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元所说的“观察点”确实不大,以肥龙庞大的体格,只是跨了两步,就来到了那个圆弧形观察窗口之后。随即他伸出手,触碰窗口内层,也是在感知窗口与外间“沙尘暴”碰撞的细节。
“伟大的奇观。”附魂在肥龙身上的真神意志如此表述,他很少用“伟大”这个词儿,可在这一刻,想找到更符合现实与心境的词汇,也并不容易。
“真神大人应该见过……角魔曾经到此一游,当时是一个更好的观察机会。”
“他并不是一个好的载体。”
在扶桑神树体系下,这句话的意义等同于“他并不是一个好的信众”。另一边的净心听到之后,心脏都本能地抽搐,不自觉低下了头,生怕真神顺口也评价他一句。
可作为当事人的角魔,只是死盯观察窗口,看外间浓重的“沙尘暴”,专注的程度让人啧啧称奇。
真神的注意力还是放在观察窗口之外的“沙尘暴”上,没有理会角魔是怎么个反应。他利用肥龙粗壮的手指,慢慢地在“风挡玻璃”上摩娑,感受内外碰撞干涉的细节。同时,他以格外轻柔的语调说话:
“那些沙尘般的碎屑,却带着空间的纹理,我们未必懂得什么是空间,只是给它这个定义,至少这是一种近似,让人感觉着如果将这些碎片拼接起来,就将形成一处额外的、承载我们的维度……”
洛元拍起了巴掌:“不愧是真神大人,说起话来很有传教的感觉。”
“故弄玄虚罢了,如果我真的通晓里面的道理,何必说那么多废话。”真神的态度非常坦率,在仿佛触手可及的奥秘之前,自家的面子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继续摩挲窗口,类似于风挡玻璃的形制,确实挡住了外侧“沙尘暴”,然而在看似理所当然的简单现象之后,还蕴藏着深邃复杂的作用机理。
“如果是普通的风挡玻璃,包括这间实验室,如果只是普通的地下建筑,那么在外间‘沙尘暴’的侵蚀下,什么都不会留下来……这样的工艺,世上也很少见吧。”
“事实上,它是独一无二的。”
洛元也走到观察窗口前,与肥龙并肩而立,忽略掉体形上的差距,二人的气场倒是不分轩轾。他平静地解释:“罗远道父子,再加上卜清文,他们在我们目前所见的这场沙尘暴里,慢慢地组构成了这一间实验室,不断地向沙尘暴的深层推进……其实后来主要的组构推进工作,都是由卜清文负责。在这个领域,她的天才发挥得淋漓尽致,特别是中后期,几乎每天都有进度,每隔两三个星期,都有新的发现;罗远道则将研究领域转移到‘格式论’的实用化上;罗中衡是最积极的实验品,他总能消化掉罗远道和卜清文的新成果。当时看上去一切顺利,欣欣向荣,直到某一天变故到来、过程中断。”
“等等,组构?他们用什么组构?材料?技术?”真神抓住某个关键字眼儿。
“这个嘛。”洛元跺了跺脚,让在场的人都感受到实验室的实体,“我们所在的位置,像是挖空岩层的产物,我刚来那两年,一直都以为是这样。但事实上,这地方是用‘搭积木’的方式拼接起来的……哦,真神大人也说过这个词儿,真是惊人的直感。至于原料,据说就是那些。”
洛元指向了观察窗口之外,那里只有一样东西,就是因为超高的浓度已经分不出动静状态的“沙尘暴”。
“每个碎片都是一块积木,有特定的形状和性质。虽然不知道它们为何粉碎、如何复原,但有如此丰富的素材,从中摘选部分,重新设计一间心中的小屋,总还是可以的……这是卜清文的原话。”
肥龙扭转头颅,呆看窗口外无声咆哮的风沙,其他人也都差不多。
在知晓了前提之后,原本还显得逼仄狭窄的实验室,给人的感觉就完全不同了。即便他们亲身在此,直观察验,也很难想象,当年的卜清文是怎么将那些沙尘碎屑,用搭积木的方式,一点点拼合成如此规模的建筑。
“时隔多年,重回故地。它还能保持着大概的模样,也让我很惊讶……”洛元微笑着抬头,谁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他视线的尽头除了天花板以外再无他物。
“卜清文。”
肥龙念这个名字,也等于是真神意志给予额外的关注,“听起来是一位优秀的女性,为什么名声不显呢?”
