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位,完颜祸当,金军延山卫猛安……经华夏人民法庭审议,对其判决为,死刑!即刻执行!”
“……第三位。完颜令……经华夏人民法庭审议,对其判决为,死刑!即刻执行!”
“……第四位……”
“……死刑!即刻执行!”
……
脑海中的声音有时候变得很远,一忽儿又似乎变得很近。宣判的声音随着沸腾的人声在响,一个一个地列出了这次被拖过来的女真战俘们的罪状,这些都是女真军队中的精锐,也都是大大小小的将领,罪行最轻的,都离不开“屠杀”二字,从中原到江南,无数次的屠杀,大到屠城小到屠村,对于他们来说,只是军旅生涯中再寻常不过的一次次任务。
华夏军将部分记录与他们对上了号。
完颜青珏怔怔地站着,这是他一生当中第一次体验这样的恐惧,思绪在脑海里翻腾,灵魂奋力地挣扎,可身体就像是被抽干了气力一般,想要动弹可终究动弹不得。
搅动的思绪混乱而复杂,却难以在现实层面上集中,它时而翻搅出他脑海里最深远的儿时记忆,时而掠过他无数次豪言壮语时的剪影,他想起与老师的交谈,想起新婚燕尔时的记忆,也想起南侵之后的许多画面,这些画面犹如碎片,一群群跪在地上的人,在血泊中嘶叫翻滚的人,口中含着白沫、衣衫褴褛骨瘦如柴却依然以最卑微的姿态跪地求饶的人……他见过无数这样的画面,对于这些汉人,嗤之以鼻,而后女真士兵们屠杀了他们。
他想要反抗,也想要求饶,一时半会却拿不出主意,若是拔腿飞奔,下一刻会是怎样的状况呢?他需得想清楚了,因为这是最后的选择……他小心地看向旁边,但站在身边的是平平无奇的华夏军战士,他又想起每天早上听到的营地里的脚步声……
华夏军的宣判说的是即刻执行,但并未一个个的杀人,或许是要凑够五个、或许是凑够十个?
不知什么时候,他意识到自己的全身再颤抖,鼻涕不小心流出来了,他想要伸手去擦,但没有动手:狼狈一点也没有关系,或许我这么狼狈了,这些华夏军战士会掉以轻心呢……他不敢看那些战士的眼睛,怕被对方发现自己逃跑的想法……
宣判的名单念完了第五个。
有华夏军军官在前方说了些什么,他被身边的人推了一下,对方开口说话,完颜青珏没有听清楚,但显然是让他往前走。
“喂……”
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微不可闻,他不肯走,身侧的战士用力推了过来,完颜青珏脚下抵抗了一下。
“喂……”
脑海中想起去世的父母,家中的妻儿,想起那近乎无所不能的老师……他想要拔腿奔跑。
两只手臂已经从两边伸了过来,抓住了他,两名华夏军士兵推了他一下,他的脚步才踉跄地、踏着小碎步地动了,就这样跌跌撞撞地被推着往前。他还在想着对策,不远处一名女真将领嘶吼了一声,那声音随着挣扎,沙哑而惨烈,旁边的华夏军士兵抽出铁棍打在了他的身上,随后有人拿着一支带了套环的长杆过来,将那女真将领的上半身拴住,如同对待畜生一般推着往前走。
这女真将领的挣扎也并不猛烈,看起来,更多的像是困兽的凄凉。完颜青珏便没有激烈反抗,他知道,这些华夏军的士兵都没有人性的,一旦反抗,绝不会好好地对待他们。
他的步伐很小,试图延长走到目的地的时间,口中试图大喊“宁毅”,宁字还未出口,又想着,是不是该叫“宁先生”,随后张开嘴,“宁……”字也淹没在喉间,他知道对方不会放过他的了,叫也没用。
得想其他的办法,要不然豁出去跑开算了……
无数的声音嗡嗡嗡的来,仿佛他一生之中经历的所有事情,见过的所有人都在睁着眼睛看他,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流的眼泪,眼泪与鼻涕和在了一起。
前方是一个大坑,他走到坑的边沿。
华夏军士兵拖着他的手,似乎说了一声:“转过来。”
完颜青珏机械地转过来。
他看见华夏军士兵拿着火枪排成一列过来了。
要不要躺进坑里……
也许可以装死……
牙关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重重地合了一下,将舌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很痛,但这时候痛也无所谓了,身上还是很有力气的。他脑中掠过之前见到的无数次屠杀,有一次老师考校他:“明知道立刻就会死,你说他们为什么站在那里,不反抗呢?”
