了她一眼:“你每天晚上可是睡得香甜得很呢。” “哦?夫人如何知道……难道夫人每天晚上趁我睡觉在偷偷看我吗?”绣嫣睁开一隻眼睛,俏皮地凑上来。 “…”吴玉霜被她噎得接不上话,默然半刻,只抬头看花。 须臾之间,一朵花被风吹落在地上,吴玉霜捡起花拍了拍,又吹乾净上面的泥土,顺手将花簪在了绣嫣墨黑的发间,她的发髻上正好有个微凹的地方,恰好托着那朵花。 绣嫣本就适合浓丽的妆饰,这朵双色碧桃天然姝色,埋在云鬟发丝之间,更衬得她姿容动人,绣嫣不说话,只望着吴玉霜笑,两人暗自在花影青丝下眉目传情。 吴玉霜看见绣嫣的眼中映照出星星点点的桃花影子,散碎如云,她着意去看绣嫣眼中的花,不知不觉两人的距离就拉得很近。 吴玉霜的好友和侍女们都在不远处的凉亭里喝茶吃点心,这下倒有几个人留意到了她们这边。 “哎呦,”吴玉霜的堂姐吴青露看见了二人的情状,放下茶杯走过来打趣道:“若是没看见,我还真不敢相信,妹妹你和这位小娘的关係这么好。” 一语惊醒梦中人似的,吴玉霜吓得好像魂魄出窍,整个人的神魂往上提了一瞬,她刚才看着绣嫣的眼睛,几乎忘却了这是什么地方,也暂时忘却了还有其他人在,这凭空插入的一道声音,真如惊雷一般。 明明是很熟悉的声音,为什么她莫名感到不安? 吴玉霜后退了半步,定了定心神看向堂姐:“姐姐。” 绣嫣也连忙屈身行礼。 思無言 吴青露走到她们中间,端详了两人几眼,又笑道:“我听说小娘刚来家的时候,还和妹妹闹过好大的不愉快,没成想是不打不相识,如今依我看,真是再和气也没有的了,妹妹待小娘比对老爷还亲、还好呢。” 其他女眷们听了也都笑起来,绣嫣低头含笑望着吴玉霜,吴玉霜那张白皙的面颊上泛起一层薄红,道:“姐姐别打趣我。” 吴青露调侃妹妹:“你呀,我还真是鲜少见你这个样…” 吴家姐妹一边谈天,一边顺着走廊散步,绣嫣身份低微不敢搭话,就留在原地给各位夫人添茶。 吴青露问吴玉霜:“对了,今天赏花会,语林怎么没有来?” 吴玉霜有一个从小认识的亲如姐妹的好友,名叫周语林。两人性情相近,都是清淡话少的类型,每次吴玉霜宴请眾人,周语林都会来,这次却不见她来,吴青露觉得有些纳闷,因此多问了一句。 “语林近日身子不适,回信说是不能来了。我前天去她家探望,她睏倦得很,郎中说是中了暑热。” “原来如此,兴许过阵子就歇过来了,”吴青露叹了口气:“她身体本来就弱,夫家还一个劲地催她早备生育,喝了许多药下去也不见效。” 吴玉霜又回想起前几天去看周语林的情形,她的精神不好,说话也是有气无力的,一喝药就会噁心得吐出来,好不容易才喝了一些清热败火的药。 “……”吴玉霜脚步稍慢,低着头,眼底敛住几分伤感,一双清明如玉的眼睛里也泛着几分挣扎。 满目花瓣映照在她眼中,彷彿凌乱碎刃一般。 半晌,吴玉霜才说:“语林的身子,兴许就是喝药喝坏的,哪有这样作践人的?” “可不是呢,不过这是他们家事,我们也不好说的…” 吴玉霜又无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姐姐再帮我找几个好大夫,不拘要多少钱,看怎么样救救她才好。” “好。” - 赏花会过后,吴玉霜放心不下週语林,又命人折了最高枝上的几朵双色撒金碧桃,插在白瓷瓶中给她带过去。 听说最高枝上的花朵可以听到人的祈愿,吴玉霜趁着夜晚来到树下,对着月亮,对着最高枝的花朵庄严地许下心愿,她希望语林的身子能够尽快康復,疾病必须离开她的好友。 在她说完心愿的时候,微风轻轻摇动着花枝,花朵像是轻点了点头一样,吴玉霜凝望了一会,叫人把鲜花同叶子一齐剪下。 轻薄若无的玉色细纱如烟雾一般笼着纤柔的花瓣,不让它们受到风吹和尘土。 吴玉霜抱着这瓶桃花来到周语林的夫家,陈宅,由侍女领着进入了周语林的卧房。 “夫人刚喝了药睡觉呢,夫人今天精神不好……”侍女嘱託道。 “我知道。”吴玉霜说:“我看看就走。” 吴玉霜轻步走了进来坐在床边,周语林还在睡着,吴玉霜根本分辨不出她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 重重叠叠的床帐、被褥和衣衫包裹着这个单薄的女人,床梁上吊着六隻不同样式的红灯笼,每隻红灯笼上都画着一对圆胖喜庆的男童和女童,周语林嫁到陈家后六年没有生育,每年公婆都会为她的床上掛上一隻红灯笼。 床褥上满是华美锦绣与吉祥纹样,被子上绣着鲜亮如血滴的石榴,取多子多福的吉兆,褥子上绣玉兔,每隻母兔身边依偎着五隻小兔,枕侧绣葡萄藤,紫红丝线绣的葡萄颗颗饱满……在眾多的精美织物之下,掩埋着苍白如纸的一副身体。 吴玉霜几乎不敢相信,她前几天还来探望过,只是过了几天,周语林的病情居然急转直下,她都快认不出她了。 周语林整个人空荡荡地瘦下去,那张光润如玉的脸颊此时就像白蜡一样黯淡,那头柔顺的长发此时就像冬日的枯草一样散开,嘴唇上也没有什么血色,只有刚喝过的药汤染上的浅褐色。 吴玉霜眼眶一酸,已有几分泪意。 她与周语林性情相似,连相貌都有三分相像,她比周语林小一个月,周语林一直叫她妹妹。 她看着病床上的周语林,就像在看自己。 “姐姐…”吴玉霜无声地唤了一声,轻轻覆上週语林那乾瘪、失温的手背。 “咳咳…”周语林幽幽醒转,散去光芒和焦点的眼睛在空中找了半天才找到吴玉霜的脸:“妹妹…” “姐姐少说话吧。”吴玉霜凑近了些,好让周语林省点力气。 周语林的唇边泛起一丝虚弱的笑,吃力地说道:“我还想让人去请妹妹来的,妹妹今日来了正好。” 吴玉霜靠近她,闻到她身上散不去的清苦药气。 “妹妹,我时候不多了。父母见过了,丈夫不提也罢,我最想见的还是妹妹,让我再看看你……”周语林似乎是用尽力气似的,抬头望着吴玉霜,像是渴极了的人看见干泉水。 吴玉霜懵懂的,只望着周语林:“姐姐在说什么…姐姐一定会好起来的。” 周语林说:“…你带了花来给我。” “是三年前种下的碧桃,三年不开,我还以为它不会开了,但它开花了,姐姐看有多漂亮…它都开花了,姐姐也一定会好的。” 吴玉霜好像突然看不清那花,眼前朦胧成一片。 周语林也看不清那几枝桃花,她静静地笑。 “真好看…” “妹妹记不记得,小时候,我们一起…在你家院子里看花,我们两个人都不说话……”周语林喘了口气:“在花林里看了好久…” 吴玉霜的父亲开设了几家私塾。在她很小的时候,周语林曾经和她一起念过书。 私塾后院有一片树林,种着桃树和李树,每当春天到来,林中群芳如云,落英纷纷,学子们休息时就去看花,秋天时摘取上面的果实,或者嚼吃花瓣,把花瓣带回家洗净了,叫父母包进馅饼里,或者用花瓣泡茶。 学生们坐在花树下三三两两地说着话,或是讲妖精故事,或是间话家常。 吴玉霜和周语林也经常去那里看花,但她们不会摘花,也不讲话,她们只是并肩在花林旁的灰石小径上散步,一言不发,共同听着微风吹拂花树,花瓣、树叶和枝干磨擦出的细碎声响,共享着同一缕花香,和同一片清淡寂寥的春色。 花瓣落下来,细小的影子落在两人身上。 其他孩子都回家了,林外安静得只能听见两个人相似的脚步声,吴玉霜一直把这寧静而满足的感觉珍藏在心底。 没有声音的交流,内心却在黑暗中紧密相连,吴玉霜认为自己是以沉默和周语林说话的。 緋紫色的晚霞渐渐暗淡下去的时候,月亮带着温吞的凝蓝色压下夜幕,其中一人才会察觉到天晚了。 “我先回家了。”周语林说。 “明天见。”吴玉霜说。 几乎日日如此。 其实吴玉霜很希望能在晚上和周语林一起散步,但她从来没有提起过。 她梦到过。 吴玉霜望着曾经的好友变得如此虚弱,她不明白人为什么忽然就会变成这样了,忽然就要凋谢了,其实她明白得很。 “最近我总梦到那时候,我……”周语林皱了皱眉头,似乎是身体不适。 “姐姐休息一会吧…”吴玉霜不忍道:“说话太耗神了。” 周语林不得不重新闭上眼睛,刚歇下一会,吴玉霜就听见隐约有女子的笑声传来,断断续续,十分扰人。 什么声音…? 她还只当是哪个不懂事的侍女,出门循着声音找去,却看见某个房间的房门没有关好,里面流出阵阵不雅的声响。 吴玉霜顺着门缝往里看。 地上散乱着男人的黑金长衫和腰带,还有女人的红裙,两双鞋颠倒着扣在一起,一隻酒杯倒在地上。 床架耸动着,黏腻、急切、热烈的声音扑到耳膜上,吴玉霜很熟悉这种声音。 她推开门。 周语林的丈夫陈公子正在榻上和侍女纠缠,两人都没穿衣服,一身白肉贴在一起,汗水彷彿把他们浇注成一尊嵌合起来的双人泥像,他们看起来快要融化了。 