“如果连真神大人你都无法真正理解她的天才和技术,又怎么能指望那些凡夫俗子呢?当然,她本身也是一位优秀的建筑设计师,就算是在荒野上,她的光芒也早晚都会点亮……可是,罗家人的厄运传染了她,当然还有那个孽种!”
此时此刻,没有人能看到洛元的表情,可就算是附魂在肥龙身上的真神,一时半会儿也没能接上后续的对话。
最终还是洛元重新转过脸来,仍然是那副微笑的表情:“好了,我们不要再说让人不开心的事儿。诸位是花费了很大代价,才获得了这一次参观、研究以验货的机会。我希望不要因为某些低级失误、至少是我这种前员工眼里非常低级的失误,而造成麻烦甚至丢掉了性命。所以请允许我为大家说一些实验室里的忌讳……”
说到这儿,洛元扭头看向角魔,询问道:“你也是在这里折腾过的人,给大家说了没有?”
角魔瞥他一眼,不搭理。
洛元也不生气:“那我就从头讲一下吧,并不算特别复杂,只有三项基本原则:第一,相信诸位已经很清楚了,前方观察窗口之外的的‘沙尘暴’,并不是真的沙尘暴,任何自以为是的接触,带来的都是致命后果。”
“第二条,不要离开你们能够理解的空间范围。我的意思是说,这间实验室就是你们的庇护所,只有在这里,才能比较悠闲地在观察‘沙尘暴’,同时无需为自家的生存苦恼。嗯,我们在这儿闷了太长时间了,不妨到实验室的其他区域逛一逛,顺便也认一下路,辨识一下安全区。”
洛元当先离开观察点,引着一行人在实验室的长廊里穿行,介绍两侧的房间。
“实验室主体结构就像一只螃蟹,有宽阔坚硬的背甲,还有伸展出去的两对强壮螯肢。它半身前突,暴露‘沙尘暴’里,后面则还依附在我们所熟悉的时空中。基本上,头部和螯肢都是非常坚固的,至少我在这里的时候,完全可以听着‘沙尘暴’与实验室的特殊干涉声,美美地做一个好梦。
“实验室你们见过了,我们所行走的环形走廊,就是一侧的螯肢,我们称它为‘左螯走廊’,对称的那边自然是‘右螯走廊’。要注意,它们看起来是环形的,但并不相通,尽头处有房间,想死可以进去……到了。”
洛元停下的位置之前,是一堵看上去就非常厚重的金属门,配备类似于传统金库那样的转盘锁,凸显出设计者谨慎的心态。
“嗯,这套安全门是卜清文去世之后才安的,因为没有了她,后续的工程也就夭折了。此前这里其实是撒狗粮的地方。”
洛元的话变得古里古怪,也没有开门的意思。不过以真神意志的感应能力,区区的金属门还挡不住他,稍加感应便有所理解:“确实,时空结构非常不稳定,基本上被‘沙尘暴’侵蚀破坏掉了。这门其实没有意义,主要还是依靠类似于观察点的拼接结构……另一侧走廊也是同样的配置?”
“没错,原本卜清文是想制作一部能够在‘沙尘暴’里自由移动的载具,称之为‘树洞计划’。两个走廊末端其实就是载具的泊站,她和罗中衡各主持一处,同时开工,彼此对照,但最终只进行了一小半,厄运就到来了。”
洛元返身折回:“观察中心、左右走廊及两侧的房间,基本上就是安全区的范围了,至少以前很安全的。”
“以前?”
