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流淌,夜色安谧,远远的,秦淮河在城市中勾勒出最为灿烂的一副景状,灯火延绵、十里金粉,周围楼宇檐牙鳞次栉比地延绵开去,另得那河流犹如踞于地面上的金龙,孕育出繁华的江宁景象。然而在这边的支流处,一切都还显得安宁,由于并非河流的主干,临近城郊的水路两侧开发也并不显得多,偶有房舍庄园,染出点点灯火,游行于秦淮之上的花船也只在闲极无聊时才来到这边,黑暗中犹如浮动的小小宫殿,从小楼附近划过去,灯火渲染了小楼的平台片刻,随后便渐渐远离了,留下小小的灯笼,照亮这方寸之间。
“……你走之后,明月楼是最先开张的,我们将老店周围的几家店给买下来了,隔壁的两家其实不想卖,就邀了他们一起做,明月楼之后,便是青苑了……”
夜晚的风吹来,将云竹柔和的声音浸在那风声与水声里。灯火朦胧,平台之上显得有些昏暗。毕竟分离太久,宁毅与云竹之间又并非两人私会,相处的尺度反倒只能停留在暧昧与故作自然间了。相见后来到小楼之中,彼此之间,其实有很多话可以说,反倒也因为能说的话太多,因此却难以想到首先该说什么才好,毕竟还有个元锦儿置身其间。
打发了迎来的胡桃与扣儿,来到这往日里时常相处的小平台上,挂起小小的灯笼。云竹静静地体会着终于相见的复杂心情,待到锦儿回去楼中说是准备茶点换衣服,她倒是轻声说起竹记的发展来。其实,也是心不在焉的。宁毅找了张椅子坐下,看她说着这些,偶尔低头、偶尔笑笑,一身男装也掩盖不住女子的身段柔美、娴静气质,心中倒觉得若自己真是个什么才子,此时那把扇子说不定更合这气氛。这样想着,便也不由得笑了。
将明月楼、青苑、忆蓝居这几家店的名字在宁毅面前说出来,云竹倒并不觉得有什么应该害羞的,宁毅那微有些心照的缱绻笑容也能让她感到心神安定。除了一开始有些仓仓促促地问一句:“什么时候回来的。”到得宁毅下午才进城的答复。随后能说起的,除了竹记,倒也只有一些琐碎的事情,如晚上在青苑那帮才子又吵起来了啊,如青苑的墙壁被撞倒了之类。在她心中,真正想说的,倒是另外的一些东西。
“其实……呃……锦儿老喜欢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立恒你也知道的,她说……她说亲了她的事情,是因为……”
今晚在青苑之中,与锦儿亲的那一下,原本心中倒是毫无芥蒂的,只是此时便见到了宁毅,锦儿又那样张扬地宣布出来,倒是令得她的心思也有几分复杂起来。不免患得患失。觉得没必要说的,又忍不住想要澄清,可出了口之后又愈发觉得自己不必说这些。宁毅那边却是笑了出来。随后,那身影笼罩过来,昏暗的光芒里,云竹靠在椅背上,望见了那近在咫尺的面容,她的表情中原本说起与锦儿的亲吻,还有几分赧然的,这时候倒是安定下来。
“那是怎么亲的,这样么……”
“是……呃……”
青葱的手指在身侧微微动了动,然后。轻轻地握住了宁毅的手掌,两道身影在这昏暗的平台上融在一起,夜风微暖。一侧的平台门口处,穿着鹅黄绣鞋的纤秀身影正跨进来,随后微微地愣住了,那身影看了一会儿。终于又悄悄地转身离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昏暗中有两人的轻声低语:“锦儿看到了。”
“嗯……知道……”
元锦儿悄悄地回到客厅,小心地放下了茶盘,回头望了望平台那边的微光,垮下了肩膀,无声地叹了口气。随后,嘟着嘴,低着头,慢吞吞地朝屋外走去了,偶尔就回头看一眼,直到出了大门,才在屋檐下无聊地走来走去。
此时她已经换回了女装,长裙长裤,缀着简单花纹的月白罗衣配上素净的坎肩。与云竹相处久了,着装的色彩免不了受到一些影响,最近的锦儿更喜欢白净清丽一点的打扮,往日里喜欢穿红黄绿色为主的衣裙这时候传得少了些,但风格上依旧干净利落,仍是当初在金风楼那个受到许多人追捧的锦儿姑娘。