他做了很好的回答,是怎么回答的来着?想不起来了。
那些被屠杀的汉民张着恐惧到极点的眼神看着他,他与他们对望。
“爹、娘……”
脑海中一部分的记忆开始变得愈发清晰……
“我……”
他的思绪……
……
嘭——
……
一字排开的五名女真人,头上爆开了。
城池当中无数的人都在欢呼,五具尸体倒在了土坑当中,没有任何人在乎他们临死前的想法与恐惧,就如同他们先前在中原或是江南参与过的无数次谋杀一般,死者化作尸体倒下,活着的人转过身去依然继续他们多彩纷呈的人生。
宣判已然开始,正在继续。
不久之后,整个城池当中更多更多的人,知道了这个消息。
****************
对女真人及一干战犯的宣判与行刑,在阅兵结束后还持续了大半日的时光。
胜利广场附近枪声时不时的响起一阵,面目全非的尸体倒在土坑当中,血腥的气息在天空中弥漫,但听闻消息朝着这边聚拢过来的百姓倒是愈发多了起来,人们或哭泣、或咒骂、或欢呼,发泄着他们的情绪。
纵然被押过来的都是过往的女真将领,但到得宣判与行刑的这一刻,真正展开了反抗的囚犯却终究是少数,至于有效的反抗更是没有。
华夏军的士兵已经在战场上打垮了他们,在其后的现实中,他们也已经见识到了这支军队的力量。在女真主力此时已然回到金国,远隔数千里的此刻,一切的反抗,都是徒劳的。当他们意识到这种徒劳,那看起来再激烈的挣扎,都不过时野兽临死时的嚎啕而已。
华夏军将会处决女真战俘的消息,事先并未对外公布。当它突然发生,围观的百姓们感到兴奋与热血沸腾,一些人甚至回到家中,拿了馒头与银钱过来,找到行刑者希望沾点死囚的热血用于治病。这样的行为自然被一概禁止了。另一方面,在各个观礼台上的大人物们见到这一幕,也大都觉得有些出乎意料。
如果说普通百姓对于“杀头”的场景还有着事先的渴盼,如严道纶、关山海这类人物对于眼前的一幕,便确确实实的没有过任何的预料。在他们看来,对这批女真俘虏的“不杀”可以带来无数的好处,譬如将他们摆上台面与女真人进行谈判,立刻就会带来大量的收获,在之后混乱的局面中能够更快地建立优势,而即便暂时不进行交易,将他们关押起来,在未来的某一天也随时可以拿出来当做筹码使用,进可攻退可守。
与之相反,一旦杀掉,除了让下方的百姓狂欢一番,那便半点实实在在的好处都拿不到了。
长期以来,在夹缝中求存的华夏军,对外喊出的响亮口号,都是做生意、谈契约。宁毅与西北做过生意,与西夏做过生意,与女真人也有过多次的交易,到了西南后,与中原、与江南的各个势力间更是有过无数的生意往来,而在西南大战的进行之中,宁毅还利用女真俘虏换回过一批华夏军的战士——到得这一次,如此好的一批筹码拿在手上,他却忽然决定,不做任何生意了?
这样的疑惑当中,到得中午的宴会时,便有人向宁毅提起了这件事。当然,话头倒是老套:
“……此事过后,华夏军与金国之间,便真是不死不休喽。”
“华夏军与金人之间,莫非什么时候还有过转圜的机会么?”宁毅笑着反问。
“这倒是有过的,例如当年在小苍河时期,金使范弘济便曾到过宁先生这里,要与您展开谈判。西南之战前,听说希尹也曾派过使节来的嘛。”
说这话的是一位姓黄的大儒,宁毅笑道:“那黄老可知,女真人为何愿意与华夏军谈判。”
对方想了想:“……因为,华夏军从一开始便选择不死不休。”
“是啊。”宁毅道,“世上的事情就是如此,你选择不死不休,人家就会给你转圜余地,你若想要有转圜余地,对方是连谈都懒得跟你谈的。所以,我何必在乎呢?”