“拆解了那么多设备,总要有点儿漏风的窟窿不是吗?”
洛元笑着走路,忽然伸手,拉开了一侧某个房间的门户。很奇妙的,在此封闭的地下空间里,竟然有微微的气流穿行,拂过人们的脸面。
微风就是从空荡房间里“吹”出来的,与之对应的,还有莫名扭曲的光线。
“手表不错,借我用一下。”洛元很客气地从侦探华点那边捋走了一块价值不菲的腕表,随即将其扔进了房间里去。
便在扭曲的光线下,腕表消失得无影无踪。
“果然,富山拍卖行的活儿挺糙的。据说就在这个房间里,两个人搞拆解的时候,玩了回时空穿梭,一个人安全回到地面,只是扭断了脊椎,另一个人到现在也没找到。”
华点觉得手腕发酸发痛,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洛元关上门:“嗯,第三条规则:诸位每时每刻都要虔诚祈祷,由于锚定设备缺失,说不定就会有类似的房间、区域出现。到时候大家只能拼运气,希望不要穿梭到沙尘暴里面去。当然,如果你们能在那里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超大碎片并顺利活下来,那又是几十年一遇的幸运儿了……就是这样。”
大多数人脸上表情复杂。
“运气啊,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儿。”
肥龙遵循真神的意志,缓缓开口:“不过这就是罗远道实验室的价值所在。外面无穷无尽的沙尘碎屑,就是最大的宝藏。可如果没有掌握拼接重组碎片的技巧,也只能是撞大运了。”
“基本上就是如是。”
“所以你们搞那个请客计划,就是为了让那个当前世界上仅有的具现了‘格式论’、又提出了构形理论的小娃娃,帮你们解决运气问题?”
洛元仍是微笑:“不要怪我抠字眼,真神大人。首先,‘格式论’并不是什么绝传的秘籍,你现在把贵教团的信众送给我几个,一个月后我也能让你看到效果。当然再过一段时间,会有多少人活着,就无法保证了。
“其次,构形理论并不是那个‘小娃娃’的专利,天启实验室、深蓝实验室拥有着更加成熟的产业化技术,只不过是偏向实物产品与实验室涉及时空结构的高端需求沾不上边……事实上没有证据表明那个‘小娃娃’拥有这种能力,他展现出来的理论技术,仍限定在精神侧或灵魂学领域。只不过计划的提出者,还有我这个顾问,都是血统论的忠实拥趸,所以很多人都想看一下,继承了卜清文骨血的那个小子,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天赋。
“说到底,这更像是撞大运之前的祈祷仪式,至少就我的理解而言是这样。”
肥龙在真神意志的驱动下,震动胸口,低笑出声。
而在这时,人堆里的忽然有人举手。
做动作的是角魔,他举起了仅有的那只左手,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又在两组超凡种级别的视线聚焦下,哑着嗓子开口:
“洛元先生,根据我了解的情况,你才应该是所有实验室员工中最幸运的那一个吧。若如你所言,你并不具备相应的拼接技术,那么就是更走运的找到了一个惊人容积的‘碎片’?你怎么把它挪移并利用的?又或者现在它仍在这里,在这片沙尘暴的深处?”
本就狭窄的左螯走廊,这瞬间似乎要被角魔肆意吐露的信息给塞爆了。知道的人、不知道的人,在快速转动大脑的同时,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要看洛元会怎样回答,又要如何反应。
附身肥龙的真神,本来可以喝止角魔的,但他没有。
洛元盯住角魔,期间面颊上筋肉暴露的微笑愈发加深,可最终他是以极为平和的语调开口:“那是我和命运女神的私下勾当,不适合当面说清楚。”
角魔嗓子里喷出了嘶哑的笑声,他也不继续追问,只是做了个评价:
“那个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