倒是在此时她也免不了露出惆怅烦恼的表情来,若是忽略那女装与长发,仰起的面容中倒也有几分像是个因情生困的假小子。当然,若是落在当初追求她的那些文人才子眼中,能够注意到的或许是一贯活泼的元锦儿因为这愁绪反带来的奇特魅力,以往看似不识愁滋味的少女这时候终于为情所困了。若往日里她就是这等气质,说不定花魁早早的就已落在她的头上。
当然,咱们的锦儿姑娘此时的心中到底困扰着什么,或许是连她自己都有些归纳不清楚的,她到底是真的喜欢云竹,或是真的讨厌宁毅,又或者是觉得自己有些像是被遗弃了,或是因云竹找到了归宿而哀怜自身——总之,人的感情,从来就不是纯粹的。在屋檐下走了一阵之后,她也只好在台阶上坐下来,那根树枝敲敲打打,然后在台阶上无聊地画着圈圈。
时间若回到一两年前,那个叫宁毅的家伙时常会在清晨跑着步从这里过去,檐下有温暖的光芒,他也常常会在这里的台阶上坐一阵子,与名叫云竹的姑娘说一会儿话,两个人的感情,就是这样发展起来的。这些事情,锦儿是在以往与云竹姐的交流中,渐渐知道的。
她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糟心事,不知不觉间,宁毅也从里面出来了,锦儿微带敌意地回头瞪他,他倒是微微笑了笑,在旁边坐下了。
“哼。”
那笑容太可恶了,锦儿冷哼一声,抱着双膝掉了头,树枝在身侧继续画圈圈,不打算理他。宁毅便也只是坐在一边看着周围的夜景,片刻,有马车从路上驶过去。车夫看着这坐在屋檐下的一对男女,目光有些古怪地挥动了鞭子。
锦儿的目光像猫一样瞪着那车夫。
马车顷刻远去。
“哼,反正……我亲过云竹姐了。”
最终忍不住的还是锦儿,扭头拿眼角瞧宁毅。抬了抬下巴,宁毅同样瞥她一眼:“是吗,那我也一样。”
不要脸,说得这么光明正大。锦儿在心里骂,然后道:“你是男的,我是女的。”
“那又怎么样。”
“我的比较难。”锦儿道,扭头看着前方黑暗中的树影。“所以云竹姐迟早是我的。”
宁毅沉默了片刻,看着她:“那你刚才怎么不过来捣乱?”
锦儿抱着双膝,有些郁闷,好半晌方才说道:“可她现在还是比较喜欢你啊,她盼你回来都盼了一年了,我虽然不喜欢,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乱来,哼。反正……反正……”她喃喃地说了些什么,大概是说反正云竹姐最后还是会喜欢她的。宁毅在侧后方看了她一阵,随后笑了笑。想说什么但终究觉得没有必要,眼前的元锦儿是真正喜欢云竹的人,或许不是爱情,但的确是最为诚心诚意的保护者。
如此过得片刻,锦儿扭头问道:“云竹姐呢?你把她怎么了?干嘛要出来?”
宁毅道:“能干什么,她换衣服去了。”
“哦。”
大概觉得宁毅这次没什么敌意,锦儿生了一会儿闷气,终于也觉得自己挺无聊的,过得片刻,换回女装的云竹从门口出来:“你们坐在这里干嘛啊?”
“他勾引我。”锦儿回头。手指向宁毅。
宁毅笑道:“说杭州的事情。”
“嗯?”
云竹便也在两人中间坐下来,宁毅在杭州的许多事情康贤都有跟她们说起,但各种具体细节毕竟不清楚,此时听宁毅从头开始说起来。云竹关心他的事,而锦儿对于南面在杭州昙花一现的那个“永乐朝廷”,对其中那些参与造反的在别人口中如混世魔王一般的人物也是颇为好奇的。宁毅竟然亲自与这些人对阵,听康贤说起时她觉得挺没有真实感,这时候便咋咋呼呼地跟宁毅询问起经过来。
宁毅以前也是跟她们说起过“武林”之类的事情的,这时候添油加醋地渲染一番,什么魔教教主圣公方腊啊,左右护法四大天王之类之类的。三人坐在屋檐下毕竟有些不好,过不多久,便回到客厅里,一面吃点心喝茶磕着西瓜子一面继续说。元锦儿感兴趣的事情还是很多的,像是他们魔教之中最厉害的是谁啊,方七佛若是跟王寅打谁厉害啊,方腊要是遇上了独孤九剑怎么办啊。
听了宁毅的诸多事迹之后也问:“那你现在……那个血手人屠的外号是不是很多人知道了?”