“只是如此一来,你屠杀女真俘虏,金人那边,又岂会不用屠杀汉人俘虏的手段作为报复?这中间,原本是有可谈之处的啊。”
宁毅看着对方,沉默了片刻:“他们已经在杀了。”
他顿了顿:“战争就是兑子,有些债是往日里就欠下了的,看起来人还在,实际上早已不在你的手上了。女真人屠杀汉人由来已久,有事没事都要杀几个,我们这边杀了女真俘虏,对方当然会还以颜色,但若我们真的在乎这些颜色,从今天开始,他们就会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拿这些汉人俘虏要挟我们,最后我们的损失只会更加巨大。”
他的回答就到这里,随后有人询问:“金人已经在杀汉人俘虏了?”
“谁也挡不住的。”宁毅低声叹道。
外头隐隐约约的,枪毙的响声还在传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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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池当中狂欢,犹如沸腾一般持续了大半日仍未停歇,即便在偏僻的卫生院里,也能听到外头的动静一阵一阵的传来。
背后的伤势稍稍愈合,偶尔能够坐在床上的曲龙珺也听说了外头枪毙女真人的壮举,以至于卫生院中的大夫、伤员也都跑了出去看热闹,有时候也能听见远远的赞叹声传来:“华夏军真是好样的……”
“有种……”
这些声音即便隔了几堵院墙,曲龙珺也听到其中发自内心的褒美之情。
以她十六岁上简单的阅历来说,华夏军确实是好样的,这一点在最近几个月看起来,几乎无可辩驳了,可父亲被华夏军杀死的事实又阻止着她对这件事的思考。她只能尽量地将思维放在其他的一些问题上。
例如:妇女能顶半边天?
她坐在床上,疑惑地翻了半天的书。
这本书完全由粗俗的白话文写就,书中的内容非常好懂,乃是华夏军藉由一些女子自立自强的经历,对于女子能做的事情进行的一些建议和归纳,当中也颇为热血地喊了一些口号,诸如“谁说女子不如男”之类的歪理,鼓励女性也积极地参与到工作当中去,譬如在华夏军的织造作坊里打工,便是一个很好的途径,会感受到各种集体温暖云云……
曲龙珺完全不明白那位小军医将这本书放在这边的用意。
自己来到西南,是因为闻寿宾想要祸乱华夏军的理由,自己的父亲,当年领军征讨小苍河,被华夏军打死,这些事情华夏军都已经知道了,如今会如何处理自己都还没说清楚,一旦伤势痊愈,被审判被打被杀都有可能……
但看看这本书,难道华夏军做出的决定是要自己在这边嫁个男人,然后打入华夏军的作坊里做一辈子工以作惩罚?
这样的想法,在天下里的哪里,都会显得有些奇怪。
她翻书翻了半日,对于是否龙大夫放下的这本书还有些犹豫,中午顾大妈过来时,曲龙珺便开口试探了一次,道不知是谁在她床边放了一本书,顾大妈拿来看了看,只是说不是自己。
下午时分小大夫过来询问她的伤情,曲龙珺鼓起勇气,趴在床上低声道:“有、有人在我床边放了一本书,龙、龙大夫……是你放的吗?”
“什么书?”龙傲天脸色傲岸,目光疑惑。
不是他?
曲龙珺也迷惑起来,将那本《妇女也顶半边天》拿出来。对方拿着看了看,还站在床边认真地翻了几页,目光嫌弃。
“妇女也顶半边天,我怎么会看这种书!你看,这里写的是你们这些妇女看的。”
“呃……”曲龙珺觉得他表情凶恶,吓得缩了缩脖子,“我不是说你看的,我是说,不知道谁放在这里的……”
“……”龙傲天沉默片刻,将书放下,“反正不是我。那你就看看吧,给妇女的。”
他说到这里,不再多言,曲龙珺一时间也不敢多问,只是待到对方快要离开时,方才道:“龙、龙大夫,如果不是你,也不是顾大妈,那到底是谁进了这个房间啊?”