看来妻子即将病死并没有搅了陈家少爷的好兴致。 看到吴玉霜,两人的脸上霎时惊愕住了,侍女躲到被子下面,把脸盖了起来,绣着鲜红莲花的被子在微微发抖。 吴玉霜一言不发,脸上也并没露出什么表情,惊讶、厌恶、恐惧…这些情绪通通都没有,她的眉头平和得像静夜下的水湾,她只是静静地望着他们。 “吴…沉夫人?”陈公子一动不动,脸上还满是惊惑。 吴玉霜走进房间,冷静地弯腰把地上的衣服都捡了起来,然后走出门外,把衣物都丢下了二楼。 一件件衣衫像湍急的流水一样从栏杆上落下来,落到天井中,几个穿着朴素的女人正在那里洗衣服,她们不明白衣服为何会从天而降,但她们看得出这些衣服很脏。 “你…你干什么你?!疯子!” “快帮我把衣服都拿上来!快啊!” 外面传来僕人们忙乱的声音,还有陈氏公子的咒骂声。 吴玉霜回到周语林的卧房,关上房门。 “姐姐,去我家养病吧。”吴玉霜说。 周语林摇了摇头。 “去我家,我给姐姐找最好的大夫——” 周语林笑了,眼神就像看着孩子一样。 “傻妹妹…” 她直直地望着屋顶,屋顶已经被红灯笼压得矮了一截。 “我不去。” - 吴玉霜回到家,木木然的,鬱鬱不乐。 无论她怎么劝说,周语林都不愿意到她家里来养病。她看周语林实在疲惫,陈家人又对她颇有微词,只能先回来了。 陈家根本是不能待的地方,姐姐继续留在那里,病怎么能好呢? 夢魂歸 吴玉霜愁眉不展,晚餐也没吃几口,没有胃口。 绣嫣坐在脚踏上,仰望着吴玉霜:“夫人是不是还在为周姐姐的病担心?” 半晌,吴玉霜才说:“我不明白。我想把姐姐接回来养病,可是姐姐说什么也不来。” 她又在想,是不是陈氏的人不许周语林到别处去……姐姐才不敢出来? 虽然把姐姐接过来是不合礼数,但只要能救命……礼数又算得什么? 吴玉霜的念头好像鑽入了一片瀰漫着雾气的死胡同,这里没有人,只有弯弯绕绕的死路。 绣嫣帮她捶着腿,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吴玉霜问。 “没什么,夫人。” “你说吧。” 绣嫣微微低头,睫毛盖住了眼珠,吴玉霜看不见她眼睛里的神情。 “我只是又想到师父了。”绣嫣说:“师父病得快不行了的时候,她自己从歌楼搬出来了,她说不能死在歌楼里,不吉利。如果她再不走,妈妈也要赶她出去了,与其这样,不如她自己懂事。” “……”吴玉霜一怔。 “她走的时候妈妈很伤心,但我看到妈妈松了口气。我才知道真是这样。”绣嫣说,“师父是在一间破庙里咽气的。” “没有人接济她一下?”吴玉霜问。 绣嫣摇了摇头:“歌楼里的大家,原本就没有容身之处,她的那些客人,在她病了之后就不再登门,去求助也没有回音,已经成了气候的姐妹们嫁到了远方,等她们收到信的时候,师父已经病入膏肓,也不愿再麻烦她们。” 吴玉霜沉默着。 “对不起夫人,无端说了这么多往事…周姐姐一定会好起来的。”绣嫣截住话头,继续给吴玉霜捶腿。 吴玉霜看见绣嫣那双平时笑笑的眼睛此时没了笑意,只是平静。 “姐姐不会有事的。”吴玉霜说。 - 深夜,银雪一般的月光再次照进卧房的时候,吴玉霜没有看着绣嫣的脸。 她把脸埋在帕子下面,无声地慟哭着,肩头和胸口不断地颤抖,有一双手在发狠地撕扯着她的心脏,连心弦肝肠都要扯断。 绣嫣与她同塌而眠,早就感觉到了床褥的颤动,还有隐忍压低到几乎听不见的抽泣,在黑暗中放大了数倍。 这种哭法,歌楼里的每个女人都会。 绣嫣还以为放声痛哭是有钱女人的特权。 绣嫣假装完全睡着,以她的经验来看,吴玉霜这种人不喜欢别人在这时候安慰她,她最好是装成什么也不知道。 沉默的女人,连云雨的时候都鲜少吐露一字半语,在最快乐和最痛苦的时候,眼泪只会顺着眼眶往眼睛深处流,倒流到身体里。 吴玉霜哭得没有动静了的时候,绣嫣转过身来抱住了她。 - 半梦半醒之间,吴玉霜好像走在了故宅花林的小道上。 夜色很深,连月光都十分黯淡,乌云如海浪一般缓缓流动,天地之间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但正因为黑暗,才显得格外地广阔。 浓郁的花香顺着夜风拂过她清净无瑕的耳朵,她感觉到她的手里好像有什么。 顺着手心看去,原来她的手里有另一个人的手。 周语林穿着学生时的衣服,纯白如梨花的长裾,牵着她的手,和她一同走着。 相视一笑,吴玉霜望着周语林的眼睛,甚至感觉自己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也和她一样喜欢这里。 两人继续在沉默中前行,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有时飞来小鸟落在树枝上,轻微的一点声响,还有鞋子踩在石板上、叶子上的声音。 这是一条圆形的小道,没有头也没有尾,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可以一直走下去。 它是花开花谢的轮回,两人行走之间,桃花和李花已经开谢了数次。 她们的头发也越来越长,有时不得不停下来挽一下发髻。 再次对视,看到彼此的时候,她们居然都梳成了盘发,成为了已婚的妇人,某人的妻子。 沉夫人,陈夫人。 光洁的额头下,同一双惶惑而陌生的眼睛,像照镜子。 不知道何时放开了手。 吴玉霜再次伸出手,想要穿过黑暗去握周语林的手,却只握住了周语林放在她手心的一朵枯萎殆尽的花。 “我先回家了。”周语林说。 吴玉霜看见她的笑脸,印象中,她好像从来没见过梳起头发的周语林露出这样舒快的笑容。 “明天见。” - 清早,陈宅里传来了四声云板。 周语林病逝,时年二十五岁。 陈家的长辈松了一口气,这个不能生育也不擅长说话凑趣的女人终于走了,别看她话不多,人可是倔强得很,想送她回娘家养病她也不去,临死之前最后一面都没有见自己的丈夫公婆,而是见了一个儿时的朋友。 陈公子去探望周语林的时候,周语林从来都不会醒来,不会睁开眼睛看看他。 她给他的不仅是嘴唇的沉默,还有眼睛的沉默,心神的沉默。 陈公子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明白过周语林,他们像是比邻相生的两株花草,他看着她枯萎,或许是天时不好,或许是土壤不合,他没觉得有哪里亏待过她。 未至中年而丧妻,一会亲友们过来会如何安慰凭弔呢?会不会也有身份显赫的人在内……他望着周语林的灵床,脑海里儘是一会如何应酬的事情。 丧礼操办之际,一个不被邀请的人到来了。 没有人邀请吴玉霜,甚至陈家的人在避讳着她,但吴玉霜来为好友送行。 她通身素白,乌黑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简素的银簪,没有耳饰,她身着熟麻布製成的丧服,肌肤在孝服的衬托之下仍显出一种莹白,眼睛、鼻尖和嘴唇又透出雾一样的红色,像是飞雪时节山上盛开的硃砂梅。 她走进来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凛,因为她的气质和死去的周语林如此相似,乍一看还以为死者回魂。 “沉夫人,你的丧服恐怕不合礼制,你是以什么身份来参加亡妻的丧礼?” 姓陈的男人走出来,他哭红的眼睛是用胭脂抹出来的,浮着一层稍显不自然的红。 前几天吴玉霜搅扰他的好事,从二楼丢下他的衣服,他没想到这个女人还敢过来,而且还穿着如此不合礼制的服饰。 吴玉霜只是周语林的朋友,却穿了为亲姐妹服丧才能使用的大功。 “吴家书香门第,最知礼守节的,怎么教养出的女儿却如此藐视礼法?”陈姓男人追问道。 “那日若不是夫人行事莽撞,衝撞了公子,闹得家反宅乱,我家夫人也不会病情加重……” 人群中,不知是谁又如此说道。 投向吴玉霜的目光,或是怨懟,或是疑惑。 吴玉霜只想要走到灵床前,再看一看姐姐的面容,可是前面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都是已经和周语林有了实质上亲属关係的人,她无法跨越过去。 绣嫣也是一身白衣跟在吴玉霜的身后,见此情状,忍不住站出一步说道:“我家夫人已经与陈夫人结义金兰,天地有证,实为姐妹,以大功服丧并不过分。” “你是何人?主人说话,岂有你上来说话的份?”