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未年五月初九,夏至刚过,树梢间已有蝉鸣响起了。
还有一种干支纪日、是以一甲子六十天为循环的法子,最近这段时间便属甲寅日。某军司马是个半吊子神棍,昨日掐指算了一卦,大致说甲寅日有胆大、危险之意,但另一方面也表示勇悍、刚毅。
秦亮在堂屋里一觉醒来,先走到木案边、拿起了昨夜自己写的书信来看。
他之所以在堂屋睡觉,乃因军中的人数太多,村子里每一个房间都住满了人。秦亮则独占一间堂屋,晚上铺上草席睡觉,白天撤了席子、便是办公议事场所。
书信是写给令君的,有时候他也会写给玄姬,要分开写。得益于德衡纸的应用,携带比较轻便,他可以累积很多封书信,然后在时机恰当时、一起送回洛阳。
借景喻情之类的文字,这些家书内容、才是秦亮的真实水平,自然无法与抄的诗相比。不过书信专门写给一个人,读起来的感觉,自然大不相同。
昨晚这封信里,秦亮便写了成都有一座桥,叫升仙桥、也叫驷马桥,与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有关。但写司马相如的情感与志气,又岂不是为了抒写、秦亮自己想去成都的期望之心?
其实提及成都,秦亮最先想到的,还是二仙桥;大家都知道,去二仙桥、要走成华大道。不过对于古人来说,还是司马相如的旧事更好理解。
秦亮提起水壶摇了摇,倒了一点在干涸的砚台里,然后提笔蘸了蘸,修改了一处错字。
过了一会,他便起身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外面的小雨,然后拿起门口的伞出门。
这时檐台上有几个人走了过来,王濬、钟会、贾充,或拿着斗笠、或拿着伞。三人站定,揖拜道:“仆等见过大将军。”
秦亮揖拜还礼,“出门看看。”
数人便结伴而行,往院门走去。
一行人走出院子,便随即往西转,走上宅邸侧面的坡道。秦亮上了山丘后,不经意间、转头回望了一眼。他忽然觉得,自己住的那间瓦房堂屋,从外面看去更加陈旧,仿佛已成了危房!
秦亮多看了一会,很快就发现了原因。民宅用的青筒瓦比较小,房屋稍大,便仿佛有无数瓦片铺在房顶上,看上去十分脆弱。加上风吹日晒形成了陈旧积垢,于是观之又危又旧。
大伙继续前行,很快就到了西汉水东岸的土丘上。秦亮如同前几日一样,观望着水面上的风景。
眼前的空间一开阔,空中的小雨便叠加成了雨幕。益州地区的雨天水汽很大,天地间看起来灰蒙蒙、雾沉沉的。
环境真的会影响人的心境。秦亮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想强行克服、这种朦胧低沉的意象。
这时戴着斗笠的王濬转头,他的目光离开水面,看着秦亮的脸,“大将军,西汉水已经涨水了。”
秦亮还在与那种不可捕捉的心绪、进行精神内耗,他头也不回地扫视着水面上的细碎涟漪,随口回应道:“是阿,涨水了。”
片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神情一凛,又沉声道:“汛期已到!”
秦亮率军来到兴安亭、已有将近十天,但从未遇到过一场大雨或暴雨。河流的汛期,看来不见得是附近的雨水所致。夏季气温升高、上游的雪山溶解,抑或是别的河段周围下过暴雨,都可能导致短暂的水涨。
他又昂首立在微风之中,继续看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小雨渐渐停了。
周遭的景物颜色也随之一变,秦亮下意识转头观望东面,只见远处的山影之上,竟然出现了一片彩霞。流光十色,分外绚丽!
他又回过头来,朝南面的横断山脉望去、那数里地外都能清楚看到的巍峨大山。他心中刚燃起情绪,一时间分外高涨。
刹那间,秦亮甚至想象着,自己仿佛拥有了无穷尽的力量,身披黄金锁子甲、踏上了七彩祥云,直接飞越了连绵的大山。他要突破崇山峻岭,打烂一切阻拦的枷锁!
此情此景,他简直想吟诗一首。
但秦亮没有吟诗,他只是随意想了一下、还没想到哪首诗比较应景,便察觉钟会正默默地观察着自己。秦亮便大方地转头与钟会对视了一眼。
渐渐地秦亮才意识到,身为大军主帅,冷静沉得住气、才能稳定人心,而不需要随时把自己的心情与人分享。
毕竟中军各部还没到齐,刚下过雨的道路依旧泥泞,自己真的不必一副心急的样子!