“卫生院里都是好人,你有什么可怕的……嗯,反正我会好好看着这边,你不用担心这个了,应该……说不定是哪个护士拿给你看的吧,反正不用担心。”
他反复地强调了不用担心,随后一脸高傲地出去了。
……
傍晚,顾大妈在院子里洗衣服时,与坐在一边剥豆角的小宁忌聊起天来。
“宁忌,是你把那本《妇女也顶半边天》给那小姑娘的啊?”
“嘘。”宁忌竖起一根手指,“顾大娘你不要告诉她。”
“为什么啊?”
“不是顾大娘你前几天说的吗,她一个人,十六岁,家里人都没有了,拐卖他的闻寿宾也死了,以后都不知道能怎么办。我想了想,也有道理,所以买本书给她,让她自力更生。”
“啊?”顾大妈胖胖的脸上圆圆的眼睛都装着迷惑,“为什么……要她自力更生啊?”
“她当然要自力更生啊,咱们华夏军做好事归做好事,现在人也救了,伤也治了,最近花了多少钱,等到她伤好以后,当然不能再赖在这里。我是觉得她自己走最好,要是被赶走,就不好看了……切,救人真麻烦。”
“呃……”顾大妈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坐在台阶上剥豆角的小少年,“原来……小宁忌你是这样打算的啊……”
“要不然呢?”宁忌瞪着两只理所当然的眼睛。
“嘿嘿,大娘是觉得……”顾大妈笑着,斟酌了片刻,“大娘是在想啊,你原来……原来……原来你救这个小姑娘,不是因为喜欢她啊……”
“啊?”宁忌嘴巴张大了,白净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充血变红,随后便见他跳了起来,“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喜欢女人……不是,我是说,我怎么可能喜欢她。我我我……”
“没事没事没事,多大点事,是顾大娘之前搞错了,还以为你想收她回去做童养媳呢,嘿嘿。”胖女人笑着挥手。
宁忌原地跳了两下:“怎么可能,我就是顺手救了她,就是觉得她罪不至死而已,然后初一姐又让我解决掉这件事,我才给书给她看的!要不然我现在就把她赶走——”
“好了好了好了,信信信,当然信,就是想岔了嘛。你剥豆子剥豆子,现在把她赶出去算是怎么回事,小孩子话……”
“等她好了我就赶她。”
“那也不许太乱来了,行了,她的伤不轻,这边就由顾大娘做主先给她收着,哎,年纪轻轻又长得水嫩,吃不了几口饭。”
“我没觉得她有多水嫩。”
“不水嫩不水嫩,确实糙了点……”
夕阳将大地的颜色染得通红时,负责收尸的人已经将完颜青珏的尸体拖上了木板车。城池内外,行人来来往往,大大小小事情都相互穿插交织,一刻不停地发生着。
名叫曲龙珺的少女在床上转辗反侧地看那本无聊的书时,并不知道隔壁的院子里,那看来严肃高傲的小军医正诅咒发誓地说着要将她赶出去自生自灭的话,因为被指喜欢女孩子而受到了侮辱的少年自然也不知道,这天入夜后不久,顾大妈便与巡逻经过这边的闵初一碰了头,说起了他傍晚时分的表现,闵初一一边笑也一边疑惑。
再晚一点,闵初一与辛苦了一天的宁曦在摩诃池附近碰头,又悄悄地说起了这事。宁曦表示对弟弟的感情问题不屑一顾,他快累死了,需要关怀,之后被暴力的未婚妻打了一顿,单方面的殴打变成互殴,接下来便被夜空中的流云遮掩住了。
北地金境,对于汉奴的屠杀正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这片大地上发生着,吴乞买驾崩的消息已经小范围的传开了,一场关系整个金国命运的风暴,正在这片混乱而癫狂的气氛中,无声地酝酿。
八月初,在暗中窥探的汤敏杰收到了南面传来的、自卢明坊牺牲后的第一轮指示。
这个时候,华夏军的第一次阅兵已经结束,随之而来的第一届华夏人民代表大会如期召开,西南的状况欣欣向荣。
这个时候,还没有任何人能够预料到,将在北地发生的,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