陈姓男人说道。 有人刻薄讥誚道:“她是沉家老爷新纳的小妾,先前不过是歌楼里卖唱的下流人物,沉夫人竟然带她前来,是否对逝者不敬呢?” “谁在说话?”吴玉霜近几日气血不足,被日光照得分辨不清说话人的面容,眼前所有的人、景、物都如同泡在水中听不真切,她只隐约听见有人讥讽绣嫣,心中更是动气。 绣嫣按住吴玉霜的手腕,笑道:“我是歌女不假,陈氏如此高贵门第,若要我出去,在场先查验一番身份,凡是下九流人都要与我一起出去,不然我不去。陈氏如此遵奉礼节,现场倒要好好查一查,服饰不端之人也不能在此祭奠。陈公子,我看你的丧杖也不太合乎规制吧?” “老爷,她无理取闹!” “好啦…”陈氏族长辈的老夫人一直坐在厅堂内,实在受不了这些吵闹,拄着拐杖出来调停道:“不过是一点子小事,也值得这样,她们来祭奠孙媳妇也是她们的好意,何必如此拘泥,沉夫人确是孙媳妇的旧友,我还是记得的……” 她一说话,底下的小辈们才不敢吵闹了。 “你过来……”那老人朝台阶下的吴玉霜缓缓招一招手。 吴玉霜恍惚地走上台阶,走进停灵的厅房,从阳光照射的庭院走到极为阴凉冰寒的所在,眼前的景象也逐渐清明起来,沉淀下来,不再像水中那般摇盪。 灵前摆着一方小供桌,左右两边放着周语林生前爱吃的鲜果点心,中央摆了香炉,三根细香正在燃烧,缕缕的烟线像水波流动上去,燃烧下来的细白香灰堆在小炉内,像下了一场雪。 周语林躺在灵床上,身上盖着一块白布。 吴玉霜走到床前,看到那方白布下隐约显现出周语林的身体轮廓,她忽然感到退缩,似乎无法再前进一步。 周姐姐已经没有了气息,吴玉霜如果揭开那张白布,就会看到她已经死去的面孔。 吴玉霜从来没有经歷过任何亲人好友的死亡,她第一次感觉到她和死亡之间的距离仅仅隔着一张白布。 揭开白布是多么简单的事情,只要抬一下手臂,动一下手指,她就能再次看到,并且最后一次看到周姐姐的面容,见证她生命的消亡,看到梦中那朵枯萎的花。 但是太困难了,这是吴玉霜自出生以来面临的最困难的事情,她不敢去做,她整个身体的每一滴血液都在抗拒着掀开白布的动作,她的眼睛甚至已经移开了,徒然地望着自己的黑布鞋子。 静謐之中,她几乎听见了线香燃烧的声音,时间一直在流逝,她不可能一直站在这里,她必须做出决断。 揭开白布,与周姐姐道别,还是放弃,就此离开,不把周姐姐那未知的、生命最后的面容烙印在心底。 “看看她吧。” 吴玉霜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又像是从心里传出来的,她分辨不真切。 “看看她。” 是绣嫣的声音。 绣嫣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胸口以下浸在阳光里,平静而美丽的面孔被剪到阴影中。 吴玉霜莫名受到了某种触动,像是绣嫣给予她一种神秘的力量,她伸出手,掀开了周姐姐脸上的白布。 沐秋雨 第8章 周语林的脸就像刚刚被风吹落到树下的梨花花瓣,并没见到多少衰败枯朽之色。 吴玉霜微微怔住,她反而觉得周语林的脸色比病重的时候还要好,或许是上了妆的缘故,嘴唇上透出一股鲜润的红。 兴许是刚才幻想的太过可怖,此时吴玉霜的心完全被周语林那如静月般的面容洗涤了。 吴玉霜缓缓在旁边跪坐下来,更近一些望着周语林的脸,只是依偎了一会。 绣嫣只是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们。 当初师父过世,那悽惨的病容到现在还烙印在她的心里,那确实是死亡才会有的顏色。止歇了所有舞蹈与歌声女人,命运、时间和病痛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不容置喙的痕跡,但师父的眉头始终是舒展的,神态始终是坦然的。 绣嫣一生都不会后悔看见了师父的遗容。 师父留给她的最后遗言,没有什么特别的话语,只是一个微笑。 对这不见天光不辨日月的世界,师父确实许多次一笑置之。 绣嫣很好地保管了师父的遗物——那个笑容。 她把它完好地留存在了自己的脸上,眉梢眼角,嘴角唇畔,在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依然漾着那个人的姿容,犹如垂丝海棠倒映在碧水中的,流离婉丽的倒影。 - 回家的路上,吴玉霜和绣嫣坐同一辆马车。 绣嫣给她打着扇子,圆面雪纱上青色丝线绣着几根文竹,彷彿扇出来的风都带着清爽的竹凉香气。 “绣嫣,多谢你,”吴玉霜说:“今天我头昏脑胀的,若不是你,我不一定能见到姐姐最后一面。” “我最不会替人出头了,”绣嫣说:“可是我看不了夫人被人欺负,就算有人骂我我也要说呀,横竖有夫人给我撑腰,我不怕。” 吴玉霜默默不语,只替绣嫣正了正腰带上的假珍珠,半晌才道:“……以后还是别说了。” 吴玉霜知道,绣嫣当初并不是直接被丈夫沉荣舟买到家里来的,而是另一个富商赠送给他的礼物。 儘管绣嫣容貌出色,弹琴唱曲的技艺也十分精湛,但沉荣舟只一心在外做生意,鲜少对女人留心,再美丽的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可以交易的筹码,可以取乐的宠物,何曾会真的把绣嫣当成真正的家人来爱护? 即便是吴玉霜这样的正房夫人,对沉荣舟来说,不过是一个打理内宅、填充门面的角色。 绣嫣处境更差一些,在家中不过是待价而沽的一件香艷的货品,随时可能被转卖到别人手里。 吴玉霜是怕她得罪人,以后日子不好过。 绣嫣明白她的意思,也没再说什么。 回到家后,吴玉霜把自己妆奩里那条云母珍珠项鍊送给绣嫣。 六颗小珍珠围着一颗雕成贝壳形状的云母石,眾星捧月着那朵浅浅的玫瑰紫色,润泽如玉,又如同月光匯聚出来的一汪散发光芒的水泊。 “好漂亮…”绣嫣对着镜子把它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戴上看了看,回头道:“这么贵重的首饰,我怎么好要呢?” 吴玉霜很少戴这条珠链,她喜欢穿素色的衣服,配饰也以简素为主,绣嫣爱穿花色衣裳,这项鍊配她正好。 绣嫣又把项鍊摘下来,放到吴玉霜手里:“我不是为了这些才和夫人好。” 她神情认真,坚决不要。 吴玉霜又把项鍊交回到她手上,合住她的手心:“就当是替我保管。” 淡紫色的云母和雪白的珍珠上轻轻沾染了绣嫣的指纹和手掌心的纹路,与吴玉霜留下的细微纹路融合、交叠在一起。 绣嫣收下珠链,吴玉霜稍稍安心一些。 毕竟,除了钱财之物,自己也给不了绣嫣什么了。 说来可笑,吴玉霜竟有种付了嫖资的感觉,以后就算她有什么对不起绣嫣的,绣嫣也不好发作了,这样的念头掠过吴玉霜的心底,她又暗骂自己自私卑鄙。 这珠链价值不菲,如果绣嫣以后再被卖到秦楼楚馆,这笔钱可以帮她赎身,就算不能完全抵帐,至少也给她攒下一点体己钱。 吴玉霜想,这才是她真正的意思。 - 周语林去世后,吴玉霜心情郁然,比往日更加沉闷。 消沉,不思饮食,晚上一夜夜睡不着,白天起来强打精神处理家宅事务,许多事情是绣嫣帮着办、帮着拿主意,吴玉霜放权给她也放心。 绣嫣本就聪明,跟着吴玉霜时间长了,了解她的脾气秉性,公正透明不偏私,吴玉霜对她也越来越赏识。 能与小妾发展到这般地步,形同副手,吴玉霜是从未想像过的。 秋叶飘落的湖边,吴玉霜和绣嫣一起散步,吴玉霜把周语林的事情说给她听。 吴玉霜心里憋了好多话,只对绣嫣才能说得出一两句来,绣嫣也懂她。 好像随着身体的接纳,情慾的交融,连心房也打开了许多,在吴玉霜眼中,绣嫣已经成为如此不同的存在。 失去周语林的吴玉霜,极其需要另一人的陪伴,但她不想要任何亲人好友的陪伴,她性子要强,又靦腆,不喜欢在亲友面前展露悲伤,但是绣嫣…自己在床上那样难堪的样子都被她看过了,相处起来反而比较坦然。 越是思念周语林,她对绣嫣的渴求就越深,又怕被绣嫣察觉到自己的热切,也怕二人的关係因此再深一层。 她像是伸手想要触摸一隻正在熟睡的猫,而不愿惊醒它。 绣嫣深諳这种微妙关係的诀窍,她什么都不会说,她是一隻善于假寐的猫,温顺而安静地承受着主人的抚摸,只在主人希望的时机醒来。 风起时,淡黄色的落叶被风吹得颤颤而动,像雨点一样落下来,树叶的雨声从高高的、空阔的秋空中传来,伴着风声包裹着两人。 她们一起闭上眼睛。 “绣嫣你看,这是诗里说的‘无边落木萧萧下’。” “夫人我们快走,这里是低洼处,我们会被落叶埋起来的…” “哪里会掉那么多呢?” 吴玉霜被绣嫣稚气的话语逗得浅笑,伸手摘去绣嫣发间和肩头的秋叶。 “夫人漏了一片。”绣嫣握住她的手,一双澄静的大眼睛仰望着她。 吴玉霜上下打量:“没有,都摘乾净了。” “漏掉了一片,我都感觉到了,在这里。” 绣嫣笑着,把吴玉霜的手放在她雪白的胸脯,下面是藕白色的领口,只要伸进去,就能摸到更隐密的柔软。 “……” 指尖触及到温热如玉的肌肤,吴玉霜立刻收回手,扭过头,脸上微微发烫。 绣嫣自己把手伸进领口,把刚刚趁乱塞到衣服里的秋叶摸了出来:“哎呀,明明这招对每个人都管用的,到了夫人这里就不灵。” 吴玉霜回过头看她:“每个人?” “开玩笑的,夫人当真了?”绣嫣凑近她,又露出轻飘飘的笑意。 那笑容像是属于阳春三月的,或者初夏的雨后,绝不属于秋天。 贈有情 第9章 没过几日,雪白牡丹裙子送了回来,几乎像是一条吴玉霜没见过的新裙子。 绣嫣从白红双色碧桃得来灵感,想到要把裙子染成那双色桃花的样式,以掩盖被自己弄污的酒渍。 吴玉霜也终于下定决心,将素白的裙子染上胭脂红色,之前的那次是不小心,而这次则是有意为之。 没有亲眼见到那条裙子之前,吴玉霜无法想像它的实际样貌。 她见过裁缝和织染匠描画的图样,但图样终究是图样。写在纸上的文字,画在画布上的线条和色彩,只是一层浮泛在空中的影子。 吴玉霜捧着裙子,对着日光观看,布料的底色恍如轻薄细雪,肆意洒落着妃红花瓣,远看只能看到霞霓一般的桃花,而近看,桃花却与牡丹依偎、纠缠在一起。 吴玉霜看到不染纤尘的白牡丹被胭红染透,心中不由泛起一抹奇异而微妙的感觉,就像自己的肌肤、心脏也被馨香、有毒的鲜红花汁浸染。 硃砂色遁入清澈的水面,丝丝缕缕的红色如烟雾、云彩,幻化成绣嫣的吻,散发着胭脂香气的、红得过分的唇,轻柔地印在她的嘴唇与心口。 在绣嫣之前,吴玉霜也无法想像情爱的实际样貌。 只是书本上见过一些浓艷的女怨男痴,它的顏色、味道、声音、触感……一概不知。 在出嫁前,她本以为这种感觉应该由那个只有数面之缘的丈夫带给她,年少的她心中还抱有如此天真侥倖的幻想。 然而很快她知道,这只是一场单纯的苍白的幻觉。 起初她把丈夫的冷淡态度归结于自身,是自己的木訥、无趣、不善言辞令他提不起兴致,但吴玉霜也没有迎合他而改变自己的欲望。 她也想通,世上结成婚姻者数百千万,两心相悦者并不知有几人。 沉荣舟只是一个寻常的男人,顶多是比其他男人多了些野心、精明和冷漠,吴玉霜对他也并不钟爱,所以,日子味同嚼蜡地过下来,度过一个又一个荒芜的春秋。 婚姻是谎言,爱情是假说,凡是在折子戏和话本小说里熠熠生辉的,落到自家宅院只剩下一地鸡毛,满园冬雪。 就在吴玉霜已经不抱希望之时,冥冥之中又似乎得到了某种垂怜与补偿,绣嫣来到了她的身边。 吴玉霜闭上双眼,爱情的模样就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隔着层层盪漾的水波看见爱情的倒影,爱情披着柔白的梨花花瓣,黎明床前的青纱帐里,爱情轻吻她的鬓发,落花纷纷的桃树下,爱情戴着她精心挑选的鲜花,双眸中映照出她的眼睛。 每次看到绣嫣的身影,心弦被驀然牵动。欢愉,痛楚,惊诧都放大数倍,于是她知道有情人被红丝牵系的传说是真的,因为她心里也长出了一根。 吴玉霜不禁将双唇贴吻在长裙上,吻在红与白的交界处。嘴唇感受到了细密织线的纹路,布料乾涩而柔滑的触感,感受着布料下温软的肌肤。 “呵呵…”绣嫣慵懒地笑着,纤长的手臂轻轻搭着吴玉霜的后背:“这裙子太过华贵,还是夫人穿最好看,我还是脱了吧。”说着,手指去解扣绊。 裙子拿回来后,吴玉霜没有自己穿,而是先让绣嫣穿上试试。她想,一定很适合她。 吴玉霜那双澄明如冰的眼瞳专注地望着她:“你不喜欢?” “这是夫人的母亲亲手做的裙子,”绣嫣眼波流转:“我想,除了夫人,其她人不配穿。” 尊卑有别的分寸,绣嫣一直谨记在心,一直把吴玉霜当成长辈与主人来看待,不敢有所逾越。 吴玉霜沉吟半刻,道:“我们身量差不多。” 绣嫣陷在凉软的薄被里,仰头望着吴玉霜,眼中彷彿是春风拂过的烟柳千丝:“好看吗?” 吴玉霜看见爱情穿着她最喜欢的裙子被她拥在身下,爱情的呼吸缓慢,心脏在跳动,爱情在问她,自己是否美丽。 吴玉霜握住了绣嫣的手。 - 转眼临近中秋,吴玉霜早早筹备节礼,绣嫣和几个管事的女人也在帮忙。 吴玉霜照例送了她们两身新衣,又私下多送了绣嫣两身新衣和一盒头面首饰。 八月十五日清早,趁着各人忙乱,吴玉霜和绣嫣在房里自己过节。 绣嫣穿上夫人送的簇新丁香色长裙,裙子上用淡紫色掺着银线绣的四瓣小丁香花,花心里缀着白润的小珍珠,外披一层月白色臂纱,更衬得姿容可爱。 “多谢夫人,我也有中秋节礼给夫人。” 绣嫣笑得神秘,拿出一个食盒,一包手帕。 食盒打开,吴玉霜闻到了浓郁的桂花香气。 黑漆碟子里叠放着九枚圆形桂花糕,小巧精緻,上面印着月亮和兔子,旁边还有两杯桂花茶,清澈澄亮的茶水上漂浮着碎雪一般的花瓣,看起来和糕点十分相配。 吴玉霜一眼看出这桂花糕和外面卖的不一样,形状和大小都有微妙的差异,外面卖的糕点大多形状和大小都是一致的。 “是你自己做的?”吴玉霜问。 绣嫣微微脸红,低眸道:“初次学着做的,不知道夫人会不会喜欢。” 吴玉霜尝了一块,糕点的质地细腻,虽然香气浓郁,味道却是很清淡的甜味,并不会腻,比很多在外面买的更美味。 “夫人请喝茶。”绣嫣又端起描画着金黄菊花的茶杯。 吴玉霜又饮了一口桂花茶,微温而清新的花气令人精神格外清明。 “这样的手艺,开茶水店、糕点铺也会有许多客人吧。”吴玉霜说。 “夫人太抬举我了,”绣嫣笑道:“这还是偷偷试了好多天做出来的,夫人不嫌弃就好了。我才不要开店,我只做给夫人一个人吃。” 说着,又把头靠在吴玉霜的肩膀上,柔滑的头发贴着她的衣襟。 吴玉霜拿起一块桂花糕,给绣嫣吃了。 “对了夫人,还有这个…”绣嫣从手帕里又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香囊。 吴玉霜低头看去,不禁莞尔。圆形的香囊如同一轮满月,霜白的底子上绣着两朵牡丹,既是并蒂成双之意,又不太惹眼。 绣嫣很会投其所好,既然吴玉霜的母亲送她那条裙子是白底牡丹,这八成是用了吴玉霜最喜欢的顏色,最喜欢的花,仿着这样的顏色纹样不会出错。 吴玉霜也确实最喜欢这种若隐若现的纹样。 “如果只送糕点和桂花茶,夫人吃过之后或许就忘了,”绣嫣一双眼睛笑盈盈的,透着些得意:“再送香囊,夫人看到香囊的时候就会想起我。” “想你做什么?”吴玉霜突然有意逗一逗她。 绣嫣果不其然红了脸,只把头埋在吴玉霜胸口,笑着不说话。 “…不会忘。”吴玉霜说。 “我知道,比起夫人赠送的礼物,我的礼物不算什么…”绣嫣喃喃道。 “亲手所制,心意更珍贵。”吴玉霜说:“千两金,万两银也买不到一分真心。” 绣嫣暗暗点头。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有侍女传话:“夫人,老爷送的中秋节礼到了,已经抬到院中,等待夫人清点。” 徒奈何 第10章 “我知道了。”吴玉霜淡淡道,也并没起身,又吃起绣嫣做的糕点来。 沉荣舟在外做生意,逢重要节庆也会送礼回家,不过应个景,免得被外人说夫妻不和。 “老爷送来礼物,夫人要去看吗?”绣嫣问。 吴玉霜摇头:“一会让夏妈妈清点入库吧,再找出几件好的送你。我就不看了。” 吴玉霜早就知道,沉荣舟送她的礼物都是他派身边的管事去选的。既然都不是亲自所选,她又何必亲自去看? 她也会让人去给沉荣舟选一份节礼,再代回一封家书,夫妻之间的礼节也尽到了。 - 今天晌午吴玉霜要回娘家吃饭,晚餐再去婆家吃,侍女昨天就打点好了行装,现下又查验一遍有没有缺漏,特别是要赠送的礼品。 “夫人,今天真的要我一起去?”绣嫣搭着吴玉霜的手,似乎还不太相信。 吴玉霜点了点头。 昨晚吴玉霜和绣嫣说了,要她跟自己一起回家,再去拜会沉家公婆,绣嫣还以为吴玉霜只是一时宽慰她,没有当真,没想到夫人并没改变主意。 “我只是老爷的小妾,与吴家攀不上亲,沉家那边也必定是把我当外人看待…”绣嫣秀丽的手指绕着头发:“夫人虽是好意,我却不敢领受。” 