不过此时中垒营、倵卫营王彧的部分人马,加上提前到达的邓艾、文钦等人率领的中外军,能够立刻调集四万多人是没问题的。
于是秦亮终于开口道:“时机快了。”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惊扰了刚刚恢复宁静的景色。
……连绵不绝的横断山脉,牛头山就是其中一段。山脉北侧的河谷、这一片长达百里的狭长平坦地区,其中有三处重要的地点;自西向东,分别是剑阁亭、葭萌关、兴安亭。
除了剑阁亭,另外的两处,葭萌关、兴安亭都位于河流的交汇处。
中军驻地所在的兴安亭,便在西汉水的东岸。西汉水由北向南、流出米仓山,在兴安亭附近转流西南方;此地有一条支流、从东边的河谷地而来,汇入西汉水,正是会流的水口。
人们只要从驻地向南渡过支流,就能来到横断山脉的北麓。
大将军府的马军部曲督简培,当天傍晚便来到了中军行辕,面见从事中郎马茂。他奉命明早就要出发、渡过支流了,所以提前过来,向马茂辞行。
简培是个阔脸中年汉子,多年前在钟离县、受过马茂的征辟,那时马茂还是钟离长。后来马茂跑到吴国去了,简培仍在扬州做了多年马弓长;之后在东关羡溪之役时,他又被大将军看中,征辟为马军部曲督。
这会旧主马茂又回到了魏国、同在大将军府做官,所以简培此时专门来道别。
中间好多年没再相见,简培几乎都把马茂忘了。不过再次重聚之后,简培觉得、马茂仍然与那些刚认识的陌生人不太一样,光阴有时候很神奇。
简培说了来意,提及明日、将率部追随武都郡守马隆出动。
马茂便好言叮嘱道:“大将军选将、既然有汝,汝便不能辜负大将军的信任,定要听从上峰马孝兴的将令,克服艰难,奋勇杀敌。”
简培忙抱拳拜道:“仆当谨记马将军指点。”
对于他这个多年前的掾属、马茂估计印象也不深。不过马茂还是愿意认简培,当即便点头回应。
这时简培忽然问道:“马将军跟着大将军、去参加过朝会,庙堂上是什么样子?”
马茂微微有点诧异,想了想道:“太极殿庭院,比大将军府前厅庭院还要大,宫殿前面有一片开阔的平地。中间的正殿在高高的石阶上,不过我只去过东堂。东堂有十扇门,殿内有大柱子,太阳出来的时候,东堂内非常亮堂宽阔。”
他顿了顿接着道,“朝会时,能见到许多大人物,平常只听过名字、见不到人的三公九卿,在东堂都能亲眼看到,有时还能与之揖拜说上一两句话。”
简培听着马茂的描述,怔怔地想象了一会。少倾,他有点尴尬地笑道:“因为拙荆说起,仆才想找机会问问马将军。马将军在钟离县时,便曾见过拙荆,不过将军或许记不得了。仆提起马将军、时常与大将军一起去皇宫参加朝会,拙荆乃言及此事。”
马茂观察了简培片刻,说道:“我也只是参与罢了,从未当众言论主张。”
简培道:“大魏那么多郡县,无数官吏,进过皇宫的人却不多。又能与公卿面熟,自然不同寻常。”
马茂好言道:“汝做好正事,将来也能去朝会。别看这偏僻山沟里,景象无法与堂皇的庙堂相比,但在这里干的事、乃实实在在的军功!可比在庙堂上空谈要稳当得多。”
简培正色道:“马将军言之有理!”
马茂点了一下头道:“汝去准备行程罢,今夜好生歇息。”
简培揖拜道:“仆便请告辞了。”
马茂还礼:“卿自己保重。”
简培离开中军行辕,歇了一晚,次日天刚蒙蒙亮,他先去见了马隆一面,接着便带着手下出发了。
他的部下是骑兵,不过这次没有携带战马,骑兵变步兵,人们牵着骡子矮马、渡过了西汉水支流。
没多久,一众人便来到了横断山脉北麓,从一处山间豁口进了山。百来人循着平坦的山谷、走了一两里地,马上就走上山路了。这是一条刚刚修建的蜿蜒山路。
继续往前行时,又遇到了一些正在修路的辎重兵,前方干脆没路了!好在这时大伙也通过了大山路段,遂循着山谷地,一面披荆斩棘,一面向前走。
目的地在西南方向三四十里地、名叫金箭亭。简培看着路况,如果全是这种灌木丛生的山路,他估计一整天都走不了三四十里。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