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变时代以来,海洋就是更危险的荒野。
原有的海洋生态已经受到了不可逆转的破坏,而新的畸变生物圈取而代之。某种意义上讲,海洋中没有任何一种生物是非畸变的,就算是最寻常的鱼虾,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变异的影子。
金桐就在海中无声潜游,就算是以他的老道,在类似区域也要非常小心,更不用说他现在重伤在身。但从另外一个方面讲,也只有身处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中,他才能稍微消解一下武皇陛下带给他的深沉压力。
也许武皇陛下确实拥有言出必践的强者风范,但出于猎人的本能,金桐还是利用海洋复杂环境,做出连续的规避动作。
如今他已经离开海岸线至少百公里以上,其间搅动了两个大型的近海鱼群,有它做掩护,就算是最精通追踪之术的家伙,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捕捉到他的移动方向。
但在紧张的布置过程中,时不时的仍有糟糕的记忆传上心头,多半都是在夏城惨痛的失败场面。这也没办法,他在进行所有布置的时候,不自觉就要以武皇陛下为根据,每一次设想,都是一种推演计算,根本逃不掉。
只有和武皇陛下正面相抗之后,才能明白这个女人有多么可怕。
金桐在里世界混了这么久,也是荒野上第一流的猎人,全世界百来个超凡种几乎认了个遍,对这个圈子里的情况,也是了解深透。他所知道的超凡种,确实是个个不能小觑,人人都有绝活,但在畸变时代到来后的五十年间,世间并没有一个真正完备的修行体系,所有的能力者,包括超凡种,都在摸索。
与那些超凡种交手切磋,所感受到的是人人不同的灵光异彩、奇妙领域,但细究起来,一些细节总有些刺毛棱角,难称圆融。
唯独与武皇陛下交手,感觉截然不同。
二人的对冲,严格意义上讲也就是三个回合。但就是在这三回合中的武皇陛下,出手看似简单明白,回忆起来无不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控场打击、节奏变化简直是教科书般的示范。让人感觉她不但是胸怀锦绣,更有一套成熟稳定的规矩法度。
从金桐的角度来看,武皇陛下的出手没有破绽,没有弱点,每一个细节都尽善尽美,形成了一座不可移易的巍然高峰——所谓仰之弥高,不外如是。
什么是神兵利器,什么是破铜烂铁,一碰便已分明。
其实,早在武皇在网上放出滴水剑、焚心刀的技法时,就已经给人以这种感觉。拿出一门攻伐之术并不困难,真正困难的是精密、简练而高级。
越是体会,金桐越觉得里面的学问大得去了。这样来看,虽然他败得很惨,但所得也是甚多,回去之后细细参悟,当大有裨益。
金桐不自觉叹了口气:这世上难道真有生而知之者?
不,不对!
金桐蓦地摇头,不自觉摸了一下额上的金属环箍。常年不变的凉意沁入颅脑,却忽地在他心头搅起了一片火热:
世界上哪有什么生而知之者,对未解之事,扣上“神异”的帽子,只不过是愚人的行径。与其把别人捧高,不如设身处地去想一想,也许,武皇陛下的成就,来头要复杂一些……就像他曾有过的际遇。
心头那点火热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无端的臆想也解决不了他目前的伤情。
金桐将那份猜测沉在心底,想找一块相对安全的区域,进行调理。他在移动轻轻抖动身体,与海水摩挲震动,像海豚般放射出超声波,探测周围的地形及生物种群。
这是肉身侧强者代替精神感应的一种小技巧。话说自然界中能够放出超声波、次声波的生物有不少,畸变时代前的海豚、蝙蝠、老虎、大象都是典型。世代更迭以后,类似的生物只有更多,仅金桐所知,陆上海中至少有百种以上的生物,拥有类似的本能。
只不过,能像夏城的罗南那般,凭借一头不沾边儿的畸变种道具,就能放出杀伤性的高能次声波,还是……
唔?
金桐思路骤然一凝:不对,他没道理突然想起罗南来的!