绣嫣的身份十分尷尬,在哪里都是外人。 “我守在这里过中秋也很好,等夫人回来了,就可以一起拜月。”绣嫣笑道。 吴玉霜摇了摇头,眼中带着温玉一般的笑意:“我想让你见见家里人,也想让她们见见你。” 绣嫣的身份低微,歌女出身,又是妾室,难免遭到身边人的轻视,吴玉霜想要把她带在身边,过中秋节这样的大日子也带她一起去。 只要她看重绣嫣,那别人就不可以轻视绣嫣。 绣嫣聪明又会做人,倘若可以取得家里人的欢心,对绣嫣来说也是另一层保障。 - 马车行驶了两个时辰左右,终于到了吴家。 绣嫣扶着吴玉霜从马车上下来,侍女帮她们拿着包袱,吴家的亲眷们走出门来迎接。 只见两个女人穿着打扮相仿,吴玉霜穿青莲紫色的长裙,绣嫣穿丁香色,看着倒很像是一对姐妹。 “这位是绣嫣,我的好友,家住得很远,所以今天带她来过中秋。” 吴玉霜把她介绍给自己的家人亲友。 绣嫣向眾人行礼问安,举止得体,又为眾人奉上见面礼,见面礼自然也是吴玉霜一手筹备的。 “真是难得的美人,生得这么标緻,”吴玉霜的母亲温雁见了绣嫣十分喜欢,握着她的手:“可惜今天不知道你来,没有带见面礼。” 说着,便命侍女去採买见面礼。 别人见吴玉霜对绣嫣很好,也对绣嫣十分客气。 饭后,母亲温雁打点了一些节礼,托吴玉霜晚上带到婆家,把节礼交给女儿时,母女两个在房里说话。 “今天来家的绣嫣,我看你们关係很好,她就是沉家新纳的妾室?”温雁问。 “是的,她十分敬我。” “她可讨丈夫的欢心吗?”温雁问:“生得这么美丽,人看起来也机灵…也很年轻。是何家世呢?” 吴玉霜苦笑道:“他只知道出门做生意,何曾有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绣嫣家世不高,人是很好的。” 温雁闻言,只是沉吟。 “虽说女婿常年不在家,可终究还是会要孩子,你若不抓紧,再让她占了先,娘只怕……”温雁面露担忧之色:“怕她会越过你去。” 凡是男人没有不爱美人的,这绣嫣又年轻漂亮,能说会道的,吴玉霜嫁过去都七年了,也并未生下一子半女,一旦妾室有了孩子,温雁只怕自己的女儿会落于下风。 吴玉霜说:“绣嫣对我很好,就算她有孩子,这一点也不会变。” 温雁叹了口气:“霜儿,知人知面不知心,真到她对你变脸的那一刻就晚了。还是早备生育,万一她先生下孩子,你就以正妻的名义,将孩子接到身边来抚养。” “…”吴玉霜也轻轻叹气。 情知说不过母亲,也知道母亲是真心为自己打算,只得表面上敷衍几句。 如果绣嫣有了孩子…吴玉霜心想,丈夫不在家,也是她们两个人在养。 - 从吴家出来,吴玉霜和绣嫣又坐上马车,赶往沉家。 路上,绣嫣脸红红的,席上多吃了几杯酒,轻靠在吴玉霜的身上,握着手。 手心热热的。 吴玉霜担心她累了,便说:“要不要先回家,我自己去沉家也好。” 绣嫣摇了摇头:“我没醉,我很能喝的。” 她笑道:“从前的中秋节,向来都是客人们吃饭,我和姐妹们坐在旁边弹唱,不过是为别人应景陪衬罢了,没想到如今,我也能上桌吃饭,还要多谢夫人…” “依我看,应景陪衬也有好处,”吴玉霜道:“有时候,坐在桌上的也难熬。” 去沉家过中秋注定不会安寧,吴玉霜心知肚明。 从刚嫁过来的第一年,沉家公公婆婆就提点她,要用心为沉家绵延子嗣。 一年接一年下来,吴玉霜总没有身孕,沉家公婆的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每逢节庆,少不了要听一些教训。 今年吴玉霜带了绣嫣来一起探望公婆,婆婆见了绣嫣,立刻拉着她的手上下打量,满心欢喜。 “哎呀,我就说当初应该多给舟儿买几个人放在屋里的,多好,人又漂亮也年轻,正是好生养的时候,别像你们大娘子一样不争气。” 绣嫣眼里没有笑意:“姐姐每日为家里的事务操劳,打点上下,老爷又不常在家……” “男人不在家,她更应该抓紧机会才是,事在人为,我看还是她没有上心,”沉老夫人瞥了吴玉霜一眼,“反正我把话说在这里,谁生了儿子,沉家的万贯家财就有他的一份,舟儿是家里最长进的,成亲到现在连个孩子都没有,一会去祭祖可得多烧几柱高香。” “我有个老友,儿子去年娶上媳妇,今年就抱着孙子过中秋了。”沉老爷子说。 “你得空也去问问,是不是吃了什么偏方,怎么人家就那么快?”沉老夫人对吴玉霜说:“你也要抓紧请个好大夫,调理调理身体。” 吴玉霜答应着。 绣嫣低着头,只站在吴玉霜身侧,不敢答言。 烟花夜 第11章 不多时,沉家的亲眷陆续都到了,沉荣舟的兄弟姐妹也带了孩子来,沉家公婆抱了孩子,神色才好些。 祭祖后开宴,蒸了一大篓螃蟹,蟹膏肥满如油,玉盘里摆着黄澄澄的、饱满的柿子、甜香的栗子糕,每人一碟月饼,水晶碗里盛了石榴、葡萄。 “多吃呀,玉霜。” 席间不少敲打吴玉霜的言语,一张张吃饭的嘴,嚼起别人的痛楚来也津津有味。 绣嫣知道这里并没有自己说话的馀地,却也为夫人说了许多好话。 吃过饭后,公公婆婆把吴玉霜单独叫到屋子里,端出一碗灰浊的药汤来。 “玉霜,这是我向一个名医求来的方子,是帮助女子有孕的,你喝了它再回去。”沉老夫人说。 “娘,之前喝过一次,也并没见效。”吴玉霜接过药碗。 药汤里漂浮着细沙一样的灰粉,不知道是些什么。 “药方不一样,这次的灵。”沉家老爷说。 “爹,我想看看药方。”吴玉霜说。 “药方没留下,药是现成的……”沉家公婆有些失了耐性:“辛辛苦苦找来药给你调理身子,我们还能害你不成?你不喝,我叫绣嫣过来喝了,这药金贵得很。” 吴玉霜喝下药,微微皱眉,只觉得有些微苦,口感很涩,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 - 直到亥时三刻家宴方散,吴玉霜和绣嫣走出沉家上了马车,两人双双松了一口气。 耳边的喧嚣终于消散,只剩下彼此的气息和声音。 两人默默无语,对视片刻,绣嫣才道:“…夫人真是辛苦。” 说罢,她又抱住吴玉霜,像猫鑽进主人的怀抱。 “我也习惯了。”吴玉霜轻轻抚摸她的长发:“今天都没好好看看月亮。” “那一会回家,我陪夫人赏月。”绣嫣笑道。 马车内烛光昏暗曖昧,越来越衬出绣嫣那秀长眉尾,浓黑眼睫,还有荔红的双唇。 恍惚之间,绣嫣轻吻着吴玉霜的唇,嚐到了淡淡的苦涩气息,像是药气。 “夫人喝了什么药?”绣嫣问。 “何曾喝药?”吴玉霜用指节抵在嘴唇上,“兴许是沉家的茶水苦。” 绣嫣没有说破,只从包袱里取出点心匣,取出柑橘蜜饯给夫人吃。 车内瀰漫着清新甜香的气息。 半晌,绣嫣掀开马车的窗帘,小巧的圆月映照在方形的小窗口里,如同一面小尺幅的清丽画作,美丽得不似真实。 今天的月亮很圆满,银辉洒满了回程的道路,吴玉霜和绣嫣共赏清光。 看着月亮的时候,什么事都可以不去想,暂时将烦恼思绪拋在脑后… 吴玉霜恍然发现,望月时就好像和绣嫣在一起的感觉一样,都能令人忘却、令人寧静。 世间美好之物大抵都是如此。 满月悬掛高天,可望而不可即,绣嫣却近在身边,只要看到她,似乎心里一切苦都消弭无踪了。 - 马车行驶到家宅切近,附近的湖上游着几艘游船画舫,有的船上站了几名伶人,在弹唱戏曲,有的船上立着几个木偶,在演水上傀儡戏,有的船上则在放焰火,热闹非凡。 “夫人你听,烟火的声音。” 绣嫣坐在车内,已经听见外面隆隆的烟火声,有如雷鸣。 她掀开帘子,与夫人同看。 中秋的夜空原本便不寂寞,高悬的圆月之下,遍布着芸芸眾生的祈拜和许愿。 烟火从船上升起,绽放到高高的、触碰不到的苍穹。 于是顷刻之间,凡俗土地上看不到的花朵在天上绽放开来,冷蓝的花枝,玫瑰紫的花瓣,青如剑芒的光弹……以火色与光华塑造出的花形交叠错落,像是有一位技艺绝世的神女绣娘在飞速绣着这匹巨幅的夜之彩锦,或者一位丹青圣手在蘸取仙草灵花製成的顏料,肆意描绘着这幅变幻无端的画卷。 每一刻看向天空,那画卷都已经截然不同,犹如变幻不息的命运。 吴玉霜从前不太喜欢看烟火,总觉得没什么趣味,开得再绚烂都会消弭无踪,一切都只不过是眼前的梦幻泡影。 但现在,她从烟火里看到了她和绣嫣的相遇。 那些不断盛放的耀眼的光华,吴玉霜彷彿能感受到它在天空中散发出的灼人热度,她想起和绣嫣在枕畔缠绵的时候,她的灵魂、身体里也绽放过比这更加绚烂、滚烫的烟火。 消隐的烟火在空中留下浅灰色的模糊烟痕,又被其他光芒遮挡、混沌在一处。 焰火总有完全燃尽的那一刻,然后夜空就会重新回归平静,或许到不了翌日清晨太阳升起的时候,万花竞放的痕跡就会完全消失。 