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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荆山上下来,公主玩心四起,策马到处乱窜。
清晨雾气还未散,远山雾气缭绕,近岸流水潺潺,水岸边是清新可人的碧色,新抽的芽笼着前夜的雨带来的凉意。
小马骏停歇在河边,良芷一手拽着缰绳,另一手抬起,一条紫色影子从她手腕处蠕动出来,良芷玩弄了一小会,从竹筒里倒出只极小的树蛙喂给它。
餍足后,紫蛇吐着信子要盘回去。
忽然,一道影子刷地降下来,惹得马蹄失措,良芷也吓得收紧缰绳,定神一看,竟是只灰不溜秋的大鸟。
“哪来的怪鸟?不怕我射下来烤了吃!”良芷直起腰指着怪鸟骂,收手一看,袖口空荡荡的,那鸟将她的小蛇叼走了!
“好呀你这畜生,”她急骂两句,扬起马鞭,“马儿,给我追!”
马儿带着她越跑越高,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奔往一块山头,良芷见那大鸟悠悠围着一块地方转,再不飞远,搭了弓,想也不想射出去。
微小的羽箭破空之声,箭出似电,划入层迭的雾中,良芷方后知后觉,她的箭沿着轨迹,没落到大鸟身上,反而射向同方向一个点,是一辆马车。
良芷还在疑心此处怎么停了辆马车,暗道不好,箭就是这么巧,径直穿进了马车内。
紧接着一声马的嘶鸣,牵车的马狂奔起来,带着马车一路驶远,那大鸟在半空中也大叫一声,跟着飞去。
良芷暗骂一声这叫什么事儿啊,兜了马要追过去。
玩没玩到,这大半天不是追着鸟跑,就是追着马车跑,狼狈死了!
良芷沿着泗水河找了一圈,太阳出来,雾也散了许多,面前景致清晰起来,终于见不远处停着一个黑点,正是她要寻的马车。
那马车孤零零停在水畔,那只惹人恨的大鸟正立在上头,舔着羽翼,见她靠近,也不慌不忙,仍啄着爪子。
好素的一辆马车,只挂了一对玉鸾。帘很厚很素,不像楚制,上头破了个洞,她的箭估计就是从这里穿过去的,良芷擦着额上的汗,再靠近些,便闻到一股冷冽的清香,夹杂几丝药味,却不突兀,接着便是隐隐咳嗽声。
良芷松口气,人没死就好。
她踌躇着,“那个……”
车帘轻抬,里头黑黢黢看不真切,从中伸出一只手,指骨苍白而修长,虚虚握住的,是一只完好的箭,正是她的。
良芷犹犹豫豫接过来,箭头上没有被磨的痕迹,她心中惊了一下,这人竟是徒手接的?
车里头又咳了几声,似是缓过气来,声音沙哑,“在下与姑娘无冤无仇,为何要杀我?”
良芷心跳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是我?”
“是箭上的槐花。”
良芷“啊”一声,嗅了几口,极淡极淡。她只好道歉,三两句说完前因后果。
“这大鸟吃了我的小蛇,我急坏了才拿箭射它,误伤了你,实在对不住,要不我赔你钱,或者你要什么,我都尽力办到。”
“大鸟?”那人低低笑几声,语气温和淡定,“姑娘莫怪,它是一只白肩雕,一路跟着我,躲了一路,它生在北国,本不适应这里,怕是饿坏了。姑娘也是无心之失,我没被伤到,姑娘不需要为我做什么。”
“你不是楚国人?”
那头沉默了一下,“在下来自中原。”
“中原人?我师父是祺国人,我母亲也曾的燕国去游历,不过我没出过楚国,听闻王城中最近进了很多别国的商队,可热闹了,这条路往后是城郊,往前过郡县直达王都,先生也是到王都去做生意的?”良芷其实是想他掀开帘子,她伸了伸脖子,“先生长坐马车内,不闷么?”
帘子严实不动,那人慢慢道:“实在对不住,我染了病,此病易过给他人,我身子虚,不宜受风。”
良芷退开几步,“原来是这样。”
有远风浮动,林间飒飒作响,响动间夹杂了人语,有人遥遥在喊,良芷看一眼,说:“啊,是你的仆人来寻你了。”
来了三人,衣着打扮像是本国人。
蔡老四匆匆赶来,对马车的人叫了声“先生。”见车里应了声“嗯”再没声响才安心转头。
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牵着缰绳,手里搭着短弓,一身粉色深衣,腰挂彩铃,外披宽袖罩衣,两截深红的绣口,下身深红色的裳裙,细看却是简便的裙裤,露出一双鹿皮做的短靴。
小姑娘听出他们口音,很是高兴,“你们也是楚国人啊?”
他只好向良芷解释,他们是马车里临时雇来护送去王都,他们不过走开一会儿,马车就不见了,让他们好找。
“哦,是这样啊。你们也去王都的话,能捎上我吗?”