超凡种的灵觉,以及身受重伤的现实,让金桐变得分外敏感,而且他确确实实有了一份不舒服的感觉。
他身形骤然停止,静静地悬停在海水中,暂时停止以超声波探测的动作,身形与海水融合在一起,只有思维和感知在高速转动。
他从主动探测转向被动接收,周边海域的一切动静,都通过振动、温度等形式传递过来。
他没有那些精神侧能力者广阔细致的感知手段,但是千锤百炼的灵觉,却可以针对某个模糊方向上的威胁点,得出本能上的应激反应。
通过这种方式他至少能够知道威胁来自于何方。
然而,问题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真正做出反应之后,他发现四面八方、头上脚下……其实就是所感知的整个海域,都进入到一个微妙而冰冷的氛围里。
也许,现在并没有能够直接威胁到他性命的东西,可在他附近,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幽灵,游走于东西,飘忽于上下,将那份超乎于现实层面的彻骨寒意,丝丝缕缕渗透进来。
这份寒意,似曾相识。
一念既生,金桐身形上浮,破出海面。阴沉的海天色彩已持续多日,夏城周边,岸上外海都是如此。此时海上便是雨粉飘忽,算不上冻雨,但也凉气森森。
任雨粉拂在脸上,金桐极目远眺,凭借超凡种的敏锐感知,从灰蒙蒙的海天图景中,遥遥锁定了一条模糊却又切实存在的分界线。就是这条分界线分开了纯粹的自然伟力,和注入个人意志情绪的干涉图景——通常的说法是领域。
这片分界线正持续不断地向远方海域推进,无休无止,给茫茫海天染上深沉的个人色彩,还有刺骨的杀意情绪。
“原来如此……”
夏城冻雨的异相,金桐早看出来,是有人力作用的结果。但他一直以为,包括滴水剑屠戮在内的活计,应该是来自于武皇陛下,
可与武皇陛下交手之后,他骤然醒悟,这绝不是那位的手段——寒意外露,杀气森森,与武皇陛下的圆融如意差得太多。
当然也不是欧阳辰,这种恣意蔓延的状态,和那位严谨的作风根本不是一回事。
也就是说,在欧阳辰和武皇陛下之外,竟然还有第三人。
这个人是……
细细感受这片区域中贯注的情绪杀意,金桐倒是有了个答案。毫无疑问,只有那些精神侧的超卓人物,而且不为常理所拘者,才能构建出这样脆弱却又不可思议的领域雏形。
历数夏城知名人物,精神侧强者不少,却多数已经定型,唯有一个后起之秀,短短时间里就传出了好大名头,而且正是他此次前往夏城的目标之一。
罗南?是他吗?
金桐还有些不太确定,虽然这个“冻雨领域”对现实层面的干涉力很一般,缺乏构建的支柱和主干,对真正的高手不会形成太多威胁,可这已经离岸多远了?
他通过卫星定位,确认了一下经纬度,这里已经是夏城外海约两百海里,直线距离差不多四百公里。如果再算上夏城本身的范围,可说是真正的远出千里,弥天盖地。
开玩笑,谁家的精神感应扩出到十分之一距离,超凡种差不多就是板上钉钉了,那这家伙是什么?
超凡种x10?
金桐突然明白,钢雄和噪音究竟是怎么个死法——在这种感应范围里行事,差不多就等于把心口抵到刀尖儿上,嚷嚷“不捅死我你就是我孙子”之类。
不死何待?
如今虽说他已经远出夏城几百公里,可对方的刀光又开始在他颈后弄影。
想到这儿,金桐冷哼一声,气劲外冲,强行冲开漫天雨雾,深透寒意也隔绝在外。
他很快他就发现,这没什么意义。
疑似罗南的领域并不以禁锢杀伤见长,倒像是精神感应载体。就算他驱赶屏蔽又如何?看海天幕景的分界线,阔达几十上百里,浩浩荡荡,难见边际,他一人之力怎么驱赶?
话说难道他猜错了?
罗南也是一人之力,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细查其法理,上接极域,下临微形,只有将这份联系断绝,才好施为。若他是精神侧也就罢了,大不了反怼回去,可如今这局面……
金桐吐出口气,他根本无法估计罗南灵魂力量的底限,也无法想象这样的储备是怎样的规模。
“咳咳!”
气血冲上喉头,顶得他心生郁结,躁气渐升。如果是全盛时期,他也不在乎,就算纠缠也不过是蚊蝇之属,伤不到他的根本。但如今他急需觅地疗伤,时刻遭人窥视的话,还怎么凝神聚力?
勉强压下负面情绪,但金桐知道,他必须更改计划了——希望武皇陛下真的是守诺之人。
他通过手环,与一直盘桓在外海的手下联系,报出了所在的坐标:“到这里来接我。”
受伤的野兽到孤僻无人处舔舐伤口才最安全,但现在罗南如附骨之蛆紧随在侧,他必须尽快驶离“冻雨领域”覆盖的海区。用最快的速度跨过分界线,压过罗南领域扩张的速度。
金桐很快挂上电话,但还是听到手下过分惊喜以至发颤的调子。显然,他在夏城大败亏输的消息已经扩散开来。
都当我要死了吗!
金桐冷哼一声,心中记起当时在写字楼上的那个里世界颇有名的女主播。有那种人在,如今他被轰出夏城的消息,怕是闹得天下皆知了。即使到他这个层次,虚名之类已经不再是负担,可由此再想到武皇陛下的赫赫神威,心情总不会太好就是。
一念至此,他的心神又有些恍惚。不自觉去回忆当时正面对抗武皇陛下的经历及细节,琢磨如果再战,要如何应付。
面对那份圆融深邃,寻常手段绝对难以匹敌。
思维入巷,便难偏移。金桐就在海面上伫立,心神沉浸于其中,恍惚不知时光飞逝。
直到手下驾驶的海天两用飞艇的声音入耳,金桐才醒觉过来,欲待移步,胸口却骤然一闷,察之精血有亏。
“咝,刚刚竟然是耗神推演……我怎么会做如此不智之事?”
心神受激之下,金桐心头如同浇了一杯冰水,猛地觉得不对。此时高速而来的两用飞艇已经轮廓清晰,他甚至可以看到驾驶室、还有前甲板的人影。
只是,那帮人瞠目骇惧又是哪般?
金桐心脏一揪,蓦地回头,除了阴沉的海天幕景,什么也没看到。可是,在冰彻渐清的心神之光映照下,某个阴影片断,却如云照影,映在心湖之中,长肢摩挲,狰狞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