短寿的、注定无法留住的美丽,她和绣嫣之间的感情和欲望也是如此吗? 她们的感情会在何时、何处熄灭殆尽? 吴玉霜转头看了看绣嫣。 绣嫣正仰着脸,明亮的眼睛里倒映着各色烟火的明灭,她的眼睛就像是镜珠一般清亮,吴玉霜从中看不出任何的情绪,无论是快乐、悲伤、感慨……统统都没有,这些烟火的光亮就好像是触碰到了眼睛的湖面,只是寂然地在里面盛放着。 绣嫣在想着什么呢? 看着绣嫣的眼睛,吴玉霜突然感觉到无比的孤独。 她握住绣嫣的手。 身边人都在注视着烟火,没有人留意她的动作,所以吴玉霜也侥倖大胆一回。 烟火是很好的东西,不仅仅是漂亮,而是…… 不拘是谁掏钱买的烟火,也不拘是谁放的,在烟火飞上天空的剎那,所有人都能观赏、享受到同样的美丽。 就像绣嫣,明明是沉荣舟的小妾,可是吴玉霜近水楼台先得月,已经先一步沉醉在绣嫣的美好之中了。 把烟火据为己有的方法大约是没有的,就连买下烟火的人,得到的不也只是一地灰暗破碎的纸片吗? 如果真有方法,自己又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 - 回到家后,吴玉霜坐在榻上捂着胸口,眉头微微皱着,头也有些钝痛。 “夫人怎么了?”绣嫣关切地问:“是不是心口疼?” “…无事,兴许是螃蟹吃多了,有些想吐。” 吴玉霜心知是晚餐后喝的那碗药不对,并没有告诉绣嫣。 侍女和婆婆们也慌了,找药的找药,接水的接水,又有人端来醒酒汤。 “我去找大夫来。”绣嫣着急,就要出去。 吴玉霜握住她手腕:“不必,只是有些头晕。若叫大夫来,传出去,外人也以为我病了,倒闹大了。” 绣嫣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急躁了。 “你陪着我就好了。”吴玉霜说。 牡丹亭 第12章 深宅幽处,静夜里灯烛明照,绣嫣一直在旁陪着吴玉霜。 吴玉霜只觉得肺腑熬煎得厉害,有一团无法下咽的浑浊之物梗在胸口,她吐了一次,又喝了些调治肠胃的药,这才觉得好些。 “咳咳…” 侍女端来清茶为夫人漱口,又有人把秽物端了出去。 “夫人可好些了?”绣嫣用帕子轻轻擦了擦吴玉霜的唇角:“还难受吗…” 她的眼角眉梢都露着担忧,心疼地微微蹙眉,有些慌神的样子,吴玉霜看到她的这副神情,心里竟然获得一丝满足,寧愿自己病得再重一些,让绣嫣的痛惜更多几分。 吴玉霜点了点头,对其他下人道:“都回去歇息吧。” 屏退了所有侍从,寝房内只剩下妻妾两人。 绣嫣略一思索,又把自己做的桂花糕拿出来,白天并没有吃完,还剩下了三块。 “夫人刚才把晚餐都吐了,若还有胃口,吃一些这个吧,免得夜里饿了。” “你总是事事都能想到。”吴玉霜浅笑道,拿起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这些小事,红砚姐姐她们也一定想到的,只不过夫人更喜欢我,才显得特别了。”绣嫣笑道。 “哦?那你说,有什么是她们想不到,只有你能做的。” 吴玉霜说着,温静如秋水的眼睛看向绣嫣的双眼,绣嫣也看向她,眼神在空中一触,像两隻灵巧的蝴蝶在空中牵缠一瞬,引起心池涟漪。 绣嫣微微垂眸,眼眸流转,红唇上染了意味深长的笑意:“要我说…” 吴玉霜也低垂着眼,手指缓缓绞着软薄的素白手帕,手帕好像一团云雾或浪花,在指尖默默翻腾。 “我会弹琵琶,唱曲子。”绣嫣含笑道。 “还没听你唱过呢。” “夫人想听吗?” 吴玉霜点了点头。 “已经入夜了,不如明日再唱。”绣嫣笑道。 吴玉霜摇了摇头。 她小时候听话惯了,每日循规蹈矩,偶尔也想任性一次。 “好,我去拿琵琶来。” 绣嫣取来自己的琵琶。 一把上好的花梨木琵琶,背板上用螺鈿贴着流云一般的花朵,琴头上雕饰着鎏金紫燕,这把精緻的琵琶是绣嫣的上一位主人所赠,因为音色上好,绣嫣还没卖掉它。 绣嫣坐在床边,先握着弦轴调了调音调,然后戴上义甲,手指弹挑几下,轻柔縹緲的乐音就顺着指尖流淌而出。 “你不问我要听什么?”吴玉霜问。 绣嫣浅笑道:“我弹的这一段夫人一定喜欢。” 说罢,绣嫣款弄冰弦,弹了《牡丹亭》惊梦一折。 她有意压低了乐音,手指上的动作小而轻,乐音如同月光下的清浅溪流,在这静夜里显得格外朦胧迷离,就像是从梦里传来的声音一般,又像隔着细纱透露出来的暗香,连烛焰也没有惊动。 “裊晴丝吹来间庭院,摇漾春如线……” 绣嫣唱起了步步娇,吴玉霜一听便已如醉如痴。 “你道翠生生出色的裙衫儿茜,艷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 吴玉霜喜欢牡丹亭。 绣嫣之前注意到吴玉霜床前放着两本常看的书,都是胭脂色的封面,一本《牡丹亭》,一本《西厢记》,写的都是情之所至,为情而生,为情而死。 吴玉霜表面上冷静淡然,但心中却蕴藏着血与火一般炽烈的情念,绣嫣是这样揣摩的。 牡丹亭中的小姐杜丽娘于梦中见到自己的意中人,现实触手可及的世界于她而言不过是精緻的牢笼,朽败虚假的幻象,她的情思綺念则流淌成了一条隐秘的、甘甜的河流,氤氳着浅红的玉光,一直注入到梦境的湖泊中去。 那意中人是这河水凝聚而成的一缕幽魂,是她如女媧般洒泪成珠落在地上立起来的人,剔透,完美,每一滴血每一滴泪都与她联结、共振。 一曲终了,吴玉霜如梦初醒。 “绣嫣,你是我梦里的人吗?” 如果是梦该有多幸运,这样再也不会担心失去你。 如果是梦该有多不幸,这样真切的美好都未发生。 绣嫣放下琴,对吴玉霜说:“夫人只把我当成梦里的人吧,我也会把夫人当做梦里的人。” 如果是梦里的人,吴玉霜会对她做什么……? 吴玉霜缓缓抱住绣嫣,吻上了她的嘴唇,绣嫣顺从地抱住她,只是任她动作。 近似于试探地亲吻过后,吴玉霜又向下吻去,嘴唇近乎耳鬓廝磨地落在绣嫣的脖颈。 温热的身体贴合在一起,吴玉霜听见绣嫣的呼吸声变了节奏。 绣嫣解开自己的衣衫,露出雪白的、沁着香气的柔软肌肤,她以一种被享用的姿态接受着一切,一道被品尝的佳餚,绣嫣一直很清楚自己在关係中的位置。 然而出乎所料的是,吴玉霜却在近乎讨好似的亲吻着她,似乎是在摸索怎样才能让绣嫣也得到快乐。 绣嫣几乎不敢相信吴玉霜在做什么。 从前都是她在取悦主人,被主人玩弄,但这一次…吴玉霜似乎在取悦她一样。 吴玉霜对待丈夫都不曾如此有心,她笨拙与生涩地抚摸着绣嫣的腰肢,观察着绣嫣的神情和反应,却发现绣嫣还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她。 吴玉霜的脸颊更红,绣嫣在电光石火之间明白过来她想做什么,于是扭过头,将吴玉霜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吴玉霜摸到了绣嫣的心跳,鲜活温热,跳得很快很快,绣嫣闭着眼睛,胸口起伏着,她不敢看夫人的眼睛。 如果是梦里,她也会爱她。 剥掉主人和僕人的外衣,将妻与妾,高与低,贵与贱一併拋落。 更加赤裸地相见。 *“裊晴丝吹来间庭院,摇漾春如线……”“你道翠生生出色的裙衫儿茜,艷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常一生爱好是天然。”——汤显祖《牡丹亭》 芊芊草 第13章 绣嫣的嘴唇和胸口是滚烫的,但她的指尖冰凉,指节僵硬。 她的胸部以上隐没在阴影里,像一枝静夜月影里的緋红芍药。 在月光即将蔓延过来的时候,吴玉霜倾身吻了她。 吴玉霜看到她仰望着自己,她从来没见过绣嫣露出这么迷茫、又有点看不透的眼神,该说是悲伤吗…可是眼底又泛着触动,湿漉漉的。 矛盾,复杂,绣嫣那美丽的眼睛宛如一座幽深的迷宫,一洞漆黑的水井,吴玉霜看了一眼,连自己也坠下去了。 绣嫣将头埋在吴玉霜的怀中,感受着那如月光一般凛冽而乾净的气息。 她伸出手,带着吴玉霜的手伸进褻衣,无声地抚摸着自己的身体。 呼吸声、心跳声纠缠在了一起,吴玉霜的爱抚如同凉柔的清辉,而绣嫣的身体是从未被任何光芒照耀过的荒凉的幽谷。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绣嫣自出生起没见过父母是谁,只精心养护皮相骨肉,白润细腻的肌肤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年轻而富于诱惑,最初收养她的歌楼掌柜说,若不是看她是美人坯子,早把她丢出去自生自灭。 