小姑娘举手投足间都是贵气,脚上的小鹿皮的短靴上都是线头精致的纹路,一看就是贵胄之后。
楚老四不敢怠慢,便答应带上她。
水畔边水草丰茂,良芷觉得乏味,肚子咕噜噜叫起来,要下水抓鱼,那三个人也是好脾气,也想凑一份,但觉得让她下水不好,良芷便在上头指挥,底下人抓鱼。
到了傍晚,因为喂了那白肩雕的几口鱼,那雕就喜欢爬她的肩膀,良芷心血来潮,小声唱起歌来,“送客春归何处……燕楚歌兮伤美人……珠与玉兮艳沐晚……罗与绮兮娇上春……君结授兮千里……惜瑶草之徒芳……”
几个楚汉听明白了,笑她一个小姑娘唱情歌给谁听呀,良芷脸红,便止了歌。
她掏出随身带的槐花饼送给他们当作答谢他们的烤鱼,分完后特地给马车里的人留了一块。
良芷没敢靠太近,将槐花饼用干净的帕子裹好,放到帘子底下。
帘子晃动一下,槐花饼被收走了,接着是车里人淡笑,“姑娘唱的真有意思,就是悲伤了些。”
良芷也笑,“你个中原人,还挺有文化。”
入夜后,良芷借了顶帐篷,要睡时,有人送来一张毯子,说春寒未过,怕她冻着。
毯子很宽大,不算上好的料子,手感是绵密的绒布,良芷随手展开,正好瞧见绒布的角落绣着两个字,但是磨得太花,看不太清,只隐隐辨出第一个字带水旁。
良芷目光穿过火堆,银色的水波荡在马车上,那儿不知道马车窗何时掀起,一抹黑影停在帘前。
依稀只能辨清此人侧脸,影子动了一下,似乎朝她看去。
良芷别过脸,躲回帐篷里。
第二天一行人一同走完最后几十里路,午后便到了王都城口,远远便是排长队鉴通关文书的队伍。
良芷下了马,解下荷包,从里头又掏出一只更小的刺绣包,那是她早上缝制好的香包,里头不单放了槐花,还加了杏花。
她敲了敲车壁,要赠给那人,怕他不收,还解释道:“这个不是你想的那个香囊,就是普通的香包,身无长物,算谢谢你的毯子,告辞!”
车内人语气带笑,“保重。”
他的声音也不似昨日沙哑,听细了竟是温润好听。
他还是不愿意出来,帘子后面黑呼呼的,良芷想起昨夜那道剪影,心知这人肯定长得不丑,不见人总有他的道理。她也不勉强,对着马车行了个礼便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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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了宫,婢女舒落一见她就开始给她忙活装扮,好巧不巧今夜就是春宴,良芷本想推辞,舒落便说王上得了世子大捷的消息,君心大悦,叫公主可别拂了他的兴致。
良芷听到哥哥的消息,心里也高兴,就任由她打扮。
金樽美酒,笙歌曼舞,楚宫富贵繁华,钟鸣鼎食,各色美人舞姬接连亮相,迷离了一众使臣。
王座上,楚王右侧是三个姬妾,左侧便是王后,王后华服,神色自若,台下歌女曼妙,楚王的目光却一直停在王后身上,王后也不管旁人,乐得不给楚王面子,楚王也不恼,不时给王后夹菜。
众臣皆艳羡这王上王后伉俪情深。
楚乡水多,养得楚女个个水灵灵,王室的公主更是各有千秋,公主们甫一出现,又夺去了众人目光。
你来我往间,良芷去得晚,晃头晃脑踏进宴席,她没想到今夜人居然这般多,还多了许多不是楚国服饰的人,不由有些迷糊,径直往王座边上走。
众人见着这姗姗来迟却又毫无愧疚之意的人侧目好奇,只见她,甜甜一笑,绕过案几,到王后身边坐下。
众人便知道这就是王后的嫡女,芷兰公主。
在姿色上,良芷比不上几个艳丽娇媚的姐姐,却甜美可人,朱唇皓齿,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扫了席上,不再停留,拾起筷子吃了起来。
歌舞暂告一个段落,接着是近期各个小国的质子们来面见楚王。
当今世道,楚国统治南地与中原隔绝,周边小国经常被吞,可能今天是某国,明天就只剩下个郡名也不奇怪。
楚国崛起谋求称霸中原,梁楚相争,弱国为了不被吞并,往楚宫送了一波又一波的质子,这些质子的目的除了表衷心,也有的为了谋生路。
各国使臣更是铆足了劲道要为自己家的王室说亲,除了良芷,其他公主们也瞧瞧打量起在场的质子,心里盘算着将哪个收进府里。
楚王被恭维得晕头转向,一下子给王室的公子许了几门亲。
席上就差敲锣打鼓了,良芷只是专心剥板栗。
良芷排第六,王后是她的亲娘,自然是掏心掏肺,上头三个姐姐都未婚配,自然轮不到她。
末了王后说要看烟火,大家齐聚上塔楼,良芷果酒喝多了,有些内急,想走却不能走。
王后趁机拉她,说国公特意嘱咐过了,你就别担心,收收心回来好好学,看你的姐姐们,成何体统,又说你若有喜欢的夫婿,若身份不行,先收进宫里也未尝不可。
最后还给她一个媚眼。
良芷心头感动至极,心里感激母亲的开明,就是内急,匆忙辞了宴,从塔楼下去。
塔楼共七层,外围能看见远处,面向东南,那偏门处停了一团黑影。
良芷顿了脚步望过去,夜里看不清,只能辨出是一辆马车加上一匹马,而不远处仪仗小队正小跑着往那个方向去。
舒落见她好奇,便解释,“那是渊国的质子,来得不巧,宫里忙着宴席怠慢了,他也不差人来通报,在那等了老久了。方才司礼部安排了别国的质子才发现漏了他,这不,着急忙慌地去迎呢。”
良芷点头,忽然问:“渊国家的公子叫什么?”
舒落歪头,也不确定,“这质子是渊王第八子,好像是叫‘咸’?”
渊王姓姚,所以是叫,姚咸?
正想着,良芷小腹一阵抽,她面色一变,“不管了不管了,我内急,快快快快!”
说着拦高了累赘的宫裙,噔噔噔往下跳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