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风中,青衣猎猎翻飞,一双冰冷的王者之眸正遥望远方。他的目光穿过了层层暮霭,穿过了百丈的距离,凝视着黄金之城的顶端。
那里,有两个人紧紧相拥。
诸天寂静,万籁无言。
唯有他手中的湿婆之弓,发出一声锵然龙吟,绽放出洞穿浮世的熠熠光芒。
一缕清凉在杨逸之体内缓缓运行,点滴汇聚起他消失已久的力量。
杨逸之紧咬牙关,每聚起一丝力量,便将双手从银钉上抽离一寸。秘银长钉摩擦着破碎的骨肉,发出狰狞的脆响,但他却全然不顾。
砰的一声轻响,他宛如一只脱茧而出的巨蝶,终于挣脱了银钉的束缚,紧紧拥抱着她。
杨逸之跪倒在狰狞的蛇口中,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颊,一字一字道:“我绝不会让你忘记这一切,绝不会。”
他伸出手,雪白的衣袖上满是鲜血,宛如溅落了一地残梅。由于失血过多,他手腕上的创口已开始萎缩,只有淡淡的血迹流出。
他低下头,用力咬开创口,让更多鲜血涌出,滴入她口中。
这些血中有忘情之毒的解药,也许能遏制蛇之涅磐之毒,这是他唯一的机会。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枯槁了生命,只要她能重获生机,他便在所不惜。
他将自己的手腕放到她唇边,任那淋漓的鲜血,染红了她的下颚。
曙色垂照在他脸上,这一刻,他所有的温文,从容,风仪都灰飞烟灭,痛苦扭曲了他清明如月的容颜,他紧紧拥抱着她,仿佛要将她的身体纳入自己的血肉,嘶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静静沉睡,再也不能回答。
他注视着她,全身轻轻抽搐,为什么会这样?
他受尽折磨,以为能保护她平安离开,她却又回到了恶魔的宫殿,带着温婉的微笑,站在他面前。
他以为她会留下来,和自己同赴黄泉,她却又救了他,温柔而坚决地说:“对不起,我不能爱你。”
然后,她沦入沉睡,将他独自留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上,任他抱着她永不会醒来的躯体,心如刀绞。
这是多么残忍的拯救。
他埋下头,任泪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嘶声道:“为什么这样做?我宁愿忘记一切的人是我。”
她长长的睫毛垂下,覆盖着憔悴的容颜,却依旧无语。
杨逸之霍然抬起头,绯红的泪水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凝结成一个悲痛欲绝的笑容:
“如果注定失去,我宁愿从来不曾拥有。”
他咬牙,一寸寸,撕裂自己的伤口。
鲜血,一次次凝结,那是他身体的本能,在阻挡着他挥霍生命。但他一次次咬开血脉,任由鲜血流出,直到她的口中浸满鲜血。
他面色苍白,再也不能支撑,倚着巨齿缓缓坐倒,凝视着这个水红的身影,眼中尽是哀求。
这一刻,他宁愿信仰天底下所有的神明;这一刻,他亦宁愿跪拜在所有恶魔脚下,奉出自己的灵魂。
只求她能醒来。
黎明的光芒在他与她的身上游移着,悄无声息,却是那么冷。
没有半点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相思的身体痉挛般地抽搐了一下。
她缓缓睁开了双眼,永夜之痛慢慢褪去,苍白的唇间终于点染上一抹淡淡的夭红。
因为他的血。
杨逸之怔怔凝视着她,脸上尽是欢喜。明月般的笑容再度在他满是血泪的脸上绽放,诸天救赎,就在这一刻来临。
他努力微笑着,张开双臂,等着她。
相思静静地坐起。
她看着他,却是那么冷漠。仿佛陌生人一般。
杨逸之的笑容,骤然凝结。
相思站了起来。她的容颜笼罩在清晨的霞光下,是那么婉柔,宛如一抹同样荡漾着的光,显得有些不真实。
她的目光掠过他,却没有丝毫波动:“我该去救荒城的那些人了呢……”
她轻轻皱起眉头:“不知道重劫会怎样折磨他们……”她喃喃说着,踉跄地攀下了腾蛇巨柱。
他的血还染在她身上,却再也没有温度。阳光将她的身影拉长,轻轻从他身上拂过,像是拂去一片尘埃。
不留痕迹。
杨逸之的心突然抽搐起来。
她还记得荒城,还记得重劫,却忘了他!
忘情之毒,蚀骨销魂。中毒者将从最不愿忘记的人开始,一件件忘却,直到成为毫无知觉的行尸走肉。如今,他的血融化了解药,解开了她体内的剧毒,却已经太晚,来不及救回她所有的记忆。
——她已经忘掉了这些日子来,她最感念的人。
那便是他啊!
她口口声声,说不能爱他。但她最早忘记的,的确是他。
忘记了森严军营中,他白衣尽染血色,跪倒在营帐前,向她托起那带血的雕翎。
忘记了煌煌冠冕下,他的面容逐渐归于寂静,温柔地伸出手,抚在她的发上。
忘记了腾蛇巨柱上,她的笑容满是悲怆,轻轻抬头,吻上他的双唇。
忘记了他和她共同经历的所有。
天长地久,他将永远承受这份痛苦,孤独一个人。
他却无法忘记她,忘记这朵水红的莲。那是刻在骨中,印在心底的相思。
只有他一个人记得,那是怎样的痛苦?
又是怎样的惩罚?
他慢慢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带着血与泪的痕迹,却不知道何去何从。
——如果注定失去,他宁愿从来不曾拥有。
但,又如何向轮回问讯、何者才是注定?
他跪倒在冰冷的大地上,血泪迸落。破碎的双拳一次次捶打着地面,直到溅出最后的血迹。
那一刻,他忘记了温文如玉的君子之行,忘记了白衣不染的谦谦风仪,忘记了他灵魂中所有的光芒。他疯狂捶打着大地,似乎要洞穿这冰冷的世界。
他要斩破这夺目的阳光,他要击碎这命运的戏弄,他要撕开这神明的伪善,叩问这错乱了轮回的万千因缘!
他忽然抬头,看到了卓王孙。
隔着百丈的距离,洁白的祭台上,卓王孙飘然而立,青色的衣衫划过皎洁的玉石,粲然生辉。
他像是已在这里站立了千年,身上的衣衫已被晨雾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