绣嫣看见过被丢出去的孩子,孩子会被打断手臂或腿,上街乞讨,或许哪一天就彻底消失不见。 绣嫣是歌楼里最用功的孩子,也是最成气候的一个。 被这副身体折服的人不少,绣嫣也早就习惯了用身体来打交道,没有人爱她的灵魂,没有人爱她的心,这没关係。 她也早就不为任何人所动,有人对她山盟海誓,又背叛她,将她转手送给别人,绣嫣一点都不会伤心。 因为她从未付与真心,所以没有背叛,只有改变主意,仅此而已。 人会改变主意是最常见不过了。 绣嫣不太记得自己被转卖多少次了,大概有十一次,或十二次,遇到的主人有好有坏,吴玉霜是对她最好的一个。 但不会是最后一个。 绣嫣感受着吴玉霜嘴唇上的温度,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女人给她的感觉很特别,吴玉霜吻上来的时候,自己总有种莫名的心痛,心口涩涩地疼。 “绣嫣,为什么哭…?”吴玉霜用手指轻轻擦着绣嫣脸颊上的泪水,她停下来。 绣嫣想要让眼泪停下,但眼泪只是往下流。 - 夜深,吴玉霜抱着绣嫣盖上被子,吹了灯,屋子里只有朦胧暗昧的清光。 窗外下起一场秋雨,细雨如丝线打在树叶,迸散成更小的雨珠,绵密的声音透过纱窗传入耳中。 吴玉霜没有睡着,她听着雨声,心里想着绣嫣今晚的神情,想了半晌,又想到一场秋雨一场凉,过年的时候沉荣舟就要回家来了,时间过得真快。 如果这个男人死在外面就好了,或在外面安家,永远不再回来。 这个可怕的念头在吴玉霜还没来得及阻止的时候,就猝然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如同一道无声的闪电,又像是夜里墙上闪过的一道莫名的影子。 她从来没想到过这么出格的事情,倒把自己吓得有些不安起来。 “芊儿…” 吴玉霜听见怀中的绣嫣轻唤了一声,像是说梦话。 “芊儿”这个名字她没听绣嫣提起过,是她师父的名字吗?或是她的一个姐妹… 吴玉霜把绣嫣抱得更紧,轻轻安抚她的后背:“绣嫣,怎么了?”她的话语轻得只有气息的声音。 “芊儿…你在哪里……”绣嫣呢喃着,皱着眉,很焦急的神情:“看不见你…” 吴玉霜握住她的手,温暖一时聚拢在两人的手心和指尖:“…我在这,别怕。” 绣嫣这才不挣扎了,眉头也舒展开,在吴玉霜的怀抱中沉沉睡去,像一隻累极的雨燕。 - 天气一日日转凉,吴玉霜却觉得今年的秋冬月份比往年更暖。 心里不冷。 间了时,绣嫣和吴玉霜就坐在床榻上,一起做些针指。 炭火烧得热热的,炭炉偶尔发出的细小声响使夜晚更添几分寧静,烛台上的红烛积蓄着胭脂蜜一般的蜡油,欲落不落。 这些红烛还是吴玉霜出嫁之前买的,做工很好,蜡质均匀红腻,烛身上还刻着一对鸿雁,平时就搁在嫁妆箱子里,成亲时也没有用到,现在点起来倒是很好。 绣嫣拿来棉布、棉絮、彩色丝线,给夫人缝製过冬时候要用的小物什。 暖帽、手套、项帕、暖袜… 纹样就选夫人喜爱的银雪柳和菩提叶。 “没想到你很擅长缝製这些。”吴玉霜凑过身去,抚摸暖帽上细密的针脚。 绣嫣愣了一瞬,又笑道:“之前试着做过,自己做的比外面买的省钱,又暖和。” 吴玉霜从绣嫣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挥之不去的伤感。 她立刻意识到,绣嫣做过这些东西,但未必是做给自己,可能曾经做给另外一个人。 芊儿…… 她的心头又回想起这个名字,但她没有问绣嫣这个人是谁。 少顷,侍女端来两碗银耳雪梨汤,香甜的气息从碗里升腾而起,烛光的照耀下,银耳像是绽放在水中的某种晶冻一般的花朵。 绣嫣看了一眼,又继续做着手里的生计。 吴玉霜伸出手,将绣嫣手中的针线拿了过来:“歇一歇,做久了眼睛痛。” “…是,夫人。”绣嫣下了床,端过一碗银耳汤,坐在吴玉霜身旁。 她舀起一勺,轻吹了吹,尝着不烫才递到吴玉霜唇边。 吴玉霜喝了,也照她那样,餵她喝一勺。 “绣嫣,你知道我已经不把你当成妾室看待。”吴玉霜说。 绣嫣神情懵懂地望着她,眼睛就像一隻小羊的眼睛,温驯地等待着主人的发落。 雲覆手 第14章 温润而微微摇曳的烛光下,绣嫣清柔的眉眼里又透出那种天真的神色,遮掩住了最深处的那层玩味和好奇。 不把她当成妾室来看待,那么会是什么呢? 静默中,滴漏的声音与烛火声交叠在一起,绣嫣眼波流转,心中早有答案。 绣嫣说:“夫人是把我当成……” 她略微停顿。 吴玉霜浅色的嘴唇微啟,说出了一个词: “妹妹。” “妹妹。” 两人异口同声,几乎是同时说出,并无先后。 绣嫣的脸上没有一点惊讶之色,吴玉霜也觉得两人太过默契,好像绣嫣经常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亲手把窥见心室的窗户钥匙给了绣嫣?绣嫣只消捏住那亮白如银的精细钥匙,轻轻旋扭,窗锁打开,吴玉霜的心事就如镜中之物一般一览无遗。 “是亲妹妹还是情妹妹?”绣嫣笑顏莞尔:“夫人待我就如同亲妹妹一样好。” “亲”与“情”,读音实在是很像的,吴玉霜一时没分清绣嫣说的是哪个字,却没有寻根究底。 “还叫我夫人吗?”吴玉霜问。 绣嫣又笑,轻轻拿起缝好的一隻月白云锦手套:“姐姐试试合不合手。” 吴玉霜伸过右手,绣嫣捧着她的手,为她戴上手套。 丝缎轻暖,如同流水一般覆过手心、手背、指节、指尖……贴合在皮肤上。 吴玉霜从小到大戴过许多手套,甚至出身宫廷的绣娘与裁缝为她做过手套,但是除了母亲的,其他人製作的手套没有一副能与绣嫣做的相媲美。 这副手套贴合得就像是从手上剥落下来的肌肤,现在又重新回到手上一样。 吴玉霜轻蜷手指,行动之间也没有滞涩之感。 “绣嫣,你的手艺这么出眾,哪怕是为王官贵戚裁衣制物,也是千金难求吧。” 吴玉霜很少这样直接夸讚别人。 绣嫣笑道:“姐姐太过誉了,姐姐的手我天天握着,尺寸自然了熟于心,别人可不能做到这样。” - 由于天气转凉的缘故,绣嫣也回自己房间拿一些保暖的衣物过来。 原本她的卧房离吴玉霜的卧房很远,自从她与吴玉霜同住,就不经常回自己房间,大约半个月回去一次。 绣嫣每半个月都会亲自回去打扫自己的睡房,她本就是地位低微的小妾,并没有下人供她使唤,这倒正中了绣嫣的下怀,她也不喜欢有人随意进入自己的房间。 只要她出门,房间都会上锁,这也让绣嫣平添了几分神秘,其她侍女、婆子和小廝们不禁纳闷,绣嫣是不是在房间里私藏了些什么,也想要探知她的底细。 “她房里一定藏着夫人赏给她的金银首饰。”侍女喜月说,“每次隔着窗缝去看,她都躺在床上数钱。” “不知道是怎么笼络住了夫人,我可也想学学,”贴身侍女红砚说:“从前也有不少人想要亲近夫人,都想得些好处,但夫人那性子…冰山顶上的石头也比她容易焐热,现在更好了,夫人都不用我们近前伺候了。” “目前都是绣嫣姐姐在侍奉夫人,我和姐姐们也都得些清间,还能做些针线活送出去卖钱,不也很好吗?”小丫头翠巧笑道,却听见门口有脚步声响,她连忙看了一眼:“嘘,真是背后不能说人,她来了。” 绣嫣走到自己房门前,摸钥匙打开了门锁。 正要回身关门的时候,一道青黄色的身影迎面扑了过来。 “绣嫣姐姐!”翠巧笑得灿烂。 “哎呀,吓我一跳,怎么突然到这里来了?”绣嫣定了定神,笑问。 “我扑蝴蝶呀。”翠巧仰望着她:“飞到姐姐屋子里去了,一定是姐姐的屋子太香了呢。” 绣嫣忍俊不禁:“真的?我可没有看见…” 两人边说边走,绣嫣把翠巧让进了自己的房间,给她烧水沏茶。 “姐姐好久不来这了,近来都和夫人在一起吗?”翠巧拿着扇子,帮忙扇茶炉子,鲜甜的花果茶的气息顺着炉子冒了出来。 “嗯,夫人博学多闻,我跟着夫人也学学为人处世的道理。”绣嫣从木箱中取出几件厚衣服,放在床上的包袱里。 “姐姐的衣裳真好看,上面都有花,怪不得蝴蝶会飞进来。”翠巧又去看她的衣服,伸手摸了摸绸布上绣的鲜红的扶桑花。 重重的红线秀出浓浓的扶桑花色,丽色泼洒,花瓣微皱,金黄的花蕊又如同满天星似的绽开,极尽娇顏媚色。 “我也喜欢这种花,艷丽,人们喜欢看,这种花就能活得长一些。”绣嫣说。 “嗯…可是,”翠巧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如果是这样,岂不是每个人都想摘来把玩,花怎么能活得长久呢?” 