“简直如雷贯耳鼎鼎有名……告诉你,跟石宝厉天闰这些人结下梁子之后还能全身而退的,那可没有几个,我杀的那个叫汤寇的家伙应该也挺有名的,我后来去打听了,他练的功夫也是顶有名的,叫做……还不是被我阴死,不对,被我打败了……不过现在时间还不够久,我也不知道能传到什么程度……”
“你这人怎么这样,总是耍诈,不算英雄好汉。而且你这么一说,你唯一一个正面打的就是那个没有名气的汤寇了……”
“开什么玩笑,太平巷也算的啊。”
“但是那个太平巷你是靠火药才赢的,胜之不武,况且那个时候是打仗,大家不会承认的。”
“我一个人干翻他们所有人,有什么不承认的,你这种小妞根本不懂。”宁毅为了自己的名誉据理力争,然后拿西瓜子扔她。
“不懂才怪。”元锦儿笑得颇为开心,西瓜子扔回去,“我估计你最有名的,是嫁给了那个西瓜当驸马,我听说那个西瓜公主可是真正厉害的人,她的武功怎么样,怎么练的啊?打不打得过方腊啊……”
“元锦儿同学,你应该正视我是武林高手这个事实,要不是我血手人屠如雷贯耳,那个刘西瓜怎么会看上我,对不对。我那时候身在敌营没办法,双拳难敌四手,只好虚与委蛇,这个事情以后唱戏,也会把我说成是薛平贵那样的大英雄,你不知道,她再厉害,在我面前也会被我打得走火入魔……”瓜子乱扔。
“信你才怪,我告诉你哦,你不在的这些时间里,云竹姐常常跟人打听南边的事情的,有些跑江湖的人来了竹记,云竹姐也会托人问一问,有没有那个什么血手人屠的消息。人家都是说,什么血手人屠,听都没听过,哈哈哈哈,牛皮吹破了吧……”
“锦儿你要跟他吵,干嘛把我拉进来……”
“那个时候杭州还在围城,北上的江湖人当然不知道,很正常的……”
元锦儿开心地说起云竹打听宁毅消息的事,云竹本来在旁边微笑地听着,这时也免不了脸颊绯红。房间里的话题继续着,宁毅与元锦儿争吵一番,偶尔也将云竹拉下水去,姑且不论是不是宁毅故意为之,占了上风的元锦儿终于真真切切地开心起来。这房间里往日都只是两个姑娘,就算打打闹闹,也总显得有些冷清,这一晚,才终于真的热闹起来,倒像是有了个家的氛围。
如此过了许久,吃了些东西,也将要说的事情暂时说完,吵嘴吵得尽兴,云竹与锦儿送了宁毅出门,天河之上星光蔓延,马车渐行渐远中,云竹将双手合十,贴在嘴边,完成了心中的祝祷。
谢谢菩萨,保佑他平安回来……
一日一日的许愿有了归宿,心中也总算能够稍稍安定下来了,如同以往他每日清晨从她门口跑过,说上一会儿话,聊上一会儿天,日子若能一直这样过去,那该多好啊。就算他远在别处,她也是希望他能够平平安安的跑过某一处街角,能够一日一日的,平平安安就好了。
看见她此时的笑容,元锦儿低下头去,叹了口气。她知道云竹姐想的是些什么,不过……没关系,时间还长着呢,陪在云竹姐身边的总是自己,她还是可以打败那个整天入赘的宁立恒,把云竹姐抢到手的。她于是又开始给自己打气了。
待到马车远去,云竹转头往小楼走去时,她又开始兴高采烈地跟在对方身边说宁毅坏话和宣扬两人亲吻时酥酥麻麻的感觉了。夜还未深,她还有着大把的时间缠着云竹姐回心转意呢……
曾经患得患失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幸福而清闲的时光,即将开始……r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