绣嫣一愣,又笑道:“也是,这样看来,还是青翠的草叶更得长久。” “哇,那是什么?”翠巧眼尖,突然看见绣嫣的枕头旁边有一隻很结实的木匣子,用枕巾盖着。 绣嫣看了那匣子一眼,说:“也没什么,一些从前的东西罢了。” “是姐姐的首饰盒吗?我想看…!” 翠巧向前伸出手去,绣嫣却趁势往翠巧的腰侧轻挠了一下:“呵呵,越来越顽皮了…” “哎呀,姐姐坏…!哈哈……” 翠巧怕痒,倒在床上扭动着躲避绣嫣的手,又找出空子来一翻身把绣嫣也扑倒在床上,用手去轻挠她的肚子:“姐姐也嚐嚐这个!哈哈哈…” “别闹,呵呵…”绣嫣抵挡着,也不曾认真跟她缠斗,只是笑道:“快起来吧…” 清脆的笑声如同嚦嚦鶯语,门窗如何能够挡住,隔着院墙都能隐约听见。 吴玉霜踏进院子之后,就听见绣嫣的屋子里传来了暱笑的声音,一听就是两个人。 她不声不响走到门前,将门推开,就看见一个穿翠绿裙子的小丫头正扑在绣嫣身上,两人正在床上玩笑。 绣嫣的头发也些微凌乱,笑得两颊泛红,翠巧抓着她的腰,看见夫人站在门口,连忙连爬带滚地下了床。 “夫人…”翠巧低着头,小声请安。 “在吵闹什么?”吴玉霜面如清月,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最终目光还是落在绣嫣身上。 绣嫣很快起身,略理了理衣裳和头发,也走到吴玉霜面前,轻轻握了她的手:“姐姐,方才翠巧进来喝茶,一时说到好玩的事,就…” “夫人,奴婢错了,再也不敢了!”翠巧急忙认错。 “更放肆,”吴玉霜斥责她道:“绣嫣还没说完,你怎敢就开口求饶的?去,到夏婆婆那里领罚,把《孟子》离娄篇抄五遍。” 翠巧吓得只望着绣嫣求饶。 “姐姐先坐下,”绣嫣扶着吴玉霜坐在桌前,为她斟茶道:“小事一桩,也值得姐姐这样动气,那真是我该打了,姐姐打我两下好不好?” 心有疑 第15章 绣嫣眼神示意翠巧出去,翠巧见夫人也没反对,就悄悄溜了。 吴玉霜坐下时伸手到绣嫣脸旁,作势要打,绣嫣丝毫也没有躲,那微凉的手心只是摸了摸她的脸。 “我知道姐姐好心眼,没打过人,也不捨得打我。”绣嫣笑着给她倒茶。 茶水晾凉了几分,绣嫣用手心手指握着茶杯,感受了一下温度,这才递给吴玉霜。 吴玉霜不喜欢喝热茶,只喜欢喝温的和凉的,绣嫣每次倒的茶正合她的心意,对于茶水温度的把握,连伺候吴玉霜多年的贴身侍女红砚都没有这般精确。 “你和那小丫头倒是亲近,我一双眼睛瞧不见,你们背着我在屋子里打闹。”吴玉霜喝了口茶,其实气已消了。 绣嫣又轻轻笑了。 “在笑什么?”吴玉霜问。 “姐姐刚才问话的样子,好像私塾里的女师,我倒害怕了几分。”绣嫣伸出手指,轻触吴玉霜的袖子,摸到袖边上绣着的江蘺纹样。 “少打岔,”吴玉霜也忍不住笑:“快说。” “翠巧见我衣服上的扶桑花好看,她也想穿,我不让。”绣嫣说。 “嗯,衣服贴身,确实不能让别人随意穿的。” 吴玉霜环视了一下绣嫣的房间。 其实她很少来到这里,几乎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样子,今天才看到,其实是很简素的一个房间,收拾得很乾净,但一眼看去总觉得有种冷清的感觉,比起女子的闺房,这里更像是一个临时歇脚的客房。 一应物品都在应该摆放的地方,只是枕边有隻木匣子显得格格不入。 想必是非常要紧的东西,那木匣的盒盖边缘刻着一个“芊”字。 “那是什么?”吴玉霜指了指。 绣嫣的目光落在那盒子上,一向快人快语的她,此时却有些欲言又止。 她的嘴唇微张,又合上,原本想说的话只化作一抹浅笑。 “是我的一些私物罢了,不配入姐姐的眼。”绣嫣说着,又将盒子往里面推。 她不愿她知道。 吴玉霜见她有意隐藏,虽然心中更加好奇,却也不便再问了。 吴玉霜想起,自己对镜梳妆之后总是久久凝视着镜中人的脸,望着自己这张寡淡的脸,仔细检查是否有什么不体面的地方,眉毛会不会太细,敷粉会不会太白,胭脂会不会太红……力求一切恰到好处,才符合自己的身份。 往镜子里看久了,连自己的脸也变得陌生,不认识了,像别人的脸孔,像没见过的五官。 她又想起,自己幼时习字,在淡米色的柔软宣纸上摹写着一个又一个简单的字。 像是“人”字,“女”字… 为了将字写得端正好看,记住笔画和字形,她每个字要写一百次。 但是,越写笔画反而越支离起来,原本认识的字渐渐演变成了一种陌生的样貌,写得越多越走形,于是烂熟于心的字也不认识了。 吴玉霜凝望着绣嫣的脸,这个让她在心里想了千百遍的人,容顏已经牢牢烙印在心底的人,她以为自己那么那么靠近,可能是因为太近了,她现在反而感觉到了一股陌生。 明镜前,墨色上,那些鬼魅一般的雾色又重新泛起。 - 近日,吴玉霜发现她赠给绣嫣的好几件饰品不见了。 绣嫣因为受到夫人的宠爱,出入十分方便,最近出门的日子也多了,只是每次都不让吴玉霜跟着,说自己有事情去办。 每次回来,绣嫣都显得很高兴。 想必是绣嫣拿去送给自己的家人们换钱度日,吴玉霜记得她家有个爱赌钱的哥哥。 府里关于绣嫣的风言风语向来不少,只是吴玉霜不许人们议论,但也禁不住她们私下里说。 “夫人,近来绣嫣越来越不像话了,天黑时候出门,到早上也不回来,夫人可知道她做什么去了?” 贴身侍女红砚为吴玉霜梳妆,拿起一双白玉珠耳坠,这耳坠的顏色形状,犹如敷粉的美人落泪时泪水滚着铅粉一同落下。 吴玉霜在耳边试了一下,靠近镜子仔细看看,觉得这耳坠和今天穿的天青色云肩顏色不搭,又将耳坠放回珠盒。 红砚说:“这要是做出什么有辱家门清誉的事情,老爷回来了可怎么交待呀,不说夫人持家不严,我们这些下人更有罪过。” “绣嫣不是那样的人,她出门前也和我说了,这事情我知道,”吴玉霜神容静静,“你去告诉眾人,不许在背后说长道短,安心做好自己的事情比什么都要紧。” 红砚见吴玉霜神色端素,打定主意要护着绣嫣,知道丝毫说不动夫人,只得悻悻道:“…是。” 红砚退出房门后,吴玉霜手中握着玉梳,梳背光润如弯月,梳齿尖且密,将指腹扎出微红的凹痕,她又看向镜中的自己。 她对红砚说谎了,也对自己说谎了。 绣嫣夜里出门这件事,她并不知道,如果红砚说的是真的,那么绣嫣是等她睡着了才溜出去的。 她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 因为信任绣嫣,她在绣嫣身边总是睡得很熟。 - 深秋的晚上,绣嫣独自沐浴更衣,来到床边,吴玉霜闻到她身上有檀香的味道,混合着清新花香的湿润气息。 绣嫣已经点了三日的檀香。 她轻轻擦着头发,若有所思。 “刚刚又去烧香了?”吴玉霜从背后抱住她,她闻得出来,绣嫣身上的檀香并非凡品,气味纯净幽雅,一定是花了价钱的。 绣嫣说:“嗯,点了一根檀香,姐姐最近不是在看佛经吗?我虽然看不懂佛经,也点个香来应应景。” 吴玉霜说:“我看佛经,也是因为你前几天点了檀香的缘故。” 绣嫣握了吴玉霜的手,眉眼中氤氳着清柔的笑意:“我只觉得檀香的味道好闻,闻起来让人安心。” “近来可有什么让你不安心的事?”吴玉霜问。 “没有,”绣嫣不假思索地回答:“我在姐姐身边,有什么不安心的?” “嗯,若有难处,尽可以对我开口。” 两人对视良久,吴玉霜欺身过去,轻轻亲吻绣嫣的嘴唇,亲吻着落在她嘴唇上的淡淡烛光,边吻边解开了绣嫣的腰带。 绣嫣轻轻按住吴玉霜的手,粉芙蓉一般的脸上泛起几分歉疚和羞涩:“姐姐,我今日有些睏倦了…” 说着,打了个哈欠。 “是吗…”吴玉霜如同长姐一般摸了摸绣嫣的鬓发:“那早些睡。” 两人洗漱过后,灭灯合衣躺下,吴玉霜瞧着绣嫣很快就睡着了,她也闭上眼睛假寐,轻轻抱着绣嫣。 今夜吴玉霜特地喝了两杯釅茶,直到寅时初刻都没有睡,月影最浓之时,她终于有了睏意,正要入睡,却听见绣嫣轻声叫她的名字。 “姐姐?” “……” 吴玉霜没有回答,仍是假装睡着,绣嫣又试探了一次,依然没有回答。 随后,吴玉霜感觉到自己搭在绣嫣腰间的手被轻轻拿开了。 原本睡在身旁的人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床榻,朝门外走去,随后小心地关上了门。 吴玉霜睁开眼睛,心跳得极快,她望着窗外远去的绣嫣的背影,也起床披上外衣,暗中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